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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二十

  第二天方今天见谷豆就说昨天实在出洋相,弄得她辛苦了,问后来情况怎么样。谷豆很平淡地说,给他安排了房间自己就回家了。这事对她的刺激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遇到一两起性骚扰并非塌天的事,哪怕再严重。只是心里非常不痛快,尤其是对方伯,如果不是他那样求姓陈的,如果他不醉成那样,就不会发生那样恶心的事了。当然她不会讲这件事,担心影响方达的大事情。另一方面,变化却在心里发生了,自忖以后看人看事得多一只眼。对印象再好的异性也得多只眼。
  方今天当即又打电话给陈行长,说昨天喝多了真是对不起。陈行长语气很平常,说那没什么。方今天又问那事银行什么时候商量呢?陈行长说不会很迟的,他会尽量帮忙——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确定,同昨晚饭桌上的语气很不同,对此方今天是格外敏感的;他原本有一种期待,是以说不出口的某种想法作基础的期待。扭头时他似不经意地深望了谷豆一眼,心里嘀咕着。谷豆正低头清抽屉——她在想:事情说给方伯听肯定不好,弄不好他会跟陈行长翻脸,到对坏他的事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毕竟她年轻单纯,眼眸藏不住内心的情感与思想。宋过在县城帮朋友处理完车祸,第三天就回了。他有一流的直觉,刚见谷豆一面,再听方今天谈了为贷款的事昨天与陈行长的接触情况,转脸再和谷豆呆在一起时就突兀地问:姓陈的是不是有什么歪主意?眼睛死盯着谷豆。
  谷豆意外地有了想要说说的冲动,有些事女孩子是很想对坏大哥一类的人说说的。宋过听完又问了几句话,答应她说不会怎样,并要她以后注意些。待谷豆去邮局办事,他走进方今天的办公室,开口就说,方今天,你是个文化人,却猪也不如,你他妈的还是谷豆的伯父,我为你脸红。
  方今天望他一下,视线移到他T恤的领口上:你说些什么?
  姓陈的打谷豆的主意,你是早有感觉,为了几个臭钱你装聋作哑——前天喝酒让她为他安排房间,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买卖?
  买卖——这话怎么这么难听?
  你是要帮姓陈的把谷豆弄到手,为他创造条件。
  方今天脸上变了几次色,一会红一会青,后来又发白,恼怒使他没了知识分子的斯文:放你妈的臭狗屁,你血口喷人。老子那天醉了。
  宋过冷笑,你妈的X不要假发火装无辜,这遮不住你的心慌气短。好一个醉了——谷豆说喝完那两瓶酒你们就没再要,我喝了四两离开的,你们一人八两酒,会醉?你和他的酒量我心里没数?
  方今天结结巴巴说些谁也听不清的话,忽然抓起墨水瓶“砰”地甩到墙上,墨水飞溅,洁白的墙壁印上一团古怪图案。他吼道,放你妈的臭狗屁!
  宋过嘿嘿笑着说,你心里已经在惩罚你自己了。方哥,我不跟你闹,呆在你的公司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生气。你放心,我不会把事情给谷豆捅穿,还会继续帮你,帮你把钱弄到手。可是两条,谷豆太单纯,对她你要尽最大的能力负责;贷款到手后,我的房子手提要兑现,还有我出面为芯片生意借的三十万你要先帮我还掉。宋过说话算话,牢里一起呆过的朋友是都知道的。
  方今天说老子给你解决个屁,你给我滚出方达去!
  方哥,你还没这个胆子。我现在就跟你去跑贷款,得用点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了。说完优雅地笑着转身离去。
  二十分钟后宋过打的到了表叔的银行。一闯进行长办公室,他抓起老板台上的玻璃烟缸在自己额头上猛叩一记——烟缸碎裂了,右眉上方的额角上涌出一滩鲜红的血来——面目狰狞地瞪着陈行长。
  陈行长端坐桌后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这道口子是为你开的,宋过弯着手指着自己的伤口道。贷你得贷,不贷你也得贷,为方今天也是为我,我宋过的脸不能被人当屁股拍着玩。拍卖会快开始了,方达该做的工作都做过了,答应过了你反悔我不会依你!你也不要有花花肠子,谷豆总有一天会是我的爱人,你不要想占便宜,几年监狱大学不是白上的,我反正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所以得有你那笔贷款——手续方今天会按你的要求弄得很全,贷再多你也不会有事,相反倒是你改口不贷反要有总也理不尽的麻烦,我的几年监狱大学不是白上的。再说,你这行长的位置也是来之不易。
  陈行长仍是不动,说你把血擦擦。
  宋过涎脸笑道,我就这样先在你的行里走一圈。却抓过挂衣架上的白毛巾胡乱擦了两把,随手一扔。复又拉下脸:这口子你看到了,你要再利用贷款揩谷豆的油,就有人会在你的头上开个更大更深的。说着竟又笑:你要是想换换口味,什么档次的鸡我都会给你一呼就来。怎么样啊?我还是你的表侄。
  走出银行大门时他心里想,姓陈的心里他其实早有感觉,特别是那天酒桌上,只是过于放心那个当伯父的方今天了。以前的“人”现在都变成了些不可救药的家伙,自己更是不可救药的,特别是打算离开大学做生意的那两年时间,自己都常常叹息快要不认识自己了。现在呢,我认识自己吗?一个不再把生活当事的,只会嬉笑怒骂的油滑家伙,心里什么也不再拥有,只剩下一个字——钱——了。谷豆的模样忽然在眼前晃了晃,心里有种被什么抓挠了两下的感觉,又舒服又难受。
  举手拦的士时他叹道:钱这个东西啊!
   
二十一

  方今天一脸菜青色,左脸颊还有几道扎眼的血痕,神色萎顿,同时眼里不时闪一闪凶光,使见到他的熟人会莫名生出一点陌生感。
  电话洪友运接了,劈头居然是一句这样的话:方总,开发区的项目总公司因为决策的变化,决定转让了,这事正在进行,没办法跟你合作了。
  话筒差点从方今天手里滑脱,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嗵嗵跳。毕竟早听到传言了,而且狗日的一直躲着不见面,也算是早有准备,还不至于气得翻白眼。他说,友运,几十年我们合作这一回,没想到就栽在你这个义气朋友身上,你知道我压了多少钱进去了吗?
  就是怕你压得太久,北方星不转让就还得压。也是为你好啊。
  那得谢你了老弟。不过账你得跟我算,算清了你我各走各的路。什么时候抽点时间啊?
  轸事处哪有钱跟你算账?你还是承建商,连我们双方的合同也一并转给对方了。
  方今天脑袋嗡了一下,马上联想到合同条款,也敏感到暗处似有某种威胁在蠢蠢蠕动。他说,友运,因为我跟你的感情,合同里没有注明垫资抵押,而我的近百万早就投进去了,会不会惹什么麻烦?
  人家泰新也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公司,你不过也就一百万嘛——我马上要去机场,北方回来再说吧,到时让你和泰新的老总见面。
  方今天怔怔坐着不动。他在想签合同那几天的得意,也想为条款问题发生的些小争论,还有自己和宋过的同样的担心——随着工程的顺利进行,担心慢慢淡化,只为转款着急,而现在意料之外的变化又发生了。他呆了老半天,危险和气恼一同在脑子里放大,居然弄得心动过速呼吸粗重。应该找找泰新了解一下情况。了解什么呢?忽然认为这种事想是没益的,不想也罢也罢,走一步看一步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居然又有了一点幽默的笑意。
  人和事物一样都是不断地变的,唯物主义者真是说到家了,这也就是所谓的世事难料吧——义气的娃娃朋友说抹脸就抹脸,而亲爱的老婆也变得会抓人了,并且一抓就是三条痕,效益不错。
  老婆长相说是有点差劲并不为过,依他方今天的条件找个好她一百倍的自然不难,但那时做学问入了迷,有些古怪想法,料定丑妻一定贤惠,于静心做学问有利。开始也确如此,给他支持不少,后来开放到了市场经济,人就一天一天变得厉害了,主要是围绕钱发生的。先是成天发牢骚,继是扯歪皮,三天两头要找他点麻烦。他则是由忍耐到烦躁再忍耐直到自省:她也不是全不对呀,跟我这么些年,我给她和儿子什么了?人家有房有车有穿着的金戴着的银,你不是有本事的人吗?给家里带回什么了?这烂家具破房子什么时候也豪华豪华呀?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老婆对一个男人的潜移默化实在厉害,因为他开始觉得自己只有一屋子书的房间确是渐渐露出窝囊相了。回过头看,他常常想,其实自己是为老婆这样一个“环境”下的海。原则有自己的原则,依环境而变,生活原则就是这样。
  下海赚了钱,开头老婆当然是高兴的。渐渐又有了另外的波澜。社会上流传着经典说法: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老婆抓他很紧,眼睛像饿猫样总是很警觉,不时总要敲敲打打,弄得他又烦又没趣,很伤面子。
  可“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湖城的故事使他觉得自己总算没白背诬陷,自责之余又有了点小小的人生突破感,也是一点小小的平衡。昨晚的一仗就是湖城故事演绎的——她像包公和福尔摩斯那样说,你前天跟谁在小天鹅卡拉OK?后来就稀里糊涂动了手,她抓了他的脸,他本来就恶坏的心里被鼓起了激情,甩了她一个大巴掌。
  那天是跟小林出去坐咖啡馆了。在傅北洋那里坐着时,他不知怎么瞅空档约了她,她当时未置可否,后来晚上却如约来了。跟她在一起,他一点也没有要把她以前的“职业”跟现在的形象加以联系的想法,相反倒有种少有的放松感。他只想有个能谈点轻松话题的异性在身边,让他别别扭扭地紧绷着的神经松一松,没有别的意思;他清楚,小林是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是个很有灵性也很有女性味的女孩,而且凭直觉,生性也不坏,只是为了钱生活的路走歪了,现在离开了那种三陪环境有了公司的正当职业,想必是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对生活有了较为正确的认识了?他心里暗暗为她高兴。
  因为文化层面的关系,他们在一起话题很宽泛,都不谈那个湖城的夜晚,但那个夜晚留下的感觉分明在两人的心深处流动。对他来说那个“第一次”自是难忘,而她也印象深刻是因为什么呢?他的成熟男性的魅力?尚未被生意场磨蚀的儒雅?许多次三陪中的一次最为有趣的交谈?毕竟女孩曾受过良好教育。
  话题转到眼前,她无意间说了一句,你跟傅总关系究竟怎么样啊?
  方今天说,你来这么久了,也该看得出来啊。
  她说,那笔款不贷不行吗?
  他说为什么?注意地看着她。心想她成天在博北洋身边,这件事没法不让她知道一点。
  女孩想了想说,这只是一种感觉——我是旁观者,感觉不好。
  作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种话显然有点“过分”,敏感的方今天看她一眼,脑子里飞快转着一些念头。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再怎么问小林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小林也没法再多说什么,那确实只是一种感觉,她不能把傅北洋在处理与那件事相关的诸多问题时传导给她的感觉当成事实说给他听。她是在为傅北洋打工,而不是方今天,之所以刚才要那么说,也只是一种心情;女孩子总是很注重自己的心情的。见她又很轻松地说说笑笑,谈着别的话题,方今天转而想,生意场真的是个大战场,败它两次就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是不是太敏感了?
  款不贷肯定不行,闭眼跳河,死活不顾,开发区及芯片的事已经把他逼上绝路了。好在命里有傅北洋这样一个朋友,人生得一真友足矣,傅北洋虽是个不大能敞开心扉的人,但仅为地皮拍卖及贷款的事他所表现出的慷慨,就足以令他唏嘘不已了。这样想就又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人生几十年在眼前一晃而过,还有周兵兵,有谷豆,有洪友运,有老婆,有身边的小林,想着他不禁叹了口气。
  小林问,你心情总是发沉吗?
  他说,你也看出来了。知识分子在生意场恐怕没有不心里发沉的。马鞍装在牛背上,总是不合适,各有各的位置啊。以前不明白,下海就明白了。时时有恐慌,时时在心里计较甚至算计比攻爱因斯坦牛顿困难多了,尤其是没有丝毫乐趣。
  小林笑道,赚到钱的时候呢?
  高兴。可也肤浅——这说法也许你能体会理解,说给别人听却是要被骂成神经病的。至少现在对我来说,这是个有苦无乐的事情,可我还是得干下去,欲罢不能。我还要干好,我是个男人,当强盗都应该当个大些的才对头。说着笑起来,小林也咯咯笑。方今天又说,比如贷款一搏,我知道风险大如天,稍有闪失我就只能跳楼,另一方面,也可能一夜暴富啊。等证明自己能赚钱了,我还是去做学问,虽然这多少有些渺茫。
  小林眼眸幽幽闪光,沉默不语。方今天身子往下滑,疲惫地仰在小转椅上闭了会眼,他在想傅北洋——最近一段时期,傅北洋是他的生活轴心。银行信用金及贷款担保的事他最后答应了,除以前说的那些抵押物内容外,又新增了对他方今天来说简直是羞辱的条款:贷款以及以贷款竞拍购得的地皮,方今天无权单独支配或处理,须经大南海同意——这是“友情贷款”,此一条目既是为了保证作为担保人的大南海的权益,也是为了银行巨额融资的安全。这充分显示了在金钱问题上傅北洋的铁面无私,以及对无任何经济实力的方达的不信任;与辱骂无异。
  但方今天没什么说的。气恼之外设身处地地想想,对傅北洋又真有一层感谢。
  现在洪友运那头揭榜了,垫资无抵押问题将因项目转让而变得前景更加黯淡,一百几十万足以让他破产三次。如此,依凭傅北洋一搏就成了唯一的希望,否则今生今世要还债也总是渺茫。
  他再次下意识地摸摸被老婆抓破了的脸,心里颇为幽默地想,“知识分子的脸被抓破,”是不是有点什么象征意义?
   
二十二

  导师是全国物理界权威,理工大学的一块金牌,也是他作为学生的骄傲。导师也是他的人生之师,教了他学问,也以自身的行为方式影响熏染着他。毕业后,他每年要到学院的高知楼去探望他几次,请教交流一下学问,也谈谈生活。下海后就一切都改变了,他已将近两年没去过那里,那里的书本的气味与特有的物理氛围已渐渐淡忘了。导师今天八十涎辰,有同学电话通知他了,他居然心下在犹豫:第一是实在没有一份好心情,心事全沉在没头没脑的生意里,第二是这个脸实在不雅啊。
  但对他这个学子而言,恍若隔世的师生聚会毕竟有一分精神盛宴的引力,有些东西是今生今世不可泯灭的。
  很简单的小型家庭聚会,有十来个人,几名在外地的学生也赶来了。气氛很浓烈,却也不失知识分子大多喜欢的恬和淡雅,室内很轻地响着柴可夫斯基、肖邦,也偶有人要放放流行碟子,而且唱一两支稍有品位的流行歌,是绝不张扬喧嚣的。这么些五十甚至六十岁的学生,身份自是不一样,交谈中知道大多数都还在院校和科研单位,而且有巨大成果者不乏其人。有人听说他早已放弃专业了,大感惊讶,在他们心里,他方今天是个前途无量的怪才。他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淡淡地笑,或者想法岔开话题去,甚至借着气氛换上张学友的碟子唱上一支;就有人说,方今天,你是常出入酒吧舞厅OK的吧。
  他笑,但心里如有针刺,麻麻的疼。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很能打动人,有种酸涩无奈失落的言说不清的情绪在词曲里流动——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他一往情深地唱着,不知不觉间心里却升起一团感慨:一路上有谁呢?老婆?小林?生命的意义?数学物理?或者干脆就是那个迷死几百数千万人的叫做金钱的家伙?这是移情,是代换,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升华,分明使他倍感痛苦。学海里有成大器者,商海里也不乏千万巨子,或在这两者之间的——在南方把研究成果与企业嫁接,因获科技奖而有了高级住宅和进口小车。他面对客厅的墙镜坐着,看到脸上的血痕,心里再次酸酸地笑,这张脸啊简直就是块好招牌,而三道漂亮的血痕就是文字告示:方今天混得一塌糊涂。谁也不会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但它又躲得过谁的眼睛呢?镜子里的那张脸啊,因为别人的光彩而突出了它的风格。黄黄的松松的皮,下垂的眼袋连眼镜也遮不住。这样成色的脸人们常能在小小发迹的个体老板头上看到,那是因为过量操劳和不知节制的玩乐及缺少文化和精神的调节造成的;大凡文化或经济上有了档次的人都不会有这样一张脸。他为自己拥有这样一张庸俗的脸而羞耻,很自然地起身换了个照不到镜子的座位。
  导师身体很好,精神矍铄,浑身上下透着股超然与飘逸,令他徒发感慨:这是有钱人没有的东西啊。与学生们东南西北地谈了一会后,他冲方今天点了点头,示意随他去书房。
  这两年怎么样啊今天?导师那一口极具穿透力的江浙口音早融进他血液里了,现在这平淡的一句问话竟然令他激动不已。他微低着头,看着杯中袅袅飘升的水汽,好一会不知说什么好。
  导师静候着,如同当年提出一个问题后静等他思考一样。想了一会他很诚实地说:不怎么好教授,早过了不惑之年却掉进了世俗欲望的泥淖,很惭愧。简洁作答后他又沉默了。导师看出了他的生活的不如意。也一时无话。
  他所在的研究所前所长也曾是老人的学生,所以关于他下海的情况老人是知道一些的。方今天的那帮一起下放过的中学同学感情都很深,一年总要聚会几次,他是同学中的骄傲,可以说从读书到参加工作,这几十年间他一直是大家倾慕敬仰的人物。这伙人素质芜杂,层次相去很远,在一起的话题是可以想见的——因为那个年代的共同经历及由此而生的感情,使方今天和他们在一起很觉愉快。特别令他惊奇的是,每每相聚,这群不学无术的下放友中总有人知道他在学术界的这文章那成果,也总有人要问问他是否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作或项目。对此他很感动,每次都很认真地尽量通俗易懂地给他们讲讲,而且心里既不认为这是卖弄,更不认为这是对牛弹琴。后来下放友中的“价值取向”渐渐发生了变化,方今天慢慢退出角色,聚会时他不再是中心,代之而起的不是这个倒服装的就是那个玩邮票的,后来就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傅北洋。这种同学群体中的角色失落是和家庭中的角色转换同步的——那时老婆隔三差五弄点小风波,不由自主间他甚至还得停下学问去做家务了。
  他心情一天坏似一天,学习研究的兴趣也慢慢小了,对知识分子下海这样一个“历史现象”有了关注。又一次同学聚会,有人拿出前一天的一张日报,四版的专家与读书栏目上刊有他的一篇谈读书的文章;那人出言不恭,问他的豆腐块换了几个铜板,书中究竟有否孔子的“黄金屋”,说如果有,我们这帮下放友就都他妈去好好读它一读,大亨傅北洋也去,一伙人就大笑。那次傅北洋虽出国谈生意去了,话题仍是绕着他转,说他就是个帝王相,天生的一个老板坯子,和清瘦的方今天科学相啊就是不同。方今天是个有涵养的人,只温和地笑着,后来却喝醉了,醉后话一下多起来,大谈钱有臭味,傅北洋能赚只是他与钱臭味相投,他方今天先生要赚,也不过就是探囊取物,不就是把做学问的智慧用零点一毫克到生意上去吗?就有人举着啤酒瓶砸起门来,说方今天你妈的不过是个会吹牛皮的穷叫化子,你的智慧比傅北洋那个一千克拉的大南海刚好就是零点一毫克。一屋子的人就都笑起来,结果他在笑声里哇地吐了一地,吐完就说了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我马上就下海。
  过后不久,方今天就趁所里大换班乱了套的机会递了“停薪留职”报告,而这样的报告居然以研究所在市场经济中搞改革试点的由头批了。
  老人很慈和地说,取得教训也是收获,历经坎坷也是福,没赚到钱赚到生活智慧生活经历也是一得啊。才四十多岁,做什么都不晚嘛。
  垂着头的方今天觉得眼眶有点潮,喉头也硬了硬。
  现在回去怎么样啊?现任所长是杨教授的学生,他说过很希望你能马上回去。所里课题是很多的,最近也不缺资金。
  不,教授,他说,语气又平和又坚决。我不能铩羽而归。停停又说,我期待着下一记搏杀。说这话时他镜片后的双眼灼灼闪光。
  老人说,人各有志,你希望在经济领域一显身手也没什么错,只是希望你珍惜自己的智慧和心情——这两样是人生至宝——说着他嚯嚯笑起来:该不是老生常谈吧?
  方今天说,我会牢记先生的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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