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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土包子”开眼


           于广福还说要“谈工作”,让逛荡照样在外边守
        着。这女人照样传出杀猪般的嚎叫,且时间很长,叫
        得也最响。逛荡就越发感到奇怪:城里人真怪,都
        愿意“谈工作”,女人更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于广福也真有本事,那个能叫你哭,也能叫你笑呢!

  逛荡陪王臣进城最后一次跟车,顺路到于广福的工地看了看。于广福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在工地附近的小吃部请他们喝顿酒。于广福本是于村的坐地户,近几年进城里当了包工头,据说挣了不少钱,家也搬进了城里。席间,于广福和两位老乡谈论了家乡的一些事情,后来谈起了生意。王臣一谈到近期的生意,就对逛荡大加赞扬,讲他如何如何会办事,甚至有些出神入化,不切实际。于广福就眉头一挑一挑的,微笑着不住地看逛荡。
  结账时于广福对逛荡说;“你要愿意.我这里也有活,供吃供住,每月工资三百,每天睡觉前赏你一瓶红高粱,干啥活过来后咱们再定。但有一条,保证累不着你。”逛荡乐得直蹦高儿,世上还有这等好事,供吃、供住、供酒,还开工资;赶巧儿,还兴许能看见儿子,听说小二也快毕业回来了(他对儿子并无大的奢望,人虽糊涂,也知道儿子对他没多少感情。他对此也不很在乎),至于老婆子,他回不回去都是一样,要是能给捎回点工资,她该乐颠馅了。于广福对王臣是这样说的,“我明年的工程活量挺大,你要愿干,这一冬就往工地上拉沙石,保证天天有活。逛荡在你那我看没啥大劲。别看你把他吹得挺神,我看这人出力干不动活,出谋没脑子,干脆给我算了,起码有个家乡人也能解解闷儿。”王臣对于广福的前一半话乐颠了馅儿,冬天找活很难,这下不愁没活了,一听说他也要逛荡,心里就有些舍不得。他说得也在理,逛荡是不能干活,还看不出眼力件儿,可他俩就是合财,你说怪不。可于广福既然说了,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这一冬有活比什么都重要。就爽快地答应,“于老弟既然看中逛荡了,我再舍不得也得先尽老弟的,人不亲土还亲,好歹也是家乡人呀!现在起,逛荡就是你的人了!明天我就来拉沙子,行不?”“一言为定!”两位老乡紧紧地拉了拉手。
  于广福收下逛荡,首先要对他进行包装。用他的话说就是,要给逛荡改头换面,脱胎换骨,要不太影响市容了。
  第一件是领逛荡到浴池洗个澡儿。逛荡从未去过浴池,见里边热气腾腾,雾气沼沼,以为里头烧的是一口大锅,水说不定有多热,弄不好还不把人烫死蒸死才怪,就说啥也不往里进。于广福尽管刚洗过澡,也只好带头拽他走进更衣室。进更衣室又不肯脱衣服,说这么大人脱溜光多寒碜,太丢人了,就抱着脑袋说啥也不脱裤子。于广福好说歹说,又做了个示范,逛荡才勉强脱下裤子,就缩着脑袋蹲下去,用手捂着大腿里那点宝贝玩艺,生怕别人看着。于广福一使劲把他拖进淋浴喷头下边,又找了个搓澡的全权负责,自己在外间屋等着。逛荡身上的味可能太了,搓澡的不一会就推开门来找于广福:“你那客人身上,简直没法说,肋已缝里的泥垢至少有铜钱厚,不给两倍以上的价钱,我认可刚才白搓了……”于广福一摆手:“五倍!”一会儿那搓澡的又跑出来,捂着肚子弓着腰,钻进边门的卫生间哇哇地吐一大气。
  一个小时后逛荡东倒西歪地从浴池里走出来,身子左晃一下,右摇一下,走几步就回头摸摸衣服,嘴里老问于广福,“我是不丢啥东西了,身上那个咋这么轻呢?”眼睛也不住地揉搓,“街里这人咋都这个样儿,不信那个你搁眼睛瞅瞅,咋都两个影儿,身上那个,也雾气沼沼的?”
  接着是进服装店。一进店门,女服务员一见逛荡就捂着嘴笑,很快跑到办公桌前一位老者身边嘀咕。老者就嗔怪说:“不许胡说。小王,你帮这位顾客选选服装?”一位小伙子就很有礼貌地走到于广福跟前,问他的客人想选啥样款式的服装?“大众,耐看,结实,实用。”小伙子按照于广福的要求,开始为逛荡挑选衣服。西服、套装、中山、休闲……小伙子累得鬓角出汗,也没能给逛荡选出一套合适衣服。最后只得走到老者身边悄悄地说:“这个人简直就没见过,看那圆鼓鼓的肚子像个领导干部;看那瘦尖尖的肩头像个没进化好的猿猴;看那屁股,多大,像个面盆;瞅那脚脖精细,像根麻杆,整个膝盖以下,像安着一副假肢。你再细看,整个人上身特长,下身特短,成套的衣服没一件能配得上去……”老者只得亲自出马,选了半个小时,手扶后腰仰天长叹:“我王某人经营服装五十多年,这样的顾客还是首见!”最后经于广福同意,只好选了一套不同颜色的衣服套在逛荡身上。
  去理发店理发也很有意思,店里共摆着五张理发椅子,五位理发师都闲着没事儿。逛荡一进屋就给门口的一位小伙子截住了,“请坐,喜欢啥样头型?是高仓健式的还是成龙式的,句不句油?这是头型种类,恁您挑选,保您满意!”可是当小伙子手拿电推子,绕着逛荡的脑袋转了两周,马上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的推子短路了,得修一修,您看那几位师傅哪位给您理一理吧?”第二位是小姑娘,她满头秀发,一身飘香,于广福都有些嫉妒,瞧逛荡这熊样的,还真有点艳福呢。很快那姑娘已把白围布围在逛荡身上,拿着推子还在耳边试了试,嗡嗡直响,短路是不可能了,可她刚要上手,也像小伙子似地绕着逛荡的脑袋转了两周,很快捂着肚子呻吟:“哎哟,痛死我了,快找别人理吧,我得上医院去了……”第三个小伙子刚接手不到三分钟,突然去腰间摸BP机,说BP机有人传了,得马上出去接电话,要不然耽误大事情了。于广福看得明明白白,听得清清楚楚,屋里本来静悄悄的,根本就没有BP机响,怪事了?反正他已看出了其中的名堂,就想发火,“你们干什么呢,耍屯二迷糊呢?不给钱咋的,熊人也没这个熊法!”随手从衣兜里拉出一张百元票子拍在桌子上,“加倍,剪个头一百元行不行?”几位理发师面面相觑,不知说啥才好。倒是站在尽里边位子的一位老师傅站出来打了圆场:“师傅息怒,这位师傅的头是可以理的,钱也不必增加,但咱们丑话得说在前边,你看看他的脑袋,前额又长又窄,中间又宽又圆,后脑部位又平扁不一,整个头脑骨骼和头皮之间凹凸不平,四棱八角,但我将竭尽全力,有不尽如意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任务就落在了这位老师傅身上。经于广福同意,老师傅对逛荡的头部采取了分而治之的措施,即根据不同方位的不同形状,推子像大海里的小船那样不停地起伏修剪。理出的头发还算行吧,反正走到大街上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这里毕竟是县城啊。
  接下来,于广福想领逛荡测览一下县城的大街小巷和名胜古迹,让他开开眼界。用领导上的话说,就是熟悉环境。
  他们首先来到站前广场。这里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人流熙来攘往,各色人物,各种车辆,络绎不绝,煞是热闹。按常理,人们到一个景点或一个地方,首先看到的是那里最宏大最显眼的地方或物体,逛荡却很注意每人膝下那双脚。你看看,一个个大鞋、小鞋、黑鞋、白鞋、高跟鞋、平底鞋、直走的、旁走的,还有里出外进的……最可乐的是一个跛子,一只脚上穿着崭新的皮鞋,另一只脚上却扎满绷带,两支拐杖,一支头上扎着铜箍,另一支头上却绑着一块红布,像春节扭秧歌时老妖婆子头上扎的红头绳儿。他还要上前看看那头绳是咋个扎法,于广福突然喊他,“逛荡,干啥呢,看看这个县雕,带不带劲儿!”
  逛荡顺着于广福的手指,这才看见广场中央有一个庞然大物,能有几十人高,全由水泥堆砌而成,头顶上还坐着一个像长了翅膀似的东西。“这是,那个,啥家伙呢?”
  “县雕,完全由钢筋做骨架,水泥浇铸,外表是天然大理石镶嵌的,总价值三百五十多万,我还捐资五千元呢。”逛荡不住地乍舌,“白瞎钱了,你还花恁多钱,老早告诉我,那个还不如咱们买酒喝了。”
  “你懂啥,这里边有政治意义,你没看看下边那四个大理石柱子么,象征着咱们县四通八达的公路,顶部那个带翅膀的是只雄鹰,象征着咱们县蒸蒸日上的政治、经济形势,民间传说,它还能镇妖呢。”
  逛荡摸一模自己那刚刚理过的头发,又仔细地看一看,摇头说:“我看可不像,那个下边并起来的,你说是什么嵌的,那个四个柱子,根本不像公路,像一个人的裤裆。”又认真地到下边看看交叉处挂着的几根冰溜子,就像抓住了把柄,“你看像不像裤裆,那不刚尿完尿,才冻成冰棍么?顶上趴的那个东西啥呀?雄鹰?竟瞎扯,我看就是个老乌鸦,那眼睛哪像个眼睛,纯粹是两个卵子子儿……”
  于广福就笑得直捂肚子:“可别胡说了,人家县长还靠这玩艺招商引资,建设经济强县呢,你这话要让县长听见了,还不气冒眼珠子!”赶紧拉着逛荡走开了。
  他们顺着大街信步走去,车辆穿梭,行人如织,逛荡紧紧抓住于广福的右手,一步也不敢离开,街里的车辆和行人像一群群游鱼,曲里拐弯,游刃自如,好像随时都会撞在他身上。于广福就边走边给他解释:“这是交电大厦,电视、冰箱、洗衣机、卡拉OK百式百样,贵贱都有;那是邮电大楼,打电话,邮寄包裹都在那里取;那是畜牧总局,咱们农村养牛养羊,防病治病,他们都管;这是……”他见逛荡像个孩子,紧偎着他,寸步不离,就很开心,也不再讲,直走得人流渐渐稀少,逛荡才撇开于广福东瞅西看。于广福就指着路边一个个伞状的候车亭,有意考考逛荡:“你看看这些东西是啥?我先给你提个头,全是外国样式,国内一家也没有,外省外县更不用说了。”逛荡就歪着脖子,他细细地看着停车点上那一个个伞状的物件,还绕着其中的一个转了两圈,才十分肯定地说:“我看啥也不是,那个连蘑菇都不像,一个个那个——全是些狗尿苔!”于广福就笑得直弯腰,随后领逛荡进了百货大楼。
  这里的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走近每个柜台,货主都热情地跟你说:“想买点好货,就在这买,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逛荡像走进了一个外星世界,瞅啥都新鲜,看啥都瞅不够,站一个地方就不想挪步,嘴里不住地赞叹:“啊,啊,哎呀,这个,这人真是的呀……”于广福等不及,硬拽他上滚动电梯。逛荡一见这东西,更感到奇怪,两边的扶手像包着一个整块的亮铁片子,中间的胶皮像变魔术,一会儿像一块平地,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个门坎,不停地卷动;人一上去就给一个个卷走了,他从未见过这家伙,但他见过乡里粮库的卷场机,粮食上到里边,最终都给卷进仓囤里去了,谁知这东西能把人卷到哪里去呢?就坠着屁股,说啥也不上。直到看见老头和小孩子都上去了,个个脸上都很高兴,没有给卷进去出不来的感觉,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去。果然好玩,平平稳稳,不用迈步,人家就带着你往上走去,比小时候在山坡上往下滑冰车还自在、稳当,可那是往下去呀,这个,那个是往上滑呢,城里人真能耐,那个真是了不得!滑动几下,他觉得有点太慢,就试着迈脚向电梯的一个个台阶上走去,也很平稳。电梯上的人就好奇地看他,有的还瞅着他乐。待电梯滚到二楼道口时,他却没有站稳,一个前抢,整个人就实实地摔在了水磨石地上,周围就响起一片哄笑。
  于广福还想领他上三楼看看,凑巧在拐角处遇见几个朋友,他们就一块进了酒楼。
  这酒楼真是豪华,瞅哪都金紫金鳞的,直晃眼睛。逛荡就哪也不敢摸,哪也不敢碰,脚踩在地板上还觉着下边直打
  滑儿,他就后悔不该跟人家进来,咱那个算啥人哪,哪能那
  个跟着往这来呢。望着饰有金色花纹的椅子,他说啥也不敢坐,“那个不是,皇上才坐的么?”“你就是皇上!”于广福让了三次,他才将屁股小心地挨上去,又没有坐正,屁股滑到地上,椅子也跑到一边去了,惹得几个人都笑了。
  上来的酒菜逛荡也很少见过,其中的拔丝地瓜他也没有吃过。服务员又先端上半碗凉水,放在逛荡身旁,逛荡就很感激,还说了声谢谢。“城里的服务员那个就是有眼力件儿,比‘夜来春’的强多了,知道我那个渴了,就那个给端上来一碗水。”就端起碗一饮而尽。周围的几个朋友都憋不住笑,其中一个就研究起他的脑袋,瞥几眼对身边的一位小声说:“这脑袋有点像石头做的,不信你仔细看看,四棱八翘的。”那一位就趁于广福不留意,把刚上来的拔丝地瓜悄悄转到逛荡跟前。逛荡觉得人家是对他尊重,赶忙夹起一块吱吱冒着油烟的地瓜塞进嘴里。立时就“啊”地叫起来,本能地拿手去嘴里掏摸,那糖汁一受热又牢牢地沾在牙缝里,逛荡就疼得直晃脑袋,干抠也抠不下来。那几位见于广福很吃惊的样子,想笑也没人敢笑,都把嘴紧紧地捂起来。逛荡却说厨师手艺差劲,“‘夜来春’师傅那菜做的,每个菜火候都那个找得准准的,这个那个勾芡不到火候。”周围的人这回才哄地笑出声来。
  一会儿又上来一盘“火龙鱼”,只见鱼身周围火苗直蹿,鱼眼不时地眨动,那几位就争先去鱼身上夹削好的肉片蘸着蒜泥,吃得津津有味。逛荡也想尝尝这鱼片的味道,可是鉴于吃地瓜的教训,说啥也不敢往“火龙鱼”的盘子里伸筷子。瞧那火苗蹿的,鱼还眨着眼睛,万一火苗烧了筷子,或者那个让鱼咬在手指头上,又让人家那个笑话……于广福现夹一筷子鱼片放在逛荡的口碟里,“吃吧,很好吃呢。”逛荡这才拿起碟子用筷子一拨,将鱼片一下塞进嘴里,嚼一嚼,软咕囊,腥膻膻地像个死耗子,赶紧捂住嘴跑出去,找到卫生间将吃进肚子里的酒肉全部翻倒出来。这城里人,赶上牲口了,那个咋啥都吃呢?
  于广福真是讲究,给逛荡安排的活儿既轻快又悠闲——打更。晚上干活,白天闲着,有时晚上也可以睡一会儿觉,或给于广福跑跑腿,烧点水,端个茶啥的。
  冬天里打更,活儿更显得清闲,无非看看木堆、石料,预防点火灾隐患,不像夏天水泥、白灰、红松、木板,东一堆西一堆地乱糟糟一片。夜晚很冷,逛荡就披一件于广福赏给的半旧黄色军大衣,拎着一根作木棒子,累了就当棍子柱着,东摇摇,西晃晃地来回走动。闲着了有时就仰起头看看蓝色的天空,这晚上的天空真是好看,星星一个挨着一个,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听说那东西离我们很远,那个里边还住着人么,不知道他们都吃些个啥,现在睡没睡觉,晚上那个有没有打更的,打更的也在看我吧。忽然又想起了于村,那里的天空也这样大么,天上肯定也有星星了,村里的人都睡着了吧?李二他们不知道偷不偷鸡了,那一次打得可真重,那个警察身体真好,打起人来那个咋一点也不累呢。他又想起
  了老婆子,老家伙一定睡着了,前几天他还让王臣给捎回去
  五十元钱,听说大小子还经常给她邮钱,二小子也已经毕业
  了,那个分在哪里了呢?老家伙真是有福……这时候他就要
  想起儿子们的模样……但想得很少,他对儿子们印象不深,他
  们对他也很模糊吧?很快就不想了。那个可别分心,广福对
  咱那个讲究,咱也别差了事儿,就紧一步慢一步地向工地里
  面走去。
  挨近一个空着的工棚子跟前,突然发现里边有一道亮光。能是火吗?着火可就完了,广福再三叮嘱,丢点东西还在其次,就是不能着火,火烧当时穷。心里就怦怦地跳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亮光,腿竟有些走不动了……不像火光,倒像月光,还是半圆的月亮。他又看看天上的那一轮月亮,真是很像,咦,怪了,天上的月亮咋照进工棚里去了?他瞧瞧方位,是射不进去的,工棚也不会有洞,还是检查过的,即使照进去了,也不会那样明亮,就像天上的月亮给搬进去的一样,真是怪了?他没有害怕,还要看看这月亮倒是咋个内容。
  门是半虚掩着的,他顺着缝隙悄悄溜进去,一点声音也没有。“月亮”还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摸“月亮”,“月亮”突然活了,还发出声音,很恐怖的样子,“啊?大哥,大哥,行个方便,我们谈工作呢。”逛荡吓得一退,才看见站起一人,年龄也是很大的样子。再一细看,板铺旁边还坐着一个女的,他才想起来去嗅鼻子。这样香呢?城里的女人真是,和农村女人那个真是不一样,虽看不清面相,长得也一定像星星像月亮似的。“对不起,那个对不起。”逛荡边说边向门外退去,人家谈工作,咱那个搅和啥呢?
  “月亮”突然追出来,拿着几张票子往逛荡手里塞去,“大哥,买包香烟抽吧。”
  逛荡连连摆手,落荒似地走开了。他真需要钱,也常管别人要东西,但不明不白的钱他可不要,同时借月光,觉得在哪里还见过“月亮”似的。他想啊想的,忽然就想起来了,对,对呀,在于广福办公室的电视上,讲什么那个,建筑盖房子啥的,那时的脑门也是很亮,可没有工棚子里那个“月亮”亮呢。心里就越发敬佩,领导真是操心,这么晚了,这么冷的天气,在工棚子里那个还谈工作,领导真是……就打算去更房子里取件衣服,给领导披上暖暖身子。他磕磕绊绊跌了好几个跟头,跑进更房,脱下大衣,往身上套两件破衣服,夹着大衣再往回跑。在他身上,就大衣还像点样子,咋能让领导穿那个破衣褴衫呀?
  离工棚很远,里边就传出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他心里就愈加痛苦,都怪自己那个粗心,让领导遭这样的洋罪,人家看得起咱,才在这里谈工作,人家为啥?正要往屋里闯,身后的木料堆忽然传来响声,这可不是玩的,丢了木头就是失职,咱大老远的,那个干啥来了?赶紧夹着大衣向木料堆奔去。
  在高高的木料堆旁边,有一个小男孩正撅屁股捆绑几块木板,逛荡大喊一声:“站住,那个,反了天了!”
  小男孩一回头,见逛荡已追到跟前,他不知道逛荡的实力和速度怎样,一见是个大人,就草率地断定自己无法脱身了,就低下头垂手站立,任其处罚。
  “晚上不在家那个睡觉,还出来偷木头,那个想干啥呢?”
  “我爸我妈都离婚了,没人管我,晚饭还没吃呢,想拿几块木头换两个馒头,要不晚上饿得睡不着觉……”
  逛荡见小男孩穿得破衣褴衫,浑身发抖,心就软了。便问:“能换着馒头么,在哪里那个换呢?”
  “翻过墙不远,‘杏花村酒家’,那里的后厨师傅叫胖子大叔,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二刚,一个叫秋田,对我都好。我一去他们就给我馒头给我肉吃,我再给他们送几块木头,还能吃到红润肉呢!不信你去,一提我,他们就对你好了。”
  “好了,好了。那个你就走吧,这几块木头拿上,别再来了!”
  小男孩深深地给逛荡鞠个大躬,背起木板就跑,很远了,又回头说:“我叫邱二,到‘杏花村’厨房一提我,他们会对你好的!”
  逛荡从此记住了大墙后边有个叫“杏花村”的酒店。
  逛荡进城时间虽短,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城里人都愿谈“工作”。这不,这天晚上天一黑逛荡刚要去工地转转,看看有啥事没有。于广福却叫住他,“先给我烧点水,把办公室收拾收拾,一会有几个客人,我们要谈工作。”
  逛荡就把炉子捅旺,水壶里装满水坐在炉子上,颠儿颠地去于广福的办公室里擦灰、扫地,又将一盆已变了颜色的塑料花抖抖灰尘放在办公室中央,恭候着客人的光临。
  约有七点钟光景,逛荡刚把暖瓶灌满水,拎进办公室,舌头也累得伸了出来,一个女人的笑声同时从外面传进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又脆又响,中间还带着回音。逛荡就给吓了一跳,心想,这声儿比他家老母鸡的叫声可脆响多了,这女人要能下起蛋来,那个村子也能给喊破呢。
  随后是一股香气袭来,这味儿太香太冲,一时间让他喘不过气来,又好像在哪里曾闻过这种香味,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客人来了,上茶,倒水!”于广福坐在办公椅上,一脸喜气,满面红光,两只小眼睛眯眯眯地总是笑着。
  逛荡不敢怠慢,赶紧上茶、倒水。平日接触女人很少,又是年轻女入,身上的珠光宝气也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再加那股香味,真叫他喘不过气来。就眯着那双红烂烂的眼睛,头不敢抬,气不敢大出,两只手不停地抖着。怎样控制也不听使唤,抖了好几次茶叶盒,茶叶也不出来,总算抖出来了,“哗”一下又淌了半杯,那女人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逛荡心里更加慌乱,赶紧去杯子里往外捏,由于匆忙,几个手指同时挤在杯子里又拿不出来了。那女人就笑得更响,玻璃窗上的霜花都给震下来了。靠另一只手帮助,手指总算拿出来了,就路出几道通红的印子。
  接着是倒水。倒茶叶时就引出了笑话,倒水时那女人更加留心起逛荡的一举一动,于广福也笑眯眯地瞧着逛荡,这就更增加了逛荡的紧张心理。几个人都一声不吭,只有墙上的挂钟前达搞达安闲地响着。逛荡的手还是发抖,手里的水壶也跟着发抖,心里在不停地告诫自己:慢点,慢点,那个一定不能快了……注进杯子里的水流就细若油丝。由于水流太小,又是满壶开水,有一部分就从壶嘴边缘流到逛荡手上。他正满足于这水流的细腻,忽觉手上一阵灼痛,就“嗷”地一声怪叫,赶紧放下水壶,拼命地甩手指头,用嘴去吹。那女人就乐得前仰后合,后来竟捂着肚子笑不出声儿,“啊啊啊啊”像哭似的。于广福嘻嘻嘻地接过水壶,看看逛荡的手并没有烫坏,就把他叫到一边:“你到外边看着点,来人千万别让进屋,就说我不在,我们要谈工作,很秘密,谁也不能进来!你就是听到屋里有啥响动,也不要进来,听懂了吧。”逛
  荡轻轻地甩着手指,点着头走出去。
  逛荡出屋不久,屋里的说话声就停止了。很快,灯也熄
  了。逛荡感到奇怪:这工作那个可真是保密,连灯那个都不
  能点呢;广福这几年也真出息得不善,哪像那个在家里拖着
  鼻涕的淘小子,竟谈上了那个这样保密的工作;人哪人,真没法看去……突然,屋里传来那女人的叫声:“哎呀,哎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声音又尖又惨,像杀猪一样。逛荡尽管手指隐隐作痛,也不敢怠慢,扭转身赶紧向屋里跑去,刚要推门,又想起刚才于广福的吩咐,“屋里有啥响动也不要进去”,才停下手,可这“叫声”和“响动”那个是不是一个意思呢?他拿不准,就急得直跺脚,广福看着随和,上来驴脾气也是要命呢;要出了人命可就那个……叫声突然停止了,灯也亮了,那女人的笑声又“咯咯咯”地从屋子传出来。逛荡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揩一把脸上的汗,也跟着咧咧嘴,没出事就好,那女人八成也是倒水烫了手指吧?
  一会儿于广福就把那女人送走了,他们有说有笑,分手时还互相拥抱了一下,逛荡就想,现在这人多怪,都学起电视里的外国人了。
  一个小时后又来了一个女的,很年轻,长得还有点像个孩子,脸上笑着,却显得勉强,还有些哀愁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才那女人的样子。
  于广福又对逛荡说,他们还要谈工作呢,他还得在外边仔细地看着点儿。
  有了第一个女人的经验,逛荡再听到呼叫声就显得漫不经心,甚至感到无聊,谈啥工作呢,叫来叫去,都是那个一个法脉呢。
  第三个女人来得可是晚了。逛荡的脑袋已开始混沌,要是往日,早悄悄地钻进更房里睡下了。这女人可不一般,又高又大,年龄和广福不相上下,和那两个女的一比,可老多了。说话口气也大,往那一坐,于广福亲自给她倒水,还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光耳朵下边两个大环子,逛荡就觉得很不一般,真是太大了,赶上于村小学孩子们荡秋千的那个大铁环子了。说话也很气粗:“大半夜了还不回来,不又上哪个酒店泡小姐去了,传也不回话。我能便宜他了,老王八犊子,美出大鼻涕泡了!”于广福就赶紧陪笑,递烟、点火。
  于广福还说要“谈工作”,让逛荡照样在外边守着。这女人照样传出杀猪般的嚎叫,且时间很长,叫得也最响。逛荡就越发感到奇怪:城里的人真怪,都愿意谈工作;女人更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于广福也真有本事,那个能叫你哭,也能叫你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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