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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邪不压正


  一老一少,两张脸相对。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打量对方。
  老者,一米八的个头,高大魁梧,只是微驼的脊背,让人想起风剥雨蚀中的老松。黑红的大胜盘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头发早已花白,也谢了顶。因为天热得邪乎,他没穿警服,又赤了背,只穿条大裤头,肩上搭条毛巾,看上去和街上那些退休老工人没任何区别。
  但是那双眼,长寿眉下的一双眼——右眼还微微有点斜睨——却像鹰隼。这张脸上整个的表情是慈祥,是随和,可是那双眼却透出精明,熠熠生光。心里有“病”的人,在这双眼的直视下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年轻人,一米七高。长相也还算清秀,脸盘微胖,肤色微黑,头发是自然的偏分发型。只是这张脸上除了愚蠢,没有多少其他东西。
  此刻,年轻人也在用眼打量面前的老人。但是一接触到对方那双眼,他蓦地一惊,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那双眼好像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
  是的,这正是一双能看穿人五脏六腑的眼睛。
  这是七里店专案组驻地。当张建华、张豫皖兄弟还在庆幸自己隐藏得十分巧妙之时,“一号专案组”早已将张建华列入视线,他的战友已被拘禁;供出了诸多线索。为了落实证据,专案组随后将张建华两个兄弟——张立华和张豫皖拘传到案。分局副局长刘广仁说:“这个案子太大,任务重,压力也大,我们来不得半点疏忽。如果这个案子在咱们手里办砸了锅,没法向党委和全市人民交代。任务给咱们了,只能办好,不能办坏。审张豫皖,要用最好的预审员。虽说张立华、张豫皖都是张建华的亲兄弟,但张建华对他这个六弟最溺爱,他们兄弟俩关系最密切。张立华过去供出过张建华,他对张立华不一定太信任。”
  这个分析,得到了专案组的一致同意,大家也接受刘副局长的建议,让老预审员金万福审张豫皖。
  此刻,一老一少对面相视,两个人都在试对方的水深浅。
  张豫皖转动着眼珠,千方百计想套出这个老头的话来——他们到底掌握了我们多少情况?
  金万福笑笑——他笑的时候非常慈祥。哼,小子呀!我一眼就看穿你心里在想啥!想套我老金?你做梦吧!我当警察的时候,你孩子乖还没出世哩!我在你这个年纪开始当警察——是的,那年我也正好二十三岁,连头带尾三十六年了,什么样的犯罪嫌疑人没见过,什么样的案子没审过?!
  他当过交警,当过刑警,在派出所干过内勤。“文革”期间,公安局被砸烂,他调到火葬场抬死尸。直到1972年,许昌发生了大案,军管组无奈,又将他调回公安局干预审。
  干预审,没学过,他又拿出当年学文化的劲头,自己摸索,下辛苦学习。
  金万福出生在鲁山县农村,幼年时家里非常贫穷。念了二年书就不得不辍学。每当他放牛路过学校,看到别的孩子读书时,心里十分羡慕。他常常向学生娃们问几个字,边放牛,边用木棍在地上划。就这样,吃尽苦头,自学了文化。在学预审中,他也是这股劲头。他好琢磨人,一边审案子,一边琢磨对方的心理。有罪行的人也要琢磨预审员。往往预审员一句话不慎,就会被他们摸到底细,他们就要千方百计地抵赖、顽抗,就会给办案带来意想不到的难度。在金万福干预审的二十三个年头里,他遇到不知多少这样的例子。长期的积累,使他有了丰富的经验,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他总能掌握个八九不离十,然后对症下药,迫使他们就范。
  1987年2月,许昌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市郊一个七八岁的小妮在早晨上学途中被人强奸。小妮认识这个人,指认之后,犯罪嫌疑人落网。
  派出所审问这个人很顺当,金万福审问他也很顺当,真正叫“供认不讳”。过于顺当反而使老金产生了疑问:“噫,这家伙咋恁坦然哩?是不是还有更大的事,他想利用这一件事蒙混过去?”
  老金审案子,有时倒像拉家长。他和那家伙抽着烟,喝着茶,不紧不慢地“聊”:“你还有些啥事儿没有?”
  “真的没啥事儿啦。”
  老金慢慢问他工作、家庭。他告诉老金,自己是新峰煤矿的工人,住在许昌是搞煤炭运输。“聊”得高兴了,他思想上对老金放松了警惕——这个老头可和气哩。他忘了老金是预审员,开始顺嘴“跑火车”:“有一年——是86年吧,俺在新峰矿上,夏天到人家地里摸玉米,回家烧烧,老香哩!”
  老金真的像个和气的老头,满脸慈祥的笑容:“是哩是哩,哎呀烧玉米,老香老香的!”
  那家伙高兴起来:“妈的,俺到了玉米地里,噫,被一个小妮看见了。俺怕她不依,一把把她推倒在地边上,俺跑了!”
  老金两眼放光——好你个鳖孙,你快露馅儿了!可他还像个和气的老头,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矿离玉米地老远的,你咋去哩?”老金开始不露声色地套他。
  “不远不远!”那家伙毫无觉察,出了矿,往东往西,咋走咋走,给老金说了个备细。
  那时候办案,条件十分艰苦,并不像电视剧中演的,出门就是警车。老金坐公共汽车先到禹县县城,再租了辆自行车,一路跋山涉水赶到新峰煤矿。按照犯罪嫌疑人所说的方位,找到了那块玉米地。他不能直接问谁家有小妮被强奸了,他问地里干活的人们:“这是谁家的地?”按照人们的指点,他找到那家。这时候可以问当时的情况了。
  那家人说:“别听那鳖孙胡说,啥摸老玉米呀!那天中午时分,地里干活的人们陆续回家做饭。那家伙躲在地里,发现一个小妮在摘地瓜叶,就扑上去摁倒了她,打算强奸。小妮大声呼救,惊动了地里的庄稼人,那家伙一看不好,跑掉了。”
  按法律讲,这是强奸未遂。老金取了证,写了材料,回到矿招待所。服务员好奇,问他:“您办啥案子呀?”老金告诉她办强奸案。服务员说:“是不是去年10月,山南一个十来岁的小妮被强奸的事?”
  嘿,又是一条线索!他赶回许昌,继续审问犯罪嫌疑人,可是那家伙死活不承认。
  不承认就行啦?老金又坐公共汽车赶到禹州市公安局。
  办案人员正为这个案子发愁哩,当时派了十几个侦查员,查了半个月,竟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几乎成了个死案。老金这么一问,人家赶紧将被害人姓名地址告诉了他。
  老金又骑上自行车,赶到山南杨庄,找到了被害人——是个才十一岁的小妮。小妮讲了发案的经过:那天她与六岁的妹妹到老陈沟放羊,被一个坏家伙强奸了。当时孩子大出血,幸亏被人们发现,及时送到县医院,才捡了条活命。
  老金问闺女:“那家伙长啥样?”
  小妮想了想说:“嗯,他右眉弓上有个疤。”拿手比着,“像黄豆大小。”
  老金此时真像个慈祥的老爷爷,他轻声细语地问孩子,那人眼睛啥样,嘴啥样,脸盘啥样。慢慢地,小妮又回忆起:“对了,那人说话时好嘬嘴。”
  老金又是详细地取了证,写了材料。赶回许昌,仔细一看,犯罪嫌疑人这两个特征与小妮说的分毫不差。可他就是抵死不交待。
  老金知道,就是他交待了,没有确凿的证据,随时都会翻供。办案子必须办扎实,必须有如山铁证,才能不枉不纵。他三下新峰——又是公共汽车、自行车,一番长途跋涉。来到被害人家里,征得小妮家长的同意,他决定带小妮到许昌去指认。
  在许昌看守所里,被害人从一群人中认出了那名歹徒,她哭了:“就是那个家伙!”
  三起强奸案(其中一起未遂),因为老金办得扎实,铁证如山,那家伙终被判处无期徒刑。
  有人背地里说:“其实一起强奸案就能判了那人。”言外之意老金多此一举。
  老金没说啥,可他心想:包拯一生杀人不少,没一起错案。
  黑老包不是糊涂蛋。要不怎么几千年了,老百姓还敬仰包公呢!老金虽然读书不多,看古书却不少,他最佩服包公。何况咱们是人民警察,办案不扎实,办个糊涂案,跟谁也交代不过去。
  他不怕跑路,现在有些年轻警察,跑郊区,才十几里的路,没车就不行。他,总骑辆自行车,跑得比谁都不慢。有一次,为了取一个证,下雨天他骑着摩托车跑了二十多公里。其实这个案再过一个月也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他却按照三十多年当警察养成的习惯,能早办一天,决不拖延到第二天。
  “嘿,我说老金,跑恁快弄啥哩?是想当市长还是想当书记?”有人半开玩笑半说风凉话。
  “我是想给人民干点好事。我今年五十九了,干的时间不多了,想抢着多干点。”老金不在乎人们的风凉话。
  自从当警察那天起,他就受着公安机关良好的教育,培养出了良好的素质。虽然写不了大块的理论文章,但他的“理论”既通俗又高深。他常说:“宁叫使死牛,不叫打住车。”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人生的座右铭。
  在办案中,他还有一句话相当形象:“宁舍千镢,不舍一窑。”这是句河南土话,“窑”就是小坑。这句话的意思是,宁肯自己多下功夫,也不能漏掉一个疑点,对于案情,非“刨”清不可。
  1989年3月15日,许昌市所辖的禹州市发生一起重大抢劫案。
  “嗨,你看人家白刘记多有本事,哪次来不带个十万八万的!”禹州市大同街上住的乔爱芳,眼热地对好友张明亮说。
  白刘记是个专门收购头发、加工“挡发”的专业户,“挡发”
  就是假发。他和一个伙计常常到四川去收头发,路过禹州停停脚,然后再从许昌上火车。每次到禹州市,总要找乔爱芳的丈夫喝酒闲聊。看到人家兜里带的大把钞票,乔爱芳眼红心痒,想“捞”一把。她就和邻居张明亮商量——他俩关系相当不一般。
  “你就不能给他偷了?”
  张明亮可不是个省油灯——他因盗窃坐过牢。听了这话,思谋了一阵,说:“中!他再来时,你跟我打个招呼。”
  3月15日下午,乔爱芳下班一进家门,正看见白刘记和丈夫聊天呢。她假装买菜,转身出来就告诉了张明亮:“嗨,来了哩。俩人,带了总有十来万。”这个女人兴奋得微微有点气喘。
  张明亮会意,马上出去找伙计。找到孙宝平——这也是个被公安机关多次处理过的家伙。孙宝平一听,正中下怀。
  可他还有点担心:“光咱两个不中吧?”
  孙宝平又找到了自己的两个伙计,一个叫吕维亚,一个叫张建。这俩人是郑州市的,来这里准备找朋友买枪。听孙市平一讲,他俩像野兽闻见了血腥味:“抢吧!”
  三个狐朋狗友开始研究行动方案。他们想到了塑料厂的司机靳国强:“抢了钱就坐他的车跑。”
  再一想:“干脆找枪把那俩人打死算了。”立即找了一支小口径步枪。
  又商量分工:等白刘记两人吃完饭喝完酒,走到大街上时,乔爱芳咳嗽三声为号;张明亮听到信号就出来通知孙宝平们;孙宝平三人预先埋伏在附近;靳国强开车负责接应。
  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周密。
  当夜,孙宝平、吕维亚、张建三人在浓浓的夜幕遮掩下,悄悄送入现场,借着树木和电线杆的阴影藏身。吕维亚持枪。
  子时将临,白刘记二人告辞,提着装有四万九千元钱的提包离开乔爱芳家。他俩喝得有点过量,脚步踉跄地穿巷过街,朝着胜利街走去。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趟竟是在向黄泉路迈进了,在他俩的身后和四周,几双俄狼般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准备喝他们的血了。
  乔爱芳早就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眼睁睁地注视着他们。
  一俟他俩离开家门,马上咳嗽三声。张明亮立即向孙宝平发出“来了”的信号。
  夜色漆黑,胜利街上昏暗的路灯照出两个长长的身影——白刘记二人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走近了。“砰!”火光一闪,子弹出膛。白刘记二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又是“砰砰砰”一连九枪,两人鲜血迸射,饮弹身亡。
  树后迅疾闪出三条人影,抢了地上装钱的提包,转身就跑。靳国强早已在外围接应,孙宝平三人飞身上车,汽车一溜白烟,迅速逃离。
  当公安人员接到报案赶到现场时,只有流淌的鲜血和僵卧的死尸,向人们诉说着罪恶。
  经过侦查员们大量艰苦的工作,先抓获了孙宝平。但是这个家伙抵死不承认。
  就在这时,靳国强在他哥哥的劝说下,向公安局投案自首。但他只是个外围接应的,中心现场的情况一无所知。
  顺藤摸瓜,几经周折,侦查员们抓获了张明亮和乔爱芳。
  经审讯,弄清了案件的来龙去脉,掌握了犯罪嫌疑人名单。但对于中心现场的情况,这两个人也不清楚。
  究竟是谁开的枪,竟成了悬案。
  在郑州市公安局的协助下,侦查员们查到了吕维亚在郑州的窝点。4月5日,两市公安人员协同作战,包围上去,准备抓捕。不料狡猾的家伙狗急跳墙,开枪还击。郑州市出动特警,调来消防云梯,在省厅领导的指挥下发动强攻,将吕维亚以及两名同伙击毙。
  金万福受命审问本案,重点突审孙宝平。
  此时孙宝平已落网多日。对他审讯也已将近一个月。老金接过来的可算是半锅“夹生饭”。
  老金问案子,从来都像医生看病那样,通过“望、闻、问、切”,先把握“病人”的脉搏,弄清了“病情”才能对症下药。
  他先不忙与孙宝平接触,而是仔细阅卷,以期从案卷中发现矛盾点。案卷中,靳国强说:“下车时是吕维亚拿着枪,至于是谁开的枪,我不在现场,不知道。”乔爱芳说没看见;张明亮说,自己只是负责联系的,确实不知道现场的情况。
  审问孙宝平,他一口咬定是吕维亚开的枪。
  老金觉得摸到了孙宝平的“脉搏”——他知道吕维亚已被击毙,张建在逃,其余三人不知情,想避重就轻。看来,不摆出铁的证据,他是不会承认自己罪行的。
  老金又一次来到胜利街发案现场。他不惮辛苦,挨门逐户走访周围群众:“请您谈谈3月15日晚的情况。”大部分群众说:“都那么晚了,半夜三更的,谁也没注意。”
  老金不气馁,俗话说“人过留迹,雁过留声”,案子发在大街上,总会有目击者。果不其然,一位姓沙的老太婆说:“那天夜里我都看完电视了,出来倒垃圾。忽然听见‘啪啪啪’几声,我直发低:这是放鞭炮吗?扭头一看,我的妈呀,打死人了!”
  好,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找到了目击者!老金拿出十分的耐心,跟沙老太婆细细聊:“您再仔细想想,有几个人,开枪的人长啥样?”
  “咳,一看打死了人,我吓得腿都软了。三步两步跑回家,从窗户缝里偷偷看。开枪时,那人在树影里,我没看清。后来他窜出来抢提包,这回才看清。”
  老金眼睛发亮:“您看见他啥样?”
  老太婆说:“嗯……那人穿的豆沙色毛衣,外面是黑西服,没打领带。”
  老金一刻也不敢迟疑,马上分别提审同案犯,那几个人经一番思索,还是细细讲明了案发那天晚上自己的穿戴以及问案几个人的打扮。而根据他们的供述,穿豆沙色毛衣、外着黑西服、没打领带的,只有一个人——孙宝平。
  老金心里已经有了底,再审问孙宝平本人。不问别的,只问当晚他穿的哈。孙宝平说,穿的件灰毛衣,外面是军绿棉袄。
  老金心里更有底了——连自己穿的啥都不敢实说,可见这里有鬼!他知道孙宝平是块难啃的骨头,决定采取“激”的办法:“孙宝平,那天晚上你到底穿的啥,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再说。”
  “想啥哩,俺自己穿的啥还有错了。就是刚才说的那些。”
  这家伙嘴很硬。
  “那好,如果他们几个说得和你不一样,你敢不敢跟他们对质?”老金开始“激”了。
  孙宝平眼中闪过一丝疑惧,但仍然嘴很硬:“我敢!”
  “好!”
  说着,老金吩咐马上提出张明亮:“张明亮,你给孙宝平说说,那天晚上他穿的哈?”
  张明亮并不知这个老头要干啥:“宝平哥,那天晚上,你不是穿的豆沙色毛衣,外面穿件黑西服,没打领带吗?”
  孙宝平要否认,张明亮又说:“宝平哥,你咋忘了?先前你打着领带来着,咱们拿枪时,你才把领带放在屋里了。”
  孙宝平不吭气了。等张明亮被带了下去,老金开口了:“孙宝平,你连穿的啥都不敢承认。是不是再带别人来对质呀?”
  此时孙宝平的气焰大大地受挫,他也不敢再嘴硬,只得低声承认:“是,那天晚上穿的就是豆沙色毛衣黑西服。”
  生姜老的辣,老金一点也不给他喘息之机,先让他在这段笔录上签字按指印——防止他翻供。
  老金再开口时,给了孙宝平一个泞不及防:“孙宝平,有人看见当时开枪的人穿的是豆沙色毛衣,外面是黑西服,没打领带。”说着双目炯炯直盯着他。
  孙宝平的汗“哗”一下就流下来了,但他还要顽抗:“不是不是,确实是吕维亚开的枪。”
  老金早看透他的把戏了:他在想,反正你没证据!
  好,我就专攻你这一点!
  “孙宝平,我们讲的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我刚才说的话不是随便猜测,我是有证据的。“
  “您说吧您说吧!”
  哼,这小子还以为我在诈他!不要紧,马上就让你没话说。老金慢条斯里地拿出沙老太婆的证言,不紧不慢地念起来。一边念,一边悄悄观察孙宝平的动静。只见他头越低越深,越低越深……
  念完了,孙宝平一言不发。老金慢慢问道:“咋样啊?”
  孙宝平还是一言不发。沉默了半晌,他才吭吭哧哧地要了根烟。老金此时一点儿也不着急,递给他一根烟,给他点着了。看他一口气吸了半根,才又不慌不忙地说:“孙宝平,这回该实事求是地讲了吧?”
  “老金叔……您……我十二岁那年,您就办我的案子……”
  “嗯?”
  孙宝平唏唏嗦嗦地抹了一会儿眼泪:“您忘了我可没忘。
  那年在西关派出所,是您问的我……今年我二十六了。这十四年,我真服了您老了!“
  他又要了根烟,点着,两眼乞怜地望着老金:“老金叔,人家都说,栽在您手里不容易滑过去……这回您非得让孩儿‘趴河堤’不行吗?”
  这是句许昌地方话,“趴河堤”就是枪毙。
  老金威严地看着他,心中却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孩儿呀,谁让你不学好来着!抢劫杀人,老金叔救不了你了!……
  张明亮和孙宝平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靳国强被判处死缓。
  孙宝平“趴河堤”那天,老金心里老响着他那乞怜的声音:“老金叔……”
  第二年,同案犯张建终于落网,老金在审讯地时,特意又核实了一下“3.15”案的细节。张建交待说:“那天晚上,我们坐靳国强的车来到胜利街附近。下车时还是吕维亚拿着枪。
  我分到那边路口堵。这时候孙宝平将枪夺过来,躲在树后开了枪。“
  干了几十年公安,老金深知,不论侦查手段多高明,预审都是十分重要的环节。通过预审往往能弄清许多细节,挖出许多余罪。但是,交到预审员手里的,几乎都是一窝乱麻。每办一个案子,都得将这些乱麻细细梳理成辫子,然后才能从中抽出有价值的线索。有一次他办一个案子,光案卷就有二十三斤重。看着这堆案卷,头都大了。老金却从来没有畏难,他从这二十三斤纸中,从乱麻一样的材料中,发现了极有价值的线索,终于使案件破获,使案犯服法。光是起诉书他就写了九十四页纸。
  有的人想不明白:“金老师,您是咋弄的,案子到您手里咋办得恁快?”
  殊不知老金花了多少心血!
  干预审二十三年来,审过的案犯不计其数,他一不打,二不骂,更不搞刑讯逼供那一套,可是都要叫他们认罪服法。
  有一年,他邻居家的孩子景大亮因盗窃、杀人,被公安机关抓获。这孩儿从小就不学好,被公安机关处理过十三次都不服。这一次领导让他预审,他要求回避。别的同志审,审了一个月,啥也没弄出来。领导对金万福说:“这不中,还得你弄。”
  老金知道这孩儿有反审讯的经验,先要从思想上给他造成极大的压力,让他感觉到自己掌握了他大量的犯罪事实。
  这样审问了十七天,除问清景大亮杀人、撬盗保险柜十四起的犯罪事实外,又深挖出了他另一起杀人案。每一起案子都办得扎扎实实,有据可查。
  枪毙景大亮那天,老金从车上下来,走到景大亮身边,给他点上一根烟,说:“大亮,马上要‘走’了,孩子乖,还不跟老金叔说句话?”
  景大亮深深地吸了口烟,眼泪婆娑地说:“哎呀老金叔,那么多人处理过我,我从来没服过气。这回我服气了。”
  “为啥?”
  “老金叔,我服你的嘴,没有冤枉我。”
  金万福感慨道:“大亮,别说咱俩是邻居,就是素不相识的人我都不能冤枉人家。人做事得拍拍胸脯哩!”
  景大亮深为信服地点点头,一步一步走向了刑场。
  张豫皖悄悄打量着老金。他做梦也想不到,面前这位朴实、和善,像个退休老工人的老头,竟有这么多传奇性的经历;他更想不到,不论什么样的犯罪分子,老金都能让他们就范。
  此刻他心里琢磨,咋样才能摸清这老头儿的底?他到底掌握我多少情况?
  老金那双具有洞穿力的眼睛也盯着面前的小青年。此刻他还不知道这就是“6.7”系列案中那个“低个儿”,但他清楚,张豫皖是张建华的知情人、包庇人——他手中握有证据。他要攻破这个家伙,让他交待张建华的犯罪事实。
  一老一少对面相对,一场短兵相接的较量马上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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