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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一夜

作者:李治邦

   

  马豆子刚上班,文化局电话就跟上来,说是让他马上到局里会议室,局领导要审查他在经验交流会上的介绍。马豆子拎着包,前脚迈出门,后脚电话又顶着叫唤。他举起话筒,是战友崔宁从北京打来的,说明天让他带着艺术馆的舞蹈干部去北京,看北京现代舞蹈团的专场晚会,地点在王府井大街的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马豆子问,多少钱一张票啊?崔宁说,前排的一百六,后面的八十。马豆子嚷着,太贵了,你干脆杀死我算了。崔宁在那头笑着,你是艺术馆的馆长,是你吵着闹着笑着要来北京看现代舞,没有金刚钻,就甭揽着瓷器活儿。马豆子骂了一句街,你是歌舞团的团长,我开车去四个人,四张票你白送,晚上饭就别请了,明天晚上七点钟在剧场门口见面,刮风下雨不误。说完,马豆子拽下话筒。
  走进局会议室,王副书记和组织部董部长都坐在那,其他单位的人围在旁边。马豆子进去,点点头,顺势就坐在董部长身边,董部长瞥一眼没答理他。在部队,马豆子是政治部创作组组长,而董部长是政治部的副主任,正管他,两人既是上下级又是战友,平常见面总是打哈哈,说话还是部队的那套,没事说说战友谁和谁结婚了,谁和谁又闹起来了。马豆子口渴,就端起董部长前面的茶杯,呷了一嘴。这时,曲艺团的张团长正读材料,读得磕磕巴巴,听不出个子丑寅卯。董部长这时小声说,这是你小子坐的地方吗,怎么没长眼眉啊。马豆子四下瞅瞅,自己和董部长和王副书记坐在一排,俨然成了局领导,慌忙站起来躲到一边。王副书记扭头问,马馆长你走干什么?马豆子说,我屁股没到那个级别。大伙儿都笑了。张团长读完,王副书记问,大家听了有什么意见?没人吭声。董部长说,材料写得还可以,长了些。王副书记问,还有什么?大家都说不错,也都说再短些就更好了。马豆子说,不是短的问题,这材料听了半天,说你们为工厂农村部队义务演出多少场,那我问你,你一年卖票演出有多少场,要不你怎么活呀?马豆子一句话捅到伤口上,张团长每年往局里要钱,团里年年亏本。屋里沉默,董部长咬着牙,王副书记闭着眼睛,张团长泰然自若无所谓的样子。王副书记睁开眼,说,马馆长,该你读了。
  走出会议室,董部长跟过来,说,马豆子,随我上厕所。马豆子笑着,你上厕所也让我陪着。两人来到厕所,解开裤子,董部长说,操你妈,用你对张团长的材料说三道四,那是王副书记树的点儿,连一把手都不去碰。马豆子一惊,忙扇自己个嘴巴子,我真不知道。董部长说,你小子为什么代馆长四年转不了正,就是总显自己能耐。董部长提上裤子,马豆子还在尿,董部长说,你小子怎么尿那么长时间?马豆子说,我尿长了也是错?
  两人走出厕所,楼前的拐弯处是个车棚,马豆子说,我中午请你吃火锅。董部长摇摇脑袋。马豆子火了,敢情我是妓女,不敢粘了。董部长狠劲儿戳着马豆子,就你这臭嘴也扶不了正。马豆子不依不饶,说,你刚才还骂操你妈呢。董部长无可奈何地笑笑,说告诉你,艺术馆有人写匿名信,说你生活糜烂,跟舞蹈干部孟丽君勾搭一起,一天用BP机呼人家十次,呼得小孟更年期都提前了。还说你飞扬跋扈,听不进反面意见,要让你扶正,局组织部就瞎眼。马豆子涨红着脸,说,这是诬陷,你告诉我是谁害我?董部长捂住他的嘴,你嚷什么,当领导的就得经得住别人折腾,官越大,经事的本事就越大,懂吗!你是写诗的,可这诗人和当官两股劲,懂吗!没有浪漫,只有残酷。我问你,孟丽君是不是离婚啦?马豆子委屈地辩解,她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她丈夫出国甩了她,我和她清白如水。董部长说,你小子不是也离婚了?马豆子说,我老婆的事儿你不是不知道,跟那个老板回北京,结婚都三年了。
  在马路上随便找个狗食饭馆,马豆子要了一碗阳春面,然后往碗里倒辣子,他心里窝火。在艺术馆代馆长四年了,辛辛苦苦,馆里有了起色,活动有影响,大家也能分到奖金,可总是有人暗地里作对,打得自己鼻青脸肿,可又不知道是谁。写匿名信的事好多件了,写一次,局里就延误一次扶正。写信的主儿每次都能恰当准确地投递到局里,不早不晚,正是扶正的关口。他懊悔刚才多嘴,想着就又扇自己一个嘴巴子,把老板吓一跳。
  下午,他告诉司机小韩,备好车,明天中午去北京。然后把文艺部的孙主任和孟丽君喊来,说,你们不是嚷着要看北京现代舞蹈团的节目吗,说那个叫金星的表演怎么邪火。明天动身去北京,只有你们,再加我和小韩。孟丽君激动得欲拥抱马豆子,说,马馆长可算办了件人事。孙主任为难地,还有两个舞蹈干部呢?马豆子不满地说,你要谦让就别去,我那小车里只能装四个。孙主任忙说别别别,我去,好久没上北京了。马豆子摆摆手说,我和孟丽君有话说。孙主任屁颠颠地走了,临走把门还悄悄关上。
  我什么时候一天呼过你十次?
  上个礼拜三,你不是呼了我三次。
  我不是让你去税务局,求他们免交税吗。
  对呀,这怎么了?
  你旁边还有谁?
  我不记这个。
  你听谁对你说过我勾搭你?
  有人瞎嚷嚷,你认什么真。
  都告到局里了,我能不认真吗。
  你就把扶正看得那么重要?
  这是亵渎我人格。
  喜欢我就是你人格不好了?
  要不说,跳舞蹈的人都是猪脑子,你让人当枪了。
  我讨厌你们官场。
   

  黄昏,小轿车沿着高速公路开进北京。
  夕阳圆圆的,如一粒西红柿,余辉染得周围桔红色,像是国画师泼墨在宣纸上,湮出一片片的。马豆子隔窗望着像山峦似的一幢幢高楼,觉得北京变得太快,瞬间就雄伟起来。在这里,有他八年的部队生涯,也有他的爱情。他的前妻就是部队医院的护士,他得阑尾炎时,两人结识。马豆子手术后小便,就是前妻为他接的。马豆子让前妻扭过头,前妻说,谁愿意看你那东西。后来,两人结婚,在床上亲热时,马豆子重提这句话,前妻羞涩地用被子盖住眼睛好久,她说,我们什么玩笑都可以开,唯独不要再提这个。她还说,那年春节,马豆子在部队联欢会上朗诵一首新创作的有关春天的长诗时,她就迷恋上了,说天下竟有这么有才华的男人,跟个诗人结婚终生会浪漫的。为马豆子,前妻毅然转业,离开家乡北京,十年后前妻又毅然放弃马豆子,和北京一家公司的老板结婚,重新回到家乡北京。走时前妻说,离开北京就如同断线的风筝,没有了生命的感觉。
  马豆子觉得有人在偷偷攥他的手,回头是孟丽君。马豆子又把视线转到车窗外,车在长安街上行驶。夕阳把一切都渲染得壮丽辉煌,让人感到渺小。马豆子觉得北京是显得大气,怪不得前妻那么眷恋这里。孙主任问马豆子,馆长,在哪吃饭?马豆子说,把车停到王府井,就在那里吃饭。孙主任一上车就坐在前排,好像故意把后面的位置留给马豆子和孟丽君。他扭过头殷勤地说,今晚我请客。马馆长对我不错,我一直没有机会表示。去年我的副高职称要是马馆长不努力,一准又没戏了,真的,报两次,驳回两次,我都没信心了。孟丽君高兴地说,太好了,那吃烤鸭,狠狠宰你一顿,你这人太抠门。孙主任连忙说,没问题。车停在东华门,四人漫步在街上,王府井斑斓的灯火已经罩在各自的脸上。小韩悄声对马豆子说,孙主任那回喝酒喝醉了,说,有次他堵到你和孟丽君了,你亲人家,把人家的裙子给褪下来。马豆子一瞪眼,胡闹,我什么时候动过孟丽君!孙主任这时扭过脸,说,马馆长,就听小孟的,到前面的烤鸭店吃烤鸭。马豆子没吭声,他猛然觉得孙主任不太可能说这些捕风捉影的绯闻。
  在烤鸭店,马豆子心情好了些,两口酒下肚,身子就发热。代馆长四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让人骂过,叫退休干部的家属因为报住院费打过,耳朵好几天听不到正常的声音,总是嗡嗡的,像是苍蝇在飞。老婆离婚,跟儿子在一起,家是猪圈,感情饥饿得总想犯错误,还总得克制。他有时问自己,为什么甘心情愿受这份罪,也没个答案,他觉得自己天性就是干事的人,不会虚伪。孟丽君有些醉,一瓶白酒她喝了一多半,论喝酒她是女中豪杰。孟丽君红着眼睛说,那年送丈夫去美国,就在这吃的烤鸭,这王八蛋说谁要背叛感情,谁就会受到苍天的惩罚。没一年,他就背叛了我,苍天也没惩罚他,反而在赌城拉斯维加斯,赢得好大一笔钱,于是买了一幢房子,开个公司也赚钱,娶个漂亮的美国女人。说着,孟丽君哭出声,现在这世道是折磨好人,弄得好人死去活来,坏人却活得有滋有味。小韩极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给孟丽君夹着鸭肉。孙主任用薄薄的春饼细心裹着鸭肉,然后蘸上酱,再放进白白绿绿的葱,享受着其中的韵香。
  走出烤鸭店,天完全黑了,霓虹灯把世界都伪装了,让你感到一种迷幻。四个人沉浸在夜色里,走着走着,马豆子感觉只剩下孟丽君,因为她的胳膊已经套在他身上。下意识马豆子回头,见不远处小韩和孙主任都在用眼神关照着他们。不知道哪是陷阱,马豆子想。他也悲哀,上百人的艺术馆竟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有时半夜醒来,觉得自己很孤独,房间空荡荡的,想跟朋友们聊天,找出电话本,从头翻到尾,可没有一个能倾吐心里话。他偶尔在小范围的嫡系圈里说,我就腻歪这个代字,局领导应该懂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简单道理。转天,董部长来个电话,说,一早,五个局长至少有四个知道你小子说的那句屁话,越烦代,就越让你代。马豆子琢磨不出来嫡系圈里谁是犹大。
  你我都被人抛弃,为什么不组合在一起?
  马豆子看了孟丽君一眼,觉得女人太简单了不可爱。
   

  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门口,马豆子感觉北京所有漂亮女人都来了。崔宁站在台阶上,握着他的手,说,白给你四张票,前排两张,后头两张,谁让咱们是战友呢。马豆子环顾四周,说,北京的文化气氛是浓,这些人都看得懂现代舞吗,充大款容易,充高雅可难。崔宁说,我要带现代舞团去你们那演出,一场给我两万,演两场行吗?马豆子说,我们那没多少人看现代舞,除非跳裸体的。崔宁笑了,你小子还是诗人呢,告诉你,全国可就两家现代舞团,一家是广州,一家就是我们。主演金星的表演水平可相当够水准,她先前是男的,变性后,表演既有男人的力量,也有女人的妩媚。
  走进剧场,舞台上演员们在练功,台上灯光昏暗。马豆子看出是导演特意安排这样,好区别正式的演出,让人先感受到现代的随意性。剧场上空漂浮着一种外国香水气,有女的也有男的,马豆子觉得不舒服。孟丽君凑过来,说,进到剧场,我感觉自己怎么粗俗了,周围人都好像是贵族。唉?你那战友崔宁长得挺潇洒。孙主任献个笑,馆长,您和孟丽君坐前排吧。小韩也点头,说,我不懂,看也白瞎。马豆子和孟丽君往前走,崔宁跑来,说,今晚你住哪?马豆子说,还是老地方,北京文化局招待所呗。崔宁低声说,喂,你前妻来了,刚才一直用眼光铆着你呢。马豆子四周望着,果然看见前妻在台前戳着,笑迷迷地盯着他,依然漂亮,直挺挺的,散发着魅力。她怎么来了?马豆子愕然。崔宁说,她磨我的票,北京这种文化场合,一般都少不了她。另外,我告诉你,她丈夫裹走了公司九百万,潜逃了,临走连你前妻都没告诉,至今没有下落,有人说在澳大利亚,后来又说在加拿大、塞浦路斯什么地方。
  马豆子和前妻打个招呼,前妻说,我看见你时,心里猛地忽悠一下,热了半天。崔宁给你说我的情况了?马豆子点点头。那年前妻离开他时,马豆子一点准备也没有,两人在床上一通云卷云舒以后,前妻喘着气抚摸着马豆子散乱的头发说,对不起你,我要离开你,回北京。儿子留给你吧,省得你寂寞。马豆子惊诧地问,跟谁啊?我的中学同学,单相思了好多年。他比你有钱但未必比上你待我好。前妻说。马豆子没说话,因为崔宁曾经打来电话告他,有次在北京的王府饭店,见过前妻和一个男人在酒吧说话,明白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关系。他过去时,前妻解释说是中学的同学。马豆子犹豫了几次,没好意思和前妻摊牌。剧场的铃声响了,马豆子见孟丽君在招手。前妻说,听说孟丽君跟你好了?马豆子皱着眉,谁瞎说的。前妻说,晚上去崇文门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我妈妈家住吧,那地方应该你还记得。我有话对你说。马豆子一想到下堂子胡同就产生一种温馨感,那年的四月,他和前妻头一次上床,他吮着前妻的秀发,窗外月亮正圆,院子里的丁香树释放着清香,他陶醉了,揉搓着前妻的坚挺的乳房,对她喃喃着诗一般的语言,这就是我的伊甸园,生命中可能只有这一次。送你一季的缤纷,愿你享有早春的新绿。前妻磨着他再来一次,说,做着诗,再做着爱,可能是天底下女人最美的差事。
  有些人过来和前妻打招呼,大都是骂她的丈夫,说,现在人为钱都疯了。这小子走时,神不知鬼不觉的,听说在机场碰见他的哥哥,都没吐真言。眼下这一个钱字弄得谁也看不清谁了,或者说谁也敢害谁了,哪怕亲爹亲娘。前妻对谁都表情麻木地点着头。马豆子抽空问前妻,你在亚运村那单元呢?前妻苦笑着,让检察院抵押了,包括里面所有的财产,我是拎着一个衣服箱子走出来的。马豆子低头思量,前妻说,今晚你别拒绝。说完,像云一样飘走。马豆子抬头看时没有了前妻的身影,他产生幻觉,刚才是不是真的和前妻在说话。
  舞台上的一束灯光在游动,一群人在奔跑,其中只有一个女人在静静地矗立着,然后大家停止,她却在乱走着,脚步匆匆,像是赶火车,又像是有人追逐她,更像是在寻找她向往的归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焦灼地接触,谁都想离开,可谁的臂膀都挽住对方不放,两人撕扯着。马豆子听到后面说,那女人就是金星。马豆子想起她曾经是个男人,心里有了隔绝感。他问孟丽君,我是写诗歌的,说实话我看了半天,不懂,就觉得台上的人总是痛苦和忧郁。孟丽君说,现代舞注重的是内心感觉,不是表达什么主题,就像你欣赏交响乐一样,根本不存在懂不懂,而是音乐本身给你带来的美感和享受。马豆子瞅了孟丽君一眼,说,没想到你还挺有思想。孟丽君把头靠在马豆子肩膀上,说,你总是把别人看得不如你,这是现代人的通病。马豆子觉得老远有束目光在盯着他,回过身,碰撞到后排前妻的视线,还有孙主任看马戏般的眼神以及小韩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群红色的人和黑色的人在舞台上交织,色彩在旋转,灯光在摇动,美丽的人体跳出美丽的舞蹈,生命的热量和广袤的原野在溶解,白天和黑夜在日转星移,然后演绎出无数动情动魄的故事。马豆子翻着节目单,上面写着舞蹈《红与黑》。马豆子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诗的意识和氛围了,一场北京现代舞蹈团的演出,让他感到生疏新鲜,猛地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再想想在艺术馆官场上的角逐就烧脸。
  演出结束了,前妻朝他挥着手,示意让他快出来。孟丽君看到捅捅马豆子,你前妻叫你。马豆子径直往前走,孙主任和小韩迎过来。你们今晚住在北京文化局招待所,明天中午我找你们,上午随便在北京转转。还没容孙主任和小韩反应过来,孟丽君一本正经地说,马馆长今晚要和前妻重温旧梦。马豆子严厉地说,我前妻被无情地抛弃了,我不能再无情,她约我今晚谈谈。这事别回去声张,有人知道,就是你们三个人传出来的,我就拿你们算帐。孟丽君不满地说,你对人总这样疑神疑鬼的,即使传出去也不能赖在大家身上。孙主任忙谦恭地说,不说,不说。小韩插话,您跟前妻的事是您的事,问题是明天下午就得往回走,您别耽误了,要不回家就得天黑了。
  马豆子和前妻走出剧场,拦住一辆面的。王府井大街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灯火灿烂的。马豆子回过身,见孟丽君矗立在黑影里,挺挺的。马豆子想起辛弃疾的那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出租车上,两人谁也没和谁说话,北京的夜色被灯光划出一道道弧线,马豆子觉得黑夜最能掩饰一切,也能美化一切,不知怎的,他想起做诗。好久没有做诗的感觉了,甚至忘记自己曾经是个浪漫的诗人。
  花市大街拓宽了,几年没来,漂亮许多,商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摆在街两旁。城市拥挤了,人的心里也就不宽敞了。越想不顾一切地挣钱,感情也就不顾一切地薄下来。下堂子胡同依旧,只是比以前亮了。走进小院,那棵丁香树还是矗立着,没有清香。走进屋里,里面摆设如旧。马豆子下意识喊着,妈,妈。以前来的时候,岳母对他像亲儿子一样。老人退休前是同仁医院的护士长,人极为和善真诚。她晚上甚至给马豆子端洗脚水,哪回早上都为他买来热乎乎的豆汁儿和油条。尤其喜欢外孙子,为给外孙子到商场买玩具汽车,跌到马路上的坑洼处摔断了左腿。自从离婚后,马豆子就再也没见到过老人,有次接到过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声音苍老,说很想很想外孙子,当马豆子的儿子喊了句姥姥时,对方已经泣不成声。马豆子喊完,没有回声。前妻幽幽地说,别喊了,我妈妈年初已经去世了,死时环顾四周找你和儿子。
  前妻去另一间房子,收拾床铺,准备给马豆子睡的。那是老人睡过的一张老式床,大大的,硬硬的,上面镶刻着牡丹花,花叶茂盛。马豆子跟过去,你丈夫有消息吗?前妻恐怖地制止他,你千万别说这句问话,我听了就哆嗦。马豆子问,为什么?前妻灰着脸说,我至少听检察院的人说过一百遍了。前妻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说,马豆子,你是跟我睡还是自己睡?马豆子有些不解,刚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前妻涩着笑笑,我真心想和你温存,就是想发泄什么,憋得我难受。马豆子低下头,我有些不适应,你让我先酝酿酝酿情绪。说完,他自己乐了。前妻说,听说你要当文化局副局长?马豆子又乐了,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还做诗吗,拿给我看看,前妻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马豆子闻到在剧场弥漫的那种香水味儿。前妻吻了马豆子一下,我不会和你复婚,真的。马豆子一怔,他有些意外,前妻这句话多少有些使他失落。前妻摆弄着马豆子的领带,别介意,我要等他,不是对他抱有什么幻想,我是想讨个明白,不能这样饶恕他。为什么就把我条活鱼捞出来,在太阳底下晒干。其实他不是把钱看特别重的男人,可就眼睁睁拿走九百万。马豆子说,他公司不是干得不错吗?前妻摇摇头,表面上显得轰轰烈烈,在北京也是一方霸主了,可实际经营亏损了,这九百万是银行贷款。
  下雨了,雨敲打在玻璃窗上,流下一行行的裂痕。
  起风了,把丁香树的叶子摇得沙沙响,似人在低语。
  前妻回自己房间,边走边说,修炼得不错了,你怎么还不结婚呢?马豆子没说话,前妻返回身,孟丽君行吗?马豆子问,你还没工作吗?前妻点点头,天天玩玩股票什么的。马豆子再问,他就没给你留下什么钱?前妻说,结婚的时候,他在我的存单上搁了十五万吧,让我糟蹋得没多少了。我想,他迟早会在某一天的晚上给我汇来钱的。马豆子听不下去,他觉得前妻依然这么实际,人们思想懈怠,灵性就会枯竭,现代舒适的生活会容易让人丧失一种对人生的追求。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心情有些恍惚,那年就是在雨中和前妻在这里眷恋的,前妻的头上浸着纯纯的清香。要体验一种情感,需要的是一颗朴实的心,现代人复杂的心机无法了解什么是情感。
  你不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吗?
  前妻说,想,就是不敢。
  马豆子给父亲拨着电话,上北京前他把儿子放在父亲家。电话通了,是父亲接的,马豆子说,让您孙子接。父亲说,你看看都几点了?马豆子看看表,指针到了凌晨十二半。马豆子说,那也把他摇醒了,他妈妈要和他说话。父亲不高兴地,一走就是三年,孩子早把她忘了。马豆子有些恼怒,说,您就快点吧。
  前妻的手有些抖动,接过话筒喂了两声,然后说,儿子……
  李治邦,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逃出孤独》及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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