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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三,富堂和杨仁君为曼丽家的财产问题争吵了一天,最后决定第二天查个水落石出。
  去看热闹的人很多,太阳长过院墙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我们发现曼丽这些日子老了许多,步子也没有从前的滋味儿,眼睛像是总也找不到目标的样子,最后在自己脚前不远的地方盯死了,忽地又把头抬起来,极快地望一眼,似乎是在确认晴天还是雨天,手先是垂着,又叉着,最后总算在怀表链露出的地方停住了。
  有人搬出两把太师椅,塞在杨仁君和富堂屁股下面。富堂也不谦让,先坐下了。杨仁君迟疑了一会儿,也坐下了。曼丽就朝宽子乜斜去,宽子挪了半步,又停住了,朝英莲使了一个眼色。英莲鼻子哼两声,极不情愿的样子扭进客厅,又拿出一把太师椅。曼丽朝人群挤出一个笑,面对着杨仁君和富堂坐下来。
  杨仁君咳了一声,“关于你们家的财产,现在又有了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建这座小楼时,设计有地下机关,你们梁家的大批财产,在日本人来之前,已经换成了黄货和白货藏在家里。政府和我个人相信你们的态度是诚实的,没有隐瞒什么秘密。今天的目的是做个详细调查,做出最后的结论。”
  曼丽慢慢说道:“民国十三年秋天,我嫁到这里,这年冬天,公公婆婆都去世了。从那时起,这个家一直由我当着,收入和支出都有明细账记着。查查账也就水落石出了。我回忆不起别的什么。”
  杨仁君眼睛眯成一条线,仰在太师椅里看太阳。
  富堂咳了两声,光棍梁二把破棉袄裹了裹,从人群里走出来,清清嗓子喊一声:“我们要个公平!”
  杨仁君见是梁二,白了他一眼。
  梁二继续说:“铁器陈家一天死了两个人,这叫罪有应得。大家别忘了,这四把刀都是曼丽买的,够办两个屠宰店。这个楼房有鬼,肯定有夹墙……”
  “梁二,”杨仁君站起来,围着梁二踱着步,“你说话可要有凭据,你是亲眼见的,还是听说的?”
  富堂温和地说:“杨同志,梁二是个赤贫户,如今觉悟了,提出一些线索,就让他说说。梁二,你看见了吗?”
  “说看见了也算看见了……”梁二嗫嚅着。
  “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杨仁君又站起来,“看见了就是真凭据,实际情况要是不像你说的,破坏土改可不是个小罪名,你好好想想吧。”
  梁二吞吞吐吐说:“我,我,其实也算是听说的……”
  富堂瞪了梁二一眼,转身对杨仁君道:“梁二的话,也是有个影儿的。几十年的旧事,本来不想提,如今不提不行,就提一提。我爹原是个扛长活的,我四岁那年,他得了痨病,被赶出去了。这病是累出的。一个月后,我爹死了,那时我妹妹只有七个月,娘只好去求东家。东家要我娘当奶妈,但要把我妹妹送人。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谁去收养个女娃?我娘就把妹妹扔进了尿罐子,总不能都饿死喂了狗吧?这种事旧社会遍地都是,不细说了。大老爷鼻子哼哼,我们娘俩就不用要饭了,多大神通!他家有钱。这钱哪里来的?如今大家才明白了,是我爹那样的人为他们挣的,杨同志,你说得对,这叫阶级仇。如今划成份了,把我们和少爷少奶奶安在一条板凳上,说不过去吧?这小楼的地基就修了一个多月,周围搞了铁丝网,匠人也是从外乡请的,这些人庸来平安回去没有,谁能保证?看不见死人,就不叫血债?记得你给我说过,过去皇帝修陵墓,最后都要把修墓的杀掉。大老爷家先前的排场,老梁寨人哪个不清楚?吃吃玩玩就把家业吃空了?没有一座金山顶住腰,谁敢用牛奶洗澡?如果这楼里没机关,干吗要请外乡人?穷人的政府不为穷人撑腰,穷人能服。”
  杨仁君有点犹豫了,富堂提的都是原则问题,他不能不小心应付,“梁大叔,那你说该怎么办?”
  富堂说:“我不说,看看群众怎么说。”
  “挖一挖就知道了。”
  有人嘟囔一句。
  “对,挖一挖就知道了。”
  一群人齐声说。
  “天呢——”曼丽惊叫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只有这个小楼了,我只有这个小楼了……”
  我们看见她奔跑过去,用颤抖的手仔细摸着阁楼的砖墙,自言自语着谁也听不懂的声音。那一时刻,我们都为曼丽难过起来,除了这幢小楼,还有什么能表明曼丽的身份呢?
  曼丽猛地转过身,慢慢朝富堂走过去,突然间,她两腿一弯,跪在富堂脚前了。
  “梁富堂,梁富堂,你的心思我明白。翠屏在大花船上吃里爬外,我不怪他,你和她想的就是这一天……你要什么,我都答应,给我留下这个小楼吧,给我留下吧。翠屏是条蛇,我爹把她从妓院买出来,她就咬人了……我什么都能答应你,留下这个小楼吧,我求你……”
  富堂的脸色变得铁青,肥厚的两扇嘴唇兀自抖动着,大叫一声:“这是个疯子!这是个疯子!”
  忽然,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盯着曼丽的脸,向后退去。
  我们看见曼丽的脸上挂着笑意,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惊呆了。

   

  曼丽的小楼最终没被拆掉。
  正月初一,当一缕冬日的夕阳伸进窗棂,慢慢爬向后墙的时候,富堂伸出双手插进那一束枯黄当中,僵住了。
  英英武武的富堂暴死了,没几天,寨子里就传出两种说法。
  经多见广的老人把曼丽下跪的历史勾画出来了。嫁到梁寨后,受她跪拜的大老爷、大老奶、富堂,都是突然就死了。曼丽的下跪带一种邪气。
  另一种说法是,翠屏这几年夫贵妻荣,说话做事渐渐露了本相,真有那么一点从良女子的样子,由此推想,翠屏是曼丽她爹从青楼赎出来做小老婆的,但又不敢对大夫人明说,偷来的锣只能捂着打,只好说是买的丫环,大夫人早看出了,只是不说破,嫁闺女时就把这块心病当包袱甩给了梁寨。富堂在大花船上看上的是曼丽,几十年没闻到一点腥,这回曼丽什么都答应了,又揭了翠屏的老底,富堂自然要休掉翠屏的,翠屏害怕这个结果,就抢先下了毒手。
  前一种说法太神秘,没多少人反驳,也没多少人相信。后一种说法,把翠屏说得太歹毒,她有儿有女,没必要走这一步。
  翠屏为了洗刷自己,公开了富堂死前的病情。富堂自腊月二十五,就滴水不进了,灌什么吐什么,三四天时间就瘦得不成了人形儿,参加富堂葬礼的人都能证明这一点。
  可是,曼丽为什么把小阁楼看作生命?她根本不在乎梁寨的一切,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
  翠屏自然要回敬曼丽,她四处对人说:“你们都以为曼丽怀小宽子是进门喜,狗屁吧!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她要完婚的前一个月,半夜里后花园常有古怪的蛙声,深秋时节,又是在城里,哪会有青蛙?青蛙一叫,第二天她准出去,一去就是大半天。有几次回来,眼都哭成了桃子,疯了一样烧她的信和照片,我不识字,她也不让我看照片,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东西。平常里,她的内衣内裤都扔给我洗,那一次忽然不叫我洗了,要知道她正在期上,便桶里却没有血。正是这个时候,她才答应下来婚事,还使性子要越快越好。你们只要看看宽子的样子,一脸湖北人的小聪明,河南人哪有这样的长相?曼丽竟还有脸编排我的不是!我是差一点被卖到窑子里,天地良心,嫁给富堂时,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三爷爷婚前是什么样,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头一夜没见红,才变了性的。记得曼丽快生产时,她家里托人带了一封信,看着看着她就哭了起来。我估摸着肯定是那个教书先生死了。她和教书先生好,干吗不嫁给人家?你们别以为她后来就贞节,和老七就那么清白?鬼才相信。”
  翠屏说的这些,无法印证,我们都当传说来听。富堂死后,成份都确定下来了,只等宣布。我们想:曼丽家的日子肯定要变好了。
  在宣布各家成份的大会上,杨仁君一改往日的调子,并没宣布曼丽家是富裕中农,而是说她家有些问题还在清查,弄明白后才能确定划成哪一类。
  我们立刻感到其中定有原因。

   
十一

  春节后下了一场大雪,总算冲淡了一些荡漾在寨子里的那股愁苦。
  一天晚上,小阁楼里传出了曼丽和宽子的大声争吵,刚要听个头绪,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哭声了。这些消息让我们断定英莲当时根本没在家里。
  第二天,杨仁君在全寨人大会上宣布土改已经告一段落,新社会了,一些陈规陋习也应该逐步铲除,譬如拜年吧,还可以拜,但决不能再磕头了,婚葬喜事也应从简,劳动人民刚刚翻身做了主人,又是连年的战争和灾荒,应该加倍珍惜革命胜利的果实,不能拿果实打了水漂漂。
  多年来,我们普普通通的粱寨人,早对很多的规矩有怨言,政府这样体谅,哪有不拥护的道理,巴掌都拍得生疼。
  杨仁君接着说:“婚姻也要改一改,前一年,我们只是让地主资本家的小老婆自谋生路去了。这只是个开始,还有许多不合理的婚姻留给了我们新社会,也需要搞一搞改革,像童养媳,就是很不公平的婚姻嘛。人家欠了你家二斗半红高粱,三年还不起,你就要人家十一、二岁花骨朵般的闺女过来抵债,做饭、洗衣、拎尿罐子,干上三五年,不管人家闺女愿不愿意,关进屋子就解扣子,这比驴打滚还驴打滚。还有一种情况相当普遍,就是父母之命捆绑在一起的那种,也不属于自由婚姻,慢慢的都要消灭掉。人民政府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实在合不来,政府可以批准离婚。”
  这番讲话在梁寨引起了巨大风波,没有男人打老婆了,满寨子都是年轻女人放肆的笑声。英莲自然是风波的中心。随便什么时候,只要听见什么地方有三个以上的女人在一起嬉笑,英连准在里面。更多的时候,英莲是和一个个小媳妇倚在一棵槐树或是一棵榆树下,做长久的密谈,不时地可以看见小媳妇泣咽的模样,眼泡哭得红肿,肩头一耸一耸的,一条绣花的真丝手帕绕在手指上。英莲这时就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拢一拢耷在那女子前额上的头发。那段时间,英莲赢得了很多女人的心。因此,当杨仁君宣布要英莲做寨子里的妇女工作时,全寨妇女都一致叫好。
  有了这层工作关系,我们就可以经常在冰冷的清晨或是炊烟缭绕的黄昏,看见杨仁君和英莲并着肩,慢慢地沿着河堤的一行槐树走路的情景。杨仁君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上衣是对襟,五个黑色的扣子十分显眼,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前后背各搭一头,随着那徐徐的风和他起伏有度的脚步缓缓飘动。英莲的头发已经剪短了,一绺刘海勾在王一般的前额上,像是一个帘子,两只乌亮的大眼深藏在这黑帘的底下,一身平常的月白布衣服,叫她一穿,左看像个洋学生,右看像个洋学生,哪里有一点做了几年媳妇的样子。他们就那么慢慢地走,时不时同时朝一起扭头,那情形很让我们眼热,心底里就生出一股对新生活的热望,同时也觉出了梁寨真正的变化。我们就想起了宽子,想起他确实在哪个地方叫这个杨仁君比了下去,他的木讷,他的柳条样细弱的身子,他的那个散发着朽木气味的深宅大院,似乎都与英莲这枝出了墙的红杏不甚般配了,只有老人们见了这情形总是发出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头出来,又落下,曼丽的阁楼静得像是睡着了。越是寂静,我们越是要想:这种让曼丽难堪的状况不会维持太久了。
  不久,小媳妇们透出了消息:过了年,英莲就提出和宽子离婚的要求,杨仁君春节回县城也把自己的婚事退掉。
  这明明是我们早猜想到的,一旦成了事实,一下子又无法接受。我们觉得这样下去,曼丽这个家就要垮掉了。
  老人们首先变得恓恓惶惶,在装旱烟袋的间隙里感叹着:“山里猴,引不下头哇。”
  接着,胆子大的汉子半夜里又开始打自己的老婆。第二天,就有小媳妇到杨仁君那里捋起袖子,把那青青紫紫的伤痕露出来给人们看,要政府为她们做主,有的就斩钉截铁提出要离婚。
  杨仁君领着人,把这些汉子一个一个抓起来,关进二老爷家的几间烟房里,扬言不给吃喝。半夜里又有几声尖叫从烟房里传了出来。天一亮,就有小媳妇拎着吃的来求杨仁君。杨仁君一脸的不耐烦,一一打发她们回去。三天后,杨仁君放了汉子们,劝那些送过饭的小媳妇回去好好过日子,把那些没露面的小媳妇诉的苦用字记了下来。汉子们出来后,都忙着取面取粮交上去。
  我们这时才知道,这些汉子根本没挨打,也没有挨饿,那些叫声是梁二装出来给那些媳妇们听的。
  无论如何,杨仁君倡导的新生活搅乱了我们梁寨人多年形成的平静的秩序。我们心中又隐隐地生出一种期待,期待着这个杨仁君也能有点什么挫折,正像我们当年期望高贵的大老爷、二老爷家出现一些不体面一样。这希望自然而然落实在曼丽头上了。寨子里有三个城里人,杨仁君和英莲已穿了一条连裆裤,除了曼丽,寨子里还有谁有资格和杨仁君斗一斗呢?

   
十二

  在这个冬天的尾巴里,曼丽一直没露面。那幢小楼像是在睡梦中一样。
  我们偶然见到宽子出来挑水,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属于男人的东西:挑水走路歪歪斜斜,眼睛里也没盛着丝毫的所谓夺妻之恨,见了外人先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脸上的讪笑来得快捷,去得迅疾,倒像是一个偷儿。这情景并没出我们的意料之外,因为历来就是成则王侯败者贼,只是心里仍然如饥似渴地盼望着曼丽再有一次买尖刀之类的举动。有人就添油加醋谈论起曼丽的从前:她如何设了陷阱整治了色胆包天的梁富堂;毒死两批奶牛时如何心狠手辣;错嫁了小贵子后又如何为这个九头鸟守节几十年。仿佛曼丽什么时候聘他们做过教师爷似的。岁月流得记忆都断断续续的,就弄出了一些张冠李戴。实际上,这种情形恰好表明了我们对曼丽的失望。
  正月二十四日上午,又一场大雪把道路全堵塞了,而县里的检查团过三天就要来梁寨。第二天早上,杨仁君领着几百人清扫道路。
  他和英莲处在长长的队伍中央,英莲只是拄着一把铁鍬站在杨仁君身边,并不动手干活,两只蚕豆大的酒窝始终在她脸颊上旋转着。杨仁君不知说了句什么话,英莲小嘴一撅,拎着铁鍬到远处的人堆里去了。原来杨仁君也有自己的难处,自己得小心。
  曼丽从哪个方向出的寨子,什么时候就来到了我们背后站在路旁的一个土岗上,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我们只记得突然间就发现了她,一身素白伫在寒风里。
  曼丽深一脚、浅一脚,蹚着积雪扑过去,跌跌撞撞爬上路面,身子如一团柳絮飘飘摇摇,眨眼间就到了杨仁君面前跪下了,双手向上一伸,一个声音挤了出未:“杨同志,划地主吧,划地主吧,求你放了英莲,放了英莲吧,小宽子瘦成一个魂,一个魂了,求求你,求求你……我只剩下小宽子啦……”
  杨仁君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雪地里,大声叫着:“赶快赶走这个疯子,快赶走这个疯子!”说着,爬起来,不由自主地朝寨子跑去。
  曼丽跪在雪地上,望着寨子方向的眼睛变得迷迷茫茫的,两滴眼泪滚过煞自的脸颊,在雪地上砸出两个坑。
  她就那么个姿势跪着,跪着,花白的头发随风一飘一飘,一飘一飘。
  第二天早上,我们再见到杨仁君,他早已冰僵在一个茅坑前面,身子仆在斑斑驳驳的雪地上,两只手和冰碴冻在一起,白白的屁股朝天撅着。
  三天后,医生写了鉴定:死于脑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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