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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


作者:刘克


  古兰镇西南四十里,有一寺庙,名黄来,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
  黄来寺初建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八年(公元四八四年),后屡遭兵火,唐宋间重建后,逐步扩建,前后约五百年始具规模。那时,红墙碧瓦,楼台亭阁,一层层殿宇沿黄褐色山坡向上伸展开去。有对联曰:“钟鼓之声迎华岳,香烟缭绕达伊吾”,朝山拜庙的人自是络绎不绝。一千多年过去了,黄来寺虽已蒿草遍地,残破不全,但其气势之雄伟,仍依稀可见当年盛况。
  一九五八年春,省文化部门由所属单位抽调了一些人,组成黄来寺文物管理处,负责对寺庙进行维修,并研究、整理了上万件文物。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决定对外开放,供游人参观。
  黄来寺以盛唐时期的雕塑、壁画以及寺庙建筑闻名遐迩。开放后,一时间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甚为兴旺,但好景不长,一九六○年特大自然灾害袭击了全国,困难时期谁还有心思看文物?以至游人越来越少,最后就不得不宣布因“整修内部”暂停开放。文物管理处除留下两个人看管寺庙外,全部撤回省城。
  这留下的两个人,一老,一少,不多不少正好相差五十岁。
  年老的姓唐,由于过去曾在黄来寺当过几十年和尚,一般人称唐和尚。一说和尚,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鲁智深那样无视清规、豪侠仗义的花和尚,或者是身穿袈裟,抢劫良家妇女的恶霸。这个唐和尚当然不是这样的,要不,还能是文物管理处的成员吗?实际上他对佛经深有研究,历史知识非常渊博,又精于琴棋书画,有点超脱世俗,听说他年轻时是个大学生,出于爱情方面的原因剃度出家,究竟是不是这样,现在年老了,哪还会谈这些事情。
  再一个年少的,名叫海离子,这名字有点怪,象是同佛家也有什么牵连,其实完全两回事。他从小是个孤儿,家里人在一场大水中死去了,可能就是因此而叫海离五。究竟是不是这样,谁也说不清,只知道解放那年他流落街头,被政府收养。以后海高子学美术,画起画来可以不吃饭,不睡觉,昏天黑地没个完,再加上为人憨厚,一见姑娘腼腆得要死,于是人们说,象海离子这样的笨东西,一辈子也别想找到老婆。海离子笑笑不说话,摸着脖子走开了。好在还年轻,才二十一岁,老婆不老婆根本无所谓。
  唐和尚和海离子年龄相差这样大,两人的经历,气质又悬殊得很,可他俩却特别好,特别亲,同吃一锅饭,同住一个屋,有钱大家用,有衣大家穿,两人都无家,正好看庙门。海离子喊唐和尚为“和尚爷爷”,这既是尊称,又有点戏谚。
  文物管理处撤走后,寺庙一百零八殿一一上了锁。唐和尚和海离子除三天两头巡视外,为了解决困难时期众所周知的饥荒,两人齐心协力开了点荒地,还养了两头小山羊,喂了几只小雏鸡。闲来无事,唐和尚照例是写字、看书、研究文物或刻石头,有时也和海离子下下围棋。海离子主要是画画,走到哪里画到哪里。后来,他忽然有个新发现,庙门口经常有过往行人在休息,这不是人物速写和素描的好机会吗?于是他夹着画板到门口去了。
  黄来寺门口,过去每逢旧历四月初八庙会,是个很热闹的场所。四方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络绎不绝,周围则是踩高跷,玩杂耍,五花八门的地摊和小屹,人头乱攒,甚嚣尘上。这样的庙会,现在当然不会再有,不过庙门口的青石台阶,古树下面,却是非常好的休息之地。寺庙停止开放,山门紧闲,过往行人和附近农民还照常在这里聚集。
  由于灾荒,人们无心观赏山景,谈天说地,他们或坐或卧或靠着古树,很少说话,停留的时间也特别长。海离子除供给大家茶水,便聚精会神为各种各样的人物画像。
  一天下午,来了这么一个农村姑娘,她手提竹篮子,肩挎花布包,满身尘土,疲惫已极,一到这里似乎再也走不动了。当她知道这茶水不要钱时,端起碗来一气喝了两大碗,然后轻声问:“是黄来寺吗?”
  海离子回头望了她一眼,别人跟着告诉她,这就是文物管理处的人。于是姑娘上前说:“我能参观吗?”海离子用手指了指门上“暂停开放”的牌子,转身继续画画。姑娘又要求:“让我参观一下吧,参观一下吧,我看完就走!”海离子不理睬,向她直摇手。姑娘受到这样的冷遇,无可奈何地退开了。
  海离子也不知画了多长时间,起风了。
  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此地春天这西风一起,必然是越刮越凶,随着黄沙滚滚而来,睁不开眼,看不见路,因此,人们纷纷离去了。
  海离子夹好画页,收拾茶桶和茶碗,也就准备进庙去了。可侧眼一看,原来那个姑娘还没走,她头抵着墙,蜷缩地坐在墙角。海离子奇怪了,忍不住问到:“喂,你怎么啦?”姑娘不说话,海离子又问:“你从哪儿来?”她轻声答:“很远。”接着又要求参观,甚至眼泪汪汪,象要哭了。
  姑娘的眼泪是最麻烦的事。海离子有点手忙脚乱,说声“你等等”,随即进庙问唐和尚去了。
  唐和尚一听,连说难得难得,有这样爱好文物的农村姑娘,很是少见,只是天色近晚,打开几个主要佛殿让她看看就是了。那么,谁陪她去呢?自然只有海离子。他拿上一串钥匙,拘谨地把姑娘带进了庙。
  海离子朝前引路,顺着山坡由低往高,有选择地一殿一殿看去。姑娘仍旧提着竹篮子,肩挎花布包,疲惫地跟在后边,不时用手捂着额,脚步缓慢,还有点摇晃。海离子劝她别看了,说风会越刮越大,一会儿路不好走,只要想参观,下次再来也可以。姑娘点头称是,要求看最好的一个殿,看完好赶路,麻烦就此一遭,下次不来了。
  既然同意人家进庙,这个要求是合理的,至于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些均与海离子毫无关系,也不便问一个陌生姑娘,她说看完好赶路,赶路就是了。于是,海离子打开了艺术价值最高的一个殿——第八十四号殿。
  八十四号殿,原来已经被黄沙所湮没,是黄来寺文物管理处成立后才挖掘出来的。殿不大,但结构奇异,建筑特殊,墙上壁画极为精美,特别是佛龛上释逸牟尼周围的四尊泥塑菩萨:阿难、迦叶、观音、势至,神态栩栩如生,色彩十分鲜艳,实为千年艺术珍品。
  海离子热爱这些艺术瑰宝,情不自禁地向姑娘解说起来,主要讲阿难菩萨等塑像和壁画的艺术造诣,从北魏到唐代,雕塑风格上的变化,以及壁画上所展现的狩猎、耕作、旅行、作战、酒肆、屠房、行医和婚丧嫁娶等许多古代生活场面,这种解说,对一个初次参观者是完全必要的。
  姑娘听着听着,忽然问:
  “可以烧香吗?”
  “烧香?”海离子一时没懂。
  姑娘不等他回答,把竹篮子盖的布猛然掀开,取出两根小蜡烛和一把香,一擦火柴点了起来,供到佛龛上。
  海离走愕然后退,竟会有这种事?
  老太婆有点迷信,还情有可原,但也不至于公然来烧香。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莫非是神经不正常,或者是什么坏人故意来捣乱?姑娘明白自己行动奇特,引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就赶忙解释。
  说她没有兄弟姊妹,父亲早已去世,家里只有一直孀居的母亲,而前不久,母亲又饿死了。她说她母亲过去信佛,有些迷信,平时不大看得出来,只有亲人远出或生病,才暗暗祷告菩萨保佑平安;再就是杀鸡的时候,念叨什么“小鸡小鸡你别怪,生下来是一口菜”等等。明明知道这都是假的,但还是这样。对一个饱经忧患、一字不识的老年人来说,这又有什么呢?这丝毫没有妨碍她拥护共产党。另一方面,她又非常赞成火葬,并不相信真有鬼神。只是碰上这样大的灾荒年,她震惊了,才硬说是上天降下的祸殃。临死前,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女儿代她到多少年前去过的黄来寺烧炷香,赎去自己的罪,这样就心安了。姑娘说着哭起来:“这我能不答应吗?”
  海离子默然无语,望着一对小蜡烛,烛泪在淌,烛光摇曳。在香火袅袅升起的青烟中,他似乎看见了这么一个大部分岁月生活在旧中国的农村善良妇女,这样的妇女是姑娘的母亲,也象是自己的母亲,她能承受任何苦难和悲惨的命运,从不叫声苦,一切罪过都是自己的。她很可能把仅有的一点玉米或红薯,全暗暗省给女儿吃,自己饿死了。既然一炷香能使这样的母亲死后安心,有谁能拒绝这个微小的愿望呢?还有比这更微小的吗?
  姑娘仍在哭,越哭越伤心。
  海离子完全没有想到,带她来参观,却出了这桩事。劝呢,不知说什么好;不劝,这样哭下去又怎么得了?眼看西风一阵比一阵紧,天又逐渐黑了下来。正在不知如何是好,麻烦事接踵而至:姑娘许是又饿又累,再加上过度悲伤,哭着哭着一头栽倒,昏过去了。
  海离子吓一跳,惊恐地冲到门外大喊唐和尚。但距离这么远,风又这么大,哪能听得见?直急得海离子团团转。平时最怕见姑娘,姑娘偏又昏倒在面前。可无论如何救人要紧,他顾不得许多,一下把她抱了起来,猛跑下山。好在姑娘瘦弱,又软又轻,几乎不费什么劲。一气跑到山下,老远就喊:“和尚爷爷!和尚爷爷!”
  唐和尚正在烧火蒸馒头,他扔下手里的劈柴,急忙奔出屋来。一看这情景,知道出了事。海离子三言两语说明原委,唐和尚也很惊恐。只是没有医生怎么办?要找医生,还得去古兰镇,离此四十里,哪儿有汽车?海离子说用板车送,可姑娘一直昏迷不醒,要是送到半路死了人,可是件说不清的人命官司。唐和尚直搓手,又敲头,似乎活到七十一岁还没碰到过这样棘手的事,十分懊悔不该答应她参观。不过事已如此,只能让海离子抱到屋里再说。于是两人一阵忙乱,把姑娘放到了床上,一面盖被子,一面大声喊。幸而唐和尚懂得点医道,又用冷水冰头,又是掐人中,终于,姑娘醒来了。
  这下,一老一少才松了口气,围着床头看姑娘。
  姑娘以极低的声音说:“饿。”
  饿好办,就怕不能吃东西,真要病在这里,还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正好馒头已蒸熟,海离子抢过去,伸手抓了四五个。姑娘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显然是很饿了,这会儿她羞愧地承认,两天来除了喝水,什么东西也没吃,唐和尚和海离子本想等她吃饱,然后问她,该送她到哪儿去?可谁知她吃着吃着睡着了,手里捏着的馒头掉到了地上,睡得很香,睡得很甜,简直不忍心喊醒她。这样,无疑又带来一个新的麻烦,房子是那么一同,床是那么两张,姑娘一占用,首先是海离子无处去了,至于唐和尚,虽然也感到别扭,不过年纪大,将就和姑娘睡一个屋也无多大关系。四月间,天还冷,这天夜里海离子是裹着棉衣在灶门口一直坐到天明。
  第二天,姑娘还在睡,睡到中午猛然跳起身。她似乎感到很惶恐,又在细想出了什么事情,坐在床沿上直发愣。海离子忙为她打了一盆水,又把饭菜端到小桌上。唐和尚在一边说:“洗脸,吃饭。该走了,姑娘!”说着让海离子提过竹篮子和花布包,另外,还送给她足够两天吃的馒头。这在粮食困难时期,能这样做,确也是不容易了。唐和尚主要是怕出事,同时,怜悯她的遭遇。
  姑娘洗脸洗得很慢,吃饭吃得很慢。终于,她放下筷子向唐和尚跪下了,哀求说:“把我收下吧,老爷爷,收下吧,我会做许多事情!”接着说身上没有一分钱,没有一两粮,家里已无人,回去难生活。唐和尚慌忙把她扶了起来,只是对这要求无论怎样是无法应允的,理由很简单:无权收人。为此,他婉转地作了解释。可姑娘根本不听,呜呜地直哭,哭得那样伤心,说不定又要哭昏过去。唐和尚和海离子都心有余悸,吓得赶紧劝说,好言好语一大堆,全无效果。姑娘美而娇,眼泪多得不得了。两人毫无办法,最后只得说:“那就留几天吧!”
  海离子为姑娘准备了一个临时住处,又抽被褥又铺草,反正过几天还是得走的。
  在这几天中,姑娘揽过了全部“家务”活。她确实很能干,心灵手巧,细致周到,拆洗被子,缝补衣裳,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出的饭菜比以前可口多了。这有讨好唐和尚和海离子的成分,但做得不卑不亢。尽管这样,唐和尚和海离子还是很不安,无形中岂不成了雇佣?接着,仍然是那句话:“住几天就走吧!”
  过了几天又几天,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唐和尚和海离子几次想喊她走,但几次又都留下了。一说走,她就哭,哭得菩萨象要跟着掉眼泪,谁也无法惹这娇姑娘。结果,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说:“算了吧!”这一算,十分尖锐的问题就是粮食,两人口粮本都吃不饱,又怎够仨人的?思来想去,只有再开些荒,多种些瓜,多种些菜,还可以拿钱买点高价什么的,大家同吃苦,凑合也能过。等秋天地上长出养麦和玉米,鸡羊跟着长大,日子就会好过得多,至于别的只好暂且不管了。这一决定,姑娘自然是分外高兴,一扫愁云,她跳起来抓住两人的手,说永远不会忘掉这恩情!
  这时候,唐和尚再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姑娘死也不说,显然,还是怕把她送回去。可成天在一块儿生活,总得有个名称呀,由于她走路轻盈,长得纤弱,又极漂亮,海离子就顺嘴叫了个飞天。
  飞天,是佛教壁画或石刻上在空中飞舞的神,多为女体,形象美丽,婀娜多姿,凭借飘拂的长带凌空起舞。梵语称神为提婆,因为提婆有“天”的意思,人们把这一类凌空飞舞的神像称为飞天。这是古代的艺术匠师们,以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的圣洁美好的形象,和自由翱翔的意境。
  姑娘对这名字不置可否,也还不懂飞天是什么意思,名字无关紧要,飞天就飞天吧!
  既然确定不走,海离子除为她单独收拾一间房子,又特地跑了一趟古兰镇,买回了单衣、棉衣、被子、床单以及毛巾、脸盆等各种日用品,还外带二十四条手绢。飞天又感动,又惊讶,要这许多手绢做什么?海离子认真说:“姑娘眼泪多,多买一些好替换!”
  飞天噗哧一声笑了。
  也据是从这天起,这三个人在黄来寺两年暂停开放期间,形成了一个很特殊的集体。
  唐和尚对飞天纯粹是出于同情,另外感到这个娇姑娘伶俐可爱。忽然间来了这么一个不是孙女的孙女,使他年老孤独的生活中,渗透进一种女性的温暖,这种温暖是海离子无法代替的。海离子呢,是第一次和姑娘这么接近,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使他愿意和飞天在一起,但仅此而已。他憨厚、正直、纯洁,专心致志的是画画,除了画画,世上好象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至于飞天,自然不是糊涂人,她很感激唐和尚和海离子,不过也是确认在不会欺侮她的前提下,这才要求留下来,并很珍惜相互间的关心、和睦,竭力赢得他们的尊敬。所以,这么一个特殊的三人集体,在黄来寺特定的条件下,就比一家人还亲,从无争吵,从不红脸,很平静地生活着……
   

  但是,平静中也还有点不平静,这主要是飞天。
  飞天除了干各种“家务”事,跟唐和尚学书法,学佛学,学历史,甚至也学弹琴和下棋,同时又跟海离子学画画,还让他带着仔细看了一百零八殿。在这方面,这个聪慧的农村姑娘,表现了非凡的才能。她以惊人的记忆力,很快熟悉了寺庙里所有文物,并由此自然联系到雕塑、绘画,以及佛家又是怎样说法、修行、降魔、成道等一大套东西。佛经和壁画上的许多故事,有很大一部分是反诱惑的,诱惑又主要是女人的诱惑,美女往往是妖怪。这些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触动着飞天,在这么一个空旷的寺庙里,又有这么一个极好的海离子,她要不爱他,几乎不可能。逐渐地,一年多以后,感情就超越了一定的界限。
  开始,每当海离子在庙门口画画,只要一和别的姑娘说上几句什么话,她就感到不愉快,在边上烦躁地踢石头,或者借故催着走。后来呢,一时三刻见不着海离子,就显得很焦急,坐立不安,似乎什么事也干不成。这连她自己都很吃惊,怎么了,怎么会是这样?按照佛家的说法,这就叫“走了邪”,当然,她自信不是女妖,而海离子也不是小沙弥!
  对海离子说:“海离子,你太好了,你真好!”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最多是揪着他的胳膊再去看菩萨,八十四号殿引起一些“烧香”的回忆,笑笑也就罢了。
  这样的接触,每次到最后总似乎有点遗憾,究竟遗憾什么,飞天没法说清楚。从夏天到冬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冬去,春来,春节除夕的那天晚上,这事就发展到了一个高潮……
  这天,大雪纷飞,行人绝迹。
  从早起,唐和尚忙着写对联,海离子为飞天试新衣,接着是扫尘,除旧,剪纸,掐腊梅,三人一团高兴。到晚上,一面说笑一面包了很多饺子,又炒了几个菜,还准备了一瓶酒。当他们围着炭火喝酒的时候,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家的问题上,唐和尚问飞天:
  “想家吗?”
  “家?这里不就是家吗?”飞天笑着说。
  “不,你迟早还是要走的。”唐和尚说,接着喝了一口酒,又感慨地说:“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哟!”
  唐和尚借用这句话很可能是说他自己。不过这一触动,飞天就侧眼望着海离子,把话按过去说:“散不散,不都全在人吗?”
  这海儿,她眼里闪出了异常明亮的光芒,这种光芒为初恋的姑娘所特有,它湿润,颤动,又是那样温柔,和海离子的眼光一接触,立即跳开了。
  如果海离子稍为敏感,那么,从这跳开的眼光里,会发现所包含的全部内容。但偏偏这个笨东西毫无反应,反而加上说:
  “要散,肯定要散!”
  飞天没再说话,就站起来到锅边下饺子去了。
  唐和尚和海离子谈起了别的事。
  飞天是从来不喝酒的,这天晚上一下喝了两大杯。当然,谁都不会在意,年三十嘛。她吃了几个饺子,可能是酒后头昏,很快也就回自己屋去了。
  过了一蒹,她喊:“海离子!海离子!”
  海离子过去了。
  飞天脸红如桃花,娇艳,妩媚,红灯下,极美。
  她轻轻推上门,靠着门说:
  “海离子,你真的要我飞天吗?”
  “飞天?”海离子还是不懂,“啊,那是我随便给你取的名字,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这样喊你了。”
  姑娘皱眉:“海离子!……”
  海离子惊讶:“飞天,你,出了什么事吗?”
  飞天怨恨地望了他一阵,“海离子,真的要散吗?”
  “要散,肯定要散!”海离子还是这样说。
  “你就不会想,不散吗?比如……”姑娘说得更明确了,只是这个“比如”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是一定要散的。比如,寺庙一开放,我们就再没有办法留你了。”海离子感到惋惜,但这是事实。
  “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有。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和和尚爷爷都想过,他还给省里写过报告,根本没法批准!”
  “这我知道。”
  “那不就是这样吗?等你走的时候,我要很好送你,一直把你送到家!”
  话是怎么说也说不到点子上,飞天微微叹了口气,又喊了声海离子,失望地仰头抵着门,闭上了眼。她似乎感到累,感到热,松开了领口,酒一阵阵往上涌,全身都象要飘起来。停了一会儿,感觉出是海离子走近了,走得很近,站在她的面前,连呼吸也听得见。也许,他要吻她吧。应当吻她呀。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今天晚上就特别好看,但绝不是象女妖那样去诱惑小沙弥。如果硬说这就是“诱惑”,那就诱惑吧,她是那样爱他呀。只要海离子一吻她,她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这是多么安静的除夕之夜,多么美好的除夕之夜。窗外飘着雪花,窗内灯红酒醉,整个世界就仿佛只有她和海离子,她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姑娘等着,等着,等着,挺高了胸部……
  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睁开眼,发现海离子惊愕地注视着她,说:“飞天,你今晚怎么啦?”
  飞天没有说话,海离子轻轻推开她,开开门,出去了。
  一会儿,只听海离子在门外说:“飞天,我给你煮碗酸辣汤,好吗?”
  飞天不应。
  海离子悄悄离去了。
  红灯,灭了。
  深夜,睡觉的时候,唐和尚问海离子,飞天喊他做什么?海离子什么也没讲,只简单说:“怕散。”但唐和尚是明白的,似乎从娇姑娘到庙上的那一天起,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这会儿他问:“海离子,你喜欢她吗?”
  “谁呀?”
  “她呀。”
  海离子停了停,避开脸说:“喜欢。”
  “那……”
  “我很爱她!”
  海离子这么坦然,一时间唐和尚倒反而没话说了。接着嘱咐再去看看庙门,夜间小心火烛,然后就都睡了。
   

  第二天一早,飞天过来祝愿和尚爷爷春节好,她见到海离子,窘迫地脸红了。海离子就象没有看见,望着门外说:“来,飞天,我们堆个雪人好吗?”飞天没有作声,佯装去拿瓜子,海离子一把拉过她的手,向雪地里跑去了。
  在这以后,三人照样平静地生活着,该干什么干什么,依然那么亲切,和睦。地底下翻滚的这股炽热岩浆,没有冲出火山口,压抑往了。飞天更爱海离子,也更尊重海离子!
  确实,这句话说对了:“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平静的生活过了两年,由于国家经济情况好转,黄来寺确定重新开放,这种平静就全部打破了。
  在文物管理处人员即将到达的头两天,飞天感到非走不可了。她捂着被子哭了一整夜,有话没法说,第二天早晨,默默地收拾竹篮子和花布包。海离子遵守自己的诺言,要一直把她送到家。飞天突然恼怒了,挡开他的手说:“去去,谁稀罕你送,我又不是不认得路。你去送别人吧!”海离子摸着脖子笑笑着说:“飞天……!”飞天不由分说,反正不要他送。
  唐和尚坐在一边,舍不得飞天走,可又毫无办法。他对飞天的恼怒一点不惊讶,支开海离子,然后说:“飞天,海离子很爱你呀!……”
  姑娘紧皱眉,越皱越紧,半天没有一句话。
  唐和尚接着说,现在都还年轻,只要姑娘不变心,那么,三年之后,海离子准会来村里迎娶娇妻。海离子,不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他正勤奋刻苦地学画,发誓要成为一名画家。他对爱情,诚实,忠贞,是不是这样呢?
  飞天点头。
  这张纸,经唐和尚一点破,吃早饭的时候就感到有点别扭,海离子忙来忙去不知忙些什么,飞天一想到“娇妻”不禁羞涩起来,以至都没有怎么说话。饭后,飞天倒真想海离子一直把她送到家,可这个笨东西仍然不能领会姑娘心意,你拿眼睛暗示他,他还以为竹篮子里带的馒头不够路上吃,一下又塞进四、五个。飞天“唉”了一声,忍不住说:“你就这样呀?”哪样呢?海离子茫然失措。飞天又噗哧一声笑了,说来还是怪自己,因为先前坚决拒绝了。
  唐和尚和海离子送她到庙门口,等候去古兰镇的公共汽车。飞天的家确实是很远的,从古兰镇上火车,再换乘汽车,紧走慢走也得三天路程,或许因为远,唐和尚就千叮咛,万嘱咐,实际这些叮咛和嘱咐半个月前就开始讲了,至少已经有十遍。两年的感情很深厚,这样的离别,自免不了要哭。看来,二十四条手绢没有白买,飞天一股劲低头垂泪,哭个没完。唐和尚跟着有些唏嘘。海离子转过了脸……
  就在这样一幅情景中,突然,几辆小车疾驶而来,在门前停下了。
  从天蓝色的轿车里走出一位首长,秘书快步朝前说,这是军区谢政委,路过这里想参观,时间不多,晚上还要赶回去。这一来,唐和尚赶忙整装相迎,飞天也停止了哭泣。
  谢政委身材魁梧,神态威严,举止从容。他一看这满面泪痕的姑娘很奇怪,便停住脚,问是出了什么事情?唐和尚不想讲,把话岔到一边,说寺庙还未正式开放,接待首长有困难。首长对这点并不介意,两眼还是盯着飞天,又问出了什么事。你越不想讲,首长就越要问,莫非里头有什么冤屈?唐和尚自不敢隐瞒,简要地汇报了一下始未。谢政委听后点头说:“唔,这就对了嘛。她叫什么名字?”唐和尚答以飞天。接着就问飞天是什么意思,又作了解释。谢政委显然很高兴,说这很有意思,边说边打量飞天:“好哇,这名字很好哇!”然后稍停说,要是回家确实有困难,可以到部队当兵嘛。
  这可是件喜出望外的事,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飞天早走一点或晚走一点,也就不一定碰上谢政委了。碰不上谢政委,自然就错过了这么一个大好时机,这种偶然的机会,有时竟给人带来极大的变迁,甚至影响到一生。当兵,特别是女兵,数量少,机会难,这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无疑是前程的保证。今后无论复员或转业,境况都会好得多,而海离子所要迎娶的“娇妻”,不是更为美好么?
  谢政委这么一说,当场,唐和尚、飞天、海离子一致表示感谢。本说请首长写个条子,谢政委说算啦,跟车走吧。这样,顷刻之间,事就决定了。既然接待困难,谢政委不便停留,说走就走。飞天提过竹篮子,背上花布包,急忙钻进了车。她向唐和尚和海离子喜悦地扬手喊:“等我信!”
  几辆小车卷起红黄色的尘土,转过山坡,很快消失了。似乎仍听见飞天在喊:“等我信!”
  四月的天气还很冷,不过没有刮风,天空异常晴朗。海离子想起了飞天初次到庙门口的情景,她头抵着墙蜷缩地坐在墙角,疲累,瘦弱。真没想到,就是她,闯进了自己的生活。此一去,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
  唐和尚在喊:“海离子!”
  海离子转身进庙,为寺庙重新开放又该忙了。再就是:等飞天的信吧!
   

  信,来了。
  飞天在信上以极为兴奋的心情,告诉和尚爷爷和海离子,说她已经穿上了新军衣。她说原先打算安排在文工团,可她不会唱歌,不会跳舞,更不会演戏呀,经谢政委一说,这才转到门诊部,当护士。谢政委可是非常非常好的首长,南征北战几十年,在部队里有很高的威望。接着,飞天就说自己要很好学习,努力工作。她很喜欢部队里的生活,这里领导和同志们对她都极好,要和尚爷爷放心,要海离子不要挂念。这封信,是写给两人的,信中“好”字几十个,反正一切都好,唐和尚和海离子自然很高兴。
  再一封信,就是单独写给海离子的了。
  她说:“我爱你。这一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你说,你喜欢我吗?真的喜欢吗?我要你说一千遍,一万遍,只有你,才有资格这么说。海离子,你知道第八十四号殿的阿难菩萨,我非常喜爱他的纯朴和善良。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千年,一千年呀,该是我们相爱的见证!你说我老要哭么?不,现在笑了,笑狠了也还是要流眼泪,给我再买二十四条手绢吧。我始终不能忘记,春节除夕的那天,你给我试新衣,晚上么……你太笨。我是酒喝多了,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你至少——还是太笨,太笨。我倒要看看,三年后,你又是怎样来迎娶‘娇妻’?好了,就说这些吧,等我下封信。”
  在这以后,信是固定为每周一封,都写得很艳丽,很炽热,充满着幸福。
  这样紧密的情书,时间一长,当然不能老说“我爱你”,要谈工作,谈学习,谈理想,也谈周围的人。在周围的人当中谈得最多的,还是谢政委。她说,哪天哪天谢政委派秘书来,接她到家里玩,请她吃糖果,请她喝可可,可可里面加牛奶,十分好喝。又说谢政委哪天哪天请她看电影,看完电影还和她开玩笑,抚摸她的头说:“可别飞天呀,还是人间好!”她对谢政委自然就讲到海离子,讲到唐和尚,一说到迎娶什么“娇妻”,大家都笑了,在这以后,显然就经常出入谢政委家,因为信中提到谢政委的爱人和他的儿女们,都讲得详尽而具体。而从字里行间看得出,谢政委对飞天也是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就象对待女儿那样对待她。再后来,就说工作仍在门诊部,但主要是给谢政委当保健护士了。
  海离子虽然感到这样的关系有点过于密切,但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特别是飞天有什么说什么,丝毫不想隐瞒什么东西。一个军区首长总是令人尊敬的,难道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吗?不,绝不可能。
  信,每周一封,每周一封,就象输电线上的电流,源源不断,在海离子和飞天之间发光,发热。这样一直到第二年夏天,啪,飞天的信突然中断了。
  开始,海离子还以为她病了,或者有什么紧急任务,顾不上写信。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四个星期,始终是音讯渺无,收发人员一见海离子就摇头。而海离子发去的信,先是犹如石沉大海,后来就一封封地退了回来。这时候海离子完全明白:出事了。
  他感到恐惧,感到悲哀,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一阵阵发冷,难道她变心了么?唐和尚说:“别急,先请假去看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海离子点头称是。可请假又不那么容易,和飞天仅是恋爱而已,没有正式婚姻关系,为此,拖了一个多月,最后才以印制文物图片公私兼顾地走了。
  那是深夜时刻,红黄色的树叶在飘落,海离子到达了军区。他找到门诊部一问,不错,有飞天,可飞天已经复员回家了。什么原因,不清楚。海离子焦急地又问:“是犯了错误?”回答说:“不,是她坚决要求复员的,留不住!”情况就是如此简单,海离子不便多说,忐忑不安地退了出来。
  他缓慢地走出军区,顺一条僻静的街道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既然有了着落,看来势必上她家去,无论怎样得见到她。海离子是知道飞天家的,往回坐四小时火车,还有两天汽车路,但哪怕再远,也是要去的。于是,他先到出版部门联系了印制文物图片的事,接着,当晚跳上火车就走了。
  路上走了三天,好不容易汽车到站了。下车一打听,说还有十几里,一边走一边问,待最后找到飞天家,天都快黑了。
  这片地区山清水秀,自古以来是个出美人的地方。飞天家的两间茅屋,坐落在半山坡,掩映在荒草疏林中,一股溪流绕墙过,群鸟斜飞去,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声息,唯有炊烟笔直升起。
  海离子屏住呼吸轻轻敲门了,敲了一阵又一阵。停了许久,门吱呀一声拉开了,立在门里的却是一位老爷爷。海离子奇怪了,飞天说过她家里是没有人的,有个母亲已经去世,于是惊问:“老爷爷,这是飞天的家吗?”
  老爷爷没有听懂,海离子一想,就说了飞天原来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她后来告诉他的。老爷爷这才“哦”了一声,点头说:“是的,是她家!”
  “那,她呢?”海离子急切地问。
  老爷爷问清来历,请海离子进屋,一面继续烧火做饭,一面就讲了起来,讲着讲着流泪了。
  老爷爷过去是个石匠,人称石千礅,同飞天家交往很深。飞天的父亲曾跟他学过手艺,后来不幸早死。飞天去黄来寺,家里的房子就是交千礅爷爷看管的。
  大约是两个月前,一个大雨的晚上,飞天一脚深一脚浅,浑身泥泞摸回来了。她衣裳全湿透,散乱的头发滴着水珠,手里还是走时提的竹篮子,肩上仍旧挎着花布包。千礅爷爷一见吓一跳,说:“出去三年多,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姑娘不回答,拉他去自家茅屋。千礅爷爷帮她开开门,点上灯,扫了尘土,然后问她吃什么,立即动手替她做。飞天说,谢谢千礅爷爷,不用了,只求陪她坐一坐。她托着脸,望着灯,一动也不动,劝她换去湿衣裳,说这样要着凉,她象没有听见一样。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是什么也不讲。过了很长时间,她说,这房子不要了,送给千礅爷爷做个纪念吧。她说她马上就要走,永远不回来了。千礅爷爷再三劝阻,她摇头。这样,挡也挡不住,她提上竹篮子,挎着花布包,又是一脚深一脚浅,在大雨中消失了。只是在临走时忽然说:“千礅爷爷,要是海离子来找我,你就说过去的飞天已经死了,让他另外找个好妻子!”这话,千礅爷爷弄不明白,但看得出,姑娘很痛苦。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海离子听罢,默然无语,停了好一阵问:“那她会上哪儿去呢?”
  “不知道。”千礅爷爷抹去眼泪说,“后来听人说,她上车走了。”
  海离子在飞天家的茅屋过了一夜,第二天又返回军区。可打听来,打听去,都说查无此人,谁也不知飞天究竟在何处?军务部、门诊部全很惊讶,一时传为怪事,甚至不相信海离子的话会是真的。海离子毫无办法,只得回黄来寺。这一路,全火车上的人,似乎没有任何人象他那样伤心,象他那样难过。他脸贴着窗户,对着枯黄的群山轻声呼唤:“飞天,飞天呀,……”
  车轮轰隆轰隆,风,嘶,呼……
   

  又是四月,天还很冷。下午,起风了。
  风会越刮越大,滚滚的黄沙会跟着而来,参观的人纷纷离去,庙门口一片空寂。
  但也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头抵着墙蜷缩地坐在墙角,她身边放着竹篮子,肩上挎着花布包,默无声息地一动也不动,象是太疲累了。
  售门票的工作人员,名叫惠月珠,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姑娘。在她准备关上小窗户的时候,探头一看,发现了她,就忍不住问:“喂,你怎么啦,病了吗?”
  她摇头。
  “那你还不走啊,起风啦!”
  她没有走,转过身来先问海离子,再问唐和尚,他们从去年夏天以来怎么样了。
  惠月珠说:“你认识?”
  她没有回答。
  惠月珠望了她一阵,奔进寺庙里去了。
  一会儿,第一个跑出来的是海离子,接着是唐和尚,一看,这人已经不见了。
  过了两天,又复如此。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老是象个幻影。
  一天,还是原来的墙角,惠月珠又看见了竹篮子和花布包,这回,她没有惊动她,而是悄悄离开了售票房。不多一会,海离子冲了出来,惊喜地大喊:
  “飞天!”
  似乎怕她再次幻灭,他一把抓住她,把她轻轻扶了起来。可是,飞天眼里滚动的是一股寒流,她推开他的手,说:“海离子,我调来了,请你带我到办公室!”话是这样冷漠和疏远,并极力避开海离子的眼光,急速进庙去了。走进庙门,明明是平地,她却跌了一跤。
  飞天拿出省里的介绍信,文物管理处对她表示欢迎。关于工作,当即安排在文物保护组兼当解说员,如果不合适,今后还可再调换。只见她一无行李,二无衣物,孑然一身,象是什么都无所谓。这点,既令人惊讶,又使人为难。不过,为她发愁是多余的,因为海离子把四年前买的单衣、棉衣、被子、床单,以及毛巾脸盆等又全数搬了出来,想不到这些东西竟再次用上了。
  飞天无法拒绝,仅要求和惠月珠住一个屋。惠月珠很高兴,两个年龄差不多,有这么个女伴太好了。
  海离子帮飞天收拾床铺,从别处扛来桌子和椅子,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告诉她,曾上她家去过。飞天微微一震,转身无语。海离子随着这个话,很自然地就要问及去年为什么突然中断了来信,大雨的夜里跑哪儿去了,这半年的时间又是怎样度过的,等等。飞天知道他会这样问,不等说出口,痛苦地截住说:“海离子,你能叫我活,也能叫我死,就是什么也别问吧!”正说着,唐和尚来看她。飞天有点怕见唐和尚,她腿弯了弯,象是要跪下,但一转念,强作欢笑说:“和尚爷爷,我回来了。”唐和尚什么都没问,还是象从前那样亲切地对待她,说刚从山上下来,听说飞天来了十分高兴,接着谈了一些寺庙里的事和文物研究新的进展。飞天显得轻松了。唐和尚这又支开海离子,明确地对飞天说:“无论怎样,海离子是永远爱你的,生活中的风浪还不足以翻掉这条船吧!”飞天又是紧皱眉,越皱越紧,但这次皱眉与先前就大不一样了。
  飞天的这副神情,即使不问,谁也能猜着几分。这天夜里,惠月珠隐约听到悲哀的抽泣声,问她,她竭力否认,说那是在做梦,可能是路上太累了。
  一个休息日上午,飞天在井边洗衣服。太阳很亮,很暖,云雀从上空飞过,杨树枝叶一片嫩绿,生意盎然。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海离子从身后走了过来,帮她打水。他一桶一桶地打,一桶一桶地倒,把飞天的鞋子全溅湿了。这半个月来,她并没有象和尚爷爷所劝解的“生活中的风浪不足以翻掉这条船”,而是决心要使“这条船”翻过去,以至竭力避开海离子,从不和他说句话。但这会儿,海离子这么拼命打水,你要不制止,他似乎要把井水全打干。
  “该死,水太多啦!”她终于说,并仰起头来,很不轻易地抿嘴一笑。
  唯有这一笑,海离子又看到了原来的飞天,只是太短暂,就象最后的晚霞,很快熄灭了。
  “唉,飞天呀!”海离子喊叫了。
  飞天埋头急速搓衣裳。
  海离子强行地一把拉起她,向山上走去。
  在弯弯曲曲的石头台阶上,飞天轻声地说:“我求你,海离子,不要这样缠着我。我说过,过去的飞天已经死了。”她想挣脱开手,但被牢牢抓住了。
  海离子今天根本不说这些,他讲笑话给她听,又谈到自己的美术作品,说有几幅已经发表了,博得好评,反正是想尽一切办法使飞天高兴。
  可是,飞天没有高兴。
  她只求松开手,让她回去,衣裳还在井边。
  海离子没有办法,极为失望地说:“好吧,你回去吧!”说着猛转身,向山上跑去。飞天明显地感到他生气了,一时间很慌乱,忍不住跟在后边,喊:“海离子!”
  她怯生生地和他走在一起,明媚的阳光下,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可又什么话也没有。
  走着走着,无意中走到了八十四号殿,飞天心里一动,忽然说想进去看看,海离子打开门,陪她进去了。
  看到阿难菩萨像,飞天禁不住地喊了出来:“阿难!”然后,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凝视着这尊塑像。
  这时,在她耳际又响起了自己信中说过的话:“海离子,你知道八十四号殿的阿难菩萨,我非常喜爱他的纯朴和善良。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千年,一千年呀,该是我们相爱的见证!”
  飞天的眼里闪出了光亮,海离子吻她了。
  但是,这种光亮象是墙缝里闪出的光亮,她轻轻推开他,隐忍着眼泪说:
  “海离子,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说着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痛哭了。
   

  飞天为什么这么痛苦呢?
  唐和尚和海离子明白一些,但不全明白。说起来还得回到去年的夏天。
  夏天,是凉爽的,美丽的,飞天是欢乐的。诚挚的爱情使她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憧憬着复员后怎样怎样和海离子在一起,永远不分离。老实说,她对医务工作并没有什么兴趣,还是爱文物。这可能是那两年时间,唐和尚和海离子对她造成的影响,她打定主意,今后无论在寺庙里干个什么都行。她喜爱那里的清静,喜爱佛殿上那种肃穆的气氛,仿佛每走一步都怕惊动什么。当然,主要是有海离子,没有他,一切全都失去了意义。反正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粗茶淡饭,亲切和睦,除了美好的爱情,还有什么可祈求的呢?
  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飞天怀着对海离子的深切思念,象往常一样伏在桌子上写信。信写了半截儿,天蓝色的轿车开到了楼下,秘书上来说,谢政委请她去。飞天只好扔下笔,带上医药箱,跟秘书一起走了。
  但是,车子绕来转去没有开向谢政委家,而是到了高干招待所。这个,当然也没有什么,谢政委经常在这里开会,有时住在这里,飞天也来此看过电影。只是今天有点不同,整个小楼就象只有谢政委一个人。秘书把她带到,很快也就走开了。
  原来,谢政委早就爱上了飞天。那是从庙门口第一次见到她那天起,就看中她了。
  他爱她的美丽,爱她的娇艳。这种美丽和娇艳是永远无法从妻子那里获得的,可他又觉得他应当得到这些东西,有权力得到这些东西。悲剧,正是从这里开始!
  其实,这也说不上是什么悲剧,如果不是打出个新中国,象飞天这样的俊俏姑娘那还不是任人摆布,多半是送给人家当童养媳,被地主要去当丫头,小妾;甚至人贩子来把她拉去当妓女,那样的命运才悲惨呢。现在,谢政委爱她的娇艳和美丽,这能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生活小节上的错误,难道谁会因为这样的“小节”,来否定他为党为人民立下的功勋吗?难道谁又会因为一个姑娘而撤掉他军区政委的职务吗?答案是很清楚的。至于妻子的干预,那也不过是说说罢了,自古夫贵妻荣,没有夫贵,哪儿来妻荣?只要不离婚。矛盾均衡,相安无事,不能因此而影响丈夫的威望和体面!
  纯洁、天真的飞天自然不知道谢政委在爱她(确切地说,是要占有她),即使知道她也无法理解,因为他是受人尊敬的首长啊,何况有妻子,有儿女,年龄比她大出三十岁;特别又还有个海离子,这怎么可能呢?或许正是由于不可能,飞天对某些挑逗性的话就忽略了,老是认为那是首长和一个护士开玩笑,或者是父亲对女儿般的慈祥。这样的结果,使得谢政委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越来越苦恼。夏天的姑娘更富的诱惑力,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睁眼是飞天迷人的笑靥,闭眼是飞天纤柔的身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什么要这么受罪呢?这就不得不采取“最后手段”了。
  可别飞天呀,还是人间好!
  自然,飞天是飞不出去的。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飞天走进房间,谢政委斜靠在沙发上看文件。他一见她来很高兴,说还是神经衰弱,请给按摩按摩或再吃点药。说着又指指茶几上的糖、点心、水果,以及刚煮的一杯牛奶可可。象往常一样,飞天毫不拘束地先坐一会儿,边吃边喝边说什么有趣的事。谁知这杯牛奶可可一喝下去,就感到浑身发热,发软,有点飘忽。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想赶快按摩完了好回去。谢政委说:“急什么?去洗个澡吧,有热水!”飞天一听就很奇怪,虽然卫生间设备是第一流的,她要洗澡也不能在这里洗嘛,她笑笑谢绝了。谢政委也不勉强,接着就爬到床上,飞天做为一个保健护士,前来替他按摩。按摩中,谢政委伸出了手,从飞天的脸、肩、滑向乳房,这时候,飞天才骇然后退了。她脸胀得通红,抓起医药箱向门奔去,可门已上锁。随着,谢政委的拖鞋声从身后传来。飞天恐怖地手脚发麻,全身直抖,她扑通一声向他跪下了,哭着哀求说:“谢政委,你,你不能这样。我,我有海离子……”
  但是,谢政委还是轻轻抱起了美人。
  灯,灭了。
  深夜,天蓝色的轿车把她送回了门诊部。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楼,三层楼房本不高,足足走了半小时。再看那封未写完的信,它显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就象是另一个世纪写的,一切都黯然褪色了。滚滚的泪珠滴到了信纸上,字迹模糊了,模糊了……
  海离子,海离子呀!
  谢政委,谢政委呀!
  事情很明显,她无法讲这样的事,也不能讲这样的事。他是军区政委,她是门诊护士,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母亲给她留下的遗教,是承受任何悲惨的命运和苦难,一切罪过都是自己的。这样哭到天明,就决定要求复员回家,将来谁要她,她就嫁给谁,了此一生。可怕的几小时,象是把她从半空中一下摔了下来,变成了一堆灰尘,在飘,飘,飘到哪里算哪里吧!
  复员报告递上去,由于理由含混不清,先是没有批准。这个时候,天蓝色的轿车接二连三地开来。谢政委想,有第一次,那么,就会很自然地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有什么神秘地呢?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但他没有想到,飞天是这么厌恶,这么憎恨,再也不去当这个“保健护士”了。
  这样过了两个来月,飞天成天哭哭啼啼,就是要求复员。门诊部领导虽然不明就里,也感到这样不行,最后还是请示了谢政委。谢政委停了许久,说:“可能是有点神经不正常,实在留不住,按特种待遇转地方工作,不一定非要回家吧!”但飞天坚决要复员回家,永远不出来了。
  临走的那天早晨,谢政委亲自来送她。她躲避不及,被请到小会议室,秘书带走了别人,说首长要和飞天单独谈谈。飞天是根本不想谈什么,低头坐在一边,长辫子搭拉下来,她把辫梢在指头上绕来绕去,只想哭。谢政委首先向她表示歉意,再就是深切盼望不要走,因为确实是爱她的,并说为此很痛苦,这些话没有一点虚情假意。但无论怎样恳切和真挚,飞天只是厌恶地摇头。谢政委毫无办法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象许许多多男人一样,他塞给她很多钱,稍作宽慰。又象许许多多女人一样,飞天绝不会要这个钱,就是成千上万的钱也不过是一堆粪土。她含着眼泪说:“谢政委,你毁掉了我一生……”
  谢政委没有作声,心想,这话未免有点言过其实,飞天还年轻得很么。他只能暗说,飞天有点娇气!
  谢政委要送她到火车站去,飞天拒绝了。她脱下军装,换上原来的衣裳,提上竹篮子,背上花布包,默无声息地走了。
  但她再也没有想到,竟是怀孕了。对这,她不懂,坐在汽车上一颠簸,就明显地反应了,一阵阵恶心,一阵阵想吐,别人以为她晕车,她也以为自己是病了。半路住在旅店里,她找到镇子上的一家联合门诊所,一个老中医为她诊脉后说:“大喜呀,嫂子,全都很正常!”她只觉头脑里,嗡地一响,手扶着门,几乎昏过去。
  在那大雨的晚上,她不停地跑,狠劲地跳,想把胎儿甩掉,可直到摸回家,仍然毫无效果。这时候,她想了很多很多,是死,还是活?在她最后离开茅屋的深夜,是想死,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美好的东西全被撕成了碎片。但当她站在池塘边,就感到这会连累千墩爷爷。再说,有些话也似乎应当向海离子讲清楚,这样不明不白太冤屈。于是,她走了。
  活着,首先就要解决堕胎,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一进医院,必然要填病历,还要问你丈夫在做什么工作,什么单位,最后由亲属签字。这样一个人工流产的法律手续,自然无法办到,想来想去只有回军区,她简直苦恼到了极点。
  那是一个阴暗的上午,飘着毛毛细雨,她一下火车就给谢政委打电话。打来打去打不通,最后转到司令部会议室。秘书没有听出是她的声音,带理不理地说:“首长在开会,电话一律不接。”飞天发火了,在电话上直呼谢政委的名字,要秘书快去问他,这个电话到底接不接?秘书吓一跳,这才跑去了。谢政委哪会不接电话?不仅接电话,再重要的会议也立即退出,他踏进天蓝色的轿车,向火车站疾驶而去。
  电话上不好讲怀孕的事,谢政委还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一见面,飞天把他喊到一边,恨恨地说“怀孕了,怎么办?”谢政委惊讶了一阵,笑笑说:“灾难。飞天,这真是灾难!”话是这样说,但从他的神态里,显然,要处理这样的事并不很为难。他说:“先吃饭吧!”接着,天蓝色的轿车开向最高级的饭店。服务员把丰盛的饭菜直送到房间,他陪她吃饭,只是飞天什么也不想吃,坐在一旁直发呆,象是又要呕吐了。谢政委望望她说:“唉,孽障,孽障!”然后他就向什么地方拨电话,说有个亲戚怎么怎么了,身体很不好,不允许有孩子,要为她找个安静的地方。什么亲戚?外甥女呀。这样,三言两语也就说好了。军区政委的话,谁还能拒绝?何况是这样一件小事!
  小事办完,谢政委在房间里自然又来拥抱飞天,飞天闪开说:“不许碰我,我会死的!”话说得很冷静,不是威胁,更不是戏谑,谢政委吓得退开了。想当年,驰骋疆场,刀光剑影无所惧,却在这么个娇弱的美人面前无计可施了。看得出,你要逼她,她真会死!
  当天下午,谢政委撂下一切公事,带飞天去六十公里外的一处温泉疗养院。车上,谢政委温存地说:“放心,一切都会好的!”飞天不应,扭头看着车外……
   

  这个温泉疗养院,是个工人疗养院。
  不过疗养院中还有疗养院,小桥流水深处另有一番天地。精致的白楼,红色的地毯,整洁柔软的床铺,宽敞明亮的房间。推开窗户一看,前有湖水后有山,正是“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微风起处,落花点点。
  就在这样优美舒适的环境里,飞天一住半年,这是她后来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也是更为悲痛的事情。
  人工流产前后,谢政委三天两头的来看她。经过认真的长时间的谈话,谢政委这才吃惊地发现,原来这个娇弱姑娘不只面貌美,内心也是这样纯洁和善良,对海离子的感情是异常深笃的。这个时候,谢政委确实感到自己是犯罪了,欺侮了一个不应当欺侮的姑娘,这种良心上的谴责,无疑是光明的,高尚的。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真正象一个舅舅那样对飞天无微不至地关心,亲自为她安排吃的、用的、玩的,又不时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甚至连一张所需要的什么纸也从来没有忘记。他下决心真把飞天当作外甥女,并发誓要为她承担一辈子责任!
  谢政委的光明,使飞天对他的厌恶和仇恨逐渐消失,过去的事不再提起,象是被风吹散了。
  关系是正常的。
  正常的关系,就必然带来正常的感情,舅舅与外甥女的感情,这种感情一产生,无论是对谢政委,或是对飞天,实际上都是一个极大的骗局。他们在骗自己,也在骗别人,可悲的是,谁都没有打算要骗,恰恰又是在骗。而这个骗局的主要受害者,自然还是飞天!
  优美的环境,舒适的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明亮宽敞房间里,一旦感情起作用,怎么能保持住所谓舅舅与外甥女的关系,特别是,已经有个“第一次”摆在那里。这就必然要冲破谢政委的决心和誓言,飞天也变得迷糊了。
  这种感情是可怕的,可憎的,更是卑鄙的。
  飞天对谢政委业已消失的厌恶和仇恨,幻化成美丽的油彩,她用这些油彩一层又一层地弥缝心灵上的创伤,填平屈辱和悲痛。虽然人工流产取出的是一团血块,但那是孩子呀,孩子是他的。招待所的那天晚上,他是太粗暴了,可通过孩子,他就是她的丈夫,也许,男人在那时候都是粗暴的吧。毫无疑问,这个丈夫是爱她的,还爱得很真诚,事已如此,又怎么讲呢?
  这样,谢政委情不自禁再次吻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反过来,她关心他的冷热,关心他的身体,劝他不要喝酒和吸烟,又好奇地笑着说:“那天,你在可可里放了什么药吗?你说,你说呀!”谢政委没有说,代替回答的是为她倒桔子汁。接着,拉过椅子坐在床前,告诉她,老婆是怎样怎样的不好,怎样怎样的可怕,是个母夜叉,是条老黄瓜。这都是许许多多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照例要这样讲的。又象许许多多女人一样,飞天不想听,又愿意听。她借故要他去抽屉里拿什么东西,打断了他的话;当他真的不讲了,飞天却又借发夹或者一件衣裳,重新引他讲。等讲了一阵,飞天又说:“唉,烦死了。去吧去吧,我要睡觉了。”
  谢政委笑笑走开了。
  听他在过道里嘱咐什么人,要很好照顾他的外甥女,不许有差错。随后,汽车声远去了。
  这时的飞天,只想忘记过去,在幻想中麻醉自己。当然,飞天无法喊舅舅。只是再也没有想起海离子,既然做了对不起海离子的事,也就不再想他了。她希望海离子也忘掉她。她那里知道海离子在到处寻找她,更不会听见他在火车上呼喊:“飞天,飞天呀……”
  又是春节除夕的晚上,窗外飘着雪花,谢政委打来一个电话,说有要紧事情不能来了,要她听听音乐早点休息,说着还在电话上开了个玩笑。飞天没有笑,放下电话若有所失,远处传来鞭炮声,是吃年饭的时候,看湖水已封冻,白茫茫一片,不知天涯海角何处更欢乐?
  飞天拉上窗帘,手扶着桌子不知想些什么。她织了一会儿毛线,又看了一会儿书,摸摸暖气,暖气很热,慵懒地伸了伸腰,偶而打开很少使用的储藏间,又翻看里面的小壁橱。这一看之下,就不禁一阵阵发呆,一阵阵发愣。那壁橱最上格放着她的花布包和竹篮子,里面还有海离子为她买的手绢。这手绢上该有多少纯真少女的眼泪,又该有多少纯真少女的欢笑,还有黄来寺的春节除夕之夜……
  忽然间,象有一把灼热的利剑一下刺穿了她的心。唯有这会儿她才感到,自己骗了自己,这短短的几个月,路是走得多么远!她到底是谢政委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外甥女么?笑话!外国叫情妇,中国叫“外家”,这都是她从来连想也不愿想的字眼,但毕竟是事实,无可辩驳,无法否认。如果说,夏天的屈辱和痛苦是强加给她的,那么现在,就不是的了。或许正是因为不是的,更大的屈辱和痛苦从内心深处一下冲了出来,一层又一层的油彩顿时溶化净尽,以为填平了的坑坑洼洼原来全是假的。她爱的是海离子!只是太晚了,太晚了。
  刺穿的心象在滴血,一滴,一滴。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窒息得想撕裂自己的胸脯,拳头塞进嘴里咬烂了,接着双手捂着脸颊冲出房间,冲进雪地……
  疗养院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把她架了回来,给她服了大量镇静剂,睡下了。谁也不知道谢政委的这个“外甥女”到底出了什么事?过了两天,谢政委来疗养院,极为兴奋地为飞天带来一件珍贵的春节礼物。但任何礼物都已失去了意义,就是全世界的珍宝全都摆在面前,也都毫无光泽。谢政委所看到的飞天,还是那样娇好,还是那样艳丽,只是在她眼里,闪出了更大的厌恶和仇恨。当然,飞天没有怪谢政委,一切罪过都是自己的。她说:“算了。结束!”
  一下悟及到这种爱情全是肥皂泡,谢政委感到痛苦,悔恨,说来说去还是欺侮了这个不应当欺侮的姑娘。再想摆正舅舅与外甥女的关系,太晚了。
  那么,怎么办?
  谢政委原想就在工人疗养院替她安排一个工作,继续当护士,并为这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有待批件往下转。但是,飞天根本不想呆在这个城市,提出去黄来寺,谢政委很为难。要不,她就还是回乡,回乡显然没有什么好处。为了能去黄来寺,即使是军区政委,也还是费了很大劲,因为这么颠三倒四,又还要遮人耳目,无怪乎难办,不过再难办,谢政委不愿违反飞天的心意。他是爱她的,同时确实扪心有愧,对她是一种糟践。由于难办,拖了两个多月,最后还是象舅舅那样把她送走了。他一直把她送上火车,再三嘱咐有困难立即来信,并保证承担一辈子责任!
  飞天去黄来寺,并非想嫁给海离子,她越是爱他就越是不可能,他要迎娶的“娇妻”已经不存在了。这时候,她觉得菩萨是可亲的,她真想点起蜡烛烧炷香,象母亲临终的愿望那样,赎去自己的罪,这就心安了。
  可海离子又怎样呢,是否就这样甘休了呢?早先打算对他说的话,现在已经毫无意义,真说了说不定还会惹起是非;不说,又怎样交待过去?这就是她为什么几次到庙门口又几次离去的原因,她感到很犹豫,但无论如何,除开黄来寺,她是任何地方也不想去,终天,还是走进了庙门!
   

  八十四号殿痛哭之后,飞天感到不向海离子讲清楚是不行的。看来,只有让他恨自己,才能切断这个关系,要不这样纠缠下去实在太痛苦了。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她约他在僻静处的一棵树下,事先做了充分准备,等海离子来到后,就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在讲述过程中,她夸大自己的过错,承担主要罪责,目的是让海离子死心,另外,也想避免不必要的“风波”。因此,她不时强调说:“看,我很坏吧,很坏。海离子,我确实是太坏了。”
  海离子激怒了,喊到:“你在说谎,飞天,这是假的。你给我说,全是假的!”
  “不,是真的。”她异常冷静。
  海离子跳起来,一伸手恨不得打她一耳光。
  “打我吧,杀我吧,海离子,我不会有任何一句怨言。是真的,全是真的!”
  海离子脸色苍白,伸开手掌,又攥紧拳头,他低声说:“原谅我,飞天!”随即靠到树根上,抬头仰望天空,月亮寒光四射,深邃的银河沉重地旋转,旋转……
  飞天无法继续说下去,自己痛苦,又给海离子带来更大的痛苦。结果,还是稀里糊涂不了了之。显然,要想砸烂海离子对她几年的深厚感情,单凭“我坏”是办不到的。海离子不相信,他爱她,爱得那么深沉,执着。
  停了一阵,飞天说:“海离子,我不请求你的宽恕,那是没有意义的。让过去的事永远过去吧,我,对不起你!”
  海离子无语。
  飞天又说:“来,握握手,就此结束。我愿意为你做许多许多事情,这事,结束了。”
  海离子没有和她握手。
  飞天悄悄走开了。
  海离子在树根上一直坐到深夜。
  在黄来寺文物管理处,飞天是个很出色的工作人员。她不仅千方百计地保护文物,而且废寝忘食地钻研文物。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当她带领观众参观的时候,其解说才能是任何人无法比拟的。许多展览馆里的解说员,多半是手拿长棍子呆板的背诵解说词,而飞天,则完全不是这样。她以清澈如流水的声调,带着一种特有的深情,讲述菩萨和壁画上的故事,讲得那么委婉,讲得那么深沉,以至,有个从北京来的历史学家参观后,笑着说:“菩萨不在佛龛上,菩萨就是这位解说员!”飞天一听脸红了,长睫毛微微跳动了一下。这种跳动,是任何人觉察不到的,只有海离子知道是什么含义。
  自上次和海离子谈话后的半年多时间里,逐渐地,飞天的思想、感情、性格发生了变异。这一变异首先是眼光变得象寒秋那么凉,又象秋水那么清,再就是穿着朴素,举止端庄,娇艳的东西没有了。
  她没理睬海离子,却很愿意和唐和尚在一起。一有空闲,喜欢跟他谈论佛经、历史、文物等方面的问题。或者桌旁点上一炷香,安安静静地下围棋、写字,什么都不想了。但在一次下棋时,唐和尚还是忍不住问道:“就这么完了吗?”飞天知道这指的什么,假装没有听见,仿佛正思索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唐和尚又问:“你告诉我,飞天,到底还爱不爱海离子呢?”飞天略为有点慌乱,随即淡然一笑说:“我想向天上飞去!”唐和尚叹息地摇摇头,接着,就又安静地继续下棋了。
  但是,在她“向天上飞去”之前,正如她自己所说,愿为海离子做许许多多事情。她确实是这样做了,并且完全象一个妻子所做的那样。海离子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因为这会使她心情舒畅一些。为什么一定要变得象个尼姑呢?海离子感到悲凉,总想找她多谈谈,可只要这方面的话一出口,她扭头就走,似乎没有任何力量能拉住她不“向天飞去”!
  这都完全没有眼泪,而是含着“笑”。这种笑,比哭,更为伤痛。
  一切都很平静,毕竟,仍然是不平静的。
  这不,一年一度的春节又来了。
  黄来寺暂停开放,大部分人员都回家过节去了。没有家的只有唐和尚、海离子和飞天。
  除夕这天,唐和尚喊来了飞天。三人又凑到了一起,照样扫尘、除旧、剪纸、掐腊梅,只是海离子不再为飞天试新衣。应当高高兴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晚上,同样是吃饺子,飞天没有说话,没有喝酒。等全都吃完后,她收拾碗筷,准备刷洗,海离子抢过来干了。飞天笑笑退让开,扫地,抹桌子,显得很温存。她看到海离子的被子绽了线,拿过针线边缝边说:“唉,海离子,你那个脚就乱蹬呀。这不是前几天才替你拆洗的吗?”
  海离子不说话,哗啦一声打碎了几个碗。按照旧风俗,这自然是很不吉利的,大家“哦”了一声,谁也没有说什么。
  飞天缝好被子,眼看没有什么事,走开了。临走时站在门边淡然地说:“和尚爷爷,你说对了,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
  海离子接过去说:“散不散,不都全在人吗?”
  这话,是飞天三年前说过的,但这会儿再说,就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惋惜,连海离子自己也不清楚。
  飞天望了他一眼,走了。
  唐和尚责怪海离子不该这样说,因为这明明是伤她的心,应当宽解,而不要伤害她。
  过了一阵,飞天自然不可能喊海离子,海离子还是过去了。
  同屋的惠月珠已回家,飞天坐在桌旁很安静地看书。她一见他来,长睫毛微微一挑,随即客气地说:“请坐,海离子!”
  海离子在炉子边坐下了。
  她为他倒了一杯茶,又抓了些糖。
  两人长久地都没有说话。
  或许,应当为刚才的话向她致以歉意吧,但却又无从说起。这话越解释越说不明白,飞天是很不愿意听的。不过,今天晚上,飞天倒是打算认真谈一谈。既然海离子来了,又毫无别人干扰,不把这事来个“水落石出”,光说结束,还是结束不了。
  “海离子,”飞天终于说,“你结婚吧。惠月珠是个很好的姑娘,长得也漂亮,她给我说过,她很喜欢你!”
  海离子不语。
  “结婚吧,海离子,何苦这样呢?”飞天又说,“我要是你,我早爱上惠月珠了,不是吗?瞧你,多傻,罐子已经摔烂了,那是无法粘合的,合起来天长日久总是要漏水。难道要为一个不值得爱的,又是死了的女人,去殉葬吗?”
  看样子,她还要说下去,这回,轮到海离子扭头要走了。飞天站起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糊涂的海离子却想错了,他激动得脸通红,一把揪住飞天的衣袖,接着紧紧拥抱了她。
  飞天极力撑拒,转开脸说:“别这样,海离子。放开我,快放开我,要不我要喊人了,我真的要喊。放开我,好海离子,我求你……”
  海离子放开了。
  飞天取下发夹,又重新夹了头发,偷看着他。见他脸色很难堪,显然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又有点懊悔自己太过分。该死的爱情是这样强烈!飞天摇晃了几下,赶忙推开窗户,让冷风吹了吹。这才镇静下来,转过身来尽可能说点严肃的话了。她说:
  “海离子,你是怎么啦?真的,你为什么这样傻呢?瞧,我可以给你洗衣裳,我可以给你缝被子,任凭做什么都行,只是要我——嫁给你,那是死灰不能复燃,燃了你终久会后悔,我也会痛苦一辈子的。不,你听我说,海离子,不要这么逼我吧,你要真的爱我,就让我安静地生活,未必你不愿意这么做吗?你应当有更好的妻子,和惠月珠结婚,你们会很幸福。答应我,啊?莫非还要我向你跪下吗?”
  “飞天!……”
  “来,握握手,快十二点了,我们——再见了。”
  她强拉过他的手握了握。
  海离子当然明白这个“再见”的意思,他沉重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飞天喊住了他,从被子底下拿出一件新毛衣,说:“看,差点忘了,这是赶着给你织的,试试看,合适不?”海离子脱去棉衣试毛衣,由她拉过来扯过去,昏沉沉地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只是飞天一个人在说:“好极了,好极了。”然后他就穿着毛衣走出门去。飞天跟后喊“还有棉衣!”海离子转身接过棉衣,挟着走了。飞天接着喊“冻着!”他这才穿上棉衣,在凛冽的冷风中消失了。
  飞天抬头望望天空,宁静地天空空得很,她轻轻推上门,靠在门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颗晶莹的泪珠在睫毛上颤动,颤动,无声地顺脸滚落下来……
   

  漂亮的惠月珠,单纯,幼稚,不怎么懂事,从小生长在城市比较富裕的家庭里。初中毕业时有人问她:“你的理想是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的理想是吃糖醋鱼!”结果引起了一场哄堂大笑。别人笑,她还很奇怪,咦,这些人都不想吃鱼?当然,那时她才十六岁,过了这六七年,她不会再说理想就是吃糖醋鱼,但仍然象是有点迷糊。不过惠月珠是活泼的,快乐的,爱唱歌,爱朗诵,黑白分明的眼睛漾着笑意。她在飞天面前始终象个小妹妹。她很同情飞天的遭遇,骂男人都是坏东西,只是对飞天为什么要变得象个尼姑,却永远也理解不透。
  惠月珠谈了两次恋爱都失败了,恋爱时没有怎么特别欢乐,失败时也没有怎么特别不愉快,把床前的皮鞋一脚踢得老远,这事就结束了。
  她对海离子一直有好感,而在飞天明确无误地表示不可能与海离子结婚时,这种好感就发展成了爱情。飞天知道她的心思后,猛然间有点惊讶,隐约感到好象不应该这样。但再一想,就觉着完全应该这样,并竭力支持。惠月珠虽然显得幼稚一点,却不失为一个漂亮的好姑娘,她和飞天各方面的差异都很大,可两人的感情还是很亲密的。这样,她就更多地接近海离子了。
  海离子心里摆着个飞天,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原先和她有说有笑,在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寻常的东西,就有意冷淡和回避了。惠月珠并不为此有什么优愁,晚上笑着对飞天说:“真怪,你要当尼姑,他要当和尚!”飞天不好说什么,这事就这样搁住了。
  春节后,惠月珠回到黄来寺。象往常一样,不管飞天愿不愿意听,都大讲自己高兴的事,春节是怎么怎么过的,并给飞天带来很好吃的东西。至于飞天是怎么过的春节,她连问都没有问。飞天知道她在这些方面缺少一点什么,不以为意,笑着向她暗示说:“惠月珠呀,春天到了,你的生活可能会‘解冻’了吧!”
  这个“解冻”,惠月珠一时没懂,但几天后她就懂了。
  有一天,有十几个人在小食堂排队买饭菜。海离子这天到得特别早。他第一个拿了饭菜,转身一看,飞天和惠月珠排在最后,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海离子停了停,突然走到她们面前,极为高兴的说:“惠月珠,你要是愿意,我们就结婚!”
  这话,简直象一枚炸弹,买饭菜的人几乎一齐转过身来望着他们,连窗口内的炊事员也停止了端菜。惠月珠哪怕再不懂事,毕竟是个姑娘,求援似地说:“飞天呀,你看他说的什么呀!”接着一跺脚逃走了。飞天尴尬地转身面向窗户,她完全没有想到,海离子会在众人面前这么讲。是赌气么?不应该。在窗户边,她斜睨了他一眼。一瞬间,海离子苍白的嘴唇在发抖,跟着,飞天的心也发抖了……
  可以说,这不叫“解冻”,而是冰块骤然断裂,又更为严实地“封冻”了。不过,没有任何理由能说谁不对。
  事情,比预想的要快得多,两个月后,海离子和惠月珠结婚了。
  飞天送给他们一份很厚的礼物。
  结婚的那天晚上,飞天夹在人群中去新房看他们。但无论怎样躲在谁的背后,海离子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在一阵又一阵喧闹声中,新郎不向新娘笑,表演的“节目”很勉强。飞天本想说几句祝贺的话,可是,这会儿任何语言都似乎会带来两种不同的解释,并且多停留一分钟也是不好的。因此,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地走了。
  四月的天气仍旧很冷,飞天一个人顺着山坡走去。月色朦胧,飘着轻纱似的寒雾,寒雾裹着她,直飘进心的深处。无意中,又走到了八十四号殿门口,她这才想起,已经整整五年了。五年前,她十八岁,第一次走进了这个殿,烧香,点蜡烛,是海离子把她抱下了山。五年后的结果,似乎完全不应当是这样的,可又确实是这样的。山下的新房里隐约传来喧闹声,是的,他结婚了。
  飞天托着脸,坐在门槛上,忽浓忽淡的寒雾在飘,飘。朦胧的月色显得有些悲凉,但雾,是轻松的,无声无息地沿着山坡流动。要这样永远流动才好啊,让那些黄色的褐色的石头淹没有雾气里……
  结束了,全部结束了。
  新房里的喧闹声仍在继续。
  祝他们永远幸福!
  海离子结婚后,飞天自然不再为他缝被子,不再为他洗衣裳,以及干那些不是妻子的妻子干的事。这些事全由惠月珠代替了,尽管惠月珠还要从头学起。不仅这样,飞天也完全避开和海离子说话,有时路上单独碰见了,总是尽量绕开走。海离子同样如此,一下象是两不相识了。
  一天,两人在房角拐弯处骤然相遇。飞天躲避不及,望着别处轻声说:
  “好么?”
  “很好。”
  海离子回答。
  停了停,两人就都很快走开了。
  对于两人这样生疏,惠月珠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感到困惑,说:“这不成了冤家了吗?”她拉海离子去找飞天,海离子不去;她拉飞天来家里坐,飞天不来。这个时候,惠月珠不仅喜欢吃糖醋鱼,而是真的学会了做糖醋鱼。可是,想请他们在一起吃糖醋鱼,是怎么也办不到。为此,别人都不伤心,她倒第一次难过起来了。
  随着时间的缓慢推移,似乎一切都很好。飞天本是体态轻盈似“飞天”,想“飞天”,这就更是飘然欲去无所留,人间众多烦恼从此休。她跟随和尚爷爷,对佛经深作研究,历史知识逐渐渊博,同时琴棋书画更精,仿佛要超脱尘世,很安静地生活着。当然,她仍然是出众的漂亮,可是显示出另一种美,清凉似菊花,冷艳似寒梅。
  飞天思想、感情、性格的变异,最为清楚的莫过于唐和尚,他知道这是掩埋苦痛的结果,但并没有结束,只是无法阻止,无法挽回罢了。
  飞天是幸得解脱,红尘浮土,万念均释,缘分从此尽了。
  真的就这么“释”了吗?
  不。
  一年后的一天晚上,惠月珠来找她了。
  很长一段时间,海离子嘱咐惠月珠,不要打扰飞天,让她安静地生活,她的全部愿望不就是这个吗?惠月珠也学得懂事了一些,不再请飞天吃糖醋鱼,也很少找她说话。因为一说话就很难不联系到家庭,不联系到海离子,何况海离子也给自己带来了痛苦。可这阵,惠月珠怀孕了。或许是由于怀孕,感情上比较脆弱,特别需要丈夫的温存和体贴。这就使她不得不来找飞天,还未说话,眼泪哗哗而下,伤心地哭了。
  一向无忧无虑快乐的惠月珠,忽然变得这样,飞天大为惊讶,急忙扶她坐下,连声问:“怎么啦?有话快讲呀!”
  惠月珠是刚和海离子吵了架,这就从吵架说起,一五一十地诉说起来。边哭边说,海离子是怎样怎样不爱她,怎样怎样不讲理,又怎样怎样把人肝肠全给扰断了。由于吵架,话是不免说得过了一些,但通过一件又一件的事例,能听得出,海离子是不对的。这样一直谈到深夜,惠月珠最后说:“飞天,我是什么都依他呀,可还是不行。我知道,我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天啊,怎么办啊……”说着又哭了起来。
  飞天骇然无语,最害怕的东西又逼过来了,“灾难”在延续。她竭力安慰惠月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惠月珠擦去眼泪,怔怔地走了。
  海离子,海离子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飞天再次无力地靠到门上,创伤又被揭开了。原来以为结束的事,却远远没有结束,这又卷进个惠月珠,使她受到了伤害,无形中象是成了牺牲品,说不定还会延伸到孩子。所有这一切的一切,自然全都怪自己,无法饶恕的罪责,偏又裹着万把钢刀斩不断的情义……
  这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简直是苦海无边难渡。
  第二天,海离子在工作间画画,飞天悄悄进去了。
  虽然脚步很轻,海离子凭感觉也知道是她,画笔没有停,继续画。
  “海离子,”她喊了他一声。
  海离子不应。
  “海离子,我再次求你,忘掉我,和惠月珠在一起好好生活。你们的家庭应当是亲切的、和睦的,欢乐的。为了另一个女人硬把美好的生活毁掉,这有什么好处呢?你啊,不尊重惠月珠,不体谅惠月珠,不爱护自己的妻子,这能说是高尚的吗?你不羞愧吗?……海离子,你一向是多好多好的人,我,永远对不起你,过去的爱情已经埋掉了,让它消逝吧。万紫千红总是春,要珍惜你和惠月珠的纯洁和完整,而不是——碎片……”
  飞天说着几乎流泪,紧咬着嘴唇,一埋头走了。
  在这以后,海离子对惠月珠的态度确实有所改进,但毕竟象是隔着一条鸿沟无法跨越过去,事实很明显:他不爱她。也许,几年之后会慢慢地好起来的,特别是等有了孩子,这是夫妻间一个重要的纽带,遗憾的是,已经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这年夏天,狂飙似的文化大革命在全国兴起,一支造反大军冲进了黄来寺。他们十分惊讶地发现,原来这里竟窝藏着象唐和尚这样的“国民党特务”,又有“道德败坏的黑画家”海离子,再就是“荒淫无耻的坏女人”飞天。这有什么说的,黄来寺文物管理处立即砸烂,吊打唐和尚,抓捕海离子,上上下下一锅端。接着召开了检举揭发批判大会。
  大会上最使人震动的,是惠月珠的发言。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以颤抖的声音控诉了海离子,讲他怎样怎样画黑画,又如何如何虐待她。而飞天更是以特有的伪善从中挑拨离间,破坏家庭。这个人从十九岁就作风不正,竟然发展到勾引军区政委。所有这些坏事的幕后策划人,不难设想,正是老奸巨猾的唐和尚。为了和这些人划清界限,惠月珠当场表示:离婚,坚决和海离子离婚!
  惠月珠这一巴掌打下来,一片鸦雀无声,她的发言时间不长,却是句句击中了要害,边说边哭,泣不成声。
  飞天坐在墙角,先是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继之是一阵阵昏眩,手脚冰凉,透不过气来。事情似乎完全不应当这样,但又确实是这样。这难道能怪惠月珠吗?不。一切罪过都是自己的!
  惠月珠被保护起来,很快送走了。在她离婚的当天晚上,听说就嫁给了一个造反派头头。至于肚里的孩子,自然不难处理,不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自杀了。
  这样的黄来寺,还有什么用处?应当全部拆除。让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彻底荡涤污泥浊水!
  附近的农民被召来抬木头,运砖头,拉下山去修学校。从北魏开始兴建的黄来寺,这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千年古寺,那宏伟的一百○八殿,就这样毁于一旦。虽经人民解放军赶来保护,但八十四号殿的艺术珍品,阿难、迦叶、观音……塑像,早已砍去了头,断去了腿,再也无法恢复了。
  在那狂风暴雨的日子里,七十七岁的唐和尚很快被打死,死了还要在他肚子上跳一跳,欢呼胜利。他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修庙的人愚蠢,拆庙的人更愚蠢!”
  飞天还未来得及为和尚爷爷收尸,那边,海离子已经从“牛棚”里被赶出来装上了汽车。飞天冲出遍地瓦砾的庙门,追着汽车喊:“海离子,海离子……”
  海离子回应:“活着,飞天,要活着,活着……”
  飞天拼命追,拼命追,但汽车不可能停下来,她追着追着跌倒了。当她抬起头时,满脸土,满脸血,满脸血又满脸土
  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扶了起来。
  她放声痛哭了。
  最后的一点生活愿望,到此全部毁灭。
  但是,海离子说,要活着……
   

  海一样“革命风暴”的大旗,呼啦啦地飘拂,全国各地奋起夺权。又是在那春节的日子里,鞭炮震响,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庆祝新生的革命委员会。
  人行道上,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她提着竹篮子,肩挎花布包,不停地喊:“海离子,海离子……”
  这种嘶哑的喊声,象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在她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向她吐唾沫,扔石头。
  一辆天蓝色的轿车开来,车内坐着谢政委——由煊赫的林副统帅和中央文革副组长江青亲自提名任命的,新的省革命委员会负责人。在他身边又偎依着一个很娇艳的姑娘。姑娘指着车窗外说:“看,疯子!”谢政委瞥了疯子一眼,没有喊停车,对司机说:“直开工人疗养院!”
  在这以后,人们在大街上再也没有看到飞天了。她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是找到了海离子?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不得而知。
  但我们在壁画上,仍然能看到飞天。这就是那种凭借飘拂的长带凌空起舞,美女般的提婆神。艺术匠师们凭借丰富的想象,让它以动人的艺术魅力,在天宇中自由翱翔。
             (原载《十月》197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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