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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黏湿的人行道,矮瘦的章松明向前跨着庄严的、焦急的大步,在石板上狠狠地碰响手杖。入晚的小城上空覆盖着阴云,飘着冬天的烦腻的冷雨;街道清冷,仅在十字路口站着疲惫的警察,显得空虚,令人发慌。一辆人力车发出单调的吱喳声走过,在岗位左边笨拙地兜着圈子转弯,朦胧的车灯闪晃了一下,便消失了。 在一道从一家店铺的敞开的门板里照出来的雾一般的灯光下,章松明突然站定,为一个幽暗的思想所触动。抬头从眼镜里望了一下黑色的无言的天空,又望望周围的店家的黑影,和在街路尽头以胁迫的雄姿矗立着的城楼。他伸出闲空的左手,在光条里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那细弱的,可嫌的雨丝,随即放到鼻子前嗅。 然后他咳嗽,挺胸,挥动木杖,疾速地向城楼走去。 两年半前他来过这县城,为了送他的妹妹上学,现在,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怀着这机缘的宿命的伴侣不安和焦渴(他自以为必须承认,这一类的不安和焦渴,即他自称为花圈的烟影的,是他的理智的屈辱),他到这里来做一次,用他自己的话说,喜剧的访谒。他这形容立刻就证实了。因为当他匆匆地奔出城门,带着糊涂的确信走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去的时候,他被几头肥大的恶狗拦路叫骂了一顿,感谢狗,他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这样,他便自弃地在泥水里践踏,耸着瘦肩,愠怒了起来。但正因为愠怒,背脊冒汗,他在走近那英国人,天主教浸礼会所创办的女医院的栏栅门,看见里面的明亮的,招引的灯光的时候,便体会到一种被爱抚的温柔。乡下小城里的礼拜堂,夜祷,灯光下的明净的赞美歌,女郎的故事……是他所挚爱的西欧小民族的小说里所写的,而现在,这小说里写着他的聪颖的妹妹。 他轻轻推门进去,走近青石路旁的一所像是传达室的小屋子站住,取出一块白布来揩眼镜,然后有礼地敲门。 门悄悄开了一个缝,露出灯光和一个妇人的额头。 “找哪个?”她问,用那种厌烦的,被火炉的煤烟呛哑的声音。 “谢谢你,我,我找高级护士班的章华云。” 门突然在冬天的冷气里勇敢地大开了。章松明从肥胖而整洁的妇人身边看进去,瞧见了雪白的床铺,和火炉,火炉里面的炽旺的、愉快的火焰。 妇人怀疑地瞧他,盯住他的大衣勾破、翻出棉花来的胸脯。 “她是我妹妹……”他解释,为衣服的破洞,为妹妹,感到火辣地羞辱。 “先生,现在是晚上了!” 章松明烦恼地看她。 “请明天下午三点钟来!”她说。抵御不住寒冷,预备转身。 “请你原谅……请你通融,特别。”章松明突然儿童似地,用鼻音恳求了起来(这会使他在事后被可嫌恶的情绪所扰乱,像每次一样),“我是她哥哥,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特意有一件要紧的事。轮船今天到迟了,所以……况且我明天就得离开!” 妇人垂下眼睑,镇静地瞧他,并微笑。对照着对方的镇静,刚才所说的话的可嫌恶的效果在他身上发生了。他失望,一时竟不知怎样才好。 “她们在上……晚上的祈祷。” 章松明轻蔑地,严刻地皱起眉头,耸肩。 “请你……!” “我给你问问看。”妇人回答,露出不满,于是不带拢门,也不请客人到里面去等待(这两种行为是她的对待两种不同的客人的习惯,然而她现在无法证明面前这青年男子究竟属于哪一种),就向正楼的石级走去,但走了几步又转身,无味地问:“你先生贵姓……叫什么名字?”她敏捷地改口。 章松明告诉了她。 “我爱上帝大洋钱,上帝爱我好过年!”他嘲讽地自语,在小屋子前面徘徊,望向面前的高耸的楼房;左边的两排窗户全亮着,右边的则黑暗。花园被覆盖在黑暗和冷雨里,看不清楚,但可以嗅到梅花的香气。“唉唉,好香——圣母圣灵圣子!”他嗅鼻子,转身对着传达室里的炉火,“我不愿意烤火吗?唔唔,我喜欢下大雨——不过,也不是天生的流浪胚…… 但我却永远串不好一个喜剧的角色,实在,你知道,先生,在我们可敬的中国!” “哥哥!”在他后面有少女的喜悦的、冲动的声音叫。他急剧转身。 “唔……” “你来了,是你,来了!”章华云说,跌跑下石级。呼吸频促。从传达室的灯光,章松明看见了她的为情绪的灼烧而晕红,而笨拙的脸,和巨大的,闪灼的眼睛。 “你们刚才祈祷——完了没有?” “完了。”少女喘息,笨拙地甩动结实的手,“你……一向怎样?怎么来的?” “坐船来的。” “你四个月没有给我信。你为什么……我的信你接到没有?哦,我忘记了……” “带我到你们的会客室里去吧。”哥哥打断她,望灯光里的晶亮的雨丝。 “好的。你今天刚来的?你还是在重庆?……好的,走。” 章华云局促地说,局促地单纯地笑,但灼红了脸,为了自己的可笑的,使哥哥喘不过气来的问题。她是以为自己最理解哥哥的;——她的确也知道哥哥不喜爱这些细琐的问题,犹如她还无法喜爱他的“生活,为什么?”“在中国我们怎样才可以做得最好?”“我——我们需要什么?”“力量在哪里?”等等一样。 走过阴暗的冷气逼人的廊道,走进会客室,章松明疲倦地跌坐到靠门的一张藤椅里去,深深叹息。有好一会,他把木杖拄着右腮,垂下头,仿佛在沉思。而当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就战颤着腮肉和憔悴的眼角,从眼镜里敌意地窥察房间里的陈设。 在吊灯的谐和的灯光下,长方桌子上的洁白的台布给人以一种肃穆的、温柔的印象,桌子中央有一个暗紫色的精致的花瓶,里面站立着瘦弱的梅花。房间不大,左壁挂着圣母抱着孤儿的庄严的画像,右边壁角则悬着一张巨大的,画着灭顶的船、险恶的波涛、哀号的手臂的画片,但因为近视,章松明看不清楚。 “哥哥,你——等一下!”伏在白桌布上的章华云突然站直身躯说,然后开门跑出去。 门轻轻响了以后,少女的急促的脚步声也被严静的廊道吞蚀了。章松明站起,习惯地抖肩膀,开始在桌子与墙壁之间徘徊,并仰头读画片上的诗句。他这时才发现了另一幅像,那是悬在他原先坐的椅子上面的墙壁上的,画着在十字架上侧垂着圣洁的头的人子。 “他的灵光永远……”他用愤怒的声音开始念,但这时门悄悄开了,一个英国女人的黄发的头伸了进来又迅速地缩了出去。他看见了她的惊愕的、责备的眼睛。 “怎么回事……魔鬼……撒旦抓你去!”他皱眉咒骂,看自己的瘦手,想到小旅馆十一点钟就要关门,那掌柜说,这是上面规定的,无论如何也不开。于是叹息,大步走向门。但又止住,听见了外面的谈话声。 “那是我哥哥。”妹妹的从顺的声音说。 “他今夜住在哪里?”这是一个带着舌尖的颤声说,异常娇细的女音,章松明猜测它属于那刚才探头进来的英国女人。 “城里一个旅馆。”少女用重浊的声音回答。 “好,好!” “Dr威兰,goodnight!” 在这之后,章华云急剧地冲进来,没有注意到哥哥的严肃的脸,伸出手,快乐地说: “哥哥,你吃!” “什么?”章松明为难地笑,看她手里的小点心盒,“什么? 啊!”他抓起一块蛋糕,贪婪地、微带嘲弄地塞到嘴里去。 章华云坐下,出示另一只手里的花布口袋。 “你要手巾吗?”她摇口袋,但并不解开。 “要?……也好。” “我们弄得有一些……。我还有两打奎宁,一瓶阿司匹灵……”她卖弄地说,把口袋举到鼻子上。章松明注意到,她的大眼睛里有儿童时代的挑逗的、喜悦的表情。 “好,要!”他回应,微笑,觉得妹妹的语气要求他这样。 章华云不再笑,露出严肃,探手到口袋里去,取出礼品抚弄。然后在每一件上拍一下,小心放好,做完了这件事,她抡动颈部的短发,皱眉看哥哥。章松明坐正,做等待的姿势——他知道妹妹将要说需要说的话了。 “哥……”她倚着桌子,羞涩地唤。 “唔。” “你这半年蹲在哪里?做些什么?” “我在重庆。”他直率地看她,下颚战颤。“教书。”他补说。 “哪个学校?”章华云责备地瞥他,温存地、怀疑地问。 “不跟你说谎,唉……”他突然暴躁地站起,大步跨到左边墙角去,声音愤怒、嘶哑,“害了一场病,住医院……住了两个月的小房间,一切如此。” 章华云追着他看,仿佛想探索话后面的东西,一面摩挲桌布。 “就是。”他站稳,表示苦闷地摇头;他的声音也温和,稳定了,“牵涉到一件不相干的小事,坐了两个月的高等监狱,……你急得很是不是?但是急有屁用,就是这样,我们鬼混,难得平安!” “以后你打算怎样呢?” “没有打算。……到贵阳去,教书。是不是?” 章华云不理解他的“是不是”是指什么;她不能理解,这只是当他内心烦乱,觉得需要压低自己,把空间让出来给对方的时候所用的口头语。因此,一到哥哥用这种风格说话,不论说的是什么,她就感到同情,不满,无话可说了。 “你不觉得么?”(这和“是不是”属于同一类)——章松明低声问,霎眼睛,在无血色的唇边浮一个黯淡的、自觉有罪的微笑。 “你这样不好。总要有固定的职业,而且,你的脾气——何必惹是非呢?”章华云说,弹指甲。 “我有把握。”他回答,自恕地咂嘴。当皱起眼睛再看的时候,他一瞬间严重地觉得妹妹长大了;而妹妹,也完全体会到,哥哥,流浪人,是过的怎么一种生活。她垂下眼睑,觉得两个人都不幸。他不安地探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摸索着。 “这里,哪,三十块钱……我到贵阳再寄一些你吧。” 章华云脸红,把钱掩饰地塞进衣袖。突然快乐地大声说: “看啊,瘟囚,你的大衣破了!” “嘻嘻,在船上挤的。” 她做鬼脸,翘起嘴,用手指挑哥哥的大衣的破洞,然后跑出。几分钟后她拿着针线跑回。 “脱下来!”她命令。 章松明自嘲地笑,服从了。 于是,少女伏在桌上,带着深深的专注眯细眼睛,扬动眉毛,不时用力歪嘴角,开始补缀破洞。她逐渐酩酊。歪侧在紫花瓶旁边的丰满的、青春的面颊上泛起灿烂的血潮。 医院里现在很寂静。从楼上旁花园的这一边,一个唱着英文歌的清朗的女音带着青春的自爱掀动了开来。像一切精神不宁的人一样,章松明被这强旺的声音所苦恼,感到恋爱的激动,并感到生命被胁迫,被拖开去遭受着拷问的苦楚。他挣扎,反抗,恍惚地自嘲,走向壁角;歌声在深沉的静寂里升上光明的峰顶,并在云中回绕,他咬牙看基督像,眼睛潮湿,但笑了辛辣的、轻蔑的笑。风在窗外吹动梅树枝,刷响窗玻璃。…… 歌声静止了。度过暴躁、挂虑、恨恶、疲劳,章松明落进了幻梦的温柔的静谧。在这种时候,他的想象乘着尊敬的大船,放向远海。他想……他觉得他爱壁上的覆舟的画像,爱它的险恶,对人类生活的警惕;爱为理想流血的人之子;并且真的爱妹妹,因为她纯良,比自己具更多的青春和纯洁…… 他觉得……看吧,他还是具有这样多的力量和勇气,能够和像面前的画片上所画的那种猖獗的波涛奋战。 他走向窗户,把发烧的面颊贴在玻璃上,体会到一种纯洁的,安宁的欲望,那就是,赶快去做事,否则,去找一个能理解自己的朋友,倾诉一切。在偶然掉头的时候,妹妹的在黑大衣上迅速移走的手和匀整的、小儿的呼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自己现在也没有这呼吸,虽然他没有觉察到。在眼镜的闪灼不定的光圈里面,他的陷凹的眼睛迅速霎动,流露出单纯的冥想和梦幻的波澜。 “哥,”章华云清喉咙,柔声问,“你那几位朋友呢?” 章松明知道,她的主要的目的是问他爱人,虽然她说“那几位”。 “各人跑各人的路。”他随便回答。 “那么,她,朱……” “哦,她很好!”他严厉地截断她,踱到另一边壁角去,“我是卖不了好多钱的!……”他蹒跚,苦痛地咳嗽,“她嫁了一个军官……。” “你的脾气不改,要吃亏的哩。” 章松明皱眉,用藏在眼镜后的眼睛无可奈何地微笑,是属于那种人的,他们觉得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一切,知道他想些什么,将要说什么。但立刻,当他体会到面前的这单纯的、自信的、勤于爱护、管束亲人的女郎是他们的受苦一生的母亲的再版的时候,感到生活的沉重,他就不能再继续这微笑了。母亲。,彼岸的灵魂,总要比面前的平凡的实体有光辉,这种光辉使他懊恼地俯首,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在她面前所犯的过错。自己难道真的把握得这样准吗?难道妹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也是对的吗? “我不对么?我需要怎样?”他习惯地出声思想,“实在,你看吧,死的抓住了活的!”——接着,他走向前,抱起手臂,沙哑地不连贯地向章华云说:“你简直像妈妈!” 章华云带着沉醉的笑容抬头,但立刻收敛了这笑,惊诧地望他。 “但那样……是不成的,我是说……假若你对今天的生活用点功的话,是的,用点功,你便知道老妈妈的声音是…… 多么微弱!”他停顿,对自己感到惊异;又来教训妹妹了,这是温柔的,含着对过去生活依恋的、悲伤的任务;在他的好几年来所争取的理智前面,他称这依恋为花园的烟影。“…… 胡闹,花圈,烟雾……看啊!”他愤怒地自语,嗅鼻子,看手掌。“我的意思是,华云,你这样都好,的确都好!但主要的……你要看远,你想想那些老人过了一辈子什么生活!你现在年轻,你以为怎样?” “把大衣穿起来!”章华云展开大衣。用它遮住自己的脸。 哥哥叹息。 “你穿得这样单!”她说,摸他的肩头,“你的——我送你的毛线衣呢?” “朋友拿去了!” “你的鞋子也破成这个样子。要买一双的。” “跑路总要破的。” “你的身体多么坏,你不知道!” 章松明沉默,接受了这个爱抚的责备。他在画像底下踱走起来,开始抽烟,尖锐地在干枯的唇间嘘气。看见妹妹时而俯首,摩弄放在桌上的可怜的礼品袋,时而不安地、恳求地、难受地看他,他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他知道妹妹的痛苦是由他的表情,尤其是抽烟引起的,但正因为如此,他继续抽,使肌肉战颤,在脸上保持一种矫饰的轻蔑。——他满足,像顽劣的小孩在这种时候所感到的一样,即他发现,由于他的野性的行为,他的不能使他更满足的母亲在痛苦;像失败的事业家在这种时候所感到的一样,即他自以为他有权利,有力量向人间叫:“哼,你们的爱情!” 终于,他觉得应该再说话,于是用生疏的声调问: “你们院里情形怎样?” 章华云起首还沉默,思索地瞧着圣母像,但一说起话来,便自己也没有料到地变得激昂。 “……岂有此理,晓得吧,院长袒护她喜欢的学生,她们有钱,穿得漂亮呀,考得不好也是好!她们偷盗公物——你不要把绳子弄断了!”她急促地挥手,瞧着在哥哥手里被粗鲁地扯弄着的花口袋,“……这些还是我自己留积下来的,为什么客气!那些英国绅士婆只晓得买丝袜,头皮鞋,口红,…… 上帝赐给今日的食物!”她想嘲讽,但因过于热情,没有这才干,只能冷笑,“她们这些人——看,你又弄那画片,停会我——她们真可恶,连轰炸受伤的人都不救!你晓得,这附近有航空站,那回连炸了四天,又没有防空洞,躲起来要跑七八里路,回来,吃不到饭……这里,是黑暗,黑暗,黑暗!” 章松明被她的音调和姿势逗得兴奋起来,快乐地、嘲弄地看着她。 “躲警报吃不到饭就叫黑暗?”他说,咂嘴,用全力把身子压在桌上。 “我不是说的这呀!我没有说完呀!你这个人——不要把花弄坏了,要枯了。——这里尽收留她们的亲戚朋友,外人要贵得出奇,这还不讲,……连药都是二等的!这些人里有多少可恶的事!” 章松明想再说一句“这就叫黑暗”的,但只微微张嘴,说了半个声音,因为看见妹妹脸上突然掠过一朵暗云。 “你以为,我蹲在这里无知无识吗?”她说,声音低哑、谴责,伸手接住了哥哥无意中向她抛过来的花口袋,“……我们没有钱,我穷,什么费都缴不起,况且——”她突然停顿,用布袋掩住口。 章松明掩藏地、暗澹地笑,随后垂下头,看胸前的补绽,这是妹妹刚才缝的。就像前面所说的小孩子终于发现了母亲并不在注意他,她的痛苦只是为了一件家庭的大事,他在它面前连出声说话都没有权利一样,章松明懊丧,感到失望。 “我难道不懂事,不知道要过得好?我知道,我得慢慢去挣——我不能帮助你,也不能依靠……我们没有家……” “我也无能帮助你的。”章松明喘息说,喉咙灼烧。 “哎呀,你,我难道劝劝你不对的么?多少次,几年了,你在小事情上依我,我决……”被情绪窒息,她呜咽起来。 “妹妹,忍住,不要这样!”章松明转身向墙,击木杖,用愤怒的怪异的声音喊。 “哥哥!”她忍住哭泣,侧着头,垂下手。 “怎样?……” “我又叫你烦恼……加重……”她温柔地、凄凉地说,隔着泪水深情地看他。 “不,决不!” 少女愤怒地、喜悦地揩去泪水。 “决不,华云……” “你晓得高明芬在这里么,我告诉过你?”她轻轻坐下,改换话题。 “晓得。唉……” “她堕落了!”她说,活泼起来,甩头发,眼睛闪灼,“她过得多么坏,她妈真气死了!” “平凡的喜剧罢。”章松明自语,拧自己的耳朵,“锣一敲,收场,又一幕,小丑出现……” “你说什么?” “哦,我在结帐。”他耸肩,接着便以严重的语气说,“我们大约不能再这样鬼混下去了,因为……” “因为中国?”章华云活泼地托住他,在张开的唇边浮着善良的,嘲弄的笑。 “鬼丫头,她明了我的弱点。”他在心里喜悦地说,“你笑早了!”他带着滑稽的严肃向妹妹,伏在桌子上,“这房间真安静。……我是说,六七年来,我颠簸,什么事也没有做成。” “那么你去做吧!”妹妹快乐地说。 “是,遵命。但这是巴金的小说。”他回答,发笑。“二加二等于四,不,负负得正,两个错误等于一个正确。但一个……你看,我的帐算得多好。”他咂嘴,……“你还读巴金么?在一个人知道真正的生活的时候,那种做梦主义,浅薄……现在不早了,我要回客栈去!”他突然站直,改变了声调和表情。 他向门走,但又站住默思,觉得总遗失了什么东西。章华云站起,迅速地俯首在手里的花口袋上,向里面窥看。 “隔半年再说吧。”他说,迟疑地看妹妹,憔悴的唇打颤,“这里呢,可以以后有一个职业,但实在不行,我们就再看。 ……”他缓缓地走动,响着木杖。“你需要些什么?”他问。 章华云从口袋上抬起头来……他觉得,她是故意看口袋看这么久的。 “没有……不要!” “我到贵阳就设法寄钱你。前次给你的书看完了么?” “看完了。哪,这个口袋也送你。” “这个布好看,圣诞老人背货的……” 章华云忧戚地笑,伴他走出门。 “你不必送了。” “不。你明天早上就动身吗?我不能来送你了。以后千万要小心啊!” 章松明难受地笑,狠恶地踏响皮鞋。 传达室里的灯光已熄灭。雨已停止。黑暗的空气里充满了梅花的冷香。章松明大口吸气,走出铁栏栅。 “好,我走了。” 少女倚壁站定,火热地看他。 “给我来信啊,哥哥!” 这是关系单纯的人们的沉重的告别。章松明不再说话,背起圣诞老人的、妹妹的花布口袋,跳到泥泞里去。大步向前走。 但走了十几步后,又忍不住偷偷向后看。妹妹还站在铁栏栅前,那是一个痴情的,纯洁的黑影,以高举的手臂抱着头。 冷风在黑巷里哭咽。他再向前走。突然少女惊吓地、冲动地叫了起来。 “哥哥,那里有一个大水塘啊,看,哥哥!” 章松明战栗,觉得这是某种明澈的智慧发给奔波的人类的一个急迫的警告。 “你要当心那个水塘,那个深渊!”走出小巷,他想,胡涂地在泥水里大步走,“……你们要独自担当痛苦,长的路,好极了。”他想,走得温暖起来,“但是,至少,对于串一个喜剧的角色,我是要失败的!……”二 头上罩着白色护士帽的章华云,从一间特别病室出来,在廊道里向楼口匆促地跑去,因为一个吞饮红汞水企图自杀的牧师女人需要洗涤肠胃的药水。但在廊道中央,她突然停住了,把结实的双手合抱在胸前。她的嘴唇惊诧地微张,一个焦灼的、悲愁的表情使她的光洁的额上的皮肤向下游动,眉头的覆压使她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恨更鲜明。——在这种时候,她的因为一向被压抑而显得笨拙的脸是特别生动,特别美丽的。 她觉察到一个微妙的,严重的,在她说来甚至是可以包罗一切的思想,于是挥手,急迫地扭动多脂肪的颈子,想把它捕捉住。 “哼,你……”——但她只捕捉到这两个平凡的字,她失望。恍惚地移动脚步,向自己摇头。但一个身段苗条的护士长赶过她,用她的怀疑的、冷酷的眼光把她惊醒了。于是她恨恶地盯住这护士长的粉色的丝袜,跟在她后面上楼,把楼毡踏出沉闷的大声。 “嗤——轻!”护士长回头,优美地弯腰,摹仿英国女人,把一根白色的细食指放在突出的红唇上。 “有些人的生活根本是不必要的呀!哥哥的意思——”停在药室门口的时候,那个捕捉不到的思想在她里面出现,鲜明地,迅速地掠过,“比方她无意义地自杀,对谁有用呢?丈夫已经抛弃她了!再比方这个家伙,”(她指刚才那个护士长)“总喜欢装一个蓝眼睛,金头发,明明是下等人种,哼,英国爸爸,法利赛人!但是今天的天气多么好呀!”她秘密地向楼窗上的金色阳光笑,因为企图忍住笑,她的两腮和颈子鼓胀了起来。 正预备进门,门开了,颀长的护士长跨出一步,从捧在手里的磁盂上嫌恶地望她。 “忘记你的工作了吗,孩子?” 章华云脸红,但骄傲,因为刚才的思想,因为哥哥的严刻的嘲讽,最后,因为楼窗上的阳光。“谁是孩子!”她叽咕,走进药室,向迎着她走来的老司药用鼻音背诵药品的英文学名。 在晚上的值班前——去看护那个企图自杀的病人——章华云把脸盆搬到后院里,洗脸,洗衬衫。她把手巾的破洞小心地折好,仔细地擦着发红的手腕,一面烦恼地凝视着放在石块上的快要用完的肥皂。一切都不称心(她的要求已经是这样少),一切都使她苦恼,羞辱。衬衫磨损了;没有钱买昂贵的笔记本(英国医师是不喜欢土报纸的,否则分数就会少);没有钱买鞋子;哥哥不来信……。 她把湿衬衫张开在额前,对着西方的落日的红光,计算着上面的破洞,然后,同样举着,忘记了改变姿势,计算白布的价钱。这价钱使她失望,于是她叹息,张开嘴,露出小儿的惊慌表情。在这种表情后,她的脸平板,是丑陋的。 一个女郎走近来,推她,她迅速掉头。 “章华云,认识我吗?” “哦!”她用重浊的鼻音说,脸上闪出光来,“你,高明芬!” 在高明芬,这个宽阔的额上刊刻着轻蔑和悔恨,下颚尖瘦,身段美丽的二十几岁的女人的苍白的脸上,现在浮幻着一个温柔的、疲劳的、带着奇特的虚伪的微笑。她缓缓地向头上移动手,想爱抚什么,当章华云脸上的光采矜持地隐藏起来的时候,用一种抒情的习惯的语调说: “你好久不来我那里玩了,是恨不是?” “不,真的。”章华云歉疚地,讨好地笑,抬起发红的湿手。 高明芬看她,搐动丰满的鼻翼,在那里隐藏着一个轻蔑的、了解的笑,这笑章华云曾在哥哥脸上见过。 “今晚陪我玩好不好?” “我马上上班了。”她回答,假装冷淡,狠狠擦手,“你看太阳都完了。我们这里今天有一个牧师女人自杀!”她说,闭起眼睛想什么,活泼起来,“你看,幸亏发觉得早!她丈夫遗弃了她,……是多么一个混蛋呀,在这城里有一些小势力! ……”她灼红了脸,因为羞于自己的兴奋,但依然用那种压倒一切的、生命力旺盛的少女的声势往下说,眼睛美丽,“…… 你近来怎样?我是想来看你的,但没有空,又……并不,并不是跟你有隔阂!”她抛开手巾,“不过……啊,我没有能力理解你……”同时她在心里用想象的大声改正说,“我是理解你的!” 高明芬依然微笑,但太阳穴抽搐。 “你哪里学来这套话?哥哥教的吧。”她说,抽气,“我到城外来买一些东西……” “你看我们院里的梅花都完全要开了,多么好!——我明天送你一些……” “那是英国人的财产哩。” 章华云垂卞眼睑,露出不满。 “我马上上班……”她迟疑地说,捧起脸盆。 高明芬点头,搜索地看她,然后阴郁地向医院后门走去。 但刚走出门,便被痛苦袭击,眩晕,依着一根电线杆虚弱地站立了下来。……她是章华云的旧同学,仅有一个孤寡的,守着一点点积蓄的妈。她在女人的生活上欺骗她的妈,首先是无事可做,追求青春的逸乐,让一个军官引诱了她又把她抛弃,以后便渺茫、愤怒、发疯地向这一条无光的路上走去了,交给了一个结过婚的公务员,和一个无职业的漂亮青年。当一个这样的女人突然在阳光下觉醒了青春与恋爱的时候,她会觉得有多少瑰奇的东西陈列在她面前!但是以后呢?——以后,为了免去这黑暗的,可怕的眩晕,免去这倚着电柱的痛苦的街旁站立,她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你以为你年轻,纯洁么,你以为我无耻……好吧,看着! 但……迟了,这又,又为什么啊!”她挣扎,愤怒地跑开。 章华云怀着扰乱的、阴暗的心情走进病室的时候,英国女医师威兰正在替病人做今天最后的工作,拉上厚毛毡,并划十字。看见护士学生,她严肃地点头,似乎说:“这样很好,很好,我很满意,孩子!”然后悄悄踮脚走出。 房间不大,灯光很明亮。在寂静中走动,章华云觉得这微黄的灯光似乎是可以用手触摸的实体。她窥看病人,嗅药味,又转向窗户,感到极不自在,仿佛这个晚上,这些晚上总不该这么过似的。迟疑了很久之后,她走向壁前的小藤椅坐下,把一本书放在膝上从中间随便打开。 但看了几行就抛去了。不能平静。起初是一些渺茫的,疼痛的情绪,接着艰难的思想涌起来,汇成巨大的骚乱的浪头,把她覆没。她斜仰着身体,望着仿佛蒙在红雾里的吊灯,在美丽的眼睛里有一种忧愁的、尊敬的、梦想的表情。 首先她努力去想哥哥的话,这些话,对于这一瞬间的她变成了坚实的存在,决不能被温柔的、不经心的情感嘲弄;假若有谁像她曾经做过的一样来嘲弄它,她一定要激烈地防卫的。从这,她想到高明芬和面前的病人。 “……俄罗斯,女人的命运有三条艰苦的道路,哥哥叫我读这个。”她想,把左手从椅背上抽回来,温顺地放在膝上。 “我呢?这里摆着两条路了。这个女人,她的丈夫不忠实,她的命运黑暗……那窗子上是什么?” 她伸直腰,瞪大眼睛望窗子,它被什么东西刷响了一下;但因为内面的思想,她的眼光是迟疑的,不像往常遇到这类事时那么敏锐。她站起,机械地走向窗子,用鼻尖贴住冰冷的,光滑的玻璃。 “没有东西,神经过敏!”她批评自己。“看呀,那都是梅树!”她叫自己看。“我要想一想我的道路,我是女人……”她战栗了一下,但思想却顺着同一的河床在下流,“很小的时候我和哥哥成天打架,但现在不了,见面要客气,简直像外人……我们长大,想起来,从前的环境,……我为什么还要挂念?父母谁不爱惜子女,但他们,对于我们,不一定是对的。 比方,生意倒台,爸爸脾气大,不让哥哥再读书,说一生也不出门,不管世事的人是好的。一生么?这能够么?”她摇头,用手指划玻璃,“他们不幸早死了,想起来,我们的命运是可怜的。但即使不,不呀,这样的时代……” 她突然疾速掉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探她的思想。 但什么也没有,除了病人的粗涩的呼吸。 “再想一下吧。”她要求,体味着思想带给她的愉快。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一到自己来意识它,思想便隐去,不可捉摸地消失了。一种混淆着过去的悲伤,将来的荣誉的甜蜜的悲辣的情感膨胀了起来,压迫着她,使她惊慌地,秘密地颤抖。 “哦,哦,老妈妈的声音是多么微弱,……”她自语,眼睛潮湿,用软弱的手指弹着窗玻璃,“从明天起,我一定先看完……” 忽然病人在床上动弹了起来,并且灼烧地咳嗽。她匆忙丢下自己,跑过去。 “朱太太,怎样,好些么?” 病人移动手,吃力地摇头,看着她。 “要开水么?”恰如护士的职务所要求的,她温柔地、耐心地问。 “不。”病人喘息。她企图坐起来,章华云止住她。“她们……呢?”她无力地问。 “她们不在这里。我值班。你要什么?” “我要……章小姐,我忽然想起,我……”她甜蜜地说,但是痛恨使她的声音颤抖,“我蹲在这里两个月了!……” 护士俯腰,凝神看她。 “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不得好……我只希望死,死,你什么时候来啊!” 章华云突然伸直身体,勇敢地、庄严地望着吊灯,仿佛要和它斗争似的。病人难看地笑。 “章小姐,你今年几岁?” “十八。” “我晓得。你多好啊,年轻,像我这样的人,我只想死,世界还要我干什么呢?”她咳嗽,吐痰,章华云扶她。“你看,你年轻,像你这样的年纪,我也多多快乐……从前,我在无锡住在后街一座好看的房子里,你没有去过?你听我说…… 无锡是好地方,——啊,我多恨,多可怜!——好地方,我住在……”她侧过头去,开始哭咽。 章华云是很惧怕病人,失望的人的一连串的诉苦的,她知道,当她们的寒热病好了,微小的希望满足了之后,就会恢复成一个健全的人,宁可去信仰上帝,却不愿再来理会在穷苦和青春里疾病着的自己,把她以前的扶助、耐心、凄苦的温柔,都当做是付过了钱,两不相欠的。然而不管她怀着多大的戒心,她还是极易被情感屈服,多么简单啊,只要在别人失望、痛楚、多言的时候想起自己的类似的状况来,就足够了,她是同情的天才! 这病人继续叙述自己,使她激动。 “我有一个孩子,他今年二十三岁了。他在上海……一直在上海,跟军队打仗去了,以前春天里他来信,说一切,一切都好,还杀了日本人。”她温柔地笑,“你想我不知道么?骗我,大家骗我,我不是人!”她捶自己,开始痛叫,“你们串通骗我呀!你们让我活受瘟罪呀!我死不了活不了,日子不再来,好狠心的世间人啊!……”她又哭,掀开厚毛毡。 “不要,朱太太。……我想说一句话,在身体不好的时候,就会把一切想得太坏。其实不是那样的。世界上的事,不是如人所想的……虽然我年轻。你看,你要静养……我担保……”想到自己不能担保什么,她突然流泪,掉过头去。 “你知道朱牧师不?”妇人新奇地问,指她的不忠实的丈夫。 “知道……”章华云回答,想批评,但又抑止。 妇人狠恶地咬牙,滚动眼珠。 “你看,他会不会到院里来?”她坚决地问,仿佛提示,只要丈夫来商量,她便饶恕一切。“哼,看吧,他们好,舒服……”她说,一个黑暗的,残忍的思想来到她脸上。章华云对这无经验,感到可怕。 “他要来,说过!”她大声说;同时在心里凄凉地叹息“他怕永不再来了!” “他信上帝,而……看吧,你告诉他!……” 这时门轻悄地开了,踮脚步进来的威兰惊讶地看病人,做手势使她安息,然后转向护士。 “不许和病人说话,除了必要的!”她严肃地说,瞪大明亮的,有神采的眼睛。 护士皱眉,轻蔑地转身,走向窗口。 “必要的,死才是必要的!”她愤怒地想,望窗外。 “朱太太,你需要安息,知道不知道?”威兰用女教师对幼稚生说话的语调说,“我们跟朱牧师送信去了……啊,上帝看顾你!” 妇人沉默,发红的鼻尖上沁着汗。 “呵,孩子,把窗打开。” 章华云服从了。 但这是幸福。夜是晴朗的,梅枝在素白色的微光里摇曳,芳香和冷气流进窗口,驱散了令人头晕的酸苦的药味。她紧贴窗棂,半闭起眼睛,让短发在耳朵上飘,以一种泼辣地力狠狠地吸着夜的寒冷的甜气。她安静,恬适,有不可捉摸的梦幻;美丽的情爱在她的青春的额上淋了下来…… 她仰头。高空里浮着薄云。……但英国女人悄悄来到她身边了;好吧,她要和她做青春的竞赛,而且,无论和谁! 女医师用白色的小手摩弄窗扣。 “这梅花可爱,哦,孩子,它是你们的国花?” “是,Miss威兰!” “中国现在是我的故乡了。”威兰用清脆的、温柔的声音说,灵活地摇头,“……我常常想,主分配给他的不幸的孩子们的命运是不差的。我们不能怀疑。我多么爱这个古老的民族啊……在我的青春里,我感谢……” 章华云侧头,锋锐地、明亮地、大胆地看她。 “不是用有罪的人类的声音……”女医师举手抚自己的发卷,在优美的,芳香的唇下藏着一个神秘的,爱悦的,稍稍有些羞涩的微笑。 “你满意我们这个国家么?”章华云问,咬嘴唇,而且脸颊灼烧。 威兰点头,动着嘴,仿佛在念数目字。 “啊,了不起!”她回答,霎眼睛。 章华云感到稀奇的不满足。她已经激动。据她的经验,假若不立即避开,就要担负更重的情感,愈来愈扰乱,非到说出令自己失悔的话不能停止。但现在,面对着这样的对手,她又无法抑制自己。于是她一面在窗棂上拉手,缓缓推动身体,用来使自己镇静,一面嘶哑地,快乐地说: “谢谢你Dr!我以为,你总有一些意见的。” “没有呀,真的没有!”女医师摇头,用儿童的声气说,“我只过上帝赐给的生活,我不知道批评呀!好香的花。可惜没有月亮!” “看,你批评了!”护士快乐地指摘,松开手,因为企图忍住笑,她的有光泽的颈子颤抖着。 威兰沉默,严峻,而且妒嫉,这是她的上帝的良心所不许可的。 正在为突然说出来的敏捷的话得意,燃烧在虚荣的兴奋里的章华云,瞥见了威兰的脸,微有些失措。但立刻,当她找到了某种支持(当然又是哥哥)的时候,她就愤怒,欲望报复。 “Dr威兰,”她用温柔的,不稳定的低声说,“英国政府,我不懂,为什么要封锁滇缅路?” 英国女子怀疑地望她,仿佛不懂她的话。 “那是一种政策,必要的!”她严厉回答。 “供给日本军火!”护士的声音细弱,尖锐。 “这个我不知道。” “我想是这样,”章华云说,望向天空的薄云,想到应该说得理智,“威兰先生,我是一个年纪轻的女子,是你的学生,不懂得多少……”她严肃,“我想,我们中国的青年,很想学习,知道国际的情形……”她停顿,歪头探索威兰的不动的蓝眼睛。 威兰点头,以一个优美的姿势把手抱在胸前。 “我想,威兰先生,英国是一个大帝国……它的政策中国人真是不容易理解。我想,这并不完全是中国人不对!哦,先生!”她急剧地挥手,“中国人是对的,因为他们为了生存…… 我想,几十年由于大家互相不明白,流过多少血……先生,中国,它为什么这么苦,战争呢……难道……” 威兰用一个手势打断她。 “孩子,你对政治很有兴趣么?”她危险地叫。 护士的脸颊发烫,微张的唇在芳香的夜气里战栗。 “我很赞成你的精神,”女医师用沉闷的喉音说,严厉地点头,“但是,你的思想并不正确。一个青年人企图脱离主,她原是归服他的,跑向欲望的世界,多么可怕!”她抬起手,做手势,声音严正而清楚,一个说教者在优美的黄卷发底下出现了,“孩子,当心当心,诱惑是可怕的——它们,你瞧,你的话里有另外的意思。……” “什么另外的意思,先生!”章华云用愤怒的鼻音问。 “要使他灭亡的,必先使他意志歪曲,然后疯狂!” “哦!”护士悲愤地喊。 “有病人——”医师警告,吻食指,发出嗤声。 于是沉默。冷风通过窗户,头发飘动。 “你有一个哥哥?”好久之后威兰轻声问。 “我哥哥。” “他在贵阳?” “是哩。” 为一种突发的怜恤所动,主要的,为自己的某种不稳定的情绪所要求,英国女子开始热情地爱抚章华云,呼她为“可怜的孩子”,“受伤的纯洁的小鸟”,并且仰头喃喃用自己祖国的言语背诵诗句。她的发音富弹性,轻柔,优美。在垂在额前的发白的卷发下,她的陷凹的蓝眼睛转动,闪着幽暗的,青春的光。 在这样的爱抚里,章华云摒弃了刚才所坚持的一切,默默地,丰满地感动了。她痴痴地凝视对方,呼吸着她颈项里的魅人的香气,接触着她的温暖的皮肤,体会到一种于她是生疏的幸福。这种感受使她慌张、急迫、苦闷,竭力从威兰的手臂里往窗外望,仿佛寻找什么东西。 威兰压紧她的胸脯,吻她的额。 “Goodnight,Mygirl!”她说,迅速地,优美地,在章华云面前像明亮的云团似地浮了出来。 章华云眩晕,伏倒在窗棂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什么?哦哦,这是什么?……” 她微语,热烈地流泪。她知道这是什么,英国女人传染给她的冲动是什么,但她无法,不敢把它用一个明显的字说出来! 病人睡去了。离换班大约还有两个钟点。她关好窗户,重新坐到藤椅里去,拿起书来。但还是看不进去。缝纫也不行。 她的头脑已仿佛完全空洞了,然而感觉和想象却突然变得那样奇异,似乎是,一切都亲切,是可能的,但正因为如此,又是不可能的。窗外的芳香的梅花,美好的夜已被忘去了,还有病人的绝望,威兰的作为护身符的上帝。……这一切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在椅子里懒散地倚下去,向灯光仰起疲倦的脸,因意识到又被欺骗了一次而扰乱,同时想起在世界上飘流,和命运恶斗的哥哥,以及与哥哥相联的光辉的、坚实的一切。 三 章华云就是在这严格的、温柔的医院里度着最初的青春年华。它的严格束缚她扰乱她,使她苦痛,它的温柔又时常使她觉得被骗,涌出失望的、严肃的相貌来。她曾经有过一个暴君的父亲,在他身边,在故乡那繁华的、疲倦的大城市的污秽的腹部度过最初十二年的生活。对于这一长段生活,她现在有着蒙昧的,时常令她恐惧的回忆。恐惧是因为她还是每每由于凄凉,落进渺茫的依恋,想到属于她的被压抑的童年的那些栉比的木楼房,那些灰黄色的,枯萎的男女……。还是依恋往昔的伤心,压抑。这压抑在她身上所留的印记,便是慌乱、笨拙的姿势,扰乱的兴奋,一遇到温柔的情感便动摇的意志,以及羞涩,胆小。哥哥一有机会便向这些进攻。在起初,对于这进攻,依恃着洁白的、单纯的心胸,她只用一个不表意思的微笑来回答。…… 但她苦恼,凄凉。梦幻和回忆都不能喂养她了,心灵需要新的食物。于是她努力摆脱蒙昧的印象,用鲜明的语言来思索,并竭力爱周围,在周围寻找依托……。然而在这医院里,同学大都是本地人,虽然她竭力和她们相交,但一触到实际利害,她们就远离;往往是,她们都跑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伶地站在廊道口。 因此,像很多次一样,这天夜里苦楚醒来的时候,她切切发誓,要从此对一切都世故,狠恶,不动心。第二天她整天的脸色都是矜持的,很少说话,装做思索。但一到夜晚,一触到一件严重的事,她的情绪就又完全改变了;一个狂激的大浪头盖没了她。 那个牧师的女人重新自杀了,吞吃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砒霜。 事实是,她很早便已绝望。丈夫已经带着情妇逃到江对岸去了,只付一些钱,托院里的慈善的教友们照拂她。在半身不遂里躺卧了好几年,她自己也知道是不会好的,因此她只盼望丈夫来一次,听取她的最后的饶恕或祝福,使她死得不至于过分难堪。但他不来,她是一个自私、神经质、心地逼窄的妇人,对出身的上等门第念念不忘,极其自尊。自尊的幻灭是不堪忍受的,于是她自杀。 夜里恰好又是章华云值班。她在读完了她的书之后,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藤椅里,专心缝补衣袋。突然妇人用清楚的,甚至快乐的声音喊她,说是嘴里苦,要药水。这种药水恰好这里没有预备,于是她毫不怀疑地抛开活计走出门。因为不紧要,她就在廊道里慢吞吞地走,一面舒展疲乏的四肢。几分钟后她低声唱着歌走回来,正预备推门,听见了一声冲动的惊叫。 这惊叫从疼痛的胸中发出,含着疯狂的甜蜜,惨痛的恐怖,悔恨和复仇,像野兽。叫喊的人被自己的声音鞭打得耸起肩,颤动颈部。护士向前跑。 妇人在床上扭作一团。 “你去请……朱牧师来!他,你去……”她发疯地叫。 “什么,怎样?快……” “章小姐,多谢,……看啊,叫他来!” 章华云慌乱,想压迫她躺下,但被推开。她痛喊,捶自己。发觉妇人脸上有狂喜的,残酷的表情。 “你,朱太太……”她突然俯腰,用手抵膝盖,含着泪水温柔地说,“你,告诉我,你有什么痛苦呢?” “叫他来啊……我死,死了!” 护士静止不动,看她的炽烧着砒霜的火焰的脸,然后疯狂地跑出去,跑上楼,大声喊叫,冲击医师的房门。在她跑回来的时候,她听见妇人的叫声已经改变,痛苦而窒息。 “你们好,你们好……你们来一下子呀,来一下子呀!” “我……来了!”她大声回答,咬牙,奔过去。 “章小姐:我有一个儿子,……你以后知道他的消息就告诉他……你肯安慰他吗?” “好,好!”少女啼哭。 “我……在家里,底下的红木箱夹层里,”妇人说,犹豫,“也好……有五百块钱,他们都不知道……那是我儿子的…… 你要是有机会……不要让别人知道!……” “好,好!” 妇人侧头,热情地、昏迷地瞧她,像瞧着炽猛的火焰。 “你肯嫁给他……他好……” “哦,哦!”护士学生悲苦地叫。同情是这样强大,她没有能够意识到本能地在她的胸膛里撞击着的嫌恶和愤怒;她扰乱:“朱太太:朱……哦,快呀,她自己,她又自杀!”她向走进门来的人群叫。 副院长,威兰,另外的医师和几个头发散乱的护士拥进病室。威兰跑向前。 “吃了什么?”她清朗地、简洁地问,把手掌摊开。 “我不知道……我去替她拿药回来……她就,她……”护士指妇人,用鼻音说,眼睛里露出天真的严肃和乞求。 妇人用手使劲拔床栏,咬被角,又开始嚎叫。威兰们的到来使她的情感冲突得更尖锐,更剧烈。细瘦,戴眼镜的副院长,一个冷淡而镇定的好性情的妇人首先弯腰问她,手扶住眼镜,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仿佛表示,只有她能在大家的慌乱里沉静地观察事实,一手在背后缓缓招动,并从鼻子里哼出外科医生的惋惜的长音,在这呻吟似的长音中间,威兰不满意地用劲握拳,向一个惊愕地张着嘴的护士暴躁地严厉地叫: “真蠢,去拿泻盐来,多多的,还有药水!” 护士更惊愕,她经历不多,在她看来,这样严重的声色是一定用来做别的事用的,比方打电话给城里,或者叫全院的人起来,至少不能是吩咐拿泻盐。因此她还在等待,希望威兰改正。但威兰发怒,怀疑地,冷酷地看她。于是她惊觉,难看地挥手,缩着颈子跑出去了。 在护士跑出的时候,章华云愤怒地、怀疑地瞧威兰的胀红的颈子,仿佛要向她大叫,因为痛感到她的确切的严厉的叫声完全是出于个人的情感,不必要的。因为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理解这自杀的妇人的生活和秘密,而这是不能用言语或叫声表达的。于是她走向威兰,企图显露自己,给这件事以真实的意义。 但是副院长转身,责备地看她,然后咬住短上唇叹息,用闷住的,沉滞的声音宣告病人的濒危。…… “电话。你们……你不尽职!”她骂章华云。“电话!”她说,比着手势走出病室。 章华云惊慌,看病人,耸肩颤抖。然后闭起眼睛跑出,在幽暗的廊道尽端的一个楼梯口坐下,拔地毡的硬毛,并苦楚地凝视远远的吊灯,像一个被责备的小孩。 异常寂静。左边,弹簧门外面是荣盛的冬天花木,门微开着,冷风嘶过门缝,送进沉重的芳香来。章华云,这被人世的创痛所责备的少年,嘴唇战栗,向门外的黑暗里瞧,苦苦思索。思索不成,便流泪。 “哦哦,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晓得,必要付多大的代价啊!”她在心里大叫,感到欢快,“人在怎样生活,你看,你年轻,不知道!”她哭,然后笑,又哭,年少的脸温柔而美丽。“残酷的世界啊,丑恶的社会!虚伪的人类!”她责骂,突然站起,盼顾,跃到楼梯上去,“你要争取,不要悲哀,灰心……将来你们不过这种生活!……看啊,他们走来这里了!”两个人影向这边走来,已经走近,但她仍然站在楼梯边,做着手势,急迫地把要向自己说的话说完。副院长和威兰走至斜对面停住,她向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偷偷跃上两步,藏在黑暗里。 “我的意思是,miss威兰,她的所有的帐我没有副本。我不知他们……” 威兰沉思,轻轻点头。 “朱牧师的钱,总数是两千么?在文先生那里……” “写得很清楚。……她住了两个月多一点。哦,好先生,我觉得朱牧师是很理智,很精细的人!”威兰提示,脸色庄重,“在上帝的事业上,我们需要他。他很有作为,大家信任他。” 她做了一个华美的手势,侧头,声音柔软,稍稍带着兴奋,“这件事,那不幸的……” “Dr威兰!”副院长暧昧地喊,拒绝地推了一下手,“上帝知道人类的良心。朱牧师,这种行为我们不能赞同,况且我良心不安!”她躁急地说,张开嘴。 “哦,好先生,那是他的私生活。人总有弱点,我们的使命不在这里。况且我另外有我的可怜的心愿。我是弱者,我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 沉默。中年妇人阴沉地向旁边走了一步。 “她不是化费了那么多么,……尤其在我们的精神上?” “精神?意义不在这里!”女医师抱手,露出牺牲者的高贵的神情。 “我管这些做什么!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副院长用街巷妇女的粗声叫,痛恨地丢弃了圣经上的谈话,“老实说,我自己已经够烦恼了。你不知道我的不幸!”她叹息,用来证实她的话,“我们不能使朱牧师太便宜,这是丢脸的,我们中国人叫做呆子……我们,你看!”她瞪视用高跟鞋踏地的威兰,不说下去。 “宗教的友谊。啊,不幸!”威兰用充满感激的年轻的声音说。藏在楼梯上的章华云震动,她熟悉这声音。 “我只有职业,没有友谊;何况这不叫友谊!”副院长高傲地回答。 “我不明白。” “我们中国人是很直爽的。”她难看地笑,声音细弱,“告诉我,你是不愿干涉这件事么?” 威兰舞蹈似地跳脚,然后冷淡地看她。 “我是医生。” “啊,好小姐!”副院长诌媚地笑,“老实告诉你吧,我很为难。事务周转不过来,院长又到香港去了,所以我先支垫了这笔钱……修房子呀!不过这直接告诉朱牧师是无益的,他很奸滑……”她四面看,章华云畏惧地缩了一下,“暂时我们保守沉默,我看。否则我亲自向朱牧师说,就说,你的女人……”她露出威胁,音调深重,并锋利地看威兰,她在她面前像小学生,“……还有Miss刘,她的钱!我们一总收来,向教友宣布事实,……而做为他们捐的基金……你看,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上帝知道。”她胜利地收束。 “我不表示意见。” “那就好。我这个人,只要别人理解。……好,我们看看去吧。那么,好威兰,”她继续说,“告诉我这老朽婆,你有什么不满意,你需要什么?我该拿什么给你做圣诞节的礼物呢?” 但这时候,威兰畜养的一匹大猎狗突然从楼上跑下,在章华云腿旁停住,向她嗅鼻子,并发出短吼。章华云低声惊呼,狗快乐地跃到地毡上,奔向主人。 “谁?”副院长厉声叫。 护士失措,跃下楼梯,向头部举手,昏晕地,可怜地瞧着她们。 “你——干什么?” “我,我刚从楼上下来,那匹狗……”她用鼻音说,指狗。 “诚实吗?”威兰清脆地问。 章华云动着失色的唇,大眼睛里射出苦痛的儿童的光。 “你为什么在楼上?”副院长问。 “我……我难受!”她突然用愤怒的大声回答,望吊灯,笨拙地想动颈子,“我要一个人在楼上,我要想想我自己! ……” “她喜爱孤独。啊,可怜的孩子!”威兰张开手,优美地说。 不管她怎么轻蔑这声音,这声音打动了她,使她流泪。这眼泪急迫,而且奇特地甜蜜。 副院长从阴暗的眼镜后面憎恶地看她。 “她不诚实。……我没有听见有下楼声音!在外国人面前不诚实,真丢人!” 但章华云已经镇定,变得倔强。她咬嘴唇,甩头发,愤怒地看副院长。 “你们喜欢怎么说,你们,你们就说好呐!”她回答,大步向廊道中央走去。猎狗跟在她后面跑,并欢乐地无声地跳跃着。 病房门口站着三个脸色庄重的护士学生。其中矮胖的一个迎向她,仰起发光的鼻子,小声问: “看见老太婆没有?”她指副院长。 章华云用眼睛指了方向,走向门。 “她死了。”一个同学告诉她。 “我知道。但是还有人活着。我们……” “你说什么?” 她不回答,瞪大为看见死亡而有所准备的眼睛,轻轻走进去。但一看见妇人的覆着白布的尸体,那流血的鼻孔和嘴唇,她的胸脯就急迫地撞动起来。她感到眩晕。 “她死了,什么,这就叫做死么?我这样昏麻,莫非也要死?”她垂下手臂,屏住呼吸,“多么容易,她不再活了,很快……” 她扬起眼睛,看周围,企图证明这房间是她所熟悉的;忽然她向藤椅旁边走去,脸上呈显出高贵的严肃,弯腰捡起半点钟前失落的书:高尔基的草原故事。 在弯腰的运动里,她觉得这房间并不陌生,显然充满了新的意识。她觉得,血液注向胸口,彭湃作响,她是活着的,她活,于是死不再存在。 四 圣诞节来临了。对于基督教徒,在另外一些国度,在往年,这是神圣的,愉快的节日。但现在,在中国虽然也许还愉快,却主要的是必需的节日,为社会活动所必需,为在仪式上表明自己们存在所必需。而且,天主教徒们,他们原是不喜悦什么圣诞节的,现在,为了必需,也加入到里面来。这小城里便是这样,并且他们成了圣诞日礼的主持人。宗教已在社会生活里沉没。在圣诞礼里,有各种仪式的奇妙的混合。 因为县城里秋季曾发生过可怕的瘟疫,这次的庆祝礼就被决定要举行得更扩大,更感谢(这几乎是老犹太教的做法)。说是扩大,是因为除了份内的四十几个教友外,还有一些贵宾,诸如县长夫人,新从美国回来的一对年轻的实业家夫妇贲临。由于副院长的努力,县政府为这件事从特别费项内拨了一千公款。 威兰收到很多礼品,其中有副院长送的一件中国绸衣料,特别高兴。护士学生也互相赠送礼物,把一向安静的医院弄得充满了欢愉的骚声。但这空气愈膨胀,章华云愈痛苦。她接到的很少,这伤害她的虚荣心。主要的,她没有钱买东西来赠送。她给哥哥寄了信,照每年一样寄美丽的画片给他(虽然她明知道这只能引起他的惆怅),表白她的可能的思想,并向他要一点钱……但这就像投到那翻滚的江浪里去了一样,得不到任何回答。 她失望,感到被遗弃。还有两天就是圣诞节了,但每个护士学生都必须预备的白鞋子和白袜子她却还没有。曾经勇敢地向几个同学开口,但都遭了失败。于是她只剩下整天惶惑地走来走去,失神地张望,期待。最后她忽然想起去找威兰。 威兰在自己的精致的小卧室里光着发红的腿跳跃,试穿新高跟鞋。见护士学生来,她矫饰地张开长裙,翘出一双优美的脚,并柔软地歪头,瞪大眼睛。 “孩子,什么事?” 章华云脸红,用发闪的眼睛瞧她的裙裾。 “我能替你做什么,孩子?” “没有……”章华云皱眉。 威兰敏捷地放下左脚,拍手,在地板上跳跃。以后她走向大镜子,沉思着整理头发。 “Dr,我想问你……” “什么,孩子?懂得果敢和坦白么?”她回头,惊异地小声叫,红着脸。 “我没有白鞋子……”章华云大声说,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圣诞节需要的。” 威兰看她,想了一下,跑到屋角打开立柜。柜子下层陈列着六双以上的,各种颜色和式样的皮鞋。 “这里没有你们适用的……”她懊恼地说,注视着护士学生脚上的黑色粗布鞋。章华云预备走,因为注意到,在英国女子的眼光里含着她所熟悉的嫌恶。但威兰忽然站起,带着惊喜拍手欢叫,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 “看哪,他们还说中国女人小脚,你的脚,脚多大呀!” 章华云看自己的脚,脸发白:她是极残酷地被伤害了。 “哦,不要这样,你应该,”她愤怒地叫,“你知道,英国女人!”她叫,含着眼泪冲出房间……“我为什么流泪,我真软弱,压迫自己啊!”在楼梯上她发狠地想,“我去找老太婆,告假,决不参加圣诞节!……懂么,中国女人,因为你也是……”她停住,发现高明芬正活泼地向她跑来。 她依栏杆站住,露出冷淡的矜持的表情。 “你有什么事?”她问,敌意地看朋友脚上的新高跟鞋。 “我来邀你去看电影。”高明芬回答,“我有两张票,泰山情侣……你怎样?” “我不去。”章华云说,瞪大眼睛哼鼻子,像抱着狠恶的决心的小孩。 高明芬笑,露出洁白的小牙齿。 “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被侮辱了!”章华云回答,垂手,握拳,并拢脚跟跳下楼梯。 “怎样?” “我被侮辱,我恨我自己,我不坚强!”她喘息,大声说,“你来,我告诉你,你晓得!”于是她严重地拖住朋友的手,向寝室跑去。“……这难道是我们的命运么?你看,我们应该想一个法子,想想吧。”坐在床上,看看朋友的庄重的眼睛,她说,“要有一条出路,中国人,我们,青年……我不相信我不能做事,一件社会事业……啊,多么好,”她提高声音,火热地说,“……我现在这么想,我绝对……我,你看,我已经不年轻,我知道得够多,我明白一切。……那么,告诉我,高明芬,告诉我你的生活,你有什么痛苦……”她俯下发光的脸,柔声说。 高明芬笑了喜悦的、自信的、但羞涩的笑。 “我……?”她说,叹息,“那么你预备怎样?” “什么?” “白鞋子。” “我不参加!”护士屈辱地喊。 “我送你好不好?” “不,况且……”她回答,但顿住,脸红。随后轻轻点头,偷看对方。于是,一瞬间,她觉得高明芬真的美丽,真的顽强,既然能支持黑暗的生活,就一定比自己具有更多的勇气。 既然能这样镇定,了解别人,就一定存在着某种秘密的激情、矜持和高傲。于是,她觉得自己卑微,觉得刚才的表白是不足道的,可羞的。 高明芬了解地笑,站起来,整理坐皱的衣服。 “你没有事情么?” “没有,管它。我对这里一切恨透了!” “那么,”她看表,“我们去看电影吧。好久没有看了。” “好。……”章华云说。猝然想起刚刚过去的一切,变得苦闷而恍惚。“那么,也好……但是我去告一下假。……”她苍白地,怯弱地说,盼顾,犹豫地走出卧室。 但一走进城,一接触到街市的诱人的,生动的热闹,她就安于环境,让自己快乐起来了。她高声说话,兴奋地笑,批评一切;她敏捷地掠过精彩的百货店,向里面热烈地观看;对于街市的嘈杂、扰动、粗野的笑声和咒骂,她则迎之以年轻的,无识的,赤裸裸的呼吸。…… 黄昏时她独自归来,埋头疾速走进小巷,在腋下挟着一个方整的纸包。她的脸阴沉、疲乏、苍白,仿佛在这个短促的下午经历了五年的苦难,她不去吃饭,径直走进寝室,把白鞋子摔到床上,站到窗口去,向铅冷的天空悲惨地仰头。这是从小被压抑的原始的性格的诚实的痛苦。因为,她竟然这样无意志,牺牲了自己所思考所希冀的重大的一切,让高明芬带进电影院,坐在她的男朋友旁边,听他们向她说最无聊的话。 她不明了一切,也无力愤恨。而且,她木然战悸,觉得很难逃出诱惑,它们现在还冰冷地沉在她心底……。于是她苦楚地、凄凉地仰头。向晚的冬季天空里,铅灰色的云队在作着沉重的移行。 圣诞晚上,护士学生们一律穿起蓝制服和白鞋子,摇摆着短发,排队往城边的教堂去。夜来临,人声嘈杂,愉快,圣诞树在前院里放射着灿烂的光辉。护士学生们在圣诞树前面列队,教友们闪耀着华贵的衣饰,踏响皮鞋,用红光焕发的脸庞张望,肃穆地通过。最后来了副院长,威兰,和贵宾。章华云在行列里屏息地,挑斗地张大眼睛寻找朱牧师,他是今天的圣礼的主持人。 朱牧师高大,脸色严峻苍白,在美丽的男性的唇上蓄着英国式的短髭。他跨着愤怒似的大步走过,在后面跟着他的原先是一个大学生的细瘦的情妇。章华云紧张,为就要来到的,自己决心执行的事恐惧,脸相变得僵硬。——护士学生们这时候听见了停留在圣诞树旁的县长夫人和实业家女人的谈话。 县长夫人有丑陋的长脸,声音和姿态都像乡妇,但极确信,令人无法怀疑她不是一个天生的县长妇人。一个决断的,严肃的表情能够给一切浅薄、谗媚、愚蠢以一种可敬的外貌,她就有着这样的表情。 “在美国,那是黄金之国啊,洪太太,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生活程度多高,”她说,严厉而沉重,并张手做手势。 事业家女人微笑,用小指向丈夫指圣诞树上的飘曳的红绸条。 “不。你以后要叫我哲芹!”她回答,垂下眼睑,“这里一切都使我觉得新鲜,故乡风味……县政办得好极了,我敢当外国朋友说,就是美国也不过如此,不过多几个钱……不是吗?”她甜蜜地笑,向丈夫。 “真的?不对,哪里话,尽其……”县长夫人大声回答,皱起头皮,思索某一个名词,“也不过……最近行了新政,头痛极了!你们见笑!”她说,发出干燥的,愤怒似的笑声。 副院长尊敬而轻蔑地看她,然后勤勉地走向前,让大家看见她的庄严的笑容。 “哲芹,我问你一件事,你过香港的时候,那里的药品涨了没有?”她问。 “涨了五成。”对方的丈夫回答。 “那么,五金料,电器呢?” “一定涨的,副院长,一定涨的。真恭喜你,眼睛准呀!” 县长妇人哑声说,并向下笨拙地甩手。 “县长太太你真有福气啊!”副院长阴沉地说,露出不满,走开。 威兰奔过院子,尖声喊叫。事业家愉快地截住她,和她说中国话,问她对这个国家有什么感想。她笑,做鬼脸。事业家摇头,走向台阶,忧闷而不安,陷入沉思。“中国,中国啊,非改造不可!”——章华云觉得他在这么想。 铃响,威兰跑近圣诞树,发出庄严的呼声。护士学生开始迟缓地、拘束地移动,并咳嗽,散漫地拖响脚,犹如一群走在驱赶者的竹杆前面的鸭子。被圣诞树的光焰照明着的时候,她们体会到一种被暴露的生涩,脸孔呆板,兴奋而臃肿。 但一坐到教堂的后排,她们就替自己造成了自由的空气,互相低抑地谈话,交换批评了。大家咒骂虚伪的女人,议论朱牧师。 威兰活泼地跑过来,打听她们的谈话。 “嗤……”她吹手指,“孩子们,你们今夜每个人都有很好的礼物,又有吃的。但是时候还没有到啊!嗤……” “礼物!”一个年轻的学生倔强地叫,“从烟通里送来的?” “是,是!” “我们没有资格啊!” “圣诞老头子认不得我……他,威兰先生,他会走错路!” 威兰,对这两排快乐的,放射着年轻的面孔无法可施,感到渺然了,因为她自己也是快乐的。她皱眼睛,跳跃,跑开去。谈话在副院长蹒跚着奔过来的时候就完全停止。 “听见她说吗,丢中国人的面子?”一个同学向章华云说。 她点头。 “我们听惯了,我们还要至少听五年……”她轻蔑地回答。 “看朱牧师,那个没有良心的!” “看啊,他不知耻!” 朱牧师走至台前,显露在灯光里,温柔地做手势。于是风琴响,大家起立,发出歌声。以后是献圣饼,献花,读祷词……总之,做了想得起来的一切。 在这一切之后,朱牧师垂下眼睛,庄严地向前伸手。 “诸位!”他用微颤的,崇高而悠远的声音诵,“诸位上帝的人民,能在今夜面对圣子诚心忏悔的有福了;为灾难,为人类的不幸而温柔哭泣的灵魂有福了;因为虽然罪恶更深更大,人类自相残杀,堕落……天国却终必降临。天国降临,诸位心中……”他屏息,霎眼睛,怜悯地注视人群。 一种微弱的,温柔的战颤来到章华云胸脯。她无力抗拒这驾凌一切的,几乎是神圣的肃穆空气。和谐的灯光和人体的排列,朦胧的暗影更加深了这印象。她盼顾,但除了安静的,呈露着肃穆的受苦表情的脸孔以外见不到别的。她迅速地,奇异地想到哥哥,并微语,但哥哥倔强地冷笑,立即隐藏了。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 但泪水带来了幸福,在泪光里,她看见了芳香的快乐和荣誉,这是陈设在即将来到的圣诞夜里的。于是她欲望彻夜不眠,向同学们和威兰们唱中国复苏的慷慨的歌,显露她的优越的歌唱技巧;欲望青春的涌动的力的发扬,别人的欣赏和爱戴。而在这种过重的渴求里,她变得软弱无力了。她的美丽的大眼睛含着恳求、怜悯、爱情、甜蜜地瞥向周围——接触到威兰的明亮的眼光,停住。 “啊,纯洁的小灵魂!”威兰冲动地低呼划十字。 “我今天不和朱牧师说。另外找一个机会,因为……”她想,俯下头,粗涩地呼吸。 但芬芳的快乐和荣誉并没有实现。宴会后,快乐分两个集团进行,一个是教友们和宾客,他们围住风琴唱歌,并高谈县政,一个是护士学生们,她们挤在廊道里咬嚼糖果,互相开玩笑,然后商量寒假的生活计划。章华云,在大声谈话和迷惑的微笑之后,终于失望。看哪,她们唱得多坏,而且,她们竟然用这样平凡的声音说话!——没有舞台,没有弘丽的照明和响彻全厅的青春中国的歌,也没有那歌唱的女郎的壮丽的不幸!…… 十二点以后了。她疲劳,觉察到命运的灰黯。于是离开同学们,离开轰闹的走廊,独自走到圣诞树旁的石阶上坐下,抬头看星,它们在覆盖着沉睡的小城的深黑的冬夜天空里闪耀。快要过年了,在如此黑暗,如此寒冷的冬夜里,哥哥,他在哪里流浪呢?有没有一床温暖的棉絮? “我不爱吃圣诞糖果,……不,他多么爱吃糖,那种软的,小小的……然而现在呀,以及以后呀,无穷的不幸,他吞饮人民的命运……” 她悄然叹息,垂下头来。多么寒冷!——圣诞树上的彩灯快要完全熄灭了。 “记得从前,我们很小的时候,那街上有灯光,而且我……” 但男性的暴躁的喊声把她从过去拖了回来。朱牧师在和谁争执,然后砰然关门,大步向外走。他的情人在走道里跑,喘息追赶他。 “洪太太请我们,我们到她家里去!”她叫。 “谢谢,不早了,我要休息!”牧师说,愤怒地跨到台阶上。 “你闹些什么呀!” 牧师停住,敲手杖。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任何阴谋……”他说,但突然停顿,转身继续向外走。章华云跑过来,拦住他。 “朱牧师!”她叫,一面和兴奋战斗。 “谁?”牧师厉声喊。 “我。……”护士学生坚决地,严肃地回答,“我有一件事告诉朱牧师,就是,”她冷淡地看女人,“你太太临死的时候告诉我,她只有五百块钱藏在底下红木箱子的夹层里,她要我不告诉任何人,只等……” “你怎么知道?……她说些什么?”牧师无礼地,轻蔑地看她。 “她说,”护士学生愤怒,战栗,“她说这个钱是她儿子的,他一有消息就交给他。” “你贵姓,孩子?” “章,立早章。” “她叫你这么说的么?”牧师严厉。 “她并没有叫我跟你说,她要我告诉她儿子。因为……” “好,谢谢你!”牧师冷冷打断她,下颚打颤。“我先回去了。”他转头,告诉他的女人,然后大步往外走。 “哦,朱牧师,”实业家女人奔出,惋惜地喊,“你一定慢点走,你一定等一下,啊,多么值得纪念的夜……” 但牧师已经走出大门。 “他有什么事?身体不舒服么?”她问牧师女人。 “他一向是这样!” “那么,好小姐,你到我们那边去吧。” 年轻女人望圣诞树,灯光照出她脸上的难受的,狠恶的表情。 “好!”她说,收缩嘴部,这是向已经离去的朱牧师说的,“好吧……你看,生活多么好玩……”她尖声说,带着虚假的哭声,并憎恶地看章华云,“那么,吓,我们去,谢谢你的招待呀!”她优美地抬起手,坚决转身。 厅堂里和两边侧房里仍然是热闹的,但院子中央却只剩下章华云一个人——她握手,慢步徘徊,用鞋底沉思地磨擦地上的砂子,然后兴奋地跃向凄清的圣诞树,向它轻蔑地微笑。她挺胸,小儿似地皱眉,勇敢地呼吸,她的丰满的脸在红黄色的光线里闪出坚定的,纯洁的光彩。…… 一小群同学默默走到院子里来,其中一个用嘶哑的声音向她喊: “章华云,冷得很啊——我们回去了,已经自由解散,老太婆说的。” “好,是的……”她深思地说,“自由……自由解放!”她忽然高叫,嘹亮地笑,举手扑向同学们的默默的一群。 五 哥哥不来信,寒假已经开始了。寒假自然没有什么关系,孤独和悲凉的时候心胸沉深,倒可以更多地看书,想想世界,但医院里不供给伙食,却使她绝对地焦苦。护士同学们带着预尝过年的家庭快乐的兴奋的脸,一小群一小群地在两天内走光了。她惶惑地张望,想找一个同命运者,但没有。最后有两个同学来找她,问她预备怎样,并且立刻安慰地说她们绝对(护士学生的少女们很喜爱用这一类的词来表达心意)从家里带腊肉来给她吃。她感激;但她所需要的不是腊肉,于是向她们羞涩地,自觉丑恶地借了五块钱。卧室里狼藉着写着过去一年的功课的纸片:笔记本拆散了,破布到处遗弃,还有涂污的圣诞画片和肮脏的断绒绳。课室里,课桌张着黑口,仿佛企图以它的空虚来吞下更大的空虚,黑板上一端写着: “再会吧,值得惋惜的一九四○年!”并有人在它旁边改正成,“永别了……”另一端则拙劣地用英文涂着新年快乐一类的字,还画了米老鼠,天真而拙劣。……章华云笨手笨脚地在中间移动,捡起纸片来观看又把它抛弃,胆小地瞧着课桌和黑板,被恐慌、被凄楚淹没了——这平常热烈的房间现在仿佛成了一个茫无边际的海洋,五块钱完全无力镇静她的单薄的小舟,她感到自己即将被什么伟大的东西卷去! 得到副院长的许可,她动手把自己的床铺移到一间小寝室里去,那原是那个颈长,喜欢摹仿英国女人的冷酷的护士长住的。臃肿地抱着被盖,她在走道里遇见提着精美的小皮箱的威兰。英国女人今天异常欢愉,金黄的发卷在发光的、微笑的腮旁荡动着。于是她在心里布置防御,向被盖垂下眼睛,企图不看她。 “哦,孩子!”威兰并拢脚,欠身叫她,“你不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的。” “那么,我想,你今天到文会计那里去缴伙食费吧,她刚才还问你。” 章华云从粗棉被上阴沉地看她,想表示这用不着她来管。 “我想……我不常常回来,要到图书馆去看书。”她沉闷地说,羞红了脸;“我在外面……在外面吃。”她低声说,嘴唇战栗。 “只有十二个人住在家里啊。你们班上全走了!”活泼地,威兰皱起鲜艳的唇,吹啸,然后旋开一只脚,预备走,但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把皮箱抵在墙上,打开,“孩子,我有两封信,希望你等邮差来了交给他。”她带着夸张的同情望护士,“孩子真好,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新年!” “谢谢……”护士快乐地哑声说,但不知为什么快乐。 “我要住在对岸。有信也叫人带过去。好,孩子,以马内利(上帝与我们同在)!”她敏捷地关上皮箱,“Goodbey!” 皮鞋活泼地响。黄色的,透明的外裙在台阶上翻飞,威兰消失。 护士渺茫地站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和这英国女人一同向幸福和快乐跑去,以后便转身,急剧地奔向寝室,摔下被盖,战悸地哭泣。 “好,我要,我要绝对担负我的命运!”她发狠地握拳,像被凌辱的小儿,“我一定,绝对,……难道!……” 她决定用仅有的九块钱来支持两个星期,每天吃两次大饼。这决定使她安心,于是她平静下来,对充满房间的高贵的香粉气息皱眉,动手铺床,然后睡下,开始读哥哥给她的高尔基的小说《母亲》。中午她昏弱地睡去了,被难耐饥饿惊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于是她捏紧衣袋里的钞票跑到街上去。……这样度过三天。 第四天,被小说的热情所动,她开始和饥饿用各种方法厮打,残酷的作贱自己。原始的、被压抑的性格在自觉自己上升的某些瞬间就像她这样子,就有这么粗暴的自贱力。…… 一个全然新异的世界在她的昏迷的渴求里展开了,那里有冬夜的寒风,雪积的平原,和在这平原这寒风里做着殊死斗争的劳动男女;她向它叩门,被迎迓了进去。“但是,章华云,我们这里需要勇敢,牺牲,你能够么?”严峻的青年伯惠尔向她说。“我?是的,当然,我能够,你们看!”她大声回答,坐在暖炉边,女郎们在那里煮茶炊,“我忍受了三天饥饿,忍受一切痛苦,我身体好,而且我……”她温柔地、倾心地,向女郎们笑。“我的哥哥章松明……”——“你哥哥?”青年严酷地打断她,“他很困难,孤单,不和人团结……他能做我们这样的事么?”——“我呢?”她急迫地问,但女郎们递食物给她,一种浓汤,还有面包,快乐地咀嚼。“你,章华云,我们知道你,很久就知道,你很好。你一定会慢慢革除旧习惯……”——“但是她们知不知道我的坏处呢?我多坏,多羞耻!”她苦痛的想,但大家庄严地站起,她也站起,房里更明亮。……女郎们在夜里,在发光的积雪里勇敢地行走,倾斜着身躯,猛烈的寒风唱着曲子,卷动她们的衣角;在前面远方,峰峦后面的低空里,有城市的叛逆的火光的壮丽而沉重的血红的映照。…… 这是一种半梦半现实的奇异的错觉。她觉得她在高歌……但终于战栗醒来了。她寒冷,饥饿。书本从胸脯滑下,愤怒地跌在地板上。黄昏了,房间里是阴惨的,电灯没有亮。窗外,梅树们在灰暗里静静站立着。 “我要怎样了?我究竟怎样?我今天一直没有吃……我要死了!”她想,带着野性的神情俯视自己的青春的胸脯。“…… 我要去吃,我要不顾忌一切,……宁愿明天,明天死!”于是她眩晕地冲出房门。 但她还在作最残酷的坚持。舍不得用钱,酷爱积蓄,是她从小的习惯。终于她想起医院的厨房,偷偷溜进后院。 厨房里没有灯,周围已经黑暗。穿白衣裳的女厨子从被烟熏黑的矮门里走出,用火钳通水沟,然后大声擤鼻涕,诅咒威兰的狗和全人类,悠闲地拥着肥肿的腰肢向正楼的转角走去。章华云在树枝下向四面窥探,屏息跃进矮门,像一头嗅着鱼腥的猫。 她用战抖的手摸索烧箕,找觅碗筷,动作愈快,便愈恐怖。碗筷听碰出的尖锐的声音,威兰的大狗的吠叫,以及院墙外的人声汇成了一个庞大的轰响,残酷地敲击着她,使她的内部燃烧。…… 正预备盛第二碗,电灯亮了,厨妇站在门口。她寒战、失色,闭起眼睛。 “章小姐!”厨妇喊,明了了一切。 章华云机械地放下碗筷,机械地用充血的眼睛看她。 “我在……我找一点东西;你……”她喘息说,感到要疯狂。 厨妇不敢看她,收拢空出的嘴部,深深叹息。 “你吃,你吃,你……”她说,粗笨地走近,“这里还有榨菜……”她忽然流泪,掉过头去,“唉,我要到街上去一下,停会你关灯……看哪,天要下雨,瘟……”她走出去,虽然本来并没有想到要上街。 章华云关灯,忍住冲动,残酷地吞饭。然后她走出,沮丧地,静静地走向梅树园。 “我没有了羞耻,这样丑;一切全完了,这样的生活啊!” 她拥抱树干,把头抵在上面,“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怎样办?你们都看见,我,一个女孩子,这样不要脸,并且将来还要饿饭,落进可怕的社会!将要不再是一个人!这就是女孩子的命运啊,而,亲爱的哥哥,同样孤独的人,你也抛弃了我!”她急迫的呜咽,轻柔地摇落清香的,快要凋谢的梅花,“但是,我完全不怨恨,哥哥,一切的人,人啊!我将在世界上走,风雪里走,女厨子也把我饭吃,生疏的人们也扶助我……亲爱的啊,我不晓得,你们,亲爱的啊!” 哭泣缓和了痛苦,并带来甜蜜的安慰,于是,歌唱涌出了青春的、洁白的胸脯。这是灿烂的幸福。寒风吹落花瓣在她的额上,寒风吹过院墙,墙外的低空里,小城的灯火散布着薄薄的霞照。 少女还有一个祝福。 “祝福,哥哥,哥哥,祝福,祝福一切受难的人们,光荣的奋斗……还有这县城,一切人民!你们站起来,走向新生,不饥寒,没有我们那么多的弱点,哥哥,也不再痛苦!”六 上午,章华云进城,到公园图书馆里去。十一点钟的时候图书馆关门,她被逐了出来,在不清洁的花圃和假山石里流浪,考虑今天吃什么。最后她来到街上,正在苦痛时,遇见了高明芬。 高明芬穿着新做的蓝花布长袍,并提着同样质料的布袋,面色严肃——眼睛陷凹,露出疲倦和悲愁。她说她是上街来抓药的,因为母亲在老屋里病得很沉。 “我急得很!”她说,愤恨地露出白牙齿,“我只一个人,担负不了这样重的担子呀!我要跑开去……你看,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章华云同情,并觉得骄傲,因为轻易地相信了朋友的黑暗的生活的无望。 “那么你怎么办呢?”她问,因压抑不住的兴奋脸红。 “陪我去吧,华云。我们先到老屋里去看病人,然后再到我那里去……” 章华云犹豫,因而怯弱。 “去吧。” “我想……” “唉,小姐,只我一个人;我们两个人!”高明芬无可奈何地微笑,觉得对方幼稚,可爱而可恼,“我恨煞那些狗蛋!” “去吧。” “我请你吃水饺。……我要跟你谈谈。”她说,皱眉,秀美的脸上闪过一道黯然的光采。 护士学生注意地看她,变得兴奋。 中午,病人睡去,她们离开幽暗的老屋,越过一条街,进到一间后窗对着田野的明亮的屋子里来。这就是高明芬所说的新屋,也就是她的青春的祭坛,章华云曾经来过三次,最末一次就是那次拿白鞋子。房间隔成两段,板壁和天花板上都裱糊着低廉的印花纸,打扫得很洁净。家具是拼凑起来的,甚至有老旧的靠背椅,然而和谐,到处可以发现主人的细微的心意,不过又总令人觉得不安定,觉得主人会突然离去,这一切会突然不存在似的。这种印象人们往往总在那种境遇困难,生活浮沉,然而无时不酷爱形体的外观的妇人们的房间里得到。而对于章华云,这一切是神秘的。 高明芬到房东的厨房里去揉面粉,跑回来两次,表情变严峻,不说话。章华云奇异这变异,追进厨房,藉口帮她,偷偷窥看她的灰白的脸,企图理解她为什么沉默。这是包含得异常丰富的沉默,它的主人在这之前,多半是这之后一定会有一个强烈的爆发,或者用言语,或者用行为。章华云熟悉这;她并且知道,在风暴来到之前,一个人心里是充沛着怎样难言的东西。甜蜜、悲苦、坚持、和毁坏的焦渴。她酷爱这心情,因此,她感到羡嫉,她努力使自己的脸也露出含蓄的严峻。 “你不把水放得太多吗?”她不自然地说,侧着不懂得掩饰情感的赤裸的脸。 “你看吧。”高明芬随便回答,从衣袖上扑去面粉。她的声音迟缓、怪异、脸上笼罩着梦。……“我们今天肉相当多,” 她笑,但这是与目前的事无关的,“呀,没有酱油了!” “我去,我来打!”章华云急迫地回答,急迫地笑,恐怕自己在这里占不到一个重要位置。 “不,你不认识……”主人贴切地,抚慰地笑,“我们这里只有一家店子好……”她走出。 章华云感激、狼狈,钻进灶后的柴堆,拨火。 “你多么自私呀!”她在火焰的炽热里痛苦地想,“你要什么?你究竟爱什么?……” 吃饭的时候,高明芬又突然不可解地,强烈地快乐了起来,这快乐犹如暴雨以前啸过平原的疾风,携带着狂迷的尘砂……。她说城里的新闻,县政府的笑话(关于这些,她知道得极多),用一种沙哑的大声,带着泼辣的笑容,使章华云惊怪地瞪大眼睛,并恍惚地跟着她笑。 收去碗筷,主妇活泼地叉腰,摆动瘦身体,用快乐的大声说: “现在我们不许笑别人。……来,小家伙,你给我,我们去唱歌!” 章华云简单地、灿烂地笑,跟着她跃进后房,站到靠窗的桌子前去,接住她从箱子里抛出来的歌本。陈旧的歌本上有樟脑和香水的温润的气息——它已经被窒闷得很久了。 但立刻它就响出生动的愉快的声音,在少女手里颤动了起来。 “唱吧,唱这个。” “我们一起……”章华云的脸快乐地红润。 “不。我听!”主妇回答,旋动脚,并高高扬起手,倚到床上去。 “哦。好……” 她垂下手臂,咽唾液。歌声起来。因为竭力想表达情绪,她的颈子笨拙地战栗着。但以后就安宁了;歌声由破沙的童音升高,升成亲爱的高音,丰满而甜蜜,激荡着周围的稀薄的,由田野流来的空气,掀起嘹亮的波浪。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争不歇…… 她的潮湿的眼睛肃穆地望窗外。空旷的水田里,一个农夫和他的牛在迟缓地航行;互相咒骂——人用鞭子和嘶哑的嗓音,牛用短尾和倔强的鼻息。高明芬悄悄走近她,攀住她的肩,向她的耳朵吹着温热的呼吸。她没有侧头;四只眼睛一同越过人和牛瞧向远处。远处,在倾圮的城垣左侧有大片黑色的,忧郁的丛林,丛林后面是不怎么高的山峰,长江从它脚旁流泻过去,闪着黯澹、沉重、刚强的淡光…… “回想吧,华云……”高明芬伏在她肩上,用凄凉的柔声说。 她吸气,困窘地望天。 “记得在武汉吗?我们参加游行,那时候你是小孩子啊,用小孩的声音唱。但是现在你的声音变了。唱得好。我想起来,——你记得那晚上空袭吗?我们在码头上,江汉关旁边? 你还在唱,鲜花鲜花,嗬呀,一架日本飞机!”她动情地笑,抚章华云,“……多么好,可是各人的路是非走不行的。记得有一本小说上说,各人的生活有一个舵,它不是人自己能做主的。你看,我寻找幸福,以为自己永远快乐,但忽然,我的舵转了……于是,一切全过去了,而这窗外荒凉……我的心……”她俯头,热切地呜咽。 章华云垂下嘴角,温柔地,难受地看她。 “忍住!忍……住!”她倔强地叫。 “我们长大了,啊啊,有谁,一个女人,到我这地步吗?” 章华云眼圈发红,但仍然严酷地挣扎。 “不要……” “可是你不懂得我……” “我懂得你,可是我不晓得怎样才好,我时常在你面前难受,你不知道——” 高明芬走至床边坐下,脸打颤,苍白。 “那自然……那就好,那就好,总归,你是不会经验到这些的!”她自私地叫,“将来,但是将来你会明白!……” 护士学生不同意地摇头。 “告诉我,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很好的,”她庄重地回答,“不过你的环境害了你!” 高明芬严厉地沉默。 “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她低声迅速说。 “什么事?” “你过来,坐下,对了。……我,我有了小孩子了。”她迅速说,凶狠地咬嘴唇。 护士学生叹息,看窗外。 “那么,我觉得,高明芬,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她缓慢地,沉思地说,“担负起来吧。” “真容易。真……”高明芬冷笑,接着横暴地叫:“但是他的父亲是谁?” “你结婚就是了。” “真容易。你简直一点也不知道……你们院里有没有打胎药?” 章华云被从倦怠的,渺茫的状态里惊起,寒战了一下。 “有自然有的,但是弄不到。”她皱眉,因找到发挥自己的机会而兴奋,“院里前一个月就接了一个打胎的女人,不过那是他们的朋友。对旁人,休想——道德鬼脸!”她冷笑。 “道德,多好听!那么你不也是很道德的么?……我自然很快地就要给逼死了,这个城,这个社会是我的仇敌……两个生命!”她冷酷地瞧自己的身体,顿住。“其实,我知道我自己,”她继续说,“无聊,意志薄弱,容易……哎,丑恶呀,……但是不能过别的生活去,我常常想自己很纯洁,很好,但是无事可做,又骄傲。什么也不成,于是……你想,你现在该多好啊,幸福是你的,希望是你的,而我,看吧,”她又流泪,举手蒙脸,摆动她的华丽的头,“我……想,死啊!”她抽搐,耸起肩。 “高明芬,不能!”章华云严厉地大声叫。 “那么,华云,你同情我吗?”她扑近,圈住章华云的颈,“我,这个不要脸的人,多少次地欺骗你,哦,你纯洁啊!” 护士学生热烈地流泪。 “你愿意做我的妹妹吗?” 她柔顺地点头。但因不习惯这样的感情表白而脸红。 “啊妹妹,我们这世界上是多么可怕,多么荒凉啊!” “可怕,荒凉?”她偷偷地爱抚对方,用对方的发卷揩擦自己的眼泪,“荒凉的,不过也并不可怕。也许我年轻……我想,我现在要去找寻真的幸福……不是永远有着热情的人吗? 不是永远有人在拚死奋斗吗?”她点头,领悟自己的话,“…… 虽然我们从小就染上弱点,但是我们现在能够明白了。至少是如此。……比方我,”她说,“我是很坏的,很坏的,我明白了,我很坏……”她竭力想自己的坏处,浑身热辣,但别人的夸赞她纯洁的话束缚着她,使她没有勇气像高明芬那样谈论自己的弱点。“我很坏!”她用愤怒的大声说。 高明芬咬牙切齿地叹息,准备着做更激情的动作,但章华云脸上的恍惚思虑的神情阻碍了她。于是她垂头,安适地、颓唐地倒到一张椅子里去了。这动作是这样的准确,优美,仿佛这张椅子所以摆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待主人的突发的抒情性的颓唐和慵懒似的。 护士学生开始徘徊,思索着。 “我劝你结婚,”她忽然说,“或者你离开这个地方,我想,到别处去。……” 高明芬缓缓站起,整理衣服和头发,并用抹布揩去桌子上的灰尘。 “我要到别处去,重庆,我叔叔在银行里,可以帮助我……”她抒情地说,慢慢在房里转,舞动脚,“但是丢不下病人,妈妈啊,她为我累了一生,而……我的罪孽真重!”她突然静默,忘记收回刚伸出去的左脚,凝望窗外。 “人家的攻击我们不怕。我也是,这样活下去,不如不活!” 章华云动情地说,胸脯起伏,“我要——”她垂下手,垂下眼睑,享受自己的可爱的激情,“我要想离开这里了。” 高明芬收回左脚,皱眼睛,乖戾地看她。 “凭什么不要活!”她用尖声说,眼睛因妒嫉而幽暗,下颚突出,苍白的长脸完全胀红,“告诉你,华云,我要享受,要恋爱,要追求幸福!我有权利,我是人!”她叫,发疯似地攫住桌上的歌本,把它卷起来掷到床上去,“我凭什么低声下气,凭什么躲藏起来……”她扑到床上,用膝盖爬,抓住歌本反身抛向箱子,“你们想想看,各人要有自己的幸福……” 她跃下床,追歌本,因追歌本而忘记了说话。 护士学生无言,走向窗口,向冻得僵木的手掌呵气,然后用手抱住发烧的面颊,凝视田野。那边是山,它矗立在冬季的天空下,山后将有平原和城市,哥哥在那里,在那里冷笑而热情地恶斗,而她将去,丢开一切,寻觅幸福和苦难。她的眼睛潮湿。 水田里,人和牛还在倔强地航行。不过已经不再相互诅咒。在冻结的灰色空气里,他们的沉默和顽固是可惊的,人在犁后屈着两股,歪着无表情的尖削的脸,牛则在轭下伸长它的脱毛的大颈项,以呆钝,傲慢的眼睛冷冷地瞥着航路。在缓缓向前滑行的铁犁四周,水波清脆地激响着,徒然地想要轮流吞没那一个个突然屹露的光润的黑土的岛屿和峰峦。 七 终于章华云接到哥哥的信和钱了。钱是六十块,比自己所希望的还要多些。早晨落着大雨,她浑身淋湿,弯着腰跑过前院,冲进走廊。在走廊里,她从衣袖的折卷中取出信,慢慢向前走,几次撞在墙壁上,凝神读着。水滴从黏结的发绺上沿面颊往下淌,但她不揩。 “哦,我早知道,看你多觳觫!”她突然把信纸递向前,幸福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并摇头。 “前信所说的教书事,”信上有一段这样写,“因为不满意,没有弄成,现在是到一家企业公司来暂时混着了。这家公司真伟大。……在这里所要说的是,这几年,我也并不能算白跑。学了不少东西,也体会了真正的新力量,因之,真正的幸福。试想想看,生活为什么会继续下来的?为什么会改变? 你说希望,究竟什么是希望?——一切全由于人民的生活要求!看看那些穷苦的人们,学学忍耐和奋斗啊!你那个圈子是骗鬼的,所以不要被情感蛊惑,不要对它软化,而要认识。 多读新的读物吧。我在你们城里街上曾见到一些可读的书,也记得曾经告诉过你,但不知你有空去找了没有?你也许忙于另外的事,忙于咒骂和同情,但这像洋娃娃,别人一抽铁条你便叫,是要校正的。告诉我你的经验吧。什么,近来还‘不幸’,还‘幸福’吗?……我生了一场病,胃坏了,很糟,但不去管它。自然,这里很闷,和别处一样,也管不得的,我已经动手译书了,是一本社会理论。上司时常跟我捣蛋,要我读《新人生观》,好的,就新人生观吧——我明天就做笔记给他,像那个小说里的录事。但不知你的书读完了没有?告诉我感想。对一切要留心,慢点批评。晓得吧。……” “晓得吧。你学我说话,你写得这样急,我真不明白!”护士学生快乐地叹息。“还是老调子!”她批评,因能够批评所爱,所执著的人而高兴。“看啊,你一点也不告诉我胃病怎样了,真是男孩子!我这里有苏打!……”于是她跑进房,搜抽屉,倾出所有的药品,忙迫地,不必要地挑选起来。以后她失笑,丢下药,臃肿地伏到桌上去,动手写回信:“哥哥,你的话都是对的,我没有意见,我很快乐,因为我……”写到这里,她慌乱,激动,写不下去了。于是愤怒地涂画起来,然后撕去。“我有一个意见,我认为他太胡涂,作贱自己,还有,我并不想幸福……我要写母亲的感想……”她在小房间里兴奋地绕圈子,并且挥手,仿佛在和谁争吵。突然有谁敲门。她不高兴地打开,女传达无表情地跨进一步,递给她一个纸条: ——华云,妈死了,来帮我。明芬。 她怔住。活泼和挑逗即刻隐藏了,她的嘴角下垂,脸色严重。“真的么?能写得这样简单么?”她想。 “谁送来的?”她问传达。 “一个男佣人。” “把你的伞借给我!”她说,反身收拾东西,不等对方同意就抢过伞,从医院后门跑出。 在老屋的阴湿的屋檐下,一条长凳子上,坐着三个她所不认识的男子在低声谈话,并不时歪头望屋门,其中一个中年人阴郁地皱起鼻子,伸舌头舐嘴角。她庄严地,慌乱地看他们和他们旁边的纸钱堆,仿佛请求援助,恐惧得不到援助。 但他们显得冷淡。那舐嘴角的一个向旁边的老头子说: “不还债,硬给气死了!” “不要这样说。”老头子心烦地回答,“在外乡……你去看陈明新吧,在明义门外的小山高头……” 这一个默默站起,也不打伞(章华云很想把伞给他)。大步擦过颓败的花坛往外走。 老人追他,在雨里嘶声喊: “我一下就来……” 但章华云不再注意他们,已经跨进了阴湿的堂屋;听见了哭声。但不是她的朋友。白布幔急迫地垂着,这嘶哑的哭叫便从那后面传出。她站定。灵堂的简陋使她心酸。 “华云……”高明芬跨出侧房,淡淡地喊,同时机械地走向供桌,擦火柴,用战颤的手点蜡烛。……“你来刚好,”她甩熄火柴,低声说,“我乱昏了……” 护士学生惊异地,悲痛地看她,眼圈发红。她不能想象她的朋友怎么会这样冷静,麻木;她觉得她应该痛哭,激厉而绝望;尤其应该向她痛哭,诉说生活,寻求力量和安慰,但全然不!在曳长的孝布底下,这女人的脸苍白,宁静,眼睛暗澹,似闭非闭,露出疲倦;有一瞬间她的尖削的下颚战栗着,似乎要向朋友说一句什么话。但立刻就难受地避开脸去,制止了。 一个中年的矮妇人踉跄地跨进门,呈出香烛,向她微笑。 她迅速走上去,痛苦地弯腰,攀着她的手。妇人磕拜,她向后退,伏在地上,使额头触地。 矮妇人啼哭,扑进白布幔:里面的一个妇人也更大声地嚎叫起来。高明芬发怔地站着,然后向内跑,失声痛哭。 章华云跟着冲进去。 “高明芬,高明芬,不要……不要……呜呜呜……”她哭,拖朋友的手。这凄凉的尸身和哭泣的女人们,除了使她悲痛,还更使她骇怕,因为她迷糊地觉得,这些妇人们所以要哭,并不是悲伤死者,而是由于意识到自己也要像这样死,这样孤零、黑暗、无助……。 她哭,悲悼……而她热情地觉得,高明芬已再没有希望了…… “四婶,不哭……”高明芬爬起,劝阻妇人们,她们已经由哭泣转到咒骂:“是我的罪孽……”她静静地,痴幻地说。 外面男人们喊了起来。她钻出。章华云跟在后面。 “什么事?”她冷淡地问。 老人眯起眼睛,不屑地看她,然后叹息,用不可辩驳的语势小声说。 “该要去看寿材了。” 她点头,从衣袋里摸出钱了,动手数。章华云注意到她的脸在战栗,钱不够。 “大舅,先给八十块行吗?”她皱眉,冷冷地说。 “不行,我问过了!”老人烦恼。 “那么,大哥,”高明芬转头向坐在凳子上的形态猥琐的青年,一面数出钞票,“难为你替我买……”她想了一下,“一丈白布,五尺斜纹,在城外福生庄……” 青年站起,怀疑地看她,然后接过钱,扣着长衫的松脱的腋扣在雨里懒懒走出去。 “大舅,金哥呢!” “看地去了。”老人愤恨地回答。 “请你等一下,我去拿点钱……就来!” 老人喷鼻子。她向门廊走,偷偷地招章华云。 “你替我烧一下饭,华云。量四碗米,在床肚底下。另外,你去买一点小菜……”她数钱,章华云扰乱地脸红。“我去再换一只手镯,就来的。”她向门外走,但又突然停住,“还有,你注意他们谈我什么话,”她小声说,“他们就是想我一点金子……” 她从头上撕下孝布,交给朋友,迅速跑出。 章华云现在安静了,因为在朋友心里,在这丧事里她有了显著的地位。她买菜,量米,烧饭,愉快地忙碌着,弄得脸颊发火,满头全是灰,而且不时从厨房跑出,假装寻觅东西,狡猾地偷看高明芬的亲戚们,注意他们的行动。有一次,当她提着水闪过屋檐的时候,她听见侧房里有橱环碰响的声音,于是放下水,假托再量一碗米,蹿进去。矮妇人正站在旧式的立橱前,抱着一大堆衣服。她把章华云错认为是高明芬,寒战了一下,随后就宽慰地叹息,把衣服重新放进橱。 “死人穿那样的衣服,真造孽!” 她摇头,翘起小而丑的唇,怜悯地看章华云。章华云量米,感到痛恨。 矮妇人失望地蹩出房。另一个妇人跳过来,拦住她。 “那个阴阳怪气的呢?”她摇手,向房内歪嘴。 “她的同学!”她小声说,拖另一个妇人走出灵堂,“她换东西去了,一定是,一定是!” 老人阻止她们,暴躁地叫喊起来。 “一团糟,没有人问事……一直到这个时候,混帐……这位小姐贵姓?”见章华云出来,他问。 “章。” “饭好了吗?” “要好了。”……章华云向厨房走,听见后面用大声说: “明芬也的确能干,凭良心讲!” “就是太自恃,太任性,我说……” 章华云兴奋,因为知道这些话纯粹是讲给她听的。…… 当矮妇人走进来帮她,和她攀谈家乡,并问她在这城里做什么的时候,她冷淡地笑,同时弄响用具,表示自己很忙碌。 听见朋友的声音,她疾速跑出去。 “这里二百八,大舅,”高明芬兴奋地说,递钱过去。她的脸被冻红,头发完全潮湿。“表哥回来没有?”她问,然后揩发上的水,看章华云。章华云失去了冷淡,兴奋地笑。 “没有。”老人阴郁地回答,“我要去看地,陈明新是个混蛋……瘟夫!”他走出去,蹒跚着。 矮妇人走近,扬起左眉。 “你把镯子换多少钱,明芬!”她威胁地问。 “你怎么知道……四百!”高明芬愤怒地回答,向厨房走,脸难看地收缩,下颚突出。 “唉,少了,不划算,你……” “王道士马上就来!”站在厨房门口,高明芬大声叫。 “阿弥陀佛,异乡孤魂……” 章华云静静地望着,也不思索。她现在觉得朋友所做、所说、所表情的一切,都是应该如此,只有如此的。她不能不自己去换手镯,为金钱对亲戚们强硬而冷淡,不能不清道士,不能不冷酷,坚定,也不能不冲动地哭一下。她觉得她有力量,能够在这最不幸的日子独撑一切,值得羡嫉。——因此,当高明芬拖她到厨房里去说话的时候,她只是热切地,崇拜地望着她。 “一切快要完结了,华云,我的责任尽了。”高明芬说,突然眼圈发红,“……等下棺材来的时候,你帮我招呼案子。…… 只有这样的,”她在小木凳上坐下,“那些老太婆是狠毒的!” “你不累么?” “不。告诉我他们说我什么?” “没有什么。你看,我去假装量米,”护士学生说,指灶台,轻轻苦笑,“你四婶在翻你妈衣橱。后来他们议论金镯子,见我来,”她摇头,笑,“就说你好!” “翻去了什么没有?” “没有。” “哼,我就要——” “告诉我,高明芬,”章华云睁大眼睛,勤快地说,“我觉得你有一种信仰,有勇气……我真没有想到,”她折断手里的一根柴棒,嘴唇战栗。“告诉我你究竟从哪里来的勇气……” 高明芬静静地望着冒热气的锅,想了一下。 “这个时候哪能做梦啊,我的姑娘!”她悄然回答,“你就是不得不如此,否则就一分钟也不能活。勇气……哼,什么也不想,头脑一空,就像苍蝇撞玻璃一样撞上去了。就是,” 她惨笑,“麻木,无情,要活!” 护士学生沉默,把手里的断柴棒叠起,再折断,然后揉成一团。 “那么,你……?”她不安地问,在柴堆上移动。 高明芬静静地注视她。 “你说我的生活么?” “是的……”她滑至柴堆下,一束茅草弯下来,盖在她额上,但她不挥开,觉得这样很舒适。 “一切都是如此啊!”高明芬叹息,在膝盖上温柔地敲着手,“世界上的人,说激烈话是靠不住的。你总要活下去,受尽欺凌,不怕讨饭。我后天就到重庆去找我叔叔……” 章华云狠狠地抛开刺在颈子上的柴枝。 “那么,你觉得,我想……”她举起明亮的,爱抚的眼睛,露出要这种谈话永远继续下去的恳挚神情。但这时候院子里嘈杂起来,并且发出了不熟悉的腔调的啼哭,高明芬迅速跑出去了。她失望,感到温暖的疲劳,闭起眼睛把自己埋到柴束里去。但忽然,她觉得膝前火膛里热力在梦幻似地增大,给她以一种甜蜜的爱抚。于是青春的幸福又以另一种方式来到她心里了,她的呼吸匀整,脸孔像做梦的婴儿。……” 她睁开眼睛,妩媚地微笑。火膛里的火焰已快要熄灭,她跃起,迅速地投柴束,然后皱起嘴用力吹。烟喷出来,使她流泪。 “唉,你们看,我们终会光明……,我想,晓得吧,多好啊!”她向自己说,狂喜地望火焰,它在浓烟里愤怒地燃烧起来。 高明芬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你在做什么呀,姑娘!” “哦,你看:火简直就乌了。……我想……”她扑身上的灰,抱歉地笑。 “想什么!”高明芬叉腰,兴奋地高声说,脸孔冷峭无表情,“你来一下子好吧,姑娘,就要完了,人多手杂……”她疾忙跑出去。 护士学生跑出,兴奋地挤到脚案们面前,寻找可以指挥的。一个佣人端着东西走过,几乎被木杠绊倒,于是和脚缨们争吵起来。她走近。 “你们,你们,这个拿开去一点!”她用鼻音说。但脚诵抱着手看她,仿佛没有听见。 “你们呀!”她惶惑地,愤怒地叫,几乎要哭。 “什么,你说?……”脚案冷冷地问。 “拿开一点。” “哦,小姐,不碍事的。” 这时灵堂里透出哭声,人声嘈杂。她脸红,茫然地盼顾。 忽然高明芬跑了出来,曳着孝布,颊上有泪水。 “你看……”她指脚案。 “怎么放在这里,边上去边上去!”高明芬怒叫。脚案服从了。 章华云叹息。 “不要哭……”她说。但高明芬不回答她,拖她往角落里走。 “这里一个戒指,你替我赶快跑去换了,在二街银楼。”高明芬说,伸直左手的食指拔指环,咬牙,“一定要两百以上,快!” “我晓得!”护士学生痛苦地回答,转身往外跑,捏紧戒指。 “一定要这以上。”她追着说,“还有,你带一只公鸡回来!” “晓得!” 章华云跑出去。 “多么可佩的人啊!人总有力量奋斗,……”她想,快乐地叹息,“我能这样自私吗?我要先去兑汇票,买鸡。……” 她喘息,踩着泥浆在雨里跑。 四天后,她送了高明芬的行。高明芬原是叫她不要去送的,在走前一天来看她,算是辞行,并送给她一件学生时代的,淡绿的外衣作为纪念,但她还是去了,在码头的栏栅前找到了朋友。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上积满灰黯的云,仅在东方露出朝霞的火焰似的红光。风从江心吹来,寒冷袭人。她们挤开人群,走到江边的礁石上去。这里更冷,江波击响着。 高明芬的声音和神情还是和丧事那天一样,只是脸色更苍白,下颚更突出,冷峭和倔强更明显。她穿着绿色的纹布大衣,很美,头发也异常光洁。 像一切离别一样,她们首先沉默,后来便急切地寻觅话谈。她们买零食来吃,用以岔开自己的情感;但每次岔开,每次总更辛辣地绕回来。 “你到你叔叔那里去,做什么事?” “我不清楚。我能做什么呢?” “你吃。……” “不,我不想……” 于是沉默。章华云默默剥鸡蛋,向水投蛋壳,痴痴地瞧着在沉重的江波里压着的浓郁的倒影,轻轻摆动着的破旧的小江轮,体会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悲凉。离别总要使她伤心的,现在她又要离别了,不仅离别了高明芬,这孩童时代的同学,她觉得,也离别了与她的少年的丰富生命有着血缘关系,她常常要惧怕地去依恋它的那种难以说明的,亲爱的东西。 “那么,你说你的小孩呢?”她又问,并偷看对方的身体。 “冷啊,怕有六点钟了!……我正要告诉你的,”她想笑,但是笑容在脸上化做冷酷的痉挛,“已经解决了。” “什么时候?”章华云问,但点头,在领悟自己的某个秘密的思想。 “前个星期。……我要走了,很好,那些人!”高明芬说,看坡上的人群。“我永不能过你这样的生活了。死的死了,我只有一个人。我叔叔来信,说给我提了婚事,那么,我去看看……晓得吧,人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哼!” 朝霞变明亮,云散开,江心里的水波被染成红色。护士学生难受地看朋友,呼吸冷风,思索着。 “你不是能够自己做主么?”她问。 “我?……我不能。”高明芬坚决回答。 “你骗我,你骗你自己……因为一切事情,人自己……” 她顿住,愤怒地吸气。“但是我……” 轮船上锣响。两个人的脸上一瞬间露出慌乱。 “再会了……”高明芬颤声说,伸手向章华云的肩头,“也许不再能……再会,妹妹,再会,好姑娘……”她咽住,疾忙向栏栅跑去。 “祝你……”章华云微语,赤裸的大眼睛潮湿。 回医院的路上,护士学生构想着给哥哥的信,意想不到地变得快乐而骄傲,“哥哥”,她在想象里这么写:“我现在懂得生活的力量了。高明芬的事情教训了我,她原是很好的人,我今天早上和她离别。她说人不能自己做主,可是人是能够做主的,人要奋斗,用那样的勇气,因为不然,人们会同样受苦,宁愿,……”她跨过水沟,严肃地,微笑,“宁愿在奋斗里战死……哦,那个老太婆多么好,她一生受多少苦?”她跟着一个老迈妇人走,太阳已经升起,照在这老妇人的佝偻的背脊和白发上,“但是她从不灰心……这太阳多好,多暖——祝福全世界啊!” 她跃过充满阳光的灿烂的街道,走近一个油条摊,买了四根。 “你用什么拿?”卖油条的问她。 “替我拿纸包一包吧。” 卖油条的看她,仅仅为了她脸上的表情的缘故,去找寻纸。 “我们没有,本来,困难得很。”他说,翻出一大张纸,活泼地裁开。 “谢谢你。” “不,哪里……” “这个卖油条的多么好啊!”章华云,跨着有力的大步走开去。“我要自立,工作,很长的日子,……再隔半年我就离开这里了,接触一切人们,为他们工作,多么好!” 她胸中充满了阳光和诗,充满了新生的祈祷。幸福又降下来了,这次是用了想象的形式。逾越过沉重的江波和层叠的峰峦,前面是无数的人,后面也是无数的人,她向前走,勇敢地走向前,挟着医药袋和哥哥给她的书,在身上穿着那一去不返的童年伴侣高明芬送她作为纪念的学生式的、朴素的外衣。一九四二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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