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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链中


作者:路翎

  何姑婆在雾里走着。太阳开始照射到雾里来了,雾的边缘变成了明亮的淡红色。空气是潮湿、寒冷、新鲜的。各处的凌乱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愉快,这些声音也潮湿、寒冷、新鲜。街道两边的店铺的门都已经打开了,各处有扫地和搬东西的声音,显得所有的人在这晴朗的寒冷的早晨都是很振作的。远处有一只军号在嘹亮的吹着,后来附近的地方又有敲锣的声音和紧接着的一串鞭炮声,埋葬死人的悲哀而又无情的小小的人群穿过了雾中的街道。接着又传来了在广场上搬运木料的工人们底呼吼声:在一声强大的呼吼之后,就有一块木头落在地面上。人们的影子是模模糊糊的,饱吸着太阳的红光的雾团包围着他们。何姑婆急急地走着,她是一个很难看,样子很刚愎的老人,两只眼睛红烂着快要瞎了,一件破烂的黑布棉袄一直拖过了她的膝盖。这时一群被铁链锁着的,挑着石块的囚犯走过她的身边,她站下来注意地看着;这些囚犯的样子是很可怕的,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生着烂疮,无论他们年老或者年青,他们的表情都一律是麻木而冷酷的。两个荷着枪又拿着鞭子的兵士跟在他们的后面。何姑婆,看见了她的男人何德祥老汉果然也在这里面,就大叫着跑上去了。
  “何老汉,何德祥啊!”她喊。
  看见他锁在铁链中挑着石块的样子,她异常地可怜他,哭了起来。但他却并不动情。他是一个瘦长的老人,蓄着披在两边的长头发,他的神情和他的同伴们一样是非常冷酷的,他只是简单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过去了。囚犯们被兵士驱赶着走进了镇公所的大门。老头子连头都没有回,挑着石块消失在门内了。
  何姑婆慌乱地朝里面看了很久,听着从雾中传来的兵士们的叫骂声,在附近的一堆乱石上面坐下来了。她坐了下来就一动都不动了,显出了非常的忍耐,团上了她的眼睛,两只手抄在棉袄里。
  镇公所正在建筑门楼。这本来是一座古旧的大庙,现在,由于镇上的绅士们和镇长的积极,正在改建成新式的、庞大而威严的建筑,所以门前堆满了砖块和木材。一个在这晴朗的早晨显得愉快而活泼的青年警察,在建筑物的架子下面走动着。看见了何姑婆,就向她走来了。
  “何姑婆。”他温和地笑着说,“你又来啦!”
  “我又来啦!”何姑婆抬起头来伤心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没有吃的啦!他给拉来了一个多月,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我真是想不通世界上有这种人,为了三五万块钱的债,刘四老板就下这种毒手,把人抓到劳动队里来,王顺明,你想想,”她做着手势激动地说,“我那个老头子快六十岁的人了,哪里能做得下这种苦工呀!王顺明,我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一个好娃儿,你的心又好,今天你出了头了,你的爹妈要是活着才不晓得会怎么欢喜呢!”
  王顺明温和地笑了一笑,异常舒畅地抱起手臂来在她的旁边走了几步。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腿自以为很优美地颤动着,这时阳光已经照耀到地面上来了,但还有稀簿的、愉快、活泼的雾在空中飘浮着。
  “何姑婆,这些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啊!”王顺明半闭着眼睛抱着手臂忧郁地说,好像是把一切都看透了,把一切痛苦都宿命地、冷淡地忍受下来了似地。“在这条街上,刘四老板作的孽是不少了,没有哪一个奈何得了他!他是又包税银,又包公产庙产,又还能弄得动县里的一两连兵,前两年他还动不动就杀人!我们这乡里头人呢,说句实话,心里头虽然明白,面子上却又不得不奉承他,据我晓得的,这些年来敢跟他闹的还只是你们何老汉一个人!你怎么会闹得过他呢?”他闭着眼睛感动地小声说,“不过我总相信,有一天自然会报应的!我们家里还不是吃过他多少苦,我就在等着!我就不相信一个人有了钱就该作恶!你看隔不上三五年,只要他老头子一死,那几个游手好闲抽大烟的儿子自然就会把家产败掉的,说不定那时候还不如你我呢!”他说,霎着他的感伤得潮湿起来的眼睛:“何姑婆,你也不必太气狠了,我总想,天总是有眼睛,不管我怎样倒楣,我心里怎么难受,我总想天是会看见这一切的!”他说,闭着眼睛,抱着手臂,搐动着他腮部的肌肉,高兴地颤动着他的伸出来的左腿。
  “儿啊!”何姑婆动情地喊,“我听得懂你的话!我听得懂,你说得真好呀!别个一当了警察这些的就变了,你就一直都是这样!儿呀,你要是记得的话,你小时候还跟着我们过了大半年呢,何二太爷教你学泥瓦匠!……我们又没得儿女!”
  “姑婆!”王顺明弯下腰来亲爱地说,“那我都记得的,一个人是不能够忘本的,上有菩萨,下有鬼神,一个人的一生都是清清楚楚的,我们祖上都是庄稼人,我不会忘本的!何姑婆,我总是想到你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我总是想,没有什么关系,别人得罪我,陷害我,抢我,都没得关系,反正什么都是注定了的,该是我的总还是我的,所以什么时候我都不怕!……何姑婆,我会替你照应何二太爷的,就好比他是我亲生的爹,你放心好了,他就不过是脾气坏了一点!”
  “年岁大了呀!”何姑婆说:“年轻的时候,学这个,做那个,自己还是有几个钱的,一上了三十岁,就年年失意了,什么都搞光了,心也冷了,好跟别人闹气!好做缺德的事情;不是说的话,又没得个儿女!你看,他们这些时叫他做苦工,又说他做过泥瓦匠,叫他砌城墙,”她指着镇公所的修了一半的门楼,说,“他哪里做得起呀,他是一个直爽的人啊,儿,他的那堂房弟,小时一块走的,都做了小铺子老板了,他却一生就是不遇!……我请你先替我拿这点东西进去给他吃!”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潮湿的布包来,取出了里面的两个煮得很烂的大红苕。王顺明看见了这两个红苕就有趣地笑了一笑,因为他好久就注意到那难看地鼓在她底的胸前的一大团了。特别因为天气是这样的好,王顺明是异常的感动,快活,善良,接着红苕就跑进去了,他的枪枝在他的肩上碰击着而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但不久他就又捧着红苕跑转来了。他的一个敞着衣服的同事追着他,和他抢红苕吃,大声地怪叫着,拿砖头砸他,说他弄了红苕来不请客。这个家伙显然地也是因晴朗的天气而快活。王顺明就更快活而感动了,和他叫骂着:在这个时候。
  他对于何姑婆是觉得有多么亲爱啊!
  “没有关系,你们吃好!”痛心的何姑婆站了起来客气地说,“这位贵姓啊!”
  那快活的,敞着衣服的警察呆住了,先是睁大了眼睛,接着就不好意思地和愤恨地红了脸。
  “你吃呀!”何姑婆说。
  “哪个吃哟,我肚子里早就装满了,”这警察酸酸地说,接着就跑过来抢走了王顺明手里的一个红苕,“这穷老太婆!”他说,咬嚼着红苕便走进去了。
  “姑婆,”王顺明忍住他的高兴的笑说,“何老汉说他不要吃!”
  “他怎么不要呢?”姑婆失望而痛苦地问。
  “他跟我瞪眼睛,他说就是不要!”王顺明突然冷淡地说。
  何姑婆眼圈发红了。她默默地接过了剩下的一个红苕,重又把它们仔细地包好,于是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姑婆,他马上就要出来砌墙壁了!”
  何姑婆没有回答。但王顺明又显得愉快,感动,悲伤了,怀念着不可知的什么似地,在她的旁边站着。这时雾气已经完全消散了,太阳满满地照耀着地面,但空气仍然很是寒冷。
  泥瓦匠们已经在建筑物的各处工作着了,那一群囚犯重又出发去挑石块了,发出杂沓的脚步声慢慢地经过何姑婆的面前。
  她站了起来,没有找到她的亲爱的、可怜的人,但她转过身去,看见他在门楼的木架下面出现了。因为需要在高架上劳动,铁链已经解去,两条腿厉害地颤抖着,从一块木板的下面钻了出来。何姑婆以为他是向她走来的,但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拿起了一个簸箕和一把砌刀,爬上了那个沿墙壁搭着的高架,和工人们并排地站着,开始做他的苦工。
  他的神情是冷酷、无觉的。他一直爬上高架,站在空中,太阳照射着他。他的腿最初颤得很厉害,但后来他站稳了,毫无犹豫地,然而慢吞吞地,工作了起来。他的头上的长而灰色的头发垂在两边,只要他稍稍动一动,这两股头发就会在阳光里飘曳了开来。
  “何老汉!”何姑婆去到架子下面去慌乱地喊:“你怎么看都不看我一下呀!我来看你了,这里是两个红苕!送给里面那警察兵吃了一个!”
  “告诉你我不吃!”何老头子突然地在上面暴怒地喊:“你自己吃去,滚!”
  这个打击使得何姑婆完全狼狈了,她的脸发起烧来,那种羞辱的感觉,连同刚才损失了一个红苕的痛苦,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样,一直刺进了她的心里。
  “你吃!”她又喊,希望使别人知道何老头子原来是和她很好的:“我早上起来跟你煮的……我自己吃过了。”
  但是老头子不再回答。她站着而呆看着他,看着他怎样拿起砖块来安置在潮湿、新鲜的泥灰上,怎样地用砌刀在泥灰上划着,怎样地在手里敲着砖头,全身都发着抖。她看见他仍然穿着离开她的时候的那一套油腻的棉袄棉裤,裤子都破了,发黑的棉花翻了出来,草鞋也没有穿,是赤着脚。她重又觉得非常可怜他。他站得那么高,就好像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似地;就好像天空、墙壁、地面都在排挤他。她替他觉得眩晕、吃力、害怕,她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他都是这么孤零零地,没有温暖地,冷酷地吊在空中的,于是她发出了急迫的啜泣的声音,哭起来了。
  但是他仍然不理她,就好像不觉得她的存在似的。
  “何老汉,你就接住这一个红苕吧,”王顺明抬起头来喊,他的脸上有一个讥刺的善良的笑容,显然地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快活,他觉得何老头子这样生气是只会自己吃亏的。
  “我不要!”何老头子在架子上跳着脚叫,“我讨厌死了她,丢老子的脸!叫她滚!”
  何姑婆于是悲愤地大哭了。
  “我是要滚的,何德祥!这些年我没有得罪过你!你这没有良心的,你总是对我这样!你总是骂人,打我,几个月都不跟我说一句话!你好,你有种!出了事情,不怪自己得罪人反而怪我,我说你这也像个人呀!成天地喝酒,”她愈说愈委屈,愈说愈愤恨了,用更大的声音叫着,“几个钱都叫你弄光了,人家刘四大老板那里去赔个不是不是就完了,你偏偏硬要闹,又把人家三少爷打伤了!我看你没得良心的硬到底就好,我看你死了有哪个来可怜你!”
  “你滚!”老头子在架子上面转过头来叫,“我死我的!……
  我不要看见你这种女人!”他喊,同时悲痛地无助地举起了他的拿着工具的两手。
  “算了吧,何老汉!”王顺明笑着说,他们两人这样吵使他轻蔑他们。太阳晒在他背上有点痒了,他就把枪换了一个肩膀背着,弯过一只手去在背上搔起痒来。
  “好哇,好哇!”何姑婆拍着手疯狂地喊,“你自己不怕丢人你就当着大众说说看!你从前作过多少烂事情我都不说,你本来就不是好甘蔗头,你叫我嫁给你,你拿我的钱花,你又想要骗别个二姑娘,想把别个二姑娘带进城里去,你说你要包水泥作了,叫我不要吵,月月给我钱,你骗我,两个月不到,你害了那场病破破烂烂地回来了。是哪个一句话不说地服侍你的?是哪个当东西卖衣服跟你请医生的?你就反倒把我恨倒了!天总有眼睛,莫说你这回坐五个月的监,就是坐五年十年我心里都快活!我心里头还痴,还拿红苕来给你吃!”
  老头子在她的叫骂下沉默着,他紧紧地闭着他的嘴,他的下巴很厉害地发着抖。这种叫骂是叫他太痛苦了。同时,何姑婆自己也觉得是骂得太可怕了,但仍然忍不住她的悲愤。这两个老人是背负着他们的这些创伤走了一生了,无论是时间或是新的患难都不能治疗它们,直到现在,它们还要爆发出来,给他们以可怕的打击。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很多过路的人都站下来看着他们。这些闲人们,因为美丽的阳光而愉快,津津有味地站在那里看着。王顺明是已经没有兴致再来替他们调解了,靠在一根柱子上晒着太阳,快活地、懒洋洋地闭着眼睛。这两个老人之间的争吵,在大家看来都是平常、无味而无关紧要的,但是因为阳光是这样地美丽,大家仍然看得很有滋味。
  忽然地有一群显赫的人们从镇公所里走了出来,其中有年青的、文弱的镇长和那个著名的、威严而瘦长的刘四老板。
  王顺明赶快地跑过来拉开了何姑婆,然后肩着枪跑到门楼下面去准备向他们行礼。刘四老板走出门楼就站下来了,靠在手杖上,和镇长谈论着他对于这建筑的种种意见,镇长笑着,两只手合在胸前面,高兴地听着。看热闹的人们在阳光下愈聚愈多了,但大半的人并不知道大家究竟是在看什么。于是有的看着囚犯们和工人们在默默地工作看的门楼,以为那上面大概是发生了什么稀奇的事情,有的则看着捧着那一个红苕而畏怯的站在角落里的何姑婆,以为她一定是闹了什么事情被抓来的;有的则看着刘四老板和镇长,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希望从他们得到什么新鲜的材料。所有的人都静悄悄的,都有着一副紧张的,茫然的面孔。而在这所有的时间里,那个何德祥老头子是在高架上和工人们一起站着,慢慢地敲碎着他手里的砖块;看起来他似乎在工作着,但其实他是在紧张地听着下面的声音。他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敲着,一面睁大着他的两只昏花的眼睛凝视着前面。他的嘴边是有着一个痛苦的、冷酷的笑纹。听见了刘四老板所说的什么,他就用力地摆了一下披在两边的长发,举起砌刀来又敲碎了一块砖头。
  刘四老板议论了一下之后就转过身来。他是穿着蓝色缎子的皮袍和紫色、团形花的马褂。一对小眼睛发黄而明亮,生着一部飘洒的灰色胡须,这一切都使他显得似乎是慈祥而威严。看见人们都恭敬地对他笑着,他就点着头快活地微笑着回报他们。这威风的恶霸的这种微笑,使得很多人都陶醉了。
  “刘四老板,你今天有空出来走呀!”一个肥胖的、戴着两只金耳环的女人兴奋地说。
  “你们早啊!”老头子笑着说,“都是为了街上的事情!你们都在看这个新房子吧!”他用手杖指着门楼说,“我刚才跟王镇长说,建筑费我有办法,县里面的几家铺子我要他们捐几百万来,我说,要赶紧修,限这些臭工人囚犯下个月就修好,不准他们偷懒!”
  “是啊,刘四老板!”那个女人说。
  “刘四老板,你老人家功德无量!”一个老板娘说。
  “本份!本份!”老头子点着头说,“都是王镇长人精明,事情办得出色,好!我刚才还说过,”他迅速地转过身去看镇长,“我刚才还说过,王镇长是热心为地方上的,你们各人今后要听镇长的话才对;这个镇上,”他举起手杖来划了一圈子说,“都是一家人,镇长就好比父母!”
  老板娘这一类的人们的脸上都有着热情的、陶醉的笑容,镇长,在胸前紧紧地合着手掌,弯着腰,愉快地笑着,两只明亮的眼睛生动地闪烁着。于是刘四老板不住地对大家慈祥地点着头。人们,那些老板和老板娘,保甲长,小流氓和游手好闲的男女们,都觉得心里有一种幸福的冲动,他们是这样地爱着这个刘四老板,感动得差不多快要流眼泪了。刘四老板没有什么话说了,但同样地非常感动,不住地笑着站在那里。于是,在温暖的,明媚的阳光下,就到来了一个寂静的场面,所有的人都张着嘴笑着,好像在这一小块地面上是发生了一件什么奇异的、幸运的事情似的。架子上的那些工作着的人们,则有几个向下看着而静静地冷笑着。
  背着枪站在门楼下面的警察王顺明,同样地张着嘴天真地高兴地笑着。这时他是已经完全地抛弃了刚才不久的他的沉痛的宣告,而整个地投身在对于刘四老板的热情里去了,在刘四老板点着头慢慢地环顾,而和他的充满着幸福的热望的眼睛相遇的时候,他是笑得更天真更热情,他是如此地纯洁!
  而在这个幸福、热情、奇异的亲昵之海里,站立着冷静的工人们和寂寞的何德祥夫妇。何德祥老头子已经停止了敲砖头的机械的动作了,但仍然呆呆地站在架子上看着前面。他是这样的倔强,看都不曾朝下面看一眼,然而他的腿渐渐地很厉害地发起抖来。他想到他这些年来所住的那一间破烂、潮湿的屋子,想到后山上的他的父母的坟地,想到坡下的他的一块菜地,又想到他坐着船在河里航行着,往城里去;他的头脑里凌乱地交织着各种悲痛的印象,他渐渐无力抵抗他下面的那个以刘四老板为中心的热烈的场面了,他软弱了,一阵心酸,他流下泪来。但这时他听见了他的女人的可怜的哀告的声音,他迅速地转过头去,看见警察王顺明狠恶地一伸手拿去了她的一个红苕,随即他看见他的女人跪倒在刘四老板脚下了。
  他寒颤了一下。他听见何姑婆喊:“你可怜可怜何德祥,他是快六十的人了呀!”同时他遇到了向他投射过来的刘四老板的恶毒的眼光。他有点昏迷,但是他觉得他冷笑了一下。接着他听见刘四老板向镇长说:“何德祥这个人,是我们镇上顶不规矩的了!”于是他又冷笑了一声。
  刘四老板,听见了这冷笑,突然地用手杖在地上戳了一下,耸起肩膀来,全身都紧缩着,靠在手杖上,一面闭紧了嘴唇哼着,严厉地看着他。他胆怯起来了,但这时他看见他的女人跪在地上哭着向刘四老板爬着,并且看见了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于是他重又冷笑了一声,而一股辛辣的力量从他的心里冲出来,弥满了他的全身。他迅速地拿起手边的一块碎瓦片来对准着他的使他屈辱的女人砸去,击中了她的肩膀和脖子,使她恐慌地号叫起来,抱着头翻倒在地上了。
  他心里有残酷的情绪,他复了“仇”了!即刻他就转过身来重新开始工作。但下面腾起了一阵惊异的叫声,接着刘四老板就指着他叫骂了起来。
  “你骂好了!”他回过头来,用微弱的声音说。
  “混蛋!混蛋!抓他下来!”
  他突然地翻过身来站住了,他的脸是死白的。他轻蔑地、迷糊地笑着看着刘四老板,镇长,人们,以及那在地上呻吟着的他的女人。
  在迷糊中他十分可怜她,他差不多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会倒在地下的。他流出了眼泪。
  “何德祥。你糊涂了!你歇息吧!”站在他附近的一个工人说。
  “不,不行!”何德祥大声说,这大声使他自己都惊异;“没得关系,你刘四老板杀死我好了!我不管那些没得良心的人在你跟前磕头!还有那种没有志气的,我的女人不争这口气,我何德祥是连脖子都不会弯一下的!你刘四老板有钱,有人奉祀,走到哪里有人下拜,我何德祥五十九了,还是要站在这里!”他捶着胸口喊。“你姓刘的杀人千万,造孽千万,无恶不作,敲榨小民,我今天都要说出来,我站在这里!你将来会被捉住的,你不得好死的!”
  “抓下来!抓下来!”镇长喊。
  “镇长,对不起,请你让我把这一口气说完。”他痛楚地按着胸口说,“诸位,人生在世是求生活,求不得生活被剥削啃剥就要大声讲话了。我今天又得罪了你刘四老板,看你要把我怎么样?……你万恶的刘四老板!”他叫着,痛苦地颤抖,喘息着,“其实哪一个不晓得刘四老板作的恶呀!只不过少有人说出来罢了,不对,大众都在说!你不要得意,阎王老子会替我算帐的!我不是人穷没志气,我要硬到底!”他对着人群悲痛地叫,“我是不会怕哪个的,怪只怪我这个人自己一生许多地方走错了路,各位,我走错了一些路;害了……对不住我的女人!”说到这里他完全哽住了,非常地伤心,在一阵刚烈的颤抖里大哭起来了。
  他哭着无力地在架板上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间。刘四老板又开始对他骂着,但镇长吩咐了王顺明好好地看守他,说明将要对他严加惩处,就非常温和地把刘四老板劝开去了。
  看热闹的闲人愈围愈多了,但发觉了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便渐渐地走散。但仍然有几个后来的人,几个同情老头子夫妇的和几个流氓,在那里等着,何姑姿已经在地上坐了起来,靠着一堆砖头,闭着眼睛呻吟着。在架子上,工人们疲乏地劝了何德祥一下,就又开始工作了。太阳静静地,温暖地照耀着。
  “何德祥老汉!”王顺明背着枪走到架子下面来,说:“我看你又何苦哟,不是我说的话,你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
  ……何姑婆,”他迅速地走到何姑婆面前来,说“你脖子上还有血呀,你也不要生气了,你回家去歇歇吧!”
  “姑婆!”忽然地何德祥抬起头来,向下面悲痛地说,“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你今后也不要再来看我吧!”
  但何姑婆沉默着。她的脸有一些发抖,脸色非常难看。这时有一个不甘心的好奇的人,一个穿着一件破大衣,两手拢在袖子里的家伙走到她身边来对她看着。然后又绕到她背后去看着,有一些人也跟着他。终于他忍耐不住了,伸出一只手来推动她的头,仔细地研究着她脖子里的伤痕究竟是怎样的。
  “有一个大血瘤!”他向站在路边的几个人报告说,“不要紧的吧!没啥可看。”
  “何姑婆,你究竟怎样呀!”王顺明看看周围的人,狡猾地说。
  “我没什么!”她冷冷地回答。
  “何老汉,镇长叫你下来,我看你还是下来吧。”王顺明说。
  何德祥慢慢地从架子上面爬下来了。他有些飘摇,满脸都是眼泪,向他的女人走来了。他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来,跪下了一只膝盖,接着又跪下了另一只膝盖,下颚颤抖着,看着她。这时架子上的几个工人都停止了工作,紧张地看着他们了。太阳静静地照耀着。
  “姑婆,我把你一生害了。”何德祥说。
  何姑婆睁开眼睛来,静静地看着他。
  “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他说,“我们都是受苦的人,只怪我一生有几回错,我不该的。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报答你了,不过上天是不会忘掉你的。你跟我苦了一生,没有得着我的好处,你都是为了我,姑婆!”他激动地指着天空说,“上天是会报答你的!”
  何姑婆扶着砖块慢慢地站起来了,没有感觉地、迟钝地看着他。这时王顺明,由于他的夺红苕的动作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这时又似乎很同情何德祥夫妇,心中不安,便把一个大红苕从荷包里拿出来了,递给何姑婆。何姑婆望望地便接了过来,用颤抖的手将它递给何德祥老头子。
  “这个你拿去吃了吧!”她安静地说。
  “我不要吃,姑婆!”何德祥恳求地说,仍然跪在地上。
  “我一生有你对我好,我受恩不知报,这么多年了。……”
  “你拿去吃吧!”她弯下腰来把红苕放在他身边“我下回方便的话也还是来看你。”她小声地、安静地说,“没事我就不来了。”
  “你不来了也好。”何德祥说,突然站起来了,恐惧地看着她。这时一个兵士拿着铁链从门楼里走出来了,何德祥看了她一眼,慌忙地抓住了她。
  “姑婆,告诉我,你的伤怎样了,你真的不来了?”他可怕地睁大着眼睛,紧张地问。
  “看样子,……我真的怕不来了。”
  “姑婆,”他说,那样的痛苦,又向她跪了下来,但即刻又爬了起来。“……是了,你不来了也好!这回他们怕要谋害我,那就是,姑婆,我们算是分手了,可怜我们两人一生。”
  他流着泪说,贪婪地看着她,这时候那个兵士已经走了过来,用冷淡、疲倦的神情,给他手上套上了铁链。于是那个背着枪站在旁边的王顺明发出了一个深长的叹息。但是何德祥是在挣扎着,仍然希望抓着他的女人跟她说话。那个兵士拖着他,终于他慌忙地拾起了地上的那个已经被压烂了的红苕。
  “这个我还是拿去吃了,姑婆,”他哭着说,同时何姑婆从痴呆的状态中惊醒,大哭了。“我进去了……你不来了也好!”他继续说“要是你自己有办法,你自己想点办法活下去吧!你一生辛苦,对人慈善,姑婆,我今生不能报答你,我来生会报答你的!”
  “我……还是要来看你的,何德祥老汉!”何姑婆说。
  何德祥老头子被那个冷淡的兵士牵着走进去了。铁链在他的身上发出清脆的碰击声来。很久之后都还可以听见他在院落里的悲痛的叫声:“我将来报答你!……”
  “我还是要来看你的,再跟你带来红苕!”何姑婆在门外大声倔强地叫着。“你好好地,来年春天你还是要种菜地!”

                              一九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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