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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步步紧逼



  理查德从南京飞回北平的当天下午,就坐在书房,把头埋在成摞的报纸堆里。他还没有派车去接回爱弥丽,也不愿想红薇逃跑的去向。总之,他的公馆有如一团乱麻,一潭死水,一切都反常了。他在《大公报》、《益世报》、《世界日报》、《北方日报》上,除了看见“中日交涉渐入佳境”、“国府陈介外交次长与日外相私交甚笃,两国纠纷可望顺利解决”、“中国和战皆处被动,办法难言,国难不止一端,亟谋最后挽救”等这一类时事消息外,也还登着“八岁女孩受孕”、“八旬老媪生须”等奇闻怪事。他没有心思读这些报纸,一路上他所看到的实际情况,已使他非常心烦意乱。街上到处是沙袋土垒;川流不息地跑着辎重军车;有许多商店已关门上板;粮店门前挤满买粮食的市民;银号钱庄在泉涌般的争先挤兑中纷纷倒闭;平津的火车班班误点,时开时停;北平故宫的古物,已急着用飞机装运南迁;在飞机上他就看见北平城郊的石牌坊、刘家口、大井村、小井村一带,已布满了蝗虫般的日军,这一切准备大撤退的明显迹象,都使他忧心忡忡。
  还在庐山的时候,他就得知蒋介石虽然被迫对日抗战,但仍然要求“国人保持忍耐镇静”,并通过孔祥熙的活动,希图通过英国驻华大使蓝浦森、美国驻华大使汉弗莱,让英美出面调停,以达到蒋拟定的八字方针:“忍辱图存御侮雪耻”的目的,并命令冀察当局开展“忍耐外交”。理查德最为忧虑的是,二十九军的军长宋哲元,虽然已从他天津的公馆回到北平铁狮子胡同进德社住处,但他也不能逆着这股强大的抗日洪流,一下子制止他统率的二十九军中爱国官兵和青年学生军那种不顾违命、寸土必争的战斗气派,因此,他推测战争必然是非常激烈的。
  他把这堆积如小山的报纸推开,又开始阅读他不在家时收到的所有信件。这些都放在一只很大的铜丝编制的文件网筐里。来信大体都是华北教区关于教务方面的事务交涉。一件件不愉快的事情纷至沓来:在山区,自卢沟桥开战,许多教民起来夺回了他们过去“奉献”的土地;夏收以后举行了第一次抗租,拒绝向教堂缴纳任何实物或现款;遵化县城内的爱德华牧师还拍来急电求救:“经济陷于困境,教务濒临瘫痪,请速汇款接济。”这一切都使他够烦恼的了,又加上蓓蒂不知去向,他心想:“莫非这个山女真要让我蚀本么?难道我要让她做为一位东方美人轰动美国的那个梦想,真的要化为泡影么?”
  爱狄悄没声地进来了。他凑近理查德慢声细语地说:
  “老爷,总领事馆派车来接您了。”
  理查德抬眼看一看表,正是四点钟。他破例没有吃午后茶点,立刻把那些令他烦恼的信,又装回铜丝网筐里,穿好衣服,匆匆穿过院落,带着郁郁不乐又紧张恐惧的心情,上了门外停着的那辆奥斯汀牌汽车。
  街上已经实行地段戒严。小轿车凭着外国外交使团的特殊标志和车头镀镍的小旗上那面迎风飘扬的美国星条旗,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在马路上飞驰,流星般穿过层层岗卡和工事。由于刚刚下过一阵雨,柏油路上还闪着一片一片雨水的亮光。在接近新华门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那里围着一些人在吵闹。
  “等等,请稍开慢点,我想看看那儿究竟出了什么事。”理查德从后座上欠起身,拍着司机的肩膀说。
  汽车减速慢下来,这时他看见几个日本兵,手里举着烧酒,啃着一块酱牛肉,醉熏熏地在往新华门里的中南海冲闯,还有两个日本兵竟然冲着中国持枪站岗的卫兵撒尿。“哦,真野蛮!他们在滋事哪!”理查德喃喃地说,“我们快离开这群野兽吧!”
  车又加快了速度,冲过了新华门前那段长安街。15分钟后,汽车开进了东交民巷的美国领事馆。理查德下了车,直奔他所熟悉的楼下大厅。大厅里灯火辉煌,长翼电扇和通风器的嗡嗡声混合着人们嘈杂的谈话声,一团团热流混合着烟草雪茄的气味,闹得大厅里乌烟瘴气。他发现自己来迟了,在他之前,美国在平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到了。他们端着威士忌或是白兰地酒,正在三五成群地纷纷议论,个个神情严肃。只有几名新闻记者最为活跃,他们仿佛跳加官似的从这一伙跳到另一伙。
  理查德一眼就看见了全副戎装的威尔斯武官。
  “哈啰!亲爱的狄克!你终于回来了!”威尔斯在人群中同时也发现了理查德,他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握手,“你走后,卢沟桥发生了战事,爱弥丽到使馆避难了,好了,现在我可以放心地把她全交给你了。呆一会儿散会,你就可以把她接回家去了。”
  威尔斯挽起理查德,走到大厅一个僻静的角落去,使得理查德来不及跟别人寒暄。
  “威尔斯,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啊?”理查德边走边急忙小声地问。
  “国务院发表了有关中日纠纷的详细指示,”威尔斯站下来,机密地说,“听说赫尔国务卿发表了和平十六项原则以后,正在约请日本驻华盛顿大使斋藤,进行关于中日停战的谈判呢。”
  “噢,噢,这好极了!”
  “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狄克,陆军部已决定我换防了”
  “啊!到什么地方?”
  “珍珠港。”
  “阿!我明白了,你是在充实第一线的防卫力量。因为珍珠港是我们在太平洋上和日本的最后一道军事分界线,你的任务是很重大的啊!这次调动就你一个人走吗?”
  “不,带着我的那一营兵,正如你所说,我们的使命是加强这个基地的防御能力。我要站在这个最前哨来保卫我们美国的本土。”
  被邀请的人终于到齐了。总领事詹森这才来到大厅,向到会的人们传达国务院的指示。
  他坐在大厅中央的一张靠背藤椅上,首先用平稳的声调宣布了理查德早已得悉的赫尔的十六项声明。
  “在这个危急的时刻,”詹森看了大厅的人们一眼,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个人理解,国务卿的声明告诉我们的,首先是要保持绝对的冷静。对于我们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卷入眼前的这个漩涡。我们应该从历史上提醒日本,它的疆土的不断扩大和国力、武力的任何发展,一向都是得到过我们美利坚的支持。1874年它占领台湾,1875年占领朝鲜,还有1894到1895年的中日战争,我们都曾给予它实际的支持。这一点,它是不应该忘记的。现在,我们准备容忍日本在华北的行动,但是它应当维持辛丑条约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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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辛丑条约,即《辛丑议定书》或《辛丑各国条约》。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强迫清政府订立的丧权辱国条约。1901年(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年)9月7日由清政府全权代表奕劻、李鸿章与英、法、美、俄、德、日、奥、意、西、荷、比十一个国家的代表在北京签订。共十二款、附件十九件。主要内容:一、中国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折合九亿八千多万两,以海关税、常关税和盐税作抵押。二、将东交民巷划为使馆界,界内由各国驻兵管理,中国人概不准居住。三、拆毁大沽炮台及京师至海通道之各炮台,外国军队驻扎在北京和从北京到山海关沿线的十二个重要地区。四、永远禁止中国人民成立或参加“与诸国仇敌”的各种组织,违者处死;各省官员对所属境内发生的“伤害诸国人”事件,必须立刻镇压,否则立即革职,永不叙用。五、各国认为各个通商口岸章程中应修之处或其他应办的通商事项,清政府概允商议,并改善北河及黄浦两水道。六、清政府承认“纵信”义和团的错误,向各国政府“道歉”,惩罚擅敢得罪外国的官员,提升为帝国主义效劳的官员。七、改总理务国事务衙门为外务部,班列六国之前。这个条约从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都扩大和加深了帝国主义对中国的统治,并表明清政府已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
  詹森停下来,把一大杯苏打水一饮而尽。接着他又滔滔地说下去,“我们现在提出这个和平十六项原则,目的不过是提醒这个东方帝国。在中国,还有我们美国的利益这种现实的东西。为此目的,国务院已经派出专使,分别向东京南京解释国务卿的声明。最近,我反复研究了,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当年日本如果得不到我们美国在精神上的鼓励和军火方面的支援,它是不可能打败沙皇俄国的。我们一定要帮助日本政府彻底回忆起我们美日两国1905年的《桂·塔虎脱秘密协定》、1907年的《蓝辛·石井协定》以及1908年的《高平·路得协定》……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保障我们的在华利益不受侵犯!”
  在詹森如数家珍的叙述这些历史事实时,大厅里渐渐活跃起来,有些人彼此交头接耳小声地窃窃私议。
  “诸位女士,诸位先生!”詹森的眼睛因激动而睁得更大,他用锐利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一遭,“在我们看来,1918年8月日本天皇派出七万三干名西伯利亚远征军的决定,始终不失为一个具有远见的英明决定,虽然进军的全部目的并没有完成成。今天,我们仍然欢迎它向北进军,向西伯利亚进军!如果不幸它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甚至要跨越长江、珠江,染指南洋,向我们在太平洋的地位挑战,丝毫也不顾及我们美国的意志,到那时候,为了保卫我国的利益,我国政府自然要考虑援助中国当局实行抗战!……”最后他从藤椅上站起来,浅浅地鞠了一躬说:“我的传达到此结束,谢谢各位光临……喂,狄克,你留一下!”在人群中他发现了跟威尔斯一齐站在角落里的理查德。
  人们渐渐地走出大厅。理查德微笑着走到詹森脸前,伸出手微笑着说:
  “我的朋友,不知道有什么荣幸会光临到我的头上?”
  “跟我来,”詹森一脸的严肃,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走在前面,理查德紧跟着他,来到了总领事的工作室。
  “庐山之行怎么样?”
  理查德扼要地说了说在庐山别墅里的中国军政要人对卢沟桥战事的反映。
  “好,狄克,等你稍事休息,你详细地写一份汇报来吧,”詹森指示着说,“哼,这回‘花生米’对卢沟桥战事的估计,太侥幸了,他会失误的。据美国情报局得到的情报是,日本天皇已召集了五相的御前会议,内阁会议已通过参谋本部关于从日本国内向华北派遣40万大军的要求,所以,日本是决心要攻下华北的。”
  微笑从理查德的脸上消失了。“那,我今后怎么办?”
  “留下!”
  “在日本的沦陷区?”
  “是的,狄克,要知道,你一刻也不要忘记你是一位宗教界的神职人员啊!即使将来日美关系恶化,我们撤走,你也要和你的教会留下,以便我们能够得到真实的情报。所以,朋友,你思想上要有一个充分准备。”
  理查德无言地点点头,样子有点颓唐。
  “啊,狄克,现在我该让你高兴一下了,我这儿有一件宝贝给你,”詹森从那张核桃木大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很大的火漆封口的信封,递给理查德,“这是我们基督的大使、当代的伟大保罗给你的亲笔信,我真羡慕你啊,狄克!”
  理查德双手接过信,一看到信封上那苍劲的字体,立刻有一种陶醉的昏晕感觉,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他从桌上摆着的雕花水晶的笔筒里,抽出那把专为拆信的刀子,把信封轻轻地启开,努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专心致志地读着那封信:
  华盛顿,1937年7月15日
  北平
  我亲爱的狄克,上帝的虔诚仆从!
  我希望我的问候,我对您的祝愿,随着我的信一齐来到您的面前。我谨代表您的祖国,以及所有神的仆从,向您致以遥远的慰问,并向坚持在岗位上的您及您的全家,致以崇高的敬礼!
  我满意地指出,您在那个我们将要在精神上征服的可爱的国家——中国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您用基督的光芒照亮了这个大陆。
  您和中国杰出的爱国者、和平使者、先知、总干事余日章先生的合作,尤其使人高兴。由于您的工作,使我对中国教区,可以说已经不那么悬心了,有了您,我可以放心了,释念了。
  我想,再重复一遍您在那个国家里所取得的成绩,也许是多余的。但是,我必须告诉您,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您数十年来,尤其是近15年来的努力:您在1922年以“平民教育运动”和“公民教育运动”抵制粗暴的所谓“反帝反封建”运动;在那同时,在那小国家正值罢工浪潮汹涌,您以更大的精力关注劳工工作,鼓吹设立劳工新村,并由此而发动丁改良社会运动;当我们的同工蒋介石先生更趋向自由世界,而赤祸却流入农村的时候,您又把自己的注意力及时转移到乡村工作;“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之后,您为实行耶稣爱仇敌的教训而从事的唯爱主义的传播和弃仇结好的工作;1934年当日本加紧攻击这个国家,而蒋介石先生正对共区发动第五次围剿的时候,您所倡导的青年与宗教运动;尤其在今年4月间,当远东战云密布的时候,您在世界学盟的领导下,组织人员到日本访问15个大学的青年会,同他们握手言欢的举动,等等,您的这些寓意深远的活动,我可以断言,在未来的岁月中,必将给天国带来丰硕的果实,您为此理应享有上帝的一切祝福。但是,我也愿意指出,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说,您的工作还不是做得尽善尽美的,在完全实现我们的战略目标之前,还有各种各样的障碍等待您去克服。您,务必了解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异教徒以及共产党,还在和我们的基督争夺青年。亲爱的朋友,我要再一次强调我以往的主张,那就是您必须注意知识青年在中国所占有的特殊重要地位,因为他们将成为这个国家的未来的掌权者。换句话说,谁赢得青年,谁就赢得了未来!
  在这个有五亿人口的中国,大约有两亿青年需要争取,这对基督教国家的青年会是一个何等巨大的责任啊!
  您仔细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这关系着两亿青年的道德与精神命运,他们正在等候上帝的律法!……
  是的,我们不能推卸陶铸和训练这些未开化种族的青年的责任,以便由我们为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类奠定基督教文化的基石。
  现在,正当中日战端一触即发、战云密布、危机四伏的时刻,我们首先应当帮助中国人公平地理解日本人的行动。由于人口的众多和土地的狭小不成比例,他们不能不向地大物博的邻国寻求解决的办法,以取得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和一切物资,从而保持人人不可或缺的肉体与灵魂的合一。当然,他们的手段绝不能得到我们的赞许。正因如此,我们必须本着宗教使人团结、政治使人分裂的一贯信念,充分利用第三者的身份,促进中日两国民众首先是基督徒的接近,帮助他们摒除互相仇视的心理,各自本着本国政府的行为忏悔认罪。这一工作,对于可能已被战火触怒的中国人来说,尤其重要: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冷却他们的怒火,是我们目前对这个可怜的民族唯一可能的帮助。您以前亲手组织的中日学生公祷日活动,就是一个成功的绝妙的开端,必须继续下去,绝不应当半途而废。我深信,耶稣的登山宝训的教义①,终有一天会在您的手里完全变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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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耶稣登山训徒的故事,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五、六、七章。“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近你们的人祷告”等语。
  也许——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您以为我是由于不明瞭近来的事态发展,才重申我多年来一贯强调的主张。不,我充分了解目前中日冲突的严重程度和日方对我国在华利益的威胁,但我的主张——它是以我们的国策为依据的,仍旧不变,甚至在最近的将来,我也看不出有丝毫加以修正的必要。
  应当说明,在我们的远东贸易中,日本占有绝大的比例这一点,往往没有被人们充分认识。在我国的全部远东贸易中,百分之四十二是和日本来往的。我国全部出口中超过百分之八是输往日本的;同样的,我国全部入口中百分之八强是来自日本的。日本是我国的第三个大主顾——只有加拿大和英国超过了它。
  比较起来,一向被认为是我国商业的黄金国的中国,却相形见绌。中国目前只占我国远东贸易的百分之18,在我国全部进出口中只占百分之3略强。不仅如此,中国在我国全部贸易中所占的比例,自第一次大战后毫无增加,而在过去几年间反呈减退;与此同时,我国的对日贸易却大有增加。
  百分之42和百分之18间的差别是不容忽视的。何况与日本取得妥协,还可以希望保持一部分对华贸易;反之,如果为了只占百分之18的中国贸易而与日本翻脸,至少要牺牲全部对日贸易。这是不能设想的。事实上,正像您所了解的那样,我国的福特公司、霍特森公司、梅隆公司、联合碳化物和碳气公司、门圣多化学公司、同盟化学颜料公司、匹兹堡联合机械铸造厂……都向日本伸出了友谊之手,通过投资或输出技术、成套机器、产品、原料,帮助日本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业部门的现代化,从而也给我国带来了巨额的利润。可以说,我们已经和这个东方小鬼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一切就是我的根据,也是我国政府制订国策的根据。不久前,国务院的一位高级官员向我透露,日本有意向我国要求美日两国共同在太平洋保持优越的地位,而日本希望扮演的是男爵的角色:囊括这个地区的百分之90的人口与财富。这是我们当然不能同意的。他们在击溃了中国人的抵抗之后——看来这是迟早不可避免的!中国人的挣扎,将来只能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小小的注脚,而绝不能占据整章的篇幅。——南进是建立他们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呢,还是北进攻打苏联的西伯利亚,恐怕至少目前还没有作出最后的抉择,这就给了我们以发挥作用的余地:充分运用我们的影响,鼓励、推动、支持我们的日本小弟弟到时来一次不成功即灭亡的切腹行为——从东方试探一下斯大林那头北极熊,这该多么好!
  您知道,日本对苏联的仇视是多么根深蒂固,就连他们的天皇去年在接见我时对此也不讳言。至于他们北进的后果如何,我们恕不负责,反正不管怎么样都对我们只有利而无一害。
  这是后话,我写的也许太多了。让我们回到艰难但是美妙的现实中来吧!朋友,我可以告诉您,自从1896年我首次访问中国以来,以及后来数次和这个国家接触,我深信我们不倦的工作,是终会得到报偿的。因此,我要向您说,啊,占领我们的阵地!征服世界的这个战略据点吧!举起我们的战旗,向前开路!
  您的工作一定会给上帝带来荣耀!
  恳求上帝指引您,赐给您智慧!
  吻您,祝福您的全家,除了您的那几个宝贝外,那个山女好吗?我对她非常感兴趣,虽然我还没有见过她。
  再见,紧握您的手!
  尊敬您的
  约翰·穆德
  理查德读完这封长信,陡然觉得自己变得空前重要起来:亿万迷途的羔羊正在等待他的指引,芸芸众生的苦乐祸福将由他来决定。使他疑讶的是,恰巧是在这样一个重大的时刻,他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大显身手,反而在去留问题上大费周章。想到这里,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冥顽不敏而哑然失笑了。只是一想到那个并不驯顺的“山女”,这种心情才立刻又被破坏了。
  威尔斯在一旁等他看完了信,立刻就走过来说:“狄克,来,我带你去看爱弥丽吧,她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詹森总领事跟他握手告别,他就跟着威尔斯走向使馆的另一个院落——武官处的小洋楼。
  理查德从他的忠仆爱狄嘴里得知,他的妻子已在这里住了半月。早从七年前“九一八”的那个晚上,威尔斯去中和戏院有急事找他,他从他俩那种两性相悦的目光中,就已窥视他们的关系不寻常。理查德不但很会审视这种阴私,而且也很会利用这种关系。他心里有一个总谱儿,那就是他的老婆看中谁,或应该跟谁去周旋,这只能对他有利,而丝毫不会损害他的利益。过去,每当事业上需要她的帮助时,例如结交中国的要人,接近外国的大使先生或是向美国的财团——煤油大王洛克菲勒、钢铁大王卡内基、汽车大王道奇、百货公司大王华纳麦卡等等募捐赞助时,他总是毫不迟疑地利用爱弥丽作为“肉感美艳”“大腿明星”的特点,撒开他捕捉的网。而况他遵循着《圣经》里教导的先例:圣者、先知亚伯拉罕不就是利用他妻子的美色去进行活动的吗①?所以,他对威尔斯和爱弥丽的关系,一向处之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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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亚伯拉罕,即亚伯兰.是耶和华上帝宠爱的族长之一。据《创世纪》记载,他曾经两次把自己的妻子撒莱诡称为自己的妹妹,主使她先后和埃及法老及基拉尔王亚比米勒同居,上帝随之使降大灾或托梦给后者,帮助亚伯拉罕从他们手中讹到了大批财物、奴仆。《圣经》还不止一次称赞这个“圣者”、“先知”的这种“美德”。
  他走进那间起居室时,爱弥丽已然盛装华服坐在那里等他。他一走进去,爱弥丽就滑动着舞步,迎上他,和他拥抱。
  “亲爱的狄克,你可回来了!你走后,蓓蒂就不见了,又发生了战争,多可怕啊!幸好我躲到使馆来了,啊,你终于回来了!”
  “好,亲爱的,我正是来接你回家的。”


  这几天可把北平武官今井武夫忙坏了。前几天他匆匆赶到天津,去试探得了心脏瓣膜病已陷于奄奄一息的天津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接着又去参加他的追悼会。对于这位正当年的中将的逝世,他的心情很沉重,他惋惜将军死得太不是时候,因此各种谣言不胫而走,传说因忧虑局势自杀、或被本军谋杀的流言很多,幸好关东军早已在田代重病期间就委派了香月清司中将到任,总算没误大事,这使他还稍感安慰。在田代躺在医院做垂死挣扎时,今井武夫便跟着临时代理司令官的参谋长桥本群,马不停蹄的到前线视察。那些天偏赶上阴雨连绵,并时有暴风雨袭击,道路泥泞,他只好白天到前线,夜晚便宿在扶桑旅馆。由于日军逞威企图在中国守军夺走龙王庙和东辛庄后再重新夺回来,伤亡很重。今井武夫不得不向冀察当局交涉开开城门,把伤病员送进同仁医院救治。他马不停蹄地奔跑于前线与中日官方,累得他简直要吐血。10日——也就是卢沟桥战争爆发后三天,他第一次接到东京发来的“不扩大事件,就地解决”的训令。于是他和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大佐,挖空心思,拟好了三条要求:一,要求冀察第二十九军代表向日军道歉,处分肇事者,并保证今后不再挑起类似事件。二,中国军队不得驻屯在卢沟桥附近及永定河东岸。三,鉴于本事件系在蓝衣社、共产党及其他抗日团体的领导鼓动下挑起的,故今后对上述团体应彻底取缔。应向日军提出承认以上各条的书面文件。承诺以上条件后,日华两军立即撤回原驻防地。
  但卢沟桥附近驻军应按我方要求执行。
  这个书面条件,是由今井武夫亲自跑到天津,交到中国选派的谈判代表——天津市长兼第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的。张自忠那时正在寓所患严重的肠炎,而且他的胞兄刚过世不久,心情异常抑郁。他看了日本提出的蛮横条件,便对今井武夫表示:“从卢沟桥撤兵和惩处肇事的负责人有困难,”因而谈判陷入了僵局。
  今井武夫以一个职业军人的眼光来判断,他以为日军所处的战略形势极为不利。他已觉察到,如果开到卢沟桥的日军不寻求什么借口使之后撤,就会面临被优势的中国军包围的危险孤立境地。正在他踌躇不前、进退维谷的时候,他万没有想到,当他刚回到北平特务机关时,早已有天津军司令部打来的专线特急电话在等他了!他拿起电话,便响起情报处参谋寺田盛寿少佐的声音:
  “喂!是今井大佐吗?我奉命通知你,今天下午两点钟,东京的内阁会议下定重大决心,决定调动国内的三个师团和关东军、朝鲜军的有力部队。多年悬案的中国问题,如今才是解决的绝好机会。所以,没有必要进行谈判,如已达成协定,也予以撕毁。”
  电话里传来的欢快而强硬的声音,使今井武夫有些惊愕。他想根据他了解的实际情况插问一句话,都被对方那盛气凌人的语调严厉地予以拒绝了。放下电话,他陷入了迷惘与恐慌之中。仅仅在上午,东京的命令还是“不扩大方针”,而下午传来的派兵通知,大相径庭。东京不再征求当地的意见,只凭独自对局势的判断,突然决定出兵华北,甚至发出了动员的密令,仅仅几个小时,竟有如此的天渊之别,这是不是说明东京的方寸已乱?抑或是军部与内阁中强硬派战胜了温和派?还是总在争论不休的“南进派”战胜了“北进派”?但是他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捉摸和思考下去了,做为一个执行国策的日本军人,他只相信一句格言,那就是:“军刀既拔出,焉能不见血而入鞘!”
  7月16日,陆军省根据今井、桥本群提出的那个较为温和的谈判条件,17日经东京内阁审议,下达给天津军的强硬方案就变成了这样:
  一,以7月19日为期限,履行协定。最低限度做到:
  1.宋哲元正式道歉;
  2.做为处罚负责人,免除冯治安师长职务;
  3.中国军队撤出八宝山附近;
  4.在11日的解决条件上要求改由宋哲元签字。
  二,中国方面如不在上述期限内履行日方要求,则停止当地谈判,并对第二十九军实行武力讨伐。为此,期满后将调动国内部队,派往华北。
  17日刚返回天津的宋哲元,接到今井亲自送达的这份通牒,18日就急忙到天津驻屯军去拜会11日在战斗机的护卫下到达任所的司令官香月清司,进行两军阵前的“摸底”。19日他匆忙回北平返任,立即决定撤除市内一切防御设施,同时撤回增调市内的部分军队。20日就向市民发布了这样的布告:
  卢沟桥一战实事属局部地区问题,望同胞安心,勿轻信谣言。
  但这时蒋介石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觉着这时派遣中央军介入华北问题,正是赶走宋哲元旧西北军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一方面派副参谋长熊斌来见宋哲元,一方面批准了调中央军五个师北上的提议。宋哲元在他回山东老家前,跟李大波深夜谈心时所担心的那件事,终于选择在这个时机发生了。
  今井武夫匆忙地从天津回到北平使馆武官室,宽解了那身军装,摘掉军帽,露着稀疏卸顶的脑袋,摘下近视眼镜,洗完脸,打开了电扇吹风,曹刚就带着殷汝耕的郎勇井上乔之来到了。他们之间早就认识,所以一见面用不着说客套浮词,就单刀直入地谈实质问题。今井对殷汝耕非常信任,尤其对他率先在华北举起自治旗帜,内心还有几分感激。所以他一口答应,一旦考虑华北行政长官人选,也绝不会忘记他的功绩。
  “曹丧,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今井武夫戴上眼镜,微笑着说,“你知道吗,形势已完全明朗化了,内阁已做出派兵和战争动员令,以后,我还要更多地依靠你呢,还有乔之兄,你也不例外,也请你把这件重要的军事行动的秘密消息,带给殷汝耕长官,唯后,他大展鸿图的机会有的是。让他尽管放心。”
  那一天老朋友见面,谈得非常投契、愉快,今井武夫奔波了这十几天,还没有回过家,更没有在家吃过一顿安生饭,他就笑着,咔叭咔叭弄响他的手关节提议说:
  “喂,到我家去吧,我请客。”
  “好,那我们可就叨扰啦!”
  今井武夫带他俩穿堂过院,来到一个有假山石的后花园小院,廊上的一只大木盆里,早已摆好冰窖工人每天送来的天然冰,散放着冷气,不一会儿小藤桌也在院里摆好了。
  今井夫人穿着带家纹的和服,从屋子里走出来,向他俩鞠躬,表示欢迎。她依然显得哀伤忧郁,因为虽然时隔一年半①,她依然没从丧失刚入小学的长子这件不幸的事件中解脱出来。她带着哭容的微笑和客人周旋。见到丈夫平安回来,她悬着的心才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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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35年12月底,今井在日本丧子,携家属来北平就任。
  他们吃了一顿纯日本的“天不罗”,那是用大漆盖碗盛着浇了菜汁的弥慌氪笙骸H缓蟪逡煌朊小拔多嶂钡拇蠼刺溃湟慌滔驶粕碾缏懿罚纫槐缕【疲退闶呛芊崾⒌囊欢俜故沉恕?
  正当他们吃完饭,坐在躺椅上舒舒服服纳凉时,忽然传来了时而稀疏时而密集的枪声。
  今井武夫扔掉嘴里的牙签,吃惊地从躺椅上跳起来,高声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中国军队要在我们的军队还没有调来的时候就要打吗?”他奔向屋里的电话,抓起话筒,快速地喊着:“摸席捉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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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为日本人呼叫电话的声音,相当于我国的“喂,喂!”
  一会儿事情就弄清楚了,是天津驻屯军以保护日本侨民为名往北平派来的广渤硕吡敬罂ǔ登啃薪牍惆裁哦鹆肆骄逋弧C娑匀站穆幔啪话枷爰だ南虏惚浚僖舶崔嗖蛔∷锹坏姆吲耍?
  今井武夫急忙穿上军装,抓起帽子,对曹刚和井上乔之二人说:
  “怕是要戒严了,你们快走吧!我要赶紧设法通知散居在北平城内的二千二百名日侨,集中到享有治外法权的东交民巷来。”
  他俩和今井武夫握手告别,匆忙地穿过肃王府亭台楼阁的空旷大院,朝门外奔去。
  刚到日本使馆门口,曹刚就意外地发现毗邻的美国使馆院内,理查德挽着他的妻子,正和威尔斯武官告别。
  这意外的邂逅使他喜出望外。他正要找理查德,而他却自动地送到他眼皮底下来了。他紧走两步,站在美国使馆门口,挥着手喊着:
  “哈啰,李会督!我的时候,想不到在这儿碰到您,真是巧遇啊!”
  理查德一见减叫他的人是曹刚,身边还跟着一个地道的日本人,他的心里早已经腻味了,“哼,又是这个该死的两面特务!”他心里骂着,但还是把微笑挂在了脸上。
  “李会督,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向你报告。”
  “什么消息呀?”理查德本能地反问着。
  “您的教女李蓓蒂又失踪了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她了。”
  理查德有了兴趣,连爱弥丽都忍不住插问:
  “她在哪儿呀?”
  曹刚凑到理查德的耳根,低声地告诉他:“她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那个男人就是我追踪的一名共党分子。”
  “啊?!”理查德惊呆了。
  爱弥丽双手抱着头,叫得更欢:“哦,我的上帝呀,饶恕我吧!”
  理查德的脸一个劲儿变颜变色,但稍过片刻,他就冷静下来。一种政治上的好奇心和赌徒怕蚀本的思想,使他迅速在心里决定他不放弃这个山女,他要破釜沉舟地追踪下去。
  “快告诉我,她究竟在哪儿?”
  “在通州。李会督,你能跟我去堵她吗?”
  理查德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暂时离不开,我派乔治跟您去,行吗?”
  “行,一言为定,明早我来接他。”
  理查德喜出望外地跟曹刚挥挥手,上了使馆的奥斯汀牌的汽车。他把头靠在背座上,坐得更舒服些。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他没有料到,这些天他一直为他那个“东方尤物”的失踪难过,却在俯拾之间失而复得。
  “你真准备让乔治跟这个姓曹的小子去通州吗?”
  “当然,我派他去,完全是出于对他的锻炼,他已经不小了,不能总是躲在老母鸡的翅膀底下偎着。”
  由于意外中得到红薇行踪的消息,把他这些日子以来对战争的不安、对教务的惶惑、对失去教女的忧愁,都一扫而光了,心里只留下老穆德的那封信带给他的欢乐和思索。


  李大波在西海子跟红薇分手,并没有回他文庙街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的家,而是回到宝通寺保安第一总队大队长张庆余的队部那里过夜。那天晚上恰巧第二总队长张砚田也从抚宁的留守营来到这里,于是他们就商量了多半宿在通县举行起义的具体事项。
  就在那天的下午4点钟,日军驻通县的特务机关长细木繁中佐,曾给保安队下了一个通知,要二位张队长和保安处处长刘宗纪于明早八时参加一个军事部署的会议。张庆余把这张通知拿出来交给李大波,摇着他滚圆的大脑袋说:
  “看,细木这小子大概要调遣咱这部分兵力投入战斗了,看样子他想走到咱的前边。”
  李大波看看那张桃花纸打印的通知,不由笑起来说:
  “这才是一个好机会到了!过去我们不是总发愁这两部分人马没有日本顾问的命令不能随意调动么?现在就可以见机行事啦!”
  张庆余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李副官你说的极是。”
  张砚田也笑起来说:“干脆,李副官,明天你穿上保安队服装也跟我们混进去开会,细木不太了解具体情况,认不出你来,到时你好看看那态势,临时出个主意。”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到他们躺下来睡觉时,远处农村已传来此起彼伏的鸡叫声。
  会议在特务机关的大办公室准八时召开。到会的只有五个人:张庆余、张砚田两位总队长,保安处长刘宗纪、李大波共四个中国人,日本特务机关只有细木繁一人出席,从大门到院里、屋外,都有日本宪兵站岗,气氛紧张肃杀,屋里连勤务兵都不让进出。由细木用流利的中国话宣布军事会议开始,会议的目的是商讨预防二十九军进攻通县而布置防守事宜。他宣布完这次紧急会议的主旨之后,便在那张极大的长桌上展开一张很大的五千分之一的军用地图,望着四个中国人说:
  “请你们两位张队长,就根据这张地图,做出防守计划吧!”
  张庆余立刻起立发言:
  “报告细木中佐特务机关长!我俩都是行伍出身,没有学问,不懂得军用地图。但我俩确具信心,保证能守住通县,并可配合皇军打垮二十九军。不过……”
  细木急切地问:“‘不过’什么?请大队长明言!”
  张庆余接着说:“不过目前兵分力薄,战守均无把握。我的意见,莫如先抽调散驻各地的保安队集中通县待命,然后再议攻守,如何?”
  细木点点头,深以为然,当即照准,并下令冀东22县日本顾问照办,随后又下令散住在各处的日侨也集中通县,以便保护。
  散会后,李大波坐着吉普车跟着张庆余和张砚田又回到宝通寺,他们都非常高兴,踌躇了很久的部队移防问题,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日本特务机关的明令指示下冠冕堂皇地都集中在举事的通县了。于是张砚田匆忙坐车赶回留守营,分别下令调动所辖散驻各处的部队集中通县待命。那一晚,张庆余对李大波说:
  “李副官,宋军长已经回到北平任所,关于何时举事,你是否请他面授机宜?前几天我已得到河北省主席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指示,他说:‘现在我军同日军是和是战尚未决定,请你转告张砚田队长,暂勿轻动。等我军与日军开战时,请张队长出其不意,一面在通县起义,一面分兵侧击丰台,以收夹击之效。’当时就把我和张砚田所部编入战斗序列,但至今尚无准信,咱这里又前进了一步,真正做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你去亲见宋军长,想必能得出个真章儿来,你看如何?”
  李大波想了一下,觉得这样做也正是时机:一来试探一下宋哲元对和战的看法;二来也可躲避一下曹刚追踪他的锋芒。
  “好吧,我现在就走。”李大波决定了。
  “现在晚上那趟车已开走了,”张庆余看看手表,“要等明天一早赶早班那趟车了。”
  “我现在回家告诉我妻子一下。”
  “对。依我之见,还不如把弟妹送回北平去,咱这里一举事,会打得很厉害。我的家眷就不敢带到这里来。如果不嫌弃,也可把你的宝眷送到我天津租界的家里避避。”
  “谢谢,以后再说吧。”
  张庆余队长派他的司机用吉普车送李大波进城。为了不让司机知道他的去向,他在鼓楼南大街靳家胡同口下了车。街上很静。等汽车开远,他就穿过鼓楼来到北大街。这里行人也很稀少,只有挂着“冀东联合准备银行”招牌的三间有铁门铁栏杆的门脸,还亮着两盏磨沙泡子门灯。他依然穿着保安队服,手里提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才来到已经上了门板的高升铁活铺。
  杨承烈和王淑敏正在小后院印传单。李大波向他俩汇报了宝通寺的发动工作和白天刚在特务机会开的紧急军事会议情况。他们听了自然很高兴。杨承烈点着只烟,吐着烟圈儿说:
  “你去一趟北平见见宋哲元也好,他头脑里的和平幻想太多了,你要给他开开脑筋才好。”
  那一晚他与杨承烈同住在小院地上铺的芦席上睡了一夜,他俩悄声地聊了很久。第二天一早他就爬起来,换了一身便装,赶往火车站,坐上那辆通州北平短途火车走了。
  李大波到达北平前门车站,时间还太早,火车站的那座大钟,刚敲过七点。他想还是先乘车到西苑旅部找何基沣旅长了解一下情况再去见宋哲元才好。
  在西苑旅部,李大波见到了何旅长,他已然两天两夜没有阖眼,他俩还是那次准备作战方案时见过面,一晃将近半月,所以一见面觉得新奇而高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没见似的。见了面有一肚子话要说,真不知从哪句说起才好。自然李大波说了一下通州的情况,然后说自己想去见宋哲元,但时间太早,怕他还没起床,还是先到这里来聊聊。
  何旅长倒一杯温茶给李大波说:“你先喝点茶泄泄心火,你还没吃早饭吧?等一下咱们一块到伙房去吃。”
  李大波坐在何旅长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呷着温茶,听何旅长叙述他在北平时发生的情况。
  “自你走后,卢沟桥的战况发生很大变化,张自忠、冯治安、秦德纯还有总参议都给他宋哲元拍过电报。但他总是做这样的回答:虽然对所发生的事不无惊讶与不安,但认为事态不至扩大,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他特别指示:‘必须镇定处之,相机应付,以挽危局’。后来事态越来越严重,又派邓哲熙①亲往乐陵,促他迅速返平,主持一切。那时他还对邓表示:目前日本还不至于对中国发动全面战争,只要我们表示一些让步,局部解决仍有可能。谈判条件你知道了,真是气死人,怎能让我们受侵略的中方向日方赔礼道歉?而且还要求撤换我方有关军政指挥官!此可忍孰不可忍?!我当时勃然大怒,指斥樱井顾问:‘明明是你们阴谋侵略,应向我方赔礼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侵略,否则就消灭你们!’说完,我就把小手枪往桌上一拍,吓得樱井不敢开口。结果,日方代表没等散会就从后门溜走了。我说:‘对付他们,就是狠狠地揍,叫他们知道厉害才行,谈判必然是吃亏上当!’就在这时,南京方面来了指示,让宋先去保定,不必回平。他考虑这道命令,可能包括着蒋要趁此时机端他老窝的意思,他才跟着邓于7月11日一块从老家返回,先到了天津。当然,他去天津不是为了抗战,而是为了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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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邓哲熙,当时任河北省高等法院院长。
  “当时我们全都看出来,日本与我方谈判,借以摆出和平解决的姿态,因为他的后续部队尚未调来,是作为缓兵之计,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情势好像非常缓和,宋胖子就被这迷惑住了。到天津第二天——7月12日就发表了这样的谈话:‘卢沟桥事件之发生,实为东亚之不幸,局部之冲突,能随时解决,尚为不幸中之大幸。……希望负责者以东亚大局为重。若只知个人利益,则国家有兴有亡,兴亡之数,殊非尽为吾人所能意料。’
  “后来副参谋长张克侠接到何应钦的电话,说中央已派孙连仲、万福麟率部北开。这时,张克侠就建议集中兵力,断然采取主动的攻势作战。他表面上同意,还让张去做作战计划。张很快就拟好了作战计划,一直就没执行,更没下达。
  “后来的情况你大概知道了,他去参加田代皖一郎的追悼会,拜会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这次是‘摸底”,其实,他的底没摸对,倒让人家把他的底摸去了。香月这人是日本主战的强硬派,但表面温顺,狡猾。他上当了。以下的事情,你看看报纸就知道了。完了,完了!”何旅长气愤地摇摇脑袋,把几张最近的报纸递给李大波。
  李大波翻开二十日的报纸,就刊登着“宋哲元由鲁返平,见北平城内各通衢路口均设有准备巷战的防御工事,即命令立予拆除,又命将关闭数日之城门打开云云。”
  紧接着又是一篇宋哲元的书面谈话:
  “本人向主和平,凡事以国家为前提,此次卢沟桥事件之发生,决非中日两大民族之所愿,盖可断言。甚望中日两大民族,彼此互让,彼此相信,彼此推诚,促进东亚之和平,造人类之福祉。哲元对此事之处理,求合法合理之解决。请大家勿信谣言,勿受挑拨,国家大事,只有静听国家解决。”
  和这些消息并列的,还有一条消息:“哲元认为和平解决已有可能,对全国各地汇来大批抗战劳军捐款,表示谢绝。”李大波看了这些报导,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他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这位在长城抗战时发挥过抵御日寇作用的人,丢掉和平幻想,重振武力雄风。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儿,最后用拳头一击掌说:
  “基沣同志,我还是要最后再见他一次,我想劝他,并警告他已走到最后的关头,如果不发起抗战,将来死无丧身之地!”
  “好吧,请你顺便把这张中共中央的宣言带给他。”何基沣旅长看一看手表,已经是七点半钟,“走,我们去吃早饭吧!”
  他俩来到旅部伙房。吃了一顿馒头、咸菜、小米稀饭的早饭,何旅长就用吉普车送李大波进城,直驶北城铁狮子胡同宋哲元下榻的进德社。
  他来到时,果然屋里只有宋哲元一个人。他刚醒来,原来魁梧的身材,黑胖的大脸,这时显得有些消瘦和疲倦。看见他的副官,他的脸上露出迎迓和亲昵的样子。李大波按照人情常规,先做些问候,问他回老家为老太爷修墓的事办得如何。
  “回家连炕席还没坐热哩,就催着我回来。小工子、石匠,倒是都找齐了,刚开了工,就立逼着我回来,这小鬼子,这龟孙!”宋哲元发着牢骚。
  “我看到了您回到北平的书面谈话,”李大波想立刻把话题转向战局,“听说,南京已派出军队北上,将军,我记得您告诉过我,您不是张学良将军第二,也不愿当这个第二。可是,眼下您已经面临这种处境了。……”
  “嗯,”宋哲元带着在下属人员面前那种特有的庄重,嗯了一声,垂下眼睛,知道这个话题戳了他自己的肺管子,感到刺疼,不愿再谈下去,便说:“你还听说什么了?一古脑儿全说出来吧!”
  李大波明知道宋哲元不愿意听他说的话,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据我所知,北宁路局长陈觉生,这小子一定是个汉奸,他借着今年是日本值年,唯日军之命是从,每天都有日军的兵车,从东北源源开进关内;大批日本海军通过海运在塘沽登陆;热河的敌军已由古北口进至北平近郊。日本空军也大批集结在天津东局子飞机场,他们还在塘沽附近修筑了空军基地。就在昨天,还在广安门外发生了敌军开着37辆大卡车往日本大使馆、兵营冲撞的事件,像这样的姿态,如何是希望和平呢?”
  “嗯,这个我知道了,还有什么新的情况吗?”他的态度显得很冷漠。
  “有。7月11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觐见了日本天皇,并且举行了紧急阁议;16日,内阁决定派遣陆军十万人来华;17日,东京五相会议,决议动员侵华日40万,看来和谈不过是烟幕,所以中国方面想以重大的牺牲来换取和平解决,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
  “是吗?你这样看吗?”宋哲元向上翻着眼皮,冷漠地问着。
  李大波把那张铅印的宣言拿给他。他戴上一副眼镜,很仔细地看着中共中央的号召抗战的宣言:
  “全国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应该放弃任何与日寇和平苟安的打算。全国同胞们!我们应该赞扬和拥护冯治安部的英勇抗战!我们应该赞扬和拥护华北当局与国土共存亡的宣言。我们要求宋哲元将军立刻动员全部第二十九军开赴前线应战。我们要求南京中央政府切实援助第二十九军,并立即开放全国民众的爱国运动,发扬抗战的民气。……国共两党亲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进攻!驱逐日寇出中国!
  ……”
  宋哲元看完这张宣言,摘下眼镜,闭起双目,用右手的拇指和二指,紧掐着他的眉间,沉吟了好久才睁开眼,望着李大波说:
  “李副官,我现在终于明白你的态度了。你,还有何基沣旅长,张克侠副参谋长,你们都是同意这张宣言所主张的喽?可是据我看,宣言归宣言,政府命令归政府命令,宣言不过是光嚷嚷,嚷嚷又有什么用?蒋说了,和平未到绝望之时……”
  正在这时,两部电话铃声同时响起来,一直跟着宋哲元的副官邱思明,立刻从里屋走过来接电话,他只能接一部,李大波马上接了另一部话机。
  他俩几乎是同时报告的:
  “军长,南苑守军报告,敌军已向南苑发起进攻。”
  “北苑前线报告,敌军向北苑发起猛烈进攻。”
  宋哲元听了这两处日军进攻的消息,一下子惊呆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直挺挺地坐在一把高背的太师椅上,呆呆的神情仿佛泥塑木雕的一般。这战事的消息好像一支无情棒,打得他那装着满是和平幻想的脑袋一个劲发懵。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岗兵的传唤:
  “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求见!”
  实际上,松井太久郎是开足了马力,凭着车前那面日本太阳旗,楞闯过门卫的阻拦,直接把车开到进德社里的。这穿一身土黄色军服的小个子,挺着胸脯,趾高气扬地走上回廊。大皮靴敲击着大方砖的嘭嘭声,传得好远。
  宋哲元隔着纱窗远远一看见松井的影子,他马上清醒过来,急忙站起身,对李大波和邱思明说:
  “现在他登门,是夜猫子进宅,我进去,你们对他挡架,看他有什么来意。”说罢,他就退进里屋去,把门“嘭”地一声关上。
  松井走进来,一改他过去那种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派头,板着那张大长脸,态度生硬、冰冷,他是来送最后通牒的,他一进门就拿出那个大信封,交给了李大波。李大波把那信封接过来,打开抽出一张美浓纸的信函,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信的内容极其简单:
  最后通牒
  鉴于双方已进入交战状态,我驻屯军跟你军三十七师(冯治安师)于明日——28日正午以前尽数撤出北平地区。否则,本军将动用武力。
  李大波看后把信交给邱思明,冲他使个眼色,他就扭过头对松井说:
  “事关重大,请随我先到会客室稍候。”
  松井太久郎高声地喊着:“我要你们的宋哲元亲自接见我!”他边嚷着,边随李大波走到另一间会客室去。
  李大波坐在松井的对面,以副官的身份说些闲话,来消磨时间,好给宋哲元一个最后思考的时间。
  宋哲元在里屋看完邱思明拿给他的这封最后通牒,气得那张黑胖的大脸,像只紫茄子。他一个拳头打在桌子上,喘着粗气骂着:
  “这小日本儿龟孙!真是欺人太甚!这是骑着我的脖子屙屎,太岂有此理了!邱副官,请你把总参议张维藩请过来。”
  张维藩匆匆地从他的办公室出来,来到宋哲元办公的屋里。张总参议已从邱副官那里知道事情的原委,他走进屋看见宋哲元瞪着大眼,握着双拳,气成那个样子,便默默地读了一遍放在桌上的那张通牒,他的头脑也“嗡”地一下,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顶。但是他还是压住这股气愤,对宋哲元说:
  “明轩,你千万别生那么大气,你的肝病还没有好。……
  现在应该怎么办?小鬼子是下决心要打了。”
  “陈觉生这个汉奸,帮日本运够了兵,现在这只披着羊皮的狼露出了牙,我们上当了,把时间白白地丢掉了,”宋哲元用双拳敲着脑袋,激动地数啰着,“我的日子真难啊,日本逼我打,南京逼我谈,我宋哲元并不想当汉奸呀!”他在屋里来回快速地踱步,很像一匹囚在兽栏的狮子在撞笼。猝然他停下步,举起一只手臂从空中直劈下来,果决地说:
  “维藩,你去把这通牒退给松井这小子,告诉他我们不接受,事已如此,打就打吧!”
  张维藩拿起通牒,走进会客室。李大波站起来,请张总参议落座。他见平时文质彬彬的张总参议,今天也收敛笑容,没有对傲慢的松井做任何寒暄客套,便把那一纸通牒退还给松井,并毫无馁色地表示拒绝。这使松井太久郎大出意料,他那呆板的长脸上,呈现出一种矜持的疑讶表情,然后摇摇头,怏怏不快地走出会客室去。
  李大波知道事态已经发展到严重的地步,退回通牒就意味着武力抵抗,这场战争已经毫不犹疑地由日本帝国蓄意发动起来了!他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忍受了日寇几年窝囊气、又秉承蒋介石的意旨委曲求和的宋哲元,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李大波这时想像不出未来的战争情况,但又愿意坚决抵抗,所以心情十分激动,他走进屋里,看见秦德纯、张克侠、张维藩等军中领导人都在,而宋哲元正往南京打长途电话,报告刚才发生的事情,并在电话里表示:“誓与北平城共存亡。”
  打完电话后,马上就发出了自卫守土的通电,李大波看了如下电文:
  “自哲元奉命负冀察军政之责,两年来以爱护和平为宗旨,在国土主权不受损失的原则下,本中央意旨处理一切,以谋华北地方之安宁,此国人所共谅,亦中日两民族所深切认识者也,不幸于本月7日夜,日军突向我卢沟桥驻军袭击,我军守土有责,不得不正当防御。11日,协议双方撤兵,恢复和平。不料于21日又炮击我宛平县城及长辛店驻军。于25日夜,突向我廊坊驻军猛烈攻击,继以飞机、大炮肆行轰炸。于26日又袭击我广安门驻军,27日早三时,又围攻我通县驻军,进逼北平,南、北苑均在激战中。似此日日增兵,处处挑衅,我军为自卫守土计,除尽力防卫,听候中央解决外,谨将经过事实推诚奉闻,国家存亡,千钧一发……”
  李大波读完这纸电文,觉得事实经过的叙述很多,而抗战的声音却不是那么热烈,不如党中央的宣言那么理直气壮,那么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是在步步实行他对中国既定的大陆国策,但不管怎样,仅仅是两个小时之差,宋哲元的态度总是由和平幻想而被无情的现实扭到武力抵抗方面来了,所以,他赶紧对宋哲元说:
  “军长,我一直是在等待行动消息,我想现在该是时候了吧,我想马上赶回通县去,把自卫守土的信息带给两位张队长。”
  几位领导都停下来议事,张克侠副参谋长说:“我听冯治安师长说,人家已经来联系好几次了,总是回答人家战和未定,暂勿轻动,等我军与日军开战时,再出其不意,一面起义,一面分兵侧击日军,以收夹击之效。我看现在也是时候了吧?”
  宋哲元听罢,把一只大拳头在桌上一击,说了一声:“干家伙吧!”
  李大波仿佛得了令箭一般,高兴地敬一个礼,说一声:
  “得令!我马上就赶回通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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