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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闻教授给三个研究生出了一道题,要他们通读屈原诗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并陈述喜欢它的理由。闻教授特别强调:“这一次的题目,我希望你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要拘泥古人,也不要拘泥名家,包括我闻笔在内。”这一刻,是上午九点钟左右,初夏的太阳早已把大地照得澄鲜而灿烂,教室外繁密起来的树叶的青绿之中镀上一层淡淡的浮光,向四下里发散着它生命的温暖。闻教授瘦瘦的脸,就在这一层浮光中显得格外慈祥,昔日威严的容颜。也就在这静谧而美丽的上午透露出深切的关怀之意。
  三个研究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闻教授才是自己的导师,他不但以自己的饱学垒造出高山所仰止的成就,而且直接授业于我们三人!在教学中.他除了被一种古怪的思想所左右,不允许学生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发表文章,别的任何方面,可以说都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大学者的风范。他衣着朴实,从不张狂,也不随意发表议论,或者在没有经过严密考证的情况下就冲撞别人的主张。
  他对学生是严格的,不允许他们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心理和投机取巧的行为。他认为一个学者,一个立志从事于学术研究的人,就应该一门心思地经营于寂寞的学术苑地。他常常告诫姚江河三人:多一分世故则多一分机巧,多一分机巧则少一分雅致——而搞学术恰恰是世间最为雅致的活儿。除了非常严肃而重大的选题,他是不会在学校开讲座的,他痛恨那种打着“学术”的招牌沽名钓誉的人。
  黄教授恰恰与他不同,他几乎每一个月都要开一次讲座。每次开讲座的前一周,学校广播站、三叶窗、海报,都要展开猛烈的宣传攻势:中国最有名的楚辞专家、楚辞研究会会长《楚辞学刊》主编黄XX教授将于X年X月X日晚八点在XX阶梯教室讲授XX专题,所有热爱祖国传统文化的学生和老师,万勿错过良机!每次闻教授从中文系教学楼前的巨幅海报前走过,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曲线。开始几次,包括姚江河、夏兄、明月在内,都以为闻教授那深深曲线的表达的内容,是哀惋于自己霸主地位的失落,可是后来,他们改变了这一看法,因为有一次,明月明明白白地听见闻教授的嘀咕:“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啊!”声音细小而苍凉,令明月万分震惊。
  说起黄教授的讲座,除了夏兄,姚江河与明月都偷偷去听过的。他们不敢早去,直到黄教授开讲的前几分钟,才影子一样溜进教室。教室爆满,只有最后一排烂而奇脏的凳子无人抢坐,二人便在地上拾了报纸,随便一垫就坐下了。教室的前排确实有几个老师,都很年轻,且全是黄教授的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的。黄教授开讲了。他是四川自贡人,卷舌音很重,听起来全没有通州地界语音的清丽和畅达。他所涉及到的实质性内容是很少的,且浮华虚幻,绝大部分时间,是用来攻击别人的主张,且不凭借严密的逻辑力量和透彻而精粹的分析,主要借助于文雅的谩骂。就在闻教授愤然撕毁绿皮大书的之后几天,黄教授就开过一次讲座,姚江河与明月自然去听了,可是,当黄教授用了足足半个小时来攻击闻教授的时候,二人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黄教授的讲座他们一共听了四次,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期待:说不定他这回要讲出真格的东西来了。可每一次都是失望,以后他们就不去了。
  黄教授和闻教授相比,应该说,一个是张张扬扬却易枯败的树叶,一个是沉沉稳稳深埋土里的树根。
  当然,黄教授也有他的可取之处,那就是鼓励撰文并公开发表,他从学生发表的每一行文字里体会为师的骄傲。在这一点上,闻教授无疑是太过固执,学生的文章都很幼稚,没有他那种一言九鼎的思辨能力.但是,他的论文难道一开始就如此老辣么?
  这是让他的历届研究生深感痛心的。
  现在,闻教授居然鼓励学生不拘泥于他自己的学术观点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话虽如此说,这题目却大大为难了姚江河三人。
  屈原诗歌一共有二十五篇,有着浓郁的积极浪漫主义色彩,有高度的艺术想象力,神话传说和历史典故引用甚多,且又出之比兴,而非直陈其事,诗中所用的神话和历史资料,因年代久远,多有失传。比如《离骚》中一再叹息椒、兰从俗变化之辞,可见其中含有无限悲苦之隐情,然而史文无考,今人已无从确知其境,只能靠各人的领悟和存疑,《天问》中的远古事物,也因古书残缺,既有传闻异辞,亦有久传而讹,故解说多有歧义。再说,屈原诗歌“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古代诗词,如唐诗、宋词、元曲,均以时代作为标志,唯屈原诗歌以地域来称谓,可见楚文化对文字影响之大,不了解楚国的历史、地理、民风、民俗、方言、俚语,便难以真正弄懂“楚辞”!但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不但社会、历史与当年差若天壤,连山川地理也发生了诸多变化,诗中所反映的“地”、“物”,今天若不加以认真稽考,恐连往昔的野迹也难以窥见!
  要通读屈原诗歌并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谈何容易!
  更为重要的是,闻教授就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真心诚意地鼓励学生发挥创造性,在大师们,尤其是闻教授本人开疆拓土的天地外另辟蹊径么?
  带着这种疑惑,三个研究生开展了自己的工作。闻教授规定的时间是两个月,看似漫长,实则仓促,就算平均每天读完一篇,也要近一个月才能通读,还要阅读大量前人的研究文章,进行比较、综合、分析,再得出结论,可谓追日而作,不敢稍有懈怠,方能完成任务。
  姚江河这段时间兴致勃发,本打算作一批画的。他首先想画的是十二金钗,他认为《红楼梦》里这十二女性的性格,基本上概括了东方女性的特点。研究文化,尤其是研究传统文化,不研究女性是不行的,因为她们与男性相比,更趋内敛,广阔的社会天地大部分被男人占据,她们龟缩一隅,把那种洞悉社会的渴望,对男性的占有欲,以及对男性世界的无奈、容忍、绝望和压抑之后呈现出的表面的宁静,都收缩于内宇宙之中。因此,她们的心很细,细得如针尖;她们非常敏感,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可以在她们的心湖里激起波澜;她们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不管你伪装得多么道貌岸然,她们一眼可以看出你的高矮深浅。正由于女人有了诸多的特异功能,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里,都有一个或多个活蹦乱跳呼之欲出的女性。几乎所有的画家,都不愿意让他们搜寻艺术的目光,轻易地越过女性的河流。
  由于时间紧迫,姚江河不得不将他的计划压一压了。
  他首先阅读的是屈原的《九歌》。他认为屈原的所有诗歌当中,带有浓厚的原始崇教艺术和神话色彩的《九歌》,是最具有艺术魅力的,读之使人感到美不胜收:春兰秋菊,目遇之而成色;五音繁会,耳得之而为声。蕙肴兰馔,桂酒椒浆,华装迎神,满堂生香;洞庭木落,秋风袅袅,期待佳人,充满惆怅。不论是雷声隆隆,雨声冥冥,还是车毂交错,疆场拼杀,都使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尤其是那些美丽动人,可歌可泣的神灵的形象,把人们的心灵带进了缥渺神奇的幻想境界。姚江河一边诵读着那些美妙的佳句,一边想起国画大师徐悲鸿的一幅题名《女神·山鬼》的画来。大师的这幅画,就是根据《九歌》诗意而作的,整幅画面,充满简朴的风韵:画的主体,是一个身上着了几片树叶的女神(抑或山鬼)骑在一头牛上。女神的眼光向左前方望着,带着惊人的美丽,带着对天地万物无限的好奇;牛自然是一种图腾的象征,有一种原始的力在牛角上蒸腾着。整幅作品,充满着坚定的信仰和人类明丽的希望。
  这是一个午后,姚江河吃了午饭,脱了外衣,只穿了裤衩就躺到床上去,捧起《屈原诗歌全编》,想再啃食一点艰涩的文字就睡觉了。突然有人敲门。
  姚江河以为是别的年级别的系科的研究生朋友,因为住一层楼,互相随意窜门的时候是不少的,近些时日,姚江河心情很不好,时时感到寂寞,感到郁闷,串门的时候就更多一些。姚江河感到郁闷的原因是因为明月。这些日子,她好像不认识姚江河了,以前听课,她总是要和姚江河坐在一排,把夏兄孤零零地扔在前排或者后排。现在,即使夏兄最后到来,明月也要挪动位置去与夏兄坐在一起,课后还要主动提出问题与他讨论。夏兄一脸的憨厚,又掩饰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欣喜,十分投入十分认真地探讨着问题。那情形,叫姚江河看来滑稽得可笑。他甚至有些可怜夏兄,明月分明是暂时找你解闷的,你何必如此当真呢?因此,开始几天,姚江河对明月的表演是不屑一顾的,每当他们讨论得貌似热烈实则空洞无物的时候,姚江河就全不在乎地离去了。他坚信这强迫自己表演的游戏明月做不了多久!可是他错了!明月和夏兄好像越来越亲密似的,有一天中午,他居然看见夏兄打了两份饭!这一发现让姚江河心头产生一阵莫名其妙的疼痛,于是尾随而去,果然就在中文系教学楼对面的平房里看见了等候在那里的明月!姚江河踉踉跄跄地回到寝室,急促地喘着粗气。这之后,他又细心观察,发现夏兄小屋里的灯光,再不似以前,从天黑一直亮到子夜,而至少是十点过后才亮起来的,只是亮得更晚,大概夏兄是想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难道他们恋爱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姚江河就像吞下了一枚酸涩的青果。
  可是,他们心自问,自己是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恋爱的。他们都没有恋人,至少都没有结婚,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走在一起,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耿耿于怀呢?相反,你如此计较他们的关系,不恰恰证明你心里有鬼么?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这难道是道德的吗?这对得起自己在家勤苦劳作又温柔贤淑的妻子吗?
  虽然如此,姚江河却日渐郁闷起来。由于害伯寂寞,他几乎取消了晚饭后的独自散步,而是到别的寝室神侃一通,便回到屋里看几页书,听两首老柴的音乐,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觉。
  因此,他与别的系科的研究生也混熟了。
  现在敲门,一定是谁又要来消磨时光了,姚江河本来不愿意开门的,因为每一次神侃之后,他都感到异常的空虚,更何况现在正是大忙时节,他装着睡熟了,不去理他。
  敲门声固执地响着。
  姚江河轻轻骂了声娘,只得站起来,大大咧咧地将门拉开了。
  门外站着一位靓丽的女子。
  两人都毫无思想准备,同时愣住了。过了一两秒钟,姚江河将门掩了,连声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觉得这女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她是谁。等他穿戴整齐,重新将门拉开,还是不能确知。女子露出抱歉的微笑,随姚江河邀请的手势进了屋。姚江河正准备问她是谁,找他何事,女子先开口说了话:“找你找得好苦呢!有好几次吃了晚饭来,你都不在,就只有中午来打搅你了。”
  听她这婉转的声音,姚江河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女子正是他在小卖部偶遇的那位。
  “坐吧。”姚江河客气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也说不上,只是想聊一聊。”
  女子并不坐,等姚江河在藤椅上坐了,她才傍床沿坐下。
  聊?聊什么呢?两个可以说完全陌生的男女,却要这么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聊,对任何人来说都显得有点滑稽且难于应付。姚江河对付这种场面更是显得捉襟见肘。当然,方法是有的,比如说谈书。
  可是姚江河不但不知道女子的姓名,读哪个系科,她对什么书有兴趣,而且,他觉得如果对并不真心爱书的人谈书,既显得矫情,又显得讨厌。
  “你叫姚江河对吧?我叫覃雨。”女子甜甜地说。
  “你是哪个系的?”
  “外语系。”
  “学英语、日语、还是俄语?”
  “英语是我的主科,日语是我选的第二外语,我准备还要攻克俄语。”
  这一句话.覃雨不是用汉语回答,而是用的英语。她发音很准—一这大概是女性的语言天才——但是,姚江河却明显地听出了她语法上的错误。
  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尴尬了几分钟,姚江河不得不选取了他认为极为庸俗的谈话方式:“你们也要学外国文学吧?”
  “当然。我很喜欢这门课呢!”
  覃雨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她接触了哪些外国作家,劳伦斯、狄更斯、勃郎特夫人……说了一长串。她也试图对这些作品作出评价,然而,除了“太绝了”、“只有那么霸道了”这类空洞的词句,她实在说不出一言半句带有理论光彩的评语来。
  姚江河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并不喜欢读书的肤浅的女学生。
  他只是喏喏应声,再没有心情将话题深入下去。
  “你……不睡午觉么?”姚江河笨拙地问道。他的意思是提醒覃雨:我要睡觉了。
  “我从来不睡。”覃雨颇为自豪地说,“一有空,我就喜欢找别人聊,可是很多人聊不起来,能跟你这号大才子谈上几分钟,我相信自己会长进不校古人不是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么?”
  姚江河暖昧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实在弄不懂古人的那句话怎么能和眼前的情景结合得起来。
  见姚江河无话可说,覃雨便站了起来,姚江河暗自高兴,以为她定要离开了,谁知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而是盯着放在桌上的高高的一摞书籍,很有兴趣地问:“你同时阅读这么多本书?前几天,我看曾国藩的家书,他教训他弟弟一本书没有读完,切不要沾染另外一本。当时我还很伤心呢,因为我读书就是这样,有些书是翻看序言就丢开了。既然研究生都是这样读书,证明我没有错呢!”
  姚江河啼笑皆非,只得解释道:“曾国藩的话应该是对的,我这些书并不是同时读,而是作查找资料用的。”
  “查资料做啥?”
  “写一篇论文。”
  对大学生来说,写论文无疑是高深而又高尚的活动,覃雨的兴致一下子又起来了,她走到桌边,一本一本地翻检那些书目。她显然对这些充满了古典风味散发出血脉清香的书籍是缺乏兴致的,没有翻检完毕就停止了。但她接着发现了姚江河放在书桌的论文提纲,又做出很内行的样子,拿起来十分认真地看了一遍。
  姚江河的心里,升腾起明显的反感情绪。他是不大习惯于让人看自己的手稿的。实际上,他写的文章并不少,凑在一起,恐怕也有十来万字了,当年与朋友们一起搞诗社,就涂鸦过几首歪诗,后来又写了一批散文和若干篇论文,都未拿出去发表,这些文字,他都充当了作者和唯一的读者。
  覃雨把提纲刚刚放下,起床铃声便刺耳地响了起来。
  “下午有课吗?”她问姚江河。
  “没有。”
  “你们研究生太舒服了,一天只有一两节课。我们就惨了,每天至少四节!像今天嘛,上午上了两节,下午还有两节!”
  “也不尽然,我们更多的是自修。除此之外,就是完成导师交给的论文。这比听老师讲课费神得多。”
  “说得这么严重!像你们这种人,乱说也有理嘛,费啥神呢!”
  姚江河心里发出轻轻的哀叹。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没文化的折磨。
  “你去上课吧,不然就迟到了。”
  “没关系,还有二十分钟呢。”
  姚江河只得暗暗叫苦。
  一直缠磨到还差五分钟打上课铃,覃雨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姚江河重重地闭了门,愤愤地骂道:“他妈的,生生地剥夺了我的午睡时间!”
  他想赶快开展他的工作,然而,脑子里昏沉沉的,不但写不下去,连一页书也读不下去。他重重地将笔扔在桌上,笔帽没盖,墨水便溅了出来,溅到他洁白的衬衣上。这更增加他的烦躁情绪,索性将笔重扔一次,于是,有更多的墨水溅到他的衬衣上。他心痛了,这衬衣是妻子两月前为他买好邮寄来的,虽不是真丝,却也有柔软的手感,闪烁出明亮的光泽。姚江河用手去抹那圆圆的墨迹,谁知一抹一大片,整个前胸,都成蓝蓝的一块了。
  为了洗净这件衣服,他后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通州街头串了十余家商店,才买来一点草酸,连洗三次,才勉强清除那些丑陋的墨迹。
  看来,对没有生命的物体发怒是没有用的,他只得轻轻地盖了笔帽,脱了衬衣,离开书桌,闷头闷脑地倒在了床上。
  下午的时光,大概又被消磨了!
  他无法入睡,后悔着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午后,痛骂着那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却又肤浅的女学生。同时,他又想:这难道怪得着人家吗?覃雨敲门之前,自己不是渴望着有人来到这间寂寞的小屋吗?她来之后,自己不是在有一句没一句接着不咸不淡的话头吗?
  如果我说:我要休息了,以后有时间再谈吧。人家还会赖在这里不成?
  这时,姚江河才发现,从覃雨进来的一刻起,他实际上就很怕她过早离开的。
  起来吧!起来吧!姚江河无奈地对自己说。他起了床,到盥洗室去,将腰弯下,脸对准水龙头,一个劲儿地冲洗。疲倦似乎消除了许多。他走出盥洗室,顺便向夏兄的屋子望了一眼。夏兄的门紧闭着,屋子里一点也没有动静。往常,他即使白天看书,也要照上灯的,可是今天没有灯光。这一身乡巴佬气的蠢笨的家伙,难道与明月幽会去了?
  姚江河的心头有一阵刺痛。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加快步伐回到寝室,把理出的论文提纲初看了一遍,觉得不甚满意,又翻开厚厚的一本《楚辞新解》,想从中寻觅灵感,得到启悟。可这本由数十个著名教授写出的书,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完整的体系,单章单节地看几乎是不起什么作用的,要现在开始通读这本书,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份心情。
  他合上书,迷茫地望着窗外。窗外一排树,静静地伫立在盛夏透明的空气里。
  干脆写点毛笔字算了,很久没有摸毛笔,练就的一点基础不知又滑向哪里去了。姚江河把桌上的书通通移置到床上去,将半瓶碳素墨水倒进漱口缸里,铺开一张旧报纸,从笔筒取出一支中号狼毫笔,饱蘸墨水,狂书起来。
  他写的是毛泽东主席题名《屈原》的一首七绝: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无有杀人对。
  艾萧大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姚江河是尽量在摹仿老人家的笔迹,可他放笔之后,越看越觉得不是味道。老人家的那股豪气、霸气,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他笔也不洗,就插进了笔筒里。
  就这样,整个下午他一事无成。当黄昏降临的时候,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寂寞了。他后悔不该对覃雨那么冷淡,坏了她的那一副热情的心肠。说不定,人家再不会来玩了,你受不了人家没文化的折磨,人家也照样受不了你“太”文化的折磨!生活中,谁是真正的浅薄儿,文化程度的高低并不是绝对的标准。
  姚江河现在特别需要覃雨的到来。覃雨长得太漂亮了,玲珑剔透的苗条身材里,飘逸出水灵多汁的风韵;她像一枚成熟的却从未被人触摸过的果子,在对世界充满无限新奇的眼睛里,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渴望;她有很深的鼻沟,使她的脸蛋充满着柔和而幽静的魅力。她确实是太美了,但自己却把这种美丽视为一种浅薄,真是太可笑了!
  覃雨当晚没有来。她是第二天中午来的。看来,她的的确确不喜欢睡午觉。
  覃雨带来了自己的一篇散文习作,写的是春天游风凰山的经历。其时,桃花很盛,粉红的,雪白的,把一座山铺展得倘恍迷离,柔情浓浓的,浓得化不开。覃雨的习作里,有对桃花动人的描写,然而,她只抓住了其外在的形体,而忽略了桃花与雄伟的大山的血肉联系。诸如在一棵桃树下留一张影之类的叙述,恰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具体注脚。
  姚江河是厌烦这类文章的,可他居然认真地读了两遍,正儿八经地指出了文章血肉不够丰满的缺点。覃雨“噢噢”地应着,姚江河从她流露出的眼神里,看出她在认真地听着自己的指点。
  他们又开始了闲谈。今天谈话的内容比昨天丰富得多了。也谈书,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接下来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各自的生活。
  覃雨如实地倾诉了自己的一切身世。其实,她的身世简单得像一首歌曲,七三年生于江津一个教师家庭,父母很不善于交际,除了上课,就长年累月把自己关在使用面积不足四十个平方的小屋里。他们对女儿要求很严格,从小就不让她随便跑出去玩。上了大学,她终于脱离了父母,走到外面的世界来,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
  姚江河却没有覃雨的坦诚,他只是含混不清地谈了些自己读大学时的生活故事,说些自己最爱吃红烧肉的不咸不淡的话。至于现在状况如何,包括自己有一个贤淑美丽的妻子,他避而不谈。
  一直到下午五点,覃雨才离开。
  姚江河将覃雨一直送到走廊的尽头才返转身来,他的心里有一种遥远的、不易捉摸的快意。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是报复着什么,至于报复的对象是谁,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一大摞书籍原封不动地堆在桌上,前两天拟好的提纲初稿,墨迹已经淡去,厚厚的一本备用稿笺上,一个字儿也没有留下。姚江河站在书桌边,久久凝视这一切,刚才还被快意充满的心灵,大大地漏出一个空洞来。几个小时的美好光阴,又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不仅如此,晚上又注定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昨天,因为没睡午觉,吃过晚饭头脑就像被一团棉絮塞了进去,尽管无数次地用冷水冲洗,且在额头、太阳穴、腋窝,胸口浓浓地点了风油精,依然不能让脑子清澈,只觉得嗡嗡的,像一条小河,被突然来临的浑荡荡的大水涌塞着,既不通畅,也不平静。他在书桌前干头万绪地坐了近三个小时,只得躺到床上去,眼睛是沉沉的,无意识地就闭上了,但一夜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清早起来,似比睡前更加昏沉,而且太阳穴隐隐作痛。看来,今天又要重蹈覆辙了。
  姚江河吸取昨晚的教训,索性不坐到书桌前去装样子,而从抽屉里取出一点钱,到后校门的面馆里吃了三两面,便随着水一样流泻到街市上的人群出了学校。他顺着右边的街道无目的地向前踱着。从这里走过去,几百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农贸市常农贸市场奇脏,各种动物的肠肝肚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臭味,这臭味足以迷乱你的神经。还有那些混合着丝丝血迹的污水。
  四处漫流,稍不留心,就没了你的脚背。因此,往这个方向走的人很少,那些在夜晚寻找浪漫风情的人们,大都顺左边而去。那边有湖上公园,有卡拉OK厅、舞厅和一个宽广的运动常由于往右手边去的人少,路灯也几乎没有,隔了好长一段路才有那么一盏,也像是掩藏在繁密的树叶中安睡的鸟,根本就不能照明。姚江河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只是空茫地挪动着步子。——他也想到左边去的,可是,绝大部分人成双成对,即使不那样,也都有了各自的伙伴,自己去非但寻不到快乐,还会在别人的热闹里映照出自己的苍白和寂寞,从而更加难受,又有什么意思呢?
  街道几乎是寂静的,虽有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像风一样拂过,没有喇叭的嚣声。姚江河听着自己的脚步响,突然想起那篇堪称世界上最短的小说来;在空无一人的地球上,我突然听到敲门声。他的心禁不住揪得紧紧的。
  走出百十米远,一棵树的底下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原来,这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守着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位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块小学生用的黑板,黑板上,以粉笔写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藩金莲后传》、《表妹不是人》。这附近是一个录像点。
  那女人大概是太寂寞了,或急于招揽生意,见远远地晃来一个人,便连声唤住:“喂!喂!”
  姚江河知道是在唤自己,便走了过去。
  “看录像吗!”
  “好看吗?”
  “嘁!不好看还做啥生意?”
  姚江河向黑板上瞅了瞅。
  “年轻人,还懂不起吗?你瞅那上面有啥用呢?——告诉你,全是光屁股!”
  “你这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今晚录像’吗?为什么瞅这上面没用呢?”
  “咳!我不想跟你说了!”女人不屑地把脸转向一边。
  姚江河并不想离开,语气柔和地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女人见姚江河是诚心要看而不是盘摊的,态度缓和下来,放低了声音说:“全是光屁股………咳,你叫我咋个给你说明呢?反正绝对有东西!”姚江河的心本能地退缩着,他生伯面前这位饱满得没有一个坑儿的女人看出自己是攻读中国传统文化、常常与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对话的研究生。
  他精神一振,以极快的速度,将自己心底的那份崇高斩刈干净,尽量做出社会青年的情态和口吻,吊儿郎当地说道:“我不喜欢看光屁股。”
  “那就没有光屁股嘛!”谁知那女人又是一个不屑,硬生生地抛出这一句话来。她对男人的心态摸得太透了。
  “好好好,我买一张。”
  女人立刻露出了笑脸,“这还差不多!”她收了姚江河五元钱,撕给他一张黄不拉叽的门票。
  姚江河却不知录像厅藏在何处,女人便起了身,带着姚江河从一条窄窄的巷子钻进去,再向右拐一个角,过去就是一个敞坝,没有灯光,地上水汪汪的,一踏一个响。女人站在梯坎上一个根本就看不出有门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三下,一个长满卷发的中年男人将门打开。那里面就是一个录像厅。
  录像厅有通常的教室那么大,坐满了人。姚江河眼睛昏花,不知哪里还有空位,便站在门边一个劲儿地瞅。“跟我来。”卷发男人说,他拿着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把姚江河领到一个地方,“这儿坐吧。”这里果然有一个空位,姚江河坐下了。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得姚江河连打了三个喷嚏。
  录像是早已开始了的,姚江河只看了几分钟,不知其所以然,这一部就完了。
  录像厅里有了吆喝声:“骗钱么?弄你妈这些歪玩意儿,又不是哄乡巴佬!”
  放映室里立即就有了解释:“莫吵!莫吵!包大家满意!”
  荧屏上出现了水纹似的横杆,接着有了一阵低沉的声音,画面便出现了。这是一部没有名字的录像。有经验的人知道,这种录像最有“东西”。
  姚江河终于明白了女人所说的“懂不起”是什么意思了。
  根据画面上人物的形体特征判断,这大概是一部美国录像,男女都高大,身材飘逸而奔放,如驰骋的马。画面全部在室内拍摄,所有的演员不过三男三女。演员的义务,便是以各种姿势在床上、地板上、浴室里展示着性的交合。
  姚江河觉得喉咙发干,小腹发胀,心被悬空地提着。
  他旁边的老头儿在一筒接一筒地吧嗒着旱烟,可姚江河全不在意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闻到。
  录像放了一个多小时。
  当厅里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姚江河看所有人的脸都是红通通的;他觉得自己也一定如此,因为他的耳根处都好像有火在烧。
  “没有啦?”姚江河身边的老头儿突然以含混的声音发了问。
  “没有了,以后再来吧,我们随时欢迎大家。”卷发男子赔着笑脸说。
  “既然随时,现在我们就想看咋办?”老头儿质疑道。
  卷发男人满脸堆笑,谦和地说:“老人家,明天再来吧,今天真的完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哼,你跟我耍啥鬼把戏?你是想把我们赶走,放另外一批人进来。赚黑心钱也不是这个赚法嘛!五块钱,除掉我一天的退休工资了,到底看了个啥名堂?”
  “老人家,你如果对这部录像都不满意,那就没法了,不信你到其他地方去看,我敢打包票,没哪一个录像厅有这么好的片子了。”
  卷发男人拍着胸膛说,可他的声音是柔和的。
  “满意?”老头儿鼻子一皱,上嘴唇便嘬上去,露出极不规则的门牙,“你们放的片子既无思想性,又无艺术性,更谈不上有什么教育意义,还叫人满意?!我看你这小伙儿怕是吃错了药吧?”
  卷发男人瞠目结舌。
  录像厅里的看客,开初绝大部分人是准备支持老头儿的意见,要老板再放一部更具杀伤力的,见老头儿如此虚伪,便哄笑着向外退去。
  姚江河抢在人群的前面,三步并作两步钻出了巷子。他怕被熟人发现自己竟到这些地方来钻,良心上又不愿与后面的一群搅和在一起。他刚小跑似地走到正街上来,卖票的女人朝着他吆喝道:“喂,安逸不安逸?”
  姚江河装着没听见,急急地往前走。
  “祝你成功!”女人扬声喊道。
  姚江河像受了侮辱,愤愤地骂道:“去你妈的!”
  他跌跌撞撞地沿正街乱走了一阵,后面总像有人在追着自己似的,他甚至觉得街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把自己那一颗卑污而丑恶的心,看得一清二楚。擦肩而过的人们,在窃窃地私语着,他也认为是对自己的讥笑。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干脆拐一个弯,从马蹄街穿出来,沿了名为凤凰头的宽广的街道斜斜地播下去,便是数公里长的滨河路了。
  滨河路建于199o年,这可以说是当地政府为老百姓办的最大一件实事。通州城是一座老城,它的优势和劣势都全在一个“老”字上,古朴的建筑,儒雅的风尚,充分体现出它的文化渊源。早在唐代,这里就成为川东地区工业品和山货的集散地,只是外面的人们苦于蜀道难行,便不可避免地把通州视为了偏荒之地,成为政治斗争失败者的流放场所——唐代杰出的诗人元稹就曾出任这里的行政长官。元稹的到来,在这一片沉寂的土地上从真正的意义上洒下了第一颗诗的种子,从此代代相传,人民的生活也便因此而过得柔软温润,水灵多汁。到了本世纪二十年代,大诗人郭沫若曾游历于此,并亲笔为通州市二小作了校歌。歌曰:洲河之水何青青,岸上列翠屏。

  北岩古刹戛云亭。
  前有李白,
  后有微之,
  都曾留连于此,
  弦歌赋诗。
  小哥哥,小弟弟,
  小姊姊,小妹妹,
  我们浴乎是,
  我们风乎是。
  我们是自然之宠儿,
  我们是国族之希望!


  自然,我们还不必说李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的绝妙佳句,也不必说李商隐“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哀婉缠绵了。
  正因为有了这些古老的文化渊源,加上红四方面军在这里创下的辉煌业绩,使整个通州地界在好山丽水的优美中显示出它内在崇高的本份来。
  但正因为它古老,所以保守和闭塞,即便有通州大学这类名牌学校,时时吐纳着清新的学术空气,也没能从整体上改变这种风格。针对老百姓来说,城市的拥挤是最难堪的事情,冬天还好,一家人蜷缩在屋子里,围炉而坐,颇有些温馨的暖意。一到夏季,尴尬的局面就出现了,晚上没有一个纳凉的地方,人们只有沿街而坐,平时最害羞的女人,也在酷热的夜晚大大咧咧地解了上衣的纽扣,露出各式各样的乳罩来,并宽宽地叉开了腿,一边谈论着家常小事,一边不停地摇着扇子。
  见此情形,市长毅然决定修滨河路。
  滨河路有两三丈宽,一路绿树成荫,并塑有通州地界历代文人和科学家的像,有力地发掘出从蛮荒而走向文明的艰难历程。最显眼的,当数那一组题为“巴山魂”的浮雕,这是展示红军英姿的大型雕塑,愤怒的眼睛,紧握的双拳,直立的大刀,以无声的语言,表达着通州人民的信念和决心。
  从此以后,滨河路就成了通州城最热闹的地方了。
  姚江河一踏上那怖有花纹的工整的石板路,一股清凉的河风便及时地送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从魔窟里逃了出来。
  他在滨河边坐了许久,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悲哀,二十余年来苦心孤诣垒造起来的神圣殿堂,差不多就在那一个多小时里坍塌尽净了。人是多么可怕啊,如果失去了羞耻感,失去了灵魂,与最低等的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江河尽量不去想这些,为了让思想完全脱离那耻辱画面的干扰,他开始注意滨河路的风光来。这正是晚上接近十点钟的样子,由于天气并不太热,一些年纪大的人,已陆续续续地往回家的路走了,不一会儿,长长的滨河路上,就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人群。姚江河在石栏上坐了一会儿,惮于这突然降临的清冷,便缓步向西而去。秀发式的垂柳,时时拂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地拨开与行人抢道的枝叶,怀着一种落寞的心境,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走了大半公里,他觉得腿有点酸麻了。这让姚江河心里涌起一阵对生命力衰竭的哀婉。想想读大学的时候,他与同寝室的几个朋友,总要在通宵教室看书至晚上十一点,然后到四百米跑道上狂奔一阵,再回来看书,往往是深夜才睡,第二天照样精力旺盛。虽然只过去了几年时间,体力和脑力却大大地衰减了。生命力在衰减,事业却一无建树,这让人感到多么悲哀啊!
  他分开一丛低矮的道旁树,想寻一张水泥凳坐一坐。水泥凳上雪白的一片,他以为是谁放了垫座的纸或塑料薄膜,正在庆幸,那雪白的东西却发出娇嫩的嗲声:“好烦罗!”
  姚江河吓了一跳。
  紧接着,是一个粗壮的男人的声音:
  “朋友,物各有主,都是本城人,何必呢?”
  说毕,那男人递过来一支烟。
  很明显,这是对苟合的男女,他们把姚江河当成抢食的野狗了。
  姚江河奋力一掌,把烟击得远远的,气急败坏地冲到了滨河路的尽头。
  他不想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石级一直下到河滩。
  从这里渡河过去,就是宽广的镜花滩了。
  此时,水吼的声音较前些日明显地大了许多,但并没真正地涨起来。清清流水,倒映着高楼上的灯光,水底便如迷宫一样,充满了神秘的魅力。姚江河用脚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河沿处只没了他的小腿。他估计,最深处也不过齐胸,只要小心,是完全可以过去的。由于一直闷闷不乐,倒促使他生出一副英雄的豪胆,他向后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自己,滨河路上的霓虹灯照到这里,也只是一线模糊的阴影,他便脱了上衣和长裤,仔仔细细地缠在头上,把腰带扯下,串了皮凉鞋,挂在脖子上。他下水了,正准备前行,突然想到自己内裤弄湿了怎么办?他睡觉时是不大喜欢穿内裤的,总觉得那东西捆住身体,身心都不能自由放开,但平时非穿内裤不可,否则,他就有一种被暴露的恶感。他退了回来,索性将内裤脱下,赤条条地向水里走去。
  有一些小鱼儿在啄食他的脚背,他觉得痒酥酥的,有一种奇异的惊惧。当流水淹没了小腹的时候,姚江河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同时生出一些怪异的想法: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是一点也不悲壮的;而且,这么赤条条地漂流下去,不被捞上岸还好,要被捞上岸了,送往通州大学,简直有些丑陋了。人的裸体,只有在充满生命力的时候才有美感,一旦血液凝固,生命力消失,那实在是非常丑陋的。他正这么想着,发现自己已经登上对岸了。
  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并不急于把衣服穿上,而是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干净的卵石上,那种被按摩的感觉,是非常惬意的。
  河道虽然很窄,可对岸的滨河路似乎显得非常遥远了。
  姚江河凝视着这一段河道,突然想起两句诗来:水流不断乃成其远,高山直上乃成其高。就是这么一条河,千万年来,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程,不知唱了多少曲壮歌,不知送走了多少回人生。回想自己,便不寒而栗。
  事实上,他的确感到有些冷了,河风一起,他牙齿就咯咯地打起架来。他等身上的水珠已完全干去,便穿了衣裤回学校去。
  走过宽广的滩面那一块土坎的时候,他又看见一对男女,拥抱着坐在一棵杨柳树下说着话儿。姚江河无心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在心里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这古城的文明当真衰落了么!”
  他加快了脚步……
  姚江河回到寝室,一点睡意也没有。今晚的经历,无疑留给他异常沉痛的回忆。他在这寂寞的生活中,变得卑琐起来了,距离崇高的东西越来越远了。他原以为自己虽然读先秦文学研究生的第一动力是为了改变环境,可自己的心性,与中国古代文比应该是亲近的,自己的血脉,与那神秘的远古应该是相通的。可现在看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俗人,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随之有人说话:
  “喂,夏兄,才回来呀?”
  “呃”
  “你家伙笑咪咪的,是不是有搞头哟!”
  夏兄嘿嘿地痴笑。
  姚江河完全想象得出夏兄笑起来的模样:多肉的脸显出蠢笨的神态,肿泡泡的单眼皮,像高耸的土窑一样将黄黄的眼珠完全罩住“大家都在说你跟明月干上了?”
  “嘿嘿嘿。”
  “光笑!到底是不是真的?”
  “嘿嘿嘿。”
  “看你那副高兴劲儿!你家伙是老来福噢,人都他妈大半截入土了,还有这等艳遇,羡煞我等!”
  姚江河再没听到夏兄的笑声,他大概已经回到那间臭不可闻的小屋了。
  姚江河的心态更加灰暗。
  他无所适从,端坐许久,才顺手摸出一本书来。是那本明月大学时着过迷的,姚江河已读过两遍的《屈原经》。
  姚江河久久地凝视着封面。封面简洁、素雅,淡红的底子上,三闾大夫傲首站立,深邃的眼睛,悲伤地望着远处。这大抵是屈原投江前的心境,屈原望着的地方,一定是他的楚国!
  屈原啊,你以自己的忠贞和高尚,为中华民族创造了一段永不泯灭的历史佳话,可是,普天之下,谁又是你的知音呢?高山之高,流水之深,谁又能如子期一样深识其中奥妙呢?
  姚江河顺便翻开一页,恰是遭劓鼻之刑的魏美人的悲鸣:

  朝采花会一斗光,
  夕采花会——残阳;
  奴婢采花会——血泪,
  花儿为奴会——惆怅!
  朝采花会——寒露,
  夕采花会——薄霜;
  奴婢采花会——悲命,
  花儿为奴会——断肠!


  姚江河禁不住潸然泪下。
  第二天中午,姚江河买好了饭,并不回寝室去吃,而是径直走到了假山附近的棕榈林。他想躲一躲覃雨。只要他不在,覃雨自然会离开的,这样,吃完了饭,他就可以回到寝室,独享那一份安谧和孤独了。
  事实上,他离这一切已经很远很远,过去的那一份心境,已经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寻找回来。
  棕榈林里,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占据了座位。
  姚江河在靠边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掏出废纸,擦了面前肮脏的石桌,就把碗放了上去。总共算起来,在这所大学已呆五年多了,好象还没有一次到棕榈林吃过饭。这里是情人的世界,与他是无缘的。今天还好,与他邻桌的,是几个男学生在喝酒,猜拳行令的喧闹虽十分令人讨厌,但总比一对情人坐在旁边要自在得多。
  遗憾的是,姚江河并没自在多久,几分钟之后,他就看见明月和夏兄端着碗径直走了过来。
  姚江河如坐针毡。
  明月夏兄从浅浅的几级石梯上下来,就开始张望,寻找恰当的位置。姚江河尽量躬着腰,垂着头,并下意识地扯过一片大的棕榈叶挡住脸,留出一只眼睛以便觑着他们的去向。明月二人望了一阵,似乎没有在意傍角的这个位置,绕过喝酒的几个男学生,紧依着他们坐下了。
  那个石桌,本来是有一对男女的,可他们在这关键时刻离开了。
  这让姚江河浑身的毛孔闭塞起来,闷得他喘不过气。明月坐的方向。与自己正对,只要她随便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
  这是多么要命的事情!
  姚江河扯着棕榈叶的手不敢松开,饭也不敢吃了。他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明月坐的地方,时刻关注着他俩的动态。他看见愚蠢的夏兄把一片凉拌肚条之类的东西殷勤地送到明月的碗里,明月拈起来就吃,边吃边异常亲切异常温柔地微笑着。他们似乎在说着话,但声音极小,加上酒徒们的狂呼滥叫,姚江河是无法听得见的。
  这让姚江河心里涨起一股愤怒的潮水。
  你谈你的恋爱,又有谁在乎呢?不要说你找夏兄,你就是找一个六旬老头儿,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你有什么理由躲着我呢?同在一个师门之下,相互之间该有基本的友谊吧?你为什么见了我如同路人呢?姚江河想起那只破窗而人掉落在黑板上的小鸟,它是那么无助,那么惹人怜爱,它以自己重重的受伤,无声地唱着生命的悲歌,引起人的同情。当时,姚江河以为明月就是那只小鸟呢,所以才把许多的力量给予了她——这种来自异性的奇异的力量,姚江河甚至是没有给过自己的妻子的!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空虚女性的把戏而已。多么讨厌的把戏!
  说穿了,我姚江河是不会在意的,我有妻子,贤淑而美丽,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明丽的清溪河水,不干涸,不暴涨,永远以一双安谧的明眸,给我柔情,给我清凉的慰藉。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呢?没有,绝对没有!你明月不能比,比你好十倍的女人照样不能比!
  这么一想,姚江河心里充满了自豪感,胆儿也放开了。他几乎是带着绝决的情绪,将那片棕榈叶松开,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饭菜已经凉了,可姚江河却吃得十分香甜,并故意弄出吸溜溜的响声,像是在给谁示威似的。
  明月终于看见他了。
  一刹那间,明月的脸变得血红。
  姚江河分明知道明月已经看见自己了,他向那边看去的时候,明月翻起眼睛,极快地看了姚江河一眼,随后,她的耳根都红透了,鬓发也似乎变得血红血红的。姚江河感到一种极大的快意,血液也异常通顺地奔流着。他本来已经吃完饭,可以离开了,覃雨一定早就回了自己的寝室了,可姚江河偏不,他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惬意地看着周围的景色,轻快地哼着歌曲。
  这校园多么美丽!花园里的太阳花、一串红,还有布于道旁的浓密的夹竹桃,在正午的阳光下喧喧闹闹地开放。透过棕榈林向天空一望,几朵悠闲的云,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像在做着人间并不懂得的神秘游戏。那些平日里使姚江河看起来甚觉浅薄的男女学生,此时也在他的心底里激起温馨的波澜。即便是邻座的猜拳行令声,听起来也像唱歌一般。是呀,他们都是自己的校友,有什么理由不感到亲切呢?古人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就是说,我与这里的每一个男女同学,至少修了百年的缘份了。想起来真不容易,应该好好珍惜,再不应以挑剔的目光去看待他们了。
  明月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可是,她身边的夏兄,却一个劲儿地在给她夹菜呢!明月一点也没有吃。
  姚江河觉得尽兴了,可以离开了。他端起空碗站起来,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以极响亮的声音,吐纳着正午的空气。他本来可以直接从石梯上去,穿过刚刚培植的“共青团林”回寝室的,可是他偏不,而是绕过喝酒的桌位,从明月、夏兄旁边的石梯朝下去,过了草坪,再绕中国槐林回去。朝下走的石梯似乎很少人走,路上长起了浅浅的青苔,姚江河由于步子轻浮,差点拌了一跤。这多少坏了他的好心情。
  姚江河刚过草坪,看见黄教授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急,很精神,虽有满脸的汗珠,却遮不住他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
  “黄教授哪里来?”姚江河扬声问道。
  “噢——你好。我刚从省上回来。”
  黄教授极快地止了步,亲切地和姚江河问好。实际上,他对姚江河并不太熟悉,但不管哪个学生,只要认识他,只要给他打招呼,他就感到亲切。
  最近,学校里四处张贴着大红喜报,祝贺黄教授被推选为省人大代表。姚江河估摸着他是去开省人大会的,便问道:“人大会上又提了哪些新议题?”
  黄教授眼睛里洋溢着自豪,纠正道:
  “人大会么?那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早着呢!我这次去省上,是去领一个奖。”
  “黄教授高中了?”
  姚江河这句话却使黄教授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他几乎是带着愤怒的口吻说道:“高中个屁!我看现有评奖越来越没水平了!”
  “噢?”
  黄教授见姚江河不明白,便解释道:
  “我的那本新著,可以说在国内是绝无仅有的新发现,但评委不知是拿的哪杆秤量人,竟只给了个三等奖!可是,有人哗众取宠地写一部什么《楚辞之批判》,却得了头奖!”
  姚江河一惊:《楚辞之批判》是闻教授的著作,可从未听他说起过得奖的事啊,而且,他这几天一直在学校,没有到省城领奖。
  但姚江河装着不知道,也不点穿自己正是闻教授的学生。他知道黄教授的性格和为人。
  “这次评奖是国家组织的还是省上组织的?”姚江河漫不经心的问道。
  “省上。评九四年度社科类著作奖。哼,有些人熬牌子,没有去领,组织者叫我带回来,奖状是可以随便带的么?弄得不好,人家还会自我欣赏地以为你是在巴结呢!再说,我老了,也没那个体力了。”
  姚江河酸涩地笑了一下,随后说:“黄教授,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好好好,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说毕,黄教授又快步向前走去了。
  姚江河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绿树丛中。黄教授真的老了,像一枝可怜的灌木,背已明显地佝偻了,加上他出奇的瘦弱,就显得更加弱不经风。他实在是活得太累了,把大部分的心思,放在琢磨人的上头,另一方面,又不敢在学术上落伍,时时地要推出新著,并希望自己的著作引起公众的好评,压倒自己的竞争对手。可越是这样,越是注定了他著作的肤浅,越是落后于自己的对手。然而,他又不承认这现实,于是就更增加了一层痛苦。
  他太好胜了!
  好胜可以成就人,同时也可以扼杀人。
  姚江河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同时,他更加由衷地敬佩自己的导师了。
  他走出草坪,不经意地朝棕榈林望了望。明月和夏兄坐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了。一排座位上,只有那几个猜拳行令的人,还在大张旗鼓地浪掷着美好的青春。
  姚江河就这样惆惆怅怅地往寝室走去。
  走到寝室门口,见到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覃雨端着满满的一碗饭,饭的上头,盖着至少两份红烧肉,背靠着门在那里站着。
  “你——”姚江河歉意地说。
  覃雨露出凄然的微笑。
  姚江河掏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将门打开了。覃雨把饭碗放在书桌上,两行长长的泪珠儿,顺着美丽的脸颊流淌下来。
  “你等我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了……”
  “你为啥不自己吃?”
  “我给你买了红烧肉。”
  “我有时是有事的,出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你完全没必要等我。”
  覃雨没有做声,看着姚江河空空的碗,知道他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姚江河摸了摸覃雨的饭碗,饭碗已凉,饭菜早已没有了热气,便说:“我给你热一下吧。”说着就到床底去找电炉。
  “不用了。”
  “热一下吧,吃凉的是要坏肚子的。”
  “我不想吃。”
  姚江河没理会她,继续把那一个堆臭熏熏的烂鞋子往外扔,执意要把藏在床脚深处的电炉找出来。这电炉是他冬天偷偷用过的,春暖花开时节,他便藏起来了。学校三令五申不准用电炉,也根本不准买电炉,在八十年代初,就曾有学生因用电炉而引起火灾,差点毁了一幢楼。床底乱糟糟的,既有散放的鞋袜,也有不要的废书,还有一大捆信件。除此之外,就是密布的珠网和厚厚的灰尘。姚江河的决心异常坚定,他双膝跪地,手向床底尽力伸去,头便隐没于那一堆废物之中。覃雨看他那一副模样,深深地感动了,也拿着一根撑衣服用的竹棒帮助姚江河挑开那些凌乱的东西。姚江河折腾好一阵,终于将电炉拎了出来。
  他的额头上,鼻梁上、肩头上,到处挂着蛛网,沾着灰尘。
  覃雨忍不住笑了起来。
  姚江河把电炉放在桌上,就到盥洗室洗脸。他依然忍不住要向夏兄的寝室望去,但寝室里依然没有灯光。姚江河的心里,生出一种可怜的情绪。他觉得夏兄的价值,就在于他像蛀虫一样泡在书堆里,虽然创造不出任何的价值,可恰好地表明了他生存的意义。现在,他开始谈恋爱了,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乱了,他正在背负一种自己并不愿意承受的重量,正在向完全背离自己人生理想的轨道上滑行。这只不过是生活给他开的一个玩笑!当他按部就班地向前运行时,突然来了一股巨大的外力,使他的轨道摇晃起来,并轻而易举地将他扔出去了。夏兄是很累的,因为他正在残忍地摧毁着自己的理想之舟。
  ……可是,他恋爱的对象偏偏是明月!
  弄到最后,姚江河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怜夏尼还在可怜自己。
  姚江河洗脸回来,覃雨把饭菜基本上热好了。
  “吃罢,快一点了,你一定饿坏了。”
  姚江河轻柔地说。
  “你还吃吗?”
  “不吃了。我刚才吃了半斤饭。”
  覃雨一脸凄然。她坐着不动。
  “快吃吧。”姚江河看着她说。
  “我哪能吃得完呢?”覃雨怅怅地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与姚江河的眼睛对视着。
  姚江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今天的覃雨,穿了一条雪白的牛仔裤,上身套一件玄色的单衣,很利索地扎进裤子里,显得既青春又柔情。她的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残存着晶莹的泪光,在淡淡的眼影之下,如梦一般的遥远,如梦一般的迷离。
  “好吧,我吃。”姚江河说。
  覃雨笑了。虽然这笑还是浅浅的,且依然显得那么凄然,却让姚江河的心中生出一阵微妙的波动。覃雨的嘴唇,打了较为浓重的口红,合起来像一枚鲜桃,张起来如一朵莲花。姚江河看着这好看的性感的嘴唇,突然想起他大学时曾爱恋过的那女子,心想:今生今世,难道与那女子真的有缘?
  他们怀着各自的心思开始吃饭,一碗饭吃完,话却说得不多。
  姚江河为让覃雨开心,专捡肥肥的红烧肉吃。他开始打的也是红烧肉,食堂师傅为了图方便,切得指拇那么宽,吃起来只觉喉咙里伸进了一根毛草,想呕。
  覃雨却吃得十分香甜,边吃边把如水的眼波,流到姚江河的脸上来。
  吃完了饭,覃雨要到盥洗室洗碗,姚江河不想让别人知道午休时间在他的屋子里关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便对她说:“不用到盥洗室了,我盆子里有一些干净水。”实际上,只不过是他的洗脸盆里存放着一些清水而已。而且,他只有一个盆子,洗脸洗脚是无法分开的。这是大学生们的通常做法,有人甚至夸张地、善意地描绘他们的生活,说他们是洗脸洗脚接尿打饭用同一个器皿。
  覃雨听话地在洗脸盆里洗了碗。
  她劳动的动作是很优美的,头微微地侧着,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脸部,女人贤惠的本性,便从她那一绺头发里透露出来。她修长洁白的手指在水里微微地动着,随着这富有节奏的韵律,她圆润的臀部发出轻微的、不易感觉的震颤,像是弹奏一首充满诱惑的歌曲。
  天啦,她实在是太美了!
  太阳越过最顶点,慢慢向西偏斜了,热热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
  姚江河拉上了窗帘。
  覃雨擦了手,跑过来就投入了姚江河宽大的怀抱里。
  姚江河几乎没加任何思索,右手往侧边一伸,让覃雨侧身倒在自己的臂弯里,便对着她湿漉漉的嘴唇狂吻起来。
  对覃雨来说,姚江河的动作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她完全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迅速,她只是想从姚江河的臂弯里获取一种温暖的慰藉,对姚江河嘴唇的攻击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事实上,覃雨对接吻是异常陌生的,虽在梦中还想时有过这种渴望,有时还异常强烈,弄得她不能安睡,可对真正有血有肉的男人的嘴唇,她是异常陌生的。姚江河的嘴唇很有经验地在覃雨鲜红的唇上滑动,企图唤起她的激情——因为他分明地感觉到了,覃雨嘴唇是冰冷的,她的整个心态,是完全被动的。
  姚江河显然失败了,覃雨越来越被动,她把自己残存的那一点力量,完全用于招架了,连初始的那一份柔情,也被这一阵狂风暴雨吹散了。她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痛苦的神情。
  这让姚江河隐隐地感到愤怒了。他左手勾住覃雨的腰肢,右手向下滑去,在覃雨饱满的、圆润的、富有弹性的处女的臀部上下摩挲着。覃雨终于轻微地喘息起来。
  姚江河的手固执地在覃雨的臀部摩挲着,他的手心,感受到了一种异常的热度。这种热度,像针尖一样锥进他的血管,使他在短暂的痛楚之后,感受到通体的压迫。覃雨的娇喘,就像不断从针尖推进血脉的药物,刺激着他,抑制着他,同时又强烈地兴奋着他。他在极短的眩晕之后,爆发式地亢奋起来。
  他重重地将覃雨放到了床上。
  覃雨扭曲着,想翻过身去。可是,蹲在床边的姚江河有效地控制了她,使她根本就无法动弹。姚江河腾出一只手来,顺着覃雨身体的曲线,自上而下地游走。当姚江河指尖压住她羞涩的、处女的乳房,覃雨猛然坐了起来。
  她死死地抱住姚江河的脖子,颤颤地央求着:“抱我一会儿吧,抱我一会儿吧………”姚江河的整个头部,笼罩在覃雨如云的鬓发里。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如茉莉花一样的发香。同时,覃雨轻描淡写地洒在身体上的高级香水,也与发香体香发生了奇异的化合,形成一种温突突的、湿漉漉的性的香味,直钻进姚江河心肺里。他的血管,无可挽回地暴涨着,身体像要被分裂似的。他似乎听到了自己骨节的嘎嘎声响。那种被瓦解的感觉,是大祸临头时的痛苦,是幸福降临时的狂喜。
  因此,他忽视了怀中女人近乎绝望的恳求。
  他再一次把覃雨往床上掀。
  覃雨却更加使劲地搂住他,更加绝望地呼唤着:“抱我一会儿吧!抱我一会儿吧!”
  姚江河揭开了她的乳罩,将嘴唇送上去,噙住了那樱桃般的乳头。
  覃雨的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她的云鬓散乱地铺开在枕头上,微微的汗珠,浸润着她光洁的额头。她的嘴张着,像一个垂危的病人,在努力地吸取着氧气。
  姚江河在两颗含苞欲放的乳房上逗留很久,之后,他的灵活的舌头,顺着乳沟直直地向下游动。
  覃雨再一次扭动起来,比刚才更加猛烈,那变得僵硬的身体的曲线,意味着明显的反抗了。
  姚江河收回了他的舌头,将一只手从覃雨的腰带里插了进去,放在她的两腿之间。
  覃雨已湿成一片了。
  姚江河要去解她的腰带,覃雨猛然一翻,将身子滚了过去,腰带上的结头,把姚江河的手背划出一条血印子。
  姚江河使劲地把覃雨往自己的方向搬,可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丝纹不动。
  姚江河腾出手来,草草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子,把罩雨的手,硬拉到自己挺拔的身体上。
  覃雨像触到了火钳,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姚江河又去拉,覃雨的手软了下来,软得像一条绳子。姚江河拿着她的手腕,让她细嫩的手掌,在自己身体上摩挲着,滑动着。
  姚江河正沉醉着,覃雨突然发出怪异的笑声:“格格格——格格格——格格格——”这笑完全像哭!姚江河吓得倒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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