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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兄妹俩


  分区和县大队的主力冲出重围以后,剩下的队伍、干部、群众立刻被敌人压缩在一块方元二三里的平地上,四周的村子全被敌人占了。
  在这一块光秃秃的平地上,没有路沟,没有房屋,仅有的几棵大树也被敌人的炮火拔掉了。区小队、区干部,还有分区、县大队留下来的一些战士,仍顽强地和敌人抗击,那些刚刚被敌人的炮弹炸开、土还烫人的炮弹坑,就成了最好的战斗地形。
  傍黑,敌人的炮火猛烈地向这块土地上倾泻,看样子他们立刻要解决战斗了。老孟推了推身旁几个同志,一个也不动,他忽然想起建梅,她上哪里去了呢?不由喊了两声:“建梅!建梅!”
  没有回声。他没有想到,在这漫天的炮火声中谁能听得见喊叫呢?他慢慢地往后爬,爬……轰的一声,一颗炮弹在他原来的地方爆炸了,那几个同志的尸体又被送上天空。老孟被那火药味呛得连连咳嗽了几声,小声咒骂道:“操他娘,连囫囵尸首也不让落!”
  他继续往后爬。在他身旁发现了一个母亲的尸体,在她的身下压着一个看样子刚满生的孩子。那孩子闭着眼睛,双手还紧紧地扯着母亲的衣裳。老孟情不自禁地去拽了拽那孩子的小手。孩子一动也不动,他的手冰凉,身上却没有伤痕。从情况判断,可能是母亲为了维护孩子被打死而把孩子压死的。在母亲的身边躺着一对小姑娘,模样儿差不多,一个眼角上有个洞,一个脑门上有个凝结了的大血块,她们这会儿还手牵着手呢!不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和他们的长相差不多,只是下半身全没有了。老孟看这情景不由感叹道:“一家子,一家子全完了!”
  忽然听到不远的地方有人叫他,这时他才意识到敌人的炮火仃止了,大约是要打扫战场了。他忙用手遮住耳朵一听,隐约地听见是叫:“老孟大爷!”这是建梅的声音。他先还以为耳朵听错了,又仔细一听,果然不错,他不顾一切站起来就朝那方向跑去。
  建梅坐在一个炮弹坑边,双手支撑着地,望着跑来的老孟。两个人的眼光霎时碰在一起,他们象是有很多年没有见面,眼圈立刻都红了,泪水连珠似的滚出来。在战友们一个个倒下的时候不知道哭,当他们活着见了面的时候却止不住地流泪了!……
  老孟三步两步跑上来,一把将建梅抱住,这时才发现建梅左腿负了伤,血从裤子里浸出来,染湿了土地。他颤抖着声音说:“闺女,你受罪了……”
  建梅紧紧地靠在老孟的怀里,用那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仰望着老人干瘦的面孔,泪水象泉水般地一股劲往外涌……。老孟爱抚地理着建梅都蓬乱的短短的头发,她那美丽的脸儿就象一面明光四射的镜子,照亮了他的心。透过这面镜子,他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他要保护她,他要继续战斗,为美好的未来而战斗!……
  建梅突然离开老孟的怀抱,止住眼泪,严峻地说:“老孟大爷,枪里还有子弹吗?”
  “有啊!”
  “把枪给我!”建梅嘶哑着声音说。
  “做什么?”
  “还能让鬼子捉住当俘虏吗?”
  “你说的啥?”老孟着急地说,“我背你走。”老孟说着就背建梅。建梅用手推着他说:“上哪去?四面都是鬼子!”“那也得走,总不能坐在这里等着!”
  “老孟大爷,你不要管我了,快走!快走!”建梅望见敌人来了。老孟一句也不答,拽住建梅就往身上背。
  “不要动!”四五个伪军端着刺刀一齐将他们围住。建梅着急地喊道:“打,打,快打呀!”
  叭!老孟开了枪,打倒一个。这时刘中正突然出现,喊道:“捉住这个老杂种!”
  顿时那几个伪军一起拥上来捆他,老孟还不服地两只胳膊直抡。刘中正抽出那日本战刀照老孟头上就是一刀背,一股鲜红的血顺着他的眉毛颧骨流下来。刘中正又喝道:“把他带走!”
  建梅看着这一邦汉奸,气得元瞪着眼睛骂道:“汉奸!走狗!你们为什么这样残害自己的同胞!”
  刘中正听到骂声,怒冲冲地走至苏建梅跟前,举起战刀,但他定睛一看,立刻把刀收了回去,冷冷地又带有点惊疑地说道:“这不是苏县长的侄姑娘吗?哈哈,叫你受惊了。”接着喊道:“来人,把苏小姐搀到镇上去。”
  立刻跑来两个伪军,把枪倒背上就来搀建梅,建梅喝道:“滚开!我自己走。”
  她咬着牙支撑着站起来,可是刚一迈步,痛得她腿一软就倒下了。两个伪军不由分说,架着她的胳膊便向肖家镇走去。
  刘中正冷笑了一声,朝前走去。一群鬼子、汉奸正赶着一群老百姓从脸前走过,他仃下来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脸,忽然发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人也象同时发觉了他,站下不动了。刘中正漫步走过去,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说道:“这也是你们苏家的福气,兄妹俩在这样的战斗中都还活着,不容易啊!”
  原来那人正是苏建才。他在县大队突围以后,自己象失去了主心骨,一个劲地往后撤,有三个战士也不自觉地跟着他跑,他一见急了,喝道:“你们老跟着我做什么,往前冲啊!”那三个战士返到前头,他一个溜到后边,把枪埋了,跑到老百姓群里,想着混出去,不想恰好碰着刘中正,一下子弄得张惶失措,楞住了。
  “这是苏县长家的少爷,送到肖家镇去。”刘中正带有点讥讽的口气向伪军命令道。
  苏建才被两个伪军押着,踉踉跄跄茫然地走在路上,脑子里杂乱地想起许多事情:这短短的一天真象过了好多年似的。以前他常听人说革命斗争是残酷的,要革命,就要牺牲流血!可是从来也没有今天体会的这样深刻。在今天,他亲眼看到许许多多的同志在枪炮声中倒下了,他们死得那样简单,那样从容,就那样一声不响地与世长辞了,他们的生活、理想、前途……一切的一切,一霎时就全完了。他忽然想到他自己,从早晨和敌人一遭迂,在他的脑子里就立刻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被打死或者被俘虏!他好容易熬过这一天,这一天是多么不容易过啊!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有死去的危险。谢天谢地,老天爷长眼睛,枪子没打在他身上,他熬过来了。他和老百姓混在一起,天也快黑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完全可能脱险了。没想到偏偏在这时就被刘中正发现,事情是这样凑巧,被俘了,十二小时以前还仅仅是一种想法,现在却变成不能推翻的事实。命运完全掌握在敌人的手里,只要他们的食指轻轻把枪机一扳,自己就完了。多么可怕!……他在大队工作时,就知道杜平、马英和县委几个负责同志,都曾被捕过,也都在敌人的法庭上经过严重的考验。他听他们讲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看见过他们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伤痕,也羡慕过他们这些光荣的斗争历史。在他写入党志愿书要求入党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迂到这些事情怎么办呢?当时他的回答是肯定的,要经受住这种考验,但那时总觉得这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然而现在竟变成眼前的事实,敌人随时都可能把他拉到法庭上,用各种刑法摧残他的生命。……不知怎么,他脑子里忽然浮起一线希望,心中得到安慰,他想起了苏金荣。是啊,他是敌人的县长,自然可以救他,可是苏金荣会轻易地救他吗?他不敢往下想,太可怕了!……苏建才走到他家的大门口,他又一次看见他所熟悉的高高的门楼,黑漆大门,还有那两个旗杆墩子。在他童年的时候,每逢过年,他就穿着新绸袍子在这里放爆竹,想不到如今却成了这个大门里的罪人!他走进院子,四下看了看,依然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没有从前那样整洁、庄严,而显得阴森、冷暗起来。他被押进东厢房,门口站了岗。此时天已全黑下来,屋子里点了一盏小油灯,照得半明半暗,苏建才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一会儿,有个汉奸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焖饼,一股菜油的香气钻进苏建才的鼻孔。他这时突然感到饿得厉害,端起那碗焖饼就狼吞虎咽地往咀里扒拉,可是刚吃了两口,猛觉得肚里塞得满满的,吃不下去了,昏昏沉沉一头扎在炕上。突然一阵枪响,他抬头一看,杜平、马英带着县大队进来了,来救他了。他感到一阵心酸,想哭,又哭不出来,正要伸着双手扑向大家,就在这一霎时,他看见杜平那锐利的眼光,仿佛直射到他的心上,猛的过来一把抓住他喝道:“胆小鬼,看看你的脸色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他想申辩,却说不出话,拚命地喊叫了一声,从迷梦中醒来了。……
  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这声音非常轻,然而却象万马奔腾似的,重重地踏在他的心上,他颤抖起来,闭起眼睛把头和身子紧缩在一起。这是谁呢?这是苏金荣。门吱的一声响,大约是苏金荣进来了,他仿佛看见了他这可怕的叔父的面孔。还在他童年的时候,在外人看来似乎是庄严、而他却感到可怕的他叔父的面孔,就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终于他听见苏金荣说话了:
  “败家子!败家子!苏家怎么会出了你们这样的败家子?”苏金荣好象是叹了一口气,“罪有应得,这下子就老实了。……”
  “报告!苏县长,大太君中村请你。”一个护兵在门外喊道。苏金荣答应了一声,接着对苏建才说:“我警告你!现在你是落在皇军手里,我替你作不了主,你要自量着点!”苏建才想和苏金荣说些什么,说什么呢?他不知道。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苏金荣大约是走了。中村把他叫走了。中村,这是个杀人的魔王;他的叔父,是个自私自利阴险的家伙,他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他们将要干些什么呢?……苏金荣来到客厅,只见中村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站着刘中正和宪兵队长小野。中村一见苏金荣就龇着满口大黄牙笑问道:“你的侄儿侄女,八路的?”
  “是,是。”苏金荣一边点头,一边用手指着外边道:“都已经捉到了,请求太君发落。”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中村连连摆了摆手,“我的见见。”“是,是。”苏金荣随即转身向外边的汉奸喝道:“带进来!”一忽儿,苏建才、苏建梅一前一后地被押进来了。建梅抬头一看,除了苏金荣、刘中正以外,还有两个鬼子。在这以前,马英曾不止一次地对她描画过中村和小野的相貌,现在看他们的长相,一定是马英所说的那两个家伙了,想不到自己也落在他们手里。她转眼看了看苏建才,他的脸灰得象撒上了一层土,她奇怪地用眼丁着他,为什么他跟着大队没有突出去呢?就在这时苏建才也望了她一眼,但他立刻把头低下了。
  中村站起来,走到兄妹俩跟前仔细地端详了一会,问道:“你们八路的什么的干活?”
  兄妹二人不做声。苏金荣站起来补充道:“太君问你们在八路里干什么?”
  “当兵。”苏建才说。
  “你呢?”苏金荣冲着苏建梅喝道。
  “也是当兵。”
  “女八路?”中村很感兴趣地走到建梅跟前,看了一阵,又看了看苏建才,摆摆手说:“不是的。土八路的不识字,你们八路干部大大的。”接着喀喀在地下转了两圈,又十分温和地说:“八路大干部的没关系。皇军最喜欢年轻人,有知识的年轻人,有才干的年轻人。呶?……”
  兄妹二人不说话。中村对苏金荣说:“你的告诉他们,没有关系。能给皇军干事,大大的有赏。”
  “是,是,我一定叫他们为皇军效劳。”苏金荣连忙答道。中村接着跟小野讲了几句日本话,便和刘中正一齐出去了。小野见中村走了,便大模大样地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抱着那把战刀,泥菩萨似的鼓着眼睛,望着苏金荣的一举一动。苏金荣本来是滑得流油的人,早明白了鬼子的用意,此刻他的命运就落在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上,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制服他们,他还要给鬼子建立功勋呢!
  苏金荣沉着地走到苏建梅跟前,试探着问道:“你到底在八路里干什么?”
  “不是告诉你了吗,还问什么!”建梅转过脸来丁着他反问道。
  “死丫头,咀还这样硬!”苏金荣冷笑了一声,他知道这姑娘倔强的性格。决定先制服苏建才,随即喊道:“来人,把她带走!”
  苏建梅被架走了,眼前就剩下苏建才,他忽然觉得象失掉了什么,心里冷了半截。苏金荣走到他跟前,换了一种口气温和地说:“建才,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能光怪你们,也是我做长辈的管教不够。事情过去了,就不再计较它,只要你能回到正路上来,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刚才太君说了,他不是很器重你们吗?……”
  苏建才死神般地丁住苏金荣。苏金荣的咀角上挂着一丝阴险的微笑,他同样在紧丁着苏建才。
  “建才,我现在只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在八路里究竟干什么?”
  苏建才没有回答。
  “你说话呀?”
  “当兵。”
  “老实点!”
  “是当兵嘛!”苏建才带着恳求的口吻道。他想:大队文化干事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八路干部,日本人岂能饶过!……苏金荣象是看透了他的心,瞟了他一眼,紧接着说:“你害怕吗?哈哈,这我完全可以担保。不管你在八路里做什么,只要你老老实实说出来……”
  也许他真能保我不死,告诉他吧;不告诉他,他终究也会知道的。……不,不能!说了就成为自首,一句话就会使自己变成叛徒;那以后……
  “建才,你不要做梦了,你还以为八路会回来吗?哈哈,不会了。你要好好看看当前的形势,这世道要往哪里走?将来是谁的天下?”苏金荣说到这里,突然变色,大声喝道:“告诉你!你们的县大队已经完旦了!铁壁合围,十几道包围圈,就连一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苏建才一霎时感到沉重的压力,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口一松,便说道:“我……只是个大队的文化干事,教战士们认字唱歌的。”
  “你妹妹呢?”
  “她……她是当兵!”
  “也好。”苏金荣又平和了一些,“我再问你个问题,这肖家区共产党的组织?”
  轰的一下,苏建才的头蒙了。这他是的的确确不知道啊。可是他们怎么会相信呢?
  “你说呀,怎么又不痛快了?”
  “我不知道。”
  “来人!”苏金荣已经完全掌握住苏建才的弱点。随着他的声音,顿时走进来几个大汉,手里掂着绳子、鞭子。
  “我,我说,我说……”苏建才的声音颤抖着,“我,我……我实在不知道啊!”
  “吊起来!”
  两个汉奸过来,将苏建才扭住,哧的一声,苏建才就被悬在客厅的梁上了。
  “怎么样,说吧?”
  “我,我……”
  “加砖!”苏金荣说罢,转过脸去。拿起一只水烟袋,呼噜呼噜地抽起来。
  苏建才的脚上吊了两摞砖,汗从他的头上雨水般地滴下来。
  “建才,你可不要怪你叔叔心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苏金荣背着脸说,“我劝你,还是早早说了吧,何必吃这些苦呢?你以为你那些同志还会记着你吗?会赞扬你坚贞不屈吗?你不要做傻子了。不知有多少人就是这样做了无谓的牺牲品,将来享受光荣的不是你,而是别人!”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脸来,厉声说道:“我老实告诉你,你是地主的儿子,你是共产党革命的对象,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吗?不会的,他们会骂你是叛徒!阶级异己分子!”
  苏金荣就象一条毒蛇,狠狠地缠着、咬着苏建才的心,他的心已经被他掏空了,他完全失掉了自卫的能力,他完全被他俘虏了。他觉得一切都完了。
  “我,我,我说,我自己实在不……”
  “加砖!”
  “建,建梅,她……她是区委书记,她会知道的。……”苏建才从梁上卸下来,立刻瘫痪在地下,两个汉奸把他架了出去。
  “把苏建梅带来!”
  苏建梅被拖进来。苏金荣冷笑着说道:“区委书记,请坐吧!”
  建梅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道的?……莫非是苏建才叛变了?不,不会的,他想入党,他参加工作那么早,怎么会?她镇静下来说:“区委书记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和你商量一下,把区里共产党的组织交出来!”
  建梅没有回答,她的思想早飞到这坐客厅之外了。她仿佛看见了全区一百多个党员,看见他们每个人的熟悉的面孔,忽然这些人都惊疑地注视起她来,好象在说:“苏建梅,这就看你的了!”是啊!决不能为了自己的生存把同志们出卖了!她心里也象在说:同志们,你们放心吧。……
  “你在想什么呢?”苏金荣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说道,“你还想有人来救你吗?别做梦了,他们再也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叔父,我!”
  “你,我从来也不希望你救我。现在我落到你们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建梅甩了甩头发,忍住痛站了起来。她牢牢地记着党的话:在敌人面前不屈不挠,才算是好党员!想到这里,一股自豪的心情涌上心头。
  “你还是放明白点,不要让共产党把你的心迷住了!”苏金荣接着向外面喊道:“把苏建才带进来!”
  两个汉奸架着苏建才进来了,一丢手,苏建才就瘫软地卧在地下,浑身象没有了骨头。苏建梅看着他那样子,不由惊呆了,一会儿的功夫,他竟变成了这个样子,要不是他趴在地下,脊背呼呼歇歇地颤动着,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劝劝你妹妹,叫她不要执迷不悟。”
  “什么?”
  “劝你妹妹不要执迷不悟!”
  苏建才慢慢抬起头来,用那一双无光的眼睛望着建梅。“叛徒!叛徒!”一霎时在建梅脑海里浮起这个念头,真象一把钢锥扎在她的心上,是她的亲哥哥,她的同志,把她出卖了,她多么痛心啊!
  “我,我,你叫我说什么?”苏建才向苏金荣伸着手,象在讨要什么。
  “告诉她,马英他们全完啦!”
  “马英他们全完啦……”苏建才脸望着天花板,机械地重复着。
  建梅颤抖了一下。马英他们真的全完了?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的恶战,许多同志倒下了,在这样的战斗中是很难冲出去的啊!莫非……不要紧,大队完了还有分区,分区完了还有军区,再往上还有党中央和毛主席,共产党是杀不完的!“告诉她,把地下党员的名单交出来。”
  “把地下党员的名单交出来……”苏建才依然机械地重复着。
  建梅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一把揪住苏建才的领子:“你这个叛徒!党教育你的是什么?你对党说的是什么?你说啊!……”
  “我,我实在受不了啦!”苏建才神经质地叫道,“你们打死我吧!你们枪毙我吧!”
  建梅气昏过去了。
  稍仃,她慢慢醒转过来。苏金荣忽然变得温和起来说:“建梅,你也不要太任性子,这是你的脾气,我不怪你,百人百性嘛。可是你也要想想,我当叔叔的还不是为了你们好,为了我什么?你娘也常嘱咐我,要我管教你们,做长辈的人也不容易啊!”他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总在外边,真个要靠八路一辈子,你也要替你娘想想,她老了,时常惦记着你,就你这一个闺女啊!……”
  建梅忽然想起她娘,自那次在路上和她娘分开以后,她一直没有再见到她,也没听到她的消息。她虽然可恼,也很可怜,她终究是一个家庭妇女,她有什么主见?不是也常受苏金荣的气吗?但忽然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警惕起来。你在想什么?你在留恋什么?难道他们用鞭子和绳子还没有把自己教育够吗?眼前站的是狡猾的敌人!这是敌人的圈套,决不能动摇自己的立场!
  苏金荣看她好象有了回心转意的样子,紧逼一步说:“你那婚姻的事,也不勉强,过来了由你。你要愿意做事,在皇军这边也可以做嘛,在哪里不是干事,这不比你当穷八路……”
  “住口!”建梅突然骂道,“你这个汉奸!走狗!你还有什么脸?不知道羞耻!”
  迎头一棒,打在苏金荣的头上。从来还没有人当面这样骂过他,他不觉老羞成怒,喝道:“来人!”
  立刻有几个汉奸,抬着一个烧得红乎乎的炭火盆走进来,里边烧着烙铁。苏建才在一旁看着,双腿抖了起来。苏金荣那凶狠的面目露出来了,冲着建梅狞笑道:“一句话,党员的名单交不交?”
  “不交!”建梅咬得牙关咯咯地响。
  “给我烙!”
  “二叔,烙不得,你饶了她吧,她还年轻,不懂事。”苏建才拉住苏金荣的绸褂子乞求道。
  “滚开!”苏金荣命令道,“动手!”
  两个汉奸扭住建梅的胳膊,一个汉奸拿着那红红的烙铁,放在她的背上。……
  建梅不知道痛,直觉得心里热乎乎地往上冒。是什么力量支持着她呢?是党!好象有个人在她的耳边大声说:“苏建梅,你是党的好女儿!”她又模模胡胡地看见眼前有很多人在晃动,那是谁呢?是马英,是杜平,是老孟,是许许多多的同志,同志们在鼓励着她,这些人越来越晃动的厉害,一忽儿眼花缭乱,终于什么也看不清了。……
  慢慢地她醒来了,这时才感到了背上剧烈的疼痛,好象一只魔爪在撕揭她的皮肤。她抬起头来,见杨百顺正和苏金荣低声讲些什么,只见苏金荣点了点头,杨百顺便扭过脸来对苏建才说:“问你一件事,县大队经常在哪一带活动?在肖家镇东南常驻哪个村?”
  “这,这……”
  “不要吞吞吐吐了,大队的干部,能会不知道吗?”杨百顺望着苏建才,朝炭火盆努了努咀,“人身上可没有长树皮!”“大王庄、何村铺、小陈家店……”苏建才喃喃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象是从咀里蹦出来的。
  苏建梅气得直想把他的咀堵住,可是她一举胳膊,才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了。忽然一种喜悦的心情涌上她的心头:他们为什么要打听大队活动的地方呢?一定是大队突围了!好啊!只要同志们活着,那就好了。不知怎么,这时她的眼泪从她那双深深的眼眶内滚了出来。
  杨百顺摇摇晃晃地走到建梅跟前,说道:“苏建梅,要麻烦你跟我们出去扫荡一次。不瞒你说,县大队跑了,不过他们跑不出我们的圈子。皇军调动了几十万兵力,冈村宁次司令官亲自指挥,三个月要把八路消灭干净!”
  杨百顺的话真使建梅担心起来,从这次“扫荡”看,鬼子确是与往日不同。马英他们现在在哪呢?他们还有多少人?他们知道敌人还继续去追捕他们吗?她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把所有的情况告诉他们。
  “我知道,你和马英不错,真是天生的一对。”杨百顺笑了笑说道,“只可惜棒打鸳鸯两分开,一个南一个北。我劝你想长远点,干脆到皇军这边来,把马英也劝过来,我可以保证你们有官当,有饭吃,谁都知道我杨百顺在太君面前是说一不二的。到了那时,你们再结婚,建立家庭……”
  建立家庭?她的确曾隐隐忽忽地有过这样的憧憬:将来鬼子打走了,革命成功了,她和马英在一起,建立一个新的家庭,那将是多么幸福!……可那是多么纯洁的想象啊!而今天却突然从杨大王八这个肮脏东西的口中吐出这些话来,真把她这高贵的感情都玷污了!她想啐他一口,可是舌头在咀里转不过弯来,口干的合都合不拢了。
  “怎么样啊?很简单,就是带一下路,劝劝他。嗯?……”
  此刻,建梅多么想看到马英、杜平和同志们啊!哪怕见一面吧,她有多少话需要对他们讲。然而,不能,决不能去!她用嘶哑了的声音对着杨百顺说:“你们不要做梦了,我什么也不会给你们办的!”
  “哼!真不愧是女英雄啊,不过,对不起,现在由不着你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杨百顺向外喊道:“来人!把她带走。”
  汉奸们把建梅架出去了。
  “请王队长!”
  一忽儿王秃子恭恭敬敬走进来。苏金荣上前拍了拍他那肥肥的肩膀说:“王队长,太君命令你明天跟杨队长出去扫荡,捉马英!知道吗?”
  “是!”王秃子听到马英的名字,不禁打了个寒战,然后来了个立正,向后转,大步走了出去。大约是他想在县长、宪兵队长和这位便衣队长的面前,故意表现得坚决一点吧。苏金荣又走到杨百顺跟前,亲热地说道:“老弟,这回就看你的了!”
  “放心吧,咱们在一起共了这么多年事,我的本领你还不知道!”杨百顺得意地笑了笑,直着脖子走出去。
  这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泥菩萨似的小野,才慢腾腾地站起来,用手轻轻地弹了几下刀鞘说道:“好的,好的。”苏金荣听了,心里象落下一块石头,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此时他才想到自己是这样疲倦,顺手端起一杯凉茶,咕咚咕咚地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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