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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先生


作者:林希


  侯家大院南院里的侯七太爷和侯七奶奶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侯天成,在他们那辈人中排行第五,人称五先生;二儿子侯宝成,在兄弟辈中排行第七,人称侯七,这两个孩子从生下来就跟着他老爹享荣华富贵,不知道柴米油盐是怎么一回事,整天就是吃喝玩乐,等到长大成人,就成了一对吃饭虫。
  偏们候七太爷和侯七奶奶又早早地谢世了,留下一点财产,没几年工夫也让兄弟俩吃光了。吃光了怎么办?卖,除了房子,什么全卖,为什么不卖房子?因为把房卖了,就再也不是侯家大院的人了,那就要自己出去找饭辙去了。
  侯家大院有她的优越性,也算是铁饭碗,只要是侯家大院里的人,而旦你还在侯家大院里住着,大家就一定不会看着你挨饿,各房各院到了吃饭的时候,都给五先生和侯七留出商双筷子来。
  老七侯宝成,有点机灵劲,街面上跟着瞎惹惹,走到哪里吃到那里,倒也饿不着。事情难就难在五先生侯天成的身上。侯天成身无一技之长,而且还死要面子活受罪,还嘴馋,还要吃鱼,还要吃虾,还得单独给他烧几样小莱,各房各院都把五先生看作是一种负担。
  所以,我从很小就知道侯家大院南院里的五先生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吃饭虫。
  吃饭虫侯天成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被窝里想今天到谁家去吃饭,好及早动身。一过早晨八点,他就挂号来了,好在也就这几道院,一侧身,就到了。有许多时候,我上学,才走到我爷爷房里,就看见五先生已经到了,正在我爷爷房里和我爷爷或者是我奶奶“说话”呢。后来,谁和他也没有多少话好说,不就是等着吃饭吗?今天有你这一号也就是了,也没有人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常常是他自己先向你提出他今天的“要求”:“三娘,”五先生管我奶奶叫三娘,“昨天鱼市上的河刀鱼真鲜。”这就是说,他今天想吃河刀鱼,我奶奶二话没说,立即吩咐人去买河刀鱼,好喂这条吃饭虫。
  在现代人看来,这种事有点不可思议了,明明是吃蹭饭,怎么还挑鱼挑肉?这就是时代不同,人们的观念也就不同了。那时候,中国人对于吃蹭饭,虽然心里不欢迎,但是表面上还得让人家过得去,不能把人轰出去,也不能让吃蹭饭的人感到尴尬。他体体面面地吃,你还客客气气地维持一种表面的礼貌,不得对人家说:“你总上我们家吃蹭饭来,我们家受得了吗?我每天到你们家吃蹭饭去,你愿意吗?”如此直截了当的做法,只有在民主共和之后才在中国盛行起来,民主共和之前,中国人不好意思说这种话,也不好意思做这种事。
  何况吃饭虫还是我们侯家大院里的一个成员,好歹他在侯家大院里吃蹭饭也比他到外边去吃蹭饭好看得多。关上大门,侯家大院是一家人;出这么一条吃饭虫虽然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可是看着他每天到处乱跑吃赠饭,全体侯姓人家的成员就都会感到脸上无光。
  侯天成虽然是一条吃饭虫,但是他一点也不讨厌,他身上有许多优点讨人喜欢。吃饭虫若是三天不来,大家还觉着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几时吃饭虫来了,人们才来了精神。吃饭虫为什么讨人喜爱?因为他有“学问”。不是有用的学问,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学问。他不会经商,他不懂经济,他不会算术,他不能出去做事,他不会作文章,也不能著书立说,反正这样说吧,只要是有一点用处的学问,你也别找吃饭虫请教。除了有用的学问之外,一切没有一点用处的学问,吃饭虫没有不知道的,比如他给我奶奶说戏,成本大套他说。《霸王别姬》一小折,他愣说了三天,从楚霸玉起事说起,说到楚汉相争,再说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到第三天上,才说到“虞姬虞姬奈何兮”?听得我奶奶掉了三天眼泪儿。
  除了会说戏外,侯天成会画“小人”。就是画那种古装的戏剧人物,画谁像谁,苏三起解玉堂春,三堂会审,画得一个个人物惟妙惟肖,他还会画花样子,我的几个姑姑一看见侯天成,就围住他要他画花样子,他画的比外面送来的花样子还好看呢。此外。侯天成还会小箫,还懂得养花,养乌,养蛐蛐,什么全会,只要是没有用处的学问,他全会。
  这样的吃饭虫,只怕你想请还请不到呢。
  而且据我爷爷对我们说,五先生虽然身无一技之长,可是他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他最终成为吃饭虫。
  和南院的败落有直接关系,更是侯七太爷和侯七奶奶对两个儿子娇宠的必然结果。我爷爷说,他早就对候七太爷说过,不能把孩子宠爱得好吃懒做,更不可在读书上放松对孩子的严格要求,侯六太爷和侯六奶奶有他们的理论,他们说南院这两个宝贝疙瘩,用不着读书,也用不着有什么本事,只南院里侯七大爷的财产,就够他们吃一辈子的了。可是侯七大爷到底是一个腐儒,他想不到还要涨物价,后来叫通货膨胀,而且通货膨胀,没几天时间,钱就“毛”了,他更想不到还要发行新货币,新货币一发行,旧货币就变成废纸一张了,再拿出去买东西,人家就不认了。这样三折腾两折腾,侯七太爷的钱被折腾没了,到了他发现自己几乎一文不名了的时候,晚了,他的两个儿子已经都成了吃饭虫了。
  不光是吃饭虫,还留下了一身的毛病。侯七太爷在世的时候,每天给两个儿子一把钱,由着两个儿子出去‘糟’,不把钱花光,两个儿子不回家。怎么“糟”呢?
  那时候没有桑那浴,也没有夜总会,再说到底侯天成和侯宝成是侯家大院里的孩子。两人还胆小,不敢在外边做坏事,明知道有那种好玩的地方,两个人也不敢去。如此,侯天成和侯宝成在外面也就是听个戏,喝个茶呀什么的,别的事,倒是也没干。
  侯宝成本质上不是个老实孩子,没多少时间,他就打听到好玩的地方了,这样他就扔下他哥哥,一个人跑得不见踪影了;候天成不做出格的事,还在园子里坐着,喝茶,听“玩艺儿”。
  在天津卫,一面喝茶一面听“玩艺儿”,是有钱人家老少爷们儿的一种享受。只是各位看官要听仔细,这里面的“听”,有分教,这不是一般的“听”,这是一种死“听”。一听就是一整天。从早晨园子开门给留着座儿进去,一听一整天。饿了,在园子里吃,不是自己带午饭,那时候也没有麦当劳,肯德鸡,更没有后来兴起来的那种盒饭。那时候在园子里吃,是到了吃饭的时候。
  伙计看你还不走,就过来向你询问:“爷,午饭给您准备点什么?”
  “给我上万顺成要一盘锅贴吧。”
  “好了,爷。”就这样,不一会儿时间,热腾腾的一盘锅贴就送到你桌上来了,而且不要现钱。园子里不管饭吗?当然不管,到走时,一起算到你的“茶钱”里面了。
  一“听”就是一天的地方,到底是唱什么的呢?反正是不能唱“大戏”吧?那时候还没有京剧这个词。人们管京剧叫“大戏”,看“大戏”去,就是看京剧去。京剧演出有它的规矩,一出一出,先是帽儿戏,再是下戏,最后还有一出压轴戏,最多不会超过三个小时,所以听京剧,没有一面听着《打渔杀家》一面吃锅贴的。
  那么,一面喝着茶,一面吃着锅贴,还一面“听”的“玩艺儿”,是什么呢?就是现在的曲艺。那时候不叫曲艺,天津人叫什样杂耍,也有人直呼其为“玩艺儿”。
  “限我听玩艺儿去,”就是拉着你一起听曲艺去。
  天津是曲艺的发祥地,天津曲艺堪称是全国第一,品种多,水平高,天津的曲艺有相声,有大鼓,大鼓里有京东大鼓,京韵大鼓,西河大鼓,梅花大鼓,此外还有单弦,坠子,河南坠子,山东坠子,还有数来宝,山东快书,等等等等,那才真是百花齐放呢。
  侯天成是长子,老爹有病自然要守在床边,可是五先生还有听玩艺儿的“瘾”,一天不出去听玩艺儿、这一天就过得天昏地暗。人虽然是坐在了老爹的床旁边,心却早就飞到园子里去了。那一曲曲的梅花调,一段段的相声,总是时时地在他的耳边回绕。坐着坐着,噗哧一下,侯天成自己就笑了,他想起了一个包袱,有后劲,越琢磨越“哏”,老爹那里正喘不上气来,他倒自己噗哧一下笑了。他老爹看着他的样子可怜:“天成,你忙去吧。”话音未落,哧溜一下,人就不见了,侯天成跑到园子里听玩艺儿去了。
  这一天,侯天成正在小梨园里听石慧茹的单弦《白帝城》,“刘先帝,看罢了天来看罢了地,尊一声军师你细听分明。”声泪俱下,刘备就要向诸葛亮开始交代后事。恰在此时,侯七侯宝成急匆匆跑进园子来,人群里找到哥哥侯天成,走过去一把拉过来,说了一句话:“哥哥,老爷子没有了。”
  侯天成一听,就向他的七弟挥了一下手,当即就向他的七弟说着:“怎么会没有了呢?还有好些活没对诸葛亮说呢。”
  侯天成还是被他的弟弟拉起走了。回到家里一看,果然老爷子没有了,侯天成往地上一跪,当即就哭了一声:“先帝爷呀!”玩笑了,这是后人们给侯天成编的笑话,带有一点点诬蔑。
  侯七太爷和侯七奶奶去世之后,南院里两位吃饭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侯七太爷其实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没吃二年,就吃光了,吃光了怎么办?侯天成说不出办法,侯宝成更说不出个办法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哥哥说弟弟应该出去做点什么事,弟弟说哥哥应该出去做点什么事,两个人谁也不出去做事,那就在家里做吃饭虫了。
  前面已经说过了,侯家大院里吃饭虫多着呢,也就是吃饭时多放两双筷子罢了。可是光坐在家里吃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爷爷就对五先生说:“天成,你已经是30多岁的人了,难道你就总也不成家吗?”我爷爷的意思是说,五先生至少也要为自己作些打算,吃饭可以到各房院蹭,可是媳妇儿总蹭不出来吧?但是五先生对于自己婚事似是并不着急,他想也设想地就对我爷爷说:“一条吃饭虫就足够讨厌的了,再找一条吃饭虫,叔叔伯伯们就是看着我老爹的面子,只怕也养不起了。”
  你瞧,他倒明白道理,想做一辈子吃饭虫。
  没有办法,他自己不想出去做事,谁也不好逼着他出去做事,就像是大家不肯养他似的。不就是吃饭吗?
  好办,以我们正院为主,各房各院轮流着管他吃饭,一连三两年,侯天成也没有饿着,而且养得还很是滋润。
  出去走在街上,和这院里的叔叔伯伯一样,一看就是公子哥。
  光吃饭不行,有时候我爷爷还看着侯天成在家里呆得难受,于是在吃过饭后,给五先生几角钱,让出去“散散心”。怎么散呢?自然就是听玩艺儿去了。
  这里一就说到五先生的志气了。五先生在侯家大院做吃饭虫心地坦然,但是让他拿着叔叔伯伯的钱去听玩艺儿,他就于心不忍了。有好几次他是含着眼泪儿和我爷爷推推让让,就是不肯接钱。他说在家里各房各院走走就够开心的了,和弟弟妹妹们说说话,一天也过得十分惬意,如此就没有必要出去“散心”了。可是我爷爷知道五先生的心思,就一定要他拿钱去听玩艺儿。五先生不好辜负我爷爷的一片好心,最后也还是拿着钱出去了。有人说,五先生走出门去的时候,脸上都闪着光,那种高兴劲,简直无法形容。
  于是,为了听玩艺儿,五先生一定要想出个自己挣钱的办法来,五先生有什么挣钱的本事呢?天津卫最能挣钱的生意是卖鱼,五先生会卖鱼吗?活鱼能被五先生卖死,死了也未必就能卖出去,卖不出去就臭在鱼桶里。鱼卖不出去,五先生又不肯回家,最后连五先生自己也变臭了,这才拉倒。此外呢,挣钱的道儿当然有的是,可任何一条挣钱的道儿,对于五先生来说都不合适。有的丢面子,有的要力气,有的又太占时间。连听玩艺儿的时间都没有了,五先生干不来,于是也就一一地放弃了。最后,五先生终于发现了一条对于他来说是最便当的挣钱道儿,什么道儿?卖文。
  卖文,就是后来说的投稿,自己写出小文章,给各家报社寄去,报社采用,登出来,给你稿费,那时候叫润资,就是给你点润笔的钱。钱有限,那时候的润资不以字数计算,以篇计算,一篇上好的文章,最多能换到手5角钱,能买2斤棒子面。虽然不高,可是你可以多写,每天能卖那么三两篇,一家人也就能过上不错的日子了。所以,那时候没出路的文人就都暗中在走这条道儿。
  投槁不是一种体面的事吗?怎么还在“暗中”进行呢?时代不同,人的地位不同,所以投稿的品位也就不同,鲁迅先生投稿是一件光荣的事,鲁迅先生堂堂正正地投稿,各家刊物抢着拉鲁迅先生的稿子,而且付高稿酬,世人还尊称鲁迅先生大作家。但是类如侯天成这样的没落文人,投稿,就不是什么露脸的事了。那要偷偷摸摸地“投”,而且,还得有“投”的方式,更得有“投”的时间。
  这一说,青年作家就不明白了,自由撰稿人,管他的什么时间、方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对了,诸位先生,你们是不知道此中的底里。那时候,天津海河的西河沿,有一个元形的市场,每天天不亮,各路的“文豪”们就开始往这儿聚集,各人兜里揣着各人的文稿。到了西河沿市场,就人挤人地来回转,转着转着,就有人过来和你搭话了:“带的嘛稿?”这个向你问话的人,自然是小报的编辑,他是到西河沿“买”稿来的,发现有合他心意的文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把文章买走,到了报社立即发徘,这一天的板面就算是“齐”了。
  当然,日久天长大家也就熟悉了,到了西河沿,熟人找熟人。“立秋咬瓜的文章有没有?”编辑主动向你提出组稿要求来了。“唉呀,明天给你带来吧,我这儿有一篇牛郎织女的文章,”这时,那位编辑就说话了,他一挥手,极是厌恶地回答那位“作家”说:“耶,那臭玩艺儿满河沿都是,卖到一角钱一篇都没人要呢,你留着吧。”卖不出去,“窝”在手里了。
  五先生当然比那些卖稿的人高明,他底子深,除了关乎时局的文章他不写之外,历史地理,诗辞歌赋,无论什么题目也难不住他。他一组关于天津曲艺的文章,一次就卖出去10篇,还卖了个好价钱,那一天他就挣到手20元。
  总这样卖文章,我们的五先生岂不是就成了作家了吗?不行,这样卖出去的文章,发表时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类卖出去的文章,作者没有署名权,也没有人想借你的文章出名,类若现在的剽窃著作权。那时候发表这类文章,就是由编辑随便起个名字,譬如“云中客”、“尘外人”之类,用过几次,觉得名字有点臭了,就再改个名字,再譬如什么“东方来者”,“阿里加都”!等等等等,反正是名字越古怪,文章就越有人读。
  五先生每天都有好文章卖出手,我们家里有许多报纸,大家也看不出哪篇文章出自五先生的手笔,五先生卖文章时也不问买方是谁,他也不管自己卖出去的文章是发在了头条,还是发在了未条,反正把钱挣到手,又用这点钱听玩艺儿去了,过后,五先生就又要想新点子了。
  我怎么知道五先生在暗中干这种“活”呢?因为五先生问过我:“你们五年级的学生爱看什么文章?”那次是儿童节快到了,一定是报纸想出一个专刊,给小学生们看。这时,我就回答五先生说:“我们五年级的学生最爱看侦探拿贼。”事情过去之后,有一天我看晚报,正好看到一篇写侦探拿贼的文章,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家小侄子说,五年级的小学生最爱看侦探拿贼的故事,说起侦探拿贼的故事,外国有福尔摩斯,中国有陈查理……”当即,我举着这份报纸就跑到了我爷爷的房里,把报纸往我爷爷面前一放:“你看,这是我五叔写的文章。”
  我爷爷拿过报纸一看,不对,文章下面的署名是“茶余君”。
  我爷爷说:“这怎么是你五叔写的文章呢,明明是茶余君的文章么。你怎么连你五叔叫侯天成都忘记了呢?”
  “爷爷,你是不知道,这年月人们乱取名字,前几天我读到的一篇文章,下面的名字居然是‘小虾米’。”
  没有再和我说什么,我爷爷就让人去南院把五先生找来了。五先生走进我爷爷的房里之后,先问过我爷爷的安,然后就等着我爷爷向他问话。
  我爷爷手中拿着报纸,向五先生问着:“天成,这文章是你写的吗?”
  五先生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我爷爷说:“在家里也是闲得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写点介绍知识的小文章,谁想到就传出去登到报纸上了,”五先生不会说谎,其实他只要一口咬定说不是他写的,我爷爷也没地方去调查,这样也就不会挨我爷爷的一番教训了。
  我爷爷倒是也没有责怪五先生走卖文的“可耻”行径,他只是对五先生说:“你父亲早早地去世了,你又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事由,愿意给孩子们写点知识性的文章,也无可责备;只是你知道,这写文章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历朝历代,都最讨厌文人的胡说八道。”
  “天成不评说时局。”侯天成是个老实人,当即就承认他干了卖文的行径。
  “你评说也不管用,那时局是人家英雄好汉制造出来的,光听读书人评说,岂不要误了大事?所以,有时候当局压制一下社会舆论,也是出于无奈。中国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算话,那岂不就乱了天下了吗?”
  “天成明白。”五先生对我爷爷说着。
  “我看这样的小文章就不错。”我爷爷指着报纸对五先生说着:“写文章么,就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才好,养花养鸟呀,吃喝玩乐呀,天下奇谈呀,写什么都行,就是少管人家的事。常言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实不过一句空话罢了。我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天下兴亡了这么多回,哪次是我的责任?芸芸众生就是多烧香、多磕头,可万万不能给自己和家里惹麻烦的呀。”
  “天成明白。”五先生又答应着。
  “明白就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爷爷点点头说。


  五先生卖文为生的行径得到了我爷爷的默许,这一下他就有恃无恐了,夜里他写文章,不等天亮就拿到西河沿去卖,卖上钱来就往小梨园跑,一坐一整天。鱼儿得了水呀,五先生活得太惬意了。
  小梨园,是天津卫专门演唱曲艺的地方,比不得中国大戏院,但是比起天华景、上权仙这类中等戏院来,小梨园还很有点气派。无论什么人物,坐在小梨园里。
  都不失身份,听曲艺么,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爱听马连良、梅兰芳,我就是爱听荷花女,爱听现在在走红的杨彩月。正好,今天又是杨彩月唱头牌,五先生算是把日子盼到了。
  不过,五先生进小梨园,和一般的听众不一样。一般的爷进小梨园,先不买票,大摇大摆地就走进去了。
  伙计高有庆按客人不同身份,给每位爷找好了座位,然后茶水送上,果盘摆好。上等的客是正兴茶庄的袋茶,四个果盘,黑瓜子、白瓜子,青萝卜,两片,比纸还薄,再有四颗青果,也就是橄榄。随后,伙计再把手巾把儿送过来。如此,这位爷就算是坐下了,只等着听玩艺儿了。
  早先,五先生进小梨园,也是上等的待遇,这倒不是五先生自己摆谱儿,这是台上的老板给五先生留下的一点点孝心。五先生怎么就能得到这种待遇?五先生给台上的老板写大鼓词。
  说到写大鼓词,这就是五先生的一点雅好了。有学问的人知道,这世上最好的文章,是为圣贤立言的文章,那文章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全都是圣贤们说过的,有案可查、有据可考,你只要把它发挥一下,就算是你的“大作”了,这就和吃豆儿放屁一样,那是全不要你自己费任何功夫的事。而写大鼓伺,就非同一般了,孔子著《春秋),他写不了大鼓词,你经他开个头:“说的是那个小红娘,摇摇摆摆,摆摆摇摇,来到了西厢之下……”请他再往下编,他没词儿了,他得问人:“这是嘛?”天津卫讲话,“瘪”了。司马迁著《史记》,他写过《刺客列传》,可是后来大鼓词里面的那段《荆柯刺秦王》,不是司马迁写的。为什么,他的学问不够用。
  写大鼓词,比考科举难。考科举,一篇文章,最多也就是写上三天三夜,过了三天三夜,考场关门。你就得给人家交卷;写大鼓词,字字斟酌,又要文雅,又要人人都能听得懂,还要有辙有韵,一个上等的大才子,几年磨不出一篇好大鼓词。清末文人韩小窗,一生留下了三五篇大鼓词,一直唱了几十年,那才是一字不可增减呢,所以,有人说,写大鼓词,好汉子不肯干,孬汉子干不来。我们五先生有吃有喝,没有温饱之忧,又很有点老学问底子,你说,他不正好是写大鼓伺的材料吗?
  就这样,我们五先生表面上卖文为生,但卖文之外,他还一字一句地磨他的大鼓词,这许多年他也磨成了好几篇,真人不露相,他只等着偶露峥嵘了。
  如今,天津卫唱梅花大鼓最有名的老板叫杨彩月,正在好时光,只有十八九岁,股蛋儿也长得俊,好身段,好容貌,好人缘儿,几个好都赶到了一起。杨彩月在天津卫一连唱了两年,虽说也有了点名声了吧,可是总也上不了高台面,上不去了。上次人家几位名角儿联合北京、上海的名角在中国大戏院公演,门票卖到四十元,座无虚席,就是没有杨彩月;那一次杨彩月想登中国大戏院的台,几乎拜过了天津卫所有有权有势的爷,功失下到了,品位不到,到了挂牌的时候,还是不见杨彩月的名儿;为了这,气得杨彩月险些没投大河。
  那一天,有名声的角儿都上中国大戏院献艺去了,有头有脸的爷,也都上中国大戏院听玩艺儿去了,小梨园前排座的八张桌子,空着七张。只有中间的一张桌子,坐着侯天成,茶水、干鲜果品摆好,他就是要听杨彩月的梅花调。
  杨彩月在冷冷清清的小梨园打扮停当,精精神神地走上台来。她老爹杨十八跟在杨彩月的身后,到台上没敢抬头,就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架起弦儿弹了一个过门。
  若在平日,小梨园座无虚席,杨彩月总是踩着碰头好走上台来的,那时候杨十八也精神,就像是满场的叫好声,都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在一片喝彩声中,他父女二人站在台上,垂目向台下望去,那才是个聚精会神,人人目不转睛地在往彩月身上瞧看呢。这时,杨彩月低声先唱出一口“云遮月”,就是压低着声音唱定场诗,立即掌声雷动,“好!”‘好!”整个一个小梨园精神起来了。但是,今天,前排的八张桌子空着七张,那七位爷,去中国大戏院了,只侯天成一定要听杨彩月,没去中国大戏院,还准时不误,来到了小梨园。“咕咚”一声,扬彩月向着台下的听众跪了下来。她含着热泪,几乎是泣不成声地向众人说道:“学徒杨彩月给各位爷磕头了,杨彩月在天津卫侍候各位爷们唱了这好几年,虽然说是唱出了人缘儿,可是玩艺儿上却不见长进,电台播音,轮不上我杨彩月,大戏院的合台演出,也没有我杨彩月的份儿;也只有几位心疼彩月的爷们,才时时惦着彩月,杨彩月感谢几位爷的疼爱,今天的曲牌就请几位爷点吧。”说着,杨彩月掉了几滴眼泪儿,才又站起身来。杨彩月才站起身来,就在她身后,杨十八又“咕咚”一声跪了下来。杨十八跪在合上,只向着侯天成一个人说着:“这位是侯府上的五先生吧。”侯天成发现杨十八冲着自己下了跪,当即就站起身来,向着台上的杨十八施了一个礼,然后说道:“杨老板有话站起来说,我侯天成实在是不敢受您的拜谢。”杨十八站起身来,直对着侯天成说道:“我杨十八带着个女儿在江湖上混了这许多年,就是琢磨不透这个歪理儿,怎么着杨彩月就上不了高台面?”“那你说呢?”好在今天小梨园里没有几个听客,台上台下也就随便起来了,侯天成听着杨十八的抱怨,就向杨十人问着。“恕杨十八口冷,天津卫欺生。”杨十八认为杨彩月所以没有唱出名分,是天津人不认外来户。“不对。”侯天成当即就对杨十八说,“我就是天津人,我怎么就不欺生?今天中国大戏院里登台的不全都是生脸儿吗?人家怎么就奔那里去了呢?”“他们做艺不规矩,使腥儿。”杨十八说的是门里话,他是说中国大戏院登台的艺人们不老老实实做艺,他们靠的是脸蛋儿,还有屁股蛋儿。“不对,就算你让你的杨彩月使腥儿,她不也卖不到中国大戏院去吗?”侯天成还坚持他的看法,对杨十八说着。“杨十八听五先生点化。”杨十人站起身来又要下跪,这时侯天成一挥手把他拦下。当即说道:“大家伙还等着听玩艺儿,咱们先请杨老板唱曲。有什么话,咱们做场之后再说。”好不容易盼到散场,杨十八带着女儿杨彩月走到台下来,本打算拦住五先生向他请教,没想到扑了一空,五先生早没有了踪影,只留下一只空茶杯,一堆瓜子皮。“走了,好大的架子。”杨彩月不无抱怨他说着。但是杨十八眼尖,他看见瓜子盘子下边压着几张纸,赶紧取过来一看,工工整整蝇头小楷,足有八九十行。开头四个字:《黛玉葬花》。“这是什么?”杨彩月凑过来问着。杨十八识得几个字,展平了一细读,他明白了,兴高采烈地对女儿说道:“闺女,仙人引路,咱们父女二人有饭吃了。”“怎么就看出有饭吃了呢?”杨彩月不解。“人家五先生把话给咱们点到家了。为什么咱们唱了这许多年没唱出名声的?就是因为咱们总是唱人家唱过的段子。人家唱过的段子再好,也不是咱们自己的;可是唱新段子,没有人给咱写,写出来也不适合咱们的唱法。五先生知道你的路数,这不,要咱们唱《红楼》,给你写了一个新段子《黛王葬花》。一个艺人到手一个新段,而且又是一个文人千锤百炼写成的新段子,如获至宝一般,从此她就有了饭吃了,只是那时候人们不懂稿费一说,文人们写大鼓词,也被看作是一种不成器的行为,所以一篇大鼓词可以使一个艺人唱红成名,而写大鼓饲的文人却一文钱的好处也得不到。说起来,大鼓词的难得,原因也许就在这里。一曲《加玉葬花》唱红了杨彩月,小梨园场场爆满,一时之间,杨彩月成了天津卫头号新闻人物。多少年来,小梨园上演曲艺,最多时也就是六七成座,而且上演曲艺的剧场,又总是听众出来进去地随时走动。这位老板的人缘儿好,到了他上台的时候,人就多;那位老板没唱出好人缘,到他上场时,呼喇喇人就走了一半。再过一会儿,估摸着好角儿又要上场了,这时候,又呼喇喇涌来好多人,把一个小梨园挤得满满当当。可是自从杨彩月挂出头牌,唱《黛玉葬花》,不到开场,小梨园的座儿就卖光了,怎么杨彩月压轴的角儿,总是要到最后才登场,人们就这么早来了呢?没什么秘密,来迟了,座儿就没有了。开场之后,自然是乱哄哄一片人声喧闹,一直要到后半场,园子里才会安静下来。这时候,就只见早早跑进来占座儿的爷们儿,一个个地往后看,直看到主家来了,他才站起身来,把位子让给真正要听玩艺儿的爷。听明白了吗?原来最先占下座位的爷。只是听帽戏,真到了杨彩月登台的时候,他就把座儿让出来了。让给谁了呢?也不是外人,这里面有天津卫的议长,有商会会长,有警察局局长,还有龙国太,前朝总理大臣的老娘,还有于十奶奶,天津卫顶有钱的老祖宗。反正,前边八张桌子,除了其中一张是侯天成的座儿之外,其余七张桌子,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儿。杨彩月唱《黛王葬花》,那才是对了功夫,中等个儿,瘦瘦的身材,看着就像是一个林妹妹。嗓音细细如水,出声就带着三分的病腔。再加上做派好,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地含着眼泪儿,如此,一出场,就活脱脱一个林妹妹。“俄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唱到动情时,杨彩月双眼含泪。小梨园满堂的听众,人人拍鼻子,坐在前边的龙国太、于十奶奶更是“哧”“哧”地擤鼻子,这一下可忙坏了送手巾把儿的伙计了,满场子跑,还是照顾不过来,到后来也只好是保重点,只照顾前排的那几张桌子的贵客了。杨彩月得真人指点、唱对了功底,她对侯天成的感激之情,那是无法表达的。侯天成就是杨彩月的恩师,就是杨彩月的引路人。杨彩月说,五先生,从今以后,到了月头我替你老人家结帐。吃过饭。你老看着哪家澡堂子好,你老就进那家澡堂去泡澡,也不用你老自己掏腰包,按月我替你付钱。光管你吃饭、洗澡还不够,我还管你的零花钱,无论用多少钱,只要你说句话,就是我一时身边不宽裕,当了行头,我也不能误了你的用项。我们五先生当然有志气,他把杨彩月拉扯起来之后,一点报酬也不要,五先生说只要你每天给我留一个座儿就行了,我就是爱听你唱。一连大半年,五先生每天晚上到小梨园来,杨彩月把最正的那张桌子留给五先生,而且摆好干鲜果品,泡上最好的茶,请五先生听曲享福。五先生说,这梅花调,就是得唱《红楼梦》,以前没有人唱过,是没有人给老板们编段子。自古以来,曲艺行都是师父的传授,一板一眼,一腔一韵,师父怎么教,自己就怎样学。没有一点个人的创造。谁想出了一新腔,才想试唱,人们就说你是唱“走”了调。梅花调和别的曲种不一样,没有点老学问底子,编出来的段子,就是唱不出味来。所以这许多年来,别的曲种都唱到《王老五打光棍》了,只有梅花调还是那几个老段子,《断桥会》、《霸玉别姬》,新段子一个没有。而如今五先生给杨彩月写了一个《黛玉葬花》,使梅花调得了一场甘霖,给梅花调写段子的秀才找到了。五先生自然也知道,梅花调的段子并不难写,中国这么大,有学问的人这么多,这几千年什么好文章没有写出来,怎么一个梅花调就没有人会写呢?不是没有人会写,是没有人肯写。只靠着肚子里那一点墨水,写个鼓词呀什么的能凑合,写梅花调,要有点好功底。侯天成一个没落文人,正好一肚子的学问没地方用,再加上他对梅花调的喜爱,于是兴之所致,他就给杨彩月写了这一段《黛玉葬花》。一曲《黛玉葬花)喝了大半年,据说龙国太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台上杨彩月唱一句,台下龙国太跟一句,一板一眼没有一点差错。《黛五葬花》已经成了梅花调的绝唱了。五先生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每天除了写小文章卖钱之外,一有了时间,就坐下来琢磨新段子,半年的时间,一段《宝玉探晴雯》又写出草稿来了。一字字,一腔腔,五先生一面写作,一面击案,果然如清朝写《长主殿》的洪升一般,他已经把木案击出两道深沟儿来了。看着杨彩月唱出了名,五先生比自己中了状元郎还要高兴。每天他去梨园,步子轻得似驾云,坐在小梨园里,他微合双目,以手击桌,一板一眼,他听得出神人化,那才是和袁世凯坐龙椅一样,美得就似登了天一般了。五先生心想:这杨彩月一曲《黛玉葬花》也唱了大半年了,如果再唱红一个新段子,那她就要独占天津码头了。也罢,捧起一个角儿来,就和保驾一位真龙天子登极做皇帝一样。五先主拿定主意,要把他写的第二个段子《宝玉探晴雯》,无偿地拿给杨彩月。这就叫“瘾”。坐在台下,听着台上的角儿唱着自己写的段子,这就和听学子们朗读自己的著作一般,也和看着干军万马按照自己的方案冲锋陷阵一样,那个得意劲儿,就别提了。“人生难得儿回醉”呀,那时候,人就是醉了,醉得醒不来了。今天,五先生高高兴兴地走到了小梨园门外,听着里面开场不久,前边几个新出道的角儿,正在唱帽儿戏,杨彩月还没有登台,来得正是时候。侯天成举步要往里面走,不料,小梨园的伙计高有庆一把将侯天成拦在了门外。“五先生,你老留步,”高有庆极有礼貌地对侯天成说着。“你有话说?”侯天成问着。高有庆没有直接回答侯天成的话,他东张西望地停了一会儿,这才向五先生说道:“高有庆放肆,不过高有庆凭这一大把年纪,若是说几句宽慰人的话,也许不为有罪吧?”“高有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侯天成不解。“人生在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才是正果呢。”高有庆绕着脖子地和侯天成说着。“唉呀,高有庚,你真是和我开玩笑了,你怎么说起没有用处的话了呢?”五先生每天到小梨园来,高有庆总是远接高迎地侍候着,这许多年,高有庆和五先生已经就和兄弟一般了。平日。高有庆无话不对五先生说。从老板们的人品,到听客们的绯闻,高有庆什么事情都要告诉五先生,在高有庆的眼里,五先生和小裂园是一码事儿。可是今天高有庆突然在五先生的面前支支吾吾他说不出话来,五先生犯疑了,这高有庆别是犯闷了吧。“五先生恕罪,高有庆不敢和五先生开玩笑。”“那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呢?”五先生还问着。迟疑了一会儿。高有庆一跺脚说道:”今天,我看五先生就不要进园于听玩艺儿了。”“为什么?”五先生向高有庆问着。突然,高有庆一举千,伸出一根手指,回头又向小梨园里面吐了一口唾沫,当即。他就开口骂道:“她杨彩月忘恩负义!”


  “嚓嚓嚓!”五先生回到家来,掏出他本来想交给杨彩月的《宝玉探晴雯》,使出全部力气,撕了个粉粉碎。
  “侯天成,你瞎了一双眼!”狠狠地骂着自已,五先生一头倒在床上,天昏地暗,四肢无力,立时他就病倒了。黔彤缀到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高有庆把侯天成拦在了小梨园的门外,自然是怕侯天成进小梨园里看见让他经受不住的事。你侯天成算什么呢?一个没落文人而已。
  就算是你给杨彩月写了一个段子,可是唱红之后,你就没有一点用处了。杨彩月说过可以养活你一辈子,在杨彩月的眼里,你又是一条吃饭虫了。在侯家大院做吃饭虫理直气壮,可是在杨彩月眼皮子下面做吃饭虫,那份气就不好受了。如今,人家杨彩月找到了真正的靠山。小梨园每天给你留的那张桌子,江山易主,人家杨彩月孝敬给别人了。
  谁呢?那就更不用问了。高有庆骂过的:“杨彩月她忘恩负义。”这就是说,杨彩月已经把侯天成“甩”了。你侯天成只不过就是会写段子罢了,人家杨彩月除了新段子之外。更需要的还是靠山,谁有资格做杨彩月的靠山呢?当然是三不管里最有势力的袁六爷。袁六爷是什么人物?袁六爷是三不管里的一霸,袁六爷说谁的玩艺儿好,谁就能挂头牌,袁六爷说谁的玩艺儿不好,这个人若是还敢登台,就有人出来往台上飞茶壶。
  你说说杨彩月投靠到袁六爷的门下,应该不应该?
  早先杨彩月怎么没有投靠袁六爷呢?没投靠上,袁六爷没把杨彩月当一口事,每个月把份银交到门下,也就是了,袁六爷想捧的人儿多着呢。带着什么进见袁六爷的人儿都有。自然也有空着一双手来的,可是到最后人家给袁六爷留下的东西比谁带来的东西都来劲儿,你说袁六爷不捧人家行吗?如今,杨彩月好不容易投靠上袁六爷了,你说说,应该请袁六爷坐在哪张桌子上?
  所以,高有庆怕五先生看见他原来坐的那张桌子上早有人坐下了。杨彩月在台上唱曲,还一个劲地向袁六爷暗送秋波呢。袁六爷坐在位儿上听玩艺儿,身后还站着四条壮汉呢!
  坐在散座里听,那滋味好受吗?每天都是自己一张桌子,还摆着茶水,四盘干鲜果品,如今倒坐到后排去了,谁咽得下这口气,五先生就回家一头倒在床上病倒了。
  听说南院里的五先生病倒了,我爷爷可着了急,五先生没有父母,只要他住在侯家大院,侯家大院就要对他的健康负责,总不能把他抛在南院里不管。我爷爷是侯家大院里的“头把”,他亲自过来看望五先生了。侯天成感动得热泪盈眶,挣扎着坐起来委屈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我爷爷还同时请来了医生,给五先生把脉。医生看了五先生的舌苔,翻过了五先生的眼皮,又把了好半天的脉,最后医生诊断出五先生得了三种病,一是肝脾不和,二是上寒上火,三是阴虚阳盛,据说这三种病都不好医。当即医生就开出了药方。
  听说侯天成得了病,他弟弟侯宝成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他一连多少天没见露面,再回到侯家大院来,胖了,也许日子混得不错,口袋里还有几个钱。
  侯宝成来到我爷爷的房里,向我爷爷请过安好,我爷爷问过他在外面都做些什么事?侯宝成说反正都是正经事吧,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的事一概没有,这样我爷爷才放下心来,和他说起了他哥哥的病。
  侯宝成对于他哥哥得病感到非常奇怪。他对我爷爷说道:“他怎么会得病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生在世谁还能没有个灾儿?”我爷爷对侯宝成说。
  “人人都可能得病,我哥哥得不了病。”侯室成对我爷爷说着,“三伯父,你是不知道,无论他身上多难受,只要是一提听玩艺儿,立时,他的精神就来了,就是天上掉炸弹,他也要到小梨园去听玩艺儿。去年夏天,那是多热的天呀?他又苦夏,只喝了一碗绿豆汤,他还上小梨园去呢。小梨园满园子里就只坐着三个人,连唱曲儿的老板都连连地给这三位爷磕头,请三位爷改日再来吧,今天实在是太热了,鸡蛋放在窗沿上,都给晒熟了。”
  “可是如今他病了。”我爷爷对侯宝成说着。
  “那一定是小梨园不让他进了。”侯宝成回答着说。
  “他没钱听玩艺儿了?”我爷爷关切地问。
  “不能够,他能没钱吃饭,不能没钱听玩艺儿。再说,他卖文章不少挣钱。三怕父,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卖文为生,可是不少挣钱的呢。人家一天卖出一篇就能养活一家人,我哥文笔又好,有时候一天能卖出去三四篇,您说他能没钱花吗?”
  “既然他有钱去听玩艺儿,小梨园又每天都有演出,他为什么不出去听曲儿去呢?”我爷爷还是不解。
  “三伯父,我给您调查调查去。”
  没半天时间,侯宝成跑回家来,径直就来到我爷爷的房里,把杨彩月甩他哥哥的事如实地向我爷爷做了禀报。我爷爷当即没有表示,一直到侯天成的病情好传后,我爷爷才把侯天成叫到自己房里来。
  “天成呀,我早就说过,你卖文为生虽然无可非议,可是一定要谨于言,慎于行,万万不要给自己和家里惹出麻烦来。”
  “我没有触及时局呀。”侯天成为自己辩解他说着。
  “不触及时局未必就不会惹祸,太平文章你尽可以写,可是你怎地就想起要写什么大鼓词来了呢?”我爷爷向侯天成问着。
  “那只是我的一点癖好罢了。”侯天成低着头回答说。
  “世人有雅好琴棋书画、花乌虫鱼者,谁见过有雅好大鼓词的呢?卖艺之人,全都是江湖中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知既在江湖中全是苦命人,他们要的是名利,我们要的是风骨。为名为利他们必须要有靠山,我们则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二者是水火不相容的。况且,那袁六爷是一个无赖,如今他包下了杨彩月,你万一把他惹怒了,岂不就要大祸临头了吗?上不要惹皇帝,下不要惹地痞,难道这么点道理你都不懂吗?以后,万万不要再和他们往来了,那大鼓词,你也再不可写了,好好的一肚子学问,怎么就糟踏在这上面了呢?”
  听着我爷爷的教训,侯天成一声不吭,其实他自己也是下过决心再不写大鼓词了,不如此,他何以把那篇他的得意之作《宝玉探晴雯》撕碎了呢?摇了摇头,侯天成似是自言自语地对我爷爷说道:“我真也是太呆了,怎么就相信世上有情义二字了呢?我并不想要什么回报,我只是希望世上能有人唱出好曲,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世上想唱好曲的人并不多,人们唱好曲,目的还是要得名得利。什么曲呀、艺呀,都不过是敲门砖、登堂术罢了。古人似汤显祖、洪升那样,今人如我者,也是不可多得的人了。”感叹着,侯天成的眼窝里涌出了眼泪儿。
  “天成天成,你好糊涂呀。”听着侯天成的感叹,我爷爷又对他说着,“世上人为什么要唱曲?还不就是为了糊口谋生吗?再妨有一口饭吃,谁肯把孩子卖给人家出去做艺?唱出了名声,人们想的又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要觅一个知音的人吗?知音人并不重要,靠山才最重要。你看这杨彩月,一连多少天,大报、小报全都是杨彩月的消息,怎么大家就这样要看杨彩月的消息呢?有人出钱,有人拿势力压报界,这样,杨彩月就成了新闻人物了,天津卫有不知道大总统为何人者,没有不知道杨彩月是何人的。这种人,我们万万不可和他们有一星儿来往的,你费时一年半年写出来的大鼓词,拿出去给了他们,结果呢?结果他们唱红了之后,就把你抛掉了,你再没味地去找他们,他们就不认识你了。也好,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就算是你见识世界吧。”我爷爷说着,还自信地挥了一下手。“我再也不写大鼓词了。”五先生气馁地答应着。
  “这就对了么。”当即,我爷爷就夸奖着五先生说:“好好的一肚子学问,做什么不好,何以就糟踏着写大鼓词呢?写大鼓词,压根儿就用不着学问,什么这一日,有一个,说的是,全都是陈词滥调,他们唱大鼓的,几时想换新词儿,随便找个人都能给他们写,不就是个瞎编吗?唱起来顺口就是了么,和乞丐唱数来宝一样。”
  “不一样。”五先生打断我爷爷的话说。
  “怎么不一样?”我爷爷不高兴地向侯天成问着。
  “我看就是一样,大鼓词就是瞎胡闹,有学问的人写大鼓词,是丢人的事,那全都是没饭吃,又没本事的人才干的勾当,你听说哪个有学问的人写过大鼓词?”
  “有的。”五先生回答着说:“清末时有一个文人叫韩小窗,学富五车,他就写大鼓词。”
  “我怎么不知道有个韩小窗?”我爷爷恶凶凶地向侯天成问着。“我就是知道有个纪晓岚,人家写过《四库提要》。”
  “韩小窗的学问不比纪晓岚差。”侯天成为他心目中的才子申辩。
  “既然那个什么小窗这么大的学问,他为什么不写圣贤文章?他一定是一个没落文人,没有出息。”我爷爷已经是很不高兴了,他强捺着心中的怒火。
  停了一会儿。为了辩明写大鼓词不是文章正道,我爷爷又向侯天成问道:“我来问你,自古以来,为什么总是作大学问的人留芳千古?”
  “可是,三怕你也无妨想一想,既然有那么多的人留芳千古,可见这写圣贤文章并不是什么凡人做不到的事;可是,自古以来能于写大鼓词上留下名声的人,却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呸!混账。”侯天成没想到我爷爷会发火,看见我爷爷真地动了肝火,侯天成也就蔫了。立时他做出一副认错的样子说道:“三伯父说的道理极是,大鼓词算不得是什么文章,有学问的人是不能写,也是写不来的。”
  “这就对了么。”也没听出来侯天成的话还是有弦外之音,我爷爷看见侯天成服了“软”儿,也就罢休了。
  侯天成就像戒烟瘾一样地再也不听梅花调了,从此一心只走卖文为生的道路,没多少时间,他还就成了气候了。
  前面已经说过,每天早晨不等天亮就到天津海河西河沿卖文章来的文人,全都是一些没落文人,他们中虽然也有些人有点小学问,但到底全都是半瓶子醋,没有什么功底;侯天成自幼在侯家大院和兄弟们一起读书,虽然不见有什么长进吧,可到底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和那些半吊子们不一样,他随便写点什么,行家一看,就说是出手不凡。
  就这样、侯天成在海河西河沿渐渐地有了一点小名气。每天早晨,侯天成只要一出现在西河沿,立即小报的编辑们就围了过来:“今天带嘛来了?一元钱一篇卖不卖?”不问内容,不看文笔,就冲着是侯天成的手笔,一篇文章就能卖一元钱,混得不错,就和我今天一样,一个电话打过来:“有新作品没有?”说是“有”,立即就定下版面来了,稿子一到立即发排。而且保证稿费比年轻作者的稿费高。怎么就这样“牛”?也是脑袋瓜子别裤腰上杀出来的天下,靠的是一身硬功夫。
  侯天成每个星期去一趟,卖出个三五篇文章,这一个星期的饭钱,就有了,连听玩艺儿的钱都有了。自然,如今侯天成是再也不听梅花大鼓了,他有志气,再不想那段伤心事了。一听梅花大鼓,就想写大鼓词,这就和吸毒、抽大烟一样,有瘾,莫说是嗅到大烟的味儿,就是一说起“大烟”二字,立即就犯瘾。
  侯天成为了强迫自己不写大鼓词,他就必须不听梅花大鼓。为了不听梅花大鼓,他就再也不进小梨园,为了不进小梨园,他就必须忘掉那个杨彩月,为了忘掉杨彩月,他就再也不看报。
  不看报也不行,在天津卫无论你走到哪里,杨彩月的大名也会出现在你的眼前,大明星了么、就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论你走到哪里,杨彩月的大名也要出现在你的眼前。还有杨彩月的照片,满马路挂着,走在马路上,商号门口的无线电,也在播放杨彩月唱的《黛玉葬花》,一字字,一腔腔,都似扎在侯天成心上的一把钢刀。侯天成整天整日不得安宁,他真想离开天津卫,找一个听不见梅花大鼓的地方躲避些日子去。
  只是侯天成实在也是离不开梅花大鼓了,虽然心里听着不安宁,可是一听见梅花大鼓,侯天成还是忍不住地要停下脚步。明明早就听出来这是杨彩月在唱,更熟悉自己写的那段《黛玉葬花》,可是听着也还是舒服。唉,这真是爱也是梅花调、恨也是你梅花调。这世上怎么就有了梅花调了也!
  不进小梨园,就站在商店门外听,听人家无线电放出来的梅花调,一听就是大半天,商店里的伙计看着都起疑,“这位爷别是憋着咱们老掌柜的吧?”伙计把侯天成当作绑票的土匪了。出来好几次,问他为什么老在这里站着?他也不说话,有个伙计心眼灵,他一生气把无线电关掉了,二活没说,侯天成立即就走开了。
  直到最后,侯天成也觉着自己的病是太重了,再这样下去,就成神经病了。自己上无父母,下没有成家,有了三长两短,岂不是给侯家大院找麻烦吗?想到这里,侯天成下定决心,急匆匆跑回家来,操起一把切菜刀,就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在菜板上。钢刀没有落下。
  侯天成把手指缩了回来,他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下次我若是再听梅花大鼓,就把这节手指剁下来。”


  好一条刚烈的好汉侯天成,为了不听梅花大鼓,每天从西河沿回家,他宁肯绕北河多走几里,他也不肯从小梨园门外经过,免得触景生情,又让他想起梅花调。
  为了不听彩月唱的《黛玉葬花》,他从商家门外走过,一听见无线电要放杨彩月的《黛玉葬花),他就再往前跑,到南马路,南马路的商号也在放杨彩月的《黛玉葬花》,他又往租界地跑,跑到法租界,法租界里的商号放时代曲:《这美丽的香格里拉》,他站住了,气喘吁吁地喘气,商号里的伙计直往外看,以为他是刚从“里边”跑来的逃犯。
  总这样躲着梅花调也不是事,侯天成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唱梅花大鼓的地方去闲坐——中华茶社。
  中华茶社,坐落在南市三不管的东口,顾名思义,只是一个喝茶的地方,算不得是演出场所。但是光喝茶没有意思,茶社就也准备下些演唱,侍候着各位茶客。不卖票,只收茶钱,一段曲唱完,架弦的下来收钱,也就是把一顶帽子反过来,一位一位地到茶客的面前,先向茶客鞠一个躬,不能说是收钱,由人家赏,高兴了,往帽子里放上二分钱,还得高高地谢,不高兴,下巴一歪,不给钱,你还得向茶客鞠一个躬,谢谢爷给个面子,没往外哄他,总算让他唱完了。
  宋中华茶社唱玩艺儿的有两种人,一种人,人老珠黄,早以先唱红过,也许还红得发紫,如今老了。力气没有了,姿色也不行了,嗓子也倒”仓”了,又没有饭吃,出来唱一天,挣上个三角五角钱,这一天,就不至于扛刀。第二种人,是刚出道儿,还没有唱出名声来,有的才从外地流落到了天津卫,一时没拜上门子,想先在茶社给老闲人们唱些日子,老闲人中免不了哪位爷有面子,一句话,就举荐到园子里去了,挂上牌,就是老板。
  还有的原来就是卖唱,天津卫说是“撂地”,就是只在三不管里唱,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场子,一群人围起来,就立在人圈里唱,唱一段收一次钱,有的人就是不讲理,你唱的时候,他立在人圈里听,你才唱完,应该收钱了,他一回头,走了,你连句闲话也不敢说。所以,梨园行里最看不起“撂地”的行当,再妨有一线之路,谁也不愿意去“撂地”。两个人见面,一个问:“怎么样?”另一个回答说:“不行,撂地了。”这就是说,这位爷的玩艺儿过时了,没人听了。
  中华茶社给昔日的古董和未来的明星们搭了一道桥梁,更是天津卫有闲有钱的爷们作消闲的好去处,如今侯天成正值心灰意冷之时,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他自然就常常要到中华茶社来坐一坐了。
  人坐在茶社里,心早飞到了大千世界,乱槽槽想着自己的家世,想着自己的境遇,想着人间冷暖,五先生常常就自己叹息一声。好在坐茶社的人,大多不得意,一人一肚子心事,全都是心不在焉的样,有一个人叹息一声,随之就会有好几个叹息,尽管人们的心事不同。但是人们的表达方式是一样的。
  摇摇头,五先生又想起了那个杨彩月。五先生过去也听人说过,世上有过河拆桥之一举,可是五先生万万没有想到这过河拆桥的事,竟然拆到了自己的头上。杨彩月本来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了,再这样唱下去,人老珠黄,她也就“窝”死在小梨园里了,是侯天成一段《黛玉葬花》,使一个唱了多年没唱出名声来的杨彩月成了天津卫的大明星。可是杨彩月成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甩侯天成,她顺势又找到袁六爷做靠山,如今她已经是天津卫的头牌名角儿了。报上每天都有杨彩月的消息,每天都有人写文章吹捧杨彩月,把杨彩月捧得上了天。而且最最让侯天成生气的,是前几天报上的一篇文章说,杨彩月不光是唱得好,她还会自己写段子,那段让她一夜之间成名的《黛玉葬花》就是出于她杨彩月的手。
  五先生当然不服,他写了好几篇文章,向世人揭露那段烩炙人口的《黛玉葬花》是他侯天成写的;可是文章在口袋里都快烂掉了,还是没有卖出去。在西河沿有不少的小报编辑看过这篇文章,大家说:“你也是脸皮太厚了,你怎么配给人家杨彩月写段子呢?”
  心里胡思乱想,五先生人在茶社里,品不出茶叶的味道,也听不见台上的人在唱些什么。有时候五先生一直坐到茶社都没有一个人了,伙计过来对五先生说。
  角儿们都侍候过了,五先生这才抬起屁股想起已经到了应该回家的时候了。飘飘摇摇地走在路上,五先生还是胡恩乱想,突然“你找死呀!”五先生才看见一辆汽车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一天下午,五先生又在茶社里不知道坐了多少时间,就觉得似是有人唱了一段《霸王别姬》,还上来两个人说了一段相声,也没把人逗乐,怪没趣地两个人就下去了,听得茶社里的老清客们一个个直伸懒腰。
  五先生似是又叹息了一声,又有几个人也随着叹息了一阵,这时候就看见一个姑娘领着一个瞎子走上了台,看这姑娘的容貌,也算得一个上等人了,可是没有精气神,带着不走运的样子,走路时低着头,身段也扭不起来。
  走上台来之后,那个姑娘就站到一旁去了,这时那个瞎子就向前走了一步,向着台下施了一个大礼,也没有人问这个瞎子是要向人们乞讨,还是要登台献艺?大家还是各人喝着各人茶,还有几位老清客把桌子凑到一起,下棋。
  “在下瞎老万给各位爷们儿鞠躬了。”台上的瞎子向众人鞠过躬后,大声他说着。似是也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一些什么,倒是侯天成此时正闭目养神,才听清了瞎子说的话。“瞎老万自幼失明,没看见过天上的白云,没看见过地上的鲜花,再加上生来命穷,大半生就是走江湖给角儿们架弦卖艺,也是天老爷可怜瞎老万,就让我女人生下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起个名字叫万芸儿。芸儿过来,还不快给各位爷们儿磕头。”
  瞎老万那里话音才落,万芸儿立时就走到了台前,向着台下的爷们儿施了一个大礼,这一下,满中华茶社安静下来了,借着茶社不算明亮的灯光,人们果然看见站在台上的这位姑娘相貌不凡,长长的脸儿,亮亮的一双眼睛,俏肩膀,中等身材,看着就讨人喜爱。
  “瞎老万,你上辈子一准是帮下好事了,怎么你就有一个这样俊的闺女呢?”中华茶社和小梨园不一样,在小梨园,人们只许听,不许和台上的角儿对话,中华茶社不是一个正式的演出场所,喝茶的清客,可以和角儿随便说话。有时候,一个角儿唱完了,下个角儿还没到,茶客们就和角儿一起说家常,问东问西。还有的时候老清客们嫌角儿唱的不好,大家一起哄,就把角儿轰下来,轰下也不难为他,也给份儿钱。知道这个角儿棋下得好,大家就和他摆上一盘棋,而且说好,下胜了,按一个段子给钱。
  这就叫茶社,没规矩。
  “瞎老万前世里若是做下了善事,还会瞎了一双眼睛吗?”台上的瞎老万忙对台下的人们说着,“倒是在座的爷们儿行下了善举。这才让瞎老万有这样一个女儿侍候着各位爷们儿喝茶。只是瞎老万没有出息,没有本事,白糟踏了女儿的好嗓音,好做派,还有这一副好容貌,这一连几年就是只能在三不管‘撂地’,眼看着孩子已经十八九了,再这样下去,瞎老万就对不起孩子了。睛老万说着,那一双睛眼睛竟涌出了两行眼泪。在座的各位自然明白瞎老万为什么会如此伤心,三不管不是好地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三不管“撂地”,说不定遇见一位什么不讲理的爷,就糟践在他的手里了,那时候你想逃都逃不出他的虎口。早早地出来想个办法,总不能老让孩子在老虎嘴边上讨这碗饭吃。
  说这一番话之后,瞎老万退后一步坐在了一张小板凳儿上,架起三弦弹起过门儿。侯天成本看着这对父女也可怜,也想听听这个万芸儿到底有几分的成色,可是才一听过门儿,梅花调,侯天成就似是被蝎子螫了一般,站起身来就往外面跑。
  侯天成已经跑到了中华茶社的大门口,后面万芸儿已经唱起来了。“嘿呀说是那一位。”好清亮的声音。
  一下子,就把侯天成拉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就立在中华茶社的大门口听着。睛老万又拉了一阵过门儿,万芸儿又唱了起来,这时才唱到了正题,万芸儿今天唱的是《伯牙摔琴》。
  “俞伯牙抚瑶琴,热泪沾襟,尊一声贤弟,你为何撇下兄一人?”
  万芸儿不紧不馒,一字字出于肺腑,感人处,声泪俱下,果然堪称是以情动人。侯天成没有转身,只是立在门口处听着,此时他已经听出这个万芸儿嗓音甜美,吐字清晰,而且高音圆亮,低音重厚,一腔一韵唱得极有讲究。知音难觅,侯天成听着,不觉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是走、是听?侯天成站在中华茶社的大门口,拿不定主意了。走吧,如此千载难逢的演唱,只怕踏破铁鞋无觅处了;听吧,自己早下了决心,再不听梅花调了。
  一个人怎么就如此没志气呢?走!侯天成一咬牙,他直奔门外去了。
  走出门外来,背后又传来了万芸儿的“白口”《伯牙棒琴》是极难唱的一个段子,全曲一百多句,竟有五十多句的“白口”,也就是没有伴奏的说白,中华茶社这么大的一个园子,万芸儿立在台上,声音贯满茶社,还飘飞到茶社门外,不是用力嘶喊,就和说家常话一样,一字字清清楚楚,难得,侯天成已经被万芸儿的演唱迷住了。
  “走!”侯天成何等刚烈的好汉,他既然已经立下誓言,再不听梅花调,如今你就是再难得的角儿,那也是休想让侯天成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了。咬紧牙关,侯天成举步就走,但是直到他停下脚步,他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又走回到中华茶社里面来了。
  拉倒吧,一不做,二不休,侯天成一屁股坐了下来。
  又听起梅花调来了。
  这时,满茶社里已经是一片赞叹之声了。有人问瞎老万,你闺女唱得这样好,为什么不到园子里唱去呢?瞎老万说:“爷,夜里睡觉都梦见在园子里唱呢。咱不是没人捧吧?”大伙说:“瞎老万,你就带着闺女进园子里唱去吧,你在哪家园子唱,我们爷几个就一起到那家园子去听。”瞎老万又说:“不行呀,爷。园子里唱一段一收钱,咱唱的时候有人听,一到收钱的时候,人就走了,收上来的钱,还不够交园子的底银,那不是咱去的地方。”有人说:“你不兴上小梨园唱去吗?那地方园子给你份儿钱,你只管唱你的玩艺儿就是了,”不用瞎老万说话,连侯天成都听出这个人是行外话了。
  “小梨园是杨彩月的天下,他怎么挤行进去呢?”坐在一旁的侯天成说话了。
  “这话,瞎老万可是不敢说。”瞎老万急忙向台下的爷们儿说着。
  “唉!”众人一起叹息着,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了。
  回到家来,侯天成一夜没睡着,坐在桌子前文章没写出来,他一脑袋瓜子只有万芸儿。他可不是那种轻浮之人,心里想的是人家闺女的容貌,侯天成是一个君子人,他心里想的只是万芸儿的好嗓子、好唱腔、好功夫。
  “叮叮……”桌子上的自鸣钟打了两下,已经是后半夜两点了,侯天成披衣走到窗前,顺手推开窗子,正好有一颗星星在他的头顶上闪闪发光,也不知道侯天成是怎么想的,他就是觉得这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是万芸儿。
  万芸儿是一块好玉,只要稍加雕琢,就能成为一件好玉器,无论是嗓音,是唱腔,杨彩月都没有办法和万芸儿比,万芸儿天生是唱梅花大鼓的材料,眼看着这样的一块美王就“窝”在中华茶社,侯天成觉得这是自己的罪过。
  强迫着自己睡下了,可是一闭上眼睛,万芸儿的容貌、声音就浮现在自己的面前,把她忘掉,可是万芸儿就像是长在侯天成的心里一样,再也没有办法把万芸儿抹掉了。
  第二天一早,侯天成没有去西河沿卖文章,好不容易估摸着中华茶社该开门了,侯天成勿匆地就赶到了茶社,此时茶社里连伙计带茶客,一共才只有两个人。
  听明白了吗?侯天成是头一个到茶社的,伙计说水还没有煮开,要等一会儿才能泡茶。侯天成说他不等着喝茶,今天早晨他起“冒”了,走到马路上,才发现天还没有亮,在河沿上遛了一个通早,这才到茶社来。有茶没茶的没关系,坐一会儿。
  “这位是侯府里的五先生吧。”侯天成一个人正发呆,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对自己说话,回过头来一看,是瞎老万,他也早早地就到茶社来了。
  “直呼我五先生就是了,别提侯府不侯府的。”
  侯天成对瞎老万说着。
  “芸儿,过来给五先生请安。”说着,瞎老万把女儿唤了过来,向五先生施了一个大礼。
  “不敢,不敢。”五先生挥手拦住万芸儿,又对瞎老万说着,“我就是一个茶客,你们唱你们的玩艺儿,我喝我的茶,咱们是两不相干。”
  “早就听说五先生是天津卫梨园行的老宿儒,也总是没有缘分儿,昨天听闺女说五先生就坐在茶社里,回到家里我就把她一顿好骂,我问她,你怎么不过去给五先生请安?”
  “你别跟我套近乎。”侯天成一挥手,对瞎老万说。
  “我早就立下誓言,再不掺乎梨园行里的事了,若不是万芸儿的好嗓音,昨天我就走了。”
  “学徒就是看见五先生站起身来往外走,才故意唱几句‘白口’把五先生留下的。”天津卫,艺人在听众的面前自称是“学徒”,以表示自己的低人一等。
  “你的功夫不错,梅花调,唱容易,念白口难,这样乱糟糟的茶社,你几句白口贯到茶社门外。还不显着用力气,有前程。”侯天成夸奖着说。
  “五先生指教。”万芸儿又向侯天成施了一个大礼说着。
  “我不管,我早起过誓,再听梅花调就不是人。”五先生对万芸儿说着。
  “五先生怎么就和梅花调这么深的仇恨?”万芸儿还是向侯天成问着。
  “不干你的事。”五先生对万芸儿说着。
  “五先生看在学徒一片真心的面上,给学徒引引路。”
  “跟你说过了,我不管,你若是缠着我,我现在就走,我不是没有地方好去。你着是不理我,也许我还听你唱几段,我不是那种不给钱的恶霸。”侯天成已经有些烦了,他真地就要站起身来走开了。
  “五先生别和一个孩子生气,我们这就走。”倒是瞎老万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了,这才领着万芸儿向台上走去,这一连十来天,万芸儿在中华茶社就算是唱出点名声来了,中华茶社虽然比不得园子,可是到底也不至于再,‘撂地”了,有了准地方,有了听众,到底也比站在人圈儿当中唱好,这里好歹没有无赖捣乱。也是中华茶社的爷们儿捧万芸儿,这几天,别的玩艺儿早没人唱了,什么西河大鼓、单弦、河南坠子、山东快书人们不听了,中华茶社里的爷们儿就是要听万芸儿唱梅花调。果然中华茶社里的爷们儿成全人,这一连多少日子,不光是中华茶社的生意好,连万芸儿都已经唱出点小名声来了,几位老清客们搭桥,南门外的上权仙、鸟市儿的庆芳园,已经说好下个月请万芸儿到他们那里登台做艺,虽然说离着走红还差很远,但至少也是找到饭辙了。这一天,已经是到了下午时分了,外面下着细雨,老茶客们走不了了,新茶客们也不会再来了。大家就一起随随便便地坐着,说着话。也不知是哪位爷忽发奇想,他向着台上的万芸儿就说起了话来。“芸儿,天津卫当今最走红儿是杨彩月,她唱的《黛玉葬花》人说是天下一绝,你老爹既然夸口说你是怀才不遇,那你也唱唱《黛玉葬花》给咱们听听,让咱们也比比到底是你唱得好?还是人家杨彩月唱得好。”“万芸儿给这位爷鞠躬了。”说着,台上的万芸儿就向台下的这位爷施了一个礼,随后,万芸儿对这位爷说着:“不是万芸儿不敢唱《黛玉葬花》,只是这《黛王葬花》是人家杨彩月的段子,咱唱人家的段明明是抢人家的饭碗。人家知道了,不会轻饶咱的。”万芸儿当然知道梨园行的规矩,她是不敢轻易唱人家的段子的。“没事儿,外面下着雨,茶社里又都是老熟人,你无论怎么唱、也传不出去。”这位老茶客一定要听听万芸儿唱《黛玉葬花》,而且他还掏出了一元钱,说是唱完了重赏。“谢谢者前辈的抬爱,莫说是外面下着雨,就是外面过兵马,这《黛王葬花》不是我的段子,我就不能唱。”万芸儿知道保护知识产权,她不敢轻易地唱别人的段子。“什么你的段子,我的段子,唱玩艺儿。还不全都是学着人家的段子唱吗?”台下的老清客撺掇着万芸儿说。“芸儿,既然几位爷保着你,这里又全都是老熟人,你就学着唱吧。”瞎老万经不住人们的撺掇,不等他女儿点头,他就把过门拉出来了。侯天成坐在台下,心里噗嗵噗嗵地跳着,他真想听听万芸儿如何唱他的《黛王葬花》。以万芸儿的嗓音,以万芸儿的唱腔,侯天成相信万芸儿一定比杨彩月唱得好。“也罢。”万芸儿看看茶社里全都是老清客,她回头向她的老爹示意,拉起了过门,抬起小茶壶,抿了一小口茶,打起精神,她要侍候各位爷一曲《黛王葬花》。


  嗵嗵嗵,击过了三遍鼓,把鼓槌放在鼓架上,向前迈一步,面对着中华茶社里满堂的老清客,万芸儿将双手合在一起放在胸前,眼睛向台下扫了一圈。随之,瞎老万的过门也拉过了,放开嗓音,她就唱了起来:“唉嘿呀唉唉呀——”梅花调开篇不唱正词,要的是先来一个一唱三叹,让唱曲的老板把自己的声音先亮出来,这一声吟唱,几十板,抑扬顿挫,直听得人们心神激荡;到此时,再拉过一段过门,这才开始唱下词。
  中华茶社里鸦雀无声,万芸儿似唱似诉,“潇湘馆一夜风声紧”。只头一句,就让人们听得怔了神。侯天成此时微合双目,把左手放在腿上,一板一眼地击着节拍,听一句摇一下头,听一板按一下手指,摇摇晃晃,他已经听得如醉如痴了。
  中华茶社从开张的那一天算起,就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常常是台下说话的声音比台上唱曲的声音还要大,而能够把人们的说话声夺下去的,又是茶社伙计走来走去送茶水的吆喝声:“少回身啦!”是提醒茶客们当心,伙计们提着大水壶过来了,不小心沸水烫着,所以伙计们的嗓门最高。
  但是今天,中华茶社安静下来了,老清客们不说话了,连气儿都不敢喘了,伙计们更是不敢走动,也没有人要续水了。满中华茶社里只有万芸儿一个人唱曲的声音,她在唱,她在向人们述说,述说着一个叫黛玉的姑娘满怀的愁情。
  侯天成听着,不知不觉地泪珠儿就涌出了他的眼窝,他顾不得拭眼角,只任由泪珠儿涌着,还摇着头,击着板,万芸儿一字一句都似雨露儿一样,落在侯天成的心上。
  只有万芸儿才配唱《黛玉葬花》。那个杨彩月活活把这篇千古绝唱糟踏了,想当时听杨彩月唱,总是觉得花哨有余,而悲凉不足,只有万芸儿才唱出了一个无依无靠女孩儿的满怀凄情。不紧不慌,万芸儿不显山不露水,就是如歌如诉地安安静静地唱着。侯天成忘记了自己是坐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他为了这段《黛玉葬花》所经受过的屈辱。”
  “嗵嗵嗵。”直到又听见万芸儿的击鼓声,人们才发现一曲《加玉葬花》已经唱完了。中华茶社和小梨园不同,小梨园有人捧角儿,鼓声才落,立即喊好的声音就沸腾了起来,中华茶社没有人捧角儿,人们只是听曲儿,万芸儿唱完之后,好长时间,茶社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嗤”,不知是哪位者清客抽了一下鼻子,这才把人们从沉迷中唤醒过来。“好!”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好”,随之,满茶社里的人全一起喊起好来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呀。”一位老清客感叹他说着,大家又是一番赞扬,万芸儿此时也退回一步,站回到台后。瞎老万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施了一个大礼。此时,一片喊好的声音才沸腾起来,满中华茶社欢跃得热火朝天了。
  “嗖!”就是在人们刚刚从万芸儿的唱腔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就听见一声风嘶,只觉得有一只黑乌鸦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还没客人们看清是发生什么事,突然一声”哗”的巨响,随之,就只见一把壶落在万芸儿的脚下。
  “啊!”满中华茶社一片惊慌的喊叫,人们被这突发的事件吓呆了。
  闹事!飞茶壶了。
  飞茶壶,在天津卫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只是中华茶社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飞茶壶的事件;中华茶社是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地方,来这里喝奈、唱曲的全是没辙的人,也没有人找到这里来,和这些与世无争的人闹事。
  闹,也确实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呼喇喇,人们全站起来了,这时就看见一个恶汉站在了茶社的门口,一只胳膊还没有放下。刚才那把茶壶明明就是他“飞”上去的。
  “瞎老万没长眼,哪位爷?多有得罪。”到底是瞎老万经过世面;他觉出是有人出来闹事了,立即,他跪在了地上,向着茶壶飞过来的方向,就磕了一个头。
  “瞎老万!真是瞎了你的一双狗眼。”恶汉向着台上喊了起来。
  “是是是,爷骂得对,我这一双狗眼从主下来就是瞎的。”瞎老万跪在地上向恶汉求饶。
  “咱爷们儿在中华茶社门外蹲了你不是一日半日了,早觉出你要‘炸翅儿’,果然你忍不住了,知道你犯在谁的门下了吗?”恶汉一阵吼叫,早吓得者清客们跑掉了。中华茶社里的老清客就是这份能耐,只要有一点动静,立即就呼喇喇一起跑掉,如今出来一个恶汉飞茶壶,人们就更害怕了,一阵混乱,立时茶社里的人就跑光了。
  台上只有瞎老万和万芸儿,台下只还坐着一个侯天成。倒不是他有多大的胆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是还在座位上坐着。
  “噔噔噔”,台下恶汉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了过去,瞎老万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身子在微微地打颤,他自然知道这将会招惹来怎样的灾祸,而且听着那恶汉的口气,今天他是一定要给瞎老万父女一点颜色看看的。
  侯天成一动不动地等着看事态的结局,他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像一块木头一样,僵坐在座儿上了。
  “瞎老万,你听清楚了,知道这爷是谁的人吗?”恶汉走到台口,冲着跪在台口上的瞎老万问着。
  “无论爷是谁的人,我瞎老万都敬重着。”瞎老万驯良地回答着。
  “明人不做暗事,和你明说了吧,爷是袁六爷的人,今天找你来给我们杨老板振振威风。你在中华茶社里卖唱,我们杨老板不能砸你的饭碗儿,你居然敢唱我们杨老板的段子,你可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黛王葬花》是我们杨老板看家的段子,你一不是我们杨老板收认的私淑弟子,二不是我们杨老板膝下的亲生儿女,你怎么就敢唱我们杨老板的段子?”
  “瞎老万该死。”瞎老万狠狠地骂着自己,还一面狼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瞎老万自然知道,既然这个人出来闹事,不让他占了上风,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少和爷们儿玩这套,既然你惹在了我们杨老板的头上,我就得给你立点规矩。”恶汉说着,伸出手来,一把将瞎老万从台上拉了下来。瞎老万没有防备,冷不防从台上跌下来,立即就摔得头上流出了鲜血。
  “爹!”万芸儿喊着,一下就扑了过来,她本来想把她爹救出来,没想到,那恶汉一挥手,又把万芸儿推了一个大跟斗,万芸儿没有站稳,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最后还是跌坐在了地上。“你们父女两个听明白了,今天不给你们上厉害的,只是转告我们杨老板的话,从今之后,再不许你们进茶社的大门,回你的三不管撂地吧。”说罢,那恶汉转过身来,就扬长而去了。
  “我们走,我们走。”瞎老万从地上爬起来,四下里摸着自己的女儿,又拾起那破三弦,一步一步地他就拉着万芸儿从中华茶社出去了。
  侯天成坐在他的位于上,没有过来扶瞎老万一把,没有对万芸儿说一句话,他就是眼巴巴地看着睛老万和万芸儿从他的面前走出中华茶社去了。
  中华茶社安静下来了,没了一个人影儿,连送茶的伙计都躲到墙角儿里不敢出来了,只有侯天成还在他的位儿上坐着,似是一块木头疙瘩,似是一个死人。
  “岂有此理!”侯天成大喊一声,还险些儿把桌子拍裂了。当然他不是在茶社,而是在侯家大院南院他自己的房子里。
  侯天放不知道他是怎样走回家来的,他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就是拍了一下桌子,还大喊了一声,如此,他才算出了这口气。
  欺辱人,不能这样恶毒,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瞎老万已经给你下跪了,你怎么还把人家从台上拉下来,还把万芸儿推了一个大跟头呢?当侯天成坐在他的位儿上,看着万芸儿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心里真是一阵怒火燃烧了起来,他真想扑上去,一把将那个恶汉抓住。
  活剥了他的人皮。但他没有站起身来,他坐在他的座位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地看着瞎老万被人从台上拉下来,又看着万芸儿被人推了一个大跟头。
  世上真是没有讲理的地方了,那《黛王葬花》的段子是我侯天成写的,你杨彩月可以唱,人家万芸儿也可以唱。只是如今侯天成没有地方好去声明那个段子是他写的,就是找到地方去说,也是没有人相信。真是一个黑暗世界了,侯天成铺开稿纸,操起笔来就写下了“暗无天日”四个字,想以此为题写一篇文章,但只是看着这四个字的题目,侯天成就打了一个冷战,这头上的青天,和青天上的日头,是你随便骂的吗?
  “找死呀!”侯天成似又听见马路上开车的司机骂他的那句老话。
  桌子上铺着稿纸,手里握着毛笔,心里骂着这万恶的社会,侯天成此时已是一身的正气,他离着拍案而起已经是差不远了,只是侯天成心中的愤怒不多时就云消雾散了,他想起来自己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到西河沿卖文去了,再不去卖文他就要没有钱花了。
  此时此际,侯天成心里已是麻木得没有一点灵性了,莫说是写文章,就是抄文章他也是抄不上来了,迷迷糊糊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纸上写了一些什么,写得困乏了,他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天大亮,侯天成这才抬起头,这时他就看见桌子上有一张稿纸,上面整整齐齐地写好了一篇文章,什么文章?再一细看,他惊叫了一声,天哪!竟然是一篇《宝王探晴雯》!
  “见鬼!”侯天成又一声大喊,抓起桌子上的那张纸,一使劲就把那张写着《室玉探晴雯》大鼓词的稿纸揉成了一团,随之,把手往口袋里一揣;他就跑出家门去了。
  侯天成是怎么跑到西河沿来的,才走进西河沿,就有人凑过来向他问:“一元二啦,给你开高价。”但是,今天侯天成口袋里没货,他抓了好半天,一篇小稿也没抓出来。
  “唉。”侯天成叹息了一声,就从西河沿走出来了。
  一连五六天侯天成哪里也没去,就是“窝”在家里,没精打采地做他的吃饭虫,吃的也不多,也不馋嘴,我奶奶问他想吃什么,他也没说出来。正好那一阵海货下来了,他就跟着我们一起吃了好几天的黄花鱼。
  吃完黄花鱼,他也不出门儿,就冒在家里心不在焉地和我奶奶说话,他给我奶奶说戏里边的故事,我奶奶就和他说老话,两个人倒也说得满热闹。
  说话的当儿,我奶奶就对侯天成说,再过一个月就是龙国大的生日了,每年龙国太过生日,我奶奶都亲自到府上去贺寿,今年又正逢龙国大的七十大寿,我奶奶说一定要给龙国大送一件她最喜爱的物件。
  龙国太喜爱什么物件呢?她什么也不缺,只要是中国有的物件,她儿子都给她弄到手了,龙国太最喜爱的物件,就是讨人喜爱的人儿,还得是会唱玩艺儿的人儿。听明白了吗?龙国太喜欢听玩艺儿,最爱听逗人掉眼泪儿的段子,我奶奶对侯天成说,如果他能给哪个角儿写个新段子,到时候我奶奶把这个角儿带到国太府里,唱给龙国太听,只要是把龙国大的眼泪儿哄下来,一句话,明年我爷爷生意就好做了。
  “三伯母,你以为那新段子是那么好写的吗?我可是没有那份能耐。”说罢,侯天成就从我奶奶的房里出来了。冲着侯天成的背影儿,我奶奶骂了他一句:“真是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都说他会写大鼓词,真用着他的时候,他又说写不出来了,留在家里做你的吃饭虫吧。”
  侯天成没有听见我奶奶骂他的话,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大街上,活赛个游神野鬼似地,东拉一头、西撞一头,满天津卫转悠;走着走着一抬头,德士古油行,卖石油的,和他没关系,再往前走。又走一处地方,再一抬头,维格多利舞厅,更没他的事了,低下头又往前走下去了。
  就这样侯天成整天在大街上逛,他想把那天在中华茶社的可怕经历忘掉,可是无论走到哪里,瞎老万跪在地上,万芸儿被推倒的样子,总是在他的眼前浮荡。
  那印象太深刻、也太痛苦了,那个恶汉就像是把他自己从台上拉下来一样,当万芸儿跌倒的时候,侯天成的心里似被人打了一拳,侯天成觉得是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梅花大鼓,对于侯天成说来,只是一种雅好,但这种雅好给侯夭成带来过羞辱,也带来过愤怒。他有饭吃,有钱花,写大鼓词他就是“玩”,写着好玩,写着过瘾,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把《黛玉葬花》给了杨彩月,杨彩月一夜之间成了名,他才想享受享受做幕后英雄的快乐,杨彩月却把他一脚踢开了。又发现了一块好玉,听万芸儿的演唱,才把那个杨彩月忘掉了,谁料又让他看见了血淋淋的景象。从此罢休,再也不去想什么梅花调,可是万芸儿如今流落到了哪里,瞎老万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侯天成欲罢不能,他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心里胡思乱想,他整天地在大街上逛。走过小梨园,小梨园门外立着杨彩月的大幅画像,而且门外还拉着横幅:“千古绝唱:《黛王葬花)”,似是故意往侯天成的脸上吐唾沫。不看它,低头往前走,又走过中华茶社,里面冷冷清清,实在也是不想再进去了,就又往前走。
  走着走着。侯天成觉着人忽然多起来了,人挨人,人挤人,路边各种各样做小生意的人在大声吆喝,卖包子,卖锅贴,卖糖堆儿。哦,三不管,侯天成走到三不管来了。
  三不管是天津最热闹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要到三不管来挣钱。这里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吃的、用的、鸦片、毒品,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口的东西,反正这样说吧。只要你想得出来这种东西,在三不管你就能够买到。你说我想买活人,没什么新鲜的,三不管还真有现货,从三岁到八十岁,男人女人,要什么成色的,就有什么成色的,当然价钱不同。
  侯天成什么也不想买,他就是信步走着,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走进到一个人圈儿里面来了。
  三不管里,一圈一圈的人围着,里面是做什么的?听玩艺儿的。前面不是说过了吗,三不管是个“撂地”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听到、看到一切在园子里听不到、看不着的玩艺儿:吞铁球,吞宝剑,一只宝剑三尺长,愣一口一口地吞下肚里去,待到吐出来的时候,剑刃儿上还带着鲜血。不看耍把式的,你就去听唱玩艺儿的,这里边有唱快板的,有说书的,有说相声的,有讲“荤”笑话的。
  侯天成走进来的这个人圈里是唱什么玩艺儿的?
  不知道,侯天成心没在这里,他东瞧西望呢,他也没听出来人圈里的那个孩子是唱什么玩艺儿的,人圈里也乱,你喊我叫的,还有两个人为了什么事在吵,有人喊:“打架外边打去!”打架的人就冲着那个人喊:“你管得着吗?你们家的地方?”
  终于,人圈里的那个孩子唱完了,怎么就知道是唱完了呢,听玩艺儿的人,开始散了。前面不也是说过了吗?三不管听玩艺儿全不给钱,你唱的时候,他站人圈里听,你快唱完了,一回头,他走了,你连拦也不敢拦。
  有靠山的,那位爷刚要走,旁边一条大腿伸过来,一下子就把你绊倒,爬起来,你还得乖乖地给钱。没有靠山的人,就只能眼看着人家走,连句话也不敢说,还得冲着人家的背影儿鞠躬:“明日你老还关照。”
  本来,侯天成应该第一个跑掉,因为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已经好多日子没有写文章了,在侯家大院里做吃饭虫,已经怪难为情的了,怎么还好意思向人家要钱出来听玩艺儿?可是如今自己走到人圈儿里来了,一段曲儿唱过,艺人已经向人们走来,开始收钱了,侯天成实在是抬不起腿,迈不开步,他就是呆呆地站在边儿上,看着艺人向自己走过来,这时,他真恨不能有个地缝儿,好让自己钻进去。
  “有钱的出个钱力,没带钱的,出个人力儿,瞎老万这里给各位爷们儿鞠躬了。”走过来收钱的,竟然是瞎老万,侯天成一下子怔呆了,他抬起头来再往里面看,人圈当中正站着万芸儿,她刚唱完曲儿,此时正端着小茶壶“洇”嗓子呢。
  瞎老万一点精神也没有了,他似是得过一场大病,身子还没有康复,走路的样子极艰难,脸上也带着疲惫不堪的神色,他瞎着一双眼睛,手里拿着顶破草帽,回过来,向人们伸过去,一步一步地向人圈儿走过来。
  “瞎老万觉出来了,站在瞎老万对面的这位爷是位贵人,谢谢你老的赏赐,过一会儿让闺女侍候您一段好曲。”瞎老万明明是瞎说,他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早就走了,没有人往他的破草帽里放钱,他走了一圈,也没敛上几个钱来。
  看着瞎老万病弱的身子,看着万芸儿凄苦的神态,侯天成的眼窝已经湿润了,他真恨自己这些日子没有写文章,好歹写几篇文章,他也能赏他们父女几个钱。
  怎么就能眼看着他们白唱一夭呢?
  “这位爷,瞎老万给您老鞠躬了。”瞎老万也是一种本能,他感觉着人走得没剩下了几个,就径直到了侯天成的面前,也没有站到侯天成的对面,和侯天成还差着好远的距离,他就给侯天成鞠了一个躬,随之,就把那顶破草帽伸过来了。
  侯天成尴尬地站着一动不动,他觉得瞎老万似是睁着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他往那顶破草帽里放多少钱?侯天成实在没有一分钱,他的一只手就是在口袋里掏着,掏了好半天,还是没有掏出一分钱来。
  “闺女,还不快给这位爷跪下。”瞎老万冲着身后的女儿说着,万芸儿一个女艺人,在三不管做艺,有规矩,不许抬眼向人张望,你一抬眼,立时就有人和你搭腔:“闺女,你这是跟谁飞眼儿呀?”埋汰地方,不会有好话,这就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万芸儿听见她者爹要她下跪,头也不抬地,就在原地方跪下了身来,跪在地上,也还是不肯抬头,就是感谢爷的一份赏钱。
  侯天成的眼圈湿了,任泪珠儿涌了出来,他真恨不能跑到人圈里,把跪在地上的万芸儿扶起来,可是男女有别,莫看三不管不是好人来的地方,可是你真若是跑到人圈里把万芸儿扶起来,一准有人出来把你的腿打断:“怎么,想沾人家闺女?”他们没有好心肠,一想就想到坏事去了。
  掏着掏着,忽然侯天成在口袋里摸着了一个纸团,也许是钱?什么时候忘记在口袋里的一毛钱?和他呢,先打发开瞎老万要紧,说着,侯天成就把那个小纸团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一把,就扔在瞎老万的破草帽里了。
  趁着瞎老万没发现那只是一个纸团,侯天成回身就从人团里跑出来了,跑到人圈外,他的心还在嗵嗵地跳着,他怕瞎老万从后面追上来,抓住他,骂他不该往他的破草帽里放一个破纸团儿。头也不敢回,侯天成匆匆地往远处跑,此时,他还听见瞎老万在后边让女儿向这位爷致谢的说话声呢。
  一阵急急令,侯天成跑回家来,闯进大门,闯进二门,跑进南院,坐下身子,铺开稿纸,操起毛笔他就要写文章了,他要写几篇文章,明天早晨好拿到西河沿去卖掉,卖掉文章,好拿着那几个钱去三不管,听万芸儿唱一段曲儿,然后放在瞎老万的破草帽里,一是补了今天胡乱放了一个小纸团的罪过,二是接济他父女二人。
  看待出,他们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苦了。
  稿纸铺好了,笔也握好了,可是写篇什么文章呢?
  侯天成脑袋瓜子空空的,实在是想不出好题目来了;想了大半天,侯天成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论中国之前途》,呸,肚子一阵咕噜,捏着那张纸,侯天成就往厕所跑去了。


  十几天的时间,侯天成一篇文章没写出来,坐在桌子旁,才思枯竭,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侯天成额上渗出汗珠儿,他心慌了,写不出文章来,他怎么活呢?一分钱也挣不来,虽然没有家室之忧,可是零花钱没有了,出去听玩艺儿的钱没有了,往瞎者万的破草帽里放下一个小纸团儿的罪过也赎不回来了。侯天成越想越害怕,他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狠狠地骂着自己,侯天成呀侯天成,你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写文章的事,怪得很,写在兴头上,越写词儿越多,这个还没有写完,下一个又出来了,就像秋天坐在枣树下边一样,好歹晃晃树,就哗啦啦地掉下来一大堆,吃吧,一个比一个甜。可是一到写穷了词的时候,你就是着急也没有用,冲着稿纸坐上三夭,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说句不雅的话,这就和大便干燥一样,憋得你满头大汗,也是干着急,只能看着人家一篇一篇地写,你就是没词儿。
  如今侯天成就写得没有词儿了,他冲着稿纸坐了好半天,也还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好不容易想起一个题目来,把题目写出来,一看:《人类往哪里去》,鼻子一阵发酸,嗤,他又擦鼻涕了。
  一直坐了半个月,侯天成没有写出来一个字,天灭我也,侯天成叹息一声,再也不写了,他知道从今之后。
  他就真是一条吃饭虫了。
  侯天成身无分文,窝在家里做吃饭虫,偏偏他弟弟侯宝成又跑回家来,伸手向他要钱,侯宝成在外面赌钱欠下了赌债,人家逼着他还钱。
  “我哪里有钱呀?”侯天成摊着一双手对他弟弟侯宝成说着。
  “你没钱?骗鬼去吧。”侯宝成不相信地对他哥哥说。
  “我已经一连半个月没有写出篇文章来了。”侯天成也是万般着急地对他弟弟说着,“写不出文章来,哪里会有钱?”
  “你别跟我装傻了,你说,你一个新段子卖了多少钱?”侯宝成立着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向他哥哥质问着。
  这一下,侯天成被问呆了,他想了好久,不明白侯宝成问的是哪桩事?停了好半天,他才不得不向他弟弟问道:“你说卖的什么段子?”
  “唉呀,哥哥,你可真不够意思,我再妨有一线之路,我不会回家来向你要钱,可是你知道这是赌债呀,到时候不给人家把钱送去,人家就跟我动刀子,见死不救非君子,你怎么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呢?”
  “你呀你呀,你真是不讲理了,莫说是你欠下赌债,就是你欠下了人命债,我也是没有钱给你呀。”侯天成急得摇着双手向他弟弟说着。
  “我就不相信你没有钱,我知道你存钱想娶媳妇儿,可是我现在有紧急用项,等我把钱赢回来,我加倍地还你。”侯宝成也着急地对他哥哥说着。
  “你说出皇帝老子来,我也没有。”侯天成斩钉截铁地对他弟弟说着。
  “你说出皇帝老子来,我也不相信你没有钱。”侯宝成也是斩钉截铁地对他哥哥说着。“我哪儿来的钱?”侯天成向他弟弟问着。
  “你那段《宝玉探晴雯》,卖了多少钱?”侯宝成理直气壮地向侯天成问着。
  “什么《宝玉探晴突》?”侯天成不解地问。
  “跟我装傻了不是?你卖段子,能不要钱?”侯宝成直冲着他哥哥逼问着。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侯天成气馁他说着。
  “好,那我来问你,你写过没写过一个段于叫《宝玉探晴雯》?”侯宝成向他哥哥问着。
  “写过。”侯天成回答着说。
  “这个段子呢?”侯宝成又向他哥哥问着。
  “我撕了。”侯天成不假思索地回答着。
  “你不说实话了不是?明明三不管里万芸儿正唱着《宝王探晴雯》,怎么就说是撕了呢?”侯宝成对他哥说着。
  “你说鬼话,那个段子我写好之后,本来是想给杨彩月的,可是杨彩月她忘恩负义,一气之下,我就把那个段子撕了。它怎么会跑到万芸儿手里去呢?”侯天成说着,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停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他说着,“是不是,那个纸团儿?啊,我想起来了!”说着侯天成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爪子,他想起那天把一个小纸团放在瞎老万破草帽里的事了。
  “如今万芸儿在三不管唱《宝玉探晴雯》赚了大钱,你那个段子一百来句,人家瞎老万会留拴马桩,他让万姜儿分成五段唱,每唱到一个地方,他就让万芸儿停下,他出来敛钱,这一下,那些原来不给钱的爷们儿也舍不得走开了,也就只好给钱,那瞎老万还想出了歪主意,一次收不上十几元钱来,他就不让万芸儿往下唱“真有这事?”侯天成不相信地向侯宝成问着。
  “你真会装傻呀。”侯宝成还是以为他哥哥不和他说真话。
  “走!”侯天成没有时间向他弟弟作解释,拉着他弟弟就跑出了家门。
  一口气,侯天成拉着侯宝成跑到三不管,就觉得这三不管今天分外的人多,人多得挤不进去。没有办法。
  侯天成就只好顺着人流往三不管里面走,走着走着就听见唱梅花调的声音了,侯天成停住脚步,好熟悉,他听出这是万芸儿的声音。
  想挤到人圈里去听个仔细,但人场太密实了,挤不进去,就只能站在人墙外边听,跷着脚跟越过人们的肩膀在里面看,倒也看见万芸儿正立在人圈儿当中唱,但是看不清容貌,声音细微的时候,也听不清唱腔,但是能够看出来,万芸儿唱红了,一曲《宝玉探晴雯》,把人们迷住了。
  好不容易里面的人散开了,侯天成往里面挤进去了一步,这时,他站到人圈里面来了,只和万芸儿隔着几步远,万芸儿一板一眼地唱着,”那个贾宝玉,坐在病床边儿上,称一声晴雯泪湿了衣襟。”万芸儿唱得如行云流水,一句一句如泣如诉,唱到悲切处,万芸儿自己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好!”忍不住人圈里有人喊了一声“好”,此时瞎老万放下三弦,拿着一个簸箕向人们走了过来,这次没有人走掉了,人们纷纷地就往瞎老万的簸箕里放钱,瞎老万江湖中人,他明明觉出已经收下不少钱了,可是他还拿着簸箕冲着人们鞠躬:“瞎老万谢谢各位爷了,我闺女得恩师指点,学了一个新段子唱出了人缘,更感谢各位爷的抬爱,在三不管里给我们父女一块地界唱曲谋生,瞎老万多收下几个钱,也不是只为了自己,想我闺女的恩师如今还正一筹莫展,瞎老万要还给恩师送上一份孝心呢。”
  听过万芸儿唱的《宝玉探晴雯》,又听见瞎老万向人们敛钱时说的话,侯天成一时感动,竟然落下眼泪儿来了,他真想走到人圈里向万芸儿鞠个躬,感谢她唱红了自己写的《宝王探晴雯》,可是他又怕打断了万芸儿的演唱。这时万芸儿正准备接着往下唱呢。
  不多时,瞎老万回到人圈里,拉起三弦,万芸儿又接着唱起来了。“你我相处五年八个月,脾气相和语言投机你是情如冰雪人伶俐,出水的芙蓉无淤泥,晴雯哪,我是生为人也无大用,枉对了你对我的一片真情义,到如今我悔也恨也全无用,只看着你重病在身气吁吁。”
  一板一眼,一字一腔,万芸儿在人圈里唱着。侯天成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只是一抽一抽地任由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了。
  “好!”
  万芸儿还没有唱完,人圈里又响起了叫好的喊声。
  不光是喊,还有人在用力地鼓掌。天津人说鼓掌是拍巴掌,三不管时多好的把式,多好“玩艺儿”,有人喊好,没有人拍巴掌,万芸儿算得开天荒第一位了,她把粗鲁的天津爷们儿感动了。
  “各位爷捧场。”说着,瞎老万又举着他的簸箕向人群走过来了,他一面走着,一面向人们说着:“这次,我瞎老万不是为我和我闺女敛钱,我为我们的恩师向各位爷们儿敛点钱,那一日我们父女正在落难之时,恩师五先生把他写的一个新段子放在了我的破草帽里,这好有一比,就好比是汉张良得兵书,我就对闰女说。芸儿呀,咱们父女二人得救了。只是,这位五先生自从把这段《宝玉探晴雯》赏给我们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我们父女二人想感谢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寻他。听说这位五先生是侯家大院的后人,我们一个走江湖的人,怎么会有胆量去侯家大院打扰呢?只求在场的各位爷,有认识五先生的,给他家人带个话,就说是瞎老万和万芸儿就在三不管里等着谢恩呢。”
  “哥哥,你不快过去搭话?”说着,侯宝成就用力往人圈里推他哥哥,谁料,恰正是在此时,侯天成一回身。
  他竟然大步地从人圈里跑出来了。
  “哥哥!”侯宝成见他哥哥跑了出来,回过身来就在后面追,可是他从来没见过他哥哥跑得这样快过,就像背后有人追赶似地,侯天成径直地跑回家来了。
  跑口家来,侯天成一步就跑到了我奶奶的房里:“三伯母,龙国太过生日的官礼有了。”
  “你写出新段子来了?”我奶奶当即就高兴地向侯天成问着。
  “不光是写出新段子来了,连角儿都找到了。”侯天成更是高高兴兴他说着。
  “谁?”我奶奶关切地问着。
  “万芸儿。”侯天成口答说。
  “哦,是好呀,我认识。”我奶奶是一个地道的糊涂老太,她经历过、看见过的事,你对她说起来,她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没有经历过,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事,你对她说起来,她是有鼻子有眼儿地什么全知道。
  “三怕母见过万芸儿?”侯天成好奇地向我奶奶问着。
  “我怎么不认识她呢?”我奶奶向侯天成反问着说,“唱玩艺儿的角儿,不过20岁,这么高的身材,圆圆的脸儿,大眼睛,尖尖的下颏儿。对不对?唱的是那个《霸王别姬)……”
  “三伯母,你记错了,唱《霸王别姬》的叫玉儿。”
  “那,这个叫什么呢?”我奶奶问着。
  “芸儿。”侯天成回答着说。
  “噢,姐儿俩。”我奶奶又闹错了。
  龙国太过生日,当然要唱堂会,但是,堂会是唱给宾客们听的,老寿星龙国大自己是不会坐到后花园里看堂会的。那么,龙国太做什么呢?龙国大坐在大花厅里,和她的老姐妹们一起说话儿,而在龙国太的老姐妹之中,我奶奶是最重要的一位。
  如此一说,就显得有些吓人,我奶奶怎么就成了龙国大的老姐妹了呢?这里面有分教。第一,莫看龙国太的儿子是北洋政府的总理大臣,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北洋政府前前后后一共有几十个总理,其中最短命的一位总理,在位不到一个小时,宣誓就职的典礼还没有结束,他就被人轰下台了,下了台回到原籍,他还是一个老乡贤,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也不享受任何待遇,就和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而天津卫于北洋时期又是专门出大总统和总理大臣的地方,光是大总统就出过四位:袁世凯、曹锟、冯国璋,还有一位徐世昌,所以这总理大臣,也就算不得是个人物了。
  北洋时期,北洋政府设在北京,北京算是前台,前台里打仗,闹得乱哄哄;而天津却是后台,后台里分赃,分得热热闹闹,你上台来我下合,走马灯一样,人出人进转得你眼花缭乱。据我奶奶后来对我们说,光是我们家亲戚,在北洋政府里做过大官的,少说也有几十位,而此中龙国大的儿子,还要叫我奶奶是表姨舅娘呢。这其中是怎么一个亲戚关系,诸位就绕乎去吧。
  当然,老姐妹们陪着尤国大说话不能白说,说着说着话,其中的一位老姐妹就要有些表示了,这位老姐妹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的神态,回头吩咐随来的人把一样物件取过来,然后放在龙国太的面前,对龙国太说:“说是贵州的一户什么人家,孝敬我们老头子的一件稀罕物,金佛爷,就放在龙国太身边留着玩赏吧。”听出来了吗?她的老头子在贵州打仗时抢来的一尊金佛像,就送给龙国太了。龙国大哩,当然也没说不要,可是她一点也不表示喜爱,因为他儿子没少往家里带这种东西,接进来就交给身后边的人,拿下去了。
  我奶奶固然没有金佛像好送给龙国太,我爷爷念书,虽然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是撕不下来,撕下来送给人家,人家也不要。可是每年龙国太过生日,我奶奶也没空着手来,今年她就给龙国太带来了一件最讨她欢喜的礼物:万芸儿的《宝玉探晴雯》。
  带着万芸儿、瞎老万,陪着我奶奶到龙国太府上来的,是侯宝成。侯天成上不了高台面,到了这种场合,他就犯困,一不留神,他就睡着了。所以,莫看段子是他写的,角儿是他发现的,可是真到亮相的时候,他就躲起来,而由他弟弟出面了。
  当侯宝成在南市一家小客店里找到瞎老万和万芸儿,并且告诉他们要带他们去唱堂会的时候,瞎老万抱着拳头一连对侯宝成作了好几十个大揖:“谢谢侯先生抬爱,怎么就想到了我们?”瞎老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在三不管“撂地”的艺人,居然会被人请去唱堂会。自古以来,唱堂会是一种规格,没有点名声的角儿,压根儿就没有资格唱堂会,一说这位老板昨天唱堂会去了,好象伙,够份儿了。
  瞎老万当然要问是给哪位爷唱堂会,侯宝成说是去龙国大府上唱堂会,瞎老万一下就给侯宝成磕了一个头:“侯爷,你饶命吧。龙国太府邸,那是我们这等人去的地方吗?一句话错了板眼,吃饭的家伙儿就丢了。”“没那么厉害,龙国太也不杀人,你只管去唱就是了。哄得龙国太掉下了眼泪儿,一句话,你们父女两个后半辈的日子就有了。”侯宝成对瞎老万说着。
  “不行,不行。”瞎老万还是退让着说,“就算是闺女的玩艺儿好,可是我这副容貌,龙国太一准吃不住劲,一个恶心,龙国太说,瞎老万呀,你这份容貌活在世上做什么呢?连闺女的前程也耽误了。”
  “你放心,就是你想见龙国太,我也不让你见的,你只管跟我去,到时候,我会有办法的。”
  就这,瞎老万和万芸儿就随着侯宝成一起到龙国太府邸来了。进了龙国太府邸,瞎老万和万芸儿先在下房里喝茶,侯宝成就和外面的爷们儿一起看堂会。
  过了一会儿时间,里面传出话来,说是请侯府里的七先生把角儿带过来,这时侯宝成就到下房把瞎老万和万姜儿领到大花厅里来了。
  万芸儿才走进大花厅,跪在地上,冲着龙国太就磕了一个头:“学徒给老寿星贺寿。”“哟,瞧这闺女,多会来事呀!”龙国太当即就对我奶奶说着。
  万芸儿给龙国太磕过头,瞎老万却被侯宝成用屏风挡在后边了。龙国太也是眼神不济,没看见万芸儿身后还跟进来一个瞎老头子。
  万芸儿给龙国太磕过头之后,就退后一步站在了众位老姐妹的对面。这时,龙国大就向万芸儿问着说:“叫什么名字呀?”
  “回老祖宗的话,学徒叫万芸儿。”万芸儿回答着。
  “芸儿,这名字不错。”龙国太点了点头说。随之,龙国太又向万芸儿问着说,“在哪儿唱玩艺儿呀?”
  “芸儿才从上海到天津来。”没等万芸儿说话,我奶奶就按照事先侯宝成教给她的话,回答着龙国太说,好在龙国太也不知道上海有没有人唱梅花调?她也不会让她儿子派人去上海调查,打个马虎眼,也就搪塞过去了。
  不等龙国太再问话,侯宝成给了瞎老万一个暗示,瞎老万拉起三弦,一个小过门儿,万芸儿就唱起来了:“那个贾宝玉,坐在了病床边儿上,称一声晴雯泪湿了衣襟。”
  “好!”开篇才唱了两句,龙国太就听得着了迷,不管瞎老万正在拉着过门儿,龙国太就对她的老姐妹们说道:“贾宝玉和晴雯的事,我早就说过要编成曲儿唱的,怎么这许多年就没人编成段子呢?”
  “我听他们说呀,这大鼓词可不好编着呢。”我奶奶当即回答着说。
  这时过门儿已经拉过,万芸儿又唱了起来:“你我相处五年八个月,脾气相和语言投机,你是情如冰雪人伶俐,出水的芙蓉无淤泥,晴雯哪,我是生为人也无大用,枉对了你对我的一片真情义,到如今我悔也恨也全无用,只看着你重病在身气吁吁。”
  “你听听,你听听,这不心疼死人吗?”国太一挥手,下边的人立即送上来毛巾,她老人家已经早成了一个泪人儿了。
  看见龙国太掉下了眼泪儿,在场的老姐妹们也一个个地跟着掉起眼泪儿,一面拭着眼泪儿,一面拭着眼角儿,龙国太一面还和我奶奶说着贾宝玉和晴雯的事。据龙国太说,这事怪就怪在贾老太大没有主见,孩子们的事,该成全的就不要干涉,什么主子呀奴才呀的,他们两个人要好,你管那么多事做什么?
  “可不是吗?”我奶奶当即就搭话说,“贾老太太也是不知道细情,冲看她疼孙子的意思我想她若是真知道宝玉和晴雯要好,她也不会硬把他们打散。”
  “哎,这天底下的事呀,成,也是缘分儿,不成,也是缘分儿……哟,闺女你接着往下唱呀,别光听我们的。”龙国太和我奶奶说得高兴,竟然把万芸儿放在一边儿了。
  万芸儿一曲《宝玉探晴雯》,听得满屋里的老太太们全哭成了泪人儿。不觉间曲儿唱完,龙国太竟然感动得泣不成声了。
  “闺女,快进来,让奶奶好生看看你。”
  哟,听出来了没有,龙国大把万芸儿认下做孙女了。
  “万芸儿给奶奶磕头。”万芸儿是个何等的机灵人儿呀,她一步过来,就冲着龙国太跪在了地上,噔噔噔,一连就给龙国大磕了三个头。
  “你别回上海了,你就留在天津侍候我们几个老姐妹吧。”龙国大一把将万芸儿拉过来,万般喜爱地对万苔儿说着。
  “行了,这个事龙国太就别操心了。”我奶奶立即向龙国太说着,“我们院里的老七不是在这儿了吗?这事就交给他办去吧。”
  “老祖宗,宝成在这儿了。”侯宝成听见我奶奶提到他,立即就走了过来,向着我奶奶说道:“说是留在天津吧,也不容易,各位老祖宗的府里,又不能总去打扰。”
  “不是有个小梨园吗?”龙国太向侯宝成问着。
  “小梨园是杨彩月的天下。”侯宝成向龙国太回答着。
  “给杨彩月另找个地方唱去。”龙国太斩钉截铁他说着。
  “她背后有袁六爷的势力。”侯宝成又向龙国太说着。
  “袁老六算什么东西?他不就是会捣乱吗?告诉办事厅,给他派个官儿当就是了,无论多捣乱的恶霸,给他顶乌纱帽,就把他招安过来了。哟,闺女,你再把那《宝玉探晴雯》给咱们唱一回。”
  瞎老万耳朵好使,龙国太那时话音才落,他的过门儿就又拉起来了。

尾声

  万芸儿到小梨园挂牌的前一天,小梨园的座位就全订出去了,这其中有天津卫的议长,有天津商会会长,有警察局局长,有各位富绅巨贾,反正这样说吧,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儿,全都捧角儿来了。
  当然,只一夜的时间,万芸儿就红起来了,红得发紫,红透了半边天,那个三不管有名的恶霸袁六爷,不光没有出来捣乱,他还亲自坐在小梨园里给万芸儿维持秩序。倘有人敢听完了段子,不给钱就走,他也不动手,只在他往外走的时候,他悄悄地一伸腿,“叭”地一下,就把他绊倒了。在天津卫,这手最厉害,下绊儿,当心着点吧,爷们儿。
  那么至于侯天成呢?人家瞎老万、万芸儿和杨彩月不一样,人家知恩报德,小梨园里前面八张桌子,万芸儿每天都把正当中的那张桌子给侯天成留下,而且还摆好了四样干鲜果品。人家万芸儿说了,五先生终生的开销,她包下来了,万芸儿给五先生在天津最大的饭店开了账户,无论五先生几时要吃什么,立即就给五先生上什么,五先生吃过之后,抹抹嘴头就走,到了时候。
  由万芸儿付账。而且人家万芸儿还说,五先生自己虽然不要任何酬谢,但万芸儿不能没有表示,每年给五先生一笔钱,足够五先生一年的花销,五先生写了一曲《宝玉探晴雯》,比我们写十部长篇小说的收入还多,后半辈不犯愁了。
  只是,五先生我不到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弟弟满天津卫找他,也没有找到踪影,事情烦到袁六爷的头上,袁六爷曾经夸下海口说,在天津卫你丢了一根针,不出半个小时,他袁六爷也能给你我回来。可是这次,他也瘪了,找不着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这其中只有我知道五先生的下落,因为我每天看报,我见报屁股上常常有什么“云中君”、“茶后客”们写的文章,我料定,五先生一定还在天津,但他已经把世道看破了,写了一段《宝玉探晴雯》,唱红了一个万芸儿,他就无所求了,躲起来卖文谋生,他拉倒了。这就对了,五先生,如今我就学着你的样子,名呀利呀地,早看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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