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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结束后的新社会是个讲原则的社会,原则性越来越鲜明突出。原则性越突出老潘的污点就越突出。老潘五九年转业到这个单位,按他的部队级别应该担任科室正职,单位领导看了老潘的档案,就让老潘任了办公室副主任,不给他正职,同时对老潘的分管权限也作了格外谨慎的研究。办公室的工作包括人事档案、机要文件、组织政治学习等等。单位领导这些都不让老潘分管,让老潘去管了后勤仓库。仓库里堆放着供应下面施工队的粮食、被服、管道器材什么的,都是废物,不涉及党内机密,单位就让老潘去管这个。
  老潘拎着铺盖第一天到仓库去报到,看到一头母狼蹲在仓库边跷着一条腿撒尿,见老潘过来,狼却是不跑,继续尿着。老潘扔过一块石头去,狼才如散步一样慢慢地走了。老潘望着发落他的这片荒凉,心里涌上一点凄冷来,有一瞬间想到了“卸磨杀驴”这句话。但老潘很快就想开了,同时反省自己不该这么去想组织。老潘当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国民党济南守城司令玉耀武因为在抚顺战犯所改造得好,被特赦,当了政协的文史委员,毛主席还请他和杜聿明、廖耀湘几个在中南海里吃饭。这则消息使老潘很受鼓舞。老潘想:我就是给王耀武的部队找过几天粮食。未必我这个找粮食的还不如他那个吃饱了肚子下令朝共产党开枪的战犯吗?何况我还在咱们部队上从山东打到海南岛,又打到朝鲜,一路出生入死,怎么说也是我跟咱们共产党关系近!老潘决心组织上让他在这守仓库,他就要加倍地好好干,只要于的好,组织上是不会忘记一个同志的。老潘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毛主席不会忘了他的战士!
  老潘把老婆从山东老家接了来和他一起在这荒郊野地守仓库。老潘的老婆就是老潘当兵时在村里说下的媳妇,那时已经给老潘生下了老大潘建设、老二潘建国和老三潘建军。仓库人手不够,老潘就让老婆边带孩子边在仓库帮着干活,逢到太阳好的时候,把被服抱出去晾晒,掉了扣子开了线给缝缝补补,把搬运时散落的粮食扫拢来,抢去沙子灰土又装回口袋等等,这些杂活是干不完的。
  单位规定雇一个临时工干这些杂活的工钱是每日五角钱。老潘让老婆干活却不给老婆工钱,让给国家白干。老潘当时是行政二十一级,月薪四十四元二角,一家五口人吃饭穿衣,三个孩子上学奖书本铅笔,老潘每月还要给山东沂水的老娘寄去五元,再给老婆的父母寄去五元,老潘还要抽烟,这样月月的钱就很不够。
  老潘的老婆月月给国家白尽义务,后来就忍不住给老潘说能不能给她也发一点钱?哪怕每天只给一角钱哩,也好给孩子们买枝带橡皮头的铅笔。老潘坚决不给,骂老婆道:“国家每月给你男人发四十多块钱哩!过去地主月月能挣四十块大洋不?几个孩子星期天都能改善伙食吃一顿白面,晚上写作业还点电灯,过去地主都点油灯!你还不知足?你再说要钱我揍你!”老婆就害怕得不敢再说了。
  老潘后来还是狠揍了老婆一顿。老大潘建设那年十二岁了,很捣蛋,跟同学玩耍,把皮带都扣到最后一个眼里,然后鼓肚子憋气,比赛看谁能把皮带挣断,结果潘建设把皮带挣断了。潘建设没有皮带系裤子,没办法上学。老潘的老婆狠打了潘建设一顿,到小卖部去问一根皮带要九角钱,嫌贵,舍不得买,就到仓库里捡了一截电线给潘建设当了裤带,让儿子系上赶紧去上学。老潘晚上看见儿子腰里系的是国家的电线,问明情况,抓过老婆就打。老潘是当兵的,揍人很是地方,打的老婆疼的脸都变色了,央告老潘说:“建设他爹呀,你别往我肚子上踢,你踢我肚子我明天爬不起来了,我明天还给你做饭哩!”老潘却越发狠打,说:“我稀罕你给我做饭!你把找的脸都丢完了,我还有脸吃饭!”三个儿子见妈被爹打的地上翻滚,吓得都哭。老潘的老婆被打的鼻涕眼泪直流,又央告老潘:“建设他爹呀,我再不敢了呀!明大我还给国家晒被,你别打了呀!”老潘这才不发狠打了,又踢了两脚,罢了手,说:“都记住,谁要再敢到仓库拿哪怕一颗钉子,我一顿打死他!”从此潘家才再不敢动国家仓库的任何东西。仓库搬运粮食时常有星星点点的玉米或大米粒撒在地上,老潘最小的儿子潘建军那年才六岁,就会自动看好自家养的鸡,不让去吃国家撒在地上的粮食。
  五九年过去就是六零年。老潘的老婆饿得都不来月经了。家里能吃的都吃了。鸡早杀了。老潘的老婆把她扎头发的一盒皮筋都煮来吃了。后来煮了以后发现那不能吃,那是橡胶做的,平时大家都“牛皮筋”“牛皮筋”地叫;老婆就以为是牛皮做的,结果是橡胶,吃了拉肚子。全家都饿得得了浮肿病。老潘肿得最厉害。老潘完全可以不肿,他守着几乎一仓库的粮食,有大米、玉米,还有几十麻袋黄豆和养麦;但老潘饿死也不取一粒来吃。
  老潘的老婆见孩子们肿得厉害,就想叫老潘到仓库拿拿点黄豆炒了给孩子们当药吃。那些年治浮肿的药就是炒黄豆,见谁肿得厉害,就发给十几粒嚼了吃了,像阿司匹林治感冒似的。但老婆不敢给老潘说,怕老潘打她。三个孩子也不敢给老潘说,孩子若不听老潘的话,老潘打起孩子来也是很厉害的。
  老潘打仗时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家里存了几个干白菜根,常用白菜根熬了水来洗脚,有个偏方说经常洗就能洗好。这一天,老潘又熬了白菜根水来泡脚,那股味道把孩子们都引逗过来蹲在眼前看。老潘泡完脚,刚跟上鞋走到里后去穿袜,六岁的潘建军就忍不住喝起那洗脚水来,那味道有点像熬白菜汤的味道。接着老大潘建设和老二潘建国都抢着喝起来,三个孩子把一盆洗脚水喝了个精光。六岁的潘建军喝完了还像个小狗似地趴在地上去舔,因为那砖地不平,有坑,坑窝里残留着溅出来的水渍。
  老潘穿好袜子从里屋出来一看呆了,三个孩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胆怯地望着老潘,怕老潘打他们。老潘没说话,走出屋去,在门口一棵已经吃得没有一片树叶的杨树下,他靠在那里哭了。老活觉得孩子们太可怜了。那天夜里老潘下了决心无论如仪要给孩子们弄点黄豆来吃。
  第二天老潘就到仓库去,叫仓库主任打开一麻袋黄豆,把那珍珠粒似地黄豆抓在手里摩挲来摩挲去。饿的眼窝深凹的,仓库主任老孙赶紧关上仓库门,眼巴巴望着老潘抓弄黄豆,他只待老潘一开口,他想和老潘两个人悄悄一人装一小信封黄豆回家去。一麻袋豆儿,少这么一点是谁也看不出来的。老潘抓弄着黄豆,足足抓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后捏出两粒来,给了老孙一粒,自己含了一粒,说:“咱们俩尝点味道吧。剩下的不能动,这是国家的粮食,咱们俩都是党员,别犯这个错误。”仓库主任老孙如梦初醒,蜡黄瘦的脸上意涨起一层红晕,仿佛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又被老潘拉了回来。老孙说:“对!对!不能动!”悄悄把那两只小信封团在手里,扔了。
  老潘取了两张毛主席的图像来,当门神一样一左一右贴在仓库的大门上。老潘要让毛主席看着他,监督他别犯偷吃国家粮食的错误。老潘后来几次饿得太狠想到仓库取一点豆儿或者养麦,都被毛主席的四只眼睛挡了回来。老潘回家就喝凉水充饥,让老婆和三个孩子饿的挨不住了都去喝凉水,喝满一肚子,好歹也能撑一撑胃。
  灾年过去,上级领导和工作组来仓库检查工作,看到颗粒未动的满满一仓库粮食和毛主席画像,都感动得哭了,树了仓库一个先进典型。
  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调离,单位党委就把仓库主任老孙提起来当了办公室主任,作了老潘的上级。老潘还是副主任。单位的人都大感意外。大家都以为这次是要提老潘的。老孙自己也在单位里讲他是在老潘的帮助下才吃了国家那一粒粮食(一粒黄豆)的。而且人人都知道仓库门上的毛主席画像是老潘贴的。单位的人见不提老潘反倒把他底下的老孙提起来了,就开始猜想老潘是不是犯了不便提拔的错误了。有些人猜想老潘是乱搞男女关系了。仓库里是经常要雇一些临时工来帮忙的,很多都是附近农村里的女人,也有单位职工的家属,老潘要利用职权睡一两个,还是容易的;老潘管住了自己的上面没管住自己的下面。有些人怀疑老潘是贪污公款了。仓库里每一季度都有钱款过帐,要乘机做做手脚贪污一点也不是没有机会。还有人干脆说老潘是又贪污了公款又睡了女人。老潘不吃国家的黄豆,在仓库门上贴毛主席画像,都是装样子,目的是为了掩盖他的罪行。要不然为什么组织上不提他反到提了老孙?众说纷纭。
  老潘对于单位不提他及到提了老孙心里本来就有点委屈,不久又听到了单位里那些说他的闲话,真是又窝火又伤心。他没法对群众解释他就是四七年临时给国民党的部队找过几天粮食。一来有纪律个人档案对群众是保密的;二来不说这个还好一些,“叛徒”的名声还不如乱搞男女关系,起码乱搞男女关系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老潘只好默默承受这些飞短流长和白眼。
  后来连老孙都认为老潘是有问题的。老孙也没想到会提拔他而不提老潘。老孙兴奋之余也开始怀疑,他只有朝那些坏的方面去想,否则没法解释。老孙从此开始对老潘防范起来。
  单位的一个施工队在下面施工时被山洪阻在了一个峡谷里,断粮好几日,锅碗瓢盆都冲走了,也没办法起伙。电话打上来,办公室连夜组织大家烙大饼要给送去。老潘自告奋勇负责揉面,将一袋袋面粉倒进大盆里,和上水,赤了膊去揉,干得汗流浃背。老孙走进伙房,看见老潘在揉面了,竟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扯住老潘说:“老潘,你别揉面了,让我来吧。老潘以为老孙客气,继续揉着面说:“不碍事的,这点活我累不着。”老孙却急的声音都颤了,一把将老潘拽了个趔趄,说:“让你别揉面你就别揉了!你去烧火吧!”老潘呆住了,好一阵才恍悟到老孙是怕他在面里下毒,搞阶级破坏。老潘顿时脸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潘想当时他手里要有支枪,都能开枪把老孙打死!
  老潘的老婆见老潘整天阴沉着脸,知道男人心里屈憋,就想对男人好一些,尽力想法宽慰他。老婆生完老三潘建军后就得了妇科病,一行房事就痛,老潘经常都是一连好几个月不能近她的身。老潘当时正是壮年,长期不能行房事搞得他很难受。这一日,老婆洗了身子,睡到床上,对老潘说:“建设他爹,我的病好了,你想耍就来耍吧。”
  老潘就匆匆洗了一下上去了。他做事的时候有点恶狠狠的,手和脚都下的很重,发泄着心里的窝憋。完事之后,他连耳根后面都渗出了汗,浑身乏力,但没有觉得舒坦和好受一些,心里还是挥之不去的烦躁。
  老婆却又疼起来了,把枕头顶在小肚子上,疼得直流汗。老潘才知道老婆的病并没有好,她是在哄骗他。老潘手忙脚乱给老婆拿来去痛片和开水,同时心里痛骂自己真是个驴!三个儿子听见母亲高高低低的呻叫,不知道妈是咋了,都从床上爬起来缩头缩脑地朝里屋看。老潘回头看见三个儿子一脸的惊吓,心里越不是滋味,觉得自己真不是个男人,在单位受了气,只有回家朝老婆孩子撒。
  那一夜,老潘没有睡觉。他坐在小凳上抽了一夜的纸烟。到天亮时老潘想定了:还是不能泄气。还是要好好干工作。就是为了老婆孩子今后也要更加拼命地干,一定要干得把组织上感动了,把他提拔起来。他得到了提拔,这就是组织上信任一个同志的最大表示,单位那些人就再没有屁的话好讲!老婆孩子跟着自己也不会活得这么屈憋。
  从此老潘在单位就更加拼命地干工作想感动组织。老潘除了更加勤奋地干好仓库工作之外,还主动把机关大楼里打扫男女厕所的事也包了下来。每天一大早老潘就骑车从郊外提前来到单位机关,拿着自己买的墩布和扫帚,楼上楼下地卖力气,把六个男厕所和六个女厕所都清扫干净,把那些脏纸龌龊都拣到纸篓里拿出去倒了,然后再骑车骑十几里路,回到仓库去上班。老潘天天都这样做。
  单位的人都看见老潘扫厕所了。看见了之后大家都会意地默笑,愈发认定老潘是犯了错误了,老潘是戴罪立功。要不他这么拼命干为什么?他要不这么好好表现早把他送进监狱里去了!单位的人渐渐就对老潘更不客气起来,再跟老潘说话,都用跟犯了错误的人讲放原口气。老潘打扫完了厕所,有人就让老潘再去提两壶开水来。于是各办公室的人都让老潘去提开水。老潘提了开水来,大家都心安理得他沏了茶来喝,把喝老潘打的开水视为帮助老潘进行劳动改造。单位里有什么杂事大家也都使唤老潘去做,像取何取报纸什么的,还让老潘去帮着买早点,把老潘当成了杂役。单位生产办有个严丽琳,是个半老的徐娘,有一日来上班突然就提前来了例假,经血把裤子都洇湿了,她没有带纸,又不好穿着这条洇湿的裤子上街去买,靠个机关楼道的墙壁上着急的要命,一据脸就看见从女厕所里提着墩布走出来的老潘,就把老潘唤过来,说:“老潘你赶紧帮我去买包卫生纸!诺,这是钱。”严而琳当时看着老潘的眼神里完全没有男女之别,老潘只是一个被抽去了人欲的中性。老潘当时接过严丽琳交给他买卫生纸的钱时,血“轰”地一下都涌在了脑子里……
  老潘把这一切都承受了下来,一心为了要达到他心里的那个目标。老潘勤勤恳恳委曲求全干到了五十出头,扫厕所已经扫得很专业,开水也提了万千壶,单位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历届领导都碍于老潘的政治历史问题不能提拔。老潘始终抱着相信组织的信念不屈不挠地奋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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