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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生活


                 作者:李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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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立诚和宋玉兰在江西工作的时候,每年要回上海过寒暑假。他们喜欢到上海的老同学家里去跑跑。他们的老同学似乎都混得不太得法,住房很狭校但那样的小房子因为在上海就显得格外温暖和隽永。他们在江西有两间大房子,是平房,呆板冷清,充满着异乡客地的孤寂。那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上海拥有这么一个令人回肠荡气的小房间。
  80年代末,政策有所松动,知青子女满16岁能回沪。杜立诚和宋玉兰高兴之余,难免失落。根柢扎到了上海,他们却如旁枝侧叶,无所归依。
  1993年上海向全国招聘教师。杜立诚是英语教师,本科学历,宋玉兰是数学教师,大专学历。英语和数学在上海算是紧缺学科,所以他们一试即中,阖家调回上海。
  他们和杜家伯伯杜家姆妈挤在一起,拥有了一间8平方的小房间。他们常常在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如入梦寐。
  生活是多么幸福呀!但他们很快就从幸福的云端里跌落下来。房子太小了,三个人一挤就像插蜡烛。特别是老房子没有卫生间,要坐马桶,在痰盂里撒尿,其声由繁急到疏漏,太不雅。他们太想房子了,做梦都想。
  1994年的时候,上海各报都发出消息,在本世纪末解决人均居住面积4平方米以下的困难户。教育部门雷厉风行,先进行调查摸底登记。上海人办事情政策性很强,一丝不苟。拿杜立诚来说,区教育局分房组先要求他递交房卡和户口簿,仔细审查后发现了疑点,就进而要求他交上他妹夫家的房卡和户口簿。
  事情是这样的:杜立诚家户口簿上共有7人,房卡上标明的居住面积是26.85平方米。问题在于:杜立诚的妹妹杜立芳和她女儿的户口也在这里,女儿出嫁了应该把户口迁到婆家去,那么杜立诚就不属困难户了。杜立诚说了谎话。杜立诚说当初因为他们在江西工作,所以妹妹在娘家结婚,而且一直住在娘家。杜立诚交上妹夫家的房卡和户口簿后,分房组专门开会研究,最终同意杜立诚作为4平方米以下的困难户立卡登记。理由是:杜立诚妹夫家是两室户,除老父老母之外,还有个大龄未婚的儿子。分房组也未派人去实地勘查,虽说有些官僚,做来却合情理。
  经过这一番有惊无险的周折,接下来就是漫长而又平静的守望。1995年7月,杜立诚分到了一室一厅的住房。假如说纯粹是福利分房也不尽准确,杜立诚交纳了9500元集资款,叫作有偿解困。集资的标准是:以使用面积计算,每平方米1000元,客厅算一半面积,厨卫不计,总计19平方米,因为杜立诚和宋玉兰都是本区教师,双职工再打对折。
  本以为是无偿的,现在平白无故损失了近万元,宋玉兰满肚皮的愤懑不平。宋玉兰说,活该是困难户,分一室一厅还要交钞票,有本事的早就住上了三室一厅,一个铜板也不要。宋玉兰擅长计算,夫妻俩的工资加上独生子女费以及物贴和车贴,才能差强人意地算作1000块,9500块不吃不喝要攒大半年。9500块是一只进口大彩电,一套像模像样的中外合资的家具,1000斤纯精肉,8000斤香粳米。宋玉兰和一般的上海女人一样,能算计出每一分洋钿的汁水,谋划好每一分洋钿的用途。家中还是14的小彩,图像色彩都不差,周润发一样的英俊潇洒,白娘娘一样的娇美动人,却省电。还有500块一套的老式家具,放得下棉花胎,挂得起呢大衣,四季衣服兼容并蓄,还有两面镜子可供试衣化妆,多实惠!节省从牙缝开始,存款好不容易达到5位数,到头来却落花流水春去也。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宋玉兰还从住房制度的不合理入手,持有激烈的批判态度。当时货币化分房的改革制度已初见端倪,要大家用很少的钞票买下自己的住房,说是5年后能上市。住房原是国家财产,转瞬就成了私人财产,房子越多就获得越大。这是一种极不公平的分配。
  杜立诚却很中庸,很满足。杜立诚说弄堂里有一家,三代五口人住12平方米的亭子间,厂里亏损,还没有房子分他们呢!宋玉兰牢骚发了,怪话说了,就听了他劝。房子还是要的,捞一点是一点,不捞白不捞,和商品房相比,这集资就是毛毛雨了。新房在梅陇,就在著名的锦江乐园边上,三层楼。凭窗不用远眺,就能把人间乐园尽收眼底:激流勇进、高空转椅、海盗船,林林总总繁华如梦。懊丧的心情被五光十色的景象席卷而去,夫妻俩一时美梦如画。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小天地!在上海这座人满为患的城市里,民以房为天。再去想蜗居在8平方米老房子里头的光景,就觉自己老大不小,竟能凭空拾个金元宝,梦想成真。
  宋玉兰发出金玉之声。宋玉兰气壮山河地宣布:一定要把新房子装修得像模像样。关键在于一个钱字。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钱偷不得抢不得,只能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一分一分地抠。夫妻俩走出新房子,就从理想主义沦落为现实主义,步步艰难。两人真正地掂出人民币的分量,就不免肩背耸动,犹如压了一座大山。
  回家的路线是乘50路到徐家汇再调44路。两人在车站上等了10分钟,正心焦,却来了辆专线车。专线车的票价是1块5角,普通车的票价是5角。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车门,杜立诚自然是不甘落后,身手矫健地攀登上去,得意地回头看,却见宋玉兰在下面朝他招手。杜立诚知道这手的含义,嘟嘟哝哝再挤下去。卖票员骂他有神经玻宋玉兰很严肃地告诉他两个人能节约2块洋钿,一天2块,一年就要700多块。杜立诚的思路永远跟不上她的计算。两人傻瓜似地站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了辆普通车。宋玉兰奋不顾身地挤上去,咬着杜立诚的耳朵说:“我赚到了2块洋钿。”杜立诚向来对妻子言听计从。他惧内,是因为他怕麻烦。得罪了宋玉兰,那就是湿手沾面粉,甩不脱。宋玉兰不高兴了,就说:“今天我跟你拼了”,两人一夜头不得睡觉,很伤人。宋玉兰开口闭口说老公赚不动钞票,不是男人。钞票是最鲜明的男性特征。宋玉兰积累了许许多多男人赚大钞票的典型事例,国有企业的厂长经理,私人企业的老板,银行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名利双收的政府官员,他们都是奇男子伟丈夫。杜立诚也曾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那你去找他们,我决不阻拦。”杜立诚在妻子怨言四起时总会觉得自己这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结婚。妻子嚣张的气焰并未见收敛,却转出几分娇嗔,说:“我是你的什么人?我不能说你几句?就连你也不肯让我说,我迟早要憋死。”
  杜立诚分不清这话是责问还是亲昵,只得闷着头去咀嚼他做男人的苦果。杜立诚确实多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一念既起,就会有许多纠缠不清的感情。
  两人在徐家汇下车。宋玉兰得寸进尺地说,不过是三四站路,步行不要半个钟头,就当作锻炼身体,又能省一块洋钿。杜立诚满身酸痛,饥肠辘辘,不满地说:“你只要钞票。”宋玉兰劈头盖脑地说:“现在是什么时代?掘金时代!不要钞票要啥?你有本事拿新房子装修起来,我们就乘出租车。口气比力气大!我吃辛吃苦为了啥?都是为了这个穷家。我要是拿一分洋钿去贴娘家,你就掴我耳光。拎不清!”宋玉兰身体力行,咚咚咚地做了开路先锋。杜立诚气短志穷,就像被牵了牛鼻子,影子般跟随而去。
  妻子的背影是单薄的。妻子的脚步有些摇晃。妻子经常头昏,她说是美尼尔氏症,但杜立诚总怀疑是营养不良。
  早上泡饭,中午盒饭,晚上也是粗茶淡饭。妻子的皮鞋跟磨出了斜面,脚踝扭得厉害。妻子没有买过一双超过100块的皮鞋,没买过一套超过200块的衣服。妻子有只嵌宝戒,不到300块。妻子买过一根铂金项链,18K,400多块。杜立诚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确实不像个男人。妻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走出来总是光光鲜鲜,有头有面。妻子能从最简朴的衣着中体现出知识女性的矜持和雅洁。妻子的身上到处都刻写着女人的精干和刚毅。杜立诚动了心思,就紧走两步,挽住妻子嶙峋的肩胛。宋玉兰幽幽地说:“要把这份穷人家维持得像模像样,我都操碎了心。”杜立诚附和着说:“要么我们简单地装修一下。”
  宋玉兰那双眉立时挑了起来,说:“你不是在揭我的面皮吗?亲戚朋友到新房子来白相,一定会笑话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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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人有共识:分到房子叫作有本事。宋玉兰上班的时候就有些气度非凡。宋玉兰像是充足了电,步履生风,神采飞扬,见到一切人都满面春风地打招呼。走进办公室时,宋玉兰看见几个同事正簇成一团义愤填膺地窃窃私语。见了她,他们就一起朝她鲜花盛开,围上来说:“宋老师,你分到新房子了,要请客。”
  宋玉兰说:“装修好了,就请大家到新房子来吃饭。”姚老师一本正经地问:“宋老师,新房子大吗?”姚老师是30多岁的少妇,一副上海小姐的模样,意大利进口的手袋里有移动电话。姚老师很喜欢大庭广众地打移动电话。姚老师的丈夫是一家进出口公司的业务副经理。宋玉兰平常总觉得自己低了她一头,这时回答就字斟句酌:“还好,一室一厅。不过厨房有7平方,能摆一只方台子,跟两室一厅也差不多。”姚老师就一脸的遗憾,说:“总归是一室一厅,还没有到位,你儿子又要睡沙发了。”宋玉兰的儿子上高一,身高1米80,总是抱怨自己没有一间房,还要在爷娘脚跟头睡沙发。姚老师的话挑了她的痛筋,宋玉兰的脸上就发黑。姚老师继续说:“教育局也真是,要分房子就一步到位,倒把人家弄得不上不下。”宋玉兰接口说:“不过就在地铁边上。地铁马上就要通了,以后上班很便当。不能光看大小,要看地段。人家都这么说,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姚老师的脸色立即黑了下来。姚老师的先生分了三室一厅,不过在浦东,姚老师上班要倒三部公交车。大家都没有心情说话了,就埋头工作。
  这时候传达室的金阿姨来送信和报纸,很神秘地朝宋玉兰勾动着眼睛。宋玉兰心里一跳,就跟到楼梯转角的无人处。金阿姨压低声音说:“宋老师,有人跟校长告状了,说宋玉兰有啥资格分房子?她姑娘又不住在娘家。我去送报纸时亲耳朵听到的。”宋玉兰惊问:“谁说的?”金阿姨说:“啥人你不要问。有些人平常跟你亲热,背地里就做鬼了。”宋玉兰立即想到姚老师。两人都教数学,平行班比成绩要做些小动作。上学期期末考试时姚老师偷偷到教导处去看了试题,为此宋玉兰对教导主任发了火。宋玉兰回到办公室,就装作轻描淡写地说:“这次是教育局分房子,跟学校浑身不搭界。把我拉下来,别人又分不到。再说我钥匙蓝卡都拿到了,什么都不怕。”
  姚老师正在和一个学生谈话,听得不甚明白,就朝她不屑一顾地斜眼睛。
  教师是个很特殊的社会群体,长期清贫,却又见惯了富裕,心思活络,眼界空阔,平常辛辛苦苦地教书育人,老觉得别人欠了他许多,所以总是心中块垒难消。教师又有教师的仪表和风度,要在学生面前规规矩矩地做人,所以一肚皮怨气就化作含而不露的冷言冷语,大家喜欢背地里做文章,你来我往像打太极拳。
  杜立诚有感于此,所以他尽量保持着一分独立和清醒。
  男教师在学校里的地位很尴尬。周围大都是四五十岁的女同胞,张家长李家短油盐酱醋终日不绝于耳,哪儿的皮鞋店打折了,哪儿的服装店削价了,都是新闻发布会,叫他听了不是不听也不是。人不能清高,清高会失去朋友;也不能俗气,俗气会忘记自己。
  杜立诚一贯的态度是笑而不语。但今天他忍不住要说话。
  杜立诚一说起新房子,女教师
  们就叽叽喳喳。有人说,柚木企口地板好,不走样,不变形。有人说,德国进口的水晶地板漆好,亮得可以做镜子,而且永不磨损。有人说,西班牙瓷砖好,有一种立体型的,高雅极了。有人说,日本进口的乳胶漆好,粉到墙上,可以像揩台子一样揩墙壁。还有人说,空调要用日本“大金”牌,热水器要用美国“月兔”牌……杜立诚听得心灰意冷,毛骨悚然,凄凉地说:“要是这样,新房子还是不分的好。
  住在8平方的老房子里,哪会有这么多揪心揪肝的事情。”
  女同事们哗然而笑,说:“你以为新房子是好住的?只怕要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杜立诚顿时像被剔了骨抽了筋,瘫软到椅子上。
  下班了,杜立诚回到家里,就默默地淘米烧饭。凡是和钞票有关的事情,都由宋玉兰经手,凡是和钞票无关的事情,都由杜立诚操劳。杜立芳兴冲冲走过来说:“阿哥,你总算分到新房子了,后房间可以让我住了。”杜立诚呆了,任凭自来水哗哗地流淌。杜立芳说:“阿哥,米都给冲走了。”杜立诚说:“我还是出家当和尚的好,无牵无挂,六根清净。”这里有个典故。
  1993年调回上海时,爷娘都很高兴。
  儿子老大回家,孙子也如儿子出去插队落户时一般大。
  只是为了住房,他们的白发上又添了层霜雪。父母住前房间,后房间妹妹带着她女儿祝妹妹新房间做在婆家,后来又转移到娘家。要妹妹搬回婆家,就要逼着妹夫的那个大龄未婚的弟弟让房子。但是妹妹和妹夫识大体,顾大局,很干脆地一家一当都席卷了走。当时杜立诚和宋玉兰都感激得热血沸腾,口口声声说,等到学校分了房子,一定把后房间让还给他们。住定下来,宋玉兰改口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房子是祖宗的基业,照规矩由杜家的儿子和孙子来继承,当初姑娘住回来,我们长房长孙都没有出来说话,就已经算客气了。后房间我们是坚决不让的。现在妹妹这么一说,杜立诚就乱了方寸。房子就是钞票。在钞票的问题上,妻子向来是寸步不让的;想想妹妹一家的蜗居,又有许多长兄的不忍之情。是呀,最好的办法就是了断情丝,眼不见为净。
  宋玉兰上班较远,所以下班就迟。今天更迟。上下班要倒两部公交车,为了省钞票,她就以步代了一部车。还未十分入夜,饭店金楼百货公司已夸张地渲染出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霓虹灯辉映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就如千帆竞发,轧碎潋滟的波光。宋玉兰的心灵也像风帆鼓足,膨胀得要挤破胸肋。在南昌工作时,回上海是她最崇高的理想,回上海之后,就朝思暮想有自己的新房子。现在呢,她要尽其所能地创造出一份属于她的华美。她觉得自己从未年轻过。艰苦的岁月把她的青春韶华剥蚀得支离破碎。
  现在她是重放的鲜花。她要青春登场,闪亮出击。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
  宋玉兰回到家里已是气喘如牛。她不再是娇喘吁吁。杜立诚已把三人的饭菜弄得妥妥贴贴。儿子学习很紧张,只有在这当口才能偷看几眼电视,所以他对爷娘视而不见。杜立诚忧心忡忡,吃饭还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宋玉兰吃什么都无滋无味,只想着如何装点她的江山。一家三口都沉默不语。
  杜家吃饭的格局很怪。杜立芳的女儿在隔壁小学上学,所以她们母女俩天天在娘家吃饭,晚上碰到刮风下雨,也不回家,就在前房间打地铺。杜家老父母和女儿外甥囡围一桌,看上去倒像一家人。杜立诚他们从江西调回来时,宋玉兰说在一起吃,他们每月贴老人家200块。杜家伯伯不肯,说他们老了,想图个清静。杜家伯伯背地里对弄堂里的邻居说:“阿兰老刮皮,要我们老头子老太婆养了儿子再养孙子,又贴力气又贴钞票。”有人把这话传给宋玉兰。
  宋玉兰当即说:“贴200块不算少了。谁叫你儿子赚不动?跟他儿子结婚算我瞎了眼睛。结婚的时候,家具都要我们自己买,还说帮我们办酒水,拿亲戚送的礼都独吞了。倒是我娘家,里里外外给我买新衣裳,还帮阿诚买了件呢大衣。好,好,要分就分分清爽,一直分到老死。”就这么吃饭成了南北对峙的形势。
  以往吃过晚饭的一段时光总是其乐融融。一家三口窝在后房间,杜立诚看一本书,宋玉兰打一件毛衣,儿子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做作业。房间小,自会有耳鬓厮磨的景象,各人的体热也相互吸呐,这一家三口默默地交流,一派神往。今天不。杜立芳带女儿回家的时候叽叽咕咕,宋玉兰听出了一点意思。宋玉兰冷冷地对杜立诚说:“分房子要钞票,装修房子也要钞票。她没有说,阿哥,我也出一点。我们吃辛吃苦弄房子,她倒想来出外快。天底下有这样的便宜事吗?”杜立诚示意她噤声。儿子在读圣贤书,分不得心。宋玉兰却目中无人了,继续说:“什么兄弟姐妹?都是一张纸头的关系。一张花纸头,一戳就通。她要我让后房间,就拿钞票来。”前后间不隔音,杜家伯伯和杜家姆妈就哼哼唧唧地咳了起来,还一口跟一口响重地长叹短吁。杜立诚坐立不安了,就想拉宋玉兰到外面去走走。宋玉兰说:“我没有心思。”宋玉兰双目灼灼有光,双颊也赤红了。
  杜立诚心跳如鼓,形象不免萎琐。宋玉兰斩钉截铁地说:“阿诚,我们苦一年,拿装修新房子的钞票苦出来。你要听我的。为了新房子,我们要一起流血流汗。”杜立诚不敢接她的口。杜立诚只是在担心,今天晚上又难免要被妻子缠得彻夜不眠了。宋玉兰说:“我也不奢望搞什么豪华装修,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我的预算是20000块。”杜立诚倒吸一口凉气。杜立诚魂飞魄散地说:“那么我们不吃不喝好了。”宋玉兰说:“节流是少不了的,但更重要还是开源。
  我们都是主课老师,可以搞家教。”敢于幻想,更善于竭尽全力去实现幻想,这就是上海女人。杜立诚心有所动。
  上海的学校规定,家教不进校,
  而家里又没有传道授业解惑的空间。宋玉兰说:“我已经想好了,就在新房子里买两只圆台面,里面一桌外面一桌,你教英语我教数学,进帐是很快的。”一句话石破天惊,杜立诚顿时受了鼓舞,只觉得人民币已在眼面前猎猎飘扬了。
  果真那个晚上宋玉兰缠了他一夜头。宋玉兰在黑漆漆的夜里掐指计算,5人一组,每人一次20元,一天家教4组,就是400元,双休日800元,和杜立诚比翼双飞,每星期家教收入可高达1600元。黑夜里的计算情意缠绵,得意处两人就交颈叠股,只想把人民币一张张贴到新房子的墙壁上。最后还是杜立诚的一声喟叹收了头:“穷日子真难过,只配在看不见的时候开无轨电车。”女人的精神总要比男人好,第二天一早,宋玉兰就精神抖擞上班去了。杜立诚听着母亲把儿子喊起来,给他弄了早饭,估计已经时不我待,这才爬雪山过草地般起床。父亲在前房间等着。父亲平常总是6点起床,到公园里去打太极拳喝茶,10点左右从小菜场带了菜回家。今天是反常了。
  父亲哑哑地说:“阿诚,你们算了一夜头,就像老鼠数铜钿。过日子家家都要算钞票,但千算万算算掉了人情就不是人了。阿芳他们工厂不景气,都要开不出工资了,就不要算计他们了。”杜立诚正在头重脚轻,支吾了半天,说:“等到新房子装修好了再说吧!”3家教是卖方市常家长们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考一所好学校,挣一只好饭碗,恨不得老师像填鸭一样把课本一字不漏地填满他们的宝宝子肉肉子。做家教在上海叫作“背小猪”。这个戏谑的说法很形象很准确。有人说上海家教市场的交易额每年有4亿人民币,交易有多少谁也说不清。
  宋玉兰进展神速,还在杜立诚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已招揽了10个门徒。宋玉兰说杜立诚真笨,猪脑子不开窍。宋玉兰的手法直接明了。宋玉兰整理出数学成绩较差的学生,然后分别找他们的家长谈话,晓之利害。数学会考不及格的后果被她说得非常严重,拿不到初中文凭,找不到工作,荡在街道里做社会青年。
  家长们为自己孩子的灰暗前景愁苦得寝食不宁,于是就纷纷请宋老师开小灶。
  杜立诚却拉不下这个面皮。这有些请君入瓮的味道。师德所在,应当诲人不倦才对。老师在学生面前必须保持高风亮节,去和学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怕以后不能昂首挺胸地走路。学校里有个老师逼全班学生课后接受辅导,一个学生不愿意,老师就天天叫他站黑板,一直站到他交钞票。学生写人民来信,学校追查,结果叫那老师下岗。小得而大遗,消磨折损了老师的气节,惹全校师生耻笑。但家教成风,学校通常也睁一眼闭一眼,只要把学校的升学率搞上去,目的是第一位的,手段可以忽略不计。搞家教的老师振振有词地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按劳取酬,买卖自由,天经地义。”但杜立诚总以为把这初级阶段的理论套用到师生的教与学,有损教师的清名。有教无类,传授知识应是单纯的精神活动,这才是教师的天职。
  但杜立诚穷极无奈,迫不及待地需要钱,所以就轻轻地动摇了一贯的立常杜立诚人品好学识好,经常教高三英语,在区里小有名气。杜立诚有一次辅导课外兴趣小组,九曲十八弯地向学生漏了点口风:“其实我也不十分反对家教。有些学生确实需要个别辅导。个别辅导有针对性。”学生心领神会,立即围着他说:“杜老师,你在新房子里开一桌,我们一定来。”学生们把家教说成“开一桌”,就好像请客吃饭一样。杜立诚说:“要么先试试看。”学生们立即奔走相告,趋之若鹜。到了高三,学生们大都家教有主。不掠人之美,夺人之爱,这是杜立诚处世立身的原则。
  杜立诚细细甄别一番,收了5个?问价,强老师却实在不好意思说。言义不言揽受了社会的薰陶。杜老师说:“市场究厢愿意?老师你不铱好意思。”杜立诚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一20元。学生们怕自己听错了。高三毕业班主课家教,通行的价格是一次辅导两小时,收费40元。学生们一个个都很精怪。得了便宜也不说,欺杜老师是老实头,回家就以40元的标准问父母讨钞票,另20元就归为己有。
  学生的开销是很大的,逢年过节相互要送贺卡,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要买礼物,还有男生会赶时髦地向女生送鲜花,技痒难忍时要到游戏机房去过瘾。
  杜立诚把他的家教计划打好腹稿,宋玉兰一回家就兴冲冲地汇报了,家教的从无到有,这里有激动讨赏的意味,也有自我夸耀的成分。哪知汇报是弄巧成拙,宋玉兰一听长眼睛就变成圆眼睛。宋玉兰嗤之以鼻地问:“只有5个?”杜立诚说:“找我有许多,但我只收了5个,别的学生都是有主家的。”宋玉兰怒气冲冲了:“说你是猪脑子不开窍,一点不错!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现在是竞争的社会,双向选择。学生们选择了你,说明你有本事。钞票是衡量一个人能力大小的唯一标准。”杜立诚怏怏地说:“都是同事,天天见面的,从他们那儿抢学生,我做不出来。”宋玉兰驳斥道:“怎么叫抢?你到现在也没有评上高级,不也是被别人抢走了吗?现在就是个抢来抢去的社会。”杜立诚默然不应。无声最能表现他的立场和观点。
  宋玉兰转了话题说:“我总是一拳打到棉花上。你辅导一次收多少钞票?”杜立诚讷讷地说:“20块。”宋玉兰跌足不已,恶声道:“你是打折头的便宜货,处理商品,学生乐得斩你个阿戆。我初一都收20块,你高三最起码40块。还有人一次收50块的。”你明天去跟学生讲,一次40块。杜立诚恳求地看看她说:“阿兰,我都说出口了,不能反悔的,你就让我做次人吧!”宋玉兰愤愤地说:“是你自己不要做人。你的同事知道了不骂你山门才怪!40块一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杜立诚严肃地说:“这怎么是钓鱼呢?君子一诺重千金。”宋玉兰说:“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小人。
  这社会君子做不得。我放只屁放
  在这儿:你轧扁头的日子不远了。”果真杜立诚第二天就“轧扁头”了。另一个高三英语教师来找他说:“老杜,你这不是要我们好看吗?行有行规,都40块,你20块,学生会背地里骂我们黑心。”杜立诚说:“我是新开炉灶,不晓得价格,也不晓得行规。但话已说出去,覆水难收。”高三另一些会考科目的教师也来找他了,话都差不多。学生们也颇有物议,说杜老师没有经济头脑,太老实了。“没有经济头脑”和“太老实了”都是货真价实的贬意词。杜立诚渐渐觉得四面在夹击他,他很孤立。学生也常常向他表现出不恭。杜立诚反倒坚定了信念。两小时赚100块,物有所值,自己没有吃亏。杜立诚就任人说去,我行我素。
  杜立诚固执起来,宋玉兰也拿他没有办法。宋玉兰去买了两张圆台面,16只钢腿塑面的小圆凳。宋玉兰有长远观念。她反复计算过了,一只圆台面能团团转坐8个学生,一张方桌只能坐4个。每次多教4个学生,就能增加80块收入。圆台面150块一只,辅导两次就收回投资,以后都是净收入了。宋玉兰长于经济之道。
  备一次课的工作是定量,辅导学生的次数越多,这定量就使用率越高,成本降低,产出增加。
  宋玉兰立下的规矩是先收钞票后辅导。宋玉兰说这是先小人后君子。学生第一次上门都由家长陪着。宋玉兰当着家长的面宣布了这一规矩。一个家长带着他的孩子来迟了,没有听到“规矩”,所以送到孩子客气两句就走人。宋玉兰追出去,对那家长说:“我是收到钞票再辅导,假如你今天没有带钞票,下次不要忘记。”那家长脸涨得通红,掏出20元钱说:“今天我没有多带,下次多交一点。”宋玉兰私下里对杜立诚说:“规矩要做在前头。我们学校有好几个老师做了家教收不到钞票,去问家长讨,双方都搞得不好看。”宋玉兰把学生的名字列成表格,到一次打个勾,收一次钞票画个圈,并及时向学生公开账目,清清楚楚,丝毫不爽。
  杜立诚不好意思主动向学生收钞票。学生就装糊涂,迟迟不肯交。宋玉兰身体力行地开导杜立诚,还义正辞严地责备,皆无收效。宋玉兰就越俎代庖,对杜立诚的学生说:“钉是钉铆是铆,这是家教,不要淘浆糊。我的意思你们懂吗?”学生当然懂,就乖乖地交了钞票。杜立诚说:“阿兰,你盯着讨钞票,学生会看不起我的。”宋玉兰反唇相讥道:“他们不交钞票才是看不起你呢!”杜立诚想不通,在学校里看到那些学生,就有负疚感。
  别的老师做家教不起眼,唯独杜立诚遇到了许多非议。
  有人在背后说,杜老师收20块用的是20块的力气,家教只是淘浆糊,误人子弟。好像他们收了40块就用了40块的力气。杜立诚也不去和他们计较,只想拿学生教教好。这时又有一些学生找上门来,贪他便宜。杜立诚还是收20块一次。
  宋玉兰广招门徒,有求必应,家教子弟越来越多。宋玉兰每天要辅导4组,每组都坐满了圆台面。宋玉兰两小时就要换人,所以钟点很准。宋玉兰在外面的客厅里授业,热火朝天,到了换人的时候,长江后浪推前浪,家里就跟小菜场一样。杜立诚在里间辅导。
  杜立诚事先确定了教学目标,辅导学生反复操练,不达目标决不罢休。杜立诚没有时间概念,辅导一次总要3个多小时。杜立诚那一摊子显得冷冷清清。
  宋玉兰赚到钞票后总很累,话都懒得说了,只是一张张地把人民币抹平叠好,反反复复地数。数的时候,宋玉兰就眉眼花花,合不拢的嘴巴像只开心果,还一定要让杜立诚清点。宋玉兰的家教收入每月突破2000大关,杜立诚却只有七八百块。宋玉兰喜欢跟老板比,永不满足,只想再接再厉再创佳绩。杜立诚却喜欢跟下岗工人比,很满足,觉得他们已过上幸福生活。
  宋玉兰说他们受过高等教育,是知
  识精英,从事复杂劳动,应该高标准严要求。
  钞票赚多了,手脚难免会大。宋玉兰去给儿子买了一只“随身听”,让他学外语,给丈夫去买了套打折头的全毛西装,自己也去买了件仿羊绒的呢大衣。月底细细一算,花了2000多块。宋玉兰大吃一惊,这钞票是沙里漏水,稍不当心,就会随风逝去。宋玉兰如梦初醒,下定决心“而今迈步从头越”。儿子笑娘是钞票的奴隶。宋玉兰笑骂道:“小赤佬你懂啥?赚钞票是从奴隶到将军,手里拿一叠银行存折,心里就会有千军万马。”4杜老师把他的学生都教得很好,家长们都很感激,就在年头岁尾拎东西上他家来谢师。
  杜立诚坚决不肯收东西。杜立诚说:“收了钞票就等于我的付出已获得酬劳,再收东西我就没有面孔立到讲台上去了。”宋玉兰站在边上,心里骂杜立诚大傻瓜,脸上却笑笑的,装作不在意说:“我家杜老师最讲信义了,别人收40块,他只有20块,而且学生教得好。”家长们一起大眼瞪小眼了。杜立诚极不高兴地说:“你一说就说到钞票上去。”
  家长们赶紧说:“杜老师,钞票的事情一定要说清楚。我家孩子每次从我这儿拿40块呢!”家长们一定要补足每次40块,但杜立诚坚决不肯收,推来推去就跟打架一样。家长们感慨地说:“杜老师,你是大好人,现在这社会越来越少了。我们不能让好人吃亏。”
  家长们凑在一起,商量怎样感谢杜老师。他们说杜老师要装修新房子了,我们能帮忙就帮一把。蟹有蟹路,鳖有鳖路,大家一动脑筋,就出了许多金点子。一个家长帮杜老师买来水曲柳企口地板,外面要卖100多块1平方,他只要88块。一个家长买来“醒龙牌”凹凸面立体磁砖,每块便宜一块洋钿。一个家长买来浅红色中外合资的乳胶漆,效果跟日本进口的“薰草白”差不多,价钿却便宜了许多。还有一个家长买来一只深筒式脱排油烟机,只有市场牌价的一半。杜老师感激涕零,反反复复地说,他教学生不是为了蝇头微利,都是自己的学生,成绩好也是自己的光荣,这么一来,倒像是他另有所图。家长们齐声说,人心换人心,你有情,我有义,两好合一好。
  宋玉兰喜出望外。宋玉兰说:“真想不到,我家老夫子还有这么一手。吃小亏占大便宜。算算这些东西,我们最起码赚了几千块,比家教还要上算。”杜立诚说:“你呀,总喜欢用钞票来计算人情。人情是算不清爽的。”宋玉兰说:“我就不相信这世界上还会有算不清爽的东西。你不教好他们的孩子,他们会帮你买便宜货吗?其实还是等价交换,只不过形式不同。”杜立诚想想她这话也有道理。但他天生疏于计算,高考时数学只考十几分。他有一个感性的大脑,不是计算的。
  放寒假的时候,他们提前半年实现了存款20000元的目标,而且材料也准备了许多。宋玉兰开始着手装修新房子了。
  宋玉兰觉得以前这40多年都算是白活了,只有眼面前这半年才有声有色,活出了人的精神。赚钞票并非难事,只要一不怕苦二不手软。宋玉兰尝到了改革开放的甜头,市场经济,人人都想法子赚钞票。
  宋玉兰有了非凡的自信心,只觉那新房子已是一艘豪华的游轮。在茫茫的人海里劈波斩浪。
  有了2万块,就作4万块的打算,宋玉兰因时制宜地修正了她的装修计划。新房子的房型是老式的,房间15平方,厅8平方。她要移掉两堵墙,厅往房间里延伸一两米,把房间和阳台打通。宋玉兰开始不厌其烦地跑人家,参考别人的装修经验。宋玉兰刻苦钻研,学到了许多宝贵经验。在进门处卫生间的墙上挖掉一块做鞋箱;把厅和厨房的隔墙打掉,改装一只小立橱;厅和房间的那道墙拿掉后,做一排顶天立地的大橱做隔墙,可省去砖墙的占地面积;阳台和房间打通后,在阳台上做一只连体书橱,中间做一道帷幕,拉起来阳台就是书房,拉开来就合成一个大房间;顶上用石膏做立体天花,厅里做一只花架,厨房和卫生间要把所有的明管都封起来,浴缸和抽水马桶统统要换成“亚力克”的。上海人常常说螺丝壳里做道常上海人特别善于在狭小的空间里精彩绝伦地开拓疆域。上海的人家一般都很小,但器具之丰富,秩序之井然,环境之整洁,装饰之华丽,会令外省人士叹为观止。上海人精明,精打细算的聪明。
  学校在放寒假前开结束工作会议,宋玉兰和姚老师坐一起,姚老师问:“宋老师,寒假有什么安排?”宋玉兰说:“这个寒假我要做牛做马了,装修新房子。”姚老师说:“要活得潇洒点,我们到新马泰去旅游。”宋玉兰说:“我是没有这个福气。”姚老师问:“你装修是什么尺寸?”宋玉兰说:“不过就三四万。”宋玉兰装得口气很大。姚老师笑笑说:“三四万是普通型装修,叫作过日子,七八万是豪华型装修,这才叫享受生活。”宋玉兰喉咙就高了起来:“我只配过日子,你去享受生活吧!”边上的人朝她们注目,校长的目光就像刺刀一样戳过来,两人就鸣金收兵。宋玉兰憋了一口气,一定要把房子装修得像模像样。她的心里无端又灰暗了。她老被姚老师压了一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就是个外贸公司的副经理嘛!也是人托人的事情,宋玉兰选定了一个装修队,私人的,苏北来的几个小伙子,生活做得蛮不错,式样也新潮。宋玉兰货比三家,颇费踌蹰,亲自去考察了他们的作品,才做出这一决定的。包工不包料,装修队定下的价格是5000元,一口价。宋玉兰一定要杀500块下来。宋玉兰说,不杀价她就觉得吃了亏,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宋玉兰说这是谈生意,要拉杜立诚一起去。杜立诚说:“我天生不会讨价还价。”宋玉兰一针见血地说:“不会讨价还价,就不会生活。”杜立诚还是不肯去。宋玉兰急了,哀哀地叫道:“这些事情应该由你们男人出头,我是女人呀!”被她这么一叫,杜立诚觉得自己更像女人了。其实宋玉兰拉他去无非是壮壮胆子。
  宋玉兰是个穷教师,别说下海,湿了鞋也会吓得哇哇叫。
  装修队老板是个白面书生,不说话看不出是苏北人。老板说,他们做到现在都是这么一个价,一室一厅工钱5000元。宋玉兰开始哭穷,说他们是教师,清水衙门赤膊工资,存一点钞票都是从牙缝里刮下来的。杜立诚最怕听她哭穷,也最忌讳别人说教师穷,好像这个“穷”字会揭下他的面皮。老板却说现在教师不穷,吃开口饭,就跟歌星一样。宋玉兰赌咒发誓说她不搞家教,说到后来竟要老板扶贫帮困。杜立诚很自然地在老板面前保持了独立的人格。杜立诚憎恨大腕大款。杜立诚见妻子和老板相持不下,就折衷了,说工钱4800块。杜立诚只说了一句话,老板就一口应承了。
  老板一走,宋玉兰就把杜立诚骂得狗血喷头。宋玉兰说,坚持下去,肯定是4500块,平白无故给你坏了300块。杜立诚被她骂得跟武大郎似的,开口说,也就是300块,我们现在每月有几千块进账了。宋玉兰骂得更凶了,说外资公司里的白领小姐月薪都上万了,几千块算啥?老公不争气,老婆算破脑壳也白搭。骂到后来,宋玉兰就展开了心算。宋玉兰目光定定的像练气功。
  她要把这300块洋钿算回来。宋玉兰算来算去就算到了杜家伯伯和杜家姆妈头上。宋玉兰说,装修新房子也算是件大事情,老头老太要拎得清。
  杜立诚小心翼翼地说,老头老太一身毛病都不肯去看了,那点退休工资,塞牙缝也不够,存个三五千块洋钿,那是棺材铜钿。宋玉兰说,有来有往,公平交易,要是他们拎不清,我以后也会拎不清的。杜立诚说不出话了,肚皮里气鼓鼓,目光就转为怨毒。
  过了几天宋玉兰的娘家送了1000元的礼。宋玉兰前前后后地说,我娘家做事情多漂亮,出手就是1000块,做人最要紧就是面子了,啥人不给我面子,我就对啥人撕下面皮。杜家伯伯和杜家姆妈面面相觑,又是一夜夜长叹短吁,第二天到银行里拿出500块,塞到儿子手里说,阿诚,退休工人最苦了,存点钞票就像石头缝里刮油水,爷娘只有这点力气,你不要嫌少。杜立诚高低不肯收。杜家伯伯说,我们是给儿子挣张面子,阿兰老是说你没有本事赚钞票,我们听了心里实在难受。杜立诚接了钱,不由落下两行眼泪。
  拿钞票交给妻子时,宋玉兰却很不满意地翘起嘴巴。宋玉兰说,老头子只晓得吃茶打太极拳,不像我阿爸,七十几岁了还在外头赚钞票。杜立诚劝道,我阿爸身体不好,做不动,你就让他多活几年吧!5宋玉兰每时每刻都不肯离开工匠。在监工的问题上宋玉兰滴水不漏。宋玉兰的精明在每一个细小之处都表现得纤毫毕露。宋玉兰的人生哲理是害人之心可有可无,防人之心非有不可。宋玉兰怕工匠们偷工减料,所以目光中总有防贼的警惕性。对于装修的样式,她却是个绚烂的理想主义者。她善于突发奇想,要工匠们修正既定方案。客厅里原订不做护墙板,她突然看见那种木纹清晰的水曲柳清水板壁,就要求工匠们增加这项工程。还有,厨房的吊橱原先说好是箱形的,她突然要求做成“手枪式”还要镶边。工匠们本是苦力,也不顾惜汗水,只是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工钱却维持在原有的水平,所以心里忿闷。宋玉兰说,他们熬了这许多年,人都活过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有这豆腐干大的地方,不装修得精致一些太对不起自己了。宋玉兰对于新房子寄托了毕生的希望,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对比之下杜立诚却显得多愁善感,心事重重。他被妹妹的阴影笼罩住了。妹妹的住房是块巨大而又厚重的阴影。
  所以他比较消沉。他甚至希望装修新房子是个漫无尽头的过程,那么他既能逃避妹妹的追问,又能躲过妻子的谴责。
  宋玉兰对工匠们十分苛刻。事先说好包工不包料,只付工钱,所以她免去了一切虚应客套。按常情要请工匠们吃一两顿饭,给他们买点香烟,但这些宋玉兰都根本不加考虑。工匠们很不舒服,经常旁敲侧击说上海人小气,垃圾也不肯帮他们出。夫妻俩把碎砖头装在蛇皮袋里拖下楼去,杜立诚拖了两趟就筋骨酥软,大汗淋漓,倒是宋玉兰,娇娇娜娜的一个女子,咬着牙做男人的重生活,十分的坚韧和勇武。杜立诚想施以小恩小惠,和工匠们搞好关系。宋玉兰坚决不肯。宋玉兰说:“他们都是乡下人,生来就是出一身臭汗的命,要不是我们,他们还在乡下捏黄泥团子呢!千万不能对他们客气!你退一寸,他们就要进一尺。”上海人看不起上海之外的吾国吾民,开口就是“北佬”,闭口就是“乡巴子”。宋玉兰也染有此习。杜立诚对这种盲目的“大上海”心态极其不满。其实宋玉兰这种“大上海”心态的内核是惜钱如命,她都舍不得买一包香烟去慰劳工匠。
  相反工匠们倒表示出他们贫穷的慷慨,抽烟时总要说一句“杜老师抽吗?”他们吃饭时以饭为主,顺带一些青菜汤和咸菜。他们敲着盛青菜汤的搪瓷盆子,总不忘问一句:“杜老师,一起吃点便饭好吗?”这一声会问得杜立诚两颊绯红。他们吃饭的时候宋玉兰也不肯放过,怕他们会偷东西,所以就和杜立诚轮流到下面的小馆子里去吃面。
  宋玉兰怪杜立诚监视不严,所以把买东西的差事丢给他。
  工匠们每天要开一张买东西的单子,洋钉铁丝夹板乳胶,样样要杜立诚跑腿。杜立诚是个很纯粹的上海男人,一无不良嗜好,烟酒不沾,不喝茶,不碰麻将。他口袋里从来没有人民币,因为每天宋玉兰都要捏一交。现在杜立诚口袋丰厚了,经常装几百块洋钿。杜立诚有些受宠若惊,感觉好的时候钞票就在口袋里跳舞。每次买了东西回来又特别懊丧,妻子总抱怨他买贵了。宋玉兰会当着工匠的面骂他:“你这个孱头,只会用钞票,不会赚钞票。”杜立诚被她骂麻木了,工匠们就在背地里问他:“跟这样的家主婆,日子怎么过法?”杜立诚诚恳地解释道:“她又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我们共同的家呀!”工匠们还是不理解,说:“这样的家就是装修成王宫,男人也住不下去。阴气太重,男人都要阳痿。”杜立诚笑笑不语。
  老房子里有几只旧箱子,宋玉兰叫杜立诚用自行车驮来做搁板。杜立诚好几天未见爷娘和儿子,飞身上车时心里竟然热流滚滚。回到老房子,杜立诚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觉,亲热得了不得,杜家姆妈也高兴得手忙脚乱,说儿子又黑又瘦,非要他吃了饭才走。
  杜立诚的脚就挪不动了。杜家姆妈拿儿子当客人待,特地叫老头子到熟菜店去买了一包叉烧。吃饭的时候,杜家姆妈一不当心,下半片假牙竟落到地下,断成三截。杜家姆妈悲从中来,捧着断裂的假牙哀叹道:“十年前配一副假牙,只要30块,现在要300块,还是塑料的。越是没有钞票,就越是要用钞票。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孙子乖巧地说:“阿奶,等到我工作了,给你去种牙齿。”杜家姆妈说:“种一只牙齿要1000块洋钿,一条老命都不值一只牙齿的铜钿。”杜家姆妈说不出话来了,就颤抖着手去拼破碎的假牙。就在这当口杜立诚口袋里的钞票恐怖地跳了起来。杜立诚很悲壮地想:“给娘一点钞票,落她个开心,也算是儿子尽一点孝道。再说儿子这些天跟爷娘吃饭,我也没有付什么饭钱,就算是补偿吧!”杜立诚那手就探进人民币的所在。五根手指上都长着眼睛,先摸到一张100块的,手指就担惊受怕地滑过去,拈住一张50块的,就动弹不得,一抽“哧啦”一声。杜立诚把钱给娘,娘千恩万谢,就像得了施舍。杜立诚不由鼻眼俱酸,说:“儿子欠爷娘太多了,这辈子总是还不清的。”吃好饭,杜立诚把箱子敲碎了,木板扎成一捆绑到自行车后头,心思沉重地踩了去。晚上工匠们离去,夫妻俩随便用开水泡饭吃了,就开始算账和筹划。宋玉兰发现事态十分严重,杜立诚有50块对不拢账。
  杜立诚期期艾艾地把前因后果一说,宋玉兰立即跳了起来,骂他贪污走私。贪污就是他把家庭的公款占为己有,走私就是他把贪污所得私自塞给了老娘。宋玉兰怒发冲冠地说:“你爷娘对我们有啥好?女儿是外头人,倒天天烧给她吃。儿子呢?娘家人对我这么好,我也没有贴他们一分洋钿。”杜立诚小心谨慎地解释说:“儿子在他们那儿吃了这么多天,就算是饭钿吧!”宋玉兰立即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是你们杜家的孙子,吃几顿饭是应该的。”杜立诚说:“那么我是杜家的儿子,就算小辈出钞票买他们一个开心。”宋玉兰嘿嘿冷笑道:“他们什么时候让我们开心了?江西一调回来,就吵着要分开来吃,现在又帮女儿来算计我们的后房间。他们叫我吃不下饭,我就叫他们拉不出屎。”杜立诚心里难受极了,就硬硬地说:“我们装修房子,他们还送了500块呢!”宋玉兰说:“就一个儿子,送这点钞票还拿得出来,你怎么面孔不红?我娘家送1000块你怎么不说了?”杜立诚发了犟劲,说:“这50块洋钿我给了他们,你看怎么办?”宋玉兰说:“你想跟我撒无赖?你不就想买他们个开心吗?告诉你,我一句话能说得他们发心脏病!”杜立诚眼中闪耀着愤怒的泪花。宋玉兰就不言语了,一面孔的悻悻之色。
  转眼间就是旧历的年底。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工匠们思情如火归心似箭,他们匆匆地打点行装,一个个快活如小孩。宋玉兰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一出年就来做生活。他们一起着狡黠的眼睛,说他们就是出臭汗的命,在乡下耽不祝新房子的装修暂告段落,宋玉兰这才动起过年的念头。
  以往过年,宋玉兰总带着儿子住到娘家,大年三十带点东西回婆家吃年夜饭,仅此而已。现在宋玉兰却庄严宣布:“今年的年夜饭我在娘家吃。”
  杜立诚惊慌失措。杜立诚原以为那50块的事已烟消云散,不曾料到妻子会铭记在心。妻子的报复计划天衣无缝。
  妻子不来吃年夜饭,他们这个大家庭就是残缺不全的,爷娘要伤心死了。这女人真精明,轻而易举就击中了他的要害。宋玉兰的面色是洋洋得意的那种。杜立诚第一次有了战斗的感觉,他必须作战略转移。杜立诚的眼里不禁有了空虚的恳求。宋玉兰说:“要我去吃年夜饭可以,不过东西我是不买的。”杜立诚咬着牙说:“好呀,你不买!”宋玉兰带儿子回家吃年夜饭时,倒还是买了点东西。以往要买一盒西洋参,今年却只有四瓶“花雕酒”,还有一挂香蕉。
  她把那50块钱赚了回去。爷娘不?”
  计较丝心地吃年夜饭。铱最大的心愿就是子趴比得幸福。大家都喝了一点酒?面孔红嫣嫣的。
  宋玉兰觉得事情扯平了,就心平气和。夫妻俩分开了几日,宋玉兰就有点娇憨,以为丈夫也有此心,就眯绽起一双妩媚的眼睛说:“你想我今夜住在家里吗?”杜立诚说:“随便。”宋玉兰恼羞成怒,说:“你以为你是啥人?随便就随便。”杜立诚说:“奉陪。”宋玉兰忍不住呜咽了,说:“我省天省地吃辛吃苦为了啥人?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良心喂狗了!不要以为我离不开你。我要是动了心思,你拉都拉不祝”杜立诚说:“那好。”宋玉兰掉身就走。
  过年是个团圆的节日,千家万户都喜气洋洋,鞭炮从大年夜放到年初一,天地间充满了繁密的炸响和夹裹着烟雾的绚丽的闪光。杜立诚却在8平方的小屋里思考起家庭和婚姻。他们相濡以沫地走过贫困,在小康的田野里一步一个脚印,虽说尚未走进富裕,但穷日子是快要出头了,哪知两人会一脚踩进看不见的泥淖,现在的生活却令他难以忍受,未来的生活也茫茫一片。
  杜立诚彻夜未眠,第二天带儿子去岳家拜年,脸色发青,精神不振。宋玉兰也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两人的表情都很僵硬。
  出了初五,迎财神的鞭炮一消歇,春节的气氛就荡然无存,马路上一如既往地行走着蝼蚁般的上下班的人群。
  工匠们倒也守信,出了年就来做生活,只是随口说他们又有了人家,生活多得来不及做。夫妻俩在新房子会合的时候,对面相视,都有了陌生的感觉。
  工匠们突然提出要发红包,说是过年,图个吉利。宋玉兰条件反射地说出个“不”字。工匠们当时也不吭声,只是第二天一起都不来了。宋玉兰沉不住气了。宋玉兰一着急脸色就觉得苍白,头发就觉得蓬乱。宋玉兰坐在公用电话亭里打工匠们的拷机,工匠们好不容易复机了,却说等两天再说。宋玉兰愤怒地站在新房子的窗前。因为寒假将尽,锦江乐园里有着最后的热闹,欢声如雷,游艺的器械载着孩子们上天入地。宋玉兰愤怒了很长时间。那是一种坚脆的愤怒,不堪一击。
  杜立诚岿然不动。杜立诚有原则。要红包属敲诈行为,他置之不理,假如说因为添了些生活,要求适当增加工资,这倒可以接受。杜立诚不怕工匠们的这种小小的诡计,因为还有三分之一的工钱没付。
  女人的弱点是那么明显,她们不能对峙。杜立诚动了怜惜之心,不由去想大年夜的不欢而散,妻子一定忧心如焚却还要在丈夫面前戴着女强人的面具。女人有男人看不见的一面,那就是脆弱。女人的心思男人永远琢磨不透。
  宋玉兰在百废待兴的新房子里团团转。还是杜立诚不忍,先找着她说:“不要怕他们,还有三分之一的工钱在我们手里。”宋玉兰感激了,目光就如水波,说:“你不懂。
  这些人招惹不起。我们学校有个
  老师装修房子,和乡下人闹翻了,结果乡下人在煤气管子里灌了黄沙,差点闹出人性命。”杜立诚说:“那就加他们200块工资,出钞票买太平。”宋玉兰说:“那就是5000块工资,我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
  杜立诚叹了口气,说:“你为啥一天到晚想占人家便宜?”宋玉兰说:“你占不到人家便宜,人家就要占你便宜。”
  杜立诚说:“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把你拖出毛病来,那就不是200块的事情了。”宋玉兰说:“你要是赚得动大钞票,我也不会为这200块洋钿伤透脑筋了。”杜立诚说:“我们总是说不到一起去。”宋玉兰叹道:“还是回到江西去过穷日子,心里倒平静。”杜立诚见她满脸戚色,就不忍多说了。
  结果宋玉兰还是割肉加了200块工钱,工匠们这才高兴了,欢欣鼓舞地赶来大干快上。
  新房子总算装修好了。新房子把看不见摸不到的幸福生活具体化了。新房子使宋玉兰和杜立诚有如嫦娥奔月,来到一个琼楼玉宇的地方。新房子里感人至深的是地板。
  水晶地板漆似有魔力,亮亮的一
  层涂抹上去,木纹就弯弯的亮丽的有了神韵,简直可以看作莫高窟里的“飞天”。工匠们临走时关照,油漆毒性很大,弄不好要得皮肤病,一个月之内最好不要进去。
  但宋玉兰和杜立诚忍不住,他们冒
  着呛鼻的油漆味道,惬意地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漫步,接着就坐下来,最后竟睡倒。他们全身心地投向地板。脊背下面是凉浸浸的,清冷如玉,抬眼却是石膏雕花的天花,那种乳白沉静而又华美,令人目不暇接。这是自己的家,历尽千辛万苦,全凭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的辉煌,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人生境界。宋玉兰说:“多么美好的家!”杜立诚说:“太美好了!”宋玉兰说:“这个家有一大半是属于我的。我做家教赚来的钞票要比你多得多了。以后你要离婚,不要来和我抢新房子。”杜立诚哑了,“噗”地从云端里落下来,心里复又凄惶和怨愤。
  6类似的话宋玉兰说了多次,有时兴之所至,言词就更为峻切。这种话听多了,杜立诚走进新房子就会惴惴然,好像闯入了陌生人的私人领地。
  四月里,学校摊到不少献血任务,全体教职工摸彩,姚老师中了。姚老师去献血,年级组的同事们就劈硬柴去买了些补品,结伴去浦东看望姚老师。
  宋玉兰去的时候一直在想姚老师的说法。姚老师说三四万只能叫过日子。宋玉兰倒要看看姚老师是怎样享受生活的。宋玉兰已经觉得自己的新房子好极了,一辈子都享用不尽了。
  走到姚老师家门口,宋玉兰的自信和自豪就猛烈地被动摇了。这是一扇柚木雕花大门,富有光泽的暗黄色,显得华丽而又厚重。装修新房子时宋玉兰跑过许多建材商店,知道那种门要两三千块一扇。
  宋玉兰的新房子是原有的防盗铁门,只是象征性地染了一层奶黄的油漆。走进客厅,宋玉兰更是觉得自己渺小和灰暗。客厅有30多平方,地面是西班牙进口的暗红色的大理石,明亮如镜,还有一套牛皮沙发,一套先锋品牌的家庭影院。姚老师笑吟吟地说:“你们来看我就行了,还要买什么东西?我都物满为患了。”
  姚老师拉开“吧台”下面的门,里面琳琅满目,简直是个小超市。姚老师拉她们去参观房间。大房间里有套黑森森的气象万千的家具,姚老师说是丹麦进口的,60000块。小房间里有一套儿童连体家具。
  写字台书橱和床组合成一个富有童话色彩的小环境。姚老师说这是国产的,孩子长得快,暂且将就将就,以后再更新。宋玉兰知道这一套儿童家具要值七八千块。再有一间姚老师说是她先生的书房,一开门果真汗牛充栋,书香四溢,雅洁得令人咋舌。姚老师的先生只是生意人,书房用来附庸风雅。宋玉兰的先生倒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却把读书的地方让给儿子做作业,自己无处藏身。姚老师拿出稀奇古怪的东西招待大家,泰国芒果美国蛇果,还有香榧子等干果。姚老师说:“我抽血不伤身体,一早去吊两瓶盐水,又一口气喝了几杯盐开水,抽我300CC血,起码有200CC水。”姚老师钞票比宋玉兰多得多,门槛比宋玉兰精得多。钞票和门槛是成正比的。
  姚老师见宋玉兰恍恍惚惚的,就大
  声对她说:“宋老师,我们敲定了,你新房子装修好了,要请我吃饭。”宋玉兰心如奔马,怏怏地说:“一定!一定!”宋玉兰从姚老师家出来,身轻如燕,思绪万千。她对“享受生活”有了直观的认识。能分到她这样的新房子,装修到她这种地步,在上海叫作大路货,而姚老师的豪华属出类拔萃,已远远地超越了普通的工薪阶层。宋玉兰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叫生活?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我这辈子也算白活了!”回到家里,宋玉兰的心里郁积着蓬蓬勃勃的落拓不平之气,就老是拉着杜立诚说话。宋玉兰愣愣怔怔地说:“我们那新房子算什么?真是混日子。世界上只有钞票最好,什么生活都能创造出来。
  姚老师家才叫我开了眼界,我要是早去了,就不会这样马马虎虎地装修。”杜立诚不曾想到,新房子给予她的生活信念,竟如六月里吃棒冰,一到嘴就化了。杜立诚说:“生活是我们自己过,为啥要和人家比?你好像是为别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宋玉兰说:“我没法子不和人家比。比别人好做不到,也不能比别人差。姚老师那房子,看光景单是装修就要10几万,家具家电要20多万。有多大的家私才会这样豪华?肯定是百万富翁。钞票不是做出来的,靠我们这点死工资,再加上卖血汗的家教钞票,做到老死也过不上幸福生活。”杜立诚不快地说:“你又来了。去和下岗工人比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各人头上一片天,挣得死去活来,还不是数着钞票过日子的工薪阶层?何必呢?”宋玉兰的眼前茫茫一片,她非常伤感地说:“姚老师她们吵着要来吃饭,她们一定要笑话我的新房子。这叫什么家?简直是猪窝!”宋玉兰一天到晚愁眉不解,像个孤独而又忧伤的思想家,上厕所也会发出无限的人生感慨。请姚老师她们吃饭成了她的一块心玻她总是推托说新房子还没有装修好,吞吞吐吐的样子像个说谎的孩子。宋玉兰无法制止她的忧郁的想象,无法不去憧憬姚老师家的富丽堂皇,无法不去追问人与人之间的巨大的差距,无法不为自己的捉襟见肘而痛苦不堪。宋玉兰被集资分房和装修弄得惨不忍睹。宋玉兰贫穷得一塌糊涂。宋玉兰被贫穷强烈地震撼了。
  不断地发现贫穷和不断和贫穷殊死搏斗成了她人生的主题。所以,装电话买空调和大彩电势在必行。消灭贫穷,必须从感官和心理开始。新房子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追求过程。
  宋玉兰背水一战,战争的对象却很模糊,好像是姚老师,好像是杜立诚,也好像是自己,甚至好像是全世界的人。
  为了消灭贫穷,她能牺牲一切。从呱呱坠地到现在的徐娘半老,她一直生活在为钞票担惊受怕的境地里。她穷怕了!孤注一掷,哀兵必胜!所以她有悲壮感。消灭贫穷是天底下最壮烈的事业!因为装修房子而暂时告一段落的家教重新开张,而且如火如荼。
  双休日每天开四场,每场开两桌,
  平常的夜里又接了几所补习学校的教职,吃过晚饭就夹着备课笔记满天飞,宋玉兰疲于奔命,几星期下来就面目憔悴,身体消瘦。宋玉兰发觉肚里有一种古怪的疼痛,不很猛烈却游移不定,神出鬼没。
  但嚓嚓地数起钞票来,所有的疲劳和疼痛就烟消云散了,人民币的数字在她的感觉神经上蹁跹起舞,舞得她如入五里云雾,如痴如醉如仙。
  装电话杜立诚没有意见,拿了3500块洋钿兴冲冲去登记。
  买空调杜立诚有自己的看法。杜立诚建议买“春兰”或“奥克斯”,只要能享受四季如春的生活,品牌可以不计,价廉为好。但宋玉兰坚持要买“三菱”或“日立”。买大彩电杜立诚根本就是反对。14和29只有视觉上的区别,以后富裕了再更新不迟。但宋玉兰看中的却是“索尼”。宋玉兰追求品牌已是一种精神活动,具有价值判断的意义。
  收入的增长总是落在物欲增长的后头,特别是宋玉兰把“请客”看作是“亮相”,所以只争朝夕,务求完美。家庭的美景最能暖人心怀,但真正能为自己的家庭弹冠相庆的人都微乎其微。宋玉兰迫不及待了,决定先去筹借一部分钱款,尽可能地使新房子“抢眼”。
  宋玉兰先到娘家去借钱。爷娘都是退休工人,天天为报销不到医药费骂山门。宋家伯伯75岁了,还在一家小宾馆里做水电工,每月500块工资。宋家伯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回到家里总是累得说话也没有劲头。宋家姆妈那双见风流泪的眼睛看了叫人心酸。老两口存了点钞票,经常说以后子女是靠不住的,睡到床上,就用这点钞票请保姆。宋玉兰开口借钞票时鼻孔里热辣辣酸溜溜。爷娘不说话,相互愣愣怔怔地看着。宋家伯伯苍凉地说道:“明天我到银行里去拿。女儿40多岁了,好不容易分到新房子,一生一世就这么一次。爷娘要是有钞票,也不会让女儿吃这么多苦了。”宋家姆妈揩着眼泪说:“你阿爸赚点钞票难呀!75岁的人还在卖一把老骨头,是血汗铜钿哪!”宋玉兰心坚似铁,却又柔情似水,坚与柔组合成怨和恨,这怨恨也极深永极哀切,心里实在凄惶,眼泪就纷纷坠落。宋玉兰阴惨惨地说:“阿爸,姆妈,女儿这一生就只求你们这一次了!以前没有房子时做梦都想新房子,现在有了新房子,却好像又背一座大山到身上,吃不尽的苦,操不完的心。人活在世界上做啥?”宋玉兰在娘家借了5000块洋钿,心里极不平衡。她恨所有的人和事。恨这世道对她太悭吝太不公。这怨恨很快就有了明确的指向,那就是丈夫和公婆。丈夫不仅赚不动钞票,而且还处处阻碍她为新房子而奋斗;阿公阿婆作壁上观,不肯在她最需要钞票的时候伸出援手。宋玉兰跟杜立诚缠上了。宋玉兰说:“你爷娘真抠,总共拿出500块洋钿,打发叫化子呀?我爷娘上次拿出1000块,这次又借给我5000块。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倒是独子,怎么不去问你爷娘借一点?”杜立诚实在开不出这个口。爷娘靠那点退休工资,要日常开销,还要存钞票养老,自己是个40多岁的大男人,没有本事孝敬爷娘,还要去榨他们的老骨头,于情于理都不忍。杜立诚一说,宋玉兰马上反驳道:“我爷娘不是退休工人?我爷娘不要养老了?一报还一报,他们要是睡倒了,不要怪我不去照顾他们。”夫妻俩吵了起来。杜家伯伯和杜家姆妈呆如木鸡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叹气,第二天到银行里去拿了2000块洋钿给儿子。杜家伯伯说:“阿诚,怪爷娘没有本事,让你在阿兰跟前抬不起头来。
  阿兰跟你吵,爷娘心里跟刀割一样?”
  杜立诚不得不拿下这份强会愁苦得吃不下饭丝成觉。杜立诚拿下己又万伎得犊和男人的感情都被蹂躏得支离。杜立诚不好?恨自己是个须眉浊汉?多余的小人物?只配吃粉笔灰。”
  宋玉兰摁着计算器反复盘算,结果去买了一只“日立凉霸”空调,29寸大彩电是新加坡组装的索尼,都是世界名牌,虽说是姨太太生的,但种子却是正宗东洋人的。
  空调装好,电视机送到,宋玉兰心花怒放地看着说明书摆弄,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现代化的家电缺少陪衬和烘托,像是离群索居的贵族形影相吊,毫无光彩毫无精神。新房子还缺少一套足以和家电匹配的家具和沙发。宋玉兰悲怆地看着崭新的空调和彩电心里有热油在煎熬。新房子没有气派恢宏的家具和沙发,只能算是半壁江山,残败不全。
  该借的都借遍了,能用的也用尽了,宋玉兰算计得肝肠寸断,也不知这钱一时三刻从哪里来。宋玉兰经常上班时溜出来兜家具城。簇新的家具威仪赫赫,令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所幸的是家具销路不好,到处都在打折,所悲的是即使打折宋玉兰也只有望洋兴叹。宋玉兰沉溺于家具的森严的包围中,透不出气来,伸手去抚摸那些光亮可鉴气度非凡的佳构精品,却有冰凉顺着指尖滑入心灵。天气渐已暖和,马路两旁的梧桐树正在竞相吐出新芽,嫩嫩的鹅黄的,宋玉兰却心如死灰,形同枯槁。
  宋玉兰看中一套中外合资的家具,说是橡木的,却是水曲柳的价格,标价是10000元,价格边上标明八折,按商场惯例,还能打掉一成。还有一套猪皮沙发,粗看和牛皮也无甚差别,标价4500元,打折3000元买下不会有问题。10000元,要背500只“小猪”,排排队有一条马路长。宋玉兰的眼圈迅速地被鱼尾纹包围了,紧蹙的眉峰下面,两束阴冷哀怨的光芒灼灼闪亮,像是佛教传说中的死火,有着烈烈燃烧的光焰,却毫不动摇,冷凝似冰。
  宋玉兰经常去家具城,营业员看得熟了,就主动上来搭话,喊她“小姐”。宋玉兰一惊,掉头去观摩镜中的自我,看不出丝毫小姐的风韵和神采,倒是一个黄脸婆怔怔地站着朝她瞠视。宋玉兰想落荒而去,营业员却殷勤地伴在左右。营业员倒是一个真正的上海小姐,眉毛画得又细又弯,嘴唇涂成黑红色,头发像玉米缨子。营业员善解人意地说:“小姐,我们家具城能分期付款的,只要到我们指定的银行去办理贷款手续就行了。”宋玉兰凛然心动,再一问不由冷水浇心。分期付款购买的家具不能打折,还要支付银行的贷款利息。几组数据在宋玉兰茫茫的脑海里沉福分期付款要损失四千多元;积余一万元大约要4个月;四千多元购买的是她提前四个月在姚老师面前挣得一份尊严。姚老师天天都在问:“宋老师,怎么新房装修难产啦?我们把牙齿都磨光了,只等到你新房子去吃饭。”宋玉兰天天在她面前提心吊胆苦捱光阴。这个柳暗花明的希望使宋玉兰痛苦万分。
  宋玉兰黯然销魂地回到家里。家里本来是欢声笑语,一见她来,大家都噤了声。宋玉兰到后房间,愤怒地对杜立诚说:“怎么一看到我就哭丧起面孔?你们杜家就多我一人。”杜立诚平常听惯了她的闲言碎语,也不计较。例行公事般地吃了晚饭,宋玉兰就把杜立诚喊到马路上。两人都有心事。杜立诚见宋玉兰沉默不语就磐石压心。两人信步走着。路上行人渐稀,只有往来的汽车风驰电掣。宋玉兰说了她购买家具的计划。杜立诚不吭声,几条马路走下来,才幽幽地说:“你被新房子弄得走火入魔了。”宋玉兰颤声说:“阿诚,一看到姚老师,我就觉得自己鬼不像鬼,人不像人。我咽不下这口气呀!”杜立诚感慨地说:“阿兰呀,我们好不容易才进入小康,姚老师已是中产阶级了,我们不能跟她比。”宋玉兰伤心地说:“阿诚,你总是不理解我。我心里不服!同样给国家打工,姚老师的先生生意做得好,你书教得好,他为国家赚钞票,你为国家培养接班人,他的三室一厅是百万身价,我们的一室一厅算什么?凭什么他们呼风唤雨,我们却像果戈理笔下的小公务员?这社会好像是专门为他们设计的!”一种悲哀的怨怅的情绪乌云般升腾而起,杜立诚觉得妻子执着于这样的问题,太沉重太可怜了。家庭应当由丈夫撑起来,现在却让羸弱的妻子独木难支。妻子在苦苦挣扎,她活得太累了。杜立诚差不多要向妻子投降了。宋玉兰开始怒火中烧:“我知道跟你说这些没有用,我从来没有依靠过你。没有你,我照样能把新房子弄得像像样样。凭你那点钞票,做得成什么事?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我决定的事你反对也白搭。”杜立诚努力想去原谅她的病态,但这种努力却是徒然。他的男人的自尊正被她毁坏殆尽,以至把她看成一个盘踞在他心头的恶梦。他前所未有地感到颓唐,于是就想让自己振作起来。他忍无可忍地想摆脱这个噩梦。
  宋玉兰毅然决然地到银行去办了贷款手续,家具城就如约送来家具和沙发。搬运工们服务很周到,按照宋玉兰指定的位置,把东西一一放好。他们惊叹地说:“新房子真漂亮!”宋玉兰无限惋惜地想:“要是姚老师这么惊叹,那该多好!”宋玉兰独自站在沙发和家具中间,很快就产生了一种非凡的感觉。新房子应有尽有,已处于峰巅状态。新房子罄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和心血。凭着她的微薄的力量,能创造出这样的新房子,这真是个奇迹!一切都那么亮丽,那么纤尘不染,那么美不胜收,这辈子能拥有这样的新房子,应该有成就感,有满足感。可是当她再一次环顾四周时,却丝毫没有发现豪华,比较起姚老师来还是望尘莫及。新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家碧玉,而姚老师的三室一厅是富家太太。宋玉兰很快又心灰意冷。
  宋玉兰惴惴不安地向姚老师他们发出邀请。姚老师她们欣然而来,还劈硬柴买了份不菲的礼物,一只绣花床罩,一套咖啡器具。宋玉兰开门迎接她们的那一刹那,心脏猛烈地敲打起来,一口气憋在胸中,眼睛都停止了转瞬。其他的同事都称赞说新房子很漂亮,姚老师只是言不由衷地附和一声,目光就很挑剔地扫射起来。宋玉兰觉得自己的心灵正铅似地往下紧坠。
  姚老师终于说话了。姚老师说,新
  房子还算漂亮,只是太狭小了,东西都堆积到一起,太压抑了,姚老师说,水曲柳地板太花俏了,不上档次,姚老师说,中外合资是杂交,不伦不类,缺一口气。宋玉兰的眼睛被可怜巴巴的神情挤压得变了形,接着又透露出好斗的光芒,就像老母鸡抖动起全身的羽毛。姚老师就说,两个教师能创下这一份家业,真不容易。姚老师还说,千好万好,儿子好最要紧,你们儿子在重点高中都名列前茅,我的儿子读小学五年级,已经考六七十分了。这么一说,宋玉兰的心情就缓和下来了,眼泪涌上眼眶,强忍着,就努力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
  大家海阔天空说了一气。宋玉兰就叫大家随便坐坐,她去烧菜。姚老师笑着说:“吃饭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们又不是大款,装修房子已经伤筋动骨,我们还好意思叫你坏钞票?”宋玉兰有些手足无措,说:“我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钞票走得快也来得快,一顿饭小意思。你们要是不吃饭,就是看不起我。”姚老师说:“我们只是来看看新房子的。以后你儿子考取复旦交大,我们一定来吃饭。”说罢大家就纷纷起身。宋玉兰不知说啥才好,东拉西扯弄得一身汗,还没有留住人。
  人去楼空。宋玉兰瘫坐到沙发上。宋玉兰发现,猪皮的沙发毕竟毛孔大,皮面粗,中外合资的家具光面上有色差,水曲柳的地板花纹太夸张。她甚至觉得彩电的色彩不鲜艳,空调声音太响。一切正如姚老师所说,缺了一口气。宋玉兰有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悲哀。这种悲哀把她的一切都彻底粉碎了。
  7宋玉兰说她身上压着三座大山,一座是房子,才刚刚开始愚公移山;一座是儿子,这是神话中的息壤,随着时日的推移堆积得越来越高峻嵯峨;一座是老人,这是一座望不到头的高山。宋玉兰当务之急是身上压着将近2000元的债务。债务有着特殊的含义,好像眼面前的新房子不是归她所有,那些崭新锃亮的东西急涌进她的眼帘时,她就会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怅惘。而且宋玉兰的雄心壮志飞速地发展了,她已在胸怀里描绘出三室一厅的蓝图,像姚老师那样的三室一厅,决不缺一口气。
  三室一厅建筑在钱袋子的基础上。问题成山。所有的问题都直奔一个主题,那就是钱。所以在新房子告之后,宋玉兰攒钱的欲望越发炽烈了。
  宋玉兰对杜立诚的家教也越看越牢。杜立诚的发展是缓慢的,终于从一组发展到两组,而且每组也发展到7人,一张圆台面也能松松落落地坐满了。杜立诚的收费也提高到每次40元,这还是被家长逼出来的。杜立诚总不能接受宋玉兰“按劳取酬”的观点,以为这钱收之有愧,于是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传道授业解惑分外仔细认真。
  夫妻俩已经很少有共同语言了。一则是宋玉兰结束第二战场时,只有数钞票的那一刹那眼睛是亮的,其余的时候眼皮都像厚重的帷幕垂挂着。二则即使宋玉兰强打精神说话,总是一个让杜立诚听不下去的话题,这个话题已经超出了钱的范畴,而是谋划如何从枯槁的生活中榨出油水来。
  杜立诚向来对贫穷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贫穷总是相对的,只要善待自己,你就会消淡了贫穷的感受,觉得生活好是蛮有滋味的。比如在江西时,夫妻俩工资加起来不足500块,但他们总觉得自己生活不比别人差,而且儿子读书成绩好,将来足以弥补他们这一代的缺憾,所以他们心平气和,就是粗茶淡饭也能甘之如饴。杜立诚不能理解宋玉兰如此的不满足,就像宋玉兰不能理解杜立诚如此的容易满足。杜立诚说,新房子很不错了,在一般的工薪阶层中属上乘。宋玉兰说,你住8平方的小房间也说好,住一室一厅也说好。宋玉兰言之凿凿:国家不向先进发达的欧美学习,国家就不能发展;小康的家庭不向中产阶级看齐,家庭就不能进步。杜立诚也言之凿凿:事物的发展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拔苗助长,适得其反。夫妻俩各执一端,互不相让,所以他们就貌合神离了。
  这时候教师的工资有了较大幅度的提高,两人的工资都分别由500块提高到800块。杜立诚拿到崭新的工资单时欢欣鼓舞,好像身高也陡然增加了不少。杜立诚身高1米70,在目光挑剔的上海小姐看来,是二等残废。宋玉兰却不屑一顾。宋玉兰说加300块算啥?外资公司的白领一加就是四位数,而且每年以百分之三十的涨幅递增。现在她对三位数绝对不感兴趣。照例,杜立诚还是把他的全部收入如数上交给宋玉兰。颗粒归仓是宋玉兰形象的比喻。但学校里现在工资外的收入渐渐多起来了,都不打进工资单,车贴饭贴,还有考勤奖,另一些就不太好说了,比如学生买复习资料的回扣,学校组织的一些收费补课。宋玉兰勤于稽查,但总有疏于防范的时候。宋玉兰也明知自己防不胜防,所以警钟长鸣,告诫他不要把钞票走私到爷娘跟前去。杜立诚只是瞒着宋玉兰,偷偷给娘买点吃食。娘每次接到他的点心时,总是兴高采烈。杜立诚图得就是这种尽了一点点孝心之后的由衷的愉悦,娘也不是图这点吃食,只是由衷地为儿子的孝心而欣慰。这是一种很神圣的感情,相比之下“走私”这个词语就太丑恶了。但杜立诚想想宋玉兰把每一滴血汗都抛洒在他们的家庭里,就隐忍不发。那情景就有点像古文的作法,蓄势铺垫,先抑后扬。
  家教的收入杜立诚决不敢“走私”。在宋玉兰眼皮底下从事的事业,“走私”无疑是最不明智的。接受杜立诚家教共有14个学生,第一次“颗粒归仓”的杜立诚只交了12个学生的钞票。宋玉兰心里痒痒,但总算学了点乖,沉住了气。她以为有两个学生交钞票不及时,杜立诚又不好意思催讨。第二次还是12个。宋玉兰接过钞票时很有策略地问:“阿诚,钞票你数过了没有?”杜立诚不耐烦地说:“你数了就是了。”宋玉兰说:“阿诚,你想跟我淘浆糊?少两个人的钞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杜立诚说:“有两个学生是知青子女,他们的父母在外地工作,生活很困难,是我说不收他们钞票的。”宋玉兰的喉间有一阵滚动。宋玉兰在强咽满腔的愤怒。宋玉兰说:“搞家教不是搞社会福利活动,不是捐助贫困山区,你要拎拎清爽!”杜立诚解释说:“我们都是老知青,对知青子女应该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阿爸说得对,钞票是要算计,但不能算计掉人情。”宋玉兰说:“阿诚,不是我说你,你的思想太陈旧了。同情弱者要有经济基础,我们自己都负债累累了,还管得别人?适者生存,这是社会法则。他们穷、为什么不能穷则思变?这只能说明他们窝囊。我只崇拜强者,不同情弱者。”杜立诚伤感地说:“阿兰,我们也是从那种日子里走过来的。有一个学生的家长在安徽一家手表厂里工作,他们说128,我还以为是哪个手机的服务台,一问才知是每月工资128块。你想想,这点工资要养一个高中生……”宋玉兰打断他的话,宽宏大量地说:“既然你已经开了这个口,我就给你个面子。给他们打折优惠,一次30块。这是市场最低价。你要有成本意识。你的智力体力,场地桌椅,照明用电,每一颗唾沫星子都是成本。低于成本价,就是自跌身价。”杜立诚执拗地说:“我不能收他们钞票,收了就和我自己过不去。”宋玉兰坚决地说:“我不能不收他们钞票,不收我晚上睡不着。”杜立诚说:“我们实在是说不到一起去。”宋玉兰说:“说不到一起去另当别论,但道理放在这儿,没有人肯做蚀本生意。”杜立诚说:“这不是生意。”宋玉兰说:“有偿家教,这就是市场经济。”两人都赌气了,谁也不跟谁说话,同床共衾时背对背,肌肤稍有接触就闪电般躲开,即使睡熟了也自然分出一道鸿沟。
  过了几日,杜立诚轮到中午值班。学生在校期间,中午是一段较大的空隙,追逐打闹,容易发生意外伤害事故,所以学校防患于未然,安排教师值班,主要督促学生文明休息。
  操场边上有一条居民弄堂,很僻静,染有不良习惯的学生经常躲在那儿抽香烟,所以值班的老师要去那儿巡视。
  杜立诚没有发现抽香烟的学生,却看到有个学生躲在角落里啃面包,他就是在他家补习英语的那个交不起费用的知青子女。一种不祥的预兆犹如一股冷风嗖嗖地在杜立诚的心中飙升。杜立诚立即想起,上次他辅导结束后,宋玉兰曾尾随外出一段时间。
  那学生咀嚼着面包,两颊的筋肉抽
  搐着。他看到了杜老师,很惶然地站起来,鼓着嘴不能发声,接着就噎住了,打着嗝脸变成酱红色。杜立诚记得他原本在学校吃包伙。学校包伙每月收费100元左右,今天是新月份的头一天。杜立诚看着他,双目盈盈然。那学生很努力地咽下面包。杜立诚轻声问:“是宋老师问你收钱了?”学生说:“不交钱,我就觉得低人一头。”杜立诚问:“你把饭钱交给宋老师了?”学生说:“吃面包一样的。学校供应纯净水。”杜立诚问:“你爸妈没再给你寄饭钱?”学生幽幽地说:“我再问他们要饭钱,他们就要没饭吃了。”杜立诚热泪滚滚,哽咽着拍拍学生的肩膀,走开去。杜立诚到总务处买了一张饭卡。杜立诚才领到一笔代课费,120元。杜立诚把饭卡交给那学生,他收下了。学生说:“杜老师,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恩情。”
  听了这话,杜立诚满脸通红,是激动和羞愧。老师给学生滴水之恩,学生终将以涌泉相报。从他的纯真的目光里杜立诚知道,那学生将把饭卡铭记永生。
  学生的眼睛使杜立诚无地自容。杜立诚和大多数教师一样,把师生的感情看得很神圣。这种感情很难用语言加以表述。跟学生在一起,你会天然地奔涌出剖腹掏心的激情,没有任何利益的驱动力。现在,这种最神圣的感情被玷污了,被妻子,被与他朝夕相处的最亲近的人。杜立诚的心情很平静。确实,他需要平静地思考一些重大问题,或者说,蛰伏在他心底的一些执拗的想法即将水落石出。
  他们平时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去新房子是度周末。一则是宋玉兰怕小姑子乘虚而入,占了后房间,二是儿子就读的学校离老房子很近,就着他。宋玉兰照例是6点钟回到家,急急忙忙吃过晚饭,就去附近一家实习学校去上课。一夜上两节课,每节课40元。杜立诚洗好碗,像平常一样端着书坐在儿子身边陪读。杜立诚不知道他捧读的是一本怎样的书。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事情已发展到不得不说清楚的地步了。杜立诚听得见儿子的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杜立诚觉得自己义无反顾,却又时时想怆然涕下。
  总之,他以为自己不像个男人。为了男人的顶天立地,他必须摆脱宋玉兰。然而这种摆脱却使他黯然伤怀。宋玉兰曾给予他无限美好的热恋,这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那时的宋玉兰亭亭玉立,青春盎然,她和所有的恢复高考后考入大学的知青一样,高视阔步,意气风发,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充满着理想主义的色彩。那时她似乎还不懂阿睹之物,要用钱就找杜立诚商量。物换星移,时光流逝,20年前的那些美好,现在已杳如黄鹤。唯有消失的美好才最能牵扯人的情怀。
  9点左右,宋玉兰回家了,宋玉兰坐倒不说话,胸脯起伏不已。宋玉兰比实际年龄要老,好像已是50上下的妇女。
  她的脸庞是暗黄色的,眼皮正在渴睡地合拢。杜立诚轻声说:“阿兰,我们出去谈谈,好吗?”宋玉兰有些勉强,说:“阿诚,你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我出去走走。”杜立诚不说话,先起身走出。
  阿兰缓缓地跟了出去。两人无声地走了百十米。杜立诚低头沉吟。杜立诚有失常态,宋玉兰看着他,说:“你样子不对头。有什么话快说。”杜立诚还是看看自己的脚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宋玉兰声音提高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你想急死我呀?”杜立诚说:“我想———我想———”宋玉兰不耐烦地说:“你不说,谁知道你有什么糊涂心思?”杜立诚抬起头,看见天上的一团模糊不清的月亮。杜立诚说:“我想,或许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会更好一些。”宋玉兰震惊了。宋玉兰看着他,睁大眼睛,像是看怪物。宋玉兰暴躁了,说:“我早就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了,和你们杜家人合起来算计我。”杜立诚解释说:“不是。我想我们的性格差距太大了。”宋玉兰怒不可遏,凶巴巴地说:“说得干脆一点,离婚就是!你以为我离不起?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月赚多少钞票?你有资格说离婚吗?”杜立诚很克制地说:“离婚不需要资格。
  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沉重、紧张,透不出气来。”宋玉兰噙着眼泪,恶狠狠地说:“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要说沉重、紧张,透不出气来,那该是我!从分新房子开始,我哪一天睡过安稳觉?你挑了多少担子?就连许多该你男人做的事情,都一起压到我身上。离就离,但账是要算清爽的。”杜立诚说:“我们之间不需要算账,新房子全部归你,好吗?”宋玉兰激烈地说:“新房子应该归我!告诉你,杜立诚,你离不开我!你想再去讨个二娘子,做你的大头梦!你没有钞票!我睁大眼睛看好,我很快就能找到一个男人,比你有钞票,比你有风度,比你拎得清。我不在乎。我巴不得呢!跟你结婚十几年,我都穷破了胆,好不容易奔小康了,你却吵着要离婚。离就离!你以为你是谁?赤佬!瘪三!穷光蛋!没有我,你讨饭的日子在后头呢!”杜立诚的心灵悲哀地颤动着。杜立诚忍受着她的暴风雨般的詈骂,尖酸刻毒的羞辱,却又分明从詈骂和羞辱中翻捡出一腔若隐若现的挚情。但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挚情。因为爱他,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驱遣他,克扣他,剥夺他的男人的自尊,损伤他的教师的情怀。杜立诚喟叹不已,但无语,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东西太多了。
  宋玉兰暴跳如雷,突然说:“对,还有儿子。我要亲自去问问儿子,他选择爸爸还是妈妈?”杜立诚恳切地说:“阿兰,我求你了,不要去折磨儿子。让他作选择,太残忍了。我们冷处理过一段时间,再慢慢对他说。”宋玉兰冷笑道:“怎么,你心虚了?你害怕了?是你要离婚的。是你在折磨儿子!是你残忍!怕什么?杀人不过头落地。今天晚上我们做个了断!”宋玉兰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杜立诚没有力量能阻止她。宋玉兰怒发冲冠,力大如牛。
  宋玉兰踢开房门,冲着儿子问:“儿子,你爸爸要跟你妈妈离婚,你跟谁?”儿子惊恐万状。儿子总是娇生惯养的,只习惯于风平浪静地读书吃饭睡觉。儿子可怜兮兮地看着爸爸,目光中没有谴责,只想证实。儿子的目光是多么纯净和稚嫩呀!宋玉兰嘿嘿冷笑了,得意了,甚至是幸灾乐祸了。宋玉兰以儿子为武器,给变节的丈夫以致命的一击。杜立诚绝无仅有地空前绝后地被激怒了。杜立诚很肃穆,很庄重。杜立诚说:“儿子,你是一个男子汉!”儿子哭了,哀哀的。儿子说:“要么我都要,要么我都不要。大不了我出家当和尚去!”宋玉兰泪雨倾盆。宋玉兰嘶哑地说:“杜立诚,我恨你!我恨你!”杜家伯伯和杜家姆妈挤在后房间的门口,不敢说话,浑身瑟瑟。宋玉兰奋臂推开他们,夺门而出。杜立诚没有去追。
  杜立诚精疲力竭地瘫倒床上。
  那天晚上,老少三代都未能成眠。
  第二天早上,杜立芳送女儿去读书后,就到娘家来帮爷娘洗衣服。杜家姆妈哭着对她说:“阿芳,你阿哥要跟你阿嫂离婚。”杜立芳一听愣住了,很快就咬牙切齿地说:“这种女人,阿哥能忍受她十几年,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是离了好。阿哥条件不错,卖相好,又是大学生,教师工作也稳定,还愁讨不到老婆?男人40一朵花。有许多小姑娘就喜欢中年人的成熟。”杜家姆妈发火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拆散人家夫妻,罪孽大了,到了阴间,要被阎罗王掼到油锅里炸!”杜立芳不愿听娘的话,跑到后房间。杜立诚正准备上班去。杜立芳说:“阿哥,跟这种女人离婚,不能便宜她!存款要对半开!新房子要折价,家具要分清爽。”杜立诚惆怅地说:“算了,她跟了我十几年,一直在穷字上翻跟斗,有什么好计较的?再说,我是个男人,怎么好意思和她分房子分家具?就算我补偿她的。”杜立芳跺着脚说:“阿哥,你太老实了!老实人总是吃亏!”杜立诚好像没有听到,羞愧地对她说:“阿芳,阿哥只好对不起你了,后房间又不能腾出来给你住了!”说罢也不梳洗,也不吃早饭,就朝外跑。杜立芳冲着他背影喊:“阿哥,你自己吃亏不算,也害死我了!”杜立诚走到弄堂里,又折了回来,说:“阿芳,这事情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离婚是很坍台的事情,多没面子!”杜立芳恨恨地说:“你们的事情我不管!我自己的事情都管不过来了,为啥还要自寻烦恼?”8两人真的分开来了。杜立诚只觉得很失落,很空洞,很迷茫。杜家伯伯帮他买小菜,杜家姆妈帮他烧饭。杜立诚回到家里什么事也不要做,也看不进书,百无聊赖,无所事事,闲得心里好像发霉了,长出一层灰暗的绿毛来。宋玉兰也万缘皆空。宋玉兰孤独地住在新房子里,并没有姚老师所说的“太狭小了,东西都堆积到一起,太压抑了”的感觉。新房子像寂静的山谷,空旷而又寥落,看不见的鸱呀呀地叫着,令她毛骨悚然,凄清神伤。她不曾想到,新房子会装修成这种模样。
  他们的婚姻没能维持下去。他们都提出了离婚申请,单位调解无效。他们一起到婚姻登记处去办离婚手续,正是冬天时分。城市的冬天缺少了旷野的朔风,寒冷也显得孱弱,在薄阴中犹疑徘徊。经办人员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问题,两人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名。一签名他们就不再是夫妻,形同陌人。所以签名的一笔一画都充满着伤感。签名使他们的心情无比沉重。
  杜立诚彻底地放弃了新房子,儿
  子归他抚养,宋玉兰每月补贴500元。杜立诚根本没提钱的问题,是宋玉兰坚持要付抚养费的。
  两人出来的时候,并肩走了一段路。杜立诚胡子拉碴,宋玉兰瘦骨嶙峋。他们各自觉得对方可怜,又心存着怨恨,所以精神沮丧,话语凝噎。
  宋玉兰说:“阿诚,我肚皮里有一只块,不知道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杜立诚说:“有毛病就要去看,一个人要当心身体。”宋玉兰说:“死了倒好,活着有什么意思?”杜立诚说:“你这是何苦呢?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宋玉兰说:“今后我不会再结婚了,有这么一次,到死也闭不上眼睛。”杜立诚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呀!”宋玉兰说:“阿诚,有许多事情谁也说不清。
  小时候我们根本想不到中学毕业?”
  去插队落户?那时我们也想不到还能调回上海?回上海分到新房子?想不到我们会分道扬镳。”杜立诚说:“不知我们以后还会怎样?”?”宋玉兰说:“阿诚,我们把握不住自己呀!你总以为我只看重钞票,没有钞票行吗?儿子要读大学,要结婚。上大学一年就要1万块,讨娘子房子不算要10万块,都要钞票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就是离婚了,我一定还要创造出姚老师那样的三室一厅来!”杜立诚说:“儿孙自有儿孙命,我们尽其所有为他创造条件,但路还要他自己走。阿兰,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你有了三室一厅,还会想要汽车洋房。”
  宋玉兰说:“我为什么不能想要汽?”
  笛蠓?”?”杜立诚想了想,说:“阿兰,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哪!”宋玉兰不说话,泪水在眼睛里游移。杜立诚说:“阿兰,我送你到医院里去检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之间不能割断的东西太多了。”宋玉兰背过脸去,点了点头。
  两人调转方向向医院走去。两人走得很慢,好像脚下的路太短了,于是就竭力延长这路,最好一直走到天地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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