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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景山公馆



  这一次是破例。理查德恭恭敬敬地把曹刚送到景山公馆的大门口。随着日本军队的铁骑在中国大地上的践踏和日本坦克向中国国土的纵深推进,理查德也不得不改变对曹刚的态度。去年,曹刚找上门来时,正是红薇失踪的时候,他不得不求曹刚亲自到遵化县去探访红薇的下落和逼迫着红薇回来,理查德始终没闹明白这个身为“北平社会局”科长的曹刚究竟是暗藏的日本间谍,还是国民党的特务?不过,有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在日本戮力向中国华北推进的时刻,绝不该得罪这个“两面”特务。
  看着曹刚的丰田牌汽车开走,他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由不得在心里骂着:“这个坏东西,中国国土丢得越多,他倒越神气……”理查德望着汽车开走的背影,想起他头一次来公馆拜见时的情景:留着硬刷子似的平头,穿一身日本牛毛再生布的短西服,一副穷酸相。那一次他口若悬河地毛遂自荐,吹嘘和前吉林省东北军参谋长、“九一八”事变投靠日本的爱新觉罗·熙洽有亲戚关系、洮辽镇守使张海鹏是有两代世交之谊,还说那个裹胁小皇上逃亡长春的土肥原贤二是他父亲曹养浩的东京同窗。因为他攀上了北洋军阀做靠山,不几年的工夫就发了迹。“哼,这兔羔子,如果说‘时势造英雄’,如今的这个世道,也造就了这种两栖的鬼怪!”
  他正匆促地往大门里走,正好被穿号衣的张小八拦住。他是理查德最赏识的一名忠实仆人。他凑上去密报着说:
  “老爷,二小姐回来了。”
  这消息很使他吃惊又高兴:“是吗?”
  “真的,没错儿,我亲眼所见。”然后又用眼溜湫着周围,见没有人,更压低声音说:“王妈的儿子也来了,我觉着那穷小子有点不地道……”
  他睁大了那对蓝眼睛望着张小八,叫着他赐给的名字:
  “爱狄!怎么,不是那个拉洋车的穷鬼吗?”
  “嘿,老爷,这回不是了,阔起来啦,那神气可‘抖’哩!”
  这消息使他在门道里站了一会儿,引起了他一串新的思索。“现在是多事之秋,他阔起来倒不可怕啦,怕的还是乡下那些闹暴动的穷人……”“好的,爱狄,你告诉我这些很有用。”
  他拍了拍爱狄的肩膀,以示对他表扬。
  红薇回来既让他高兴,又使他气忿。但是他不能马上把红薇找到书房来询问和训斥,因为有两件当务之急的要事,缠住他的身子。一件是美国大使馆昨晚来通知:詹森大使要今天午后会见他,另一件是乔治的病情加剧,必须采取紧急措施。
  他走进客厅,看见人们还在乔治病榻周围忙碌。他用眼巡视一遭,没有看见红薇。这很好,省得他的太太爱弥丽看见红薇又要对他发脾气,叨唠个没完没了。为了这个不驯服的山野姑娘,他着实受了不少家庭成员的攻击。要不是他们夫妇都怀有把这个东方小美人奉献给美国社交界的计划,爱弥丽对红薇早就没有耐心和克制力了。
  “好吧,雷曼医生,就依着你的建议,把他送进协和医院你的特护病房去治疗吧!”理查德问着他的家庭医生雷曼教授——他就是四年前把红薇的重伤寒病当成回归热治疗,几乎使红薇丧命的那个美国医生。“乔泉荪先生,您的意思如何?”
  “遵命,遵命。”这个原是美孚洋行总会计师、如今是北平商会会长的乔泉荪,是乔治的生身父亲,他以鸡鹐米似的鞠躬,表示赞同理查德的意见。
  大家七手八脚的给乔治穿上大衣,戴好毛线帽,由仆人把他背上汽车。爱弥丽、玛丽、玛丽的男友凯勒,乔泉荪,加上雷曼和王达智两位医生,分乘两辆汽车,沿着景山后街朝东单牌楼的协和医院急驶而去。
  送走这一队人马,大客厅里空寂下来。他不敢怠慢,立刻穿好西服,打上领带,坐上他自备的“福特”汽车,驶向东交民巷的美国大使馆。
  詹森大使照例在使馆大院后面那处幽深的小院——他私人卧室的起居间里等着理查德·麦克俾斯。他们是老同学、老朋友。1931年9月18日晚上,日本进攻沈阳柳条湖和北大营的消息,就是他派武官威尔斯,找到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的包厢及时给他送到的,也是他指示理查德去关内教区提前封存或销毁有关教会的档案的。去年四月间,他曾陪同来自他本国的“美国远东经济考察团”,遍历华中、华南、华北各省,调查了一番中国的情况,他深感中国未开发的资源雄厚,又忧虑日本的入侵在步步遇紧。特别是最近,“华北五省自治”的呼声甚嚣尘上。每当政治风云处在突变的关键时刻,他在考虑各项工作进退时,总是先想到他这位处在宗教界不遗余力工作的老同学。他喜欢跟他在叙旧与谈心中,交换看法和灌输新的思想动向。
  他看一看腕上的手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15分钟,这在有严格遵守时间习惯的理查德说来是少有的例外。正在这时,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请进!”
  “哈喽!对不起,我误点了,你等急了吧?”理查德带着歉疚的笑容走进屋来。
  “出了什么事吗?”
  “我的养子病得挺重,忙着送医院;后来又被曹刚的来访给纠缠住了。你不是也认识那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吗?”
  “是的,”詹森答应着,走到屋角的酒柜前,调了两杯美国的马提尼酒,递给理查德一杯,“如今的时局,对他们有利。他们这样的人,就像春天树林里的毛毛虫,蠢蠢欲动地活跃起来了。”
  沙发桌上堆放着许多詹森刚刚看过的文件。詹森指说:
  “这些,你都带回去,慢慢地看吧,老弟,现在可是我们海外人员要下苦工夫的时刻了。这一大堆,有的已经过时,例如‘天羽声明’①,‘广田对华三原则’②,虽然都已过时,可是这却是我们新得到的细则原文,看一看,对今天中日事态的发展脉络和日本的对华决策就更清楚了。”
  “哼,看来,我们美利坚曾经帮助过的这个东方小伙伴,太自我膨胀了,他居然无视我们的‘门户开放’政策,无视我国的在华利益,一个小小的外务省情报部长就敢贼胆包天发表独占中国的‘四一七’声明!丝毫不考虑西方的利益,这个弹丸之国的首脑,真是忘乎所以了!当然我国和英国会就‘天羽声明’向日本外务省发出照会的。”理查德挥一下握紧的拳头,愤愤地加强他的语气。
  “你先别激动,”詹森呷了一口酒,从那堆文件中找出了一份文件,递给理查德,“我们小伙伴的胃口,如今比‘天羽声明’的那个时候更大啦,你回去仔细读读这份‘五相会议’③的决定《国策大纲》吧,从最近事态的进程发展来看,日本的确是在逐步地实行这个‘根本国策’了。好,你回去再看吧。我现在要跟你谈的是中国的西北。据我们武官处得到的情报分析,在热河之后,日本恐怕就要进占绥远了。那里肯定要吃紧。我们估计,日本是在寻找一切借口,在那里发动一场战事。我要提醒你的是,西北那儿也就是你兼着管辖的教区,你可以很方便地去了解一下那里的实际情况,同时,如果战端一开,是不是怕有些重要的资料、情报一类的文件失散或落入中日双方之手呢?所以我想,最好你亲自去一趟,就像在‘九一八’事变时,你去山海关教区那次一样。”“好吧。既然那么吃紧、重要,我只好亲自走一趟了。”理查德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允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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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羽声明: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为了进一步实现独占中国的目的,1934年4月17日由外务省情报部部长天羽英二发表声明,强调日本对中国有特殊权利,反对各国干涉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反对各国对中国借款、出售军火和派遣军事顾问。
  ②广田三原则:一、中国取缔一切排日运动:二、树立中日“满”经济合作:三、中日“满”共同防共。
  ③五相会议:即首相、外相、陆相、海相、通产相五巨头的会议,专门研究侵华政策。

  詹森拍着理查德的肩膀,用鼓励的语气说:
  “狄克!你知道,我的身份是不好行动的。而你穿的那身黑袍,对你简直是个最好的护身符,提供你一切方便。我可以证实,你多年在中国的辛勤工作,孜孜不倦地在执行着塔夫脱总统当年向宗教界提出的神圣使命。”
  “是的,詹森,我当年参加了在白宫举行的那次‘青年会世界扩张计划会议’,我是不会忘记塔夫脱总统向我们做的热情讲演的。我记得他说,‘通过我们的国务院,我们对其它所有国家在道德和其它方面的改进表示同情和关怀,不过国务院在这方面所做到的事,受到了限制,而且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但是像基督教青年会这一类的运动,就不存在这样的限制。没有人会设想到,我们到中国去设立基督教青年会是抱着任何侵略领土或干涉国家内政的野心的。但是有些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员能够在他们本国的政府中取得重要的地位,……通过这些人,我们就能使这些落后国家,最后接受我们的文明和道德标准。’是这样说的吧?詹森,你看我背诵得这么熟!像背《圣经》那样。说真的,《圣经》是书本,而历任总统和国务院的指示,才是我们海外布道人员的行动‘圣经’,你说,我领会得对吧?”
  “当然,非常准确,而且深刻。得,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够成行?”
  理查德有点为难。“我需要等到我的养子高烧消退,我估计在一周之内吧。”
  “好,祝你顺利,”詹森拉起理查德的手,已经走到屋门口,又停下来猛地问:“你那个‘山女试验’,怎么样了?”
  理查德摇摇头。“唉,这个野丫头很使我伤脑筋,她刚随着那些闹学潮的左倾学生参加了一次南下宣传团,听说她在爱着一位共产党的领导,曹刚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和我密商的。我也发觉她背后好像有什么影子跟着。不然,一个山野姑娘,刚来大都市不几年,她不会变化得这么快。”他那长条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浮上一抹有点自我解嘲揶揄意味的微笑,“詹森,你能想得到吗?我帮助‘花生米’①到江西黎川去做中共苏区的收复工作,可是共产党的魔掌却在这时悄悄地伸到我的家里来啦!滑稽,简直是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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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花生米”,是美国某些上层人物,包括罗斯福总统在内,对蒋介石的蔑称,也可算做美国人给蒋起的绰号。
  詹森站住了。这些话引起他的关注,并使他很感兴趣。
  “狄克,你不要发烦,这是上帝赐给你的一个侦察中共动向的绝好机会啊!你不该逼迫她,而应该诱导她。当然,我们的‘当代保罗’穆德老先生在这方面教导过我们,他说:‘我们积极地无条件地对现在的苏维埃政府在世界上所主张的一切,表示毫不妥协的宣战’,他把争取这样的青年,叫做‘征服战略据点’,你想,你慢慢地从她身上搜集动向、情报,进而征服她,让她为我们服务,这不是十分难得的吗?”
  这一番话,不仅开导了理查德,而且还使他得到了欣慰和鼓舞。他开朗地大笑起来,热烈地摆着手,走上“福特”汽车。“到协和医院。”他吩咐司机。
  汽车绕过干枯的喷泉花坛和大片的黑色草坪,顺着环形柏油路面的跑道,驶出了有镂花大铁门的美国大使馆。


  猫头鹰的大钟,敲了七下。晚饭准时在餐厅里的长桌上摆好了。郁金香花朵造型的枝形吊灯,筛动着温柔的光线,辉映着闪光的纯银餐具。穿浅蓝色号衣的膳食仆人,已等在那里。
  理查德在五点半钟的时候就从协和医院返回公馆。他去的时候,乔治注射了退烧针,已经安静地睡在病榻上,他没有叫醒他。雷曼医生估计后半夜就会退烧。他的诊断是惊吓和流行性感冒合并症。只要退烧和精神放松就会很快痊愈。理查德照例又请那位长了黑胡子的老修女做了乔治的专职护士,因为玛丽跟凯勒到米市大街的青年会去参加团契活动,理查德就把他的太太爱弥丽从病房里捎回家来。
  在起居室里,不出理查德所料,爱弥丽为了红薇这次吓的乔治生了病,又对他发起了一阵暴风雨式的抱怨。
  “狄克,我简直要发疯了,我们家有这么一个撒旦,她总是出去惹是生非,就像我们是坐在随时都要喷发的火山口似的。我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了。狄克,我央求你,快把她送回她的老家吧,我们不收养她了,好让我们过几天安静日子吧!”她边说边挥动着那双涂过红蔻丹的瘦手,几乎是神经质地喊叫着说。
  “别急,我亲爱的,我原本也这么想来着,我甚至想到要放弃我最初的试验计划,可是,今天詹森大使对这个问题的阐述,却使我明白了一层在当前中国社会具有的独特而又更深的意义,……”于是他对爱弥丽仔细地讲解了詹森的那番意思,又加上他自己的引申,才使她稍微地安静了下来。
  他从床头柜上拿来一本书:是穆德的《征服世界的战略据点》,这是他每晚都要重读一段的常备书籍。翻开折了角的一页,递到爱弥丽的手上,他说:
  “亲爱的,你自己看看这段语录吧,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对蓓蒂这么耐心的理由了。”
  爱弥丽坐到沙发椅上,把那本烫金精装的书本平放到膝盖上,按着理查德指点的地方,一目十行地读下去:
  传教——就是作战、占领、夺取、围攻、征服。
  这个“战斗”要在两个“战场”上进行:一个是城市,因为城市是人口和各种势力集中的地方,政治、经济、教育的中心点,具有“战略”意义。在所有的国家中,战场是在城市,城市是风暴的中心,也是人口,影响与机会的集中点。城市怎样,国家也就怎样。
  另一个战场是学生和知识青年。在非基督教国家里有两亿青年(1899年),这对基督教国家的青年会是一个何等巨大的责任!你们仔细想想,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关系着两亿青年的道德与精神命运,这里要求我们派人去到那些仍在等候上帝律法的三大洲和许多岛屿……是的,我们所要做的是帮助教会来陶铸和训练未开化种族的青年,为三分之二的人类奠定基督教文化的基石。
  等到爱弥丽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理查德说道:
  “这回你该明白了吧?更何况在中国,两种意识形态——国民党和共产党,正在争夺青年!我们从教会的角度,不是可以从我们抱养的这三个中国青年玛丽、乔治、蓓蒂展开观察、围攻和征服吗?特别是蓓蒂,她是不同于玛丽乔治型的,她是受了共党盅惑的青年,我们得到她,从她身上得到情报、考证,还真属难得呢!这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啊!”
  爱弥丽经过理查德这一番开导,已经完全谅解了丈夫。他们夫妇就这个话题一直热烈地谈到餐厅响起了钟声。
  餐厅里灯光璀璨。今天的菜肴像每天一样丰盛。炸猪排、烤鱼肚,烹虾段,芙蓉鸡片,炸春卷,花叶生菜,鲜嫩黄瓜和素烧香菇菜心。中西兼备的奶油汤和蕃茄鸡蛋汤,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理查德一向讲究营养学,一看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丰盛菜肴,食欲一下子便旺盛起来。他一落座就吩咐仆人给他斟一大杯法国王冠牌的威士忌酒,然后说:“爱狄,快去叫二小姐到餐厅来用饭!”
  红薇送走了王万祥,她一直留在王妈妈的下房屋里。跟着南下宣传团去了那么20来天,在城外、在树林、在坟地,风餐露宿,饥饿劳顿,没有换衣,更无法洗澡。虽然在王淑敏家的厨房里,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可是头发和身上还是刺痒。她担心长了虱子,便在大澡间里,洗了头,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王妈妈让她躺在床上,阖阖眼,休息一会儿。但是兴奋使她难以入睡。她拿出李大波的那张便笺,翻来覆去地看,几乎都能够把那封信背过来。
  “妮子,阖上眼歇一会子不好吗?也好养养神呀,睁着两只大眼,跟中了魔症似的,总看那张纸片片作啥哩?莫非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吗?”
  “王妈妈,你不懂……这是要紧事儿哪。”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爱狄的喊声:
  “王妈!二小姐在你这儿么?老爷请她立刻到餐厅吃饭,快着点,太太也等着呢。”
  红薇听到爱狄的喊声,立刻把那张信纸仔细放到贴身内衣里,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压下心头突然涌上来的忐忑不宁,抱着早晚要闯这一关的坚定思想,便跟着爱狄穿门过院朝餐厅走去。
  餐厅里很静。红薇走进来的时候,那只刚端上桌子的紫铜什锦火锅,在丝丝拉拉地发出油汤开锅的响声。
  她向理查德和爱弥丽做了礼貌性的行礼和问候,便坐在她平时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少了乔治和玛丽,偌大的餐厅显得很空荡。
  理查德夫妇不约而同地都盯住刚进来的红薇。见她棉袍上套了一件蓝色阴丹士林的布大衫,脸色经过风吹日晒,显得比寒假前有点黑红,透着强烈的少女青春时期的气息,完全是一副学生会骨干分子中最流行的气质和派头。
  “我的孩子,让我们感谢上帝赐给的这一餐吧!”理查德面带微笑,眯缝起灰蓝的大眼,带头在胸前画着十字,双手合十,闭起双目,做着饭前照例的祷告。
  祷告完毕,理查德宣布着:“好,我们吃吧,饭都要凉了。”他拿起银匙,按照西方的习惯先喝汤,他望着红薇,笑容可掬地说:“蓓蒂!你要多多进餐,好好地吃一点营养品呢,这些天的艰苦生活,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的。我的孩子,不用瞒我,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红薇抬起眼来,她的身心都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来吧,现在就要开始了。要来的——就要来了。”她心里随着闪过这一念头。她下定决心,不多说一句话,只缄默地等着做那种刻板的一问一答。
  “我的孩子,这几年由于日本如此野蛮地进攻中国,强占了中国那么多的大片国土,激起中国人的强烈爱国情绪,尤其是热血青年,行动起来,要求保卫国土的志向,我是理解的,更是同情的,也是支持的。你的行动,从今以后,我不但不反对,还要赞赏,给予帮助!”理查德停住话,连着喝了两勺汤,望着红薇的脸,他发现她那张富于东方美的面颊和乌黑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疑讶、惊恐和坚毅相混合的神情。“告诉我,我本来是派爱狄送你上火车回老家的,可是后来你又是怎样随上南下宣传团的呢?”
  红薇见他态度友善,便照实说了:“火车开出一站,我在东便门就下了车。”
  “好孩子,你很诚实,我很喜欢你这样。”他嘴上这么夸奖着,心里却在想:“这个山野丫头,不让她回家,她偷着在南京金陵修道院逃跑;现在光明正大地送她回老家,她却不回,偷着南下,虽然有点不可思议的怪诞,但却真是个值得研究的对象啊!”
  爱弥丽忍不住在一旁插了话,“可是,你不该把乔治吓病了啊!”
  “真对不起,我一点也没想到那个三青团的委员竟是乔治,”红薇把脸转过来,直面对着挑眉耸肩的爱弥丽说着,“我很关心,他的病现在怎样了?”
  “惊吓症,发着高烧,很厉害,还不知死活呢。”爱弥丽抱怨着说。
  理查德用眼睛暗示了爱弥丽一下,深恐她控制不住感情,把事情闹僵了,便接上话岔儿说:“已经送协和医院了,看来还不太要紧。你放心吧。”
  饭桌上不再谈话。只听见刀叉和咀嚼的声音。红薇的心情已经缓冲、平和,她万也没有想到,她一直那么发愁回来的头一关,竟是这样的温和,真出她意料。她在南下宣传团时常吃不上饭,这时胃口大开,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好东西。
  爱弥丽最先吃完了,她站起身对理查德下着通知:
  “狄克,你别忘了,今晚还有一个家庭舞会要你参加呢,秦德纯市长夫妇给我们提前来了请柬。”
  “我不想去了,亲爱的,让威尔斯陪你去吧,”理查德狡黠地一笑,表示他知道他们中间的那种暧昧关系,“他很寂寞。
  陪陪他,不正好么?”
  爱弥丽躲避着她丈夫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第一个走出餐厅去,理查德望着她的背影,悄声地对红薇说:
  “让她去跳舞吧,你到我的小书房来,我们好好地谈谈心。”
  听了这话,红薇刚才还有些侥幸的心理,忽然又沉陷下去。


  理查德从来没有在他的小书房里召见过红薇。这是一间古雅的书斋。房间不大,四壁摆着红硬木刻着石绿字木匣式的线装二十四史,还有全套的檀香木柜装着的三希堂碑帖。屋里摆的是一色的桃花木螺细镶嵌大理石面的长书桌和太师椅,显出纯中国味的古香古色。如果红薇不是跟着理查德进到这屋来,她绝不会想到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位纯粹的美国传教士。
  理查德让红薇坐在书桌旁的太师椅上,给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自己便坐在她的对面,用平和柔顺的语气说:
  “我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们美国是不同意日本这样野蛮地侵略中国的,我的政府,曾经向日本发出了抗议的照会……”他从文件堆里找出了那个照会的铅印本,放到红薇的眼前,“这当然也是我的态度。我和司徒雷登先生一样:既爱美国,也爱中国。”
  红薇紧闭着嘴唇,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小心谨慎地不说一句话。
  “我的孩子,我只是为你的安危担心。”理查德试探着说道,“目前中国的政治形势比较复杂,国民党是主张‘先安内后攘外’,蒋先生派了几十万大军追剿红军;共产党则主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两党的主张,水火不容。国民党正在四处逮捕要求抗日的学生。我担心你年纪小,怕无法处理和分析这种错综复杂的形势。啊,自从我听见你两次跟着闹学潮,我就时时担心你会被捕。你知道么,曹刚那个小子,今天就是来打听你的行踪的。”
  红薇为了理查德向他说了这个她已知道的实情,有些惊异和感动,但是过去上当的经验使她不再轻信,也不为所动,她只是淡漠地问了一句:“他又来了?”
  “是的。告诉我,我的孩子,除非你有一个高明的指导者,我才会放心。你有么?”
  红薇想到白天她偷听来的曹刚的话,明白了理查德是在用关心的花言巧语,套问她招出李大波来,她坚决地摇摇头说:
  “您说的那是什么人,我不明白。”
  “我是说,每次召集你们开会、组织庞大队伍游行的人,那是谁?会不会是政府追踪的共党份子呀?”
  她摇摇头,“我可不知道那些事儿。”
  “那你听谁的召唤呢?例如这次南下……”
  “这次是学校的学生自治会发起的。”
  “好的,我不再问你了,蓓蒂!我只是告诉你,我是关心你的安危,我现在思考的全部内容只是为了有一天你被当局逮捕了,我怎样设法去营救你。”他伸了一个懒腰,揉着手关节嘎吧嘎吧地响,挥了挥说,“你该休息去了。”
  “谢谢您的关心。”
  “好吧,我希望你能经常跟我谈谈你的情况,如果你背后真的没有一个指导者,我倒要充当你的参谋呢!”最后他又用鼓励的话语对她说:“我的孩子,你做得对,你才像一个中国的青年,蓓蒂,我从你的身上看见了中国的曙光。”
  “谢谢您的夸奖,祝您晚安!”
  “愿上帝与你同在!”
  红薇如释重负地跑出小书房。在走廊里,她看见对面的三间大屋里都亮着灯。灯下照见刚化过晚妆、身穿紫貂大衣、围着银狐的爱弥丽,正朝屋外走。红薇躲到走廊中的一处墙垛里,她知道她是去六国饭店和大使馆的那位武官威尔斯跳舞,她此刻不想再和这个处在极为兴奋状态中的女人说话,便耐心地等她走过花墙,拐向前院。
  她回到自己那间卧室里去。因为跟她住对三间屋的玛丽还没有回来,屋里异常寂静。她关上自己的屋门,准备上床休息。这一天真够累的了。当她脱掉衣服换睡衣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封信。她从内衣口袋里取出来,又看了一遍,默诵了一回。
  她已经躺在被窝里了,但是她又爬下床来,光着脚丫儿,穿一身单薄的睡衣,跪在光光的地板上,冲着墙上悬着的那张拉斐尔①的圣母像,双手合十,下意识地祷告着:
  “万顺哥,我希望你能在心灵深处听见我的呼唤,我的祷告。不管你现在在那儿,我都祝福你平安,我真想你,我在翘首盼望着我们重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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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建筑师。其代表作有《西斯廷圣母像》,其画多为宗教内容。此处所说的画是指圣母玛丽亚怀抱着婴儿耶稣。
  一道银白的月光,从窗户外斜射进来,正好照耀在她那光艳纯洁、美丽而又宁静的脸上,和那身花格子布的睡衣上……
  她绝对不相信上帝,但是她确实在祷告上苍;她绝对没有哭泣的理由,但是她的确在默默地流泪。她在月光中匍匐着,跪拜着,她忘记了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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