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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二十四

  那天夜里,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两兄弟。他们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他的。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春堂子,只是到了第二天,听说春堂子死了,他们才想起来,那在暗处站着的,一个黑黑的影儿,就是春堂子……
  他们是星星出齐的时候才从外边回来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块钱。两人都很丧气。他们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个三百五百的。这十几家亲戚就能借个五六千块了,然后再凑凑,干点大事体。谁知这年头一说到钱上,亲戚也不是亲戚了,闹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讨饭似的,才借了这么一点点,打人脸似的,要早知家家都这么薄情,他们就不要了。
  在老舅家,一提借钱的事儿,老舅便不吭了,只一口一口地吸烟,脸上像下霜似的难看。妗子却一个劲地哭穷,好说歹说一个子儿也没有借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河娃暗暗地掉了两滴眼泪。这时老舅悄悄地跟了出来,背着妗子偷偷地塞给他们五十块钱,像打发要饭花子似的叹口气说:“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钱摔到老舅脸上。在姨家更让人难堪,姨说:“给他们几个吧,娃儿们跑一趟不容易,也轻易不张这个口,就给他们几个吧。”可姨父却一口咬定没钱。两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一再说是借的,将来还呢,说得唾沫都干了,才借了一百块钱,那还是姨掉了泪才给的。到了大姑家,大姑一会儿说要盖房,一会儿又说要给二表兄接亲,一会儿又是贷款还没还齐呢。明看他家开着“轮窑”呢,有的是钱。可好话说了千千万,就是借不出来。其他的亲戚就更不用说了,脸冷得像冰窖……
  坐在河堤上歇的时候,两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心里都凉冰冰的。穷的时候,亲戚们还常互相帮补,可这会儿日子好过了,人情怎么就这么薄呢?
  林娃哭丧着脸说:“算了,河娃。”
  河娃没有吭声,眼直直地望着远处。钱,钱,上哪儿去弄钱呢?渐渐地,他眼里泛出了恶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个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错了地方。又恨自己没有能耐。一时间,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哥,你是人么?”
  林娃心里正窝着火呢,忽一下也站起来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粗声粗气地问:“你说啥?你敢再说?!……”
  河娃说:“你要是人,就豁出来干!”
  “屌!”林娃火爆爆地说,“没本钱咋干?”
  “豁出来就有本钱?”河娃说。
  “哪来的本钱?”
  “卖房子!能卖的都卖,车子,手表,床……统统卖了!”
  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疯了?!”
  “没疯。”河娃淡淡地说。
  “卖了房娘住哪儿?”
  “那两间草屋给娘住。瓦屋卖了,三年就翻过来了。”
  河娃是疯了,想钱想疯了。林娃也想钱,可他没有兄弟这么邪乎。他抱住头蹲下来,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天黑透了。颖河静静地流着,依旧不急不躁地蜿蜒东去。河堤上的柿树黑红黑红的,柿叶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着旋儿飘进河里。这时候一个黑黑的人影儿在远处的田野里出现了,他像孤魂似的四处游荡着,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
  河娃盯着远处的黑影儿看了一会儿,他不知道那是谁,也没想知道。回过头来问:“哥,你说话……”
  “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抬起头问,他也看到了一个黑影儿……
  “栽就栽,我是豁出来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干。”河娃说。
  林娃一跺脚!“屁哩!分家就分家。”
  河娃看着林娃,林娃看着河娃,两人眼里都泛着腾腾的绿火。夜色更浓了,远远近近有流萤在闪。那黑影儿渐渐远去了……
  过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说:“也……卖不了多少钱哪。”
  河娃说:“我算了,能卖五千。”
  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干不干你说句话?”
  “那瓦房盖哩老不容易呀!……”
  “啥屁房子?将来咱盖好的。”河娃不耐烦地说罢,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这时,他看见那黑影儿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黑影儿是朝那地方去了……
  河娃赌气推着车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会儿,也跟着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地低头走路,谁也不理谁。
  回到家,驴扔似的倒在床上,两人都呼呼地直喘气。瞎娘摸着走出屋来,喊他们吃饭,连喊几声都没人应。气得瞎娘掉了两滴眼泪……
  第二天上午,村街里贴出了一张“拍卖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笔字写着:
  
  因急需用钱,现将瓦房一所(三间),自行车(两辆七成新),手表两块(戴了八个月),木床一张(老床),大立柜一个(白碴好木料),降价处理。如有人要,请速与杨林娃,杨河娃联系。三天为期,过时不候。
  价格:……

  只有瞎娘还蒙在鼓里,一早便拄着棍出来,听见人声便说:“他婶,只当是积德哩,给娃们说门亲事吧。好好歹歹的,也有所瓦房……”
  “告示”贴出来之后,人来人往的,也都停下来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没人张口说要。只有大碗婶拍着屁股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于是人们也觉得这日子似乎是没法过了,怕是要出一点什么事情来。娃子们一个个都邪了,这阵子连房子、家什都要卖,说不定哪一日还要卖娘的老肉呢!
  半晌的时候,村子里果然有哭声传出来了。春堂子死了。当河娃知道是春堂子死了,就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黑影儿是春堂子,一定是春堂子。往下他没有多想,就一蹦子蹿出去了。他跑到村街上,匆匆地在“告示”上添了一笔,添的是“黑漆桐木棺材一口”。他把瞎娘的棺材也卖了!棺材还是爹活着的时候置下的,一共置了两口,爹死时用了一口,就剩下娘这一口了。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想,想的只有钱,他需要钱……
  过后,回想那天夜里的情景,他也觉得春堂子死的蹊跷。他想起那黑影儿飘忽不定的路线,终于想明白春堂子是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呢,然后他是照直走的……蓦地,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春堂子是不是到那所楼房里去了?

   
二十五

  大风天里,整个村庄都被黄尘遮住了。到处都是被风扬起的尘土,人只要在村街上走一遭,脸上身上便会蒙上厚厚的一层,连眉毛也成了黄的。但那楼房还是清清亮亮地矗着,一尘不染,仿佛刚在水里洗过一样。这时的楼房竟然是铜绿色的,在风沙中莹莹地泛着绿光……
  待风快要住了的时候,二楼处有一扇窗玻璃碎了。那碎了的玻璃像弹丸似的飞向四处,同样是泛着莹莹的绿光。从那碎了玻璃的窗口望进去,人们发现这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上楼梯的走道,那走道里阴森森的。从走道里望过去,那像天井一样的院子也是阴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

   
二十六

  在春堂子死去的头天夜里,来来也撞见春堂子了。他不敢跟人说他为什么会撞见春堂子,可他确确实实是撞见春堂子了。
  来来是很胆小的人,可他那天夜里却像游魂似的在村里荡来荡去,像一条被人撵着的狗。几天来,他心里像有一蓬火烧着,烧得他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心急火燎地在村子里窜来窜去……
  夜静静的。月光像水一样泻在大地上,树影儿黑黑白白地晃着,碎着一地小钱儿。狗咬了两声,谁家的老牛在倒沫……来来就是这时候撞见春堂子的。他看见春堂子一个人在黑影儿里站着,离他不远处就是那高高矗立着的楼房,春堂子静静地望着楼房……
  后来,来来就转到他不愿说的地方了。他本来想熬住的,可熬着熬着就熬不住了。他根本没想春堂子为什么会站在那里。他来不及想,就转到麦玲家后院去了。这天夜里,假如在路上碰见女的,他会扑上去的,不管是谁他都会扑上去。他熬不住了。他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了。
  他在麦玲家后院里站了一会儿,便悄悄地贴到后窗上去了。在后窗前,就着那一条细细的小缝儿,来来看见麦玲子在屋里洗身子呢。麦玲子赤条条地站在水盆里,手一把一把地往身上撩水,“哗啦、哗啦”的水声像撩在来来的心上。来来浑身抖了一下,就开始“摸”麦玲子了,他是用眼“摸”的。他知道偷读的是“禁书”,可他的眼还是死死地贴到窗缝儿上去了,那贴上去的独眼燃烧着火焰般的亮光……
  ……他先摸了麦玲子的脸,那脸儿圆圆润润的,红扑扑的泛光,很嫩,嫩得能掐出水儿来。然后他摸了麦玲子那白白的细脖儿,那脖儿像瓷瓶似的很光滑。他立马就抱住了“瓷瓶儿”,竟美美地在麦玲子的小嘴儿上亲了一口!那嘴唇红红软软,肉儿很香甜。接着他把麦玲子的眼儿眉儿鼻儿全煮了!他先是急急地瞥了那沾了水珠儿的亮肉,随后像小孩吃糖似的,一点一点地品,品得很细。麦玲子的乳房被他那双脏手彻底地糟践了,两座耸起的乳峰间有一道浅浅的肉沟儿,他的脸贴在上边亲了一下,凉凉的,他觉得凉凉的。下边不远处是麦玲子的肚脐儿,肚脐儿很圆,是双的,像扣子一样。浅浅地歪着一点亮黑。他摸了摸,温温的,有一点腥。他觉得有点腥。麦玲子腰上的肉是浅红色的,像葫芦似的曲着,慢慢地弧上去,又慢慢地曲下来,那曲着的亮身子很好看。他在麦玲子的腰上捏了一把,肉儿很紧,亮缎子似的紧。他还数了数麦玲子身上的肋骨,只是数不清有几根,也就不数了。再往下来来的呼吸粗了,他怕麦玲子听见动静,便死憋着,憋得脖颈都要炸了。他很想摸一摸,可麦玲子总是动,老让他摸不着。那地方太馋人了!来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这地方,他极奇怪也极感惊讶,女人像玉儿一样净的身上怎么会长出那样的东西呢?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处,他醒了,自己这地方也是有的。男人有,女人也有,看来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他觉得女人不该长这种东西,那么白那么细那么软的女人身上不该长那种东西。往下他摸了麦玲子的大腿,麦玲子的大腿浑圆细白,摸上去光光的,他忍不住想亲。极快,他便在那细白的肉肉儿上留下了两排牙印,他觉得他留下“记号”了。趁麦玲子转身的时候,他又捏了捏麦玲子的屁股,麦玲子的白屁股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痣儿,小白屁股一扭一扭的,那黑痣也一亮一亮的,显得很好看。他拍了拍,又拍了拍,当然是轻轻拍的,那小白屁股凉粉似的动着……
  麦玲子羞呢,麦玲子自己也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光身子,只是扭来扭去的往身上撩水。那脸儿、腰儿、腿儿在扭动中白亮亮地闪着,闪得来来浑身像筛糠似的抖,心里烧起一蓬一蓬的野火……
  来来疯了,是眼疯了。他把麦玲子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摸着摸着,来来觉得腿下湿湿的一片。那不是尿,来来知道那不是尿……
  来来心里是很怕的。他知道偷看女人是罪孽,说不定会毁了他。他心里说,别看了,来来,别看了。让麦玲子爹知道会宰了你的!麦玲子也不会饶你。走吧,快走吧。趁没人知道,赶紧走吧。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呢?你是疯了……可他心里有一蓬野火烧着,每当看到那座楼房的时候,他心里就火烧火燎的,所有的野气都释放出来了。他本不该跑到人家后院里偷看女人的,可他来了,像是有什么东西逼着他来的。他已不是那个胆小的来来了,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野蛮蛮的力,这股本不属于他的蛮力推着他往前走,不管是坑是井他都会跳的,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其实,他还是很胆小的……
  第二天,当他碰见麦玲子的时候,就再也不敢看她了。他一听见麦玲子说话的声音,浑身就抖,筛糠似的抖。他的头老是勾着,脸乌青乌青的,不知怎的,腿上就有一股湿湿的东西流出来了。
  麦玲子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亮着一股很邪的光。她说:“春堂子死了。”
  来来想抬头,终还是没敢抬头,只是紧紧地夹着两条腿……
  麦玲子没看他,麦玲子又重复说:“春堂子死了。”
  来来暗暗地喘了口粗气,说:“我见他了,昨黑儿上我见他了。”
  麦玲子眼神幽幽的,问:“你见他了?”
  来来语塞了,好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从林娃家出来碰见他了。”
  “在哪儿?”
  来来低声说:“在楼屋那边。”
  “真的?”
  “真的。”
  “他在那儿干啥?”麦玲子又问。
  “傻站。像个木头似的,在黑影儿里站着。”
  “他看见你了?”
  “没……没看见。”
  “一直在那儿站着?”
  “一直站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后来我回去睡了……”来来头上冒汗了,他不敢说他后来干了什么。他想赶快离开麦玲子,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腿湿了。
  麦玲子笑了笑,笑得很怪。她说:“春堂子死了。死了好……”
  来来愣了,来来还是不敢看她。
  麦玲子咬了咬嘴唇,说:“我也想死。”
  “你……”来来慌了,来来想不到麦玲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想抬头看看麦玲子,却只看了麦玲子的花格格衫,就再也不敢往上瞅了。
  麦玲子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说完,就一阵风似地走了,走得极快。
  来来站着,他腿下湿了一片,很凉。他也受不了了。

   
二十七

  楼房的正面是对着村街的。周围是七尺高的围墙,正中是铝合金的大门,大门里隐隐约约露出一截绘了山水的花墙,花墙遮住了院中的一切。人从这里路过不由地会产生一种感觉,感觉那楼房是“凹”形的……
  可这所楼房的二楼却不是这样的,那是可以看得见的。二楼像一个一个扇面的组合,一边是阳面,另一边是阴面。阳面很亮很亮,阴面却是看不清的,栏杆是曲曲弯弯的,一间一间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宫一样,叫人始终弄不清楚……

   
二十八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灵床上,一盏长明灯伴着他,娘那无休无止的哭声伴着他。虽然不时地还有人来探望,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睁着的让人恐怖的眼里却分明是映着什么。他看见了,他看见一只小绿虫一拱一拱地从他的肚脐眼儿里爬了出来。小绿虫爬过村庄,爬过田野,爬过河流,爬过大王庄、傅夏齐,经张庄,过胡寨,一爬一爬地爬进了县城里的课堂上。在课堂上小绿虫从“记分册”上爬过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绿虫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绿尿,绿绿的尿汁从黑板上淌下来,淌出了一个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分子式”。尔后小绿虫爬到第六排第二张课桌上,极快地吞噬着课本,一片“沙沙”声响过,课本消失了。吃了课本,小绿虫又在课桌上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绿屎。接着,吃饱了的小绿虫又蠕动着爬到了史爱玲的头上。史爱玲就坐在他前边的位置上,上课时老爱扭头看他,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抹了许多头油,滑腻腻的,还带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绿虫高高地立在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朗声背诵:“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可是,史爱玲老是爱用手去抿头发,一拨拉便把小绿虫拨拉下来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绿虫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过“汉界”,从板凳上爬到了史爱玲那绷得紧紧的屁股上。史爱玲身上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热包子的气味,很熏人。小绿虫在这股熏人的气味里攀上了史爱玲的乔其纱泡泡衫,经那圆圆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爱玲的烫发头上。小绿虫刚要朗声背诵,史爱玲一拨拉便又把它拨拉下来了。再爬……小绿虫坚忍不拔地立在史爱玲的头上,悲壮地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可这会儿小绿虫听见史爱玲用羞红的声音喃喃地说:“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于是小绿虫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场上去了,考场像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绿盘,小绿虫在绿盘上头晕目眩,几次都差一点被甩下去,可它还是坚毅地在绿盘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行分子式。这行分子式是红薯干面捏成的窝窝头加上咸菜疙瘩辣椒水腌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臭青泥的气味,显然热量是不够的。头晕目眩的小绿虫在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脚,终还是被甩下来了。小绿虫被甩下绿盘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史爱玲。史爱玲太高大了,小绿虫太渺小了,它再也见不到史爱玲了。史爱玲仍旧在课堂上背分子式,小绿虫却被人一脚踢回到乡下去了。从此小绿虫便拱进了土里,在腥叽叽的泥土里一沟一沟地拱,一沟一沟地拱,小绿虫只有无休无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哑的哭声又响起来了。那是又有人来了,有人来的时候,春堂子娘总忍不住要哭。
  “儿呀,老亏老亏呀!儿死的老亏老亏,儿一天福都没享过呀!……”
  这时,村长杨书印走进来了。他挺着大身量步子缓慢地走进屋来,神色肃然地望了望躺在灵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良久,他问:
  “啥时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里的泪,可擦着擦着泪又涌出来了,她呜咽着说:“前晌。他叔,娃死的老亏。为啥呢,你说为啥呢?”
  杨书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轻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时就觉得头懵懵的,那难闻的农药味呛得他恶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后退了退,摇摇头,很惋惜地说:
  “头些天我还见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命啊,这都是命。”
  “没吵他吧?”
  “没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粪,一车一车拽,咋说他也不歇……”
  杨书印默默地站着,眼里的泪掉下来了。他刚听说信儿,前晌,他骑车到县城去了,去看了看在县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当了副局长了,可见了他还是很热情。两个年轻人一见他就说:“叔,大老远跑来,有啥事儿?”他笑着说:“没事儿,来看看你们,看你们缺啥不缺?”这两个年轻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说:“老叔,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你就言一声,咱整治他!你说是谁吧?”杨书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携人还提携不及呢,老叔从来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又问:“老叔真没啥事儿?”杨书印哈哈笑起来:“没事,真没事。有事我就找你们了。”两位年轻的副局长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这位提携过他们的长者。下午,杨书印就骑车回来了。回来时他又到乡政府去了一趟,很随意地跟乡长谈了谈“村政规划”的事。乡长是个才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很有些关于乡村未来的狂想。两人就热热闹闹地谈了一阵。乡长有些想法跟杨书印是不谋而合的。乡长认为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盖,土地侵占得太多了,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杨书印也认为土地侵占得太多了,必须按“村政规划”办事,不然就会越来越乱。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直到日夕的时候,杨书印才高高兴兴地骑着车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网绳在他手里抓着呢……
  他一回来就听到了春堂子的死讯,听到死讯他就匆匆赶来了。他看不中这娃子,这娃子把书读死了。书读死了一点用也没有。可他不能不来。他是村长,众人都看着他呢。
  这会儿,杨书印站在死人面前,流着泪喃喃地说:“晚了,晚了。老叔来晚了一步……”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唉……”杨书印叹口气说:“我知道娃子心强,老想给娃子找点事儿干,苦遇不着机会,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说了,不说了……”
  “他叔……”
  “还有啥说?我去城里跑了一天,就是想给娃子找点体面事儿干。唉,这事儿刚刚有了点眉目,娃子……”杨书印擦了擦眼上的泪,又说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虽然儿子已经死了,可春堂子娘还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了,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杨书印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晕过去了。
  众人赶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见他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众人,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里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一个个脸吓得灰灰的,连声叫:“炸尸了!炸尸了!”
  果然,在弥漫着浓重的农药味的小屋里,春堂子突然在灵床上坐了起来!点着的长明灯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春堂子娘惊恐地望着坐起来的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就大哭起来了:
  “儿呀,儿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说吧,你说出来娘给你置……”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从门口处往里望,只见那死人硬硬地在灵床上坐着,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外的杨书印转过脸来,望着吓坏了的众人,以惊人的胆识重又勾回屋去。他来来回回地在弥漫着死寂与恐怖的小屋里走了两趟,尔后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突然炸起的死尸,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尸”,说:“娃子,你放心,会好好打发你的。好生上路吧。”说完,他又转过脸,目光从战战兢兢的众人脸上掠过,从容镇静地说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话:
  “给他扎个房子,扎个大一点的房子!”
  话刚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当杨书印走出院子的时候,大碗婶悄悄地跟了出来。她贴着杨书印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杨书印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晕了,真晕了。不是因为那股呛人的农药味……
  这天夜里,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渐渐地传出去了:春堂子临死的头天夜里到那所楼房里去过。
  这是大碗婶亲眼看见的。那天夜里大碗婶又闹肚子了。她经常闹肚子,夜里就一次一次地往外跑。她说她是解溲时看见的。其实大碗婶那晚没有闹肚子,她去地里了,她在菜地里偷了两棵白菜。她是抱着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时候看见的……
  这消息很快地就传遍了全村。于是,那楼房在人们眼里就越加显得神秘恐怖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到那楼房里去呢?没人知道。他在楼房里看到了什么呢?也没人知道。即使去了那楼房里,怎么就会死人呢?还是没人知道。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过去那种饥一顿饱一顿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们也都一天一天地熬过去了,没有人去死。可现今日子好过了,春堂子年轻轻的,该有的也都有了,怎么就会死呢?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楼房就越显得神秘。一个个心里痒痒的,怕看见那楼房,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楼么,里边能有什么呢?
  这是个谜,是个永远不为人知的谜。春堂子娘那凄楚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一点一点地充填着这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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