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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笼

作者:林希

              ——府佑大街纪事

  关于府佑大街的事,已经是在几家杂志上发表过一些篇章了。但那只是一个开头,后面的故事还多着呢,可能一个比一个精彩,也可能一个比一个没劲。
  只是这里要做一个交代,老朽我没完没了地写得没头没尾的这条府佑大街,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没有什么秘密,老天津卫的这条府佑大街,就是我们侯姓人家所在的地方。那么,为什么这条大街就叫做是府佑大街了呢?因为据我所知,这条大街的中央有一所大院子,这所大院子原来是直隶总督的总督府,所以总督府左边的大街叫府左大街,而总督府右边的这条大街,就叫做是府佑大街了。可是在浩劫那阵子,据革命群众于内查外调之后回来说,这条大街所以叫做是府佑大街,就是因为在这条大街的中间,有我们侯姓人家的一处大宅院。那时候我们侯姓人家是天津卫的一霸,于是人们就把我们老侯家右边的这条大街,叫做府佑大街。
  说起来这才是冤枉人,我们老侯家哪里有这么大的势派儿?自打祖辈上以来,我们老侯家就没出过一根栋梁,每一辈上都是只有一个人出去做事,而其余的人就全坐在家里吃,那才真是吃饭的人比做事的人要多多了。而且最最令人费解的事,侯姓人家里还总是吃饭的人比做事的人能惹事。做事的人每天忙忙碌碌,没有时间惹是生非;而坐在家里吃饭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吃饭,吃饱了饭,他们就出去惹事。惹出一场事来,我爷爷就要出一笔钱为他们“了”事,弄得家里没有一天太平日月。这里要说的这位老九爷,就是我们老侯家惹事的爷儿们当中最不惹事的一个老实人。写小说和琢磨人一样,总要先找老实的捏,这样,我就先从老九爷写起了。
  诸位看官,听了:

                  一

  老九爷叫什么名字?无关紧要,只是有一个前提,这位老九爷姓侯。我爷爷在他们那辈上排行第三,街面的人叫我爷爷是侯三爷,老九爷是我爷爷的九弟,街面上的人叫他是侯九爷。不过,他们可不是亲兄弟,是堂叔伯,我爷爷的父亲,和老九爷的父亲是亲兄弟。那时候大家全在一起过,到了第五辈上还不分家呢,若不,怎么就养懒虫呢?
  我爷爷对他的几个弟弟,最满意的一个就是这位老九爷了。因为老九爷人老实,不赌,不嫖,不抽,只凭这三点,过去那年头就能评个模范呀什么的。其实那年头家里的规矩最严,一行一动都要受长辈的监督,而且长辈们还时时地给你讲仁义道德,会写字的还每天逼着你写道德文章,不听话的,还有家法。我们家的家法是一根花梨木的戒尺,二尺长,二寸厚。据说打一下,就能把人的手掌打得出血,最厉害的打到第三下,这个人就要被打得昏过去了。我们老侯家的人上上下下全都怕这个家法,所以谁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让老爷子们知道。
  当然,我们老九爷是侯家大院里惟一一个没有受过“家法”的人,因为他除了不肯读书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据说他的天资不错,可是就是不肯上学,不肯读古书,也不肯读新学,他写的那些狗屁文章,当时连个发表的地方都找不着。好在侯家大院里的男子从来不比学问,这就和大观园的贾老太太说的那样,我们家的孩子好歹认几个字就行了。这话说得极有道理,我就是因为认的字太多了,后来才惹出了那么多的事。我若是也学老九爷的样子,光玩鸟儿,光玩鸟笼,也不至于就落到那样的下场。
  而我们的老九爷就只知道玩鸟儿,玩鸟笼,他连北伐革命是什么时候成功的都不知道。有一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街面上通知要挂国旗,正好这一天我爷爷不在家,我爷爷的几个弟弟。也就是老九爷的几个哥哥也都出去了。这一下可急坏了我们的老九爷,他回到院里东翻西找,找出来了好几面旗子,有龙旗,有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还有这个旗那个旗,那年头中国的旗子也多,老九爷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挂哪面旗。最后,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办法,立即,他就跑到了街上,想看看人家都挂的是什么旗,然后好回来再把应该挂的旗子挂出去。只是就在我们老九爷跑到街上看旗子的时候,区公所检查挂旗的巡察过来了。区公所的巡察见我们家还没有把旗子挂出来,当即就发落下来说:“罚款大洋五十元。”对这事,我们老九爷倒不十分在意,他说这若是赶在皇上的年代,少说也要锁到官府去打屁股的。
  这样,就说到我们老九爷玩鸟儿、玩鸟笼的事了。
  老九爷玩鸟儿,平平之辈;老九爷玩鸟笼,举世无双——
  ……
  玩到最后,老九爷每天把他的空鸟笼挂在树枝上,而他自己却坐在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已经是成了天津城的一大景观了。
  这样,就会有人出来说话了,养鸟儿的雅士们把他们的鸟笼子挂在树枝上,那是因为那笼子里养着鸟儿;而你们家的老九爷却把一只空鸟笼挂在树枝上,也未免太不合情理了吧?
  这里,不养鸟儿的诸位贤达就不知此中端底了。
  好鸟儿,历来要有好笼,没有好笼,再好的鸟儿,也是没有身价。好马要配鞍,好人要配穿,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大款要坐“奥迪”?而我等骑自行车的人想进一个什么机关,人家门卫就把咱拦下;有分教,这叫看包装。
  那么鸟笼呢?那自然就是鸟儿的包装了。所以爱鸟儿的人,全都要在鸟笼上花钱,而且谁花的钱多,谁的品位就高。这就和今天谁坐的汽车越高级,谁的身价就越高一样。
  当然,也有些鸟儿是不放在笼子里的,笔者小时候养过一种叫做“虎不拉”的鸟儿,这种鸟儿就不放在笼子里。这种鸟儿个儿大,和孵出窝一个月的鸽子一般大,而且这种鸟儿的性子野,犯起性,比我们小哥儿的脾气还大,你说能把它放在笼子里吗?除非是把它放在养老虎的笼子里,此外无论什么笼子都会被它撞破的。
  这样野性的鸟儿,养它做甚?好玩呀!这种鸟儿会“打弹”,你把它架在一根棍儿上,没有木棍,你就找一根树枝也行,好在这种鸟儿知道自己品位低,所以对于吃住条件历来不挑三捡四,有个地方立着,它就知足了。自然,无论是把它放在什么棍棍上吧,你可是一定要把它的一只爪子用细链儿系牢,只要你稍不留心,它就会自由飞翔去了,到那时你就是哭烂了一双眼睛,它也是不会回来的,它对你一点感情也没有。因为它对我们没有感情,我们对它也就没有感情,我们只叫它是“臭虎不拉”。
  臭虎不拉一身黑毛,叫起来又只是一声“啊——”,没腔没调,听着和乌鸦叫一样。遛鸟儿的地方,人家养鸟儿的雅士们根本不让我们进。就在我们家老宅附近,有一片小树林,每天到了黄昏的时候,四方养鸟儿的老少爷儿们,都各自带着自家的鸟儿,到这里来遛。而且遛过之后,还要把鸟笼子挂在树枝上,一面自己找个伴儿下棋说话,一面听鸟儿叫,那才是自得其乐呢。到这时,偏偏也正是我们小哥儿们下学的时候,回到家里做完功课,也正是出来遛我们臭虎不拉的时候。这时候,那些养鸟儿的雅士们一看见我们过来了,立即就远远地挥着手向我们喊叫,要把我们撵走;自然,其中也有人知道我们家的底细,于是便劝说那些养鸟儿的雅士们说话要注意影响。于是就有人出来远远地把我们几个小哥儿迎住,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几位小哥儿养的鸟儿多俊呀,它会打弹,是不?那可要找一处宽敞的地方去打,小树林里飞不开,弄不好,会把鸟儿挂伤的。”当然,我们小哥儿也不是不讲理的无赖,经人家一说,我们也就知道自己应该到什么地方遛臭虎不拉去了。
  说起虎不拉的打弹,那才叫壮观呢!调教好的虎不拉不拴着也不会飞跑了。打弹时,你把一只用泥烧成的小弹子高高地抛向天空,然后再把架虎不拉的小棍棍一抖,立即,那棍棍上的虎不拉就腾空飞了起来;这时只见它在空中打一个跟斗,然后闪电一般地再把那只弹子衍在嘴里,这时它更是得意地又翻了一个跟斗,随之就落下来,又站在了那根木棍上。
  笔者小时养的一只虎不拉,最出色的表演,一次能衔住三只弹子。那也就是说,我一次把三只弹子抛到空中,然后再放飞出去虎不拉,它一个跟头翻起来,一只、一只、再一只,居然在半空中把三只弹子全衔在了嘴里,然后,才落下来,站到木棍上。你就说说它是多大的本事吧。
  这样,就说到我们老九爷最后遛笼的事上来了,老九爷为什么遛宠?因为他的鸟笼好。为什么老九爷只遛笼,而笼里却没有鸟儿?因为老九爷说,世上没有鸟儿配在他的鸟笼里住?难道连虎不拉都不配在老九爷的鸟笼里住吗?老九爷拍拍我的头顶说:“买包糖吃去吧,孩子!”
  据家里人说,老九爷一生只养过三只鸟儿,当然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老九爷养的第一只鸟儿叫翡翠,学名叫翠鸟儿。这种鸟儿全身是一色的翠绿,看着就像是一块翠玉一般,个儿不大,只有一寸稍长些。平时不唱,只有落细雨的时候才唱,而且细雨落多长时间,它就唱多长时间。那唱歌的声音,就和细雨一样醉人,直唱得让坐在窗前赏雨的人满面泪痕。我们老九爷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一面赏雨,一面听他的翠鸟儿唱。那许多年还很是写下了不少的诗,其中他认为最得意的名篇,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呢!其中有一首诗开头的两句是:“瀛州巢密珍禽小,戏而轻歌出沓渺。”天知道是什么陈词滥调。
  有了这样一只珍禽,我们老九爷自然就要为他的珍禽置一件好笼子了。于是他花了五十元大洋,找专门做鸟笼的手艺人为他做了一只好鸟笼。这里要做一下交代,五十元是一个什么概念?那时候上好的面粉是两元钱一袋,那时的五十元折合成现在的钱是多少钱?我自幼算数不太好,还是诸君自己算去吧。
  老九爷花这么多的钱做的鸟笼,是个什么样子呢?据见过这只鸟笼的人说,当老九爷提着他的鸟笼出去遛他的翠鸟儿的时候,满树林里遛鸟儿的人都惊呆了。人们又是看鸟儿,又是看笼,人人都说这只鸟笼比笼子里的鸟儿值钱。也有人说不光是比鸟笼里的鸟儿值钱,还比鸟笼外边的人值钱呢。好在我们老九爷的脾气好,只要你说他的鸟笼值钱就行,至于他自己值钱不值钱,他压根儿就不往心里去。
  我们老九爷当年的那只鸟笼子,有分教,那叫做是细竹精雕笼。既然是细竹精雕,那首先自然是要选上等细竹了。我们老九爷的这只鸟笼,一共用了八十一根细竹。你可别以为这只鸟笼只是用八十一根细竹劈成竹签儿编成的,竹签儿再细,也是用刀子刮出来的,通身带着一股俗气。我们老九爷这件鸟笼所选的八十一根细竹,全都是长得一般细,比竹签儿还要细,光是一般的粗细还不行,而且还要长着一样的节。你想想呀,八十一根细竹编成一个鸟笼,每根细竹的节儿不一样,乱乱糟糟,那还有什么值钱的地方呢?要的是八十一根细竹都长着一样粗细,而且每根细竹都是长着四个节儿。你说呢,找到这样八十一根同样细、又长着同样竹节的细竹,该是要用多少工夫吧。
  外国人一听,立即就要向中国人致敬了,真了不起呀,你们居然能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球上找到八十一根完全相同的细竹,我们真是比不了呀。知道你们和我们比不了,这就算是对了。八十一根细竹,同样的粗细,每一根细竹上都要在同一个地方长出一个节儿来,而且每一根细竹全都是长着四个节儿,找去吧,就怕找遍你全美国,也找不出来。而我们就找出来了,你不致敬行吗?
  找出八十一根同样粗细、又是同样形状的细竹来,有什么用呢?编鸟笼子呀!编成鸟笼之后有什么用呢?养鸟儿呀!养着鸟儿又有什么用呢?管得着吗?养鸟儿就是了么。养鸟儿若是有用,中国爷儿们也就不养了,凡是有用的,咱们爷儿们全不干,专门干那些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事。还要比着看谁干得拔尖儿,这叫能耐。
  有了一只无价之宝的珍禽翡翠鸟,又有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细竹精雕鸟笼,那一年我们老九爷在天津养鸟儿的爷儿们中间,可是出了大风头了。每天到家里来看鸟儿的人们络绎不绝,每天到家里来看鸟笼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到了下细雨的日子,老九爷的家里就更是高朋满座了。客人们和老九爷一起坐在窗前,一面赏雨,一面赏笼,还一面听翡翠鸟儿的叫声,并且一起赏雨听鹏掉眼泪儿;那才真是一幅《众雅士细雨听鹏图》呢!如果那时候能拍下一张照片来,留到今天,也一定是很有历史文化价值的了。
  老九爷的翡翠鸟儿,只养到第二年,就死在了老九爷那只细竹精雕的鸟笼子里了。为什么呢?瞎,你们就别问了,直到多少年后,只要一说起这件事来,老九爷就会泪流满面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也就是只能由老九奶奶代替老九爷向你述说事情的原委经过了。绝对不是老九爷对这只鸟儿照应不周,是因为这只翡翠鸟儿发情了。渐渐地,老九爷发现他的翡翠鸟儿羽毛的颜色变了,翠绿的羽毛透出了一丝红色。再到后来,连叫声也变了,而且这只翡翠鸟儿变得在笼子里烦躁不安。这时老九爷知道这只鸟儿发情了,应该给它找个伴儿了。不过呢,老九爷以他多年玩鸟儿的经验,他知道这鸟儿发情绝不像猫儿狗儿发情那样,不把它们放出去,它们就会在房里院里发疯。鸟儿性情温驯,它虽然也会按时发情,但是你不理它,它也就拉倒了。鸟儿这类生命,类似于后来的新新人类,他们只注意自己的生活质量,对于留不留后辈,并不十分在意。只是老九爷也是太固执己见了,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翡翠鸟儿,把情感生活看得很重,它们不光欣赏自身的美丽,它们还要把自身的美丽献给另一个更美丽的同类。
  就在我们老九爷为他的翡翠鸟儿发情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一天早晨,老九奶奶就听见院里老九爷一声喊叫,急匆匆跑出门来一看,只见我们老九爷不知为什么,竟然瘫坐在地上了。老九奶奶忙过去搀扶,这时,我们的老九爷已是面色苍白,双手发抖地说不出话来了。我们老九奶奶知道丈夫的脾气秉性,除了鸟儿,他没有着急的事。立即转过身去,老九奶奶往房檐下一看,果然是鸟儿出了事了,那只翡翠鸟儿躺在笼子里死了。
  听说南院里老九爷瘫在了他家的院里,满族满家的人都一起跑过来探视,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爷爷。前面说过,我爷爷在他们兄弟中排行第三,是老九爷的哥哥,老九爷谁的话也不听,还就只听我爷爷一个人说的话。这时,老九爷一看见我爷爷过来了,立即冲着我爷爷就哭出了声来:“三哥,死了!”
  老九爷的胡言乱语,把老九奶奶吓坏了,她忙过来向我爷爷解释,好在我爷爷听他弟弟说胡话已经习惯了,就也不和他计较。这时,我爷爷就数落着老九爷说:“好好的日月,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不就是一只鸟儿吗?来年再买一只就是了么,干嘛心疼成这个样子,孩子们面前,也太不自爱了。”
  经我爷爷一说,我们的老九爷才开始自爱起来。他有气无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平定了好半天,这才缓缓地向自己的房里走去,一面走着,他还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鸟儿,是我害了你呀,我应该早一天把你放飞了才是呀!”说着,老九爷又哭了起来。

                  二

  老九爷身染贵恙,侯家大院里的上上下下全要过来问候,就连只有八岁的小孙孙我,也单独到南院来问候了好几次呢!
  只是,这里又要做一下交代,那一年老九爷五十五岁,而且又是爷爷辈的人,他得了病,怎么还要我过来问安呢?这其中有“猫腻”。我们的老九爷虽然是爷爷辈上的人,可是他平易近人,在我们面前一点爷爷架子也没有。他不像我们的那几位爷爷那样,虽然他们之间也是咬着耳朵说话,也听说他们一个个在外边做下的德行事,可是一到了我们面前,一个个就端上爷爷架子了,他们就像是孔夫子的私人全权代表一样,连个好脸子都不给我们看。而我们的老九爷就不一样,他和那些个爷在一起没有话说,倒是和我们在一起才有共同语言。在一次我捉到了一只大蜘蛛,老九爷要去喂了他的翡翠鸟儿,老九爷怕我不高兴,还一定要给我一支花杆的钢笔,想和我的大蜘蛛换;当即我就对老九爷说:“你以为我是那种小器人吗?再说,咱哥儿们之间,怎么能连这么一点小事也不过呢?”说过之后,我立即就后悔了,我怕老九爷到我爷爷面前去告状,等了好些天,我爷爷也没找我谈话,我想一定是老九爷把这件事忘记了。
  见到老九爷之后,我就对他说:“九爷爷,你别在家里躺着了,明年开春之前,是不会有好鸟儿了,孵窝的季节已经过去了;有什么事,咱们是明年见。你还是跟我调教虎不拉去吧,我那只虎不拉已经能打四颗弹子了。”
  “是吗?”一下子,老九爷来了精神,跳下床来,随着我就到树林里去了。
  ……
  到了第二年,不光是老九爷为了寻访好鸟儿而四处奔走,就连我爷爷也在外面替他张罗。我爷爷在美孚油行做事,和同事们在一起,我爷爷就总是对人们说。“有什么珍稀的好鸟儿,你们告诉我一声,不要问是什么价钱。”后来哩,就在我爷爷为他的九弟寻鸟儿的时候,一天晚上,我爷爷得到消息说是老九爷又买到了一对好鸟儿。
  我爷爷对鸟儿没兴趣,只要是老九爷有了玩物,我爷爷也就放心了。倒是我们几个小哥一得到消息之后,立即就往南院里跑,一定要看看老九爷的这对好鸟儿,比我们的臭虎不拉到底好多少?当然,一看,我们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老九爷的这对鸟儿,学名叫做是芙蓉子规,是杜鹃鸟儿里面的极品,也是五百年才出一对的宝贝物件。而且据史书上记载,每逢有芙蓉子规出世,三年之后一定是太平盛世。所以,这芙蓉子规就是一个吉祥物儿。
  芙蓉子规,状似小雀,翼长三寸,羽毛呈淡黄色,尾部间有紫色翎毛,红嘴,行动端庄,歌声隽美,全身带有一种富贵神采,一看就身价不凡。立时,就把我们这些只知世上有臭虎不拉者,羞得无地自容了。
  老九爷自从有了这对芙蓉子规,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见了人远远地就打招呼,唯恐人们看不见他,自然也就看不见他手里提着的那只鸟笼,当然就更看不见他鸟笼里的那对芙蓉子规了。
  对了,这次为什么老九爷一次养了两只鸟儿呢?因为他接受上一年的教训,他知道这身价金贵的鸟儿,对感情生活的要求最为迫切。所以,要么不养;要养,就养一对,免得到时候看着它们孤单的样子着急。
  有了这一对芙蓉子规,我们老九爷每天一到黄昏时分就往小树林跑,他把他的这一对芙蓉子规放在他那只细竹精雕的鸟笼里,一步三摇地走进小树林,洋洋得意地再把那只笼子往树上一挂,然后再把鸟笼子的黑布幔拉起来,这时,就听见一声长长鸣啭,芙蓉子规开始唱歌了。这芙蓉子规和翡翠鸟儿不一样,翡翠鸟儿不下雨不叫,而芙蓉子规却是一见亮儿就鸣唱,而且一唱就不可收拾,不到老九爷把黑布慢拉下来,它就一直唱个没完。老九爷的芙蓉子规这一唱,满树林的鸟儿就全变哑巴了,这时就只由芙蓉子规唱出千曲万转,却又调正腔圆。听这歌声,果然是预言太平盛世就要降临人间了。
  按道理说,老九爷有了这一对芙蓉子规,应该是别无所求了,可是没过多少日子,老九爷的脸上又浮出了愁容。他有什么愁事呢?也还是为他的鸟儿。老九爷发现,原来的那只细竹精雕鸟笼不合用了。去年做的细竹精雕鸟笼,原来是只放一只翡翠鸟儿的,如今把一对芙蓉子规放在笼里,天地自然就狭小了,眼看着两只鸟儿在笼子里彬彬有礼地互相礼让,老九爷的心里就过不去。再给它们做一只新鸟笼吧,老实说,老九爷没有这么多的钱了。你想呀,光为了买这对芙蓉子规,老九爷就几乎把钱全用光了,如今再做一只新鸟笼,他到哪里要钱去呀?
  这样,一天晚上,老九爷就到北院找我爷爷来了。我爷爷把他让到正厅里,二人一左一右地在花案两旁坐下,谁也不说话,就一起望着格扇门的花玻璃发呆。我爷爷侧着目光向老九爷望了望,这时就只见老九爷一个劲地用他的白绢子拭着额上的汗珠儿。每到这时,我爷爷就知道老九爷一定是有了说不出口的难事了,于是我爷爷就先开口对老九爷说着:“兄弟之间,千万不要难为情了,除了鸟儿的事我办不到之外,别的事,也许我还能帮帮忙的。”
  有了我爷爷的话,老九爷这才有了勇气,他舒出了一口长气,平定了一下心清,这才开始对我爷爷说道:“按说呢,是不好意思了,哥哥对我这样好,我怎么还能得寸进尺呢?”
  “你别是要用点钱吧?”我爷爷是个精明人,他一听老九爷的话,就猜中他准是缺钱用了。
  老九爷听我爷爷先说到了钱的事,这才开始说到正题上来:“好比说吧,就是鸟儿,不是也要有一个窝吗?”
  “不必说了。”我爷爷一听老九爷说的话,立即就联想到老九爷现在住的那处南院老房子了。这许多年,老九爷不出去做事,别的爷们早就买了新房,只有老九爷还住着那套老房子,说起来,兄弟们也是脸上无光。
  “你是想修旧的呢?还是要买新的?”我爷爷当即向老九爷问道。
  “当然是买新的了。”老九爷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爷爷说。
  “好吧,用多少钱,你说吧。”对于弟弟们的要求,我爷爷历来是有求必应的,何况这又是正事,怎么能让弟弟总在老宅院里住着呢?这样,我爷爷就给了老九爷一笔钱,让他买房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光,我爷爷估摸着老九爷的新房应该买到手了,一天,我爷爷就来到南院,想让他的九弟带他去看看他新买的房子,老九爷一听我爷爷说要去看新房,当即就傻了:“哪里有什么新房呀?我这里不是住得蛮好的吗?”
  “怎么,你没买房?”我爷爷吃惊地向老九爷问道,“那你向我要钱做什么去了?”
  “不是对哥哥说过的吗?我是要给鸟儿筑窝的呀!”老九爷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爷爷说。
  “唉呀,我还当你是有话不好说,才转弯抹角地说到鸟儿的事呢,谁想到你真是要给鸟儿置窝呀!”
  “三哥,你等一会儿,我给你看看我的这件新鸟笼,这才真是举世无双呢。”说着,老九爷就兴致勃勃地跑进房里去了。
  没等老九爷出来,我爷爷就从南院里出来了,回到我们院里之后,我爷爷叹息了一声,只说了一句:“人各有志呀!”然后就让人送上酒来,一个人喝起酒来了。
  听说老九爷用买房子的钱,新做了一只鸟笼,我们几个小哥,立即就一起跑到南院来,要长长见识,看看到底老九爷的鸟笼是个什么样子。果然,不等老九爷自己夸耀,才跑进院来,我们就看见老九爷南院正房的房檐下,正挂着一只新鸟笼。这只鸟笼呈褐红色,比一般的鸟笼要大,一只金晃晃的鸟笼钩,钩下边是一个白玉圆球,全身带着一股富贵相,一看就让人为之眼睛发亮,这才真是千古难觅的极品鸟笼呢!
  正是在我们几个小哥站在鸟笼下发呆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老九爷走出来了。这时,老九爷就向我们问道:“若是,把你们的那只臭虎不拉放进去,不丢‘份儿’吧?”我们知道这是老九爷向我们“显白”,故意把他无价之宝的鸟笼和我们的臭虎不拉说到一起,炫耀么,自然也就不顾什么谁是爷爷,谁是孙子了。
  “老九爷,快把你的这只鸟笼给我们说说。”这时,倒是我着急地向老九爷求着,要他把这只鸟笼的不凡处,说给我们听。
  无须我们再三恳求,老九爷早就忍不住地要向我们说了。“这只鸟笼,正名就叫做是檀香红木微雕笼。先是檀香,你们看,这只鸟笼的三根龙骨,是用一根檀香木刻成的,中间没有接口。”说着,老九爷就从房檐上取下来了他的新鸟笼,伸出手指,指着鸟笼的龙骨给我们看。果然,这鸟笼的龙骨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而且笼子很大,要我们小哥把两只胳膊抱圆了才能围住,鸟笼中间的三根龙骨,找不出接口来。“你们再看这八八六十四根立柱,全都是用红木修成的。为什么要用红木,而且红木还这样金贵?因为红木有份量,提在手里,觉得手里有个物件,不像那些鸟笼那样,提在手里,就和什么也没有一样。你们瞧,我把这只檀香红木微雕笼提在手里,遛鸟儿的时候,一步三摇,手腕儿上的劲儿甩到哪里,这只鸟笼就晃到哪里,不像那些俗物那样,你这里手腕儿已经停了,它还要甩出好远,不是人摇着鸟笼遛,而是鸟笼带着人走。你们再看……”再看,我们就看不出门道来了,只是老九爷越说越来劲儿,到此时,就是我们不想听,老九爷也是不肯放我们走了。
  而且,据老九爷对我们说,光是这只檀香红木微雕宠的鸟笼钩儿,就值不少的钱呢。这只钩儿,是紫铜镀金钩儿,遛鸟儿时,把钩儿挂在手指上,无论你怎样摇,它都是光滑得很,绝对不会把你的手指磨疼。再看这只鸟笼钩儿下边的那只白玉球,那上面还刻着有一幅二十四孝图呢。
  “没有,什么也没有。”这一下,我们说老九爷吹牛了,明明那只白玉球上什么也没有,你怎么说是上面刻着有二十四孝图呢?”
  “这,你们就没见过了。”老九爷还是万般得意地向我们说着,“你们想想看呀,这只白玉球,也就是一只小玻璃球一般大,这上面如何能刻下二十四孝图呢?可是这是微雕,你们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出来。过来,一个一个地看……”
  拿过放大镜,再凑到鸟笼前去细看,唉呀,真是人间珍品了!就是在放大镜下面,那白玉球上二十四孝图里面的人像,也就只有蚂蚁一般大,离开放大镜,那自然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老九爷,你这只檀香红木微雕笼值多少钱?”当即,我们几个小哥就一起问着。
  “无价宝。”老九爷骄傲地回答着我们说。
  无价宝,无价宝,我们的老九爷这次在天津卫是出了名了。
  有了这样的好鸟儿,又有了这样的好笼,应该说,我们的老九爷是不虚此生了。他常常一个人立在他的鸟笼下边落泪,我想那一定是他感到自己太幸福了。怎么世间两样这样珍贵的物什,就全让他一个人拥有了呢?就是做了皇上,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老九爷今生无所求了。
  只是,到了夏天,老九爷忽然发现情况不对了,他的那一对芙蓉子规发情了。发情有什么要紧呢,老九爷的芙蓉子规不是一对吗?就由它们在笼里成其好事就是了。可是老九爷在他的檀香红木微雕宠旁边一连站了好几天,也还是不见这一双芙蓉子规亲近,不光不亲近,它们还互相“噙”起来了。这两只鸟儿,就像是一对仇人一样,你飞过来“噙”我一下,我再扑过去“噙”你一下,一“噙”就噙下来一根羽毛,而且那羽毛上还带着鲜血。倘不能制止这种窝里斗,过不了几天,这一对芙蓉子规就要互相“噙”死在笼里了。
  “上当了,上当了。”老九爷手扶着墙壁,全身打颤地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原来这一对芙蓉子规是两只公鸟儿!它们越是发情,就越是互相仇恨,它们一定以为自己的单身,是因为笼子里还有一个情敌的缘故。所以只有把这个情敌噙死,情人才会到自己身边儿来。于是它们就越噙越仇,那已经是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了。
  怎么办?有了去年的教训,老九爷再也不想看见鸟儿惨死在笼里的景象了。再把它们关在笼里,它们就要撞笼了。到那时,不仅这对芙蓉子规要撞死在笼里,而且它们还要把鸟笼撞坏。索性早早地放飞了吧!
  这一天,老九爷早早地就要出门,临走之前,他对老九奶奶吩咐说,让她过一会儿把鸟宠的小门拉开。
  “那鸟儿不就飞了吗?”老九奶奶不解地向老九爷问着;只是,这时,也不知老九爷是从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转回身来,冲着老九奶奶就喊了一声:
  “让你把鸟笼的小门拉开,你只管拉开就是了!拉开小门儿,鸟儿会飞掉,那还用你问吗?”
  喊过这一嗓子,老九爷就出门走了。
  晚上。老九爷回来,抬头向房檐上望去,一看,只见他的那一对芙蓉子规还在笼子里呆着。只是又经过一天的恶斗,这一对芙蓉子规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它两个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地相互对望着,一点再斗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唉,孽障呀孽障,你们就别让我看着心烦了!”说着,突然老九爷发疯一般,猛然跳起身来,一下把他的檀香红木微雕笼从房檐上取下来,然后用力地一拉鸟笼门儿,“腾”、“腾”两声,老九爷那一对芙蓉子规,一不留恋它们的主人,二不留恋它们的那只檀香红木微雕笼,立时就带起两股旋风,闪电一般地飞得没有影儿了。
  这时,再看我们的老九爷,他正后背依着墙壁,一点点地往下溜,直溜得瘫坐在了地上,这时他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儿来。

                  三

  一连三年,老九爷一步也不出大门,他就一个人在院里站着发呆,而且他还总是向着房檐望着,望着望着,眼泪儿就涌出来了。为了怕老头子伤心,我们的老九奶奶就把老九爷的那只檀香红木微雕宠藏了起来。可是就这样,只要一看见房檐,老九爷就还是想起他的那只鸟笼,而且一想起他的那只鸟笼,他也就又想起了他的那一只翡翠鸟儿,还想起了他的那对芙蓉子规。只是,那种辉煌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们的老九爷。
  眼看着老九爷就要憋闷出病来了,这时我爷爷就说,送老九爷看看戏去吧。好在那时候我们家在天津的几家戏园里都有常年的包厢。这样每到晚上,就派上个人送老九爷到戏园里去看戏。可是没去几天,人家戏园的掌柜就到我们家来了,人家经理对我爷爷说:“老太爷,再别让你们老九爷看戏去了。你们府上的这位老九爷,坐在戏园看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场,有好几次全戏园里的人都走没了,他老先生还一个人坐在包厢里呢!茶房也不敢请他走,还得我自己亲自送他回府。”
  没有办法,从此之后,我爷爷也就再不送老九爷看戏去了。
  一个人既不出去看戏,又不和人说话,总这样闷在家里,迟早要闯出病来的。看着老九爷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家人全为他着急,这时我爷爷就后悔年轻时真应该拉他出去做点什么事,老九奶奶也恨自己怎么就老成了这个样子?只是,着急没有用,我们的老九爷还是坐在家里发呆。
  到这时,我已经是12岁的人了,而且自从不养虎不拉以来,我发奋读书,如今俨然是半个学人了。这时我就想,像老九爷这样的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了。他爱上了鸟儿,他爱上了他的鸟笼,而且他还一定要有一只配得上鸟笼的好鸟儿。染上了这种顽症,爱莫能助了,他可怜了。
  后来,老九奶奶就想出了一个办法,说派一个人领着老九爷出去遛弯儿。可是老九爷不肯去,有好几次已经走出院门了,不多时,他又回来了。问他怎么不远处走走呢?他说他不会空着一双手走路。哦,明白了,大半辈子,他总是提着鸟笼子走路的,如今让他空着一双手,走在路上,他连平衡都找不着了。
  家里人一定要老九爷出去遛弯儿,老九爷又空着手不会走路。终于,有一天老九爷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起那件檀香红木微雕笼,一个人出门去了。
  走进小树林,和爱鸟儿的雅士们遇到一起,老九爷又感到了一点人间温暖,和爱鸟儿的雅士们说说话,再听听鸟儿的鸣啭,老九爷的心情也就好些了。
  只是,光听别人的鸟儿叫,心里不舒服,好在老九爷带来了他的鸟笼,、别人养的鸟儿在笼子里唱,他就把一只空笼子挂在树上,也算是相得益彰了。有鸟儿的人,因为树上还挂着一只如此金贵的鸟笼,也感到自己的身价不凡;而只有鸟笼的老九爷,因为听见了鸟儿叫,也就像是他的鸟笼里有鸟儿了。
  得知老九爷每天提着一只空鸟笼到小树林去遛笼,我爷爷既感到有点宽慰,同时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一天,我爷爷特意到南院来对老九爷说:“你这样在人面前炫耀你这只价值连城的空鸟笼,日久天长,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情来的。”但老九爷不听我爷爷的劝告,他向我爷爷解释说,不是他要出去炫耀他的檀香红木微雕笼,因为不带点什么,就不好在小树林里久坐;而且他预感到既然有了这样好的鸟笼,就一定会得到一只好鸟儿。“哥哥,凤凰择林而居的故事你是知道的,而这天下的好鸟儿,也都各有自己的灵性,它们虽然是在天上飞,其实它们时时在寻觅能够配得上自己的好居处。我把一只檀香红木微雕笼挂在树枝上,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一只珍禽钻进到笼里来。所以,我带着笼子出去,就是迎接鸟儿去的。这只檀香红木微雕笼不会总空着的,我不信世上就再没有鸟儿配在这只鸟笼里住。会有的,一定会有的,说不定今天下午,就在小树林里,正有一只珍禽在等着我呢。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儿,咱哥俩明天再说吧。”话没有说完,老九爷就提上他的空鸟笼,直向小树林奔去了。
  老九爷总是不肯相信世上再没有珍禽配在他的檀香红木微雕笼里住了。他每天都在等待着、等待着,等呀等呀,就这样一直等了两年。到最后,他的鸟笼还是空荡荡地在房檐下挂着,看着就那么无精打采,老九爷已经是有些伤心了。
  古人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九爷等他的珍禽没有等来,他却给自己等来了一场祸殃。
  那是在一天黄昏,他是在小树林里,远远地走过一个人来,径直地就向着我们老九爷作了一个大揖。我们老九爷还没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来人就先向我们的老九爷说起了话来:“久闻九大人是天津卫的一位名士,我们老头子总想亲自登门拜望,只恨门第所限,一直也不敢高攀。”
  一听来人说的这句话,小树林里的雅士们就明白了,这位爷有来历,他所说的那个老头子,必定就是地方上的一个恶霸;门第所限么,这种人最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他们是不和士绅贤达们来往的。可是如今他为什么派人找到我们老九爷的头上来了呢?那就等着他往下说吧。
  “不敢,不敢。”我们老九爷忙迎上来,也向着这位爷作了一个大揖,然后又万般谦恭地向那人说起了话来:“在下不过是一名闲人罢了,何敢和门里人来往呢?为此,老人家不问罪,已是感恩不尽了。”说罢,我们老九爷又向这位爷行了一个大礼。
  这位爷为什么找我们老九爷来呢?开门见山,他的老头子要买我们老九爷的这只檀香红木微雕的鸟笼子。
  “请问这位老人家养的是什么鸟儿?”听说世上有了一只配在这只鸟笼里住的珍禽,我们老九爷的眼睛都亮了,他忙向来人询问对方养的是什么好鸟儿,说着,提起鸟笼来,他就要随着那个人去看。
  “不敢劳烦九大人了。”立即,这位来人,就拉住了我们的老九爷,“九先生只要说出价钱来就是了。”
  “买?”我们老九爷向这位来人问着。
  “我们老头子也是一方贤达,怎么会不付钱呢?”来人以为我们老九爷怀疑对方想强要他的鸟笼,于是便解释着对老九爷说着。
  “请这位小爷回你家老人家的话,我九先生的这只鸟笼是不卖的!”当即,我们老九爷就斩钉截铁地回答着说。
  “哈哈,玩笑了,世上怎么会有不卖的东西呢?”来人笑了一声又向着我们老九爷说着,“不过就是要个大价钱罢了。九先生想必也知道我们老头子的财势,说个价儿吧,只要九先生说出个价儿来,从我这里若是往下还一元钱的价,诸位雅士都在这里,你们就一起打断我一条腿。”
  我的天爷,不讲理的祖宗来了!
  当然,我们老九爷没有让来人把他的鸟笼拿走,无论多少钱,老九爷也是不卖。只是万万想不到,就在第二天的早晨,我爷爷还没有出门去上班,就听说是南院门外来了一群恶汉,正恶凶凶地砸老九爷家南院的大门呢。
  “狗者九,你出来!给你个面子,你不知趣,还非得我们老头子亲自出面,今天你不把鸟笼卖给我们老头子,我们就让你知道知道我们老头子的厉害!”
  不得了了,惹下祸了!我爷爷立即迎出来向着那群恶汉们行了一个大礼:“各位爷息怒,我家九弟不谙世事,尚乞各位竟宥,有什么话你们就对我说吧。”
  “你算是哪棵葱?”
  “我是他的哥哥,也就是一家之长。”这时,我爷爷就告诉对方说自己不是葱,他是我们老九爷的哥哥。
  “好,既然家里出来人了,咱们就好说好了。是这么一回事,我们老头子看上你们九先生的鸟笼子了,想出钱买,对他说过了,无论多少钱,由他说个价儿,少他一分钱,就算我们不是人揍的……”
  “好了,好了。”我爷爷不想听这群恶汉们的胡说八道,立即就扣着南院大门上的铜环向里面说:“老九,你开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果然我爷爷的话管用,里面的老九奶奶一听出是我爷爷的声音,立即就打开了大门,还没容我爷爷再说话,老九奶奶就向我爷爷哭着说道:“哥哥,你快给我们做主吧,天还没亮,你的九弟弟就提着他的鸟笼子出门走了,我说这么早你去哪里?他只是对我说,是他惹下大祸了,要出门去躲避几年。就这样,我一把没拦住,他就走得没了影儿了呀!”
  老九爷跑了,带着他的檀香红木微雕鸟笼子跑了,而且一跑就是一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家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急得老九奶奶得了一场大病,也急得我爷爷连美孚油行的差事都干不下去了。
  没有老九爷的消息,我爷爷就派出人去四方打听,各家各户都问到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就连上海、北京都去人问过了,也说是压根儿就没见到老九爷的面儿。唉,我们的老九爷会躲到哪里去呢?
  ……
  一直到了第二年,给我们家看茔园的一位远亲,清明前到我们家来了。他把我爷爷拉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然后就小声地对我爷爷说:“老主子,有件事,我可是不能不对你老说了,你家的九先生就在我们乡下躲着呢。他不让我说,可是我怕你老着急,这才找个借口进城来给你报个信儿。老九爷吃在我们家里,住在我们家里,虽说乡下比不得城里吧,可是我们也没让老九爷受委屈。只是,老主子,我是看着老九爷似是得了一种什么症候,这才不得不给您送个信儿来,是不是也该请个医生给他看看病呀?”
  “他怎么了?”听说老九爷有了下落,我爷爷立即就放下了心,他又向这位远亲询问老九爷怎么似是得了病?
  “也是我没见过这大户人家的子弟是怎么一个脾气秉性,怎么老九爷一天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提着他那只空鸟笼子在树林里溜呢?”
  “哦,你带我看看他去吧。”
  就这样,这位看茔园的老远亲带着我爷爷来到了乡下。走进他的家门,家里空荡荡,老九爷呢?我们的这位远亲什么话也没说,立即就又带着我爷爷向村外走去了。
  村子外面,好大的一片树林,我爷爷随着这位远亲走着,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远远地我爷爷就看见树林里有一个人影儿;再往树上看,树枝上还挂着一只空鸟笼,没错,这正就是老九爷的那只檀香红木微雕鸟笼。
  “九弟,你怎么躺到这里来了呀,快跟我回家吧,你怎么连家也不要了呢?”
  “嘘”,老九爷听见我爷爷的声音并没有回头,他只是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又回手向我爷爷摇了一下,暗示我爷爷不要出声。过了一会儿,我爷爷就听见老九爷似是在向他说着:“就要钻笼了,比三年前的那只芙蓉子规还要俊呀,笼子在树上已经挂了五天了,你别闹,它就要进笼了……——
  一面说着,老九爷一面向后面退着步地走着,一步一步地老九爷终于退到了我爷爷的身旁。他一只手拉住我爷爷的手,一只手还捂着我爷爷的嘴,让他不要出声:“就要进笼了,就要进笼了。”
  我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敢出声地站在老九爷的身旁。这时,我爷爷侧目向老九爷看了一眼,只看见老九爷的眼角,两行泪珠儿正忍不住地涌了出来。
  也不知为什么,我爷爷的眼角也湿润了,我爷爷想劝说老九爷几句话,可是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站在老九爷的身后,一声不出地看着那只挂在树枝上的空鸟笼。
  当然,那只比芙蓉子规还要金贵的鸟儿,最后也没有飞进到我们老九爷的鸟笼子里来,但他还是每天提着他的那只空鸟笼,在树林里遛着:“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世上一定会有一只配在这只鸟笼里住的珍禽,住进到这只鸟笼里来的。会有的,一定会有的。”老九爷自言自语地说着,手里提着他的那只空鸟笼,还在树林里走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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