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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闲人

作者:林希


                  一

  若是有个人冷不怔地出来问你:天津卫出嘛?要答不上话碴儿,你还真被人家问“闷儿”了。天津卫这地方,大马路上不种五谷杂粮,小胡同里不长瓜果梨桃,满城几十万人口,几十万张嘴巴睁开眼睛就要吃要喝,就算天津卫有九条河流横穿而过,即使这九条大河里游满了鱼虾螃蟹,连河岸边的青蛙一起捉来下锅,恐怕也喂不饱这几十万张肚皮。所以,君不见日日夜夜火车轮船不停地往天津运大米白面,城乡公路车拉肩担又不停地往天津送蔬菜瓜果。就这么着,天津爷们儿还吵闹着嘛也买不到,大把的钞票攥在手心里愣花不出去。
  你道这天津卫到底出嘛?我心里有数,只是不能往外乱说,张扬出去,我就没法儿在天津呆了。天津爷们儿怪罪下来,大不了我一个人拉着家小逃之夭夭,可天津卫还有我的老宅院,还有我的姑姨叔舅,让人家受我连累,我对不起人。
  说顺听的吧,天津卫出秀才,出圣人。有人说瞎掰,你天津卫千多年没出过一个状元,到清朝政府废除科举,天津卫就没一个人上过金榜,所以直到如今天津的文庙不能开正门,你说寒碜不寒碜。其实天津不出状元是因为天津离京城太近,想考状元的早早搬迁进京城住去了,中了状元甩京腔他也不承认自家是天津人,白喝了天津卫的海河水,白吃了这许多年的煎饼裸子,这叫不厚道。再说天津爷们儿从来没把状元看得有什么了不起,好汉子讲的是独霸一方,状元郎不就是给皇帝老子作驸马吗?没劲,认皇后作丈母娘,这姑爷准不好当。
  说不中听的话,天津卫出混混,出青皮。有这么回事没有?有。这用不着捂着瞒着,天津混混有帮有派,打起架来不要命,最能耐的叫“叠”了,一双胳膊抱住脑袋,曲膝弓背侧躺在地上,任你乱棍齐下,血肉横飞,打烂了这边,再翻过身来让你打那边,不许喊叫,不许出声,不许咬牙,不许皱眉头。为什么要这样打人?为什么要这样挨打?说不清缘由,这叫天津气派,后来时兴新潮词汇,叫作“天津情结”。
  天津卫还总得有些独一无二的人物吧?有。这类人物只在天津能够找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东洋西洋,世界各地,只在天津卫才能见到,告诉你长长见识,这类人物叫天津闲人。
  闲人者,清闲少事之人也。《清会典·八旗都统》载:“自十有六岁以上皆登于册,而书其氏族官爵,无职者曰闲散某”,这是指的旗人,不在朝廷当差,不吃皇粮,称之为闲散。这和天津闲人不一样,天津闲人于户籍上没有记载,自古以来,天津人大多没有固定职业,俗称没有个准事由。与天津人交有三不问:一不问家庭地址。天津人爱搬家,一个地方住上一年半载,发旺了,到租界地去租房;人缘混臭了,又得赶忙迁居,总住一个地方的,全是窝囊废。第二不许问操何职业。除了军警宪政穿官服,铁路局、邮政局穿制服之外,其余的天津人什么职业都干,上午还在金城银号当大写,下午就到谦祥益管账去了,还有的上午卖鱼,下午拉洋车,晚上倒泔水,夜里赶晚儿去给死人念经。第三不许问收入几何。上个月收入一万,这个月保不齐就挨饿,这叫抽疯掷骰子,赚的是没准儿的钱。
  那么,天津闲人到底是些什么人物呢?古之孟尝君养食客,门下中下等人,不著业次,称为帮闲。苟子曰:闲居可以养志,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虹之声,闲居静思则通。这等闲人或寄人篱下,或静思修身,与天津闲人风马牛不相及,天津闲人者,就是闲人一个,一个闲人,地地道道、凿凿实实的大闲人。
  天津有闲人,是因为天津有闲事,闲事多则闲人多,闲人越多闲事也越多。
  前面交待过了,天津人爱打架,打架先要有人去挑,不挑打不起来,打起来了还要有人去劝,不劝打不出个结局。谁去挑?自然是天津闲人,“李爷,昨日南市口上新开张一家南味房,挂出招牌卖香糟牛肉。”岂有此理,李爷带上一干人等打上南味房门去。李爷姓李名顺、大号祥藻,犯了咱爷们儿的名讳,明摆着瞧咱爷们儿好欺,打!两句话不对付,真打起来了。打起来就得有人劝呀,这么着吧,香糟牛肉改名南味牛肉,李祥藻二爷每日来南味房取四斤牛肉,这才握手言和。
  天津卫百业兴旺,商号一家毗邻着一家。不知哪家商号一时失于检点,夜半三更来了帮无赖将门脸粉刷一新。你当他是用油漆为你粉刷门面?那多破费呀!他用大粪,从公厕里掏来一桶大粪,连屎带尿,横一扫帚竖一扫帚刷得满墙污秽。第二天太阳出来晒得臭气熏天,倒霉去吧,闹得你三天不开张。怎么办?立即找闲人来了事。先问清是谁干的?不必费事寻访,一准是团头,花子头。这几日去他门前几个叫化子没打点痛快,小伙计无礼,将一张脏钞票隔着门槛抛了出来。佛门底子将门后,慢待了咱乞丐帮,给他点颜色看!成全吧,东说和西说和,讲出条件,明日全天凡是乞丐来“访”,一律每人一角;外加两只馒头一碗粉条炖肉,这样才算消释前嫌,从此相安无事。你说,天津卫没有闲人行吗?
  如今要说到的这位天津闲人,姓侯,名伯泰,是笔者祖上的一位老先贤,因为他在同族弟兄中排行第四十六,众人尊称他为四十六爷。天津人说话习惯省略音节,譬如将“百货公司”的“百货”二字合而为一,叫作“百——公司”,那么杨家大院,便称为杨——大院,四十六爷,说着绕嘴,日久天长,大家便只称他为四六爷。好在四六爷脾气和善,随你称呼我是什么爷全不在意,只要说话时别拍肩膀,别称老哥老弟,四六爷概不怪罪。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民国二十四年,仲夏五月,侯四六爷刚刚庆了六十大寿,身子骨硬朗,精气神足壮,日月过得好不惬意,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心腻犯愁。论门第,侯姓人家是诗书传家。书香门第,祖辈上有人刻过稿、著过书,上过前朝史传。侯四十六爷,少敏,可惜只敏到十四岁,便再也不敏了,好在家里也不难为他,愿意读书就读书,爱好丹青就画画,致使四六爷背得半部《论语》,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竹,而且抚琴对弃,吟诗作赋,这么说吧,凡是文人墨客高雅的游戏,四六爷没有玩不来的。再说到财势,侯姓人家有多大财势?侯姓人家自己都不知道。若是买房产,侯姓人家虽然未必能买半个天津卫,但买条租界地没问题。四六爷二十岁过生日,正巧府上买了一条胡同,二十套大宅院,给胡同起名字,用的就是侯四六爷的大名,叫伯泰里。至今四六爷侯伯泰还住在伯泰里一号,再造一座金銮殿也不搬家,喜好的是个吉利。只是四六爷没有给侯家财势添加一根柴禾棍,天津卫称这类人为“吃儿”,坐吃祖上的财产,从哇哇落地到呜呼哀哉,一辈一辈吃白食,吃得一辈一辈弟兄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只以为馅饼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侯伯泰大半生坐享清福,相士先生说这和他排行四十六有关系:四平八稳、六六大顺,终生终世不吃苦,不劳累,遇不上坎坷事。其实这倒不能全靠侯伯泰命中注定的造化好,最要紧的是侯伯泰心胸豁达,把世事看得透彻。什么是你对?又什么是我错?天热了一起流汗,天冷时一齐打哆嗦,对的也是一日三餐,错的一个个也没挨饿,只要不干昧良心缺德事,马马虎虎相安无事最是聪明。至于金钱、名声、官爵、地位,哪一样也带不到棺材里去,全都是身外之物。有得便有失,有升便有沉,乱哄哄你登场来我下场,谁玩命折腾谁是大傻蛋。人生在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求吃得好,只求吃得饱,不求绫罗绸缎,只求夏有短衫冬有棉袄,不存害人之心,只求作个和事佬,天下太平,八方和好。
  所以,侯伯泰大人一辈子光作好事,除了北洋军阀一场混战,侯伯泰没有劝说调停之外,其余天津卫无论什么大纠纷,没有不求到侯伯泰大人门下来的。侯伯泰不负众望,果然一出面便能使对峙双方心平气和,有的不打不成交,还作了好朋友。
  如此说来,天津卫有了侯伯泰,岂不就成了亲善和睦的君子国了吗?倒也未必。侯伯泰大人对于市井纠葛从来不过问,一根葱半头蒜的芝麻谷子官司,随芸芸众生去闹,就算请到侯伯泰大人的头上,四六爷也压根儿不管,轿子马车停在门外,侯伯泰大人就是稳坐在太师椅上不动身。明摆着嘛,这类事只该,请那班晚辈末流闲人去办。

                  二

  上午九点,匆匆忙忙赶到南马路居士林听法师讲了一堂经文,应诸位居士的恳求,四六爷还在佛堂上宣讲了一节《妙法莲花经》,众居士听后人人双手合十连连膜拜,心中自是钦敬侯伯泰修行有素。
  从居士林出来,中午十一点,坐上自家的胶皮车,侯伯泰直奔新火车站送前湖南督军王占元乘车南行。虽说是送往迎来,但这个人不能不送,这个浮礼不能不点卯。王占元告别军界之后,寓居天津经商,开了几个洋行公司,如今他早已放下屠刀,立地发财了。为前督军大人送行,侯伯泰也觉得体面,明日报上发条消息,社会贤达侯伯泰的美名又算扬了一遭。
  眼看着王占元登上南行列车,挥手告别,汽笛长鸣,火车缓缓而去,侯伯泰匆匆从火车站出来,坐上自家胶皮车,嘱咐车夫直去玉川居饭庄。车夫操起车把,一路小跑行车如飞。
  去玉川居饭庄要赶个“饭局”,这个饭局不能不去,设宴的是前北洋政府总理靳云鹏,陪客有天津大律师袁渊圆。什么事?侯伯泰早猜出了七八成,大律师袁渊圆和醇亲王有亲戚关系,袁渊圆大律师见了醇亲王称姑姥爷,在众人向醇亲王施礼之后,袁渊圆还要再施一番家礼,关系自然决非一般。如今前总”理大臣设宴请侯伯泰,还同时请来袁渊圆,不用深究,其间一定是这位下台的总理要和前清的皇室拉点什么关系。现如今小一皇帝已在关外满洲国称帝,华北局势变化微妙,传言日军迟早要进关占领平津,早早和日军扶植的傀儡朝廷拉上关系,将来一旦日军进关,免得措手不及。
  唉,没办法。坐在胶皮车上,侯伯泰叹息着摇了摇头,心中很是有几分怏怏然,明知道是圈套,明知道是给人家拉皮条作肮脏交易,不情愿也不能推脱,半推半就只能逢场作戏,莫看他们今日扶荷归田,说不准哪天东山再起,赫赫然又是个人物呢。
  谁料,四六爷侯伯泰坐在胶皮车上这一摇头,竟摇出了一桩事件,直闹得天津卫满城风雨,鸡犬不宁。
  侯伯泰的私用胶皮车,车轱辘大,座位高,车把长。此中有讲究,天津卫市面上跑的胶皮车有两种,一种小轱辘矮座短车把,这种车在华界的只能在华界跑,在租界地的不能出租界。高轱辘胶皮车,车身背后挂着六国的捐牌,在华界和六国租界地通行无阻,而且拉这种车的车夫有权利穿黄号坎,穿上这件黄号坎就证明他注射了法租界的防疫针,打了英租界的免疫苗,种了日租界的牛痘,这么说吧,这类车夫无论进哪国租界地都不会带进去传染病。至于坐在车上的侯伯泰呢,他不穿黄号坎,也不注射各国的防疫针,但因为他乘坐着免疫车夫拉的免疫车,所以也就有了免疫证明,也算是主家沾了仆佣的光。
  侯伯泰摇头之前是向左看,彼时胶皮车刚刚走上万国老铁桥,在桥头停车,法国巡捕检查,看是高轱辘胶皮车,敬个外国礼,放行。侯伯泰坐在车上摇头,脑袋向右转过来,彼时胶皮车已经行到桥中,放眼望去,桥下是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河水潺潺,河岸边黑压压围着一群人,人头攒动,众人正围着一个什么物什议论。
  “嘛?”侯伯泰无心地问了一句。
  “刚捞上来个河漂子。”车夫没有停步,只目光向桥下望望,赶忙回答侯伯泰的询问。
  “嗐,这可怎么说的。”侯伯泰发了一声感叹,似是对溺水者表示同情。
  也是出于好奇,侯伯泰坐在车上欠了欠身子,向河岸边的热闹处望了一眼,居高临下,桥下的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
  站在岸上看热闹的有五六十人,大家围成一个长圆的人圈,人圈当中,一顶草席苦在一具尸体上,正好一个好事之徒将席子掀开,仰面朝天,地上躺着个大死人。这人似是溺死许多天了,身上泡成雪白的颜色,圆圆的肚子在阳光下发亮,面部五官早腐烂了,一群苍蝇嗡嗡地在上面飞,只看见是个大光头、大胖脸,模糊不清的脸皮令人作呕。
  “呸!”车上的侯伯泰恶心地吐了一口唾沫,忙转过脸去,懊悔自己不该细看这种不祥景象。车夫领会主家的心意,急着快跑几步,拉着侯伯泰过了万国老铁桥。
  胶皮车停在玉川居大饭庄门外,侯伯泰并没有立即从车上走下来,刚才因为看见河漂子淤在心间的腻味劲,直到此刻还没有化开。这个饭局若不是前总理大臣设宴,若不是关系着华北政局和众人安危,四六爷一准要只道个“常”,施礼便走。今晚上他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无论什么山珍海味也咽不下去,一合上眼睛就似又看见了那个雪白雪白的大死尸,光亮滚圆的肚皮总是在眼前打晃。
  “四六爷闲在。”
  侯伯泰正坐在车上犹豫发呆,迎面一个汉子走过来,冲着侯伯泰拱手作了一个揖,这人四十几岁年纪,白净脸,脸庞又圆又平,活赛是切成片儿的大苹果。他身穿着褐色春绸长袍,上身着紫色缎子马褂,一顶礼服呢礼帽端端正正顶在头上,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水晶养目茶镜,语音有些尖细,斯文得有些忸怩,手里拿着一把大折扇,忽而刷地展开来,忽而刷地合拢上,大折扇一面画着山水,另一面行云流水地写着一首竹枝词。
  “鸿达,你这是去哪儿闲逛?”
  侯伯泰比这位鸿达先生长着二十多岁,论辈数,自然不称他是什么爷,什么兄,只是直呼其名;论身价呢,这位鸿达先生更压根儿不能和侯四六爷比,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鸿达先生姓苏,人称苏二爷,在天津卫,这位苏鸿达二爷只能算是个末等闲人,挑不起来大乱,也成全不了大事,只是每日跟着瞎惹惹,敲锅边架秧起哄,每日混口帮闲饭吃。去年冬天,本来要请侯四六爷出面调停的兴隆颜料局纠纷,侯伯泰不接手,这才轮到苏二爷出面,也不知他后来得了多少便宜。
  “赶饭局?”苏鸿达见侯伯泰的胶皮车停在玉川居门外,知道四六爷今日又有一餐美味佳肴,便满面春风弓身站到侯伯泰身旁,只等四六爷说一句:“一块儿来吧。”那时他便会随在四六爷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进玉川居,这玉川居的红烧燕翅,苏鸿达还没吃过呢。
  “今日的这个饭局,你就别陪了。”侯伯泰轻轻地拍了拍苏鸿达的肩膀,似是为自己不请他作陪客致歉。“政界的朋友,说话有不方便的地方。”侯伯泰还是向苏鸿达又作了解释。
  “不打扰,不打扰,我是从这儿路过。”苏鸿达摇着折扇为自己辩解,似乎遇见侯伯泰完全是偶然。说来也怪,苏鸿达专门在饭庄门外遇见熟人,每日中午,晚上,开饭前他总是在各家饭庄门外闲逛,十次有九次能蹭餐饭吃,都是别人请客,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彼此都有个关照。
  踱着四方步,侯伯泰缓缓地向玉川居走去,漫过苏鸿达身边时,他嘟嘟囔囔地说着:“若不是总理大臣的饭局,今日我是嘛也吃不出滋味来了。”
  “四六爷油腻太厚了。”苏鸿达讨好地接茬说,直到此时他还抱着一线希望,盼着侯伯泰一时来神儿捎带脚将他领进去,今日中午他故意在玉川居门前闲逛,等的就是这顿饭。
  “嗐,别提多堵心了。刚才过万国老铁桥,你猜我往下边瞅见嘛了?”侯伯泰说话时还皱着眉头。
  “撒网的?”苏鸿达献媚地说。
  “那多吉祥呀,网网有鱼,有别扭吗?”
  “摸鱼的?”说话时,苏鸿达小步随在侯伯泰身边,再有几步一同溜进玉川居大门,侯四六爷就不好意思往外推他了。
  突然,侯伯泰停住脚步,他侧过身来脸对脸地冲着苏鸿达述说道:“大河漂!死尸!挺在河岸上,苫着席,正好我往下瞅的时候,有个多事鬼把苦的席子掀起来了,让我看个满眼。呸,这个丧气!”
  “这可怎么说的,这可怎么说的。”苏鸿达连声解劝,刚想再说句什么,再抬头,侯四六爷不见了,只听玉川居大饭庄里一声喝喊:“侯大人驾到!”玻璃大门吱咛咛地摇晃了一下,侯伯泰连影儿都看不到了。
  玉川居大饭庄,三层高楼,灯火辉煌,雅士满座,一进门就扑面袭来一阵火勃劲。立在前厅迎候侯伯泰的茶房师傅恭恭:敬敬地向侯大人打了个千,叭叭两声响,一左一右将挽在手腕间的袖口抖下来,干脆利索,带着十二分的精气神,返身引路上楼,又是一声喝喊:“步步高升啦,侯大人。”
  步步高升,一级一级地走上二楼,二楼大厅门外,前总理大臣靳云鹏和大律师袁渊圆早闻声出来迎候,寒暄施礼,分宾主次序进入大客厅,让坐,问安,前总理大臣亲自带来侍候饭局的女童子早送上来托盘茶盅盖碗。好一盅清香的碧螺春,掀开碗盖,细细的茸毛正在水中漂动,送到鼻子前嗅一嗅,冲淡一路的疲倦,合上碗盖,女童子将茶盅托走。前总理大臣这才说道:“承蒙侯大人屈尊俯就,翼青不胜荣幸,不胜荣幸。”靳云鹏字翼青,在侯伯泰面前,他都带着几分谦恭。
  “总理大臣提携,伯泰只能从命。”
  哈哈哈哈,自然是宾主齐声欢笑。
  袁渊圆大律师中间凑趣了几句闲话,三个人在沙发上落座。依然是女童子走进来,每人座前摆上了两品下马小吃,下马小吃是酒席前的开胃小食品。今日摆上来的两品小吃,第一品是冰糖摈榔薄荷,缕花雕刻的银盘,一层冰块,一层冰糖,中间放着一枚按榔,四周镶着薄荷瓣,说是一盘小吃,明明是一朵鲜花,看着就令人心旷神怡。第二品是每人一盏几乎透明的薄瓷盅,里面碧绿的茶水中泡着两枚雪白的鹌鹑蛋,这叫龙井玉圆,一股山香水香花香草香冉冉飘升,立时满屋里都变得幽香治人。
  捏着象牙牙签吃了一片薄荷,啜了一口龙井茶,用小银勺捞起一只鹌鹑蛋,两品小吃尝过,侯伯泰早把万国老铁桥下边的那具河漂子忘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此际他只盼着早一步被让进内厅,那儿一席酒宴早已摆好,想着那诱人的山珍海馐,侯四六爷已是垂涎三尺了。
  玉川居里侯四六爷正在燕窝鱼翅地大饱口福,玉川居外,苏二爷正在垂头丧气地扛刀闲逛。
  扛刀者,挨饿也。天津卫一半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说吃不上饭太难听,有伤大老爷们儿男子汉的脸面,说“扛刀”,似周仓,看着关老爷享尽荣华富贵,自己只扛着大刀一旁站立。苏二爷扛刀,是常事。他虽然正在年轻,一身于的力气,一肚子的坏下水,在天津卫混事由,他本来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但他生性好闲,干嘛也没个常性儿,而且他最厌烦按时间给人家当差,什么早晨清扫门面,卯时开门营业,哪是咱们爷们干的!一个翻身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起来漱口刷牙打呵欠,又一个瞌睡,下午四点才来精神。吃什么饭?不知道,缸里没米,袋里没面,灶里没柴,穿上长衫往外走,碰上谁吃谁。所以他专门受去饭店门外闲逛,这叫打野食。
  偏偏今天侯四六爷不开面,将自己“干”在了饭店门外。平日侯伯泰可不是这类人,几时在饭店门外遇见苏鸿达,准准的拉他一同赶饭局,苏鸿达半推半就,含含混混地说着:“你瞧,这多不合适,我还,我还……”侯伯泰可是一腔真情:“鸿达,今天这点面子你得给,无论什么要紧的事,你也得陪我这一场,全是外场人,嘛叫合适不合适呀!”这么着,苏鸿达每月准陪着侯四六爷吃半个月的酒席。
  今日算“崴”了,看意思是真要扛刀挨饿了。悔不该来玉川居门外闲逛,玉川居是摆大宴的地方,说不定有自己摆不上高台面的地方,还不如去天一楼、恩来顺去闲逛,牛肉馆门外碰见个卖估衣的,也能吃顿清汤面。如今可怎么办呢?肚子咕噜噜叫,口袋里连买只烧饼的钱都没有,再去小饭铺吧,倒是能遇见熟人,只是人家此时早酒足饭饱,正剔着牙从饭铺往外走着呢。唉,苏鸿达败兴地叹息了一声。
  胡思乱想中信步闲逛,鬼使神差,苏鸿达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东绕西拐,此时此际,身子已来到了万国老铁桥。哦,他想起来了,刚才四六爷说过万国老铁桥下面挺着个河漂子。手扶着桥栏杆往下望去,嗐,黑压压一大片,人山人海,少说也有千八百人。天津人真是爱看热闹,好歹有点什么芝麻谷子热闹,一围上来便是几百几千人,常常闹得交通断阻,急得去医院瞧病的人嗷嗷叫。
  按道理说,苏鸿达此时没有闲情去瞧这份热闹,他肚子还饿着呢,找地方去好歹讨碗粥喝是正经。可是,看看热闹也许就把肚子挨饿的事忘了,消磨消磨时间,晚上早早地去个小饭铺,门外溜达溜达,抓着个大头,两餐饭合成一餐饭吃,这叫一顿不揭锅,两顿一般多。
  走下万国老铁桥,走下河岸,从外层人群挤进去,东推西推,一步步地往里钻。有人不好惹,没好气地呛苏鸿达:“抢孝帽子呀!”苏鸿达不争辩、不抬杠、不拌嘴,只是侧着身子往中间蹭,一层人群、一层人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汗,鞋掉了,帽于歪了,足足用了半个钟头,苏鸿达终于挤到了人群中心,双手扶着膝盖,他和这具死尸面对面只有三尺的距离了。

                  三

  “哎哟,面熟呀!”
  苏鸿达惊讶地喊出声来。
  咔嚓,咔嚓,人圈正当央,小报记者们正忙着拍照。为了查明死者身份,他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给翻遍了,什么牌牌什么本本也没有,只穿着白线袜子,阴丹士林布的中式裤子,红布裤带,断定死者不是二十四岁,就是三十六岁,正在本命年。面部五官已是腐烂了,看不出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巴子的肉早烂了,露出来的后槽牙少了一颗,旁边还有一颗金牙。
  “这位先生,这位先生……”
  苏鸿达刚说了一句面熟,几十位记者扔掉死人,忙围过来问活人了。镁光灯一闪一闪,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不多时早给苏鸿达照了几百张照片,比给死尸照得还多。有的记者更是忙打开小本本,挤过来就向苏鸿达询问: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哪行恭喜,死者是你的亲戚?朋友?同乡?同学?同事……
  苏鸿达不理睬小报记者的询问,他仍然双手扶着膝盖,半躬着身子细细地端详这具死尸。看一阵咂咂舌头,看一阵在鼻腔里哼出点声音,看一阵皱皱眉头,他似真发现了什么。
  “你瞧,本家弟兄认尸来了。”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了议论,旁边又有位见多识广的人物议论:“不像是手足弟兄,沾上一点亲的,他要先哭后认人,你瞧,这位爷没泪儿。”
  苏鸿达确实没有眼泪。他围着这具死尸打转儿,先站在死尸脚下,细细地从头往脚端详,再站在死尸的头顶,细细地从脚往头顶端详,死尸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成群的苍蝇飞起来又落下,苏鸿达似是丝毫没有觉察。周围看热闹的人见苏鸿达一副认真的样子,便一个个全屏住了呼吸,唯恐一点点声音打乱了这位爷的思绪,误了辨认死者的大事,给天津地面又添了一个野鬼。
  凭那一身被水泡得膨胀的烂肉,苏鸿达能辨认出什么来呢?与其说他此时此际是在回忆自己亲朋的一副副面孔,不如说他是在琢磨从这具死尸身上能捡点什么便宜。大便宜是捡不到呀,能有人管顿中午饭就行,苏二爷此时此刻肚子正咕咕作响呢。
  “哎呀!是他?”
  故作玄虚,苏鸿达自言自语地叨念,声音不高,让人能够听得见,又不能让人听得太清。故意地,苏鸿达还抖了抖双手,好像为某位知己的落难表示惋惜。
  “先生,先生!”呼啦啦,小报记者早把苏鸿达围住了,有人拉他的胳膊,有人抓他的衣襟,还有人用力地往外挤别人,好从苏鸿达身上抢独家新闻,更有人一侧面孔堵在苏鸿达的嘴巴前面,等着他一出声,立即便是一条消息。
  “嗐!”苏鸿达深深地叹息一声,冲着尸体又嘟囔道,“若不是有点闲事,我该送你回家就是了,多喝了几盅酒,有嘛过不去的事?天津卫,还能没咱爷们儿的活路吗?”
  “先生,先生,请你说清楚,死者姓名、籍贯、职业、履历、死因……”一个记者抢先抱住了苏鸿达,一张名片递过来:“晨报主笔,我现在聘任你为本报特派记者……”
  苏鸿达才不买这些野鸡小报的账,他没好气地把众人推开,返身就往外走,“我该用饭了。”
  “洋车,洋车,两辆,全聚德!”晨报主笔追着苏鸿达从人群跑出来,不讲价钱当即雇好两辆胶皮车,绑票一般先将苏鸿达塞进车里,自己又蹬上第二辆车,车夫跑起来,风一般地直奔登瀛楼大饭庄而去。
  “先生,先生!”胶皮车后面,还有一帮小报记者追赶着,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
  一道全拼什锦,一道红烧大肘海参,一盆醋椒鱼,苏鸿达介绍说自己一日之中就是中午胃口好,早点一杯牛奶,晚上一份三明治,中午能吃头牛,不客气,不客气,苏鸿达挽袖,埋头,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晨报主笔并不急于向苏鸿达探听消息,他将雅座单间的房门关牢,嘱咐堂倌万不可泄露自己正在这里宴请挚友。斯斯文文,他先对晨报和本人的种种情况作了一番介绍:“晨报为华北第一大报,资金雄厚,言论自由,凡属当今名流皆为本报撰稿人。本人姓严名而信,言而有信之谓也,主持正义,思想维新,忧国忧民,服务社会,为民众立言为本人第一要务。先生屈尊与晨报及本人合作,必定会身份倍增,且能结识许多当今名士社会贤达,上至前民国大总统徐世昌,前国务总理靳云鹏,津门宿儒侯伯泰大人……”
  “好吃,好吃。”苏鸿达将红烧肘子翻过来,两根筷子横着将大块精肉叉起来,张开大嘴,刺溜一声便将半只肘子吞进了肚里。“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个河漂子是谁吗?”
  “不急,不急,事情要原原本本地讲。”严而信打开采访本本,握好钢笔,作好了采访记录的准备。
  喂饱了肚皮,苏鸿达才发现自己惹了麻烦,你说那个死尸是谁呢?现如今可不和在河岸边一样了,那时可以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此时自己吃了人家的饭,倘再说自己压根儿不认得那具死尸,晨报主笔,报棍子,那是好慧的吗?一努嘴,叫来几个凶汉,编派你吃白食,瞧不把你肚里牛黄狗宝掏出来才怪。
  “这个人是谁呢?”苏鸿达托托腮帮子自言自语地说着,“大肚子,虽说是河水灌的,可平常人的肚子绝灌不了这么大,大高个,宽肩膀,秃脑门,镶着一颗金牙……”苏鸿达一一地回忆着死尸的种种特征。
  “请问尊姓大名?”
  “苏鸿达。哦哦,是我叫苏鸿达,别往本本上记,这可开不得玩笑,明日消息发出去,苏鸿达投河自尽,得,债主子们非发疯了不可,哦,我是说欠我钱的那些人说该不还债了。”
  “苏先生哪行恭喜?”严而信问道。
  “闲人一名。”苏鸿达回答得潇洒自如。
  “福气,福气。”严而信连声恭维。
  堂倌送上来一壶香茶,杯盘收拾干净,严而信要听苏鸿达说正题了。
  苏鸿达从衣襟口袋里取出怀表,咯噎一下按开表盖,和昨天晚上一样,还是十点欠一刻,一直没走动,立即合上,又揣回怀里,转动眼球望望严而信的大手表。“哦,都过午两点了。”苏鸿达抹着嘴角说。
  “我的表慢。”严而信忙解释说。
  “我的表也慢。”苏鸿达赶忙也说。
  “苏先生必是不愿透露死者的姓名。”严而信看苏鸿达吞吞吐吐,才迎头出击地说着,“本馆可以对此保守秘密,可以先把事件原委向社会渗透,造成一种疑惑,大家就更想知道内情,十天半个月后再稍作暗示,这其间可以招来许多广告……”
  “我也没时间陪你十天半个月,我这人脾气爽脆,快刀切豆腐……”
  “好,痛快,痛快,我严而信也对得起朋友,一次两清,你讲明事情原委,我当即付清八元大洋……”说着,严而信就打开了大皮包。
  八元大洋,苏鸿达的心动了一下,只是随着又是一沉,这具死尸往哪本账上靠呢?一个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跳大河。说是躲债,你苏鸿达何以认识这路穷鬼?说是花案,他的桃色事件你如何知道?怎么办?往哪本账上靠呢?心急如焚,苏鸿达一时乱了方寸。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好呀,一条妙计闪过心头,他像是落在水中见到一根枕木,大难之中,他得救了。
  “老龙头火车站旁边有一个隆兴颜料局……”苏鸿达早先只和那么个地方有过纠葛,他给隆兴颜料局了过一场官司,隆兴颜料局掌柜陆文宗对他不起,钱看得太死,没让他得什么便宜。
  “有!”严而信是何等的精明,一点即破,叭地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心领神会了。“好痛快的苏先生,相见恨晚,从今以后你我引为挚友,有事没事只管去报社找我,三百二百的手头不宽裕,只管去报社支取,每周四晚上报社在登瀛楼这里有聚餐会,苏先生得便请赏光出席,这里,八元现钞请收下,聊表敬意……”说着,严而信将八元钞票推到了苏鸿达的面前。
  苏鸿达呆了,他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不过东拉西扯,羊胯骨往牛腿上拉,勉强先从隆兴颜料局上扯,谁料严而信竟似得到了什么秘密新闻,一桩交易就这样作妥了。“我苏鸿达立身社会只知信义二字,这不明不白的酬劳,是不能接的。”信手,苏鸿达将八元钞票又推了回去。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严而信还是把钱推给了苏鸿达,“我早就料到要出事的,这许多天来我留心各方动态。果然,冤有头,债有主,报应到头上来了。”
  “严主笔把话说清楚。”如今是苏鸿达请求严而信说缘由了。
  “苏先生讲的隆兴颜料局,掌柜陆文宗,山西人,对不对?手黑,对不对?钱把得紧,对不对?拿钱不当钱,当命,对不对?”
  严而信问一句,苏鸿达点一下头,只是他不明白这和河岸上挺着的死尸有什么关系。
  “半月之前,隆兴颜料局在本报刊登了一则声明,原文我记得:为声明事,我隆兴颜料局原总账乐无由先生于日前突然出走,今后凡乐无由先生在外一切行为均与本颜料局无关,并自登报声明之日起,断绝本颜料局与乐无由先生的一切关系,今后乐无由先生在外一切升降荣辱概与本颜料局无关,谨此周知,年月日。”
  “那又怎么样?”苏鸿达追问。
  “那又怎么样?乐无由先生如今投河自尽了,吃人命官司吧,老西儿。”严而信说得眉飞色舞,不必询问,那山西财阀陆文宗必是早被严而信盯上,如今该敲他们的竹杠了。
  ……
  怀里揣着八元大钞,晕晕乎乎,苏鸿达来到东方饭店,找他的相好俞秋娘共度良宵。
  俞秋娘芳龄二十四岁,不过也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五年前俞秋娘由扬州来到天津单枪匹马混事由,当时的年龄就是二十四岁,何以这一连五个年头她就不长年龄呢?真是少见多怪了,天津卫这地方越活越年轻的还多着呢。
  俞秋娘的年龄几何,无关重要,反正姿色不减当年就是了,容貌,身材,气度,神采,全是二十郎当岁的货色,人家不报二十岁,岂不吃了大亏?倒是俞秋娘的事由才真值得研究,俞秋娘一不登台献艺,二不下海伴舞,更没有丫环使女陪伴,就一个人在东方饭店包着房间闲住,哪位大爷有这么大的财势养着她?人家才不稀罕。俞秋娘凭本事靠能耐,人家干的营生只赚不赔,什么营生?说出来你未必明白:放鹰。
  打猎?胡扯去吧!胳膊上架着一只秃鹰,荒草地里去蹚兔子?太输面儿了,不明白的事别瞎充大学问,让有身份的人听见了,惹人笑话。那么,放鹰又是一种什么职业呢?天津卫老少爷们儿笑了,这其中有猫腻。
  所谓放鹰,就是坑人,瞅冷子看准了门路找准了大头,正儿八经地也禧呀禄地嫁过去,多则三月五月,少则三天五天,卷个包儿跑了,扯个题目散了,刮净你所有的财物,俞秋娘再回到东方饭店来,吃香的喝辣的,至少过三年好日月。
  对于苏鸿达,俞秋娘没有一丝情意,走南闯北,见过的经历过的多着呢,谁会将个不成器的苏鸿达看成人物。不过他偶尔来东方饭店玩玩,十元八元,也能沾点碎银子作胭脂钱。今天,外厅里清脆地咳一声,俞秋娘懒洋洋地没起身迎接,苏鸿达早得意洋洋地走进来了。
  “泡壶茶喝吧。”苏鸿达理直气壮地将四元现钞放在了桌子上。
  “哼!”俞秋娘鼻腔里哼一声、眼皮儿也不撩一下,酸溜溜地说:“马路边上喝大碗茶去吧,是人不是人的也来这儿跟你娘起腻。”说着,俞秋娘用粉红帕子拭了拭嘴角,嫣然一笑,苏鸿达的魂魄早被勾走了。
  “那只是水钱,买茶的钱在这呢。”说着,苏鸿达又将两元钞票放在了桌子上。
  “痛痛快快,你就全掏出来吧,别等着我动手,当心撕了你的行头。”行头,指的是苏鸿达身上穿的这件长衫,撕破了,自然就没的换了。
  “全在这了。”苏鸿达无可奈何地将最后二元钱掏出来,乖乖地放在了桌上。
  “又管了宗什么闲事?”半躺半坐地依在床上,俞秋娘将手帕在指间缠来绕去,娇滴滴地向苏鸿达询问。
  “这事,太哏了。”苏鸿达来了精神,炫耀自己的能耐,说得眉飞色舞,“愣从死人身上挤出来了二两油,能耐大了,这叫本事。你说他像谁?说他像谁他就是谁,大河漂子,泡得鼻子眼睛的嘛也看不清了,那个恶心人呀,我刚往隆兴颜料局上拉,人家大主笔就编好了新闻,我算明白了,这大实话全是这么收搜出来的。”接着,苏鸿达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俞秋娘仔细地讲述起来。俞秋娘听着,不时地发一阵感叹,似是赞赏苏鸿达的乖巧,又似是在打什么主意。
  “茶呢?”说得口焦舌燥,苏鸿达才想起要茶喝,这时俞秋娘欠了欠身子,对苏鸿达吩咐道:“你去找茶房,让他送一壶香片来。”
  “回来再跟你细谈。”苏鸿达起身一面往外去,一面还回身冲着俞秋娘作鬼脸,暗示她后面的故事更开心。走出俞秋娘的房间,找到茶房,吩咐过要一壶香片之后,苏鸿达又回到俞秋娘的住房,再推门,门从里面关上了。
  “秋娘,秋娘。”无论苏鸿达如何拍门,门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急得苏鸿达直跺脚。“我的礼帽,礼帽。”
  吱咛一声,小窗子突然从里面拉开,一阵风儿卷起,苏鸿达的礼帽从窗里被抛了出来,待苏鸿达赶到窗前才要争辩,当地一下,小窗子又牢牢地关上了。
  “这叫嘛事,这叫嘛事呀!”气急败坏,苏鸿达返身往楼下走,迎面正好遇见送茶的茶房师傅走上来。
  “苏二爷,您的茶。”
  “拿个碗来,我在这儿喝两口吧,可把我渴死了。”

                  四

  “买报瞧,买报瞧,种棵葫芦长出个瓢,吃包子咬破了后脑勺,开洼地里的蛤蟆长了一身毛!”天津卫的卖报童子,清一色身高一米五,骨瘦如柴,面带饥色,只要大布袋里还有一张报没卖出去,他就不停地扯着嗓子喊叫。
  “买一张《晨报》。”从来不看报的苏鸿达,今日破天荒买了份《晨报》,为此,他还起了个大早,早早地来到大马路十字路口,等着第一个向他跑来的报童。
  “报端一则除名广告,河边一具无名溺尸”头版头条,一号黑体字标出了头条社会新闻。苏鸿达心里抖了一下,缺德,全是自己为了混一顿午饭,才把隆兴颜料局和这具河漂子扯到了一起。合上报纸,喘匀了气儿,他在心中暗自为自己解脱。其实呢,他只是东拉西扯地拉闸白,压根儿他也没想给隆兴颜料局栽赃,只是严而信肚子里一挂坏杂碎,你只要有点风,他立时便成雨,大雨成灾,不知就把谁毁了。
  “海河水上巡警局于日前捞起一溺水男子,据某不肯透露姓名的辨认者称,此人生前曾供职于本埠某商号任总账,五日前该商号登广告与此公脱离关系,并称该员不辞而别,其日后一切所为皆与商号无干云云……”
  阿弥陀佛,严而信笔下留情,他只称苏鸿达为“不肯透露姓名的辨认者”,否则真说不定会惹出些什么麻烦,而且他也没往隆兴颜料局上引,“某商号”,天津卫商号多着呢,天天有人登广告除名职员,往哪儿查对去?
  一片云团消释,苏鸿达压在心头上的石头也搬下来了,沿着马路闲逛,他又得为今日的午饭想辙了。
  “苏二爷!”才闲逛了一个多小时,刚走到南市口上,正掂量临到饭口之前该去哪家饭店门外“站岗”,冷不防迎面一个人走过来,拱手作揖,满面春风地和苏鸿达打招呼。
  苏鸿达心头一颤,倒霉!真是不是冤家不相逢,你道站在南市大街口上等苏鸿达的是哪一位?隆兴颜料局的掌柜,陆文宗。
  陆文宗人长得精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寿星眉毛,细眼睛,大鼻子,鼻头微红,宽嘴巴,明明是吃好东西的福相,只因为节衣缩食总是吃不足,嘴角茸拉下来,带上三分倒霉相。
  “陆爷闲在。”苏鸿达忙着向一旁躲闪,“我这儿有个约会,了一桩闲事,咱们改日谈,改日谈。”说着,苏鸿达就想溜。
  “苏二爷,文宗在此恭候多时了,鸿顺居的座订好了,牛肉蒸饺。”陆文宗横移一步挡住苏鸿达的去路,一扬胳膊,正好从怀里掉下一张报纸,陆文宗忙俯身去拾,《晨报》。
  苏鸿达不得不停住脚步,若说去鸿顺居,时辰这么早实在不合算,多溜达几处准能碰上比牛肉蒸饺实惠的地方。可是人人都知道陆文宗抠门儿,他请你吃牛肉蒸饺比皇上为你摆满汉全席还有面子,据颜料局的伙计说,平日隆兴的大锅饭就是窝头菜汤,掌灶的是陆文宗的舅子,汤里面保证不见一星油。
  推脱不开,苏鸿达只得随着陆文宗走进了鸿顺居,还真够派儿,餐桌上居然摆了酒,四样酒菜:水爆肚,羊杂碎,花生米,菜心。
  “有一宗闲事要麻烦苏二爷。”陆文宗开门见山,头一巡酒刚下肚,他便将那张《晨报》展开,放在了苏鸿达的面前。
  “嘛事?”苏鸿达瞧也不瞧那张报纸,“没一句实话。”一语道破,苏鸿达作了最后裁决,“瞎掰,大睁白眼地糊弄人。”
  “是的,是的,是的么!”陆文宗连连随声赞同,“若为这野鸡小报的一派胡言,我也就不麻烦苏二爷了,只是今天早晨,《晨报》刚刚印出来,河岸边便来了个女子,哭天唤地,硬认那具无名男尸是她的夫君。”
  “啊!有这事?”苏鸿达将举到半空中的酒杯又放在了桌上,惊愕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来了个小媳妇儿?”苏鸿达举着筷子指点着陆文宗的鼻子尖问道:“她说那个河漂子是她的爷们儿?她是那具河漂子的娘们儿?咦,咦,咦,真是年头改良,嘛限儿事都有呀!”说罢,苏鸿达自己笑出声来。
  “玩笑不得,玩笑不得。”陆文宗一本正经地对苏鸿达说着,“一旦事态闹大,便是一宗人命官司呀!”陆文宗目光中闪过一道疑惧,立时,他又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说,“不过,我不怕。第一,谁能断定这具无名男尸就是本颜料局日前辞退的乐无由?第二,他乐无由不辞而别,即使是投河自尽,也与本号无关。第三,乐无由在本号供职时,从未向人透露妻于在津居住……”
  “陆爷,别往下说了,这事我明白。”苏鸿达摇着筷子打断陆文宗的话,作出一副诡诈的笑,他压低声音说,“这事,只能私了。”
  “对,俄(我)就是只(这)个意思。”陆文宗一口山西腔,说得倒也果断。
  “嘛心气儿?”苏鸿达神秘地追问。
  “啥叫嘛心气儿?”陆文宗不懂。
  “打算破多大的财?”苏鸿达仔细解释。
  “只(这)个数儿。”陆文宗习惯地把衣袖拉下来,伸过胳膊将苏鸿达的一只手罩进自己的袖口里,两人的手在袖口里各自捏着对方的手指头。
  “太少,太少!”苏鸿达狠狠地摇头,“我说和事也不能光摆牛肉蒸饺呀,再说,我若是不管,让你去请侯四六爷,光见面礼就是四百。没门儿,没门儿,陆爷另请高明吧。”
  “再加一个!”陆文宗说得咬牙切齿。
  “再加个二!”苏鸿达寸土不让。
  “好,一言为定!”陆文宗狠狠地掐了苏鸿达一下,二人算是谈成了交易。
  当即,陆文宗给了苏鸿达一些现钞,苏鸿达答应就去河岸边了事,并且约定,晚上还在这儿见面,只是酒菜要添四个热炒。“放心吧,陆爷,这事包在我苏鸿达身上,凭苏二爷的三寸不烂巧舌,保你天下太平!”
  ……
  “我的天呀!我的那个亲人呀!我的那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发夫君,当家的人呀——”
  哭丧,在天津卫算得上是一门艺术,哭丧的人既要有鼻涕有泪有真情实感,还要有泣有诉有清醒头脑有来龙去脉有故事情节;会哭的能一句连一句地哭上四个小时,即兴表演的哇哇两声也要使举座震惊;声调要有抑扬顿挫,有板有眼,有腔有调有韵味,神态要有悲有痛有水袖身段,有捶胸顿足手拍地,到了关键处还要撞墙碰碑有招有势。哭丧,那是一宗学问。
  海河岸边,万国老铁桥下面,成千上万的人围成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央,一个披麻带孝的青年女人跪坐在那具河漂子的身边,抬手轻轻地拍打着盖在死尸身上的席子,另一只手攥着条白布绢子,声声血泪,她哭得好不痛心,感人处,连围观的人都在轻声饮泣。
  “我的天呀,我的那个亲人呀!你一撒手不管不顾,抛下妻室水深火热,你可让我怎么活呀!”先交待完自己和死者的关系之后,再说明死者溺水纯系自杀,进而就要叙述本事了。“天理良心,咱没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呀,一步一步脚印,丁是丁卯是卯,不贪赃不枉法,咱世世代代都是本分人呀。恨只恨你心善错将歹人当知心,我早劝你不能吃他那碗窝囊饭,财迷老东西把人看成贼,人越给他卖命他越说你贪心,到头来他反目无情,逼你走投无路,这才寻了短见呀!”言简意赅,只十几句话便将事情梗概叙述得清清楚楚。“逼死人命,暗箭伤人,他心毒手狠,丧尽天良呀!我的夫君,为妻我决不能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不闹个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这场官司我是打定了呀!”果不其然,这位女子是要打官司了。
  在人群外,苏鸿达暗自盘算该如何调解这桩事件,不过是一具无名的河漂子,若没人看见,顺流而下也就早没事了,偏偏被人捞上来,又由自己顺藤摸瓜扩大了事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居然人家的妻子出来了,天津卫的事真是要多邪门儿有多邪门儿。如何调解,不外就是一个钱呗。“老少爷们儿闪开些,我是受人之托了事来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情闹大了,天津卫老少爷们儿都不光彩,借光,借光。”
  说着,苏鸿达使劲地往人圈里边挤,众人见终于来了位“大了”,自然都忙给他闪出一条道路,何况天津人历来尊敬“大了”这类人物,因为凡事只要有这类人物出面,就一定能迎刃而解,“了”者,了结之意也。大了,便是包揽调解万般纠纷的民间和事佬。
  “这位大嫂,”苏鸿达终于挤到人群当中,向着哭丧女子深深地作了揖,十足的规矩板眼,掸掸长衫,正正礼帽,面无嬉笑,一本正经,他是说和来的。“哎呀,烈日之下,荒凉河边,这半日悲痛欲绝,也着实令我等不忍,如家在本埠,我雇辆洋车送您回府暂先休息,这位先人我也找杠房料理收尸,有什么话,您找出人来,我苏鸿达保证秉公调处……”
  “我也不活了!”
  一见有人出面调解,那女子立即纵身跳起,发疯一般地就往河里钻,众人见她要寻短见,立时合拢来挡成一道人墙,哈咚一声,那哭丧的女子迎面栽倒在了地上。
  苏鸿达追上去才要搀扶,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他又停住脚步。就在他俯身过去要再劝解两句的时候,他心中暗自惊叫了一声,我的天爷,这位哭丧的女子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单身住在东方饭店混事由的俞秋娘!
  “大、大、大嫂。”如今这出戏是只能往下装腔作势地唱了,只是苏鸿达有些口吃,他的双手呆滞地绞在一起,他变得怯阵了。“事情嘛,已经到了这步田地……”结结巴巴,苏鸿达赶紧现编台词,暗示俞秋娘自己保证不砸锅,假戏真作,顺水推舟,大家心里明白,不外是想敲陆文宗一笔钱财罢了。“来日方长,您还得往宽处想,事有事在,理有理在,天津卫这地方不能让好人受气,不能让善人吃亏。想打官司,天津卫有大法官,有大律师,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打胜了百八十万的赔偿,您后半生也不致于再过清苦日子;想私了,只要你出个口,往来交涉,最终决不能让您委屈。不过呢,依我苏某人的一管之见,打官司要有财势有靠山,凭您一个弱女子,怕也难支撑这么大的场面……”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突然,俞秋娘从地上发疯般地跳起来,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墙,喊着叫着地就往河里冲,众人见状慌了手脚,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忙紧紧地将她抱住。
  “崴了,这事算闹大了。”
  苏鸿达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心中暗想,俞秋娘呀俞秋娘,你的胃口也太大了。

                  五

  “俄(我)就不信只(这)个羊上树!”陆文宗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气冲天,他冲着苏鸿达挽起了袖子。“凭她一个孤单女子,居然要和我隆兴颜料局为敌,打官司,请律师,我陆文宗等着看她的能耐!”
  “陆爷,陆爷。”还是想从中调解的苏鸿达,仍然面带笑意地好言相劝,“你有那份财力,只怕没那份人力,一场官司要三五年,有这时间你好生经营颜料局,哪儿赚不出个万八千的?我看,钱财上看开些,二千元,包在我身上,怎么样,痛快不痛快!”
  “二百,多一个钱没有。”陆文宗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人物,他从生下来至今,和外界交往没超过二百元的大限,这次自然也不能破例。“你说是乐无由的婆姨,凭据哩?保媒的帖子、成亲的文书,你拿得出来吗?乐无由来无影去无踪,正因为他没有根基,我才不敢留用,山西会馆不认得这个人,闽粤会馆不认得这个人,满天津卫没这个人的户籍,他一个人还道不清个来由,咋着又出了家室?”
  “那全是后话,现今眼时话下,陆爷不可怄气犯拧,和为贵,忍为高……”
  “我不和了不忍了,走着瞧,是祸是福我一个人担了。”陆文宗横下一条心,坚决不吃这宗哑巴亏,一屁股坐在木椅上,他是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了。
  “那,那,恕我无能为力了。”苏鸿达深深叹息一声,无奈只得起身告辞了。
  “等等。”陆文宗在背后招呼苏鸿达。
  “嘛事?”苏鸿达以为是陆文宗回心转意,忙停住脚步返身询问。
  “我交你了事的二百元,退回来。”陆文宗伸出一只瘦手,向苏鸿达索要那笔钱。
  哆哆嗦嗦,苏鸿达从怀里往外掏了半天,“雇了两趟洋车,一元二角,晚上吃了顿夜宵,买了包烟,祭奠死者,我还烧了一包纸钱,打发乞丐,我还用了些零钱,剩下这一百二十三元五角,两清吧,陆爷。”扔下一把碎钱,苏鸿达拔腿跑出去了。
  “苏鸿达,苏鸿达!”陆文宗在后面大声喊叫,只是苏鸿达早跑得没了影,气急败坏地陆文宗拍了下大腿,狠狠地骂道:“拆白党!”
  ……
  “怎么样?”早就在不远处路边上等着苏鸿达的严而信,一把将苏鸿达拉进小饭铺,低声嘁喳,他急不可待向苏鸿达询问。
  “掰了!”苏鸿达摊开双手,表示事件已没有调解的希望,摇一摇头,目光中充满了绝望神态。“不给面子。”他又补充了一句。
  “好!”严而信用力地拍了一下巴掌,“好!”又拍了一下巴掌,眉飞色舞,“有戏!”
  谈着话,严而信将苏鸿达拉进一个单间雅座,“不怕苏二爷过意,若是私了,咱中午只吃西葫芦羊肉水饺,大打出手,咱就有酒有菜。”
  严而信心花怒放,有了无头案,打起人命官司,独家新闻由他把持,这其中可就有了油水,机会难得,发财的时运到了。
  “别想得太美了。”苏鸿达毕竟是一介闲人,他对于办正事摸不着门道。“人家陆老财说了,他乐无由来无踪去无影……”
  “你瞧!”说着,严而信打开大皮包,几份大红折子取出来,亮给苏鸿达看,“这是订婚的换帖,这是结婚的文书,乐无由的居住户籍、乐太太的迁居证明……”
  “哪来的乐太太?”苏鸿达不解地询问。
  “哎呀,乐先生的妻室,不就是乐太太吗?”严而信拍着苏鸿达的肩膀解释。
  “你是说俞秋娘?”苏鸿达眨着眼睛发呆。
  “嘘,闺房中的芳名是你称呼的吗?”严而信诡诈地向苏鸿达笑着。
  “没那么容易。”苏鸿达还是怀疑,“请律师,呈状子,你出得起钱吗?”
  “苏二爷,这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说着,严而信在苏鸿达腰眼上拧了一下,随之,二人哈哈地一齐笑了。
  ……
  原湖南督军王占元南行经商返回天津,几位至亲好友要亲自到车站迎接。侯伯泰大人的高轱辘胶皮车才跑上万国老铁桥,就见铁桥上交通堵塞,行人车辆挤在一起,把这座横跨海河两岸的唯一通道堵得水泄不通。
  “叮当,叮当!”侯伯泰将车铃踏得震天价响,人们无动于衷,依然不肯让路。“耽误事,真耽误事,赶紧绕东浮桥。”侯伯泰坐在车上发火,只是后面的电车、人力车又涌上来,即使想退下桥去也没有退路了。
  “巡警呢?巡警怎么不管?”侯伯泰在车上急得直喊叫,依然是没人理睬,火上烧油,侯伯泰急得在车上直跺脚。
  “嘛事?电车轧死人啦?”侯伯泰在车上大声询问,倒是车夫神着脖子往桥上张望,这才回答侯大人的话说:
  “好像,好像是个小媳妇要跳河。”
  “拦住,拦住,人命关天,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天津人就这么点毛病,光嘴上热乎。”
  侯伯泰正在胶皮车上感叹,突然人群活赛是被炸弹炸开了一个通道,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直冲过来,咕咚一声,跪在了侯伯泰的车前。
  “车上的大爷,您老给贫妇作主呀!天津卫这个地方没有好人呀,逼得贫妇的夫君跳了大河,捞上来曝尸河边没人埋呀。全说天津卫的爷们儿好心肠,呸,留着那挂肠子喂狗去吧,欺弱怕强,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缺德的事全是天津爷们儿干的,有英雄好汉你也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耗子扛枪窝里站,家炕头充硬汉子去吧,呸,白长了七尺身躯,白袍子马褂地说说道道,我算把他们全看透了……”
  “咦,这位女子,你不可恶语伤人呀,谁说天津卫没好人?”侯伯泰自然是听着不高兴。
  “咔嚓”镁光灯闪出刺眼的光亮,混在人群中的严而信照下了这张民女痛斥天津人的照片,正好侯伯泰想问个究竟,招手便将严而信唤了过去。“怎么回事?”侯伯泰问。
  “这位女子的丈夫被天津一家商号逼得跳了河。”严而信回答。
  “有这种事?”侯伯泰生气地拍打车扶手。
  “曝尸三日又无人掩埋。”
  “岂有此理。”侯伯泰跺了一下双脚。
  “哭诉冤屈,告官无门。”
  “天理不容!”侯伯泰一声吼叫,压下了满桥的喧嚣,立时众人的目光都转过来集中在他的身上。“天津人历来是助人为乐,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现如今人心不古啦,丢尽了老天津卫的脸,寒碜,列位,太让人瞧不起了!”坐在胶皮车上,侯伯泰向众人慷慨喟叹,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顺手交给严而信说:“拿我的片子去请出个闲在人来操持操持,请律师,递状子,这场官司无论用多少钱,我包了,天津卫这地界,正大光明!”

                  六

  王占元南行经商返津,带回来了种种消息,其中最最令人不安的消息是,据传南京政府正在和日本军方磋商,国民党华北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何应钦正在和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进行秘密谈判,有可能华北五省宣布“自治”,到那时平津一带不战而降,日本军队就要以占领军的身份开进天津城了。
  今日晚上是侯伯泰大人设家宴,请大律师袁渊圆畅饮对酌,餐桌上没有什么大菜,两只素色青花大餐盘,每只餐盘上盛着一只红澄澄的河蟹,一套吃螃蟹的餐具,小锤,小凿小刀,小镊子。清一色的银器,和红澄澄的螃蟹恰好白红相间,愈显得餐桌上典雅富丽。这螃蟹不一般,卧在餐盘上活赛一只铜锣,一,对大毛螫盘在头顶上,倘若将螃蟹腿展开对角丈量。横宽一尺四十,算得上是螃蟹精。
  “果然是珍馐,大饱口福,大饱眼福。”袁渊圆大律师体态肥胖,三层下巴,一对垂肩的耳朵,小眼睛,满面赤红的颜色。大腹便便,一对胳膊伸过来,越过大肚子,才刚刚摸到桌子沿,两只胖手,手背上陷下去指环窝,白白嫩嫩的皮肤,称得上是十足的富贵相。
  “胜芳产螃蟹,天下有名,有皇上的年代,一尺四的珍品每年多不过产四五十只,一只螃蟹一只篓,再往篓里打两个生鸡蛋,全部送到宫里,个个活,双层的油盖,自然是龙颜大悦,这才护佑着黎民百姓得享皇恩。现如今,皇帝到关外立满洲国登基去了,这胜芳螃蟹才得以流入民间,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份口福。今年天津卫一共进了十二只,你一只,我一只,另外十只也是此时刚出蒸笼,前大总统一只,前国务总理一只,日租界土肥原一只,英租界工部大臣一只,意租界一只,法租界一只,真是天下同乐,中外共享呀……”
  能吃上这样的极品螃蟹,袁渊圆身为大律师,也是受宠若惊,这哪里是供人吃的物体呀,比唐僧肉都金贵,吃了能长生不老。咂一咂滋味:不凡,醇香、不腻,甜丝丝的,鲜美,没有一点腥味,唉,你说说这中华民国能不让人爱吗。
  “侯大人府上,是不是晚辈中有人惹了什么麻烦?”吃着这样的螃蟹,品着陈年花雕,袁渊圆心中也在暗自琢磨,无缘无故,侯伯泰不会赏自己这份面子,用这对螃蟹宴请国民军总司令,少说能换个军长当当。
  “你说嘛?”侯伯泰剔着螃蟹腔子问道,“你以为我请你吃螃蟹是烦你打官司?我们家没官司打,也没人跟我们侯家打官司。”
  “有理,有理。”袁渊圆连连点头赞同。真是的,这许多年在天津卫打官司,还从来没有人来投诉过侯姓人家,凭侯伯泰大人的财势、权势,子子孙孙无论什么事都不犯法,再说这法律本来就是为了护着人家小爷儿几个才立的,谁也别生气。
  “倒是有件条幅,我要请大律师过目。”说着,侯伯泰着人将一条立轴展开,挂在中堂,洒脱的书法,集录着唐人的旧句。
  “袁某不才,于此毫无研究。”袁渊圆是位新派维新人物,懂六法全书,懂希腊罗马的法典,就不懂汉学,唐人旧句,一窍不通。
  “我来给你讲讲这四句唐诗。”侯伯泰回头望望挂在壁上的立轴对袁渊圆说。
  “不必了,不必了。”袁渊圆连忙摇着双手回答,“反正只凭这份状子打不成官司,没有原告,没有被告,案由,纠纷,伤害……”
  侯伯泰不理睬袁渊圆的辞拒,依然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黄昏鼓角似边州,客散江亭雨未收。天涯静处无征战,青山万里一孤舟”
  “不懂,不懂,更是不懂。”
  “第一句是李益的诗,第二句是岑参的诗,第三句……”
  “侯大人,有话您就直说吧,要我干嘛?”袁渊圆直截了当地问。
  “去关外。”侯伯泰放下餐具说道。
  “满洲国?”袁渊圆细声询问。
  “袁公精明。”侯伯泰颇为赏识。
  “交给谁?”袁渊圆又问。
  “醇亲王。”侯伯泰一字一字地回答。
  “讨个什么示下?”袁渊圆问得更是狐疑。
  “送到就完。”
  袁渊圆呆了,他闹不明白这是一宗什么交易,更闹不清楚侯闲人此遭正在管的是一宗什么闲事,冒着杀头的危险通敌传送暗语,谁知道这幅立轴里隐着什么军事秘密。
  “这幅立轴的落款是水竹村人,这位水竹村人是哪位人物,袁公也不必细问,反正是我管的闲事,能是引车卖浆者流吗?四句诗是什么意思?也说不清楚,华北的局势,想必袁公也心中有数,来日如何安排,也要先探知清楚,有公差的人不便出面
  “侯大人,不才我实在是不能胜任。再说,容我放肆地问一句,您老人家管这份闲事干吗?倘被南京政府知道了,您老人家依然是社会贤达,我袁某人可就完了,以后谁还找我打官司呀,暗地里通着满洲国……侯大人,咱还是吃螃蟹,吃螃蟹吧。”
  “干杯,干杯!”侯伯泰为袁渊圆又斟满一杯花雕,这才知心地再往下说,“袁公呀,下至劝说邻里纠纷,上至调解两国交兵,一桩桩一件件还不全是管闲事吗?有官差、有公职的人反而不好办,谁都知道他吃的是谁家的饭,你靠日本人,我靠英国人,这个代表南京政府,那位是前朝遗老,谁和谁都对不上话碴子,有戏文没戏文的也要端足了架子花的势派,所以天津卫才养着一茬一茬的闲人。我不管闲事,没法,推不开,驳不了这份面子,都是世交,缠得你躲都躲不开。”
  几杯老酒下肚,袁渊圆也有些晕乎乎,脸上泛起一层紫红霞彩,他似醉非醉地说道:“既然侯大人如此器重不才,赴汤蹈火我也要在所不辞,正好我如今管着一宗官司,报界全知道我不能分身,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一趟关外,三天五日也不惹人注目……”
  “对,这才是明白人说的话。”侯伯泰连连地大声赞扬,“总理大臣有眼力,前次他设宴请大律师作陪,我估摸着来日就必有后文。实言相告,这次请袁公出山,还全是前总理大臣的主意。外场上,你原先忙着嘛还忙着嘛,拿出十足的精气神,告诉小报记者多拍出几张照片来,天天上报,遮住众人的眼目,戏法就由你变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侯伯泰开心地放声大笑,笑得餐盘里的螃蟹都跟着摇眼珠。
  ……
  大律师袁渊圆,人称编的圆、说的圆、唱的圆;他自己不以为然,他称自己是好人缘、好饭缘、好财缘。
  袁渊圆何以在天津卫被尊称为大律师?原因很简单,是律师便是大律师,谁人自甘称是小律师?谁又肯去请小律师打官司?所以,凡是操诉讼生涯的,都在姓名前面冠以大律师的名号,才下海的雏儿,也是大律师,吃这碗饭,就是这么个讲究。
  袁渊圆在天津卫专门包打人命官司,婆婆虐待儿媳妇活活将儿媳妇鞭打致死;儿媳妇虐待婆婆又活活将婆婆饿毙;老华茂鞋店门外的大树权上吊死了一个无名鬼;德泰昌洋货铺修库房墙倒了砸死了人,无论谁行凶,谁被害,谁先找到袁大律师,谁便胜诉。婆婆鞭打儿媳妇是家法无情,儿媳妇不给婆婆饭吃是孝女报恩;老华茂鞋店门外树权上的无名鬼是栽赃,墙倒砸死人更是误伤,全不担任何责任。反之呢?反之就麻烦了,婆婆打儿媳妇天理难容,儿媳妇饿死婆母更是大胆忤逆;老华茂门外树权上挂无名鬼必是事出有因,墙倒砸死人更是暗报私仇。走着瞧,不把你折腾得家败人亡不算甘休,大律师,就有这能耐。
  只有这次,袁渊圆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十天之前,袁渊圆浏览报纸,见《晨报》社会新闻版刊有一条关于河岸边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的消息。当时他一边看报纸一边吃煎饼馃子,一股热气冒上来蒙住了眼镜片,顺势他将报纸推开,便没有再看。无名男尸,天津卫见得太多了,上吊的、投河的、自杀的、被杀的,就似小孩子尿床一样,天津人是不当作一回事的。河岸边停放几天,无人认领,积善堂出面舍一口狗碰头的薄板棺材,掩骨会抬走到乱葬岗埋掉,从此便再没。有人去想他。有时也出点“格色”的,没停几天,死尸被人偷走了,这一来“乐子”大了,免不得一场麻烦。譬如被几个青皮偷走,挂在哪个商号门外的大树权上,不外是敲一笔竹杠,最缺德是将尸体立在商店门板上,第二天早晨商店一开门,咕咚一声从门外栽进来一个死人,有分教,这叫恭贺发财,给你来个反顶大门闩。
  果不其然,五天之前,也是在早晨八点左右,袁渊圆大律师照例是一套鸡蛋煎饼裸子吃早点,餐桌上摊开一张《晨报》,才咬了一口煎饼馃子,袁渊圆呆了,他将煎饼馃子叼在嘴里,双手举起《晨报》,托托眼镜万般仔细地看着报上的一则新闻。“千古奇冤,亲夫含恨死,投诉无门,烈妇不贪生”。好,有生意好作了,无名男尸有了妻子,而且又是蒙冤致死,这不是真地要打官司了吗?
  事不宜迟,袁渊圆穿戴齐,漫步走出了事务所大门,你道“他去哪里?河边?不对,律师作生意不能到现场看货,他决不能到河边去看过死尸,再看过烈妇,然后再讨价还价。他径直向饭店毗邻的天祥后走去,他要去找一个人,苏鸿达。”
  找苏鸿达比捉蛐蛐还容易,白天不必听叫,夜里不必灯照,一只要在午饭晚饭之前在天祥后几家饭店前稍微一转,准能碰见苏鸿达。
  “鸿达。”袁渊圆是新派人物,见了人不称爷,直呼其名,以表示亲切。
  “大律师。”苏鸿达今天衣冠楚楚,仪表非凡,脸上一副得意相,看得出来,他这几日没扛刀,而且气顺,日子混得不错。往日只要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立即转过身来尾随在你身后往饭铺里溜,今日他竟面对面和大律师站在饭店门外,那神态似是他打算请大律师“撮”一顿,“难得闲在。”
  “家里的饭菜吃腻了,出来换换口味,鸿达兄若没有其它约会……”
  “不不不,我这儿另有个饭局。”苏鸿达的回答令袁渊圆大吃一惊,真没想到,他苏鸿达居然也有肚子不饿的时候。
  “时间还早,先陪我去喝二盅。”强拉硬扯,袁渊圆把苏鸿达拉进了美丽美餐厅,这美丽美是个新潮餐厅,很快,侍者便摆上了餐盘,两份相同的俄式便餐;牛排、鱼子酱、酸黄瓜、柠檬泡菜、红油葱头。
  幸亏苏鸿达见过世面,刀子叉子用得有板有眼,一杯威士忌下肚,不等袁渊圆询问,他先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管了桩闲事,累得胡说八道,本来我是说和事的,没想到粘上了,如今推都推不开。”
  “能者多劳嘛。”袁渊圆连声地恭维,“天津卫这地面的繁荣,不就是靠几位热心人维持了吗?各人只扫门前雪,那马路上的雪由谁去扫?马路上堆着雪,又如何过车?如何行路?七十二行不是全要萧条了吗?”
  “只是这桩事管不得,人命关天呀!”苏鸿达故弄玄虚地将嘴巴凑到袁渊圆耳边,诡诈地眨着眼睛说道。
  “打人命官司?”
  “财大气粗!”苏鸿达用力地拍拍胯骨,表示有钱腰板硬。“无论用多大开销,现钞。”
  “凭一个孤单女子……”袁渊圆暗自估算这场官司到底有几成把握。
  “知道后台是谁吗?”苏鸿达一双眼睛眨得更快,“侯四六爷!”
  “侯伯泰大人何以要包打这桩无头案?”袁渊圆将一块牛排。举在嘴边,呆呆地问。
  “为民作主。”苏鸿达一拍桌子回答,“这位刚烈的女子把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全给骂了,通通是软盖的活乌龟,路见不平,没有人敢拔刀相助,全是欺弱怕强,全是说大话使小钱,全是呜嘟嘟吹牛没真格的,反正这么说吧,天津卫这地方不是好人呆的地方,好人受欺,谁能坑蒙拐骗谁是好汉子,越是青皮混混越有财有势,天津卫呀就是个大粪坑。”
  “那咱弟兄们呢?岂不全成了屎克郎?”袁渊圆不服地询问。
  “所以侯四六爷才出面管了这件事。”
  “侯伯泰大人何以知道这件事呢?”袁渊圆终于把那块牛排送进嘴巴,美美地咂着滋味询问,忙着又举起了第二块牛排。
  “巧呀,无巧不成书呀!”苏鸿达也举起了一块牛排,先送到鼻子下边嗅嗅味道,远远地看一眼,牛排上还带着血迹,皱了皱眉头,还是送到嘴里,他也学着新派人物茹毛饮血了。

                  七

  全怪陆文宗钱财上看得太重,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从苏鸿达手里再索回那二百元钱。托人家苏二爷说和事,先交二百元钱带在身边,头一趟碰钉子回来,明眼人都知道,这叫讨价还价,再加二百,说不定就有了门路。偏偏陆文宗认钱不认人,多一文钱不花,居然还跟人家苏二爷要那。百元钱,有这么寒碜人的吗?倘若电车上被人掏了腰包,莫非你还要苏二爷赔偿不成?明明是瞧不起人。
  所以,苏鸿达才找到严而信,两人一起鼓捣俞秋娘出来和陆文宗打人命官司。
  “有意思,有个意思儿!”严而信伸出手指弹着办公桌说道,“准备文件的事我包了。什么文凭呀,履历呀,奖状呀,我全能琢磨,难不住咱,只是钱呀,钱……”严而信谈虎色变,开始想到此事非同儿戏。“要有位阔佬作后台,三万五万的得掏出来才行。”
  “阔佬?”苏鸿达拍着额头搜尽枯肠,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起身搜巡一番,见附近没有闲杂人等,这才和严而信说道:“十天之前侯伯泰去火车站送王占元南下,坐胶皮车过万国老铁桥,这他才看见河岸边捞上来一个河漂子。如今侯爷是早把河漂于的事忘了,可是湖南督军王占元的事他没有忘,过几日,王占元返回天津,侯爷还要坐车去火车站迎接……”
  “叭”地一声,严而信在苏鸿达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用力过猛,险些没把苏鸿达背椎骨拍断。“苏鸿达,真不愧是天津闲人,有你的,一挂坏杂碎,全天津卫的人全让你玩了,吃得开,这码头就是人玩人的地方。”
  不必再细合计,英雄所见略同,心有灵犀一点通,余下的事就各自施展才干去了。丢下苏鸿达,严而信来到东方饭店,找到俞秋娘,对她进行单独采访。
  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年方几何?与死者何时说媒,何时订婚,何时迎娶,何时成亲?死者何以自寻短见?死前可曾留有遗言……
  俞秋娘自然是—一作了回答,只是她不再呼天唤地了,她似是颇知世态炎凉。“我算看透了,这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明明是隆兴颜料局逼死了我的亲夫,可是没有钱还是打不成官司。记者大人,您老想想,我丈夫老实巴交的做事由,凭白无故地他能跳大河吗?那陆掌柜非山西人不用,你辞退我们,我们另谋高就,好汉子不赚有数的钱,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登报声明,像是我们坑了你拐了你于了嘛见不得人的事,这明明是不给我们留活路呀……”
  严而信没时间听俞秋娘啰嗦,他直截了当地又追问了几个问题,自认夫妻有什么凭据,有了凭据,法庭上咬得住咬不住。
  “不是说民国共和,不动刑法吗?”俞秋娘舔舔嘴唇问着。
  “不用刑,连打手板都不许。”严而信拍着胸脯保证。
  “不动刑法,我就咬得住,妇道人家,您老知道,连窦娥还招了呢,那是多大的冤屈呀!”
  “既然如此,你就要这样去做。”严而信收起采访笔记本,将钢笔插进衣袋里,放低声音,他向俞秋娘面授机宜。
  ……
  亏得苏鸿达地面上熟,只稍稍地张罗了一下,便招来了数不清的胶皮车、大马车、大汽车、小汽车。早早地来到老铁桥两端,这许许多多车辆便在老铁桥附近缓缓地绕来绕去,俞秋娘站在桥上,双手扶着栏杆,似在观风景,严而信挎个照相机远远地站在桥旁,像是位远方来的新派游客,苏鸿达猫在桥边的一株老槐树旁精心地了望。“叮当”一声,侯伯泰的高轱辘胶皮车向着万国老铁桥跑来了,苏鸿达发个暗号,正巧又有一辆绿牌电车上桥,迎面一辆大马车跑上桥来,横在电车道上。呼啦啦几百辆胶皮车、马车、汽车一齐向桥上涌去,立时,桥上一片人喊马嘶,活活把一座宽敞敞的老铁桥挤得水泄不通。“我的天呀!”恰在此时,俞秋娘一声高腔嘎调,纵身就要往河心里跳……这么着,侯伯泰大人的胶皮车就被困在了桥上。这才有俞秋娘放泼大骂天津卫,侯大人疏财仗义打官司的一出好戏。
  苏鸿达暗自拍了一下巴掌,妙,大家伙儿全让我一个人给“玩”了;严而信暗自乐得直抖肩膀,妙,这次我可是把天津卫给“涮”了;俞秋娘暗自心里笑开了花,妙,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全被我一个女子给“耍”了。唯有侯伯泰,他一心为天津卫打抱不平,一定要伸张公理,要为弱女烈妇撑腰,待到他日后听过王占元从南京带来的种种消息,才暗自又惊又喜,真是天赐的机遇,满天津卫三教九流的这一出好戏,活赛全是我侯伯泰一个人排演出来的。天津卫这地方就是邪,有人说是天津的水好,只要一喝上天津的水,多愚顽的人也会变得聪明,于是谁都想玩人、耍人、涮人、算计人,个个觉得自己最高明,也不知最后谁倒霉。
  唯一蒙在鼓里的人,只有一个,陆文宗。他是外来户,而且是山西人,和天津人死合不来,天津人大体上不排外,只排广东人和山西人。天津人认为广东人到天津来只想憋宝,天津卫地上的宝贝全让广东人给“憋”走了。譬如居住在鼓楼下面的一队金老鼠,栖息在铃铛阁上面的一只金夜猫子,老地道下面的避水珠,九河口底下的万年绿毛龟、如今全落在了广东人的手里。那么山西人呢,山西人善理财,把全天津卫老少爷们靠汗珠子挣来的家业,全算计到他小金库去了。据说山西人家家户户院里都有几只大水缸,那大水缸就是放银元的,存满了一缸,夜里就装上大马车往山西运,所以山西越来越富,天津是越来越穷。
  《晨报》上登出消息,说俞秋娘请到大律师袁渊圆,状告隆兴颜料局逼死亲夫,陆文宗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恶汹汹地咒道:“胡扯尿,明明是他自己不辞而别,咋怪我逼死人命,偏不信这天下就没地方讲理。”
  总得找出个闲人来成全事呀,陆文宗冥思苦想,没想出第二个人来,还得是苏鸿达。
  若说起来,这苏鸿达和隆兴颜料局关系不错,几年前一桩闲事就是苏鸿达给说和的。从那之后苏鸿达常来隆兴颜料局闲坐,东拉西扯地不外就是泡一顿饭吃。吃顿闲饭倒也没啥,只是柜上这么忙,谁看着苏鸿达在一旁闲坐也心烦,久而久之,伙计当中就有人出来说话了,见到苏鸿达还闲坐在柜上不走,账房上的先生就差一个小力巴儿出来,高高地给苏鸿达敬上一盅茶,客客气气地说:“今儿中午,掌柜的有话要对柜上讲,苏先生不见外,就先到厨房去随便用点便饭,中午就不敢挽留苏先生了。”苏鸿达明白,这是撵客,不过总还是因为肚子饿,低三下四地随着伙计去厨房吃碗清汤面,早早地被人送到了大门外。
  这次没等陆文宗去请,苏鸿达自己却找上了门来,进店门,过柜台,几声“爷”“爷”和老少爷们儿打过招呼,他直奔后院上房,找到了正在捧着《晨报》发呆的陆文宗。
  “陆爷。”苏鸿达坐在陆文宗对面,知心地招呼一声,故作深沉地说下去,“事态闹大了,这场人命官司……’——
  “我等着他。”陆文宗作出一副不含糊的样子,神色镇定地回答说,“乐无由是本号辞退的先生,他与本号没有纠纷,本号的店规,非山西同乡不用,他先来时声称是山西人,俺到山西会馆查对,没这号人,俺辞他,占理不占理?”
  “这话,陆爷要到公堂上去对大法官说的。”苏鸿达和颜悦色地回答着,“只是,陆爷如今身为被告,自己不能辩护,民国维新,公堂上要请律师,出庭一次按时间计算,一小时四百大洋。”
  “谁付?”陆文宗放下报纸问。
  “当然是谁请的律师谁出钱啦!”
  “我没钱!”陆文宗斩钉截铁,在钱财问题上他决不含糊。
  “没钱就是没理,大法官就定你败诉,败诉就是官司打输了,你就要给人家乐太太赔偿,报上说,要四万大洋。”苏鸿达说着俯身过去在报上寻找那条新闻,陆文宗心烦,将报纸塞到了桌子下面。
  “有便宜的律师没有?苏二爷帮我请一个。”无可奈何,陆文宗知道这场劫难已是不能逃脱了,忍痛咬牙,他也只好如此了。
  “玩笑了,陆爷。”苏鸿达笑了笑说着,“这律师又不是鞋子,皮鞋十八元,布鞋一元五,草鞋二角,律师,就是一律的讼师,童叟无欺,言不二价。”
  “那女子请的谁?”陆文宗问。
  “袁渊圆。”
  “瞧这名号,一听就不正经,有本分的律师没有?”陆文宗气呼呼地又问。
  “这个,我可不敢插手,请到好律师,三分理能打成七分理,五分理能打成十分理,倘若官司打赢了,这场请律师的钱不光不用陆爷破费,全部要由对方包赔,他还得赔偿你的损失,也是四万!”
  “啊!”陆文宗眼睛一亮,“这顶得上一年的生意,莫怪人人都这么爱打官司,这四万元钱是赢定了。我占理,她丈夫跳河与本店只字无干,再说,那女子明明是蒙世,乐无由从来就没说过有什么妻室。”
  “慎之,慎之。”苏鸿达忙摇着双手解劝,“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人家摆出凭据,你就要赔偿名誉费,又是四万。”
  “那就一共是八万。”陆文宗吸了一口长气,暗自为这八万元胆战心惊,“这官司我打不起,我不干。”
  “你不干不成呀,人家告了你。”
  “哪有缠着人打官司的道理?真是没处说理。”陆文宗气急败坏地倒在椅子上。
  “怎么会没处说理呢?报上好说理呀!”苏鸿达从桌子下面取出《晨报》放在陆文宗面前。
  “报上只说一面理。”陆文宗推开报纸。
  “你不花钱,人家如何替你说理呢?”
  “怎么,这报纸能替俺说话?”陆文宗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又去摸那份报纸,似是觉得这张《晨报》又有了几分温暖。
  “实不相瞒,这《晨报》主笔是我的莫逆,陆爷若是有意思……”
  “我摆、我摆宴!”陆文宗立即满口答应着说,“我全懂、全明白,这年月不摆酒席就休想开口,苏二爷出面吧,无论用多少钱,我包下来了,我把真情对报馆说说……”
  “光吃饭不行吧,报馆那边不得有点什么表示吗?”苏鸿达侧目望着陆文宗,暗示他不要不通世故。
  “好,你先把主笔请来,多大的意思,看事情办到什么程度。”
  “好,一言为定,陆爷放心,这事我包了。”说着,苏鸿达伸出一只手来,心照不宣,他是向陆文宗要现钞,好摆酒宴请《晨报》主笔。
  陆文宗平生唯谨慎,而且凡事每到掏钱的时候便更要犹豫,他一双手紧紧地揣在袖里,好长好长时间拿不定主意。
  “陆爷,您老是没跟人家主笔打过交道,人家那脑袋瓜儿那才叫‘窜’,你这儿只三言两语才提个头儿,人家早千言万语写成了文章。不必你唠叨,人家便知道你打算怎么着,你想说什么,你避讳什么,白的如何说成黑,黑的如何说成白,方的要怎样才能说成圆,圆的又该如何说成方,嘿,活儿作得细,让你一点破绽看不出来,欺世蒙人,瞒天过海,陆爷,你早该开开眼界了。只要钱花得到,他乐无由投河与你有什么关系?他夫妻两个吵架……”
  “行,我依了你,早算定我二年要走背兴字儿,破财,俺认了。”陆文宗终于下了决心,哆哆嗦嗦掏出一小叠钱来,交给苏鸿达去摆宴请严而信,求《晨报》替自己说几句公道话。
  ……
  苏鸿达好得意,一场官司挑起来,这边吃原告,那边吃被告,天津卫称这套活是一手托两家,没点真功夫的,谁也不敢玩,万一玩砸了,以后就再休想在天津卫混了。
  俞秋娘那边,苏鸿达负责请律师,跑报馆,代办各类公证文书,说起来事不少,也算得上五花八门,但路数只有一套:买。有钱就行,只要花到了钱,花到了地方,天下没有买不来的公证文书,没有公证不了的事件。只要白花花的银子倒在大缸里,就连一个人长两颗人头也能找到人证物证,信不信由你,天津卫的事就那么邪乎。有了公证文书,有了律师,有了报馆的社会新闻,俞秋娘乐不得跟着起哄打官司,嘁哩喀嚓,身前身后总有人给照相,登得遍天下玉容情影,来日混事由都方便。
  陆文宗一方,自然也少不得苏鸿达,由他拉皮条,陆文宗认识了严而信。陆文宗将事件真相如实陈述,严而信听着全作了笔录。“陆先生,你放心,报纸就是要为民众代言。”一篇采访记尚没有写好,《晨报》先为隆兴颜料局登了整整一个版的广告:西洋真货,英美名牌,零整批发,价廉物美。广告费开出来,陆文宗吓了一大跳。又是请出苏鸿达,这才减了二成,按优待户收费。除此之外,苏鸿达还要走门路,代陆文宗给大法官送礼。大法官董方是天津卫的大人物,陆文宗、苏鸿达者辈是连见一面的福分都没有的。而且董方大法官不会笑,终日板着冷脸,即使是大使干燥,面部肌肉也不能稍有跳动。给董方大法官送礼,比给阎王爷送礼还难,陆文宗身在商界,与“官面儿”没有来往,且“官面儿”最忌与商界来往,两家是井水河水,决不相通。幸好苏鸿达身在各界之外,所以就可以和所有各界来往,与大法官搭线,还得有大贤人搭桥。苏鸿达为俞秋娘请大律师袁渊圆要向侯伯泰报账,顺手牵羊,苏鸿达又通过侯伯泰打通与法官董方的门路。又玩刀,又玩火,艺高人胆大,什么把戏全是人要的,天津闲人,就这么大的能耐。
  “你到底向着谁?”什么事都瞒不过严而信,他见苏鸿达一根竹杠撑两条船,不免要问个究竟。
  “我向着钱!”苏鸿达回答得爽朗痛快,“两个人打架,咱不能拉偏手,一场官司打完之后,无论谁输谁赢,双方全是朋友,一个朋友一条路,路多,就有钱。”
  “你呀,一没有后台,二没有靠山,终日耍把人两面沾便宜,当心日后吃不了兜着走。”连严而信也为苏鸿达担心,觉得他这样走钢丝大危险。
  “严爷,你放心,管闲事惹不来杀身祸,多不过被人撕下一层脸皮,日后再长出来,保准比前面那张更厚。”苏鸿达说得得意,眼见得这几日东跑西奔捡了不少便宜,不仅一日三餐有了准着落,而且口袋里还剩了几个积蓄,没有点真功夫,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

                  八

  大法官董方身穿黑色法官长袍,头戴黑色高帽,在黑色长桌后面正襟危坐。果然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而望而畏之,其亦不威而不猛乎?由此,法庭尽管座无虚席,但仍鸦雀无声,大法官铁青面孔散发出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天津卫因其特殊位置,设有高等法院,而董方又是这高等法院的首席大法官,平日里民、刑二庭无论什么案件,他是连过问都不过问的,他历来只审理人命官司无头案。俞秋娘控告隆兴颜料局逼死亲夫案,已是闹得满城风雨,非大法官亲自开庭,民情不得平息,真伪不得甄辨,公理不得伸张,社会不得安定。责无旁贷,大法官董方这才亲自出山,脸色自然带着好大的不高兴。
  果然大法官董方明镜高悬,庭议一开始他便向俞秋娘提了一个问题,直问得俞秋娘暗自出了一身冷汗。
  “既然你身为乐无由之妻,何以只身寄宿在东方饭店?而饭店旅客登记簿上又只具名俞秋娘,也未登记你夫君姓名、籍贯、职业,何以你竟以河边一具无名男尸,状告隆兴颜料局逼死亲夫?证据安在?”大法官语调平和。即使是质问对方,也不带一点情感,以免给对方造成心理压力,致使被质询人不敢吐露真情。
  “民女俞秋娘与乐无由是结发夫妻,只因乐姓人家系旧式家庭,婆母与民妇不能和睦相处,我夫乐无由一不敢违抗父母之命,二不愿伤害夫妻感情,因此才携带民妇出走来津。为躲避社会流言,更怕落个不孝之名,所以才只以民妇姓名登记客店。”
  “你有证据吗?”董方冷声提问。
  “有。”俞秋娘说着将随身带来的聘书帖子呈了上来,而且其中还有她与乐无由的合影照片。啧啧啧,你说说天津卫什么花活耍不出来,照片中的乐无由居然一只手搭在俞秋娘的肩上,真是一对亲亲热热的小夫妻。
  大法官将照片转给被告陆文宗,陆文宗戴上老花镜端详了好半天,最后他只能连连点头:“照片上这个男的正是乐无由,他两个照合影咋不往一个地方瞅呢?”
  这不干你的事,照片被送回到庭上去了。
  传证人。
  出庭作证的是东方饭店的茶房师傅,他专门侍候俞秋娘的客房。
  “你见到过俞秋娘的丈夫吗?”大法官问。
  “常来!”茶房师傅鞠躬哈腰地回答,“开客房的时候就是二位一起来的,男的长得俊巴,精明,带着十分的人缘儿,我心里还估摸,这对小夫妻真‘般配’。不用问,准是婆媳不合,从家乡迁出找地方躲几天。”
  “他们夫妇常会面吗?”大法官打断茶房师傅的唠叨,只提实质问题。
  “也不常见面,一准是先生的事由忙,这三个多月,总共才来过五六趟。”茶房师傅搬着手指头回答,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继续说道:“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先生还来过,先生吩咐我泡茶,待到我送茶上楼时,先生又从房里出来了,跟我要个杯子在楼梯上喝了一碗茶,谁知道他就这样轻生走了绝路。我当时就看着他眼神儿不对。”
  “哧……哧……,”原告席上的俞秋娘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再配搭上她今天身上穿的一身镐素,灰布衣裤,白边儿,头上一条白发带,那神韵真带有三分妩媚。
  “女士们,先生们。”一番庭讯调查结束,大律师袁渊圆挺身站起,摆开架势,开始为原告辩护。“也许,我们都曾见到过许许多多的生离死别,但是对于我,一个年过半百,也算是久经沧桑的人说来,如此悲怆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一对恩爱的夫妻,心怀着不可告人的委屈,又要在父母面前作孝顺儿子,又要在世人面前维系家庭的声誉。哪里给他们准备了温暖?哪里是他们栖身的乐土?无情的社会,冷酷的人生,哪里去寻找宽厚与同情?人们只知道要清晰的履历,要久居的户籍,要可靠的人保、铺保和种种声誉保证,而对一个备受生活磨难的人,人们竟以无情的手将他推上了绝境,难道这无情的手不该受到谴责吗?难道这无情的手不该承担法律责任吗?……”
  袁渊圆滔滔不绝,慷慨陈词,有理有据,有情有怨,真是字字感人,句句动听。旁听席上不时有人暗暗点头,更有人暗自落泪,为年轻的寡妇弱女子伤心。记者席上,有的记者忙于笔记,龙飞凤舞,在小本本上画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认得出的速记符号。自然,其中有人也随身带了照相机,但效法西洋,法庭上不得拍照,记者们只得将照相机挂在胸前,等着休庭时争先往外跑,再去抢拍种种镜头。
  在记者席里抢了最好的位置,严而信自是十分得意,这桩官司,他第一个抢发了社会新闻,整个事件风起云涌,《晨报》总是消息最灵通、最可靠,很是得市民青睐。早先《晨报》死气沉沉,没人买,没人看,销数比不上专发梨园新闻的小报。这一桩事件,《晨报》大出风头,印数猛增,广告费已由每寸八十元涨到每寸二百元。作为报社主笔的严而信,由此不仅身价倍增,暗地里也得了不少油水,如今他早不穿那套破花呢西服了,英国货,笔挺;小口袋上插着派克笔,美国货,抖起来了。
  法庭上,大律师袁渊圆开始向被告陆文宗质询问题。袁渊圆一手扶着法庭的木栅,一手摆出个潇洒的姿势,酸溜溜地拉着长腔,向陆文宗问道:“请问被告,乐无由生前在隆兴颜料局供职,经济上有没有发现有可疑之处?”
  “乐先生是个本分人,俺就是因为他不是山西籍才辞退他的。”陆文宗一字一字地回答,随之他又补充说着,“这些事俺对《晨报》主笔都讲过,报上还登了个访问记。”
  “什么访问记?”袁渊圆询问。
  “就登在前日的《晨报》上,大律师没有见到?”陆文宗呆板地回答。
  “我怎么会没有读到?”袁渊圆显然是匆匆地掩饰,立即他又把话题岔开,“我再问你……”法庭上发生了一阵骚动,人们对袁渊圆的提问议论纷纷。
  忙著作笔记的严而信暗自打了个冷战,他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膝盖,妙!袁渊圆没有读前日的《晨报》,果然,他不在天津。
  ……
  采访过陆文宗之后,严而信写了一篇访问记,将陆文宗述说的种种情形写成文章,准备在《晨报》上发表,如此替原告被告双方申述,才是报纸的客观公正。但严而信先是言而有信,他要先将对原告不利的文字拿去给原告律师看过才能在报端披露,决不能放冷枪出难题。
  推开袁渊圆大律师的事务所,严而信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异常。平日里如花似玉的女秘书,今天居然没涂脂抹粉,没戴耳环,没戴项链,没有了一星儿妖艳的狐气。奇怪,准准是大律师不在,而且不在天津,所以这位小姐今日才不再负有女性使命,她难得随随便便地轻松一天。严而信抽了抽鼻子,架起二郎腿坐在了沙发上。
  “大律师今天不会客。”女秘书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说。
  “什么时候回来?”严而信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似是无心地问。
  “什么回来不回来的?律师今天不会客。”女秘书冷冷地回答了一句。有案件在身的情况下,律师是不得出门远行的,把正在操办的案件放置一旁,即便是回乡探望父母,也是对当事人的不恭,对于律师本人来说便是失德。
  “大律师今天不会客,难道连秘书小姐也不见吗?”严而信酸溜溜地问。
  “连我也不见,那又怎么着?”女秘书没好气地呛着严而信。
  “想来一定是律师在研究案情。”严而信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秘书小姐的神色。
  “大忙忙的,快办正经事去吧,明日也甭往这儿跑。”秘书女郎不耐烦,三言两语便将严而信给“开”了出来。
  一定还有桩更紧要的事必须袁渊圆去办。走出袁渊圆律师事务所,严而信在心中暗自琢磨着,什么事呢?家中老母病故?这本来正好向外张扬,大律师高堂仙逝,无头案照审无误,更给这桩案子添了一笔跌宕。然而,大律师袁渊圆是悄悄离开天津的,此事蹊跷。
  难道在背后掏钱包打这场官司的侯伯泰大人会容忍这种怠慢吗?就是再借给他袁渊圆三分胆量,他也不敢在替侯四六爷办事的时候悄然离津的呀!此中有诈,袁渊圆出津,必是奉了四六爷的使命,拿了人家的钱粮,就要为人家站岗扛枪,严而信早就猜疑侯伯泰出钱包打人命官司是假,悄悄地他要办一桩大事才是真。严而信是个何等精明的人物,他茅塞顿开,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被人耍弄了。
  信步在天津卫大马路、小马路漫游,严而信在心中苦苦剖析这桩奇事。走到日租界旭街,他想起苏鸿达到河岸边去瞧河漂子的时候,正是在侯伯泰去火车站送王占元南行之日;而俞秋娘大闹万国老铁桥,侯伯泰慨然解囊之时,又正是他去火车站迎接南行归来的王占元之时。王占元这一去一归,侯伯泰就给袁渊圆找了一桩遮人耳目的官司,明里袁渊圆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暗里他又溜出天津,你说这节骨眼上,嘛闲事非得侯大人亲自操持?又是嘛正经事非得袁渊圆大律师亲自出马呢?
  一路走着,一路冥思苦想,过了法租界老西口,来到英租界维格多利公园,啪地一声,严而信拍了一下胯骨,明白了,这其中的把戏,严而信是完全闹明白了。
  明白了,就明白吧。天津卫这码头的规矩,无论什么把戏,看穿了,一律不许说。苏鸿达明明认识坐在河岸边守着无名男尸哭丈夫的女子是自己的相好俞秋娘,假戏真唱,也得顺水推舟去称大嫂好言劝解;严而信明看见地上设着陷阱,大家正望着陆文宗往下跳,他也不能声张,还得一起凑热闹,抓住时机在陆文宗落入陷阱之前,从他身上再找点便宜。不这么着,天津卫便没了热闹,没有热闹,不知又要有多少天津卫爷们儿扛刀饿饭。
  ……
  大法官宣布休庭时已到中午,急匆匆跑到律师事务所,严而信要专访袁渊圆,请你就首次庭审发表感想。未及寒暄,严而信先就《晨报》发的“陆文宗访问记”向袁渊圆致歉。
  “这一连几日我躲进书房准备辩护词。”轻描淡写,袁渊圆把不知道《晨报》发表陆文宗专访录的事绕过去了。而且直到今晨出庭之前他都没有浏览最近几天的报纸,可见他是直到昨天夜里还在“书房”里躲着。
  “我想,如果大律师事先读过那篇专访,今天的辩护一定会更精彩。”严而信恭敬地说。
  “关于今日的首次庭审,本律师以为……”避开严而信的纠缠,大律师一本正经地发表感想,严而信忙打开笔记本,一字一句飞快地记录着,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笔尖。
  说了一个开篇,大律师犯了烟瘾,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四方漆绘大方盒,打开,取出一只吕宋大雪茄。这雪茄是很金贵的,八只雪茄的价钱顶得上一袋白面,非大阔佬是摆不起这份谱儿的。袁渊圆将雪茄的一端放到齿间咬开,随手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火柴,嚓地一声,将一根火柴划着了。
  呀!严而信心中暗自惊呼了一声,他一双眼睛亮了一下,握笔的右手打了个哆嗦。你道他何以大吃一惊?原来他看见大律师袁渊圆用来点雪茄的火柴,是一包满洲国产的旭牌火柴。
  旭牌火柴,天津人是听说过,没用过。天津人称火柴为洋火,谓其原属舶来品之类,再通俗一些的称火柴为“玛曲头”,是日本语火柴的音译,因为天津的火柴厂是日本人开的。天津火柴品质粗劣,老大一个硫磺头,火柴盒两侧有粗砂纸,嚓地一声划着了,立时便是一个大火球,一股呛人的硫磺烟升起,酸得人直流眼泪,所以天津人一用火柴就骂日本国。日本人听了天津民众的咒骂之后,不多久便又研究成功了一种保险火柴。这种火柴杆长,除了在专门粘在火柴盒的细砂纸上划燃之外,其它在炕沿、鞋底、砖头上一概划不着,而且没有硫磺烟。一根火柴可以点十几盏汽灯,吸雪茄的人最向往这种旭牌火柴,只可惜,满洲国与关内两封锁,这种旭牌火柴一直没有传过来。
  “本律师于初审辩护中……”袁渊圆足足地吸了一口雪茄,精神更加抖擞地说了起来。在一旁发呆的严而信还冲着大律师抛的那根火柴棍发呆,竟连大律师的几点声明都没记住。
  “猴小子,跟我玩花活!”暗自在心中骂着,严而信更是得意。如今什么疑团也不存在了,袁渊圆以受理俞秋娘案为遮掩,暗中受侯伯泰派遣,跑了一趟满洲国,去满洲国作什么?拉皮条。华北局势微妙,天津的政客急于投门户、找靠山,于日本人进关已成定局之时,忙着安排自己来日的官运,有人作汉奸,有人附逆,天津卫爷们儿全被蒙在鼓里了。
  “为此,本律师重申……”
  袁渊圆说到兴奋时提高了嗓音,这才把严而信从痴呆中唤醒过来,他胡乱地在笔记本上比划着,以遮掩刚才的暗自揣度。

                  九

  “这场人命官司,太哏了。”
  街谈巷议,天津城三教九流老少爷们儿妇孺童叟,人人都关心着这一桩无头案。每日天未明,卖报的童子便扯着沙哑的嗓子放声喊叫:“快来看,快来瞧,小媳妇上公堂人命一条。”比起报纸文字,童子们的词汇没有逻辑,但市民们一听就懂,大家纷纷跑出来把几份报纸一抢而光。看过报纸,人们便一番评说,豆腐楼、铬粑菜铺、茶汤摊,市民们一人托着一只碗,一面吃着一面评论,有人说小媳妇可怜,有人说陆文宗可恶,有人说乐无由死得冤枉,也有人说此中有诈,既然讨到了如此可心的媳妇,还有什么活不下去的理由要投河?仁兄高见,深屋藏娇居然还要投河自尽,荒唐,荒唐!
  而令陆文宗困惑不解的是,他隆兴颜料局的生意却因这场人命官司而变得极是兴隆。天津人爱瞧热闹,一场人命官司,人们早上往东方饭店跑,去看告状的小寡妇;下晌,人们又一齐来到隆兴颜料局,要看看这处凶号,何以就会被缠进了无头案。有人说一看这处颜料局的门脸就不吉利,两座山墙,北面巽三,南面良六,每隔三年五载必有一次灾殃,最后迟早要毁于一把大火;还有人说这“隆兴”二字听着就别扭,兴隆二字本来是大吉,兴盛而且昌隆,自是胜哉,将两个字颠倒过来,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隆,栋隆起而获吉也,《易》传有言:“栋隆,吉”,已是极盛之意;而“兴”呢,“天保定尔,以莫不兴”,极盛之势又加振兴,难道就忘了月圆自亏、水盈自溢的道理了吗?光看门脸,讲不出学问,还要进去端详,走进人家店堂,如何好意思只东张西望一番便空手出来呢?天津卫老字号的规矩,敬客如宾,顾客走进门来,无论冠盖、布衣,一律先让座、后敬茶,掌柜的要陪过来问寒问暖,道过辛苦,小力巴儿在一旁垂手恭立,听候吩咐。大桶青靛,小包正红,大至十桶八桶,下至一小包颜料,作的是生意,得的是人缘儿。身高七尺,又是胡须又是眉毛的大老爷们儿,怎么能白吃人家一碗茶扑拉扑拉屁股抬腿就走呢?小包墨金、大包赭紫,用得着用不着,买回家去留着过年染门帘,算不得破费。
  “这场官司倒是打着了。”惜金如命的陆文宗暗自好不得意,这可比在报上登广告实惠多了,上次《晨报》一则广告,很是被宰了个狗杀头,一腔的血全倒出来了。而这一场官司胜似广告,全天津卫人除了知道鼓楼炮台铃铛阁之外,一知道有个官银号,二知道有个隆兴颜料局。问天津爷们儿,天津市市长是谁,十个人中有九个答不上来;问天津人隆兴颜料局掌柜是谁,连吃奶的孩子都知道:陆文宗。陆老板已是和梨园界的几位老板齐名了。
  陆文宗暗自估算了一下,天津卫住着十几万人口,若是人人都来隆兴颜料局走一遭,若是每个人都买走一小包颜料,这一茬生意作完,即使他官司打输了,赔偿费也从生意中赚出来了。对,就这样招呼!这场官司咱是黏黏乎乎地跟你泡上了,今日认账,明日翻车,闹得谁也不知是怎么一档子事,越离题儿,越邪乎,越云山雾障,天津卫才越红火,隆兴颜料局的生意才越有干头。
  “恭喜陆老板,贺喜陆老板,陆老板福星高照,此次要发大财了!”
  你道这恭维话是谁说的?讲出来,你可莫骂我玩邪,此话出自侯伯泰、侯四六爷、侯大闲人之口,怪哉,怪哉,怪矣哉!
  ……
  一道帖子送到隆兴颜料局,侯伯泰恭候陆老板屈尊品茗。
  陆文宗拿着帖子犯了疑。
  侯伯泰的大名,听说过,如雷贯耳,津门首富,第一贤人,乐善好施,爱管闲事,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军政要人,顶顶惹不起的人物都敬仰着侯大人。何以这位侯大人今日下帖子要拿小民陆文宗进府问罪?细思量,自己没惹着侯四六爷呀,虽说陷进了一场官司,但那个跳河的乐无由一准不是侯四六爷的人,稍微和侯大人有些瓜葛,也不致于沦落来隆兴颜料局管账。那么,侯大人有什么事要提自己去晋见呢?荣欤?辱欤?福欤?祸欤?陆文宗手捧着帖子翻了好一阵白眼,刀山火海,如今也是推倭不得了。
  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套衣裤,长衫马褂,穿在身上照了半天镜子,没有挑剔,再加上礼服呢千层底儿圆口鞋,俨然是一员老实生意人。想了半天,还是没带礼物,给侯大人送颜料,什么颜色全用不上,人家府上从来不自己煮染任何东西;买果子糕点,又不知道侯大人的口味,听说拜见名人明里送文房四宝,暗里送磨墨的女童子,大多是谣传,不可冒失。
  掂量再三,陆文宗一不能爽约,二又舍不得破费,没带任何见面礼,空着一双手来到侯府拜见侯伯泰。仆佣通报之后,吩咐说在书房看茶。陆文宗随着仆佣,这才绕过影壁,往深深的庭院尽处走去。嗐,这侯府的深宅好大气派,回廊,矮墙,院里是假山、小溪,小溪是清清的流水,水上是点点睡莲,水下是悠悠的游鱼,入时的鲜花摆在青石道路的两旁,阵阵芬芳沁人心脾。摇了摇头,陆文宗对此颇不以为然。天津卫的老财讲排场,将钱都用在了“浮文”上,赚得多,花销也多,能挣钱能花钱,更有的打肿了脸充胖子,借钱摆阔气,身穿着绫罗绸缎,囊中一贫如洗。还是俺们山西人实惠,将银元封在大缸里,把大缸埋在个隐蔽处,心里踏实。平常日月,有钱人、没钱人全是清晨一人一个大粪筐,中午喝糊糊,谁的碗里也没有油腥。逢年过节,老财们有一件体面的长衫,穷人哩,则还是短衣短衫,三天过后老财们将长衫脱下收好,大家还是一个样儿。
  “陆大人到。”仆佣在正书房门外止步,身子闪到下侧,垂手恭立地报了一声,陆文宗才要迈步进书房,书房的雕花木格门已从里面无声地拉开了,木门两侧各立着一位婷婷的玉女,不由得陆文宗停了脚步,忙退下台阶,他怕自己错进了哪位小姐的绣房。果不其然,一股幽香飘出,陆文宗用力地憋了一口气。
  “唉呀呀,陆老板屈尊寒舍,有失远迎。”亮亮堂堂的声音传出来,真是侯伯泰的书房,陆文宗这才远远地拱手施礼,摆出十足的斯文相,活赛是进翰林院会试,悠悠地走进了书房。
  他找俺有什么事哩?坐在八仙桌上侧,望着女童子敬呈上来的茶盅,陆文宗还在暗中寻思。这许多年,虽说和侯伯泰同住在天津卫,可是人家侯大人是闲人,自己是个浊人,两厢从来没有往来,自己没什么事要求侯大人提携,侯大人也没什么吩咐要自己去办,活赛是武大郎见皇上,咱们爷们儿不是一路货。
  “文宗客居天津多年,未敢造次冒失给侯大人请安,还望侯大人原谅。”陆文宗背书一般地诵念早就准备下的台词。
  “哈哈哈!”侯伯泰笑了,笑得那么开朗,又笑得那样天真,明明是一个没有城府的和善老人。“一天到晚瞎忙,也想不起来见见各位富商巨贾,我不作买卖,生意道上的事一窍不通,我若是开商号呀,连这把胡子都得赔进去。”
  “侯大人一生是富贵,自不必像我们这样支撑着门面吃苦受累。”陆文宗忙恭维着说,脸上赔着笑意。
  “也是,也是。”侯伯泰捋捋胡子表示赞同,“该操多大的心呀。市面上没人跟贵号找麻烦吧?有什么难处找我,官面上、青门、红门、租界地,咱还都有点面子。”
  “嗐,别提了。”陆文宗提起伤心事,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这不是吗,平白无故地搅进了一场官司。”
  “有人琢磨你?”侯伯泰立即面带温色地向陆文宗询问。
  “嗐,全是莫须有,莫须有,三个月之前,本号请来了一位总账,人呢,倒是精明,一手的好字,账面上也清楚……”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说了我也记不住,”侯伯泰从来不听别人讲述事件端倪,更不问原因结果,“这么说吧,是不是归了官面儿?进了法院?”
  “都开庭审过一次了。”陆文宗的语调里带着三分的哭腔。
  “哪位法官主审?”侯伯泰询问。
  “大法官董方。”陆文宗回答。
  “嗐,董方,老年兄呀!”侯伯泰一拍桌子笑了,“我的先父和他的老爹同在朝里当差,我的先祖父和他的爷爷是同年同科的进士,我们两个从小一块斗蛐蛐。后来英国公使来天津物色一个人去剑桥学法律,先是选中了我,我不愿意学洋文,这才让给了他。若不,如今我就是大法官了,该多累人呀!”
  “既然侯大人与大法官是莫逆……”陆文宗站起身来深深地向侯伯泰施了个大礼,随之他就要讨人情去大法官门下通融。
  “坐下,坐下。”侯伯泰让陆文宗坐好,这才又优哉游哉地往下说,“这种事有这么几个办法,陆老板,你听着呀……”
  “文宗聆教,文宗聆教。”
  “痛快法子,把那个缠事的东西打出公堂,判他诬告好人,罚他个十万八千的,让他倾家荡产……”
  “那只是个穷妇人。”陆文宗忙解释说。
  “就是呀,没什么油水。再一个法子哩,我这么说,你自己估摸着合适不合适。案子咱把它挂起来,一不判二不审,隔些日月开次庭,维持着热闹……”
  “这,有什么好处呢?”陆文宗不解。
  “哎呀,唯有表面上热热闹闹,扑朔迷离,暗地里才能做大生意呀!”侯伯泰身子向陆文宗靠近了一些,声音也低了下来。
  “生意?什么生意?”陆文宗的眼睛亮了。
  “自然是买颜料了,买军火,就找不到陆老板门下了。”侯伯泰故弄玄虚地眯缝着眼,嘴角细细地挂一丝笑意。“发财啦,陆老板发财啦,货是有多少对方买多少,价钱由陆老板开,一概是黄金付款。”
  “有这等事?”陆文宗扶着八仙桌站起来。
  “这就是打官司的好处呀!”侯伯泰将陆文宗又按在座椅上,“人家买主说陆老板如今正吃官司,生意上不会惹人注意,而且报上还登了广告,专营西洋货,所以这才找到我头上,说要我一定帮这个忙,管这桩闲事。”
  “买主是谁?”陆文宗问。
  “满洲国!”
  “啊!”陆文宗一声惊呼。
  “满洲国出面,货送日本国。”
  “倭寇!”陆文宗冷不防质问。
  “哈哈哈,那是朱元漳时候的老话了。”侯伯泰挥了挥手说着,“如今叫日军,这话你可千万别往外传,不出一年二载,日军就要进关,天津卫这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大旗也挂不成几日了,及早打算,财神爷敲门了,陆老板,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呀,哈哈哈……”
  ……
  复庭。
  大法官董方依然正襟危坐,但看得出来,精气神不如以先了。目光中既没有对弱者的同情,更没有对邪恶的仇恨,懈懈怠怠,明明他是在磨、在耗、在拖。
  无关痛痒,他先向原告俞秋娘提几个问题,你丈夫既是被逼自尽何以没有写绝命书。俞秋娘回答说,俺汉子是个刚强人,有千言万语也沤烂在心里。随之大法官又向被告陆文宗提了几个问题,乐无由离开隆兴颜料局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绝情的话?陆文宗回答说,他走就走了,临走时只嫌灶上做的饺子没搁香油。庭讯结束,双方律师开始辩护。
  “女士们、先生们,世上什么事情最痛苦?世上又什么事情最幸福?失去幸福的人对幸福渴求得会更炽烈,而陷于痛苦的人不敢奢求幸福才是最大的痛苦……”有分教,这叫乌烟瘴气法,放烟幕弹,说废话,东拉西扯,满嘴食火,什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什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呵息,旁听席上人们开始打哈欠。没意思,没劲,人们伸伸懒腰无精打采地走了,走来走去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大律师袁渊圆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讲得满嘴冒白沫,讲得天昏地暗,讲得语无伦次。原告席上俞秋娘也打起瞌睡,身子摇了一下,脑袋险些碰在木椅背上,掏出粉红帕子揉揉眼睛,再努力装出一副思夫的痛不欲生模样。
  “啪”地一声,严而信没好气地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揣进衣袋里,顺手捡起礼帽,他也悄悄地离开了记者席。

                  十

  上当了,被人“玩”了!
  严而信气急败坏地跑回报馆,点燃一支香烟,一屁股跌坐在藤椅里。
  及早抽身,倘若《晨报》再纠缠在这场人命官司里,最终必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细想起来,尽管这一阵报纸的印数上去了,也多揽了些广告,但读者。广告户原指望这场人命官司会打个水落石出,或是诬告栽赃,或是逼人致死,是非善恶要最终有个分明,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人们要在心理上得到一些满足。但如今,人家明明是人命官司不急不慢地打着,而卖国交易又暗里紧锣密鼓地干着,什么陆文宗、袁渊圆、大法官、大闲人,他们沆瀣一气,合伙耍把傻老百姓。
  仗义执言吗?严而信才没有那份德性,他越寻思,越觉着自己不合算。为这场官司,他费尽了苦心,准备各项文书证件,制造乐无由和俞秋娘的夫妻合影,原指望大家伙一起靠缺德发财,大份小份,自己也能检一份便宜。可是如今,陆文宗输不了,俞秋娘胜不了,谁想不打这场官司,大法官还饶不了,粘粘乎乎,一条线上拴一串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大家一齐缠着吧。自己不能再和他们缠了,一旦社会识破《晨报》挑起事端遮人耳目,暗中干政治投机,弄不好连老窝都要被人端了。
  “严主笔。”兴冲冲,推开房门,闯进来了闲人苏鸿达,这一阵他举着烧饼照镜子——里边外边一起吃,很是得意,衣冠鞋帽,精气神,已然比过去强了不知多少倍。至少面上的饥色不见了,咳嗽一声,堂音宏亮,嘴里还总嚼着青果(橄榄),前几日一时高兴还镶颗金牙,这颗金牙镶的地方好,没镶在门牙上,是镶在上牙床的血齿上,说话吃饭看不见,一笑便显露出来了,很是增了几分人品。
  跑惯了晨报馆,苏鸿达已是随随便便,不等严而信让,自己先抓起一只杯子来倒茶喝。严而信用白眼珠子翻了一眼,他没觉出来,又一屁股坐在藤椅子上,随后抽来份文稿,没头没脑地乱看。
  “你放下。”严而信从苏鸿达手里将文稿夺过来,气汹汹地呛苏鸿达。
  “咦,这是嘛意思?没做好梦?”苏鸿达歪着脑袋似笑不笑地望着严而信,目光中带着几分诡诈。
  “这里是编辑处,不可玩笑。”严而信板着面孔冷冷地说,“以后苏先生再有什么事,请在门房稍候片刻。”
  “咦,跟我假正经。”苏鸿达嬉皮涎脸地打趣,“这一阵咱俩人可一起玩过不少地方,谁是嘛变的,可是全瞒不了人。”
  严而信不理睬苏鸿达的耍贱,埋头只忙着处理文稿,把苏鸿达冷在了一旁。稍稍地,苏鸿达觉着不是滋味了,他将水杯在手心里转着,疑疑惑惑地问道:
  “莫非,这场官司俞秋娘输了?”
  “不知道。”严而信头也不抬地回答。
  “大律师袁渊圆辩护得好卖劲呀!对了,那天休庭时,我找你,你也不知溜哪儿去了,大律师的辩护词文稿在我这儿,他吩咐我交给你,在报上登登。”说着,苏鸿达就掏衣袋。
  “我要赶着去采访,苏先生自便吧。”严而信站起来就往外走,手里拿着锁头,示意苏鸿达,他要锁门。
  “你这是往外撵我呀!”苏鸿达似是有些明白了,他一把拉住严而信,面对面地询问,“昨天还热热闹闹地忙乎,一夜的功夫吃错了药,这官司不打了?准是你得够了便宜,可是两头答应我的好处,我还一点儿也没见着呢。你们抽身不玩了,把我干在岸儿上,两头的不是全落在我一个人的头上?不行,有话咱得说明白。天津卫你也扫听扫听(打听打听),玩人,休想玩到我头上!没点根基,咱也不敢在这码头戳着,没两下子,这几年早让人宰了。苏二爷全须全尾,人模狗样,走在街上人们爷、爷地唤着,回到家里邻居们点头哈腰地敬着,天津卫讲话,够板!是大老爷们儿,不作老娘们儿活,不作没屁眼子的事,明来明去,玩的是真刀真枪。姓严的,你听好了,谁不让我痛快,我不让谁痛快,跛拐李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合伙捏窝窝,大家伙全是正人君子;撕破脸皮,全他妈王八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一没有字号,二没有报馆。光眼子上街不寒碜,没有我说不出口的话,没有我做不出来的事!有人夸我脸皮儿薄,有人骂我脸皮儿厚,姓严的,实情告诉你吧,脸皮儿这玩艺,压根儿我就没有!”
  就在苏鸿达放泼的时候,严而信一使劲,早将他从屋里推了出来。当地一声,严而信把房门锁好,没有和苏鸿达打招呼,回转身去,一溜烟,严而信跑走了。
  ……
  “袁先生好。”严而信一溜烟跑到袁渊圆律师事务所,见到大律师,关上房门,打开笔记本,他作好了采访的准备。
  袁渊圆打了个冷战,平日严而信采访自己,张口闭口称大律师,今天他只称先生,说不定其中有诈。
  “严先生好。”袁渊圆冷冷地答应着。
  “近来……”严而信把声音拉得细长,目光中闪动着一种挑逗,凌厉,却又莫测。“近来社会上传言,说有人为天津政界和满洲国拉皮条,不日之内,可能要有华北独立运动。本埠几位贤达于此颇有微言,以为这位捐客于国难之时押大赌注,怕是凶多吉少。”
  咕咚一声,袁渊圆跌坐在了沙发上,他全身哆嗦一下,又努力想镇定自己,掏出手帕拭拭额头,深吸一口气,取出雪茄,取出火柴,低头看见了火柴盒上刺目的“旭”字,又似被蝎子螫了一般,忙把火柴盒抛开,又将雪茄扔在桌上。
  “痛快、痛快!”终于,袁渊圆一拍巴掌,对于严而信的单刀直入表示赞赏,“想来严主笔已是拟好文稿了。”
  严而信不点头,不摇头,撩撩眼皮,酸溜溜地望着袁渊圆。
  “卖多少钱?”袁渊圆怒目反问。
  “我想先知道这位掮客得了多少便宜?”
  “果然是行家里手,不说外行话。”袁渊圆站起身来在屋内踱步,连连地点头表示佩服,“多少,总得有些蛛丝马迹吧。”
  “第一,原湖南督军为作生意突然南下,”严而信搬着指头回答,“第二,侯伯泰突然去车站迎接王占元返津;第三,大律师大发善心受理了一桩无头公案;第四,办案期间大律师一连五天失踪;第五,回津后大律师点雪茄用旭牌火柴;第六,有人发现隆兴颜料局大宗存货外运包头,转道去满洲国;第七,有一卷立轴近日敬悉在满洲国总理大臣郑孝胥的客厅里出现,这卷立轴集唐人句:黄昏鼓角似边州,客散红亭雨未收。天涯静处无征战,青山万里一孤舟…”
  “佩服,佩服!”袁渊圆终于心服口服了。“这样吧,我代严主笔去找这位捐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万块钱,严主笔肯不肯迁出天津,扶荷归田,从此坐享荣华富贵?”
  “钱一到手,我立即买船票南下香港。”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崴了,崴了,崴了大泥啦!”失魂落魄,一阵急急令,快如风,大律师袁渊圆跑到侯伯泰府上。进得门来,满头大汗,急得嘴巴直哆嗦,抖着双手,半天没说出话来。
  “大律师这是怎么了,火烧了眉毛也不致于急成这个样子呀!天津卫,咱还有犯愁的事吗?快用茶,稳住精神慢慢地讲。”侯伯泰吩咐女童子为大律师单泡了一杯极品老君眉,一股幽幽的清香,果然令人心旷神怡。
  “侯大人,走了风声了。”呼哧了好一阵时间,袁渊圆这才安静下来,面带惊恐神色,将严而信找他敲竹杠事一五一十地向侯伯泰作了陈述。绘声绘色,他将严而信一副狰狞面孔说得好不怕人!“文章我看了,大题目是:瞒天过海人命官司打得难解难分;暗渡陈仓秘密交易做得热火朝天。他一口价要到五万元,这小子胃口太大了!我就担心这小子日后钱挥霍光了再来敲竹杠。这可不是好玩的,天津多少军政要人的名声要紧呀,侯大人,您老不可袖手呀!”
  “摆宴。”侯伯泰一声吩咐,早有仆佣在外面连声答应。
  “我什么也吃不下了,侯大人,此事不可儿戏,一旦他把文章登在报上……”袁渊圆依然急得团团转,眼窝红红的,泪珠都快涌出来了。
  “有嘛事也得吃了饭再说呀。”侯伯泰拉着袁渊圆就要往客厅走,“今天你来巧了,总统大人赏下来的南洋大翅,我吩咐下的菜单:诗礼银杏、一品海参、福寿燕窝、绣球鱼翅,最后是日本的金钱原汁鲍鱼,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呀!”
  “侯大人,我吃不下。”袁渊圆确实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一块重石压在心上,他哪里有心思去品尝什么美味佳肴呢?
  “放心吧,天塌不下来。走,客厅里还有位客人,该已经入席了。”
  “您老有客人,我更不便陪席了。”袁渊圆使劲地往后缩。
  “嗐,不是外人,隆兴颜料局的掌柜,陆文宗。”
  “啊!”袁渊圆打了个冷战,冤家路窄,今天一对仇人竟要在这里相逢了。“侯大人,侯大人,您老高抬贵手,这位陆文宗我是绝对不能见的,他见到我,还不得咬我一口呀!”
  “他咬你干吗?谢你还谢不完呢!你不和他打官司,他何以会发财?哈哈哈,大律师,你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普天之下,不就靠几个英雄好汉折腾吗!什么恩呀怨呀,不刮风下雨,地里能长庄稼吗?前方陈兵布阵,杀得你死我活;后方里称兄道弟,合伙发财分钱的事多着哩,这么大学问,你怎么也犯起傻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
  侯伯泰终于把袁渊圆逗得开怀大笑了。
  哈哈哈哈!
  严而信果然得了五万元大洋,发了停刊声明,关闭了晨报馆,他买了一张船票南下香港。他乘坐的是一艘日本客轮:八木丸号。租的是特等舱,只住他一个人。五万元大洋早换成期票,锁在手提保险箱里。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一日三餐只由侍应生送进舱来。离港二日,船驶在太平洋上,一日傍晚两名侍应生依然恭恭敬敬地侍候着严而信用餐,喝了半瓶法国白兰地,吃了一只烤龙虾,用了一份法式烩牡蛎。酒足饭饱之后,严而信点上一支吕宋烟,优哉游哉地望着两个侍应收拾餐具。餐具收拾完之后,两个侍应先向着严而信深深地鞠个大躬,随之说声对不起,于是便取出一个大麻袋,三下两下便将严而信装在了麻袋里,然后又在麻袋上系上块大石头,一二三,趁着海浪的一个颠簸,便把装着晨报主笔严而信先生的大麻袋扔到海里去了。
  呜呼哀哉,一代“名记”,就此销声匿迹了。
  苏鸿达哩?苏鸿达没去找任何一方敲竹杠,他还等着复庭打官司呢。不知怎么地,他忽然发现《晨报》买不到了,因为和严而信怄着气,他没去晨报馆询问。无事,他便依然在大街上闲遛。
  时间已是前响十点,天津卫半城闲人纷纷上街闲逛,有找饭吃的,有看热闹的,有瞎撞的,更有想出来跟着起哄的。人头攒动之中,苏鸿达来到天津卫最热闹的所在——南市大街街口,正巧二个报童迎面走来,苏鸿达大声唤住了他:“来份《晨报》。”说着,苏鸿达往口袋里掏零钱。
  “没有。”报童不多作解释,只答应一声便侧身走过去了。
  “这位二爷要看《晨报》?”应声,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走近来,极有礼貌地询问。
  “看惯了《晨报》,这两天没看着,心里还真烦闷,也不知那场人命官司打得怎么样了。”苏鸿达也极有礼貌地回答。
  “二爷随我来。”陌生汉子心诚意实地要领着苏鸿达去买《晨报》,苏鸿达自然紧紧地在后面追随而去。走出南市大街街口,绕进一个小胡同,没有一袋烟时辰,苏鸿达便又从那条小胡同里出来了。
  我的天爷,出来时的苏鸿达可是和进去时再不一样了。苏二爷的马褂没了,长衫没了,礼帽没了,千层底圆口布鞋没了,丝线洋袜子没了,内衣小褂没了,裤头子没了,赤光光,白条条,一丝不挂的大光腚苏鸿达,被人从小胡同里给推了出来。
  “我的天呀!”苏鸿达一手护着前,一手捂后,面向着墙壁,紧紧地蹲下来,身子缩成一团,脑袋低得夹在一对膝盖当中,臊得连后背都赤红赤红的。
  “咦,这位爷这是怎么了?”呼啦啦,围上来几百位闲人,说东道西,人们围观这场千载难逢的热闹。
  “马路洗澡!”闲人某甲一语惊人,逗得众人放声大笑。
  “嘘——”在场的也有明白人,闲人某乙止住众人的笑声,极是严肃地对大家解释说,“这必是一桩闲事没管好,得罪了有权势的要人。这叫寒碜寒碜。认便宜吧,一不要人命,二不伤筋骨,三不吃皮肉之苦,就是让他在太阳地里晒晒私处,过过风,改过自新吧,往后要少管闲事。”
  “好心的爷们呀,积德行善,您老赏我块布头,我好遮住身子回家呀!”苏鸿达苦苦哀求,那神态,那声音也着实透着可怜。
  “哎,闲事管不得呀!”看热闹的人只在一旁评说,就是没有人肯舍给苏鸿达一件衣服,众目睽睽,真不知苏鸿达要晒到几时。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在华北发动卢沟桥事变。未及几日,日本占领天津,从此天津百万民众沦陷于军国主义占领军的铁蹄之下。
  同年九月,天津建立为特别市,大法官董方依然继任大法官,大律师袁渊圆依然是大律师,隆兴颜料局生意更加兴隆,天津闲入侯伯泰依然是天津第一闲人。
  至于那场官司呢?自然也就了结了。侯伯泰大人行善举,给了俞秋娘一千元大洋,令她回乡守节去了。为此,侯伯泰府上又由众人敬献了一方善匾,那匾上刻的四个大字是:佑我一方。
  矣焉哉,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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