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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开幕时周望海坐在房内李立人底桌子前看报。沉思着,间或不觉地做着愤激的表现:这样坐,那样坐,

  无论怎样都不安适似地,一面烦躁地抽着烟。是明媚的春天上午,外边邻家、广场,和路边上不时地传来人声、牲畜声,和孩子们底叫声。并且有学校里的钟声可以清晰地听见。

  〔王品群从内房走出。

  王品群(略微不安地,脸上有着一种亲切而又带着奇特的无赖性质的微笑)哦,望海兄!立人还没有回来么?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周望海(坦然地长久看着他)听说在县政府吧。

  王品群(坐下)望海兄,怎样,不跟我写文章么?

  周望海(摇头)我哪里会写。

  王品群(沉默,忧郁地沉思起来,吹了一下口哨,显出了心情涣散的、疲劳的样子)我刚才和芝庆也是谈到这个问题:好像我们这些人命里注定到处都要受到迫害似的,中国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好好的生活。(摇头,感伤地)我也说不清楚……(望周望海)你下学期预备怎样办呢?

  周望海没有预备怎样办。倒是现在的事情没有办法解决:看吧,县政府教育科请立人去了,马上就会有新花样!

  王品群我们才不必担心一个县教育科,你看我有没有办法拿到教育厅的公事到这里来骇死这些人!

  周望海(不觉地歪歪嘴,笑笑)那你就动手啊!老兄,校董事会今天就在开会,人家老胡子下个月就是参议员了。听说还要有两百担米的捐款,还要发传单,登报来歌功颂德呢。立人代理过两个月的教务主任,昨天,董事会开会了,老胡子不好意思兼,就又叫立人来干。事情就这么僵!我们又都是立人介绍来的。

  王品群我不大清楚立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也不大了解:

  他何必在乎这些呢?

  周望海不是在乎不在乎,而是作为一个人底生活态度!立人是前任教务主任介绍来的,本来是说来做教务主任的。他底心并不在远走高飞,而是在于(指地下)脚下的土地。老胡子当局要开除办壁报的李成骏,跟另外几个学生啦,你知道么?所有的学生底眼睛看着我们,他们穷苦的父母底眼睛也望着我们:

  我们现在是在和县教育科、校长,和整个的校董会斗争,你明白么?

  王品群我明白。(笑笑)不过怎样才叫做作为一个人底生活态度呢?

  周望海(带着讥嘲)简简单单地,负起责任来!至少不要说空话!老兄,你现在的调子不像先前所唱的了呢!依我看,你总该可以就开除学生的事情说两句话,这至少帮助了一个穷学生,人家无家可归!

  王品群难道我没有说话么?难道你所说的这些,不是我原来做的么?老实说,这件事情底失败,我看得很清楚:要是那时候立人积极一点,不至于弄成这样。结果弄成我一个人摇旗呐喊!比方有些事情,芝庆去干了,他却并不热心,昨天晚上芝庆实在是受不住了,跟校长太太吵了一架。这事情你是知道的。可是立人还要责备芝庆。现在再来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呢?

  周望海(看着他,然后愤然地,拿报纸遮着脸。忽然又移开)失败吗?可是我们并没有败得像你说的那样惨!

  王品群(笑着)至于我,我倒的确是灰心了。(摇头)随你们怎么说吧,事情是我搞起来的也好,我拖人下水临阵脱逃也好,反正……我说不清楚!(冷笑)也不要再提你们底那几个学生吧!

  周望海你知道这些学生对于我们,对于立人有什么意义么?

  你知道有几个人家本来是不能来上学的,却饿着肚子也要跑来,为了什么吗?

  王品群(冷嘲)那恐怕是为了你们这些先生吧!

  周望海(愤怒地重新用报纸遮着脸)

  〔陈芝庆从内房出,脸上有深沉的神情。

  陈芝庆(怨尤地)王先生,走吗?

  〔王品群起立。

  陈芝庆周先生,我现在声明我底态度!我不是傻瓜,学校里的事情,我今后一概不问,我准备辞职,用不着真的要别人撵!就像离开这里就要饿死一样!(往外走)

  王品群周先生你坐一下。(偕陈芝庆下)

  〔周望海愤怒地望着,然后又拿起报来看。稍停,李立人上,有疲劳、愠怒的神情。周望海单纯地愉快地看着他。

  周望海我等你好一会。怎样?

  李立人慢慢磨吧。你看!(摔过一卷东西来,坐下)我现在懂得这句话了:我常常把别人想得很坏,可是没有料到竟会这么恶毒!

  周望海怎么?(翻了一下那卷东西,但并没有详看)

  李立人教育科跟我说:你是危险分子,鼓动学潮的!

  周望海(短促地)啐!

  李立人那位科长老爷跟我谈到我们几个人底履历:我,王品群,你!他对我很客气的样子。我说,别人底事情我没有什么兴趣,我也不负学校底行政责任,所有的应该找校长谈。于是他就跟我说,他奉到省政府的指令,说是在学生里面,是有某种东西的,他要我跟他指出这些学生来。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周望海(默)

  李立人我从教育科出来,就到明华酒楼去。董事会底人都到齐了,在那里吃早点。我找老胡子,问他这个问题,他说,这些是王品群跟他说的!(顿)我马上就当着全体董事声明我们这几个人底立场,我说,我们底接近学生,是因为那是用功的好学生。学校的行政我现在不谈,但如果董事会需要材料的话,站在两次代理教务主任的立场,我是有的。最后我说,如果这几个学生要开除的话,我们就辞职!

  周望海(沉默着)

  李立人你看好啦!王品群就是这样的一位英雄,他说他从前干过什么救亡运动的队长啦,什么报的主笔啦,好吧!他怎样了?占了这些人的便宜了没有?转来转去的,不过是多拿人家五十万块钱,现在却不作声了。

  周望海拿了什么钱?

  李立人(看着他,有点责怪他底单纯)老胡子说,王先生借了他五十万块钱,他也不扣还了,他送王先生了。

  (看着他)懂了吗?

  周望海(沉默着)

  李立人还有玩意呢!在董事会里,老胡子对我非常客气,这倒出我意料之外。他在我说话之后对董事会说,我底意见都是他赞成的,又说我是这个学校最有功的教员,又说开除学生的事情他已经请求董事会考虑了,他也非常爱惜学生。我出来的时候他跟着我出来,拉我到一个小房间里去,说我跟你误会了,教育科底意思他是根本反对的。最后他对我说:“李先生,这个话不要让别人知道:有一笔贫寒教员补助费,你打个条子来。”

  周望海怎样呢?

  李立人我说,我并不贫寒!接着他就给了我一份选举参议员的名单和一份报。(指周望海手里的纸卷)还有这个东西请我们签名:你看吧!

  周望海(看着那些东西,念了出来)“力尽瘁教育,德泽乡里之朱茂功校长呼吁,并敬告乡里之启事!”无耻!——……(看上面)王品群,他签了名了吗?

  李立人据王品群自己告诉我说,这些小事,何必计较呢。你再看王先生底大副刊上面吧,今天登出了一篇“敬告紫桐中学董事会”的大文章。

  周望海唔。(看下去,慢慢念了几句)……“我们所敬爱的地方的德高望重的领导者们,组成了这个董事会。

  ……几年以来,紫桐中学的校长朱茂功先生在他们的领导下完成了教育上的革新……”这不是求饶了么?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李立人想当下学期教务主任呢!

  周望海那么,教育科怎么也怀疑他呢?

  李立人老胡子是容易对付的么?这就是一擒一纵的两面派手法。王品群告诉我,跟这些人用不着选择手段,也是一擒一纵。据他的意思,好像是,从学校底内部打进去再说……好吧,现在把外边留给我们了……

  (从周望海手里拿过那一卷纸来,撕得粉碎)我就在想,是在对我和你玩这种一擒一纵的手法呢!不是近来对我们常常说非常灰心么?

  周望海(冷笑)好吧!

  李立人我看,如果学期不终了我们走了,反而引起怀疑,是不是?那么,就慢慢地磨吧!无辜的,是乡下的孩子们啊,他们不必牵到这丑恶的圈子里来,他们会在土地上走自己的路的!好吧,孩子们,我们终于是要分手的了!(想起来)芝庆出去了么?

  周望海唔。刚才她跟我说,她也不再管学校里的事了,她准备辞职,你知道么?

  李立人你不要听她胡说!

  〔沉重的静默,有敲门声,学生李成骏上,十七八岁的贫苦的少年,头发凌乱,面色苍白,裤子是破的。

  李成骏李先生,周先生。

  李立人(看着他,激动地沉默很久)不要难过吧,我们会帮你想法子的。

  李成骏我知道李先生跟周先生同情我,不管别人怎样说,我觉得我是对的!我并不是故意要反对校长,我是要求同学们底利益。(激动)为什么我们缴了那么多的钱而吃那么坏的伙食?为什么我们没有出壁报跟开会的自由?(颤抖着,显然受了过大的打击,精神有点变态)政府不是宣布民主了吗?我不怕的,不要说是开除,就是杀头、枪毙,我也不怕!杀头、枪毙,让他们来枪毙我吧!(狂暴)我看高尔基底小说也是罪名吗?

  李立人(惨然地看着他)李成骏,冷静一点。(顿)这个世界,有时候是不能讲理的!

  李成骏可是,要我们写文章出壁报的是王先生呀!我们并不是随随便便的!……校长说要叫人来抓我,来抓我吧,我不怕的!我倒要知道中国有多黑暗!(失声痛哭)

  周望海我们已经对校董会提出来了,不然的话,我们也不能干了。

  李成骏(哭着)我是没有父母的,我底叔叔是一个可怜的庄稼人。李先生也晓得,是我们族里慈善会出钱叫我念书。……我怎么办啊!

  李立人不要难过吧!我们一定想办法的。李成骏,回去休息休息吧。(学生站了一下,然后鞠了一个躬,说:

  “谢谢李先生周先生。”下)

  〔长久的静默。外面有活泼的嘈杂声传进来。一个女人高声地骂着:“不要脸的活婊子,看吧!”

  李立人(忽然地从忧郁的沉思中醒来)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兵!

  周望海啊!

  李立人在那边大路转弯的地方,有一个差不多五十多岁的老兵。好像我以前对你提到过的,是个抗日的退伍兵。在草地边上摆了一个甘蔗摊子。(做手势)用破军毡搭了一个三角篷,自己就坐在篷里面——一切都依照着老兵底习惯,不像是做生意。他安静、严肃、疲倦——说是麻木也好吧,可是,你可以从他底身上感觉到一种冷的,很冷的尊严的力量。你可以想象这种老兵底习惯,他在这个世界上是感觉到孤独的。这种老兵底习惯,是非常动人的一种东西:

  你可以想象他是在倾听着先前的大炮的声音,从成千的死尸上跨过前进,敌人底死尸和自己底死尸!他听得见战斗的声音!(光辉地)他会再起来,从敌人底和自己底弟兄底死尸上前进!

  周望海啊!

  李立人这是多好啊:人,和战斗!在这个城里,和在任何地方一样,有劳苦的农人,灰色的小市民,和那么一种出来游春的阶级,浮华而庸俗的人们。是这种空虚的角色控制着这个社会,我们也是在他们底控制之下的!我们是也要在路上给这些混蛋们让路的!——靠近京沪线,做了生意,或当了小官,发了小财了,就回到这小城里来耀武扬威。只有真正的老兵是不在他们底控制之下的。他是孤独的,他一无所有,他是有力的。他有老兵底习惯,他是——无论这些人买他底甘蔗不买,他都像是没有看见他们。

  周望海(激动异常)是这样的!

  李立人(欢乐地)人,战斗的习惯,和那些光芒万丈的战斗的目标!如果不是这样的人群形成历史底鲜明的存在,他们底生和死给人们打开光明的局面,更如果不是在我们底生活里有值得爱的在,人类早已没落,我们底生活也就是完全灰暗,空虚的了!在这里在那里生活,到处你都嗅到死尸一般腐臭的气味,可是,到处也都有新鲜的风吹出来!(长久地静默)可是,这压力又是多么大啊!……在年轻的时候,人总是热烈的,渐渐地就会冷下来。似乎被腐臭窒息了,觉得什么事情都不必做,天地是安静的,用不着你来烦恼。我觉得——我近来很冷。我觉得有些东西比我先前所想的还要可怕。(辛辣地笑)我明白你对我的期待。

  周望海(不安地)我不是这样想。

  李立人我刚才看见这个老兵,我想起过去来。我喜欢一无所有,成为自己的主人,粗暴、猛烈的爱情和仇恨;一切都能马上就有交代,而工作是一直到永远。(雄厚地)到我们这个民族底尽头吧!

  周望海你曾经作过战么?

  李立人一二八的时候,牵进了复杂的政治关系,就是王品群跟老胡子说的——后来,我就脱离了。

  周望海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李立人有一个年老的伯父在汉口开药铺。

  周望海你和芝庆是怎样认识的呢?

  李立人我们是在桂林认识的。那时候她刚失恋……很悲惨。

  她被什么一个诗人骗了,那个诗人骗她到重庆去结婚,临时却又躲开。她底心情差不多要疯狂,她说她不再信任任何东西,要去做可怕的事情,不知怎样地她知道了我底历史,认为我是和那些人不同的人……其实呢,我并没有什么特殊。几年以来,我心里的声音,甚至是冰冷的声音重压着我。这么重大的我们这个时代底生存重压着我,使我多少疏忽了她……(叹息,爱惜地)她是需要信任和安静的,但是更需要自己去懂得生活。

  周望海(犹豫)你们中间……是有什么不愉快么?

  李立人(苦恼地)……不,没有……不过,还是这个问题:

  我们这个时代底人群和生存。她是顽强、任性的,苦恼的是她在人生里面找不到一个位置,也不甘于任何位置。……她跟王品群谈得来,其实并不是不了解王品群底花样的,不过,有时候,人爱好花样。

  周望海(同情地)立人,你太忙了,不顾你自己……你需要休息休息。

  李立人忙?我究竟做成了什么呢?……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我们善于谈论却很难行动,这个时代需要这个么?多少时间浪费在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啊!这个时代很强大,可是我们强大么?

  周望海你缺钱用么?

  李立人(望着他)

  周望海(脸红,取钱,小声地)这里有五万块钱……我也不要用。

  李立人(急速地)不,我不需要,真的我不需要!

  周望海(慌乱,忽然愤慨地)你看,我要钱有屁用,我一个人,吃饱了就完了。

  李立人不!……你要做一点衣服。

  周望海(愤慨的大声)衣服?屁!……我又不谈恋爱!(觉得是说错了,红了脸)我有点事,等下来。(把钱丢在桌上)

  李立人(茫然,忽然亲切地喊)望海!

  周望海(站下)

  李立人你不是去校董会吧?

  周望海我在学校里等着!

  李立人如果对付老胡子,你得特别地冷静。(周望海沉思了一下,下。李立人默默地、沉重地坐下。稍停,陈芝庆上,愉快地急走进来)

  陈芝庆回来了吗?(看着)喂,那个人走了么?

  李立人谁?

  陈芝庆姓周的!

  李立人怎么是那个人?(严刻地)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连他底名字都不知道吗?

  陈芝庆可是我不喜欢他,一点礼貌都没有!(走到桌前,沉默了一阵)喂,你看我买了一把小伞,你看好不好?

  夏天要到了,没有遮太阳的。(打开花布遮阳伞)在人家拍卖行里买的,六千块钱。(摇着伞)

  李立人(忍耐地笑着)好!

  陈芝庆我还看见一段衣料,浅蓝底子,白色小花!(幻想地)白色小花,你觉得我可以穿吗?可是要一万五千块钱,我身边没有这么多钱。(打开伞来扇着脸,虽然并不热)啊,你这个人,你看你那,老是不陪我出去买东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生气地拿着小伞和皮包,走进内房,李立人沉默地看着。稍停,她又出来,用小手巾扇着脸,怯弱地)立人!

  李立人怎么?

  陈芝庆我要跟你说!我想……(苦恼地)昨天我母亲来信你看到了,她病了,虽然她不需要,可是我想寄一点钱去。

  李立人(想了一想,取了桌上的钱)这个钱寄给妈妈吧!

  陈芝庆啊,你怎么不早说,发薪了么?

  李立人(淡淡地)周望海拿来的。

  陈芝庆(顿)我不要别人底钱!

  李立人(简短地)拿去吧!

  陈芝庆(沉重地站着)

  李立人(企图改变空气,但仍然忍不住是挑战的口吻)寄去吧,我们自己可以俭省一点的。

  陈芝庆(突然)我不管这些事情,这不是我底家!

  李立人为什么?

  陈芝庆我没有所谓“家”!(愤怒得颤抖)老实说,我怕你!

  李立人我有什么可怕的?

  陈芝庆你比我强!……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你有你自己底事情。你……(大声)你自私专制,你野蛮,你从来不懂得一个可怜的女人底需要!

  李立人(看着她。冷笑笑,然后苦痛地,长久地徘徊着。相当长的寂静的时间,陈芝庆躺在椅子上用手巾蒙着眼睛,李立人焦灼地徘徊着)

  〔忽然地陈芝庆坐直起来,瞪着眼睛四面看看,狠恶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就带着轻蔑的笑容,相当高声地哼了一个乐句。这是心情底突然改变,这是顽强而骄傲的反抗的声音。李立人停住徘徊,看着她。

  李立人芝庆,不要生气了。

  陈芝庆(显然没有听见他底话,坚决地)立人,我有话问你!

  李立人(温和地)什么?

  陈芝庆我觉得……我首先问你,你信任我不?

  李立人你不该问这个问题……当然,我完全信任你。

  陈芝庆我很感谢你!你听我说,我觉得王品群他常常来,似乎不太好!

  李立人(沉默了一下,不觉冷酷而坚持地)我不能也不愿阻止他来,问题是我们是否信任自己。

  陈芝庆(在他底这一击之下软下来了,那强硬的轻蔑的神情消失了。点点头)自然是的,……不过你觉得王品群是怎样的人,他是你底朋友么?

  李立人他是这样的人:聪明而无聊,说是浪漫也好吧,混乱而没有目的。而且他不简单。(冷酷地)我觉得他永远不可能是我们底朋友。

  陈芝庆这样我们就跟他绝交好吧?

  李立人没有这么简单!(笑笑)这样的人,不是像普通人那样容易对付的。学校里的事情你知道,也许你相当同情他,不过你看见了今天的报上的他替朱茂功捧场的文章么?他想当下学期教务主任的事情你知道么?他把我和周望海底过去告诉别人你知道么?你想到过没有,我们是在怎样的一种处境里面?

  陈芝庆(沉思着)不过我觉得你刻薄了一点了。他也未必那样坏呀!他是说,从学校外部闹起来既然失败了,就从学校内部打进去呀!

  李立人你昨天因为他要教高三国文的事去跟胡子女人吵架有什么意思呢?你不知道他拿了胡子五十万块钱么?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他告诉我的。不过我们何必便宜胡子呢?这个钱假若是我,我也要的。我们又不是有钱!

  李立人(沉痛)芝庆,想不到你和我底见解距离得这么远!

  这么多年付出的代价,这么多年的牛一般的辛苦,是为了什么呢?

  陈芝庆(悲伤地沉默了一下)可是……我很难过,我也许太脆弱了,我总是容易同情别人……看见别人孤独,伤心……而你是坚强的,又不需要我底同情!

  李立人芝庆,你知道什么是有毒的么?

  陈芝庆(梦幻地凝望着)要同情人生里面的失败者,孤独、飘零的人。

  李立人也许是吧。不过也许人们实在要比我们生活得好。

  (笑笑)你是高贵的,可是你是幼稚的!你不责怪我这话吧。你没有看见我心里的创伤吧?如果你看见了,(含泪地)你会同情我的,你会……不,不是同情,而是扶助我前进。我看见那些我底学生底父母们,那些悲惨的乡下人,那些赤诚的人!我在我底那些孩子们底田地里走,我看见从我们祖父到我们这一代的血泪,我也看见人们在出卖他们,吸他们底血……你总说我刻薄,可是多少年来,我太信任别人了,他们把我利用,出卖,然后就推到污泥里去!我坚强吗?我不需要你吗?你底心,爱情和信仰!芝庆,我们一道忍受苦痛前进吧!我们……

  陈芝庆(激动地)立人!

  李立人嗯!(静默)

  陈芝庆啊,立人!我真的是太脆弱了!你多善良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曾改变吧。(看着他)你是一个坚强的人,我没有看错,你和他们不同,你不叫唤,你沉默地忍受痛苦,爱着别人。(狂热地)立人,你多好啊!啊,立人,记得一句诗吧:“我们愚蠢、平凡的夫妇,互相摇摆而歌唱,直到上帝召回我们!”立人,我有多少弱点你都原谅了我,你再原谅我吧,原谅一个心灵受伤的,无知的女孩子,她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保护和休息,恢复她底勇气。(疯狂般地)我有勇气!

  李立人(苦痛地笑着)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了,芝庆,安静点。

  陈芝庆天啊,我感觉到美了,这样美!这都是你给我的。

  (沉默了一下,梦幻地)美啊,生活这样美,阳光下的田野,春天的早晨,平静的灵感和善良的人们!

  ……立人,你以为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吗?

  李立人(笑)不,你不是的!

  陈芝庆我愿意生孩子!立人,我们将有孩子,美丽的孩子!

  李立人好!

  陈芝庆我们要在黑暗的大海里创造一个岛屿!我有信心,立人——(疯狂地)我要做圣母!(突然激动地喊叫了一声跑开,伏在门边上)

  李立人(看着她,走到她身边)安静点,芝庆,美丽的将来,是需要今天的实际的工作。有时候,不需要太多的感情。……芝庆,你需要安静,实际地做事,不管是什么事,那样你就会像一个乡下的劳苦的女人一样的愉快。

  陈芝庆可是,我不能没有思想。

  李立人是的,——正因为有思想,人才能实际地工作……

  〔有敲门声。

  李立人请进来。

  〔王品群上。

  王品群(慢吞吞地坐下,沉重地)到教育科去了吧?

  李立人唔。

  陈芝庆品群,你总不该跟朱茂功谈起周望海跟立人底过去来!

  王品群(吃惊)我没有谈啊!不过有一次他问到我,我就骇了他一下,说立人干过省政府秘书的。

  李立人我倒没有干过省政府秘书。

  王品群(不在意地,痞赖而又可爱地笑着)算了吧!……刚才我在街上碰到老胡子跟他谈了,他说你在董事会里说,要开除学生你就辞职,他希望我帮他说说情。

  我说,事情总有个限度,真的要这样,我也要辞职的。他绕了几个圈子,不过,看他底意思,别的几个学生可以记过了事,李成骏恐怕没有办法了。——我还得跟他去闹!立人,这事情你让我来好了。

  李立人(笑着,沉默着)

  王品群(感伤地)我的确疲倦透了!唉,只有你还有这种精神,一下子到学生家里去咯,一下子又帮人家办田地的纠纷咯,一下子又要写东西……

  李立人(笑笑)既然做了牛,到处总得耕田的。

  王品群(露出尖刻来)你希望收获吗?

  李立人(一面起立)没有谁想到这个问题。我出去一下。

  陈芝庆(不安)立人,你到哪儿去?

  李立人(温和地)我去买一点东西。(渴望着考验自己和所爱的人,下)

  〔房内沉默着。

  陈芝庆你又跑来做什么?

  王品群(露出了那种痞赖而又有些可爱的微笑)我自己也不知道。

  陈芝庆你不应该常来!

  王品群(叹息了一声,小声地)我也这样想。(善良可亲地)那么,我以后不来了。不过我总觉得,在这里我才可以得到休息,在你底身边。

  陈芝庆(默然)

  王品群(沉思地)这些时候我底胃里老不舒服,……我恐怕要害一场大病……立人刚才跟你谈些什么?

  陈芝庆(严正地)我不希望你在我底面前议论他!他底形象在我心里是不可破坏的!

  王品群(笑笑)我知道。那我以后不提就是了。(倒抽了一口气)是在谈论我吧?是不是说,我跟学校串通起来害他和周望海?……我知道我是一个被一切人厌恶的人,我早知道,我不能比别人。过去我不配得到爱情,现在是连一点点友情,一点点温暖都不配得到?(无限的凄楚)实在说,我底希望很微小,我不过希望常常地看见你,对你说我底苦闷,或者听你谈话……我喜欢听你唱《云雀》的歌。……你知道我为什么决定到这城里来吗?

  陈芝庆我不知道。据你自己说,是为了这个学校。

  王品群为了你。我要看见,在时间里面,你变成怎样了。我多久不知道你底消息,可是你底影子老是在我底眼前,虽然我总是对自己说:“她不会望你一眼的,她恨你!”可是这就是一个吸力。我要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恨我?难道就真的为了我是“吊儿郎当”“毫无意志”的吗?(靠在椅子里,由于反抗的心情,高声地哼了两句《云雀》,然后就站起来走到窗边)学校前面,田野里油菜花长得多好啊!……可是我们这些人却不能开花。我简直说不清楚我底感觉。我不懂得,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又要生活,为什么时间总是过去了,把我留在后面!我失去一切机会,周围是空虚的,阴沉沉的。……(向着陈芝庆,提高声音,做着愤怒的手势)你以为我不了解自己吗?我就是这样,就像是小时候在黄昏里面走在那些狭窄的小巷子里一样,觉得那么孤零零的!

  (顿,又向着窗外小声)啊,春天真的来了,那些油菜花!可是我简直没有感觉!(又向陈芝庆,做着手势,愤怒的高声)也许别人说我荒唐,骄傲,其实我虚无!我不相信什么,生活把我害死了!我觉得,我活或者死,病或者健康,到这里或者到那里,无论怎样都可以,为了机械地吃一碗饭!我讨厌别人,我知道别人也讨厌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自然是不配谈什么革命、人类、爱情的……(冷笑)我早就听到人家怎样议论我了。我常常想,或者是你,或者是别的什么在从前也曾接近的人,遇到了熟朋友,谈了起来,谈着我,就和谈着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一样,“你知道王品群吗?——怎样,他在哪里,他居然还活着吗?”(笑笑,懒懒地靠在窗边)是的,一个没有人需要的人,他还活着!

  陈芝庆(感动地)可是我却没有这样谈过你!

  王品群一样,都是一样的。可是我总能够回答这个。有一天!梦想总存想!我们甘愿飘零,决不低头,也决不投机,不然的话,我今天就决不是这个样子!在太阳没有上升的时候,让星星们自满地发展吧!我要马上成为一个有名的诗人、作家,并不困难,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干……唉,我悲凉得很,我寂寞,这种生活害死我,也害死了不知多少人!

  陈芝庆(迷醉地)在今天的现实下面,每一个有理想的人都痛苦。……那么,你就做吧,不管成就如何,你就去做吧!你要知道,你也是有才能的,不能自暴自弃。

  王品群(正希望她底这样的话,可是不直接回答她)我痛苦,我就喝酒。不知多少次我倒在地上,我想,死掉吧!

  可是,我喊着你底名字……(虚伪而又混乱)不,我不该说这个!

  陈芝庆(迷醉,自觉高贵)我愿意听你说,这样你会痛快些,振作起来。

  王品群我痛苦,我就不想活。

  陈芝庆品群,不要让别人真的把你看成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吧!你要知道,有才能的人总是走弯曲的路。

  王品群(叹息,忽然地抓住她底弱点来搏击了。猛烈地)好吧!你呢?你说的倒很好,可是你刚才却驱逐我,叫我不要来,你从你底家里驱逐我了!(冷笑)我不是骗子,我也不希望得到那微温的所谓友情,我走就是!(大声)我希望你命令我走,我下个月就到上海去!没有关系,我不会死的,我还能工作!为了将来,为了人民,我能工作!我听你底命令!……

  (温和)真的,我已经预备走。那么,我们就分手,我从此不能来看你了,我从此不再知道芝庆在怎样受苦,怎样改变了!(温柔地笑着)孩子,唱个歌给我听好不好?唱吧?唱我们底《云雀》的歌。(沉默地看着她)你知道修伯尔特怎样写作这个歌的。

  ……唉,我们底云雀从前天天唱的,后来却沉默了。

  陈芝庆(在陶醉中,完全相信他底话,悲哀地笑笑)我不再是什么云雀了。

  王品群(在自己所造成的这气氛中,悲哀地笑着)怎样?真的不能为我再唱一次么?唱吧,云雀!

  陈芝庆(思索地摇头)在这种情形里面,我还怎么能唱出来?

  (忽然坚决地)好吧!我相信我自己!(跑进内房。在里面开始唱起来。最初很乱,唱了一句,走了音,停止,又唱,渐渐地歌声热情而生动。然而王品群却好像并不在注意她,他显得是恍恍惚惚地,忧郁地坐在椅子里——这头受伤的野兽在这里休息。陈芝庆唱完,走出,有点羞怯,然而光彩焕发地)

  陈芝庆我觉得很奇怪。

  王品群什么?

  陈芝庆我觉得我好像感觉到什么。(凝思)感到一件重要的东西!(顿)人生?是的,人生。(忽然明朗地)好的,品群,我现在是一个妻子,将来是一个母亲,然后是一座坟墓,这是人生底真实的道路。云雀也有落到地下来,老掉,死去的时候!再见吧!我们已经太亲近了,我们愉快地再见吧!你也要振作起来,去发展你底才能,找到你底辉煌的路,而这辉煌的路却从这里(指地面)开始!再见吧!

  王品群(失望地)一个妻子?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吗?你也相信这个了吗?

  陈芝庆是的。

  王品群(冷笑)好的,祝福你!(尖刻)一个妻子!不要埋葬你自己吧,外面是大的世界!

  陈芝庆(默)

  王品群(脆弱,无意志,狂暴)可是你得明白你自己底虚伪!

  你不负责任,你是凶手,你谋害了我!

  陈芝庆我谋害了你?

  王品群你骗去了我底时间,我底希望,我底健康!……

  (痛苦地假笑,于是达到了这种混乱和无意志的性格的自私、狂暴底极端)你不知道我底病吗?你离开我的那天我倒在路边上!你是完全的自私!你说理想,美,爱情,好!可是你自己想一想,你和他结婚,是不是为了满足你自己底物质上的需要?他有钱,而我是个穷光蛋。他可以给你布置一个精致的房间,把你藏起来,他可以对你做作地体贴,满足你底虚荣心,他可以在实际的名义上叫你懒惰,愚笨,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完全控制了你,使你成为奴隶!在他,说你是他底负担,妨碍了他底工作和前途,于是你就不得不屈服。你受不住一点风波就屈服了,找到了一个实际的丈夫,像一切旧社会的女人一样!你以为你得到休息了,可是你真的休息了吗?他理解你一点点么?真可怜,你以为你比不上他,其实他是那么平常的一个人,抵不上你底一半!好吧,如果你真是幸福,你说一句,你说吧,好妻子!你说,我就走开,我自己知道怎样处置我底生命的!

  陈芝庆(被打倒了,苍白而怯懦)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品群我有神圣的权利,爱情有绝对的权利——这是你自己的话!何况原来并不是我向你要求什么的!你送我照片,又给我唱歌。

  陈芝庆(胆怯)如果我错了,我求你原谅我!

  王品群可是我不能完全原谅我自己!我不能看着你灭亡下去!

  陈芝庆(苦痛地)也许我自己愿意灭亡。

  王品群好一个妻子!好一个未来的母亲!好一座美的坟墓!

  (忽然地重又暴发了那种绝望的狂暴)好,我希望我早就死掉,没有在这种状况上看见你!我也不至于觉得自己这样卑鄙!(长久沉默)啊!有谁尊重时代的象征,灵魂美丽的女性,而她自甘灭亡下去,人家扑灭她底火焰……

  陈芝庆(激动地)我求你不要讲!

  王品群人家窒息了你底歌声,人家使云雀变成家禽!你知道娜拉,人家那样简单的女子,可以站起来决然行动,而你不能,使你自己和我都成为罪人,我也就失去了唯一的寄托——我苦痛啊!才能在哪里?什么地方才是天才的教训!……好,如果要再见,就再见吧!

  〔突然往外走)

  陈芝庆(迷惘地看着他,忽然喊)品群!

  〔王品群迅速地跑回来抓住了她,充满了混乱的,火焰一般的热情。然后,两个人都觉得绝望的苦痛,沉默着。

  王品群飞吧!飞吧!向这个时代光明的地方飞吧!(顿)一道出去好吗?

  陈芝庆不!

  王品群(轻蔑地)我永远不离开你!(下)

  〔陈芝庆倒在椅子里,拿起一支烟来茫然地看着。外面有李立人和王品群简短的谈话声,“走了吗?”之类。李立人上,提着买来的酒菜。

  李立人王品群怎么走了?

  陈芝庆(不觉愤怒地)你为什么要请他喝酒?

  李立人(笑)我觉得我需要和他谈一谈。

  陈芝庆立人……

  李立人我们在这个地方不会久了。……你跟周望海说你不再管学校的事情了,要辞职,这是什么意思?

  陈芝庆没有什么意思。(闪烁地)学校当局要我教那种歌,我不能教!我想……不过我也许有点神经过敏,简直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生活……也许我还是不会好。(突然愤怒)我过不下去!

  李立人可是你不能怪我!

  陈芝庆(沉默了一下,跑过来抓起酒瓶倒酒)

  李立人你不能喝酒!

  陈芝庆我为什么不能喝?(喝下)

  李立人(严肃地)我不许你喝!

  陈芝庆(冷酷地,孤注一掷地)立人,我们分开算了吧!

  李立人(默然,震怒)你没有说这话的权利!(看着她,突然夺过酒瓶来,倒在一个杯子里,喝光,然后猛地把瓶子摔在地上,辛辣地大声)好吧,你完全自由!

  陈芝庆(恐怖地看着他,突然悲痛地跑来抓住他)立人!立人!

  李立人嗯。

  陈芝庆立人,原谅我!如果我做错了事,你能原谅我吗?

  李立人原谅?……不!不需要原谅,原谅从来不存在!我负担得起!

  陈芝庆(急迫地)立人,你是宽大的,你能原谅……

  李立人(狂暴的大声)我痛恨虚伪!(冲着她)负担你自己的生活,没有谁能够给你保证一个漂亮的前途!

  〔陈芝庆倒在椅子上。学生程学陶冲门进。

  程学陶李先生,周先生在路边上让人打伤了,到县政府去了!

  李立人啊!(急下。房内空寂,陈芝庆在寂寞中低切地哭着。

  外面天色极晴朗,传来学校的钟声:当!当!)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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