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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非子,不知多少年纪,二十年前他在天津设相室论世,一举成名,看容貌就似四十郎当岁的神态,老成持重,阅世广,城府深,胸有成竹。后来天津建起天祥商场,他来天祥设相室独撑门面,看容貌还是四十岁左右年纪,一桩一桩料事如神,名声大振,一时之间哄动京津两地,他的相室由一间至二间、三间到四间,谢礼由八元、十元、二十元。百元,直到干元,再看,他还是四十岁的模样。一转眼二十年光阴过去,如今是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七年,民国十六年,无非子看上去,还是不满五十岁。你瞧瞧,命里注定,无非子是个神仙坯子。
  无非子,中等个儿,不高不矮,精瘦。有人说无非子无论吃什么也不长膘,有人说从来没见无非子吃过饭,每日从早到晚除了嚼摈榔就是喝茶,瘦得脑袋瓜比脖子细,屁股蛋儿比腰细,穿件长衫似一根竹竿挑着一只布口袋,上楼下楼风儿将长衫吹得呼达达响。无非子相貌极丑,眼眉细,眼窝深陷,一对小眼睛,这双小眼睛瞪圆了比黄豆粒稍大些。有分教:这叫鸽子眼,千里之遥能看见自家屋顶。鼻梁高,圆鼻头,鼻孔极大,呼呼地风出风进似两只小风箱,嘴唇薄,长包牙,上牙下牙不对槽,说话不拢气,有人说他故意拔掉了两颗门牙,反正这样才更有气派。听力欠佳,是个半聋子,对方说的话听不清,他也不必去听,一是看二是算,心里明亮就行。
  无非子动作迟缓,穿衣服,徒弟服侍着先伸进一只胳膊,第二只袖子神过来,要等天祥商场窗外蓝牌电车开出一站地,才能将第二只胳膊伸进去。一身的毛病,爱擤鼻子,爱擦眼角,爱打哈欠,爱困,爱打瞌睡,而且最大的特点是睁眼时不说话,说话时不睁眼,可能是因为面部皮肤太紧,眼、口不能同时运行。
  就这份容貌,就这份神态,就这份德性,二十年来中国社会的风起云涌盛衰成败兴亡胜负,全被他说中了,信不信由你,不如此他也不敢自称是无非子。
  中国的军阀政客,人人都养着一位方术之士。行伍的,什么时候出兵?什么时候打仗?走哪条路?渡哪条河?翻哪座山?什么时辰发兵?什么时辰攻城?一切一切全听术士指点。连调兵遣将也要由术士说了算,攻黄土岗,要先派水命人,倘水命将军上去全军覆没,再派火命人,最后占领再派木命人守城,非如此不能获全胜。从政的,收买哪方势力?依靠哪个派系?联合谁?反对谁?出卖谁?一切也由术士说了算,直到后来能不能当大臣,能不能登极,也要由术士卜测,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既然各家养着各家的术士,”那,何以又冒出来一个无非子呢?原因很简单,谁家养的术士也不如无非子高明,节骨眼上,还得听无非子的。
  …………
  中华民国四年,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五年,春寒乍暖时候,一日傍晚,呼啦啦一班人等大步流星闯进了无非子相室。无非子的弟子十五岁的小神仙鬼谷生闻声迎出去,前厅茶室里早坐满了十几个威武的军人,这等人一个个穿黑军衣,佩丝绶带,满面红光,全都是春风得意的神采。弟子鬼谷生吩咐佣人“看茶”,早有四个穿青布长衫的茶房迈着小碎步风儿一般地飘进来,恭恭敬敬,每位爷面前献上一只盖碗。茶房师博退下,弟子垂手恭立在一旁,只等客人说话。
  “你师傅呢?”说话的这位爷大约三十岁年纪,一双精明透顶的黑眼珠儿滴溜溜转。其余十几个人谁也不说话。都坐在椅子上发呆,有的观天有的望地,有的手指头闲得敲巢子面。经过无非子一番调教的弟子暗中早看出了三分门道,说话的这个人今日要来见无非子,其它十几个人全是保镖的,可见此人有来头。
  “尊家来得不巧,我师傅已于半月之前出门,云游苏杭二州去了。”鬼谷生童音未变,沙哑着小公鸡嗓儿回答说。
  “什么时候回来?”为首的军人挑着眉毛向鬼谷生问着。
  “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年两载。”鬼谷生不动声色地回答。
  “啪”地一声,那为首的军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屁股,转身就往外走,跟来的众人随之便呼啦啦一齐起身往外跑,有机灵的早先窜出一步伸手拉开房门。那为首的军人走到门前,厉声地对他的随从说:“通知电报房,传大总统的命令,着浙江督军立时护送大相士无非子回津,不得有误。”
  “是!”震天动地一声答应,这一千人等兜着旋风走得没了影儿。
  小神仙鬼谷生将众人送到山门外,不施礼不作揖,只微合双目算是道别,待脚步声消失后他才转身走回相室,将山门从里面锁好,垂下窗帘,穿过里间茶室、相室,这才走进师父无非子的秘室,这秘室因只许无非子和小神仙二人进入,所以人们只称这里是仙洞。
  仙洞里无非子正在打坐,似是坐禅,其实心里不静,眼皮儿耷拉着,但眼球儿滚动,一双手掌掌心向上搭在膝头,手指在不停地掐算,再加上微微有些瘪的嘴巴不停地嗫嚅,一看便是用心思虑的样子。
  “来了?”待小神仙走进仙洞,垂手恭立靠墙边站好,无非子这才启齿询问。
  “来了。”小神仙点头回答。
  “是他?”无非子又问了一句。
  “没错儿。”小神仙把握十足的语调回答得镇定自信,如此他还怕师父不信,便又详细地禀告说,“走进山门九个,门外站着两个,隔着窗子往外瞟,楼下马路上还有两个望风,明明是十三个人,必定是十三太保没错。为首的军人打扮,穿军衣,不带肩章,明明是没有官衔,保准是袁大总统贴身的马弁随从。临走时放言传大总统的命令,除了袁世凯家里的人,谁敢如此张狂,且又是满口地道的河南话,不是袁乃宽,还会是谁?”
  “他果然来了。”无非子的嘴角微微地动了一下,很可能是在笑,他极是得意地摇摇头,又合上了眼睛。
  “师父圣明。”小神仙半躬着身子在一旁奉承,“袁大总统要称帝登极,什么六君子十三太保早拉开了阵势,现如今他只差着仙人指点,果然他派来了袁乃宽。”
  袁乃宽是十三太保的头头,自称是袁大总统的内侄,其实他和袁世凯家压根儿不沾边。早以先,袁乃宽是河南的一名小无赖,袁世凯奉旨小站操练新军,袁乃宽“卖兵”投奔到了袁世凯的麾下。天生这小子机灵会来事儿,没多久他就以一番讨人喜爱的表演引起了袁世凯的注意,袁世凯检阅新军,他站得最直。胸脯挺得最高、精神头最足。见了袁世凯,别的傻丘八只知立正敬礼,唯有这个袁乃宽一面敬礼一面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掉,活赛是走散了的孤儿又见着亲爹一般,这么着,袁世凯便将他选到身边作了马弃。作了袁世凯的贴身马并,袁乃宽更似鱼儿得水一般,什么时候大声说话,什么时候小声说话,什么时候该和袁世凯靠得近,什么时候该和袁世凯离得远,连什么时候喘气,什么时候眨眼,他都侍奉得没一点挑剔。有一天正赶上袁世凯刚讨了个九姨太心里高兴,他瞅着袁乃宽更觉可爱。“乃宽呀,你如何也是河南人呢?”这一问不要紧,竟使得袁乃宽哇哇地哭出声音,噙着泪水,袁乃宽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咚咚咚就是叩了三个头。“伯,俺知道河南袁姓都是一家,可俺出身贫寒,不敢攀亲,怕沾了总督大人的名分。伯,侄儿知道您老暗中处处关照着小辈,乃宽是个孤儿,即使您老不肯认下我,俺这条不值钱的命也早交给您老了。”
  袁乃宽一番哭诉,感动了袁世凯,当即将袁乃宽认作内侄,从此,终日盼着发迹的无赖袁乃宽便算是找到了一个真爹。
  袁世凯在民国大总统的宝座上还嫌玩得不过瘾,于是一手操纵便挑起了一场有关国体政体的大讨论。参加这一场大讨论的有前朝遗老,有国学大师,有新派洋务,有翰林学士,更为甚者还有洋博士古德诺撰写长文,断言唯君主政体才于中华国情最为适宜。紧锣密鼓一番喧嚣鼓噪,你想这大相士无非子能看不出门道来吗?
  无非子断定:不出一月,袁世凯必来问命,而出面来相室的,又必是这位贤侄袁乃宽。
  暗自笑了笑,无非子庆幸自己这几个月没有枉费力气作功课。
  算命相面,本来也是一宗大学问,身为相士除每日支撑门面之外,还要做功课。所谓的做功课,自然不会是学生们那样演算数学,或是造句作文默诵诗文,相士们自有自己的功课好做。以易论世的要钻研《易经》,要推算六十四卦,以星宿论世的要观察天象温习星宿学,还有的要研究《奇门遁甲》、《十筮正宗》、《三元点禄》、《麻衣相》等基础理论著作。除此之外,各家有各家的秘传,简的三几千字,繁的万八千字,要一字不差地背诵得滚瓜烂熟,实在也是一宗功夫。
  无非子非等闲辈,他讥讽以《易经》论世的宗派为“一经论世”,以一部《易经》何以能包容天下万千世界呢?所以,无非子兼容并蓄,他不仅以易论世,以相论世,他更以史论世,最为难得他以世论世。来相室问命的,只知一个小我,功名利禄,患得患失,总是纠缠不清。相士所以能批得准确,测得灵验,令问命的人心眼口服,秘密在相士以大我解小我,世上本无路,万物皆在道中,从大道理窥测人生出路,万变不离其宗,必是料事如神。而无非子的高明,就在于他以无我解大我,以大我解小我,如此,他就是活神仙了。
  以史论世,以世论世,以无我解大我,以大我解小我,无非子做什么功课呢?他读书,他看报。读书,什么书都读,诸子百家,二十四史,野史笔记,小说诗词,演义唱本,凡是能搜集到手的书他全读;读报,他什么报都读,申报,庸报,顺天时报,天主教的福音报,以致于连造谣生事的野鸡小报他都读。这一读万卷书,读千种报,他自然比那些呆子相士们圣明了,那些人只知金木水火土,只知什么阴阳五行,只知此天一地二的死知识,而无非子却知道当今政客各依仗着谁家的势力,谁靠着谁,谁吃着谁,德国人如何占着山东,日本人如何惦着东北,谁和谁明争暗斗,谁和谁唱红白脸的双簧戏,谁说媒谁拉皮条谁是拆白党,就连谁家的姨太太勾着谁家的马弁,谁家的公子玩着谁家的小相公,他都知道。凭着这万卷书万般消息,这天下大事岂不是尽在他无非子一人的帷幄之中了吗?
  “袁乃宽这个帝寿,居然要代替他乾老天问丙叩经,由我出山一番急打慢于轻敲响卖,准能牵得他涡涡旋。”师父面前,鬼谷生说起了黑话。“帝寿”者,蠢才也,老天是爹爹,问丙是相面,叩经是算命,这套江湖黑话译成口语,就是说袁乃宽这个蠢才,居然代替他乾老子来相面算卦,由我出去和他一阵盘问敲打三言两语准能说得他晕天转地,临走时连门都找不着了。
  无非子没有挖苦袁乃宽,他深知这桩事非同小可,和袁世凯这类人打交道,全是脑袋瓜子别裤带上的冒险游戏,一番信口雌黄,最后败家丧命的大有人在。政客兵痞军阀尽管不敢轻易杀相士,但恼羞成怒,你算定他该攻南门,结果正好敌方在南门设下埋伏,十几年带起来的亲兵全军覆没,他不宰你个狗日的才怪。何况这袁世凯又是当今中华民国大总统,还一心想着当皇帝,算定他生来没有帝王的命相吧,莫说是袁世凯,连他儿子都饶不了你;算定他富贵至极、金命龙身吧,自古来没有不完蛋的朝廷,不必无韭子推算,尽人皆知,这年月谁作皇帝谁就是往火坑里跳,要想活得长,只吃五谷杂粮;若想死得快,便穿蟒袍玉带。
  不相信,你可以亲身试验。
  第三天早晨,天津专门传播社会新闻的小报《庸言》报,登出了一则消息:“大相士无非子云游苏杭二州,已于昨晚返津,云游途中大相士无非子曾莅临碧云寺拜见智圆大法师切磋经卷,大相士无非子回津后将闭门谢客云云。”
  第一份报纸才刚送出去,早晨九点,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了天祥商场的后门,这汽车好气派,两侧车窗垂挂着暗色的纱帘。车子停在马路旁边,不见有人从车里走出来,稍候片刻,只见一个瘦瘦的人儿悄无声息地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嘀嘀”一声喇叭声响,汽车开走,无非子被迎进了大总统袁世凯在天津的私邸。
  袁世凯贵极人臣,平日外出要有秘书马并武官随从,汽车两旁还要有四十名卫士一路跑步护送,凡是汽车经过的街道,早早地就静街戒严,连临街商店的门窗都要关上。如此这般,一是怕老百姓吓着袁世凯,二也是怕袁世凯吓着老百姓,两厢隔开,彼此都省事。
  坐在总统府里,袁世凯更是个人物,身着大总统甲种制服,身上挂满了肩章领章袖章缓带,腰上结着腰带,腰带上挎着腰刀,坐时似钟,立起似松,走路带风,摔倒了砸个坑。
  临到如今,袁世凯要请相士来算命相面,便无论什么威风也用不上了。相士代表神仙,伸仙只知有上界下界神人凡夫,至于下界还分什么总统府议会厅衙门口公共厕所,那就不是神仙的事了。相面,只看面貌,有时相痣,你说屁股上有颗红痣,明明是坐龙椅的造化,相士不相信,你还得扒下裤子撅腚让人家瞅瞅,不过这也不为丢丑,提起裤子来,人五照样是人五,人六依然是人六。
  袁世凯在天津的私邸有好几处,今日接见无非子的地方是五姨太杨氏的大公馆。无非子心中有数,车子才绕了几个弯儿,他就料定如今是去五姨大的大公馆。无非子有心,早在两年之前他就准备要为袁世凯算这一卦,两年的时间他研究袁世凯的命相经历,向一切与袁世凯有交往的人打听袁世凯的日常起居和脾气秉性,所以到了今天,他早成了一个研究袁世凯的专家了。
  到底,袁世凯是个非凡的大人物,无非子走进书房,他端坐在书房正中的太师椅上睬也不睬,就似他压根儿没见着有人进来一样。袁世凯身旁站着袁乃宽,在袁世凯面前,他变得乖多了,再不见前日去相室时的那份张狂相。待无非子落座,仆人献上茶盅之后,袁乃宽才将一份写着袁世凯生辰八字的红纸双手送到了无非子面前。
  袁世凯威严地坐着,故意抬起面庞,好让无非子瞻仰一下自己的尊容,相面相面,要端详面貌才能说出命相。
  谁料无非子从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就一直不肯撩眼皮儿,他闭着一双眼睛,活脱是正在打瞌睡,袁世凯等了好久好久,已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斜视一眼袁乃宽,袁乃宽立即蹑脚轻轻走过去,又轻轻地靠近无非子耳际这才悄声地说:“请大相士为上面这位老爷子相相面。”
  无非子耳音欠佳,犯起耳聋病来,你就是钻进他耳朵里放鞭炮他也听不见,偏偏此时此刻他内热攻心,无论袁乃宽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最后急得袁乃宽不得不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好不容易将无非子推得撩起了眼皮儿,趁着他这阵明白,袁乃宽忙指着书案上的红纸对无非子说,这是生辰八字。
  无非子看都没有看一眼那张红纸,便又合上了眼皮儿,过了好长好长时间,袁乃宽只见他嘴唇似在轻轻嚅动、便忙将耳朵贴到无非子的嘴旁,听了半天,这才传出话来说:“相士要正夫人的生辰八字。”
  旨意传下来,袁乃宽慌了手脚,给大总统算命,何以索要正夫人的生辰八字?不过神仙的旨意是不能违抗的,幸亏五姨太杨氏有心计,不多时她便将正夫人于氏的生辰八字也写在一张红纸上呈了上来。
  “人家相士要得对。”五姨太杨氏退出书房时悄声对袁乃宽说,“既是算大总统能不能称帝,先要算正夫人能不能作娘娘。不是老话上说吗,刘邦本不是帝王之相,只因为吕后是娘娘的造化,这才立下了汉朝江山。”
  正夫人于氏的生辰八字也写在一张红色长方形硬纸上,五姨太杨氏将它放在雕花檀香木托盘上交给婆子,婆子交给仆佣,仆佣双手呈给袁乃宽,袁乃宽恭恭敬敬地放在无非子面前。
  这次无非子说话了,他将袁世凯的生辰和正夫人于氏的生辰用一方蓝布方巾裹好,站起身来将布包挟在腋下,不施礼不拱手,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无非子告辞了。”
  不容分说,无非子迈步就往门外走,倒是袁乃宽跑上一步将无非子迎面拦住,袁乃宽不习惯地向无非子笑笑,乖声乖调地对无非子说:“好不容易把相士请来,怎么能一句话不说就走呢?”
  无非子挥手示意袁乃宽让路,嘴巴嚅动着瓮声瓮气地说:“快去找你家大公子,无非子在相室恭候。”
  说罢,无非子扬长去了。
  袁世凯摇摇头,对于一个小小相士无非子的傲慢无礼极是不悦,袁乃宽半张着嘴巴光眨巴眼,琢磨不透无非子卖的是什么关子,倒是五姨太杨氏一拍巴掌闯了进来,她挑着娇滴滴的嗓音说道:“着呀,这才真是求上了真神仙。只看大总统一人的帝王之相,相士自然不好说话,常言道:得天下易坐江山难,人家相士自然要看看儿孙辈有没有承继龙位的命相。”
  袁世凯点了点头,他抬手捋持胡须说道:“当年李鸿章李大人得意时,有人见朝廷不行了,便劝李大人称帝取而代之,李大人只笑了笑回答说,你看我几个)[子中有能承继王位的德性吗?无非子说得对,快去将克定找来,让他去相室拜见相士。”
  “是!”袁乃宽乖乖地答应了一下,忙下去吩咐找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袁世凯家有权有势有财,无论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稀罕物什么都能找得到,惟独大公子袁克定的影儿不好找。袁世凯虽然还没有当上皇帝,但袁克定早有了大太子的绰号,这位大太子成年累月泡在舞厅饭店花街柳巷里,而且他从不单独行动,无论到哪里都是成帮结伙,大太子不起身,这些帮闲就不许移动半步。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晚大太子多喝了两盅酒,醉醺醺领着一伙人来到维格多利舞厅,音乐响起,大太子酒劲儿上来依在沙发椅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十点,那维格多利舞厅里还灯红酒绿地唱呀跳得正欢呢。再细看那些跳舞的恶少和伴舞的舞女,一个个早累得拉不动胯骨了。
  袁克定在一处销魂的所在玩得正欢,听说大相士无非子要给他相面,当即推开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的漂亮姐儿们,脱掉西装,换上袍子马褂、颠儿颠儿地跑进无非子相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直冲着无非子问道:“神仙有话只管说,我若是没那份贵相,我也就不撺掇老爷子那么着了。”
  论起想当皇帝的心,袁克定比他爹更急切,他老爹袁世凯好歹已经荣任上了民国大总统,虽说还没有立自家的国号,但已为万民作主,明明和皇帝老子一样了。但大太子袁克定还什么也不是,倘不趁着老爷子这股劲头子撺掇得他建了袁家王朝,待到老爷子归天之后,他就连这大太子的空名分也没了。
  难得无非子让袁克定乖乖地在相室里坐了好几天,每日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无非子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给他相面。
  “舜目重瞳,方获禅尧之位;重耳骄肩,才兴霸晋之基。额方阔,初主荣华;天庭高,富贵可期。论相以头为主,以眼为权,头看天中天庭司空中正,八十八、十六。二十、五十七,眉看彩霞,眼看少阳中阳太阳,三十九、三十七、四十一。请问尊家贵姓?”
  “姓袁。”
  论了半天相,连对方姓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卖的是生意口,耍把人。没办法,谁让如今有求于他呢,若在平日,早一脚把他踹跑了。
  “祖籍?”无非子又问。
  “河南项城。”袁克定耐着性子回答。
  “当今民国大总统袁世凯项城大人是你什么人?”无非子万般惊奇地问。
  “是我爸爸!”
  “唉呀!”无非子一骨碌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呼啦啦将书案上的东西收拢起来,扬着声音喊着:“来人,送客。”
  “咦,我说神仙,话才开了个头,你如何就往外撵我呢?”袁克定才刚听到几句大富大贵的吉祥话,自然舍不得就此走开。
  “无非子只卜测众生吉凶,从不问天下兴亡。前几日接我去一家大户,我还当是老贤人要求问全家平安,谁料竟碰在军国要人面前。袁公子恕罪,区区无非子不敢妄言国事。”
  “唉呀!”袁克定一挥手打断无非子的话。“这又不是让你当参议员,谁是谁非全与你无关。你只管看看我们老爷子的老运怎么样,再看看我这辈子能不能有大发旺。”
  无非子似是被说服了,他缓缓地又坐在太师椅上,呷了一口茶,这才又平和地说道:‘既然如此,无非子就只论个人福禄,不问江山盛衰了。”
  “这就行,这就行!”
  这一卦,无非子整整算了二十一天,他先算定袁克定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来日必能济世安民,天生一副皇帝坯子。他又批了于夫人的生辰八字,袁世凯生于咸丰九年己未,属羊,于夫人生于同治元年壬戌,袁世凯生于农历八月,八月羊,草正肥,天赐机遇,一辈子发旺,难得又有位属狗的贤内助,如此已是未羊戌狗永兴旺了。且于夫人的父母又全是龙凤之命,只因为八字中一道“坎”未能得势于天下,因此两位贵命留下一只凤雏,于夫人当有至极之尊。至于袁世凯本人,那就更没的说了。
  无非子算定,袁世凯只有称帝一条路可走,而且要登极必得在今年举行庆典,因为今年是卯年,大吉,而且国号要定为“洪宪”,此中的讲究全写在秘折中,只能让袁世凯一个人看。为永固基业,要铸鼎,要制龙衣,钟鼎的讲究、龙衣的忌讳,无非子一一作了交待。至关重要,袁世凯命中注定有一百单八名妖魔兴风作浪,因之龙座背后的屏风要雕出一百单八只葫芦,每只葫芦用来收一个妖魔,御用的瓷器要在河南烧制,要用河南的土河南的水河南的火,清一色藕荷淡红,要以葫芦形态描花贴金,时时刻刻牢记,镇不住一百零八个妖魔,袁世凯就坐不牢江山。
  最后,无非子大笔一挥,秘奏袁世凯大总统,一方红纸,两个大字:
  九九。
  袁世凯迷信,除了实话之外,他什么全信。年轻时有人给他批八字,说他“贵不可言”,他就坚信自己这辈子准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在项城老家,有人给他家祖坟看风水,说他家坟地一侧是龙,一侧是凤,龙凤相配,主一代帝王,从此他就认定自己迟早得作皇帝。袁世凯每日午睡后要用一杯茶,专有一个童子每日按时给他送茶,泡茶的盖碗是他最喜爱的一件宋瓷国宝,他自己将这只盖碗看得比九个姨太太加在一起还金贵。活该这一日送茶的童子不走运,自鸣钟打过点,送茶的时刻到了,他端着茶盘就往袁世凯卧室走去,和往日一样,他用胳膊肘将房门轻轻推开,不知怎么的,脚下只觉打了个哧溜,未来得及站稳身子,咕咚一下童子被门坎儿绊倒了。哗啦啦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件宋瓷茶盅被摔得粉碎。
  “什么人?”袁世凯午睡醒来,吃吃怔怔还当是闯进了什么刺客,一声吆喝,将跌倒在门里的送茶童子吓得全身发抖。
  命丢了!送茶的童子知道闯了大祸,袁世凯倘发火恼怒了,非得将他脑袋揪下来不可。到底这童子是大总统私邸当差多年练出来的精明,他顺势伏在地上,全身抖得似筛糠,一双手抱着脑袋,闭紧一双眼睛,只大声地呐喊着:“龙!”“龙!”
  袁世凯闻声走过来,看见伏在地上喊龙的童子,又看看摔得粉碎的宋瓷茶盅国宝,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龙?”
  “我,我……”那送茶的童子依然伏在地上闭着眼睛回答,“一条青龙盘在屋梁上。”
  袁世凯回身望去,果然自己卧室的屋梁上画着白云游龙的花饰,莫非这画上的龙真的显灵了吗?
  “那是画的龙!”袁世凯半信半疑地说。
  “是真龙,身子盘在屋梁上,一对长须子摇动着,龙尾还摆动呢……”
  “哈哈哈!”袁世凯笑了。
  那件未瓷茶盅国宝摔碎了不但没有问罪,那摔碎茶盅的童子还得了四枚金裸子的赏赐,奖赏他一双童子真眼看见了龙形……
  所以,如今袁世凯看见无非子呈上来的“九九”密折,认定这皇帝的宝座坐牢了。袁世凯忌百,盈则亏满则溢,“百”不是个吉庆字,“百年”者,翘辫子也,唯九九是大吉大顺。一切照无非子的推算去做,一步一步,袁世凯终于踩着无非子的家伙点儿走起了台步。
  轮到袁世凯身穿龙袍,天坛祭过天,登极称过帝,封了文武大臣的爵位,立了正宫东宫西宫妃子贵人,立了皇太子,接受了百官的朝贺,你想想,他能薄待了相士无非子吗?
  用这笔钱,无非子在英租界买了一幢小洋楼,又从皇后舞厅买出来一个时髦走红的姐儿来四妹,将余下的钱存入英租界汇丰银号,吃喝玩乐,他才真过上皇帝老子的日月了呢。
  后来呢?后来袁世凯完蛋了,袁世凯倒台那天,《庸言》报头版头条登载的文字是:
  “无非子料事如神……”
  人家相士无非子早就断定了,有密折为凭:九九。
  九九者,八十一天也,袁世凯只能当八十一天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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