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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新在广告公司忙了一整天,快下班时,突然神差鬼使,给在珠海的方红打了个电话。对方说,“方红已经有好几天没上班了。”海新懵了,忙说:“不可能!昨晚我还跟她通电话呢!”对方回答很不耐烦:“对不起,那我就不知道了。”说完,啪,把电话就撂下了。海新一下子丢了魂,也怔怔地瞪着眼睛,惹得周围的人摸不清海新发生了什么事儿,直到丁经理走过来,拍了拍海新的肩膀,才把他拍回现实:“自打方红走后,你就没安生过。没劲,你现在大小是个人物,在广告界跺一下脚也四处乱颤悠了,戳起来也是条汉子,怎么沾了你的方红就见傻呢?”海新没头没脑地喊着:“她为什么骗我!说天天上班,忙得要死,抽不出功夫给我打电话,可倒好,她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丁经理坐在海新的桌对面,瞅了瞅周围的人,低声说:“咱们虽然是朋友,可在公司,我是经理,你是创意室的主任,彼此都给个面子。你上着班,扯着嗓门儿打私人长途电话,而且理直气壮,我都站在你眼前了,你那还旁若无人,以后你我还怎么说别人?”海新站起来就往外走:“我给你挣的钱,小数点儿以后第八位的数,都够支付全公司的电话费了!” 春天的风刮在脸上,刺痒痒的,煽出一种浮躁。 海新蹬着自行车,两条腿像灌了铅。家,这对于新婚不久的男人来说就如同鸟的暖巢。每个男人回家时都有归巢意思,憧憬着夫妻的温馨,可能是拥抱,或者几碟小菜,一杯热酒,还有能灌满全屋的贴己话。可现在等待他的却是空荡荡的两间房子,推开门毫无生气,关上门,也跟死囚一样。海新路过自己亲手设计的广告城,夜帐子漫了上来,整个广告城五光十色,明与暗,虚与实,远与近,动与静,构成一个多彩的世界。他放纵地把自己沉浸在这霓虹般的灯界里,让浮躁宣泄出来。 回到家,海新打开音响,听那首排萧曲《天堂鸟》。瞬间那荡涤人心灵的乐符便在屋里蹦来蹦去,他蟋在沙发上,像一只疲倦的猫。这盘磁带还是方红临上珠海前买的,说排萧曲特别有魅力,能让你哭,而且哭得很深刻。然后,方红把海新拥在怀里,用一只手抚摸着海新的脊梁,另一只手拧开音响,于是满屋子飞着天堂鸟。海新撩开方红散下的长发,看见她那明亮亮的眸子,火烫烫的嘴唇。当两个人随着天堂鸟飞累的时候,方红真的哭了,她说,我走后,你想我的时候,就听这盘《天堂鸟》。 磁带放到了头,屋里一片死静。海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摸了摸脸颊,感到有些凉,原来是掉泪了。 一夜,方红没来电话。最使海新沮丧的是,他只知道方红的公司电话,而不知道她住处的电话。她去珠海一年多了,海新多少次催她告诉住处的电话,她总是回答,住处搬来换去的没办法,等住处固定了,再说吧。所以,海新只得被动接她的电话,不知道她从哪打来,也可能是饭店,也可能是街道上的电话亭,甚至有一次是在朋友家的厕所里,利用人家的挂式电话偷偷打的。 方红一夜没来电话,海新也一夜没合眼。 方红走进大学的时候,海新正在写毕业论文。方红是学哲学的,海新是学建筑的,两人本来风马牛不相及,而且性格更是南辕北辙。方红外表如火,总烤着别人,让男人有一种烧焦的感觉。而海新则常憋囚自己,很少向别人表达内心的东西,他高兴起来是大孩子,而烦闷的时候是个蹒跚老人。方红进大学起就追寻猎物,急于填补处女爱。没多久,在饭堂吃饭时,两人坐在一桌,海新对桌上的同学讲北京香山饭店的建筑风格,黑白的对比,怎样与香山衬映。方红盯住了海新,有一种新鲜的冲动震了一下她的心,她还没有感觉适,就猛地逮住了海新。饭没吃完,海新就被烧得晕晕乎乎,走出饭堂没几步,方红那纤细的手臂就揽住了海新的后腰。 太阳在春天里显得大,而且红,像一个熟透的桔子。 走进广告公司,海新迷迷瞪瞪的就被丁经理拽到一边:“海新,你那个服装电视广告创意出来了吗?人家客户正在你办公室里堵你呢?”海新耷着脸,他还记着昨天丁经理那句伤他的话,海新的自尊心跟弹簧一样,谁碰一下,就蹦得好高。丁经理摸他的脉,一摸一准,脸上绽满了笑漪:“昨天全怨我,你视方红如生命。我这满脑子全是钱了,你那生命的东西太少了。可眼下这客户大眼小眼的瞅着咱,你把你那生命先撂一撂,公司可指着你扛招牌呢!”海新没理他,匆匆走进他的房间。 整整一个礼拜,方红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海新天天恍惚在梦中。服装广告的创意虽然客户通过了,可拍摄的时间因为海新已经拖了几天。丁经理对海新硬也不是软也不是,急得满嘴起了一层小白泡,以至于他在走廊里来回乱走,吼着:“方红,你他妈不是个玩意!”海新抽冷子过来,红着眼丝,瞪着丁经理,丁经理立马溜走了。 当年,方红大学毕业,她和海新的爱情到了结果时候,便指名道姓要到海新的广告公司来。起初海新犹豫,经不住方红的煽情:“广告公司是当代知识女性驰骋天地的地方!”无奈海新几次领着她到丁经理家,苦口婆心,就差给丁经理跪下了,丁经理都断然拒绝:“广告公司不要讲哲学的!”方红也不示弱:“你要辩证地看人!”丁经理突然冷笑:“我会魔术地看人!”海新只好出下策,以走来要挟丁经理,丁经理才点头同意方红进来,他对海新拍拍肩膀:“你这人呀,对谁交往都从不留心眼,不留后路,真诚得要命,执着得要死。告你,这男人是披着狼皮的羊,这女人是披着羊皮的狼,懂吗?我担心你被这个女人给弄魔症喽!”海新却不以为然:“她爱我铭心刻骨。”丁经理叹口气:“女人一旦得到,就变着法地想改变你,异化你,利用你。”海新听不进去,扭脸走了。 春寒,刚开冻的湖水又结上一层薄冰,让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如镶上了白玉石,把整个城市装饰得豪华起来。 海新出门就被冻了回来,又套上一件皮夹克,他下意识地想起方红。那天,他和方红去北京,被寒流团在那里。方红怕海新感冒了,便拉着他到西单商场买了这件皮夹克,当场让他穿好,顿时海新周身暖融融的。海新穿上皮夹克,就如同方红用她的身体满满当当地抱住了他,女人的温馨漫了上来。海新不敢多想,骑上自行车,往电影厂的摄影棚蹬去。当他路过那一片湖时,太阳被寒气吸得只剩下一团红球,于是,白玉石的冰面上,嵌着一粒玛瑙般的亮点,玲珑剔透,把他看惊呆了,只觉得自己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渺小,几天来被方红所牵扯的情绪释放了出来。 走进摄影棚,海新看见几个女孩子正站在灯光下试服装,蒙了彩片的灯光罩出一种风情,给女孩子们也朦胧了美丽。那西洋红、深浅棕、土黄、青莲紫、酒红、黑等流行颜色使得棚里笼满了魅力。舞美师在天幕上装饰了个太阳,显得挺逼真。丁经理凑了过来:“海新,怎么样?”海新皱了皱眉:“这谁让来这么多人的?”丁经理压低了声音:“是客户的意思。海新,大框架还是你的,就这么拍吧。反正客户满意就行。”海新沉着脸,朝远处的客户摆摆手,客户跑到近前,是服装厂的厂长。海新指着那帮女孩子:“不是创意要宣传你们太阳牌服装的影响吗?叫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子来,观众都盯着她们的脸蛋儿了,谁还顾太阳牌儿的广告啊?”服装厂厂长眨眨眼,“大部分是我们厂出类拔萃的,不也显示出我们厂职工的风采吗。”海新插着腰:“我创意这个广告,是突出你们太阳牌!太阳牌打响了,就算我成功了,你也赚钱了。要宣传你们厂职工的风采,那是另一个广告的事。”服装厂厂长尴尬了半天,看看丁经理,丁经理刚要张嘴,海新一扬手:“广告创意砸了,我赔偿经济损失!” 海新走到现场导演旁边:“就按照我的创意拍。”他扫了一眼那帮女孩子,“哪个是你请来的模特?”导演朝角落喊了几声:“于歌!”有人答应着,一个高个的姑娘移入海新的视线,她穿着一身牛仔服,束着一颗被时光淡忘了但却很美丽的大辫子,光洁白皙的脸挂着羞涩,有种若即若离、朦胧莫测的美感,既能给每个男人留下浪漫的联想,又能产生某种焦虑。她神态疲劳,对周围的一切又漫不经心,这使海新从她那份懈怠和安详中捕捉到灵感。于歌没看海新,低着头。海新对另一个穿黑上衣、酒红浅格短裙的女孩儿说:“把衣服脱下来,给于歌。”女孩儿不情愿,海新瞪着眼:“你快点呀!” 整整拍了一天,在场的人都满意了,唯有海新像泥塑一样没任何表情。 服装厂厂长绷着脸,对丁经理不满地:“这挺好的了,他还折腾什么!我满意了,给你掏钱就是了。” 丁经理笑笑,然后阴着眼睛过去,对现场导演挥挥手:“就这样吧,收机。” 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顿时,棚里乱糟糟的。 忽然,海新兴奋地对现场导演大声喊道:“把机器拉到湖边,抢落日的景,越快越好!”说罢,他拉着于歌就往外跑,把所有的人弄得懵懵懂懂。 一轮硕大的夕阳,旁边镶上金轮,洋溢着贵族气派。湖面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侵入,使得紫气微微,七色升腾。于歌一个充满诱惑的背影,那长辫子已经散开,黑瀑布泻下来,随着款款的脚步,摇出了万种风情。她朝落日走去,黑上衣映温柔了,酒红的短裙衬优雅了,她蓦然回首,灿烂的一笑,广告歌曲响起:“披上太阳这美丽的霓裳!” 现场导演激动得差点儿晕过去,忘了喊停机。 在场的人醒过味儿,拼命地鼓掌。 服装厂厂长看傻了,丁经理搡几下,才把他从仙境里拽到陆地上。厂长猛地把手一挥:“海新有功,于歌也大放光彩,所有人都陪着,去喜来登饭店,我请客!” 丁经理也喜气洋洋,喊着:“海新呢!海新呢!” 海新这时,早骑着自行车,晃晃荡荡地走了。 半夜,海新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他第一个反应是方红打来的,忙抄起话筒:“你出什么事啦?!害得我天天跟行尸走肉一样……” 果然是方红,她在那头咯咯地笑着,像撞响了无数粒银铃,“你能想象得到吗,我去了趟澳门,痛快地玩了几天,居然赌了一次,而且赢啦!喂,我给你买了件打褶衬衣,很考究,你穿上,最能说明个性和品位的价值……” 海新的喉咙很酸,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啦?” “没事……” “你还听《天堂鸟》吗?” 海新摁了下键子,天堂鸟慢慢的在飞,翅膀艰难地抖动着,“方红,我想你……” 方红在那头突然哽咽着:“海新,坦率地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想离开你,因为我太熟悉你了,我是个爱新鲜的人。离开你到珠海,正是怕失去你。现在,我很孤独,我那一团生命的火好像要熄灭……” “方红,回来吧?” 天堂鸟的音符消失了,屋里顿时没有了生机。 “不,如果我这么回去了,就说明我被这个时代淘汰,就羞耻了我方红的名字。我要把自己焊在这个时代,别人有的我得有,别人没有的我也要有,我要让珠海每十个人,就有八个知道我方红!” “你离开了公司?” “我现在正找工作,你能不能再给我电汇三千块钱来?” “汇哪呀?” “汇我朋友那,你记下地址……”方红熟练地说出地址,“别担心我,可能到老的时候,再回顾现在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浪花,卟哧一笑的事儿。”方红的口气瞬间又变得自信起来,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气。 海新觉得浑身发紧,那一颗心在被刀割,天堂鸟的翅膀也在淌血。几天来,他冥思苦想的方红,从打电话起,就一直在讲自己,而没问过他一句。 “海新,我是借的电话,放了啊。” 电话的盲音,嘟,嘟,嘟,像天堂鸟在空中嘶鸣,短促而又悲愤。海新就这么举着话筒,权把那盲音,当作是方红的呼唤。 方红调进广告公司以后,丁经理把她安排到海新的创意室里,明确让她照顾海新。起初,方红果真对海新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说渴了,她摘下背着的热水壶,递了过来,他说累了,她扶他躺下,大热的天,在一旁轻轻扇扇子。丁经理感叹地对海新说:“我爱人是搞化学的,点火就着,还是搞哲学的好啊,能辩证的爱你。”可好景不常,方红不甘心寂寞,开始参与海新的创意,而且总和海新相左。那次发生冲突是因为给一家客户创意领带的电视广告,海新忽发奇想,他设计一位年轻的母亲俯身给漂亮的小男孩儿系红领巾,镜头变换,一位贤淑的妻子给英俊的丈夫系猩红色的领带,然后,屏幕上打出“女人给男人的潇洒”。大家点头,觉得眼下众多的领带广告,这个创意独出心裁。还没容大家的笑纹儿展开,方红皱着眉毛,风风火火的表态:“这叫什么!明显的有恋母情结,不行!”丁经理耐不住性了,用手戳着方红:“恋个屁!你少在这指手画脚的,按你那哲学作广告,咱们早啃咸菜啦。这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方红也就沉默了两天,又活跃起来,她继续用火一般的热情传染每个人,常把什么二元论、三段式、尼采、弗洛伊德像上课一样讲给大家听。海新怕方红陷进误区,借着周末,两人欣赏《天堂鸟》,在她沉浸在美妙音乐里不能自拔的时候,他劝她不要在公司总谈哲学,多研究广告这门当代社会迫功需要的新技术。方红冷笑着:“是哲学让你们吃上社会主义的饭,别数典忘祖。”海新苦恼极了,他闹不清是哲学还是别的,在他们之间锯开一条缝,漏出去的东西越来越多。 丁经理终于撕下了虚伪,不客气地对海新说:“我拿你当宝贝,可我不能拿方红当宝贝。你不好意思,我跟她掰扯,得让她卷铺盖走人!我这是买卖,几十口子人载在一条船上,有个浪头就能翻喽,咱都得淹死。”海新低下头,他还从未在别人面前这样,为了方红他阉割了自己的性格:“丁经理,她离开我,没有地方能去……”丁经理绷着脸:“海新,真应验了那句话,果断的男人可以用犀利的思维和敏锐的方法,令许多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但在女人面前往往却束手无策,犹豫不决,判断错误。坦率地讲,你就这样。” 方红从不想拜佛,而是自己要到莲花坛上当菩萨。 她顽强地把哲学倾注到公司。一上班,她谈了半天白板,丁经理路过,不高兴地:“方红,上班你说麻将干什么!”方红气得嘴直哆嗦:“白板是英国哲学家洛克的术语,指人意识的原始状态……”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海新也止不住笑得呛出了眼泪。方红扭头就走,弄得所有人面面相觑。 海新知道,方红这次不再回公司来了。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海新看见于歌,在落日衬托下那灿烂的一笑,眸子被余辉染得辉煌……海新激灵灵醒了,他揉揉眼,觉得太荒唐,明明接了方红的电话,梦里却遇到于歌。 窗户蒙上一层浅白,海新让天堂鸟飞了起来,方红又回到屋里,两个人默默相视,海新眼眶潮湿了…… 太阳牌儿的服装广告播出以后,收视率极高。 丁经理告诉海新,服装厂厂长在喜来登饭店请客。海新摇头:“还是老规矩,应酬的活归你,我只管创意制作。”丁经理拍拍海新:“方红有消息了?”海新点头,没再解释。丁经理笑笑,“去坐坐,权当散散心,再说,于歌也想见你。这次她可成明星了,走在街上,周围都跟着不少人。”海新想起昨晚那个梦,脸上下意识泛起红潮。 喜来登饭店的二楼,有一排豪华而优雅的餐厅。 海新坐在那里,很是不自在,他不适应眼下眩晕的高档次消费,说不上厌恶,从上大学喜欢建筑设计以来,他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氛围里,而从未动摇过。方红和他一见钟情,也是两人有着共同的追求。立夏的子夜,方红猛地热吻了海新,把他的头揽在胸前,婆挲着他,喃喃地说:“你知道罗素吗?他是英国的哲学家,他讲,越有文化的伴侣,越不能白头到老共享幸福。我们要与他的理论搏斗,不要拜金,不受诱惑,清净一生,爱到瞑目。”没想到,方红经受不住拜金的诱惑,出走珠海,而海新依然信守当初的誓言。 于歌在海新对面,静静的表情,偶尔对海新绽出笑靥,笑得很有韵味儿,透着纯净。 服装厂厂长慷慨地叫来满桌佳肴,他踌躇满志,从眼睛里溢出拥有财富后的矜持。除了海新,每个人都喝得面若桃花,于歌让男人们灌得趴在桌上。丁经理不失时机地和服装厂厂长继续拉广告,提出要拍系列的设想,服装厂厂长满不在乎地掏出支票本,立马撕下一张。海新不声不吭地离开餐厅,走到一层的前廊,那里有一排沙发,他意外地发现于歌已经坐在那,戴着“随身听”,幽闭自在,先前在酒桌上的醉态全无。海新坐在她身旁,于歌可能被音乐所左右,如醉如痴。海新头次专心地欣赏一个女孩子,窗户折射一缕柔光打在于歌的脸颊,使她有种雕塑美,一双眼睛蕴含着深刻的故事,黑色的衣服罩出她修女的感觉,散发着圣洁、典雅。 于歌摘下“随身听”,转过脸,星眸一亮:“你一直在看我吗?” 海新有些慌乱,点点头:“你确实很美……” “只有你没喝酒,是不是从来没喝过?” “我不能喝酒,而且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喝。” “当一个人别人不敢强迫他喝酒的时候,说明他拥有了地位。我不行……”于歌脸上没有任何文怨,“也就一年吧,我也会行的!” “你那么自信?” “自信能使女人更有气质,变得更高雅,而且能改变不利的地位。没有男人不喜欢自信的女人。” 海新感觉到于歌年龄虽小,但悟性很强,说话的语态不装饰,不伪装,自然中包藏着人生很多内涵。 “你在什么单位工作?”海新问。 “你对我感兴趣?”于歌歪着脑袋,不像调侃,也不像天真。 海新愣住了,没说出话来。 于歌浅浅一笑:“我在电话询问台,不知道哪的号码,尽管问我。你家有电话吗?” “331414,号码不太吉利,舌头大的读起来,听着总像是要死要死的。”很少开玩笑的海新居然也玩笑了一把。 于歌站起来,“我给你打电话。”说着,就走,留给海新一个好看的背影,那条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像只手,在跟他摆动,道着再见…… 好久没有的与女人之间的温馨,弥漫在海新的心里。 又好几天没接到方红的电话了。 海新浮躁极了,他想到珠海去一趟,可又忙着拍太阳牌儿系列广告,昏天黑地的。他和于歌在一起,但从未再深交谈,变得很陌生。每次拍完,海新都默默地走开,回家,听任天堂鸟在屋里飞翔,他孤独,受不了,急忙找出电话本,想跟朋友们排遣内心的苦闷。从头翻到尾,平常高谈阔论的不少,可真的要找一个倾吐的人,却没有。海新感叹,人们在商品社会里忙碌着寻找各自的位置,但随之而来的是人与人的感情淡薄了生疏了防范了,那种亲情般的无拘无束的交流越来越少。嘴上热热闹闹,转过身就骂娘。 房间里空荡荡的。 突然电话铃声叫起,海新忙举起话筒,是丁经理打来的,叮嘱他最后一轮,创意时要大大节省料,想方设法多赚钱,拜托了。另外,于歌刚出道,钱也少给。海新恼怒了:“你就认识钱。我请假,去珠海,明天就走!”海新刚放下话筒,铃声又响起,他不愿意听丁经理赤裸裸的赚钱经,可又怕是方红打来的,犹豫片刻再去接,他愣住了,竟是于歌的声音?! “看出你这几天心境不好,从我见你第一面,你就忧郁。今晚咱们唱卡拉OK怎么样?” 于歌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一股特殊的魅力,像过滤的金属,亮晶晶的,质感强,而且有弹性。 海新有些迟疑,“我从没唱过……” “你得学会释放情感,懂吗?” “释放情感?” 于歌轻柔地笑着:“每个人都在戴面具,释放情感就是把你的面具摘下来,还原你本来的面目,让别人能看清你自己,让你自己也能看清自己。” 在那次白板风波的当晚,海新回家,方红不在屋,而往常都是她做好了饭等着。他找了几处方红常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海新回来,倒在沙发里,婚后的他活得很累,为了事业以及外面的工作与应酬,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跑前跑后地逢迎方红,对她的爱也由此减弱,对她的哲学也缺少默契,甚至偶尔反抗一下。 半夜,海新被一种凉意浇醒,他猛的看见方红正痴痴地望着自己,泪水打湿了脸颊。他紧紧抱住方红,好像怕她再跑掉,方红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塑。 “你去哪了?我知道你受委屈,怪我不好……” “我想好了,离开公司,抛弃我那套没有任何价值的哲学本事,去轰轰烈烈的干一场。”方红身子僵僵的,深思熟虑的语气。 “你去干什么?” “赚钱!”方红坚定地说。 海新大吃一惊,在此以前,方红从来都不屑金钱,满脑子的自我价值,甘愿在商潮里享受孤独。“你别赌气,丁经理不是故意的,他确实不知道什么是白板。” “人家嘲笑我,是因为我没钱,而不是我的哲学。海新,我对咱们过去信奉的东西动摇了,咱们太傻了,太幼稚,蒙着眼睛看社会。丁经理拿你当机器,去印制钞票,你被人家磨损还得自己膏油。” “你太冲动了。” “我已经思考很久了,只不过没早说出来。”方红这时推开海新,慢慢地放倒,看着天花板,“原以为天地很大很宽,原以为可以心如止水声如磐石,没想到金钱能这么轻而易举打倒一个人。” 海新慌了,“你这是气话,对吧?” 方红苦笑着,“我希望是……”说着,她扭过脸,泪无声地流而一发不可收,海新擦了一遍,新的泪水就又滚出来。 夜风暖了,浓了,灌在胸口上让人有些醉。 海新来到事先约定好的卡拉OK厅,抬头看了看,名字叫情岛,透着温馨。他左右找,没发现于歌。他开始不自在,觉得有些荒唐,于歌一个电话,自己就屁颠屁颠地来了,好像是寻花猎艳的情场赌徒。他一贯爱自责,把这当做清白人生的手段。在等于歌的时间空白里,他想自己为什么会来?是方红走了一年多,缺少女人所产生的孤独?他摇摇头,方红已经填死了他的五脏六腑,别的女人是挤不进来的。那么,于歌为什么能牵动他的心呢? 他悟出,自己的孤独是与这个万花筒般的社会有着阻隔,他渴望的那种人际间的感情被金钱腐化了。情感储存久了,也会爆炸,于歌就是导火索,她那句面具的话刺痛了脉搏。想到这,倏地,那一双充满内容的大眼睛在他眼前叠出…… “你戴面具了吗?” 耳畔随风飘来这样的声音,海新转身,一张漾起无限笑容的面孔映入眼帘,海新有许多话一起涌在心里,却又哽在喉头,于歌站在他面前,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脸上皮肤洁白光滑,叫月光映得星星点点,把脸罩出圣洁的轮廓,海新不禁脱口而出:“你这种打扮跟修女一样,有宗教的感觉。” “我没想到你也会恭维人,就是有点儿生硬。走吧,你该释放感情了。”于歌上前拉了一下海新,那手的接触把他引回过去,方红就是在瞬间,与他粘连上,碰撞出情缘。 这情岛卡拉OK厅是个地下室,一条长长的甬道,墙壁上画满了五彩缤纷的图案,都是情侣的造型。海新和于歌散步式地走着,一团团潮湿但又夹杂着浪漫的空气扑面而来,熏得海新心神不定。“这儿的老板很会做广告,把没用的两道充分利用起来,让每个进来的人,先感受到一种氛围,然后坐在里面,就认头花钱,还会高高兴兴地走,再过市道,又能使每个人留下甜蜜的回忆。下次,情侣约会,都想再上这来。” 于歌笑着,“那咱们下回再上这来吗?” 海新一怔,没说出来话。 进了厅里,海新后悔了,就跟进监狱一样,光线朦胧,他差点儿碰到一个女服务员身上。自打他到广告公司,哪回陪客户到这地方玩儿,都是丁经理的任务,好几次,丁经理分不开身,求他去,都被他崩回来,气得丁经理晕过去几次还吐过一次血。海新和于歌坐下,女服务员在小桌点上一根蜡烛,顿时小桌上弥漫着温馨。女服务员递过来一本歌单,于歌给了海新,海新接来,翻了翻,犹如翻天书。此时,他觉得自己离开了这个时代,这一切都那么陌生,而自己又在从事着最先进的广告业,那么矛盾,那么不协调。“唱一首吧?”于歌歪着头。海新终于从歌单后面找到一段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迎来春色换人间”,海新五岁时,在舞台上唱过,获得过全市会演的大奖,上大学,又靠这段把海新的名字在全校打响。 海新把歌单还给于歌,抱歉地说:“我真不行。” 厅里的人都尽情地唱着,唱得云山雾罩天昏地暗,唱得无拘无束痛快淋漓。于歌唱了一首英文歌《卡萨布兰卡》,韵味极浓,把厅里的人都吸引过来,情不自禁地鼓掌,于歌朝四周点点头,看出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有几个凑过来,递过本子请她签字,认出在电视里见过,一个女孩就穿着太阳牌儿的服装。于歌显然很兴奋,也矜持起来,与他们交谈着,把海新晾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于歌一拍脑门,笑着对海新说:“冷落你了,我本来让你释放情感,我倒释放出来了……”她说着又笑起来,一斜身子,那长发跑到她胸前。 于歌几次央求海新唱歌,海新也几次想唱,但都未敢张口怕再失去自己的尊严。几经折磨,他还是果断拿起话筒,自信地面对屏幕,唱出了“穿林海,跨草原,气冲霄汉。”海新唱得十分投人,让那种奔放的感觉宣泄出来,每一个毛细孔都兴奋地张开,他陶醉之极,忘记了缠绕的孤独和陌生。大家为他鼓掌,于歌激动地攥住海新的手:“没想到你唱得那么好!” 海新在释放情感时,也释放了孤独。 他回到家时,见丁经理坐在楼梯上,耷着脑袋。 “你在这干什么?”海新纳闷儿地问。 丁经理霍地站起来:“你还问我?你电话里说要去珠海,公司黄瓜菜不就凉了!” 拍完了太阳牌儿服装广告以后,丁经理找到海新,递给他一个红包:“钱不多,我知道你是功臣,但没办法,公司吃闲饭的人太多,你吃肉,也得让他们喝汤。”说罢,拍了拍海新的肩膀,“到我家来吧,叫你嫂子给你炒几个菜,让你重温一下家庭气氛。” 海新被丁经理这番话所感动,自从那次唱卡拉OK以后,他特别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他把红包揣在口袋里,连数也没数,“不啦,有你这句话,就烧着我心里热乎乎的。” “方红怎么样?” “她来电话,说又找到一家,在那搞公关。” 丁经理眨眨眼:“给你留电话了吗?” “留了。”海新觉出丁经理的话里有话。 “我说过,你这人不爱留心眼儿,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咱不提这个,你说我们之间谁了解方红?” 海新懵了,他那根直通通的心肠里,没有拐弯抹角的。“当然是我了……” 丁经理一咧嘴:“别看你在广告创意上才华横溢,可看人你比我差远了。方红这人自私,太爱出风头,谁都围她转。她做事很有目的性,乍看起来,好像漫不经心,其实心机都藏在后面。她的心很大,从不满足。她对你,开始是攀你,一旦你起不了作用,就算计着离开你……” “你到底要说什么?”海新表面平静,心绪在翻腾。 “她要离开你,继续去攀另外的人。” 海新脸色铁青:“不可能!她不是这种人!” 丁经理不愠不火:“我器重你,才跟你讲心里话。告诉你吧,现在讲心里话的不多了,什么都假,连喝醉了,都不说真话。” “你怎么把人想得那样肮脏?” “那你为什么把人想得那样美好呢?” 海新扭头就走,身子就跟裂开一样。 丁经理拽住海新:“矿泉水厂的广告创意你弄得怎样了?人家催了好几次,你可别因为方红毁了公司!” “那你必须改变对方红的看法。” 丁经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好好好,方红爱你死去活来,对你一见钟情,方红完美无缺,行了吧?” 海新扯开了丁经理,赌气走了,老远,听见他吼道:“你他妈的贱骨头!” 海新不知不觉就骑车到了湖边,又是一轮落日。余晖把一片片鱼鳞撒在湖面上,于是跳得满眼都是金色。他怔怔地望着落日,心也在沉……他忘不了那天晚上,一进家门,见方红做好了饭,静静地等着他。这样的举动在以前不算什么,可自打那次突然失踪以后,方红散懒了,要不是一整天见不着面,就是天天在家待着,海新回来,就拽着他去饭馆。好多次,方红都要白酒,一喝就醉。海新为了方红,就不买白酒,她扯脖子瞪眼,骂他小气,吝啬,铁公鸡,说丁经理给他这么多钱,而从来都不说分给她些,自己死攥着。哪次,海新都忍着,他明白方红辞职以后,心里空虚,脾气自然就不好。 方红妩媚地:“为这顿饭,我可是忙活了一下午。” 面对这桌热菜,海新的心被烫了一下,眼角发潮,他高兴地坐下吃饭。方红一改常态,不住的开着玩笑,回顾两人浪漫的爱情历程。吃完,她抢着刷碗,这活儿从前都是他干的。睡前,方红拧开录音机,放《天堂鸟》,柔情的音乐打湿了鸟翼,鸟在屋里乱撞着,两个人都被撞醉了。这首曲子有好久没听了,天堂鸟携他们飞回来了从前。猛地,方红脱掉了衣服,又疯一样的去扒海新的,两人在天堂鸟的掩护下做爱,她像鸟似的叫着,嘶鸣中夹杂着某种凄凉。鸟飞累了,方红把头歇在海新的胸前:“海新,我永远爱你,至死不渝。这几天是我受孕的日子,要一个咱们共同的孩子,给你留个爱的纪念。”海新和方红结婚后,他就一直盼着要孩子,他广告意识现代,但生活上却是传统的男人,为此,方红不止一次地嘲笑他,说他戴着地主的瓜皮帽,下面穿着皮尔·卡丹的西服。她坚持不要孩子,她说,爱是独霸的,孩子是殖民地,侵略了这块净土。海新听到方红改变了初衷,不由激动地热吻着她,甚至咬破了她的嘴唇。方红让海新尽情地折腾够了,躲开他的眼睛,“海新,不想再瞒你了,明天我就要去珠海了,有朋友给我联系了一家广告公司,原谅我……”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 在方红去珠海的第三个月以后,她那一回电话使海新难过了好几天。她说,她没注意,流产了,方红抽泣了许久,断断续续地说、爱的纪念没了,我们生命的延续没了…… 落日淹没在湖里,带走了绚丽多彩的晚霞。海新骑着车慢慢地往回蹬。 有半个多月没见到于歌了,海新突然想起她,渴望和她待在一起的念头蹦进脑里。于歌带来的充实被方红带来的烦恼挤走了,海新觉得自己是落日,辉煌的一刹那后,就无光无彩了。回到家,他给于歌家打了个电话,对方是位女人,像查户口一样询问着他,然后,又把他的电话记下来,说给于歌打电话的人太多,只能名字留下来,等她回来再传达。海新放下电话。 海新在街上闲走,想平息自己的思绪。可适得其反,脑子更乱,他甚至盯住一对情侣,跟了人家一段,男的回过头,瞪着眼睛:“你想干什么!找死,说话!”海新激灵灵打个冷战,慌慌地逃回家。在门前,于歌正在徘徊着…… 于歌坐在沙发上,翘着腿,那长长的裙子就势把裸露的腿展现在海新面前,她的样子很风情,又显得精灵,眸子荡荡游游,那知向你走来,摇响一路叮当的风铃,踩响了青春深处那翩翩起舞的世纪。 “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海新一怔,没说出话来。 于歌笑笑,“我听说了你和方红的故事,全公司的人似乎对方红都没个好印象……说她处处和男人争高低,而且利用你为自己树碑立传。” “她是个好女人……” “你呢?” 海新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呢,骨子里还很传统。” “嘴上说思念着方红,可现在却和一个漂亮的姑娘谈得如火如荼,眼睛里充满了对异性的一种渴望……”于歌又吃吃笑起来,一低头,脑后的长发甩到了胸前,像瀑布一样淌了下来。 海新咽住了,于歌玩笑般的就把他的脸皮撕下来。其实他知道,与其他这么眷恋方红,还不如说在填补感情的空白,让男人的饥渴得到满足,得到滋润。“这个世界,男人什么都可以拒绝,唯有女人。” “男人通过征服世界去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还是我们女人厉害……” “男人是创造世界的,女人是享受世界的。” “我们女人是美化世界的。海新,我们不提男人和女人了,好吗?你哲人气太浓,又传统的要命,所以就很苦……我很少看见你笑过,这样活不行,太累,身上背的东西过沉,你和这个社会已经格格不入了……”于歌站了起来,走到海新面前,“有音乐吗?” 海新按动音响,天堂鸟慢慢地飞了起来,两翼抖动着,发出“嘎嘎”的嘶鸣,它在屋里撞着,头被撞破,洁白的羽毛滴上了鲜血……海新骤然觉得心痛,方红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方红的脸上挂满了……于歌这时贴在海新的胸前,两手像箍筲一样箍在海新的腰后,“海新,你放松,别紧张,把情感释放出来,其实,人最需要感情。你是不是很喜欢我?为什么不吻我呢?你心里想干的事情,为什么总阻拦自己呢?” 海新拘束得不知怎么好,他想挣开,又紧紧地抱住于歌,他想躲开于歌的嘴,却大胆地迎上去,嘴唇与嘴唇渐渐焊死了,天和地衔接了,于是就没有了空间…… 天堂鸟飞不动了,身体在抽搐着。 “还想方红吗?” “传统的男人最经不起诱惑,你早就应该把面具摘下来,现在我看见了你真实的脸,一个能吸引女人的脸,而且,充满了男人气……我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感到,在我周围同龄的男孩儿身上,没有你那独特的忧郁和孤独。” 这时,电话铃急速的响起来…… 海新预感到要发生事儿。 海新进公司时,脸色铁青铁青的,创意室的人都远远躲着。丁经理愁眉苦脸进来:“海新,矿泉水厂的人堵在经理室了,再拿不出创意,就撤合同。我求你了……”丁经理拱着手。创意室的人禁不住偷偷地笑,丁经理火了:“你们还有脸笑!白养活你们,总靠着海新吃饭,不知羞耻!知道一个点子在美国值多少钱吗?二十几万美元,干广告的最难的就是创意。作家是卖血的,创意是卖脑子的!我……”海新过来拦住丁经理:“我跟你去,对我的火,别撒在他们身上。” 在走廊里,丁经理拍了一下海新:“别以为只有你感到孤独,你那是自寻苦恼玩真诚玩执着。我才是动真格的,全公司等着你开钱,你穷光蛋,还装大款儿,回家半夜醒来,通身冒凉汗,心里的滋味儿比黄连都苦。求人家做广告,人家拿白眼球赶你,你不得不陪人家笑,这时你不能发一点儿火,回家跟老婆找碴打架,好把憋着的火撒出来。你们都有几个知心朋友,我们这当经理的,你防我,我防你,你算计我,我整治你,到退休,落了个孤家寡人,有什么意思。” “你怎么啦?”海新纳闷儿地问。 丁经理咂咂嘴:“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那火在心里窝着,可我把自己摆出来开导开导你,这辈子谁也不能一帆风顺。海新,全公司的人眼巴巴看着你,你把你的事先搁搁。我求你了,矿泉水的广告我拜托你了。”丁经理的眼眶有些潮。 在经理室,海新好像换了一个人,他侃侃而谈:“现在矿泉水广告大战,鲜招都使得差不多了……” “没有金刚钻儿,就甭揽瓷器活儿,你们拖了好几天,就用这套来推辞。这要不难,找你们干什么?”一个系着腥红领带的小伙子粗着气说。 海新的脸色很平和:“我们想这样,首先用赠送的办法,把矿泉水赠送给全市的电话台、查询台、寻呼台的小姐,这要在电视上广播上报纸上大造舆论。然后,我们做广告,由一名漂亮的小姐坐在插话台前,喝着矿泉水,那水要有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广告词是,当你拨动电话时,会听到轻柔甜美的声音……” 丁经理来了精神:“于歌的形象漂亮,她给太阳牌儿服装做的广告很靓,观众也认,她本身就是查话台的,正好一举两得嘛。” 一位块头儿不小的站起来,挥了挥手:“还真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我们请客,去喜来登饭店!” 在喜来登饭店,海新抢着喝酒,仅两盅,就喝得一塌糊涂云遮雾罩。丁经理派人把他送回家,海新进了家门,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半夜,海新醒来,见丁经理坐在床边。 “我想去珠海。” 丁经理皱着眉:“还有这个必要吗?” 海新痛苦地:“我不理解,她为什么离开我……” “方红电话里说要和你离婚,她提的具体理由是什么?”丁经理插着腰问。 海新没说话。 “那是她找到了新的利用对象,你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懂吗?这全公司的人早就看清楚的人,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到现在呢?看你在广告上吧,明明是沧海横流英雄本色,一到这感情上就跟这个社会犯顶。天地大得很,世界大得很,好的女人多得很,缺了胡萝卜照样成席。”丁经理越说嗓门越大。 海新坐起来,“方红是我的感情支撑,她倒了,我这个大厦也倾斜了……” 丁经理站起来:“什么感情?人与人是什么关系?说白喽,你要不为我做那么重要的事,我凭什么大半夜在这陪你?我吃饱了撑的……”丁经理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这是你创意的提成,先百分之五十,拍完广告再给百分之五十。这钱是真格的,你付出了,就会得到。那感情值多少钱?” 海新执着地:“感情不是菜市场,讨价还价。” 丁经理摆摆手,“好好好,我来陪着你,而且就这么干坐了大半夜,算是有感情了吧。我得走了,老婆在家还等着我呢,这也算她对我有感情吧……” 屋里空荡荡的,海新像犯了烟瘾酒瘾乃至毒瘾一般的渴望倾诉,渴望宣泄,渴望和人交流。还有什么孤独比人与人之间心灵难以沟通更深重更痛苦呢? 海新下床,一按键子,天堂鸟照常飞着,可已经没了生气没了热情。 海新没想到昨晚的电话是方红打来的。她只在电话里说:“海新,咱们离婚吧?估计明天离婚协议书就会寄到。谢谢你对我的感情,我会珍藏在记忆里。”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问:“我们还有余地吗?”她回答:“你知道我,我定下来的事,必须做到!海新,如果你跟不上时代,时代就会把你淘汰的。”海新不顾于歌在身边,举着盲音的话筒,绝望的呼唤着:“方红,你为什么这样!”于歌紧紧抱住他,夺下他手里的话筒。海新淌泪,淌一行,于歌就擦一行。于歌恼了:“海新,在这个世界上首先你要照顾好自己,如果你连自己都不照顾自己,那我得告诉你,没有人会照顾你!”说完,她就扭头走出屋。 海新一气在好几张纸上写满了方红的名字,然后又一张一张烧掉,他身上暖洋洋的,“方红,就算你为我最后烤一次火吧!” “嘎嘎……”天堂鸟飞走了。 海新对矿泉水的策划成功了一半,赠送的方式在全市引起了轰动。 海新极力想忘掉方红,凡是他和方红去过的地方,他想方设法躲开。他把《天堂鸟》的磁带烧了,于是天堂鸟在火中变成了一堆灰烬,再也不会发出那“嘎嘎”的嘶鸣。可是他走在大街上,茫茫人海里总出现方红熟悉的身影,凝目夕阳,看哪一片彩云都是方红的笑脸。晚上,躺在创伤累累的床上,想起了方红临走时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做爱,便有了千缕万缕的思绪,翻腾着千种万种的怅然失落。 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拍摄广告的工作中,而且越发疯狂。他把背景还是放在湖畔,初夏了,阳光暖暖的,绿水,红船,绿树,蓝天,这一切搭成了大自然的舞台。一台插话机摆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于歌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又是黄昏,朦胧的情思宛如春三月柳丝戏水,这一切把于歌装饰得比夕阳更深沉更艳红。 广告音乐响起,晶莹剔透的水吻着于歌的嘴唇,水珠被夕阳映成了桔黄色,变成生命的液体…… 海新猛地想起那夜,与于歌激动缠绵的接吻,身上产生一种躁动,方红断开的感情空白,于歌跳了进来,像一轮初升的太阳。一个感情支撑倒了,又一感情支撑被立起来,海新从一个束缚自己的“情结”里挣扎出来,又进入另一个“情结”。 海新冲着拍摄现场导演做了一个手势:“太棒了!” 一天没怎么吃饭了,大家拿着盒饭三三两两地吃着。于歌在一辆小轿车里吃饭,这是海新安排的,怕外界对她干扰。海新端着饭盒,一拉门,坐在于歌旁边,“感觉怎么样?” 于歌一歪头,“我发现你又获得了新生,不孤独了?这人啊,得到了孤独,觉得没有精神寄托了,感到空虚,没得到,就更孤独,觉得周围一切都欠你的。感到不公平……” 海新没生气,破天荒地乐了:“你是在变着法说我,你成天无拘无束,没有磨难,没有痛苦,你怎么会感受到孤独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孤独,我头一回高考,差了几分。我在班里平常都是数一数二的,我是大树,同学们是树根,而眼睁睁看着同学们兴高采烈地走进大学,我自杀的心都有。我拼命复习了一年,觉得高考成绩不错,就大胆报了北大,结果,北大没录取,别的学校也耽搁了。那一年的夏天,我没说过一句话,也没走出过家门。我这样,吓得爸爸妈妈直哭,最后妈妈给我跪下来,而且跪了几个小时,我把妈妈拉起来,才说了一句话,我不上大学,我要上班……那时候,我体验到了孤独,自尊心晾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上有一种被人锯开的感觉。人到孤独的时候,才体会感情的重要,有人递给你一句火烫的话,握一下你颤抖的手,传一眼深情的目光,你都承受不住。” “所以你就拉我出苦海?” 于歌一本正经地说:“说来,孤独也是财富……”突然,她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像敲响了古代编钟,脆脆生生,笑得海新莫名其妙。“我今天喝了有一箱矿泉水,害得我总往厕所跑,那厕所还是收费的,敛钱的老大爷心疼我说,闺女,你那个尿脬一准坏了,快去医院瞅瞅吧……” 海新卟哧也裂开了嘴。 于歌看着海新:“海新,你笑起来挺潇洒。”她情不自禁地把嘴凑过去,在他的腮上亲了一下,“我以为你让方红打倒了,爬不起来,想想,人生有时候真是很残酷……那天夜里我走时,相信你能挺过去,因为你是个男人。”她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那长发刺得他脖子直痒痒。 一只手紧紧揽住于歌的后腰,海新就觉得血在往上涌,他把于歌猛地抱在怀里,使得她几乎喘不出气来,海新那感觉像一个在大海里漂泊了许久的落难者,终于攀住了救生艇的缆绳,两只手死死的不放。在茫茫的沙漠,又撑起了一片生命的绿荫。于歌推了推海新,他闭着眼睛,像一座泥胎。于歌只好不动,任凭他把那积蓄许多的孤独宣泄出来,把那座封口的火山启开,让滚烫的岩浆迸发出来……海新开始还小心地吻着于歌,可没多久,他发情一样,解开了于歌上衣的第一个扣子,又迅速解开第二个,于歌那鲜活的乳房蹦了出来,于歌止不住喊道:“你疯了……” 丁经理拉开车门,笑嘻嘻地说:“海新,拍得太……”他愣住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于歌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对海新说;“海新,醒醒,你们领导慰问你来了。”海新马上松开手,见丁经理,瞬间,脸就刷成了酱紫色。丁经理拍拍于歌的肩头:“于歌啊,海新太累太困了,为了公司,你就权当沙发,让海新躺躺吧。”说完,背着手,没事人似地走了。于歌蔑视着:“老滑头……” 当海新指挥撤掉现场以后,再找于歌,有人说她卸完妆,已经走了。夕阳掉进湖里,一切都朦胧如雾。他觉得在小轿车里自己太莽撞,像头野兽。他想象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如饥似渴地成了那副鬼样子……他越想越恼火自己,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丁经理过来:“海新,我小看你了。你早这样,你早就进步了。我这人务实,你越憋囚自己,就越倒霉。这一旦男欢女爱了,你就什么孤独的感觉也没了。” 海新耷着脑袋走了,身影在暮霭里一晃一晃的。 丁经理望着海新的背影,悻悻地:“你小子又怎么啦?” 海新疲惫的捱到家门口,听里面电话铃顽强地响着,忙拧开门,匆匆去接。对方是一个男人,语调显得很气愤:“你是海新吗?” “对,您哪一位?” “你不要缠着于歌!你还是有妇之夫,方红还没有正式跟你离婚,你注意自己的人格!”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觉得你虚伪!你不是个男人!” “你是男人,你把你名字说出来!” “你他妈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对方“啪”地把电话挂上。 海新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在抖动。他脑子全乱了,闹不清对方是谁,他为什么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是不是于歌的追求者?肯定他窥视自己有许久了……海新开始胡思乱想,对方一定是长得很粗鲁的壮汉……他瘫在沙发上,身上像棉花一样。 矿泉水的广告又成功了,电视播出以后,反应强烈。广告界的同行们为此还开了一个创意座谈会,让海新讲了体会。丁经理到处推崇海新,把他吹得天花乱坠。这一次广告收益能让他喘半年气了。 海新和于歌吃了几次饭,还唱了几回卡拉OK。于歌似乎忘了上回小轿车里的事儿,照常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有一次,吃饭时,于歌被一帮人围住,争着请她签名,而且人越围越多,海新接着她冲出重围。于歌倒是兴高采烈,在偏僻处,她孩子般地手舞足蹈,大声嚷道:“还是当名人好,到哪都能把你围在中心,真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她说着,情不自禁地倒在海新的怀里。海新呆呆地望着于歌月亮般的脸,想亲,又止,于歌乐着问:“你什么时候又变得那么老实了?”他嗫嚅着:“于歌,那回我是不是伤害你了?”于歌紧紧抱住海新,把头贴在他的胸前,手婆挲着他的头发,“你这会儿陶醉了就不要管以前的事儿,我们的区别就是,你总往后看,我总往前看,所以你总孤独,我总欢乐……”她话还没说完,就吃吃地笑起来。 每一回唱卡拉OK,海新都让于歌唱《卡萨布兰卡》,于歌的每一回歌唱,都牵动着他的心。有时于歌唱激动了,边拿着话筒,边和他翩翩起舞,海新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他情浓时,有次曾问于歌:“你嫁给我吧?” 于歌摇摇头。 海新说:“我和方红的手续马上就会办好。” 于歌回答:“我不是因为这个,我现在试着和你谈情说爱,注意,只是试着,并没有最后决定。在这期间,我们怎么都可以,但不能结婚。我不想跟方红那样第二次离开你,那样你会绝望的。另外,我还得看,你适合不适合我,你活得太累、太认真、太执着,我受不了你这样。我随便惯了,从不受人摆布和指使。我高兴时天真可爱;我别扭时,谁也不愿意理;沉默时,一言不发;想说话时,谁拦我也不行。我这人个性太强,也怕伤了你们……” “你们?除了我,还有谁?”海新吃惊地问。 “跟你还没怎么了呢,就吃醋啊。”于歌顽皮地一撇嘴。 海新慢慢吻着于歌,于歌结实的前胸顶得他天旋地转:“你别吓唬我。” “从你的观点看,我可能是一个坏女人,因为在感情上,我很自私,也自我。所以,你敞开了对我,我没有敞开了对你。以后,你别恨我……”于歌突然掉泪了,烫在了海新的手上。 这是于歌第一次流泪。 丁经理为给创意室的人庆功,跟海新说:“都说我抠门,没办法啊,全公司那么多人,指着我发工资,一到那天,我就拉稀。有一个住医院的,我就想象得掏多少钱。这回,你点,唱卡拉OK,到湖上坐游艇,打电子游艺机,都行。”海新说:“我们唱卡拉OK吧。”创意室的人欢呼起来。丁经理摆摆手:“好吧,别超过二百块钱。”说完,立马溜了。创意室统共有八个人,二百块还不够一人一杯咖啡呢。 “去情岛歌厅,那儿的音响好。今天我请大家。”海新想起了那个长长的甬道。 大家拥着海新,欢天喜地的去了情岛歌厅。 刚走进那长长的市道,海新就听见《卡萨布兰卡》的歌声,他下意识的停住脚步,那熟悉的歌声使他震惊。海新不顾一切地跑进了歌厅,见于歌正和一个高大而又英俊的小伙子边唱边跳,小伙子紧紧搂住于歌的后腰,那眼神如醉如痴的铆着她。于歌边唱边跳,那姿势对海新来说,是那么熟悉。她唱完了,拉小伙子回到座位上,小伙子为她鼓着掌,于歌陶醉般的把头靠在小伙子的肩上,两人亲昵的样子像是一对情侣。 于歌无意中回头,见海新愣住了,起身过来,随手拉起了身边的小伙子:“海新,这是我朋友,”她转身对小伙子,“这是海新,有名的广告家。”小伙子热情地伸出手:“于歌常提起您,她很崇拜您……”海新突然想起那次匿名电话,他脑子很乱,什么也不说,回头刚要走,创意室里那帮人涌了进来。 海新站在南道里,对着于歌:“怎么解释?” “在你们两个人之间选择。”于歌很坦然。 “为什么瞒着我?!”海新额角的青筋在蹦。 “在这一点上,你无法理解。我本想早告诉你,见你对方红那样子,我害怕了。海新,不要计较,好吗?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今晚,我是想约他再最后见一次,他对我视为知己。我们是同学,从高中一直好到现在……” 海新扭头就走,脚步十分坚定。 “海新,你真的在乎?” 海新转过脸:“我真的在乎!”说罢,又走。 于歌喊着:“海新,你不能这样!你回来!” 海新走出了这长长的甬道。 深秋了。 海新自己办了一个广告公司,生意火爆。而丁经理的广告公司已经摇摇欲坠,他再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熟悉海新的人都说他脱胎换骨了,他显得开朗多了,常常听到他的笑声。海新充满了自信,决心要把公司办成全市第一流。他和方红早就办理了离婚手续。有从珠海回来的人讲,方红在珠海发了大财,自己开了一辆豪华小轿车,住着一幢小楼。没有人再看见于歌和海新来往,于歌还是那副无拘无束的样子,只是脸上缺少了滋润。别的公司找她拍了几次广告,但她再也没有辉煌。久了,没有公司再找她…… 一天半夜,海新接到方红的电话:“海新,咱们复婚吧?我想你,虽然我有钱,但是我很孤独……我愿意回到你身边,我给你当一个贤惠的妻子……”方红在哭,“我们要一个孩子,我现在做梦都想成为一个母亲。我们过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你恩我爱的,行吗?” 海新举着话筒,脸上像木刻一样。 “海新,你听,这是什么音乐?” 天堂鸟在那一头发出“嘎嘎”的嘶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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