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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世凯爱才,而且用人唯贤,恰值推行新政,效法西洋东瀛,天津府设巡警局,巡警局内设捕快,于是这位陈三——天津卫大偷小偷黑钱白钱的祖师爷,名震江南江北的高买,便作了天津巡警局的捕快帮办。
  从此,陈三开始为朝廷当差,穿的是官服,吃的是俸禄,堂哉皇哉的地方官员。袁世凯的新政不讲品,陈三一直也没闹清自己的品位。总督府全体官员开会议政,没有他,参加各类庆典,没有他;逢到喜庆吉日封爵晋升,也没有他。平日他不去巡警局,不见招呼也不许他进巡警局,往昔如何打发日子,如今一切照旧,只在有事找你的时候,陈三才敢使用自己的官号——捕快帮办。
  捕快帮办办什么差?捕人呗。捕哪一个?自然是黑钱白钱。捕革命党,没有陈三的事;捕拿奸细,也没有陈三的事,察勘商行铺面,敲竹杠,分不到陈三的头上,陈三办的就是以偷治偷的差事。袁世凯推行的新政,如果说和朝廷的旧政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朝廷以读书人治天下人,清朝再加上一个以满人治天下人;新政的“新”字,就在于治什么人用什么人,治贼,用贼头;治混混,用混混头;治税,用奸商;治地方,用痞子。那么读书人还有用处没有?有,治读书人时再用读书人,治起来格外得门道,那才是治得准,治得狠。
  果然卓有成效,自从陈三出任捕快帮办以来,天津市面安静多了。这倒不是陈三为治理天津市面下了什么力气,而是陈三因身为高买这一行当的老头子,有他在位,就谁也不敢作出圈儿的事。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各行有各行的门道,中国之大,江南江北干高买这一行的各成体系,上海、广州、汉口的帮派,非内里人不得而知,只天津卫的内情,天津人也未必人人都能略知一
  作贼行窃,不是什么人都能干,更不是什么人都配干的,黑钱,高买,只是作贼行窃的一个小小分支,作贼行窃有三十六条道,黑钱高买是其中最本份、最仁义、最体面的一条道。
  窃贼不是盗匪,二者径渭分明。有典可据:“凡财物所有权之在人者而我取之也,以强力行之者为盗,其得之也曰抢;以诡计得之者为贼,其得之也曰窃。”为盗者,沦落于草莽之中,或隐于树后,或伏于墓中,遇有子身而过者,操挺而出,劫其所有,可憎可恶。然大律颁定,几只图财而不害命者,不杀,故此类盗匪多以恫吓为能事,从不敢白刀子红刀子地认真比划。此外尚有趁火打劫者,偶见时机,顺手牵羊,类似后来的“业余”者辈,则民不告,官不究,偶而为之,何必认真。至明火执仗,成群结伙,携刀带枪,聚众成势,则非同小可了。初起时,与官府勾结,所得不义之财按例分赃,渐至势众,令官府望而生畏,直到占了一个山头,霸了一方地界,再壮声威,真有改朝换代夺了江山的。只是到那时便与盗无干了,千家万户颂圣恩,黎民百姓还要给他磕头哩。
  至于窃贼,则更有一番分教:
  窃贼一行,行于陆者十二:曰:“翻高头”越墙贼也。曰:“开天窗”掀瓦入室贼也。曰“开窖口”,掘洞贼也。曰“撬排塞”,撬门锁也。曰“踏早青”,清晨窃物也。曰“跑灯花”,薄暮行窃也。曰“铁算盘”,行窃于商场也。曰“收百物”,乘人不备见物即取也。曰“扒手”。曰“插手”、曰“对买”,曰“拾窝脖儿”,乃偷鸡贼也。行于水者有三:曰“钻底子”、曰“挖腰子”。曰“掉包”。行于空者,无,人没有翅膀,飞不上天空。可见,没有人的地方,不会丢东西。
  如今论到“高买”,十二宗里有三宗,扒手、插手、对买。即不飞檐走壁,不穿房越脊,不盗洞,不入室,不拧门撬锁,不顺手牵羊,靠的是眼神儿、手法,做的是活。在行窃者辈当中,高买是上等人,明来明去,有分教,此谓“走明路”,和“钻黑道”的不可同日而语。而且高买算社会贤达,混到老头子的份上算社会名流,历任地方官到任,拜会地方名绅富贾宿儒,其中也包括高买,名正言顺,称得是位人物。
  天津卫的高买最有名,讲仁义道德,辅佐当今圣主,活也做得干净漂亮。说仁义道德,高买有三买三不买,一买商店洋行,不买钱庄银号,二买行商老客,不买婚丧嫁娶,三买金银细软,不买锅碗瓢盆。有了这三买三不买,高买在天津爷们儿当中落下了好人缘,高买干得越欢,百姓看着越解气,所以高买在天津卫,自是鱼儿得水一般。活做得干净漂亮,那是师傅的传授,个人的长进,做完活,连失主都得称绝,神啦!
  高买行,规矩大,组织森严,吃哪行,走哪路,人人有自己固定的地界,一个师傅造就一代徒弟,一个小老大带着一伙弟兄,吃三不管的,不许上落马湖下活,尽管这两处地方毗连为邻,有时左脚站在三不管,右脚立在落马湖,就这样,不是落马湖的人,明看见落马湖地界有白给的金银财宝,也不许下手去收。“收”了,算抢食,乖乖地给人家倒出去,还要请客赔礼,否则哪门哪宗都有高手,闯入你的地界,不消三天,搅得你人仰马翻。作高买,明说是非法,暗中都连着官府,下了货,三天不许出手,三天之内官府不察问,才算成交。也有笨蛋,下活的时候被主家抓住了,尽管放心,本主只许扭送官府,不许私自发落,倘伤了一根毫毛,当心日后一把火烧了你家独门。送到官府之后尽管放心;不会动用大刑,心照不宣,一律打手板,此中也有分教,一不要招认,只一口咬定“冤枉”,打四十板拉倒,招认了,还要打屁股。第二,不要“咬”人,还有张三李四,咬出一个人来加重四十大板,有时刚要喊“还有谁谁谁”,一阵乱棍便打将下来了,明白是什么道理吗?爷们儿,此事心照不宣。
  干高买,要老实本份,老头子不亏待你,日有“日份儿”,月有“月份儿”,一年三大节,五月端午,八月中秋,年关,大小不等的“人份儿”,顶不济够给一家老小换季更衣的。家里再遇到办什么事,或娶或聘,丧父丧母,单独一个大分儿,保证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不能让你在家门口子面前丢了“份儿”。
  想吃这碗饭,要自幼拜师,年龄上的挑选严格,哪一年选哪一个属相的,祖宗上传下来谱录,一点儿不能含乎,不过一“循”的不入选,一“循”,即十二地支的一个循环,十二年,也就是十二岁以内的不得上路,更不得入路,市面有一帮无赖养着一些幼童,每日放出去或掏路人的腰包,或到小摊小贩处顺手牵羊拿几包纸烟拿几只烧饼,这算不得高买,各门各系各帮各派里没有他们的名分儿,全是些被正宗高买看不上眼的“臭狗屎”。年过十二岁,收为弟子,容貌上还要经过严格挑选,面带凶相的,不要,鼠眉贼目的,不要,皮肤不洁的,不要,人家见了你就腻歪,躲还来不及,怎容你有机会近身?要面貌和善,尚人见喜,无论如何端详都不似个歹人,而且倘被人当贼捉住,本乡父老一定有人出来搭救,这有黑话,叫“牌儿善”,越是干不见天日的勾当,越要有副慈善容貌,人品好孬在次,人缘好坏在先。于年龄、容貌之外,还要看天分,要机灵,讲的是眼神儿,心神儿,精气神,死羊眼,不要,呆木鸡,不要,三杠子压不出一口气来,不要,痴痴呆呆傻里巴叽迷迷糊糊不死不活的,一律不要。
  如此,这人群中出类拔萃者就全被选拔走了,选剩下的也全是些马马虎虎的平庸之辈,直到送进学府去攻读诗书,则全是些榆木疙瘩了。
  高买这条道上,组织严密,从路上的“溜子”,到掌管三十。二十个溜子的小老大,再到掌管三十、二十个小老大的老头子,最后到陈三,统管全天津卫的老头子,小老大和成干上万的“溜子”,袁世凯是皇帝老子册封的直隶总督,陈三才是真正的天津卫总督呢。
  陈三,又称陈小辫儿,大号陈三福,三十年前,他也曾是个名震京津两地的人物,以孝称名于天下的神童,步入高买行以来,他又一桩桩做下了全天津父老钦敬佩服的壮举,在天津卫,有不知三皇五帝者,没有不知陈小辫者。
  那一年,陈三恰好是十二岁,家门不幸,祸从天降,陈三代父服刑,被官家下了大牢。
  陈三的老爹原也是个读书人,一部《论语》背得滚瓜烂熟,你无论从中提出哪两个字来,他都能洒洒脱脱起承转合地给你写出一篇八股文来,论功力,本来是给朝廷当差的坯子。只可惜他不走运,正在他踌躇满志准备一举摘取状元桂冠的时候,皇帝颁旨废除科举,陈三的老爹在刚刚兴办起来的邮政所门外摆下了一张方桌,代写平安家信。
  最初兴办邮政的,天津卫只有十几处,西北城角一处,东门脸儿一处,南城根一处,河东一处,老铁桥一处,各租界地还各有一处,天津卫马路街道不规则,人们当时记路,就以这邮政所作标志,从东门脸邮政所奔南城根,南城根邮政所旁边有个小字摊,对面便是一个大杂院,如此如此,南城根邮政所旁边的那个小字摊的“主笔”,便是陈三的爹。据陈三的记忆,那时他家日月极普,爹爹每天收入微薄,遇上兵荒马乱家人离散时,投书问安的人还多些,逢上国泰民安,三天五日不见有一个人来求写书信。混不上饭,陈三的老娘便躲在家里给日租界火柴厂糊“洋火盒”,起早贪黑忙一天,小黑屋里火柴盒堆积如山,得到的报酬,依然是可怜得很,一家人只能靠喝粥度日,从来没吃过煮鸡蛋,否则,何以后来陈三因要吃熟鸡蛋而走上终生作高买的道路呢。
  一天下晌,陈三正在家里帮妈妈糊火柴盒,乱哄哄门外传来一阵喊叫:“快来看呀,捉拿法国奸细!”
  奸细,与陈家不相干,且又连着法国,两厢离着十万八千里,街面上的人无论怎样闹,陈三也只作没听见,一心只忙着手里的活计。
  “咚”地一声,陈家小黑屋的破木门被一些恶汉从外面踢开了,举目望去,刺眼的阳光下四个差役拿着令牌,提着红黑二色相间的哨棒,恶汹汹地闯进门来,陈三的母亲还没有闹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又“咚”地一声,陈三的老爹被人从门外推了进来,双脚没站稳,一咕碌摔在了炕沿边,嘴巴正拍在浆糊盆里。
  “冤枉,冤枉呀!”一阵哭喊,陈三和他老娘才看清这个倒在炕沿边的男人是自家的当家人,母子二人急匆匆扑过去伸手搀扶,“啊呀”又是一声喊叫,陈三和他老娘同时发现,原来陈三的老爹双臂被一条绳儿绑住,而且鼻青脸肿,明明是刚遭过一阵毒打。
  “抄!”领班的差役一声吆喝,几个差人七手八脚便将满屋的火柴盒踢得漫天飞扬,砸桌子踹板凳,将屋顶都捅了个大窟窿,也不知找到了什么赃物,最后还是将陈三的爹连同如山的铁证一起带走了。
  冤枉!何止是冤枉?荒唐,穷得在邮电所门旁摆小字摊的一介文丐,何以一夜之间便作了法国奸细?此中自有许多缘故,当今法国人占了广西地界,朝廷吃了败仗,智勇非凡的大清兵马被法国洋枪队杀得屁滚尿流,岂有此理。想我大清,君是明君,臣是忠臣,兵是强兵,将是良将,何以就会被人打败了呢?败,只因为法国洋枪队派出奸细刺探军情,有国人卖身为奸认贼作父,查!查来查去,果不其然前不久几十封密信投往广西一带,一样的信封信纸,一样的笔体字迹,一封信说我大清“病已膏育,危在旦夕”,另一封催促法国发兵,事不宜迟!再一封信一张中药方,什么车前当归,熟地茯苓,水陆二仙……,明明是给法国洋枪队出谋划策,暗示法国人尽早出兵,而且要分水陆二路,到了熟地,自然能找到潜伏的内应人物,够了,这法国奸细不是陈三的老爹,还能是他人吗?
  法国奸细可恶,但是不能杀,因为万一真是法国奸细,杀了不好交待,收入大狱,陈三的老爹骨瘦如柴,百病缠身,国死在牢里,待明日真地法国人大动干戈,也要有一番麻烦,官府特殊恩准,允许代父“顶缸’。顶缸者,代人受过也,不知出自何典,据查始见于元曲《陈州粜米》杂剧:“州官云:‘好,打这厮!你不识字,可怎么做外郎那?’外郎云:‘你不知道,我是雇将来的顶缸外郎。’”但属十恶者不许代父顶缸,或雇人顶缸,偏偏这法国奸细属时髦罪犯,不在律典的十恶不赦之内。如是,天成全小陈三作了大大的孝子。
  顶缸者坐牢,要比本犯减刑一半,且家中出了顶缸的孝子,又可再减三成,算来算去,小陈三只消坐五年牢,便可救下老爹一条性命。皇恩浩荡,竟让陈三的老爹身为奸细又能消遥法外,终日恰然自得地在家里陪他的老伴糊火柴盒。
  “孝子!大大的孝子!”
  大狱里,号子中的“龙头”冲着哭哭啼啼的小陈三翘起了大拇指,中国牢狱,一个笼子里放一个死囚犯,其他的囚犯三年五载你来我去,只有这个死回一直坐在这个笼子里,顺理成章,他便作了龙头(笼头)。龙头相当于土霸王,他暗中勾着狱卒,在号子里称王称霸,无论谁有了好吃的全要先孝敬他,他终日有烟有酒有鱼有肉,还有人为他铺床叠被捶腿放睡,他在牢中的势派不低于总督大人在总督府的势派,而且他也有权下令责罚犯人,众囚犯一起下手,能把不服龙头管教的囚犯整治得服服贴贴。
  有着龙头的庇护,小陈三在号子里没受一点委屈,饭食比在家里吃得还好,龙头有令,一日三餐,号子里的饭先由陈三吃,吃剩下的大家才能分着吃,而且他不倒便桶,不打扫号子,紧挨着龙头舒舒服服地睡着,活赛小公子。
  陈三受宠,渐渐地胆儿就大了,依仗着龙头的威风,他也想欺侮欺侮人,“嗖’地一下,他从一个囚犯的手掌心里抢过两只鸡蛋,在墙上磕了两下,剥着鸡蛋皮就要吃。
  “放下!”龙头一声吆喝,急匆匆从小陈三手掌里打飞了那两只鸡蛋,“吃不得”,龙头一把将小陈三拉过来,关切地说。
  “这么香的鸡蛋,怎么吃不得?”小陈三唤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还沾着鸡蛋的香味,看看地上早被龙头用力碾成烂泥的鸡蛋,极是惋惜地问道。
  “当心毒火攻心。”龙头耐心地对陈三解释。“你看。”龙头示意小陈三观察刚才手掌心上托鸡蛋的囚犯,这时那个囚犯仍蹲在墙角处,一双手掌心里又放上了两只生鸡蛋。
  “他刚刚过了热堂。”龙头对陈三说着,“一双手掌各挨了四十竹板,被打得皮开肉绽,买通狱卒,这才买来八十只生鸡蛋,托在手掌心处治疗。生鸡蛋托在你手掌心里,托十天仍然是生的,托在他手掌心里,半天时间便熟了,这样一来能减轻疼痛,二来是怕毒火攻入血脉,倘那样就要留下内伤了。
  “哦!”小陈三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多看了那个囚犯一眼。
  “小兄弟,你过来。”那个囚犯向小陈三苦笑了笑,招呼陈三过去坐在他的身旁。“我叫吴小手,二十刚过。”这个囚犯向陈三作着自我介绍,“犯下了该打手掌的罪过。”
  “犯什么王法要打手掌?”陈三问。
  “手掌惹下的祸,自然要打手掌。”吴小手回答着,说话间他还将手掌上的鸡蛋转动一下。
  “手掌会惹什么祸呢?”小陈三疑惑地问,“写字?”然后他又自己回答。
  “哈哈哈哈!”坐在远处的龙头笑了,“写字虽说也是手掌惹下的祸,可那就不能只打手掌了。”笑过之后,龙头向陈三狡黠地眨眨眼睛,作出一副神秘深奥的神态。
  小陈三没有追问吴小手到底犯下了什么该打手心的罪过,只凑过去仔细看他那一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手掌,那手掌肿得活似熊掌一般,手指肿得似蜡烛,厚厚的手掌变成黑紫色,离得好远都觉出有一股热气正从那手掌心里蒸发出来,难怪把生鸡蛋托在这样的手掌心上不多时会变成熟鸡蛋,就是一只活鸡倘若被这双手掌抓住,不需多时也会烤成熟鸡。看着这双手掌,小陈三实在觉得可怜,哆哆嗦嗦地,他伸出手掌来想抚摸抚摸吴小手,为他减轻一些疼痛。
  “唉哟,我的宝贝儿。”突然,吴小手似发现了什么奇迹,冲着陈三喊了一声,陈三以为是吴小手怕别人碰他,忙把手缩了回来,吴小手立即又冲着他说道:“宝贝儿,快把你小巴掌伸出来。”
  天津人称被人喜爱的孩子为“宝贝儿”,不知小陈三带着什么人缘儿,吴小手一眼就喜爱上了他,待小陈三又战战兢兢地把一双手掌伸到吴小手面前,吴小手忙伸过身子仔细地对小陈三的手掌端详了起来。
  小陈三心里直发“毛”他闹不清自己的手掌何以会这么值得端详。陈三瘦小,自幼没吃过饱饭,骨骼没有发育健壮就枯萎了,而且从他六七岁开始,每日就帮着妈妈糊火柴盒,他妈妈每天糊五干个火柴盒,小陈三能糊六干五百个,小手指头的灵活劲令人看了眼花缭乱,而且最最神奇的是他的十个手指能同时干几件活计,折纸,抹浆糊,吃饼子,揉眼睛,挖鼻子,抓痒痒,捉臭虫,杀虱子,街坊们全说小陈三的手是万能手。
  “爷!”吴小手看过小陈三的一双手掌后对龙头说着,瞧小宝贝儿这双手,多灵秀,细、柔、薄、软,您老再瞧,二拇指、三拇指、四拇指,一般长短,俺们小时候为了把二拇指神得和三拇指一般长,吃的苦头比大姑娘缠小脚还厉害,您老瞧瞧,人家宝贝儿这双手,活活是聚宝盆呀!”
  “过来。”龙头向陈三招招手,小陈三从吴小手身边退了回来,“别理他,陈三是正经孩子,代父服刑,皇上知道了都要封个孝字,来日必是个人物。过二年满刑出去了,凭一把子力气,作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走到哪也挺胸脯,不能被别人看‘扁’了。”所谓“看扁了”,就是受歧视的意思。
  “爷,别断了孩子的前程。”吴小手仍蹲在墙角处双手托着生鸡蛋和龙头争辩。“宝贝儿真有这等天份,别误了吃香的喝辣的造化,你堂堂正正的一条好汉,还不是受小人气一时气愤不慎手重砸了天罡(打死了人),才落到这步田地,替圣上看大笼……”
  “我的事,你少管。”龙头恶汹汹地打断吴小手的话,’“反正你休想在这孩子身上打主意,宝贝儿,陪爷喝酒来。”说着,龙头将小陈三拢到怀里,顺手还抓给他几颗落花生。
  “我看他怪可怜的。”小陈三仍看着吴小手一双红肿的手掌摇头。
  “我若是天津府。”龙头没生好气地咒着,“就把他那双“爪子”剁下来。便宜了他,做下那么多缺德事,打一阵手心放出去,人家陈老先生不过是代人写了几封信,却要送儿子来坐两年牢,人家陈老先生的手是手,你吴小手的手不配叫手!”龙头一面“咂咂”地品着酒,一面冲着吴小手数落着,话语中充满了蔑视。
  没过多少时间,吴小手就走了,牢笼里又恢复了平静,从此再没有人夸奖小陈三的一双小手似聚宝盆,渐渐地小陈三把吴小手忘了,也把自己一双灵巧非凡的手看得和别人的手没什么两样,他只盼早一日出牢,回家去帮着老娘糊火柴盒。
  光绪十五年,慈禧“归政”把自己原来代为操持的政事移交给了皇上,从此光绪皇帝名副其实地要治理天下了,平冤狱,便成了收买人心的头一桩政务。小陈三的爸爸一介文丐,代写书信而被陷害是法国奸细,本身已属冤枉,又让儿子代父服刑,更是冤上加冤。小陈三的老爹无罪,小陈三无过,朝廷也没有任何错误,一笔糊涂官司勾销,小陈三出狱回家,又成了大清国的忠顺臣民了。
  这时候,小陈三已经十七岁了,坐了六年大狱,虽说受尽煎熬,但他到底还是长大成人了,临出狱时,仍是那个老龙头还嘱咐他许多话,劝告他到了外面安分守己、本分作人,万万不要作触犯王法,违背圣训的环事。
  天津城已不似小陈三入狱时的样子了。老城区仍是终日罩在一团尘雾里,城外的租界地却是一片西洋景象,俄租界盖起了俄国式的庄园,英租界盖起了小洋楼,法租界最醒目矗立起了天主堂。挟着个小蓝布包,陈三急匆匆地赶路回家,走出西头弯子习艺所,穿过南门外,拐过海光寺,到了老西开,他想象自家那间小黑房该还是原来的样子,黑漆漆矮屋里老爹老娘还在忙着糊火柴盒,他担心自己的突然出现会惊吓着二老双亲,便想先在胡同口外观望观望,遇有老街坊出来让他先给老娘报个信……
  老西开还是老西开,只是他家的那间小黑屋不见了,连原先街坊邻里们住的那一片矮房都不见了,就在原先的地方盖起了好几幢大楼,大楼上镶嵌着大红字:救世军,育婴堂……陈三不知道这是些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他原来的家。
  问遍所有的人,谁也说不出这一带的老住户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五年前这一带地界就被征用,一片哭喊声强拆了民房,法国巡捕的一阵乱棍打散了求告无门的居民,从此便再没有音信。至于其中有一户人家姓陈,那就更谁也记不得了,还是陈三提起了当年的那桩官司,老西开出了个法国奸细,这才有人恍惚想了起来,说果然是这个法国奸细把这一带地界卖给了法国,后来听说这对奸细夫妇被接到法国享清福去了,法国皇上还给他们封了顶戴花翎,如今每年有几百两的俸禄……呸!陈三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一甩袖子,转身走开了。
  说天津卫养人,是指养那些不该养的人;说天津卫不养人,自然是指不养那些本来该养的人。多少青皮混混地痞流氓社会渣滓,都在天津卫“抖”起来了,又多少老实本分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七尺汉子,又在天津卫被活活饿死,陈三就被逼得走上了绝路。在天津卫混事由,讲的是有帮派,有门户,有哥们儿,一有靠山,卖煎饼果子,也没有你摆摊的地方,出个难题,拿只臭鸡蛋去“摊”剪饼,鸡蛋敲开,流黑汤,好好的鸡蛋到你手变臭了,抡起扁担来就砸摊儿,不识相的要“揣”,先砸断你一条腿再评理,没王法的地方就认胳膊根儿、蛮横自带三分理,这就叫天津卫的规矩。
  陈三想卖柴禾,一担干柴挑在肩上,只觉着背后一股浓烟呛人,回头张望,只见扁担后面的那捆柴禾被人不知什么时候点着了。放下担子忙扑火,众人围上来起哄看热闹,再抬头,扁担前边的那捆柴禾被人抱走了。陈三拉胶皮车,在马路上闲逛的混混伸手抢过车垫子,顺势抛到了电车顶上,拉着胶皮车飞跑起来追电车,马路两旁站满了闲人拍着巴掌叫好,难得遇到这么开心的“乐子”。天津卫最爱看穷人上吊,光棍投河,什么人走在路上不小心被香蕉皮儿滑倒了,立即引起市民的一片开怀大笑,“喉”也!
  陈三心里明白,自己的老爹老娘该早已不在人世了,老爹去世时,老娘没给自己往狱中报信,怕自己在牢里伤心;待到老娘去世,已是没有人想起该给狱中的陈三报信了。只是连个坟头都找不到,天津卫边沿上许多乱葬岗子,全是地方善局收尸安葬的,只有一个小土包,没有石碑,最初也立块木牌牌的,写上名姓,一阵风吹倒了,不久便成了野坟。去到城隍庙,陈三敬上两柱香,燃上四支蜡烛,摆上一盘供品,先给老爹的亡魂磕了四个头,再给老娘的亡魂磕了四个头,“孩儿不孝。”抬袖子拭去满脸泪痕,从此便开始单枪匹马闯荡天下了。
  他如何找得到正经差事呢?如今兵荒马乱,列强乱中华,百业萧条,民不聊生,哪里还会有得以糊口谋生的事由?租界地正在大兴土木,但那是包工,先要立下卖身契,然后才能干小工,管吃管住,分文报酬没有,而且病、死不管,三天两日总有从楼顶上失足摔死的,除了山东逃荒的灾民,天津人谁也不肯进那条死胡同。此外呢,便只能帮着脚行们推车上坡,年纪小的行,帮着将大货车推上高坡,一把小钱抛过去,一窝蜂拥上去每人能抢到一枚,十七八岁的男子汉,实在不好意思混在孩子们当中丢那份脸。只是挨饿的滋味太苦了,每天总要想“辄”挣一碗粥喝,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华人进租界地要有“针票”,没有针票的便要在胳膊上打针,陈三走投无路,便终日在租界地栅栏外等候,凡有要进租界地又不愿打针的人,便招手让陈三过去,给上一枚大钱,告诉他针票上该写什么姓名、年龄,然后陈三便到免疫署去代人“顶”针,签下针票来再交给主家。生意兴隆时,陈三一天能挨二十几针,也不知都免了什么疫,到了吃饭的时辰照样饿着饥肠咕咕响。
  越逛,市面越熟;越混,认识的人越多,没有多久,陈三便在针市街一带找到份准差——为绸缎庄扛货卸车。绸缎庄进货,比总督大人出巡还隆重,货车停在门外,主家掌柜亲自出来验货,成色对,数量对,证明这一车绸缎没有在路上失窃,没有掉换成色,然后卸货入库。针市街人山人海,一不能让货车停在门外误了生意,二也是怕趁火打劫的顺手牵羊,三更怕有冤家对头忙中作手脚,成匹的绸缎里塞进几只蟑螂,一夜之间全库的存货便全被咬成小洞,所以绸缎庄卸货人库,比火会救火还要紧张,主家吃“口儿”的脚行打开场子,凡是卖工的有多少算多少,扛一件发一只签子,陈三劲大,能一哈腰上十二件,一趟跑回来,顶多再扛一趟,货车就卸完了,最多不过抽一袋烟的时辰。货车走了,闲杂人等再坐在荫凉处,等着另一家绸缎庄来车进货。
  凭着一身的傻力气和厚厚道道的好人缘,陈三在针市街站稳了脚,卸车进货时,脚行头先关照陈三,他扛一趟货,跑回来,还能轮上个货底儿,其他的人就只能扛一趟了,所以陈三总是比别人收入多。挣得多了不能自己实落,吃饭时给脚行头孝敬四两酱牛肉,自己呢,便只好啃干饼子了。
  这一天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早早的,陈三又来到针市街,脚行头那里“道了常”。道常者,依然如故也,往日如何扛货入库,今天还照旧干。早晌,元隆绸缎庄一车丝绸,一阵旋风般抢着卸完了,扛了两趟,二十四只签子,算一算,中午饭有了,能给脚行头省出来两只薰鸡蛋。临近中午,原以为没活干了,忽然间一阵吆喝,大排子车在众人簇拥间跑来,停在瑞蚨祥门口,脚行围上去,主家出来,绕着车子走一遭,成色数量无误,卸车。
  陈三第一个跑了过去,一、二、三、四、五,一口气装了十二件,直起腰背,颠一颠双肩,一路小碎步,颤颤巍巍地向库房跑去,主家回头望望陈三,对他饱满的精神气十分欣赏。一阵风跑进库房,在库房门外卸下十几匹绸缎,返身陈三就往回跑,他想趁着货底儿再扛一趟。
  “你踩了我的鞋!”
  突然,一个人横着走了过来,匆忙中只见这人穿得好体面,长衫马褂,一只手搓着一对雕花健身核桃,一只手提着一只鸟笼,明明是一位有钱的大闲人,人群忙乱中他似是正从瑞蚨祥绸缎庄里走出来,掌柜的还远远地向他拱手送行,不知怎么的,他冲着陈三喊了一声,硬是怪陈三踩了他的鞋。
  陈三冤枉,明明自己抬起来的脚还没有落地,何以会踩上这位贵人的鞋呢?没时间争辩,快赔个礼罢了,他还要忙着再抢一趟活干。
  “小的有罪。”陈三哈腰打了个千,又上前半步弓下身子说道,“我这儿给您老提鞋了。”
  “不用你,知罪就行。”这位贵客好和善,没有让陈三为自己提鞋,他自己半弯下身子用那只提着鸟笼子的手去提鞋后跟,只见他撩起长衫后襟,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下鞋跟,放下长衫后襟,返身还向掌柜的打个招呼,然后便悠哉悠哉地扬长而去了。
  一桩转瞬消逝的奇异事端使陈三吓呆了,他突然变成一尊石像,半张着嘴巴,额上渗出了汗珠,刚刚,就在他弯腰要为那位贵客提鞋的时刻,也就在那位贵客自己撩起长衫后襟自己提鞋的时刻,陈三正好半弯着腰往下看,那位贵客也正好弯着腰往下瞧。闪电一般,一二三,多不过三秒钟的时间,嗒嗒嗒,瑞蚨样正面店堂里的荷兰国大立钟响了三下,陈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位贵客用那只还提着鸟笼子的手,一二三,从货车上抽下三匹绸缎,只见晃了一下白光,那三匹绸缎飞快地被挂在了长衫里面,待到长衫垂下,贵客转身向瑞蚨祥掌柜道别,一切都又恢复得平平静静了。
  高买,听说过,没见过,这次开了眼界,如此利落,如些洒脱,如此神奇,如此漂亮,令人目瞪口呆,和撂地变戏法的表演一般,玩的是手急眼快,使观赏的人不敢喘气,就在聚精会神众目睽睽之下,明摆着的物件变没了,没得无影无踪,一星星破绽看不出来,这叫“滴水不漏”。只有他的帮衬看得出破绽,没个帮衬什么戏法也变不成。想到这儿,陈三出了一身冷汗,莫非自己今天就作了高买的帮衬,天津卫说是“垫背的”,可刚才那个偷绸缎的人自己压根儿没见过,不认识,亲戚邻里之间也想不起有这么个模样来,难道他不怕被自己看出破绽来报告官府?越想越糊涂,越琢磨越是琢磨不透,陈三就这么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就在陈三发呆的时候,后来的人抢了第二趟活,陈三今日上午少挣了十枚大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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