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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天津卫多了一位陈三爷。
  陈三爷何许人也?就是万能手,陈小辫,陈三。吴小手哩?让贤,身傀弗如,洗手不干了。有陈三爷坐镇天津卫,避邪,南来北往的过路溜子,都不敢在天津卫炸刺儿。
  坐上高买第一把金交椅,当上了老头子,陈三爷再不二仙传道,一佛升天、童子引路地动手做活去了。头一个月,陈三爷娶了瘪蛋的姐姐五姑娘为妻,班子里交的赎金是大洋二千元。第二个月,陈三爷在日本租界地买了一所小楼,楼上、楼下、假山。流水,与大太监小德张在英国租界地买的房子不相上下。第三个月,陈三爷坐上了包月车,一名车夫,一辆胶皮车,专侍候着陈三爷,胶皮车车把上两盏大灯,灯罩上写着斗大的“陈”字,大马路上跑起来,天津卫爷们儿全往边上躲闪。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大的开销,陈三爷有多大的进项?反正这么说吧,役数儿。开平矿务局总办,仁记洋行掌柜,正兴德茶庄老东家,天津府道台,谁的收入也比不得陈三爷。各路小老大的“份银”有限,只够日常开支,柴米油盐菜,如此而已,各个商号,按一年三大节,规规矩矩有陈三爷一份例银,钱多钱少因生意而定,不成文的章法,陈三爷算一份股。我的天爷,满天津卫有名有号的大商户千多家,每家每号都算陈三爷是一份股本,陈三爷岂不成了天津卫第一大阔佬了吗?
  没错,就是这么一挡子事,从小处说吧,自从陈三更名为陈三爷,一年三百六十天,他就没在家吃过晚饭,家门口投帖子的排成号,不三不四的地方,陈三爷连睬都不睬,实在推托不开,又必须亲自“道常”的,有时一晚上陈三爷要赶三家大宴。元隆王记登瀛楼大宴上用一杯酒,告辞出来,包月车一路小跑赶到斗店吴记正阳春吃一片烤鸭,告辞出来,再乘包月车赶到全聚德,明日瑞蚨祥分号开张,陈三爷匆匆赶来用了一道点心。
  有时候,陈三爷自己心里也敲小鼓,他担心自己在天津卫闯荡这许多年,秦琼卖马,败走麦城,落魄时那份蔫巴样,不会没有人瞧见过,何况针市街扛活,还被人扭送到官府治罪,如今依然那个陈三,只多了一个爷字,真让人识出庐山真面目来,岂不要大庭广众之下丢丑吗?差矣,陈三爷,如今既然作了陈三爷,市面上的人早把当年的陈三忘了,更何况当今陈三爷袍子马褂,绫罗绸缎地穿着,坐着包月车,胸前挂着金怀表,世人们是只识衣冠不识人的。此一时彼一时,同一副容貌,穿着号坎儿就是人扶,穿上龙袍就是皇帝老子,你有胆量穿玉皇大帝的衣冠,连神鬼都给你下跪磕头。无论天上地下,大家都认着一个理儿,认错了容貌,多不过落个寒碜,倘若认错了衣冠,弄不好真会惹出杀身灭门之祸来,呜呼哉,邪!
  如此这般,当新任直隶总督袁世凯大人要在天津推行新政,图谋根除窃贼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要为天津卫高买行争下一碗饭,从总督大人治理下为高买行留下一条活路的人,只能是非陈三爷莫属了。
  在直隶总督府巡警局捕快帮办任上,陈三爷好不清闲,他没有公务在身,一不奏折、二不议政,除非高买行出了什么大案,什么什么个了不得的人物丢了件了不得的物件,找到陈三爷,三日为期,完壁归赵。高买行的行规,下活后,原物三日不出手,倘三日后才来追问,对不起,就是皇帝老子的玉玺,也休想追回去了。而且,还有一条行规,只送东西不送人,不知不觉间下的活,要不知不觉间送回去,失手走板,以后自己就别吃这行饭了。
  平平安安,在陈三爷治理下,天津卫度过了十几年太平日月,天下太平者,是说商贾巨富没有遭大劫大难,开市前三天的大小商号没丢过东西,过路的达官贵人没失过爱物,高买行内部也没有人互相倾轧,更没有人敢和陈三爷争这把金交椅。这十来年,陈三爷的小日子过得不错,昔日的五姑娘如今作了陈三太太,每日里珠光宝气地前晌里聚些老姐们儿搓麻将,下响里有丫环陪着去小梨园听什样杂耍,非凡的仪态,非凡的容貌,居然被维新的《369画报》捧为津门第一名媛。瘪蛋哩,干正经营生去了,陈三爷有的是大洋钱,给他内弟在小站新军里买了个官位,如今已是耀武扬威一介武夫了。
  这十年期间,清室作覆,宣统退位,中华民国迁都北京,昔日的直隶总督袁世凯作了第一任大总统。陈三爷呢?自然早免了捕快帮办的官衔,自自在在地作起中华民国国民来了。
  没了官衔,陈三爷依然受到各界民众的敬重,上至英国租界地工部局,日本租界地三友会馆,下至华界地内的劝业商场、天祥商场、谦祥益、瑞蚨祥,无论是华商。洋行,家家户户依然按例给陈三爷送“份银”,轮流排定日期,家家户户还要为陈三爷摆宴,陈三爷自然是乐于护信众生,一心地只为维持天津地面尽力。
  天津卫这地方,很有几位避邪的人物,只要这位爷坐在那里,那里便平安无事,久而久之,人们都称这类人物为平安太岁。其中有团头。粪头,还有贼头,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必得将这三位头面人物买通,团头在主家门外立一根花花棒,粪头在花花棒旁边立一根新扫帚,贼头不设标志,暗中都下了嘱咐。否则,你这里花轿抬到门口,新嫁娘才要下轿,呼啦啦一帮乞丐围上门来,这个敲牛胯骨,那个往自己头顶上拍砖头,还有的一根铁链锁从胳膊肌肉中间穿过来,啼哩哗啦,这堂喜事看你如何办?粪头更厉害,你这里才摆上酒席,主宾座次才刚排好,举杯祝酒,恰这时大粪车来了,停在大门外找上风头掀粪车木盖,这酒这肉还有什么味道?贼头呢?那就更无情了,办喜事不偷新娘,办丧事不偷棺材,别的,留心着吧,让你人人身上减轻些重量。
  所以,陈三爷忙得不可开交,这家请、那家请,民国以来商业振兴,无论哪家商号开张,都要请陈三爷去坐镇。在店堂里坐一天,陈三爷没那么多时间,不过是乘坐包月车来到门前,双手抱拳作揖施礼,“发财,发财。”不吃菜,不闲坐,只要“道常”一趟,保你开张前三天平平安安,陈三爷呢,也自然得一份好处。例银更有分教,双份八十,共计一百六十元大洋,一份八十酬劳陈三爷大驾光临,另一份八十元大洋请陈三爷代为打点各路的弟兄,倘不是各位成全、关照,陈三爷坐得也不会如此轻松。大有大份,小有小份,人人都得沾点油水;有吃鸡的,有喝汤的,人人都得尝点滋味。人皆此心,物皆此理,全是这么一挡子事。
  只有一处地方要劳烦陈三爷陪坐,拍卖行。这拍卖行是维新的生意,洋毛子性急,中国人卖东西寄放在一处店铺里,标上价钱等候顾主,价钱合适,您买走,两厢勉强不做生意,有的是时间再等新买主,所以古玩店里有的古董标上价钱愣三年没卖出去,还不着急,反正越老越值钱。洋毛子卖物件恨不能我这一摆出来就能卖出手,没人给价钱,他自己急得拿小木槌敲桌子,有人看中了,无论给多低的价钱,主家都不恼火,看着便宜自然有人往上涨价,涨到差不离了,再没有人开口,梆地一声,类似中国大老爷公堂断案,就这么定了,是便宜是上当,梆地一声,算是拍下来了。
  小拍卖行,自然不敢劳烦陈三爷大驾,天津卫新开的最大拍卖行,立森拍卖行,每逢星期六拍卖,必请陈三爷坐镇。陈三爷不买、不给价、不参合事,不看顾主、卖主,不看物件成色,不评头品足,只悠哉悠哉地坐着,为的是维持平安。为什么单单立森拍卖行要由陈三爷亲自出面坐镇,道理很简单,立森拍卖行做大交易。立森拍卖行成交过开平矿务局的矿井,成交过胶东铁路的一处路段,每次拍卖,立森拍卖行都亮出件稀世的珍宝,秦始皇熬常生不老药的砂铫,武则天行乐时敲击的布面手鼓,洋人吓呆了,中国人看傻了,谁也没想到中国还有如此值钱的宝贝,你三千,我一万,真有几千万一件的好货,可有个卖头呢。
  这一日又和往常一样,陈三爷在立森拍卖行坐了一下午,他也没留心今日下午都成交了些什么交易,只觉得拍卖行里人声鼎沸,一个团长胡子的外国人站在椅子上挥臂喊叫,一个胖胖的黄发碧眼洋婆子捂着鼻子“喵喵”地哭,整整一个下午,吵得人疲惫不堪。
  下午四点,这一日该卖的物件都成交了,立森的华掌柜和洋掌柜同时向满堂贵宾宣布说:“诸位阁下,本行受人之托将拍卖一件宝物,今日先请诸位过目,下次开行论价。”
  话音刚落,呼啦啦便有八名彪形大汉从内室出来将陈列拍卖品的地方围了一个大圈,这八名彪形大汉一个个横眉立目左望右看,活似官军护法场一般威严,见拍卖行内没有异相,主家又一声吩咐,这才有四名伙计小心翼翼地缓步抬出一个大玻璃罩,玻璃罩一件碧绿闪光宝器光彩夺目,闪出熠熠亮斑。
  “啊!”早有洋女士一声尖叫,呼啦啦全场宾客都站起身来,后面的看不见,索性登上座椅,“啊!”“啊!”惊叹声此起彼伏,人们为亲眼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不虚此生啊!”一个中国人喊了一声,随之泪珠籁籁地涌流出来,抽抽噎噎,声音哽咽,那个富绅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只听说过有这件宝物,不敢奢求今生今世还能看到,造化呀,造化!”说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几乎昏厥了过去。
  “万岁,万岁!”一个洋人站在座椅上,摇着一双胳膊嗷嗷地喊叫:“如果我是皇帝,宁肯舍弃半壁江山,也不会卖出这件宝物。一言为定,这件宝物我们要了,价钱太贵,我们一国凑不齐,我们可以联合别的国家一起买,买到之后属两国共有,每个国家展览一年。”
  “啊!伟大,伟大!”整个立森拍卖行一片沸腾,喊叫声震得大屋顶哗哗地直落尘土。
  只有一个人对此无动于衷。陈三爷,他压根儿没撩眼皮往宝物上瞧,管他是什么物件呢,你有八名彪形大汉保镖,我坐在这里不让高买行的能人给你偷天换日,谁买谁卖,全与自己不相干,反正坐一下午,有八十元大洋酬金。
  “贼子呀!呸!可耻的贼子!”正在众人为能亲睹宝物光彩而如醉如痴地发疯的时候,人群中一位白头发、白眼眉、白胡须的老人大喝一声,从座椅上跳起来就往前窜。跟在他身后的似是这位老人的仆佣,忙追上来将老人拦腰抱住,战战兢兢地连声劝慰。
  “老编修,这里不是自家翰林府,使不得,使不得呀!”
  “可耻的贼子,我与你不共戴天!”老编修正在发怒,谁也劝慰不住,在仆佣的拦阻下,他还是挥舞双臂,银白的头发颠颠抖抖,雪白的胡须哆哆嗦嗦,老人又气又怒,一双手颤得十指瑟瑟,他已是不能克制了。
  一阵骚乱,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老人身上,老编修想扑向被拍卖的宝物,无奈仆佣抱得紧,立森拍卖行见有人出来闹事,主家一个眼色,八名保镖早护送着四个伙计抬着宝物退到后房去了。
  “贼子,贼子,可耻的贼子!”老编修还在破口大骂,但此时他声泪俱下,已是泣不成声了。
  陈三爷还是不动声色,他猜测这件宝物必是老编修的传家宝,不慎被什么人偷了出来,或者是儿孙不成器,败家,拿这件宝物换了个姨太太,所以老编修才来这里大闹拍卖行,没用,谁让你没看住呢?除了房产田地,一切没有文契的东西,落在谁的手里便归谁所有,有能耐将阎王老爷的生死簿偷来,全天下人的小命便全捏在你手里。
  咕咚一声,老编修昏倒过去,跌在了仆佣的怀里。
  活该!陈三爷暗自唾了一口,起身走出了立森拍卖行。
  “我不走,我不走,天公有灵,今日就让老朽杨甲之死在这里吧!”
  老编修被仆佣搀扶着走出拍卖行,站在马路边上死活不肯登马车,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喊着地非要寻死,这一来可吓坏了仆佣,他双膝跪在地上恳求老编修登车回府,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到家里再找人合计。
  “贼子!贼子!”老编修还在声嘶力竭地骂着,此时他已经哭喊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听见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捶胸顿足地骂贼,陈三爷心里就老大不高兴,又听见仆佣们称这老人为编修,老编修且自报门户说是杨甲之,灵机一动,陈三爷想起来了,这就是十几年前袁世凯就任总督大臣时,奏本上书参议除盗的那个议政大员。真是冤家路窄,这些年早想访访这位蕉亭老人,后来清室退位,民国维新,他没有找到靠山,每日只在家中读书清谈,满屋里的旧书实在不值得下手,否则决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
  “老爷子这是骂谁?”陈三爷索性先不回家,一步凑过来,似是好奇地向杨甲之询问。
  “我骂那窃国的贼子!”杨甲之见自己撒疯居然吸引来了看客,自然疯得更为起劲,只是一旁侍候的仆佣怕老编修惹祸,忙一步过来向陈三爷解释:
  “这位爷,您老忙您的正差,我家老爷子肝火盛,他只是骂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家奴。”
  “我没问你。”陈三爷一把将杨甲之的仆佣推开,仍然向着怒不可遏的老编修询问:“你们家嘛值钱的玩艺儿丢了?”
  “老朽一介书痴而已。”老编修摇头摆脑,恨不能一番表演能多吸引来几位看家,好借机放些忧国忧民的厥词,无奈天津卫的爷们儿都太忙,人们宁肯去看猴戏,也舍不得时间来听书呆子骂闲街,所以无论老编修怎样作腔作势,到头来也只有陈三爷一个人等着他答话。
  “老朽既老且病,一贫如洗,两袖清风。”在仆佣的搀扶下,老编修向陈三爷娓娓道来。“如渭南陆子所言,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
  “别对我‘拽’文,我不懂。”陈三爷不耐烦地打断老编修的话。
  “我家老编修是说,翰林府里无论架上,橱里,桌上,床上,只有书。”到底是书香门第家里的仆佣,耳儒目染,好歹也算半条书虫子。
  “有人偷你书了?”陈三爷又问。
  “窃书不为偷。”老编修拉着长声地回答。
  “有人偷你家钱财了?”
  “老朽一文不名。”老编修回答得潇洒得意。
  “你一没丢书,二没丢钱,干嘛豁着一条老命在这里骂贼?”陈三爷气汹汹地追问。
  “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老编修似吟诗论文,似向皇帝老子派下来的大臣奏本议政,抑扬顿挫,说得有滋有味、有韵有律。
  “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懂。”陈三爷甩着袖子说着,只一双眼睛眨个不停。
  “老编修是说,拿了邻居的一把镰刀,大家都骂他是贼,可是窃国的奸臣,却当了大官。”还是仆佣为老编修作翻译,翻译成白话口语之后,仆佣还加上自己的一些按语,“这可是与时局无干,老编修不过是背诵一段圣人的古训,谁也别起疑心。”
  “我明白。”陈三爷点了点头,“偷镰的是喊,偷锅的不是贼。当然啦,偷了锅,就要用锅烧饭,吃人的嘴短,谁还敢骂贼呀!”
  “非也,非也。”老编修的仆佣居然也摇着双手说起之乎者也来了。
  “这位学子。”老编修一把抓住陈三爷的手,推心置腹地说起了知心话,“既然你也憎恨窃国的贼子,就听我慢慢地对你说来吧。”
  就在附近,有一家茶楼,老编修拉着陈三爷找到一处僻静的座位,伙计为两个人泡上一壶新茶,老编修对陈三爷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请问学子尊姓大名。”老编修平静下来心情,双手抱拳致意,要和陈三爷作朋友。
  “姓陈,名三。”
  “三?”老编修打了个冷战,没想起曾有哪位贤人叫这么个名字。不过天津人齿音重,三与山混音,老编修又一点头,“好名字。”山、杉、善,无论哪个字都不错。
  “杨甲之痛斥窃国贼子,承蒙老年兄赏识,果然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说着,杨甲之眼窝又有点微微变红。
  强忍住满腔委屈,杨甲之这才对陈三爷讲起他今日骂贼的原因:
  “窃国者谁?”老编修自以为诡谲地眨一眨眼,不须陈三爷回答,他便又接着往下说,“当今民国大总统——袁世凯。”
  支愣一下站起身来,陈三爷似被蝎子螫了一下,捂着屁股就要走,“你怎敢辱骂当今的圣上。”陈三爷对旧主无可怀恋,他只知皇恩浩荡,从不问皇上是谁。
  老编修一把将陈三爷拉着重新坐下,既来之则安之,今日不听老编修把话讲完,陈三爷休想脱身。
  “袁世凯初受总统职权时,居铁狮子胡同,其属僚有献媚者,谓私邸不足为总统公府,由是,袁世凯蓄意为自己营造宫城。京城童谚,有谓‘颐和园’实为‘与乎袁’之兆也,如今,他要将前朝的宫廷作私家的房产了。袁世凯放言:‘昔天子四海为家,吾习于欧化,以三海为家。’何谓三海?辽建燕京,引玉泉山水入城,汇为池沼,池上跨玉栋桥,桥北为北海、桥南为南海、中海,你瞧,他要搬到宫里去了。”
  “人家有那份造化。”陈三爷对新朝万岁爷住在哪里不感兴趣,只无心地为袁大总统辩护。
  “迁居是假,篡位是真,老袁他要称帝了。”老编修越说越恼怒,此时已是激愤得全身哆嗦,须发颤抖了。
  “老爷子,您老是越说越不沾边了。”陈三爷不耐烦地打断老编修的话,只想问清他何以骂贼。
  “为了称帝,他明里紧锣密鼓地立什么筹安会,论国体议建制,暗里正在大兴土木,修清华宫,改建正阳门楼,只此两项工程就要耗资百万金,而且由德人包修……”
  “这和贼有什么关系?”陈三爷几乎是立起身子询问,若不是看老编修是一员翰林,他早一脚蹬上座椅,一手插在腰间要口出不逊了。
  “如此,他们便将宫中的宝物尽偷出来变卖,说是筹措经费,实则是趁火打劫,以饱私囊。君不见这一阵天津拍卖行常有国宝标卖?一件一件,全落到了洋人手里,洋人出钱买了你的国宝,再包工修宫城将他给你的银子赚回来,趁此机会老袁作了皇帝,华夏古国,复兴无望矣!”感慨着,老编修潸然泪下,又是泣不成声了。
  “原来,你骂那些窃国的臣子。”听了半天,陈三爷这才明白其中奥秘,刚才因老编修骂贼烧起的无名火也立即消散了。站起身来,他抱拳作了个揖,向老编修告辞地说道,“那些事,我陈三就管不着了。”
  “你不能不管!”老编修一把抓住陈三爷的衣袖,蛮不讲礼地叫喊,“难道你看着这国宝流失就无动于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尔堂堂七尺须眉眼巴巴看着这件绿天鸡壶被洋人掠走,尔何颜面对这四万万同胞?”
  “什么壶?”陈三爷走不脱,只是无心地问着。
  “绿天鸡壶,此壶乃唐朝遗物,据史书记载,唐天宝时,工部集天下名匠数干人,以金箔镶嵌宝石,又雕镂精刻而成,历时五年,价值连城,为大唐国宝,代代相传。至宋时,赵姓皇帝更视为奇珍,深藏于宫城之内,连皇帝都不得随意赏玩。忽必烈氏入主中原,此国宝被一大宋老臣收藏,密封于泰山顶上的一座庙宇里,直到朱元津氏称帝,为搜寻这件宝物不知砍了多少人头……”
  “值多少钱?”陈三爷愣冲冲地问。
  “庚子赔款,德国将军瓦德西扬言以绿天鸡壶抵百万两白银减除赔款,大清朝廷没有答应。”
  “还是老皇帝有骨气。”陈三爷连连称赞。
  “他担心后边还有更大的赔款。”老编修拭拭眼角回答。“谁想到,老皇帝留着的家底没舍得用,如今竟被当国的贼子盗出来了。”
  “可恨!”陈三爷也有些生气了。
  “学子啊学子,咱们得把这件国宝留下。”老编修抱着陈三爷的胳膊央求。”我早立下誓言,绿天鸡壶失散之日,便是我老朽杨甲之殉国之时,我早备下了这八尺白绫,下次立森拍卖行开行拍卖绿天鸡壶,只待槌音落下,成交定板,我便将这八尺白绫悬在立森拍卖行门口授缳自尽。”说着,老编修从怀里扯出一条白绫绸,够不够八尺长,没人丈量,反正用来上吊自尽,必定绰绰有余。
  “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仆佣忙上来解劝,匆匆将那条白绫抢过去。
  “老爷子,想开些吧,皇上都退了位。”陈三爷见老编修哭得伤心,便也在一旁劝解。
  “学子此言差矣,帝制,早该被废除,我虽是前朝国史馆编修翰林,但我深明大义,天下大事,顺应潮流,科学民主已是大势所趋,不废帝制,复兴无望。我只恨那些贪权的奸佞,前面废了他人帝制,后面又要立起自家帝制,为此他们窃卖国宝博取洋人欢颜。绿天鸡壶,杨甲之枉为男儿,枉生为六尺须眉,竟不能为四万万父老,不能为子孙后辈保住你镇守国运,可耻呀,可耻!”说着说着,老编修放声地哭了起来,哭泣中他还挥手劈打自己嘴巴,直吓得仆佣紧紧将他抱住,唯恐老编修发疯。
  “快护老爷子回府吧。”看老编修痛不欲生的样子实在可怜,陈三爷也动了侧隐之心,只是他想不出能安慰老人的办法,只好劝老编修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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