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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贾二

作者:林希

              ——府佑大街纪事

                  一

  车夫贾二和侯家大院南院里的侯宝成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这里,就有必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贾二是一个车夫,也就是拉洋车的,那时候小汽车刚传到中国来,我爷爷立下的规矩,侯姓人家的后辈,无论多有钱,也不许买小汽车,最高待遇,就是有一辆自己专用的洋车,俗称是包月车。车子停在院门外,贾二坐在车帮上,等着侯宝成的招呼,侯宝成一出来,贾二立即操起车把迎过去,侯宝成坐上洋车,说是去什么地方,贾二拉起车来一路小跑,拉到地方侯宝成进去吃喝嫖赌,贾二坐在外面等候,等候宝成出来,再把他拉回家来,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地方呢?
  当然非同一般了,若是相同一般,我不就不写这篇小说了吗!
  车夫,相当于后来的司机,有小汽车的爷们儿,坐在小汽车里,司机开着小汽车,去什么地方,得听坐小汽车的人吩咐。说是今天上午政协有会,他就得把咱爷们儿送到政协,他想把车子开到文化局,不行,文化局没有我的事,你把我送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又不主管文化。
  当然,也有的时候顺路要去接一个人,也可能到文化局停一下,他女人在文化局工作,就住文化局大楼,停一下,把那位同志接上来,我们还是要一起去政协,那里有会么。坐在车里,老朋友就要说说话,说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谁谁谁要调走了,上边可能另有安排,求老李办的那件事,他就是不管,太不够意思了。说着话,车子就开到地方了。下车进政协开会,开会出来,再把老朋友送回家,二话不说,司机就把咱送回家来了。
  回到家来一想,刚才在车上和老朋友说的话,司机全听见了,放心,他嘴严,车里说的话,他不会往外传。又一次开会,遇见了老李,就是那个办事不够意思的老李,正好老李没有车子,眼看着他向自己的车子走过来了,明明是想坐蹭车,司机二话没说,开起车来就走,车子开得好快,爆起一股尘烟,把老李呛得直捂嘴巴。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这样不给老李留面子?想起来了,自己在车上说过老李的坏话,司机知道得罪了老李,正好替自己报了那一箭之仇,让他吃一通汽车屁,自己看着也开心。
  如今说的是车夫贾二。
  未说贾二之前,先要说说什么是包月车?包月车,就是专门侍候一位爷的洋车,这辆洋车和拉这辆车的车夫,天一亮就得拉到主家门外等候,一直到主家发下话来让你回家了,你才能收车。而且除了主家之外,这辆车不拉任何人,而且按月结帐,类似如今的包车。
  车夫贾二被选拔来给侯宝成拉车,那也是有一定条件的,第一,他身体健壮,一口气跑十几里地不呼哧不喘,就是在夏天也不至于大汗淋漓,顶多也就是鼻子尖上有几颗细汗珠儿,稍歇一会儿脚,操起车把,又是十里路,到了地方喝上一瓢生水,再看,还是那副好汉神态。第二,贾二老实,被选到侯家大院给侯宝成拉车以来,每天就是坐在大门外等着侯宝成出来,一天也不和人说一句话。侯家大院人出人进,贾二连头也不抬,看也不看一眼,就是傻呆呆地在车把上坐着,有那等往侯家大院里送东西的不怀好意的婆子们就和贾二搭话:“多大啦?”“娶媳妇儿了吗?”贾二也不答理她们,活活把她们“木”走。
  凭着这两个条件,贾二在侯家大院有了好名声,就连最挑剔的我爷爷也说:“像贾二这样的人,使唤着就放心。”可见贾二的可靠不是装出来的,是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好人。
  可是,不是有人说过的吗,无论多好的人,只要一进了侯家大院,过不了二年,就一定会变坏;当然变坏的程度不一样,有的就是学坏了,沾染了一些坏习气,还有的变成了一个大坏蛋,比主子还坏。那么贾二呢?咱们慢慢说。
  贾二在侯家大院拉了两年洋车,没进过侯家大院的二道院。侯家大院的格局,进了大门,有一个长长的门洞,门洞里对面放着两张大条凳。有客人来,那些拉车的。抬轿的就在门洞里休息等候。贾二给侯宝成拉车,赶上夏天,外面太阳地太晒,贾二就在大门洞里的长板登上坐着,老管家吴三代也给他泡上一壶老茶叶梗子,他有一只大海碗,就一碗一碗地喝着。不像后来的司机,车里有保温杯,全都是跟着主子开会时得的“纪念品”。贾二拉车那阵,无论跟主子去什么地方,也没有人想到给车夫什么“纪念品”,车夫有什么好“纪念”的呢?主子没事,他再“纪念”,也是不会自己拉着车子到这里“纪念”来的。
  所以,贾二和侯家大院的关系,就是门洞里的长板凳,和吴三代给他泡的那一壶老茶。此外侯家大院里面的情形,他是一概不知道,拉着侯宝成四处游逛,车子停在外面,拉车的免不了就说些闲话,于是当有人问起贾二侯家大院里的事情的时候,贾二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这倒不是他的嘴严,是他真不知道。
  有一天下午,贾二正坐在门洞里的长板登上喝茶,这时就只见侯宝成气冲冲地从院里走了出来,贾二一看见侯宝成,立即就回到车旁,侯宝成一步登上车子,贾二操起车把就要走。这时,贾二就听见侯宝成坐在车上气汹汹地说了一句:“我老爹留下的钱,我爱怎么‘造’就怎么‘造’,你管得着吗?”
  侯宝成在侯家大院里住着不痛快,常常贾二听见侯宝成坐在车上骂闲街,也不指名道姓,反正就是骂侯家大院里的人呗。骂谁呢?就是骂我爷爷。
  我爷爷是侯家大院里的老祖宗,他虽然排行第三,可是前边的两个哥哥都没有立住,所以,在侯家大院里,我爷爷说的话就是法律。侯宝成的父亲排行第七,侯家大院里称他们那一支是南院里的七爷;只是侯宝成的老爹也早下世了,这样,侯宝成就要听我爷爷的训导,凡事都必须和我爷爷保持高度一致。只是,侯宝成不是老实孩子,常常有各种各样关于侯宝成不良行为的小报告打到我爷爷的耳朵里,我爷爷对侯宝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装糊涂的时候就尽量装糊涂,除非是他实在“造”得不像话了,我爷爷轻易也不会教训他,我爷爷也知道,教训他,他也是不听。
  只是这个侯宝成也太不成器了,前天晚上,贾二把他从洋车上搀下来,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二道门,贾二不能再往里面走了,你猜怎么着,人家侯宝成竟然躺在二道门里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我爷爷起床之后,到院里来散步,他还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呢。我爷爷伏身推了他一下,他一翻身就对我爷爷说:“我没醉,哥们儿,再给我上一瓶。”你说说,我爷爷再不说他两句,行吗?
  “我在外边喝酒,我三伯父是怎么知道的?”侯宝成是一个小混球,他自己喝醉酒,躺在院里睡着了,被我爷爷看见,推了好半天,也没把他推醒,他不说自己行为不检点,反而认为是有人打了他的小报告。这天底下的事都是这样,一个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旦败露出来,他总是说有人和他过不去,他说,他关上门做的事,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七爷,您今天去哪儿?”
  今天,侯宝成坐上车子之后,贾二回过头来向侯宝成问着。
  侯宝成在他们那一辈上排行第七,因为他不成器,侯家大院上上下下全叫他侯七,连我们这些晚他一辈的人也叫他是侯七,不叫他是七叔叔。昨天下午侯七从外面回来,直接就到爷爷房里去请安,爷爷一口就把他啐出来了,你猜为什么?原来他腮帮上有一个红嘴唇印。
  不成器的侯宝成,能让晚辈人敬重他吗?
  今天,侯宝成又挨了我爷爷一顿臭骂,揣着一肚子气,他跑出侯家大院,一步就登上了洋车,贾二问他去哪儿,他没听见,还坐在车上发呆,坐了好一会儿,他发觉车子还没有跑起来,他发怒了,冲着贸二就喊:“你是死人呀?”
  贾二不敢争辩,操着车把,还是回头向侯宝成问道:“七爷,奴才问您老今天去哪儿?”
  “哪儿好,就去哪儿。”侯宝成恶凶凶地回答着。
  这一下,(贾二傻了,主子哪里有问奴才哪儿好的?立即,贾二放下车把就对侯宝成说:“若依着奴才说,这侯家大院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放屁!”侯宝成不敢骂别人,他就只能拿贾二出气,恶狠狠地骂了贾二一句,他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就是看着侯家大院有气,除了侯家大院,去哪儿都可以。”
  看得出来,今天侯宝成是在侯家大院受了窝囊气,想找个地方去散散心,好,拉着走吧。贾二拉起车来,就往热闹的地方跑去了。
  在贾二看来,世上最好的事情,莫过于吃肉,不敢再问侯宝成去什么地方,贾二一口气就把侯宝成拉到了登瀛楼饭庄。
  登瀛楼饭庄是天津卫最大的饭店,也是侯宝成隔三岔五必到的地方,更是一次一次贸二把一个烂醉如泥的侯宝成拉回侯家大院的地方。今天,贾二把侯宝成拉到了登瀛楼饭庄,自然也就算是把他送到了一个好地方,他自己也就能够心安理得地坐在车把上休息一会儿了。
  来登瀛楼饭庄吃饭的,自然不只是侯宝成一个人,登瀛楼饭庄门外停着的洋车也不止是一辆,就在贾二停车的旁边,还停着一辆洋车,老熟人,是杨家老六的车子。杨六爷,也是天津卫有名的花花公子,他自称他老爹是前北洋政府的总理大臣,成天地泡在登瀛楼饭庄里,中午饭吃到下午3点,人还没走,又有人摆下宴席,才过5点,又吃上了。那才真是两顿饭连在一起吃呢,吃得杨六爷脑满肠肥,连汗珠儿里都有烤鸭子的味道。
  给杨六拉车的车夫叫许四,侯七。杨六在里面吃饭,贾二、许四在外边也要吃饭,他们的饭由登瀛楼饭庄免费供应。登瀛楼饭庄的规矩,凡是拉客人来登瀛楼饭庄吃饭的车夫,每人一大碗合菜,外加两个大馒头。侯七和杨六是登瀛楼饭庄的老主顾,对于他们的车夫也有特殊待遇,每人外加一大碗鸭油包子,吃不了带回家去,足够一家人开一次荤。
  今天和平时一样,贾二坐在登瀛楼饭庄门外等着他那一碗鸭油包子,眼看着天已经黑了下来,不多时,就有一个伙计从饭店里走了出来,这个伙计和平时一样,还是端着两大碗鸭油包子,一碗放在了许四的面前,一碗放在了贾二的面前。
  许四见过大世面,不拿这一碗包子看在眼里,贾二就有点担戴不起,想说一声“谢谢”,可是还没容他说出那个“谢”字,这时,就只见登瀛楼饭庄的伙计从胳肢窝里取出了两块布,然后这个伙计就对许四和贾二说道:“我们掌柜说了,两位爷每天拉着主子来登瀛楼饭庄吃饭,不容易,这里有两块布,每人一块,我们掌柜说让二位爷带回家去做件褂子穿吧。”说过,没等贸二和许四说话,伙计把布放下,回头就走回饭庄去了。
  咦,这倒是真没想到,把主子拉到登瀛楼饭庄来吃饭,登瀛楼饭庄把从主子身上赚下的钱里抽出一个零头来,赏给拉车的奴才一块粗布,真是会做生意了。好,以后,我每天拉主子到你家饭店来吃饭,我还缺双鞋穿呢。
  得了这意外的赏赐,贾二高兴得不得了。到底是拉包月比拉散座强多了,拉包月是侍候富人,侯姓人家的七先生侯宝成,就是天津卫有名的纨绔子弟,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就是把财神爷拉到了什么地方,无论是饭店、舞厅,谁能不欢迎?可是饭店、舞厅的老板也知道,若是不把拉车的车夫打点痛快了,他半路上一拐弯儿,就把这位爷拉到别处去了,所以,每到一定时间,饭店、舞厅老板就要给车夫一点好处,好把他们勾住,把财神爷往这里拉。
  所以,在拉洋车的车夫当中,拉包月的车夫,就比拉散座的车夫高一等,而此中给大户人家拉包月的车夫,就是车夫中的人上人了。走在路上,人们指着车夫一说“这是给杨六先生拉包月车的”,或者说是给“侯家大院拉包月车的”,就和如今指着一位什么爷说他是什么协会的会员、甚或是那个协会的理事一样,就是体面。
  车夫贾二当然很珍惜自己的这份差事,所以把侯宝成侍候得格外舒服,不光是车子随时听候使唤,而且跑起来稳当,就和坐轿子一样,晕晕乎乎地就把你拉到地方了。为此,侯宝成也没少给贾二赏赐,有时候侯宝成回家的时候太晚了,到了家门,只要是侯宝成还明白,便必要给贾二一点零钱,贾二不接,说是车钱按月结算了,可是侯宝成说这是额外的一点“意思”,贾二也知道,凭自己的辛苦,他当之无愧,于是推让了几下,也就收下了。
  每个月从侯家大院的大帐房支取出来的月钱,就算是再把其中的一大半做为“份儿钱”交到车厂,贾二自己剩下的钱,也足够他和他老娘过日子的了。再加上平时候宝成给的零钱,还有从舞厅、饭店得的好处,贾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所以坐在饭店。舞厅门外,贾二和许四一说起他们的差事来,就总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贾二说,只求能保住这份差事,他也就别无所求了。

                  二

  登瀛楼饭庄的伙计一阵风跑出来,站到门外大声地一喊:“侯七先生。杨六先生包月车!”贾二和许四就知道他们的二位主子已经是酒足饭饱,就要出来了。
  果然,未过片刻时间,侯宝成就和杨六先生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从登瀛楼饭庄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伙计将他二人送到门口,还鞠了一个大躬:“二位爷走好。”然后看着他两个人坐上了洋车,便走回饭店去了。
  只是,此时此刻你把他们二位拉到什么地方去呢?送他们回家吧?时间尚早,再说他们此时此刻的这份德行,一个在前边的车上赌誓说油灯就是不如电灯亮,另一个坐在后边的车上喊秦琼不如关公的武艺强,你说说把他们送回家去,那不明明是让他们挨训去吗?可是你此时问他们二位爷想去什么地方?他们说了,要去总统府,你找得着大门吗?这时,前边的许四说了,送他们去玉清池吧。这样,也没问他二位是不是想洗澡,许四在前,贾二在后,就把这两个孽障拉到玉清池来了。好在他二位还明白,知道玉清池是洗澡的地方,上了楼就解衣服扣,人还没有走进澡堂,衣服已经脱得差不多了。玉清池的伙计才喊了一声“里请”,噗嗵、噗嗵,他两个人已经跳进到浴池里去了。
  侯七和杨六在玉清池里泡了两个小时,贾二和许四就坐在玉清池外面等了两个小时,这当中,玉清池的伙计给他们两个人每人送来了一个小红包,伙计对贾二和许四说:“二位爷带上买包茶叶吧。”一个小纸包里是一角钱,买包茶叶富余,再说贾二不喝茶,白赚了。
  “两位狗少最早也得11点出来。”坐在车帮上,许四对贾二说着。莫看人面前许四对杨六“爷”呀“爷”地称呼着,暗地里,许四管他的主子叫“狗少”,贾二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最多也就是叫他的主子是侯七罢了。
  “把他们送回家之后,也得12点了。”贾二回答着说。
  “这就回家?不再去个地方了?”许四向贾二问着。
  “大半夜了,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呢?”贾二向许四反问着说。
  “唉哟,大半夜才有好地方去了呢?”许四眨了眨眼睛对贾二说着。
  许四举目向四周看了看,不见有人影儿,这才又对贾二说道:“谢家胡同,拉去一个客,有5角钱的好处。”
  一听许四说谢家胡同,贾二打了一个冷战,他想也没想,就回答许四说:“你们少爷要去,你拉他去吧,我可没有那份胆量。侯家大院老祖宗规矩严,他若是知道我把他的侄子往谢家胡同拉,他还不打断我的腿呀。”
  这谢家胡同是个什么地方?不必我说,诸位读者也就能想象出来了。贾二当然知道天津卫有这么个地方,好几次侯宝成也暗示要去那地方开开眼,可是贾二就是不往那地方拉,贾二对侯宝成说:“想去那地方,你老另外雇辆洋车自己去,老祖宗问下来,我就说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拉你去那地方的。”
  如今许四提出要把二位狗少拉到谢家胡同去,贾二当然不敢答应,能给侯家大院拉包月车,不容易,千万别丢了这份饭碗儿,再说,把人家一个好好的孩子拉到那地方去,也是做缺德事,贾二是个本份人,他不会做那等事。
  许四见贾二不答应,便也就不再撺掇了,两个人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只等两位爷出来,一直等到11点半,杨六和侯七从玉清池出来了,看着酒劲也醒过来了,二人坐上车子,侯宝成向杨六问了问:“去哪儿?”杨六向许四问了声:“去哪儿?”许四向贾二问了句:“去哪儿?”贾二回答说:“回家。”
  “放屁!”侯宝成坐在车上向贾二骂了一句,贾二没有吱声,还是操着车把站在马路当中,这时杨六说了一句话,才算想出了一个好去处。
  “维格多利舞厅。”
  拉起车子,许四和贾二把杨六和侯七拉到了维格多利舞厅。
  维格多利舞厅虽然也是个花花世界,可是到底也是正当娱乐,来日侯家大院老祖宗问起来:“贾二,你拉着侯七都到什么地方去了?”“维格多利舞厅。”贾二可以说出口。倘若你把侯宝成拉到谢家胡同去了,就算是他自己要去的,可是侯家老祖宗不讲理,他会向着你吼叫:“他让你往那地方拉,你就把他往那地方拉?他若是说想跳河,你也把他拉到大河里去吗?”一下子,滚蛋,饭碗砸了,倒霉去吧,贾二。
  维格多利舞厅的老板会做生意,他不似登瀛楼饭庄和玉清池澡堂老板那样,拉来一个客人,给一碗饺子,给一壶茶钱;维格多利舞厅的老板,对于车夫,每拉来一个客人给一个小牌牌。这个小牌牌有文章,这个小牌牌上有维格多利舞厅的标志,每凑够了一百个小牌牌,到他指定的米面庄,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粮店,交够了一百个小牌牌,你就扛走一袋白面。了得,那年月拉车的全吃棒子面,谁见过拉车的车夫吃馒头的?有大馒头吃,还出来拉车干嘛?在家里享福就是了么。可是话又要说回来,往维格多利舞厅拉一百个客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是大阔佬,他也不能每天都来泡维格多利舞厅,在维格多利舞厅泡一天,少说也要几十元,再一高兴叫个姑娘来“坐台”,一百元花出去了。北洋政府临时大总统的少爷,家里有的是钱,可是才在维格多利舞厅泡了半年,他老爹的钱就被他泡光了。你说,侯宝成才不过只是侯家大院里的一个小孽障,每天都来泡维格多利舞厅,他来得起吗?
  所以,能够凑足一百个小牌牌,到米面庄来扛走一袋面来的人,也不多。可是中国人不是团结吗?一个人凑不足一百个小牌牌,那就大家一起凑,到了过年的时候,你十个,我八个,一凑,就凑够一百个小牌牌了。这样换出白面来,大家再按照各人交出来的牌牌数把白面分开,公平合理,每家都能分到一份白面,回家包饺子吃。
  当贾二把几十斤白面带回家来,和他老娘包饺子吃的时候,他老娘就问他:“你这白面是怎么挣来的?”
  “汗珠子落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贾二回答着说。
  他老娘说不对,“这年月肯出力气的人多了,怎么别人家吃不上白面饺子?”
  这时候,贾二就对他老娘说:“这白面不光是卖力气挣来的,我还搭上了一点良心。”
  他老娘还是不相信,他老娘说,“人家拿良心能换来金银财宝,你的良心才换来几斤白面,可见你的良心也是太不值钱了。”
  贾二说:“能换来金银财宝的良心得是黑的,我的良心还没黑,所以只能换这么点白面包饺子吃。”
  他老娘听后教训贾二说:“咱可是靠卖力气吃饭,就算良心能换金山银山,咱也是不拿良心去换,良心比嘛都值钱。”
  贾二听后,连连点头,他对他老娘说,他也就是换几斤白面罢了,再有换别的东西的时候,他一定留着良心,就是把良心喂了狗,也不拿良心换东西。
  “这就对了,这才是做人的本份。”他老娘夸奖着贾二说。

                  三

  维格多利舞厅门外,七色的霓虹灯把世界照得一阵红一阵绿,贾二和许四坐在车把上,小脸儿随着霓虹灯的亮光在改变颜色。贾二的小脸儿变绿的时候,许四说贾二像吊死鬼,许四的小脸儿变成七颜六色的时候,贾二说许四像是窦尔敦,他两个人你看着我好笑,我看着你好笑,倒也觉得乐乐呵呵地很是开心。
  维格多利舞厅是天津卫最大的一家舞厅,里面伴舞的舞女,全都是一流舞女,年纪全都要二十来岁,也是一等的容貌。到维格多利舞厅跳舞,对于天津卫的公子哥儿们来说,是一种规格。“昨天晚上咱去维格多利舞厅跳舞去了。”就和现在说咱哥们儿去了一趟老百姓不许去的地方一样,露脸。
  维格多利舞厅的老板会做生意,他在舞厅外面装上了高音喇叭,把里面歌女唱歌的歌声播出来,好引得过路的爷们儿动心,身不由己地就往舞厅里跑。贾二和许四虽然也听得愣神,可是他们再愣神,也不敢往舞厅里钻,就是探头看一眼也不敢。他两个人就是坐在舞厅门外听歌。
  这一阵维格多利舞厅请来了当今走红的红歌星李莉莉小姐,舞厅门外立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画着李莉莉小姐的芳容,真漂亮。圆圆的小脸蛋,看着就有三分的人缘儿,大大的一双眼睛,元宝嘴,抿住嘴带着三分笑,是那种讨人喜爱的容貌。许四坏蛋,一双眼睛死盯着李莉莉的画像想入非非;贾二老实,时不时地抬起眼睛来向李莉莉的照片看一眼,看着似觉着李莉莉的眼睛也正在望着自己,贾二就又低下了眼睛,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好像他压根儿就没抬眼看过李莉莉的画像一样。
  突然,霓虹灯一亮,显现出了几个大字:“主唱歌女李莉莉小姐献艺”。许四不识字,看着霓虹灯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贾二是个机灵孩子,自幼跟着念书的孩子用草棍在沙土地上学会过几个字,这时,指着霓虹灯上的字,贾二就告诉许四说,高音喇叭里正在唱歌的这位歌女,叫李莉莉。
  “知道。”许四回答贾二说着,“我们杨六先生和李莉莉小姐的交情深着呢,听说这个李莉莉小姐卖艺不卖身,多少人找到门上来,无论开多高的价儿,人家也是不动心。就是不哄你玩儿。”
  “天下还有这样刚烈的女子?”贾二向许四问着。
  “你是不知道呀,维格多利舞厅的舞女、歌女有三六九等,这李莉莉是主唱歌女,她是维格多利舞厅的财神娘娘。”接着,许四就向贾二介绍了一通舞厅的规矩。
  正如许四所说,舞厅里的舞女。歌女分做三六九等。最下等的舞女,是那些和舞厅按月签约的舞女,她们每个月也就是从舞厅拿二十几元钱,刚够吃饭,连件新衣服都添不起。她们要想多挣点钱,就得在舞客的身上打主意,舞客点名找她“坐台”的时候,她就向舞客要“小费”,其实这种“小费”都是明码标价的,捏哪块肉给多少钱,全都是铁定的规矩。“坐台”之后,舞客付钱,少一分钱也不行,而且一笔一笔和你细算,你摸了我什么地方了,又捏了我什么地方,算得清清楚楚。舞客说,那地方不是我故意捏的,是无意间碰着的,不行,碰着的也得付钱。
  “真可怜。”贾二叹息了一声说。
  “有什么可怜的?”许四不服气地向贾二问着,“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一回事,卖良心的发财,卖身的哄着卖良心的玩,似咱们这等卖力气的,就得拉着卖良心和卖身的满世界跑,这就叫天下太平。”
  贾二不和许四讨论天下大道理,他抬眼又看了一下李莉莉的画像,然后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车帮上只等着侯宝成出来。
  夜里十二点,杨六从舞厅里头一个走了出来,他登上洋车,只小声地对许四说了一句“谢家胡同”。许四拉起车来就跑走了。跑开几步,许四还回头向贾二看了一眼,那意思明明是向贾二炫耀,到了谢家胡同,那五角钱的好处,就算是到手了。贾二看着许四拉着车子走了,估摸着侯宝成也就该出来了,果然没过多少时间,贾二就看见侯宝成也从舞厅里面走了出来,但是贾二没有迎过去,因为侯宝成身边还走着一位小姐,贾二眼尖,一眼就认出这位小姐就是画像上的那位李莉莉。
  果然李莉莉小姐容貌出众,和侯宝成一起从舞厅里走出来,显得侯宝成就是一个猪八戒,引得满舞厅门外的行人都站在马路边上望着侯宝成和李莉莉。侯宝成身边有这样的美女陪着,自然是一副得意神态,他紧紧地靠着李莉莉小姐,两个人就在路灯下走着。
  贾二自然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如何做,他拉着洋车跟在侯宝成的身后,随着他们两个人信步走着。贾二遇到过这种时候,侯宝成在什么地方交上了一个什么朋友,两个人在里面没有说够话,出来还要再说一会儿,这时,侯宝成就和那个朋友在马路上信步走着,贾二就拉着洋车跟在后边,几时候宝成和这位朋友分手了,他再坐上洋车,贾二再把他送回家。
  今天侯宝成交上女朋友了,贾二记着画像上李莉莉的容貌,那是比侯宝成强着万万倍了,侯宝成走在人家李莉莉的身边,人家李莉莉活像是一朵鲜花插在了一堆牛粪上,就是从后边看,贾二也是替李莉莉小姐感到委屈。
  侯宝成不是有钱吗?跟在侯宝成和李莉莉的身后,贾二心里暗自想着。贾二想,以李莉莉小姐的容貌,嫁到侯家大院做媳妇儿,足对得起侯门子弟了,就算是侯姓人家讲门当户对,可是你们门当户对娶过门来的那几位媳妇儿,全都是又圆又扁的大脸盘子,几位媳妇坐在一起,就像是开月饼铺似的,一个气死一个地俊。倘若人家李莉莉小姐肯嫁给侯门子弟,从此之后,还说不定侯姓人家的儿孙就变俊了呢。
  一直跟在侯宝成和李莉莉的后边走着,贾二乱糟糟地也不知道想了一些什么,他只是想着李莉莉的画像,又看着李莉莉的后影,越看越觉得这个李莉莉简直就是一个天仙美女,在贾二的心里,这样的美女,连碰她一下也是犯罪。
  好在侯宝成到底不像杨六那样坏,他就是老老实实地和李莉莉并肩走着,两个人还小声地说着话,贾二听不见他们两个人都说着一些什么,反正贾二看着他两个人说得很投脾气儿,越说越近乎,越说越亲热,等到不知不觉间侯宝成发现他已经走到侯家大院门外了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亲热得几乎分不开了。
  侯宝成本来还想和李莉莉再走一段路,但是面前就是侯家大院的高门楼,而且已经快到夜半12点了,再不回家,吴三代就不给他开大门了。因为我爷爷吩咐过,过了亥时,也就是过了夜半12点,无论谁来敲门,一律不许开;所以侯宝成必须在12点之前回到侯家大院,否则他就要在门外蹲一夜了。
  侯宝成看看表,说是连送李莉莉回家的时间也没有了,匆匆忙忙,侯宝成一步就迈进了侯家大院。随着“当”的一声,大门就从里面关上了。侯家大院门外,只剩下了车夫贾二和李莉莉小姐。
  贾二是个厚道人,他看着时间不早了,就对李莉莉小姐说:“您坐上车,我把你送回家去吧。”谁料这位李莉莉小姐却压根儿不想坐贾二的车子回家,她只是低头在暗路上走着,一点让洋车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后半夜了,市面上又乱,你一个人怎么回家呢?”贾二看李莉莉两手上金晃晃的首饰,担心她会遇上强人。
  李莉莉小姐还是不想坐车,走在前面,贾二只听见李莉莉似是在对自己说着:“只求哥哥送我一程,我就感激不尽了,不怕哥哥耻笑,我坐不起洋车。”
  贾二一听,当即就怔住了,你一个走红的歌女,两手上金光银光地闪着,怎么连坐洋车的钱都没有呢?头一次认识,自己又是一个粗男人,贾二不便深问。走在李莉莉的身后,贾二又对李莉莉说道:“我也不是想从小姐身上再挣出一份钱来,我是说这天津市面上什么人都有。”
  “我不怕抢。”李莉莉回答着说,“我手上的首饰全是假的。那些强盗的眼睛好使着呢,他们才不费那份劲,我只是怕遇见坏人。”
  “说起来,这么晚才回家,也是不让人放心。”贾二跟在后面说着。
  “没有人不放心我,我只是不放心病床上的老娘。”李莉莉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听得出来,她也是满腔的苦水,只是为了赚钱不得不强做欢颜罢了。
  “既然惦着家里的老娘,你坐上洋车,我快跑几步,你不也能早回家一会儿吗?”贾二还是跟在李莉莉的身后说着,说过之后,贾二又说了一句:“我不要钱。我是拉包月车的。”贾二的言外之意,是想告诉李莉莉小姐他不是那种拉一趟车收一份钱的车夫。
  听过贾二的话,前面的李莉莉似是停了一下,这时,贾二拉着车子走过来,把车把放下,只等着李莉莉上车了。
  李莉莉还是没有立即登车,她站在贾二对面,停了一会儿,对贾二说:“哥哥一定以为我唱一个晚上能赚好多钱了。说起来也许赚得不少,可是那全给舞厅赚去了,我自己一晚上只能得五角钱,比哥哥拉车,也多嫌不了几个钱。做歌女有做歌女的苦处,外人以为我们想到哪里唱就能到哪里去唱,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卖唱有卖唱的规矩,歌女上头有‘穴头’,你想卖唱,得先到他那里拜门子,他认下你之后,说让你去哪里唱,你就得去哪里唱,无论你给他赚多少钱,他也是一天就给你五角钱,这还得说是走红的歌女,那些人老珠黄的歌女,唱一天才只赚两角钱。”
  “我明白,你们的‘穴头’,就和我们的车主一样,你把车子拉出来一天,无论你赚得来钱赚不来钱,一天得交他一个车份儿,有时候赶上不上座,你拉一天的车,还不够车份儿钱呢。”贾二以自己的经验,想象李莉莉的处境,虽说有点不搭界,但是没有出大格,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么,反正这人下人就是没有一个翻身的日子。
  贾二一番同情的话,打动了李莉莉,她再没有迟疑,一步就坐到了车上,这时贾二拉起车来,按着李莉莉的指引,一路小跑就向老西开跑去了。
  老西开是天津的贫民区,贾二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如花似玉的走红歌女,会住在这样的贫民区里。听她的歌声,看她的容貌,再看她刚才和侯宝成一起走路时的娇态,贾二想李莉莉一定是住在英租界的哪座小洋楼里;谁料到,和侯宝成一分手,李莉莉先说自己坐不起洋车,又说自己就住在老西开,一下子,李莉莉在贾二心里的位置发生了变化,贾二把李莉莉看做是和自己一样的受苦人了。
  坐在贾二的洋车上,李莉莉对贾二说着:“本来呢,我是一个中学生,已经读到初中三年级了,可是突然父亲去世,母亲又瘫在了床上,断了生路,家里惟一能够挣钱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了。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也考过记者、办事员呀什么的,可是我没有资历,也没有后台,一次次地就眼看着被人顶下来了。后来经人介绍,说是可以出来卖唱,我在学校时音乐好,老师说我有一副好嗓子,这样,就有人带我见到了杨六……”
  “你说什么?”贾二突然放下车把,转过身来,向李莉莉问着。
  李莉莉没有防备,险些没从洋车上摔下来,她一把抓紧车把,身子用力地向后仰着,这才总算是坐稳当了。
  “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吧。”说着,李莉莉又要下车。
  “别别,你还是在车上坐着吧。”贾二又抬起了车把,对李莉莉说着。
  “就是比你们七先生从舞厅先出来一步的那个杨六。”李莉莉向贾二解释着说,“他逢人就说,他是什么总理大臣的儿子,天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就知道他是一个‘穴头’,顶数他不是东西了,舞厅想请歌女,先和他签合同,唱一天给多少钱?清什么样的歌女来唱?都听他一个人的,然后他再把我们派到舞厅来,唱完一天,他给我们一天的钱,在天津卫,他是一霸。都说他有后台,所以他就说自己是总理大臣的儿子。”
  “他和我们七少爷是好朋友。”贾二对李莉莉介绍着说。
  “侯宝成是个少爷秧子,侯家大院有的是钱,由他‘造’,迟早他要被杨六带坏的。”李莉莉在后面说着。
  “唉。”贾二只是叹息了一声,就再也不说话了。
  洋车跑到了老西开,这里大街上连个路灯都没有,才从“暗门子”里出来的浪荡男人,东摇西晃地在路上走着,贾二深一脚浅一脚地拉着车子在路上走,时不时地就觉着双脚陷在了泥窝窝里。唉,怎么就住在这么个鬼地方呢,还不如他贾二住的地方好呢,贾二虽说是住的铁道边儿上,可是到底人家铁路局沿着铁路还安着电灯的呀。
  “哥哥,你停下,里面的小胡同越走越黑了。”坐在洋车上的李莉莉对贾二说着。
  “不行,这么黑的路,就更不能让你下车走了。”贾二此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责任,不把李莉莉送到家门口,他就放心不下。
  东拐西绕,李莉莉总算说了一声:“到了。”这时,贾二停下洋车,还没等李莉莉从洋车上走下来,贾二就听见从一间黑洞洞的小破屋里传出来一声呻吟:“小莉,是你回来了吗?快给我翻个身吧,可疼死我了。”
  李莉莉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一步就跑进了小破房,她拉亮了电灯,好歹把衣服往炕上一扔,一步就跳到了她母亲的身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她要把瘫在床上的母亲翻过身来。李莉莉使足了力气,和每天一样,双手伸到母亲的身下,可是还没等她使劲,她母亲竟然翻过身子来了。
  李莉莉一抬头,贾二站在了她的对面,他刚把李莉莉的母亲翻过身来,此时正拭着额上的汗珠儿呢。
  李莉莉眼窝一阵发酸,禁不住眼泪儿就涌出了眼窝儿。

                  四

  每天晚上,贾二拉着侯宝成在登瀛楼饭庄吃过晚饭,又拉着侯宝成到玉清池洗过澡,等候宝成从浴池里出来,贾二也不问他想到什么地方去,拉起洋车,一口气,他就把侯宝成拉到了维格多利舞厅。
  维格多利舞厅,李莉莉越唱越红,舞厅门外的大喇叭里不光传出来李莉莉唱歌的声音,还传出来舞客的喊声:“莉莉,再唱一个!”随之,就是一片喊“好”的声音。听着李莉莉在里面唱得起劲,贾二心里就觉着一阵舒服,他倒听不出李莉莉小姐唱得怎么好,他只是感到,唱一天,李莉莉至少还能挣五角钱,至少她老娘还有碗粥喝,她自己也不至于再想别的路。
  侯宝成每天往维格多利舞厅跑,又每天晚上带着李莉莉小姐出来散步,贾二拉着洋车跟在后面,看着他两个人亲热的样子,贾二也感到一点安慰。侯宝成不是老实孩子,可是到底他还是侯家大院里的人,太出格的事,他不敢做。贾二盼着侯宝成能对李莉莉有点真心,老祖宗也许顺应时代潮流,说不定,就成全了侯宝成和李莉莉。
  贾二做了好事,自从贾二每天把侯宝成拉到维格多利舞厅来和李莉莉会面,侯宝成再也不到别的地方去了。当然,侯宝成若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他每天在维格多利舞厅泡,再也不到学校去读书,那实在是贾二的罪过;可是诸位不要忘记,侯宝成原来每天都是白天泡戏园子、澡堂子、饭馆子,晚上进赌场、入夜和一帮狐朋狗友去妓院打茶围,如今他再不到哪些污浊地方去了。一心只在维格多利舞厅里泡,你说这算不算是进步?
  有了李莉莉,侯宝成哪里也不去了,他一心只扑在李莉莉一个人的身上,就算是维格多利舞厅也是一个花钱的地方,可是到底侯宝成只在一处花钱,维格多利舞厅手再黑,也比侯宝成一天跑八个地方花的钱少。
  渐渐地侯宝成学好了,心神稳住了,眼神儿也不那么野了,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而且白天他还就在家里呆着,有时候还看看书。因为人家李莉莉到底是中学生,有时候走在路上李莉莉说起什么事,侯宝成一概不知,还是真尴尬。譬如说吧,有一次人家李莉莉就对侯宝成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侯宝成想了半天,竟然没想起来这是哪出戏里的西皮流水,他还对人家李莉莉说:“皇历上就写着,天晴月圆,不宜出门。”这还用问吗?大月亮地,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回来得太晚,连说谎话都没人信,人家明明看见月亮地上你刚刚走过来,你怎么能说自己一直在房里读书来着呢?
  所以,侯宝成就开始看点书了,他还对我爷爷感叹说什么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该读的书没有读。我爷爷听了就劝他说,只要自己发奋,什么时候开始读书都会有长进的,我爷爷还给侯宝成找来许多书,他看了好些天,也没找到“此事古难全”在哪本书里,最后,还是我告诉他的,那是苏东坡先生的诗。侯宝成听过之后,就对我说,难怪东坡肘子好吃,原来他会写诗。
  眼看着侯宝成白天不出门了,而且也问过大帐房,说是侯宝成的花销小多了,再也不见侯宝成的腮帮子上有红嘴唇印了,也没有人上门来向他讨赌债了,我爷爷可是夸奖说侯宝成变好了。有一次正赶上我爷爷出门,恰好遇见贾二坐在大门洞里喝茶,我爷爷就夸奖贾二说:“宝成这孩子变好了,贾二是有功之臣,早先那几个拉车的,光把宝成往坏地方拉,你说他能不学坏吗?”说过,我爷爷还赏给贾二两元钱,贾二谢过之后,很感到得意。
  对于李莉莉,侯宝成还真是一片真心,凭李莉莉的容貌,凭李莉莉的学识,凭李莉莉的人品,只能比侯宝成强,侯宝成如果不是侯家大院的孩子,身无一技之长,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吃饭虫,莫说是李莉莉,那是任何女子也不肯嫁给他的。侯宝成知道自己少年荒唐,认识了李莉莉,他想从此改邪归正,求我爷爷好歹给他找点事情做,他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
  有一天,侯宝成还真就找到我爷爷房里来了,和我爷爷、我奶奶说过一些闲话之后,侯宝成就对我爷爷说:“三伯父,你看,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总这样不务正业,也不像话。”
  “唉呀,我的天,侯姓人家的孩子还知道不像话。”第一个感叹的,是我奶奶,她很为侯宝成的自爱而感动。随着,我奶奶就对侯宝成说道:“不是我们不想给你找点事情做,是你没有父母,我们一定要你出去做事,就好像我们嫌你在家里吃闲饭似的。”
  “唉呀,三伯母,请三伯父给我找点事情做,这不是为我好吗?”侯宝成极是恳切地说着,“我再不出去做事,人家就该说我没出息了。”
  “唉呀,宝贝儿,你可是疼煞人了。”说着,我奶奶连眼窝都有点红了。
  “你别是想娶媳妇儿了吧?”我爷爷对于他的儿子和侄儿们的心理状态和文化背景了如指掌,他当即就向侯宝成问着。
  “外面倒是有人要给我保亲。”侯宝成不讳避要娶媳妇儿的事,就直截了当地对我爷爷说着。
  “女方是什么人?”我爷爷关切地问着。
  “中学生。”侯宝成先向我爷爷透露了一点。
  “也得有个知书达理的人在身边开导着你。”我奶奶先表示同意地说着。
  “还有呢?”我爷爷又问。
  “容貌很说得过去。”侯宝成回答着。
  “容貌不容貌的倒无所谓。”这时,又是我奶奶在一旁插言说着。“无论什么俊媳妇儿。丑媳妇儿,只要进了侯姓人家的大门,出不了两个月,就一定能出息成一个俊人儿。”
  我奶奶说的话不假,进了侯家大院,无论丑媳妇儿、俊媳妇儿,全都是绸儿缎儿地穿着,花儿朵儿地戴着,你说那能不变俊吗?
  “家里原来是做什么的?”我爷爷最关心门当户对,就先要问清楚家里的“老底儿”。
  “听说,她父亲原来在世时,也是教书的,否则何以就让女儿读中学呢?后来她父亲去世了,现在就是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地过着。”
  “读书人出身就行,别的你自己看着拿主意吧。”当即,我爷爷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只是,我爷爷只听侯宝成说女方的父亲原来是位老师,他并没有问侯宝成这位姑娘现在靠什么为生?因为我爷爷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年方十几岁的姑娘,会出来卖唱谋生。以我爷爷的思维方式,他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让女孩子出来卖唱挣钱谋生的道理,他只知道人们每天都要吃饭活着,他不知道人们怎样才会有饭吃?怎样才能活着?

                  五

  侯宝成一心爱上了李莉莉,从此他还真就改邪归正了,他有了上进心,有了自尊心,更有了同情心。
  上进心和自尊心,对于侯宝成这类人说来,是根本不搭界的东西。侯家大院的财富,足够侯宝成吃一辈子的了,他再上进,还能给侯家大院再添一道院吗?至于说到自尊心,那就更没有用了,他们用不着自尊,他们无论多不自尊,别人也得老老实实地“尊”着他们,所以,他们也就从来不知道自尊为何物。再说到同情心,也许有人有一点,但像侯宝成这样的人,他们从来没有同情过任何人,也没有同情过任何事,他们看着成千上万的人挨饿,只自己一个人吃喝玩乐,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窗外饿殍遍野,他们照样在窗内喝XO,照样洗桑拿,照样吃喝嫖赌,他们看着别人受苦受难,就和看着锯树砍花一样,那是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的事。
  而如今侯宝成有了同情心,他突然向贸二问道:“李莉莉唱一天歌,挣多少钱?”
  “嘿,少爷居然还知道问一声别人一天挣多少钱。”贾二不无感动地对侯宝成说着,“说出来少爷不相信,李莉莉唱一天歌挣的钱,还不如少爷喝一杯茶花掉的钱多呢。”
  “哟。”侯宝成大吃一惊地喊了一声,“一杯茶才几个钱呀?就算是最好的龙井,不才是二十元钱一两么,我一两茶叶喝五天,一杯茶才四元钱。”
  “谁说不是呢?少爷。李莉莉小姐要唱八天,才能挣到这四元钱。”贾二干干脆脆地对侯宝成说着。
  “那,那,那……”侯宝成瞠目结舌地“那”了半天,也没“那”出一句人话来,直到最后,他才说出了一句话,总算是知道一点人间的艰难了。
  “李莉莉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苦吧?”
  侯宝成说过之后,就要贾二带他去李莉莉的家,贾二想了半天,回答说是不能去,贾二也不向侯宝成解释原因,反正他就是说不能去。
  贾二为什么不带侯宝成到李莉莉的家去呢?原因很简单,他怕侯宝成一看李莉莉原来这样穷,破坏了他心中对李莉莉的印象。可是侯宝成向贾二发誓说自己已经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了,自从和李莉莉要好以来,他看见穷人,就感动得连肉也吃不出味道来了,他就是想让穷人们都过上好日子,人人每天都到维格多利舞厅来跳舞。
  “谢谢您吧,侯少爷,若是人人都到维格多利舞厅来跳舞,那谁给你老拉车呀?”贾二毫不客气地向侯宝成问着。
  贾二虽然不让侯宝成到李莉莉家来,但他一个人到李莉莉家去了,到了李莉莉的家,李莉莉正在帮助她老娘翻身,还是贾二力气大,过来扶了一下,就把李莉莉的老娘翻过身来了,感动得李莉莉连连地对贾二说感谢的话。
  李莉莉当然想得到,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贾二是不会到她家来的,安置好老娘,李莉莉就向贾二问道:“哥哥别是有什么事吧?”
  “是有一件事呢。”贾二回答着说。
  “关于侯宝成的事?”李莉莉是个聪明人儿,她一猜就猜中贾二是为了侯宝成的事才到李莉莉家来的。
  “我只是想告诉李小姐,侯宝成还是一心和李小姐要好。”贾二极是恳切地对李莉莉说着。
  “他们这类人,对谁都不会有真心的。”李莉莉倒冷静,她对贾二说着,“也许他一时动心,海誓山盟地要对我如何如何好,可是只要是有一点风吹草动,他立马就变心了。如今他对我好,不过就是好玩罢了,不信,你看着,他们不把我推到火坑里去,不算拉倒。”
  “就算是侯宝成过去荒唐,可是,人不是可以变的吗?”贾二疑惑地向李莉莉问着。
  “天理不变,人心也就不变,世道好,人就一天天变得好;世道坏,人心就会变得比世道还要坏。”李莉莉冷冷地对贾二说着。
  贾二自然不明白李莉莉讲的这些道理,他只是告诉李莉莉,侯宝成真是一心想娶李莉莉了。
  李莉莉听后,倒是一点也不激动,她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祸是福,也只有由天定了。侯宝成真是一个男子汉,果然一片真心,也许我就再不至于出去卖唱了;倘若他还是一个花花公子,那我就要被他们耍弄得没有活路了。”
  贾二不理解李莉莉何以不为能得到这样一个有钱的郎君而感到安慰,他倒是以为李莉莉把世界看得过于冷酷了。
  “我不是给侯家少爷说媒来的,我是想告诉李小姐一声,该催促着侯家少爷早早地把这件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贾二说过之后,就从李莉莉家里出来了。
  从李莉莉家出来,贾二在大街走着,自己也在心里暗想,何以自己要给李莉莉送这个信儿来呢?自己真是看着李莉莉有了归宿心里高兴吗?也许是的吧?也许自己心里还有别的想法?不知道。贾二再不敢往下想了,一阵寒风吹过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一路小跑,他要回家了。
  果然如李莉莉说的那样:“世道坏,人心就会变得比世道还要坏。”就是在侯宝成准备着要和李莉莉成亲的时候,有一天侯宝成又去维格多利舞厅听歌,贾二坐在舞厅门外等候宝成出来,恰就是在这时,贾二就看见杨六气汹汹地从舞厅里大步地走了出来,走到舞厅门外,杨六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洋车上,对拉车的许四说了一句:“去侯家大院!”然后,许四就拉着杨六往侯家大院的方向跑去了。
  贾二正琢磨今天杨六何以要去侯家大院,这时,”车上又传来杨六骂人的声音:“他娘的,我的摇钱树,能让你小子技走吗?”随之,许四就拉着杨六跑远了。
  坐在舞厅门外,听着李莉莉的歌声,想着杨六为什么忽然要去侯家大院,贾二迷糊糊地竟然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就听见侯宝成说了一声“回家”,贾二支愣一下醒过来,回头再看,侯宝成已经坐到洋车上了。
  估摸着时间不早了,贾二也没来得及问李莉莉小姐是怎么回的家?他急忙操起车把,拉着侯宝成就跑了起来。侯宝成坐在车上,嘴里似是还嘟嘟囔囔地骂什么人,贾二不能问,就只断断续续地听见侯宝成自言自语地在车上骂着:“什么协约?那又不是卖身契,不就是一个钱吗?我给!小王八蛋,我算是认识你了。”
  侯宝成气汹汹地在车上骂着,不多时,已经看见侯家大院的高门楼了,也是侯宝成心里有鬼,远远地他就觉得今天侯家大院门外和平日有点不一样,平日他无论什么时候回家,侯家大院门外总是亮着盏黑隆隆的电灯;天津大户人家的传统,家里越是有钱有势,到了夜里门外就越暗,表示这户人家一到晚上就早早地全都睡下了,没有什么要在夜里合计的事。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已经到了入夜十二点了,侯家大院门外,却显得比平日要亮得多,明明是有什么事情,也明明是门外还站着人。坐在车上,侯宝成猜想,也许是哪院里来了亲戚,说话时间长了,直到此时才告辞出来,家里什么人出来送人。可是再一看,侯宝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停车。”侯宝成唤了一声,还没等贾二把车子停稳,侯宝成就腾地一下,从洋车上跳下来了。
  “三伯父,这么晚了,您还站在门外做什么。”侯宝成紧跑了两步,跑到大门外,冲着我爷爷就鞠了一个大躬、原来他刚才在洋车上已经看见我爷爷和一个什么人正站在侯家大院门外不知道等什么人呢。
  “你认得我这个三伯父,我不认识你这个不孝的侄儿。”冲着侯宝成,我爷爷就没头没脑地喊了起来,这一下吓坏了侯宝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呆呆地做出一副低头认罪的德行,站在我爷爷的对面,随时准备选择走坦白从宽的道路。
  不等候宝成说话,我爷爷又向侯宝成喊了起来:“前天你说你要成家,我还以为从此你就要革心洗面、痛改前非了,幸亏是人家杨家公子跑来对我说了实情,若不,这侯姓人家的名声真就要败在你的手里了。你哪里是想娶妻成家呀?你要娶的那个妻,原来是一个歌女。呸!”
  骂着,我爷爷还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一时火气上来,我爷爷冲着侯宝成就挥起了他的手杖,这时,只听见“嗖”地一声,眼看着手杖就冲着侯宝成抽过来了。
  侯宝成傻,他眼看着我爷爷挥起了手杖,一点也不知道躲避,闭紧了一双眼睛,他就只等着挨抽;幸亏这时候那个站在我爷爷身边的人一抬手,拦下了我爷爷已经举到了头顶的手杖:“老太爷别着急,有话慢慢说么。”
  侯宝成等着挨手杖,但是半路上我爷爷的手杖被人拦住了,侯宝成抬起头来刚想向那个救他于危难之时的恩人表示感谢,但是一睁眼,他看见此时此刻站在我爷爷身边的这个人,原来是杨六。

                 尾声

  “杨六,我和你拚了!”
  侯宝成揪着杨六的衣服领,把杨六从维格多利舞厅拉到了大街上,维格多利舞厅门外,一片灯火辉煌,众目睽睽之下,侯宝成要和杨六拼命,他非要把杨六宰了不成。
  眼看着侯宝成就要把李莉莉娶过门来了,我爷爷、我奶奶那里,他好歹绕了个弯儿,就把事情瞒过去了,娶过门来,生米烧成了熟饭,再说到那时李莉莉也不出去卖唱去了,侯姓人家无论愿意不愿意,李莉莉也做上侯宝成的媳妇儿了,侯宝成也就成家立业,该做点正经事情了。
  可是杨六到我爷爷面前打了侯宝成的小报告,这一下,侯宝成娶李莉莉做媳妇儿的美梦破了,我爷爷、我奶奶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一个歌女娶过门来,做他们的侄儿媳妇儿;而且我爷爷发下誓言,一定要给侯宝成定亲,管他“月饼”不“月饼”呢,反正要的是门当户对。
  侯宝成疯了,他曾经想和家庭决裂,登报声明和侯姓人家断绝一切关系,可是他又知道自己身无一技之长,又不肯卖力气,离开了侯家大院,他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所以,思量再三,在李莉莉和侯家大院二者之间,他觉得还是侯家大院重要,如此他也就再不敢闹了。
  不敢在侯家大院闹,他就出来找杨六拼命。偏偏这一连十来天,侯宝成到维格多利舞厅来,连李莉莉的面儿也见不到了,问过舞厅老板,舞厅老板说李莉莉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唱歌去了,侯宝成得不到李莉莉,又见不到李莉莉,忍无可忍,他终于把杨六拉到大街上,要狠狠地整治他一下,也解解他的心头之恨。
  杨六当然不怕侯宝成,他就和侯宝成嘻皮涎脸地闹,杨六一面和侯宝成挣扎,一面央求侯宝成说:“有话好好说,大马路上这样闹,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怕人笑话?你才应该怕人笑话呢!”侯宝成说话小公鸡嗓,骂起人来,也是沙哑得似是小孩放泼,他在马路上揪着杨六的衣服领要和他算帐,回过头来还对贾二说着:“贾二,我打不过他,你替我狠狠地揍他,你打他一拳,我给你一块钱,你打瞎他一只眼,我给你十块钱,你打断他一条腿,我给你一百块钱。”
  “你呀,你呀,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认识好人呢。”杨六和侯宝成纠缠着说,“我这是为你好呀!”
  好不容易从侯宝成手里挣扎出来,杨六就站在马路上对侯宝成说:“娶李莉莉做媳妇儿,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迟早你三伯父知道了,也没有你的好日子过,倒不如早早地和李莉莉断了,你才能找到正路。”
  “就算我不娶李莉莉了,可是你把李莉莉放到哪里唱歌去了?”侯宝成还是恶狠狠地向杨六问着。
  “我哪里也没放她出去。我就让她在家里闲着呢,让她饿两天,饿急了,让她做什么,她就得乖乖地给咱爷们儿做什么,你不是就想和她玩吗?走,哥哥早给你想周全了,比你自己想得还周到呢。走,上车。”
  说罢,杨六就和侯宝成坐上了各自的洋车,许四拉着杨六走在前面,贾二拉着侯宝成跟在后面,没拉出多远的地方,前面许四的洋车停下了,贾二抬头一看,惠中饭店。贾二心里一怔,当即,他就想到,今天杨六一定是想出什么坏点子来了。
  前面的杨六已经从洋车上走下来了,后面的侯宝成也跟着从洋车上走了下来,站在惠中饭店门外,侯宝成不知道杨六出的是什么坏点子,他就向杨六问道:“我就想李莉莉,你把我拉到这儿来,无论什么天仙美女,我也不要。”
  “唉哟,我的傻兄弟,哥哥把你送到这儿来,不就是成全你吗?里面的房间我已经给你开好了,李莉莉正在家里等着我接她出来唱歌呢。我现在就派许四到李莉莉家,就说是接她到维格多利舞厅唱歌,她已经十来天没出来了,她也早就吃不住了,如今听说是我接她出来,她能不出来吗?”
  “你把李莉莉拉到这儿来?”侯宝成疑惑地向杨六问着。
  “拉到这儿来,不就成全你了吗?”杨六向侯宝成诡诈地眨了一下眼,很是为自己想出的主意得意。
  “我我,我不做那种缺德事。”侯宝成似是已经明白杨六出的是什么坏点子了,他还在推脱说自己不愿意做这种不是人的事,只是,这时杨六早把他推进惠中饭店里面去了,就在侯宝成的身后,杨六还在说着:
  “捡便宜吧,爷们儿,这样的上等货,还是清水呢,连我自己都没有沾过。只是咱们有言在先,明天早晨你给她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这头,可是少了一千块打发不了。”
  把侯宝成推进了惠中饭店,杨六回过身来对他的车夫许四吩咐说:“你到李莉莉家把她接出来吧,就说去舞厅,然后,就把她拉到这儿来,她若是问怎么到这儿来呢?你就说我在里面等她呢。只要把李莉莉拉来,就没有你的事了,惠中饭店的伙计知道侯宝成住在哪间房里。”
  杨六才说完话,许四拉着洋车就走了,拉起车来,许四还向贾二看了一眼,他明明是在向贾二暗示,今天这一趟,他又该得不少的外快。
  许四拉着杨六的洋车走了,杨六回过身来就对贾二说:“麻烦你送我回家吧。本来应该派你接李莉莉的,可是李莉莉一看是你的车子,说不定,她还不肯上车呢,派许四的车去,她不敢不来。放心,别看没派你去,今天也有你一份赏钱。”
  说着,杨六就坐上了贾二的洋车。
  眼看着侯宝成被杨六推进了惠中饭店,贾二的心上就似插上了一把钢刀,立即,这些日子侯宝成在贾二心中那种老实孩子的形象,就似被风吹跑了一样地荡然无存了。侯宝成呀侯宝成,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说你爱上了李莉莉,可是你的那一点点爱情,也太不值钱了。你三伯父才骂了你几句,你连话也不敢说,就把李莉莉扔到脑袋后边去了。侯家大院有什么了不起?大丈夫顶天立地,好好的一条汉子,怎么就连个媳妇儿也养不起?说到底还是侯宝成对李莉莉没有真心。没有真心也罢了,人家李莉莉也不愁嫁不出去,嫁不上高门楼人家,还嫁不上小门小户人家吗?只要两个人本本份份地过日子。什么叫富?又什么叫穷?可是天不该地不该,你侯宝成不该和杨六一起出坏点子,把人家李莉莉眶到惠中饭店来毁了人家的一生。呸,侯宝成,如今贾二算是认识你了,从骨子里,你就是一个大坏蛋。
  拉着杨六在大街上跑,贾二心里乱糟糟地也不知道想了一些什么,他就是觉得嗓子眼儿里似堵着一只臭鸡蛋,吐也吐不出来,吞也吞不下去,堵得他几乎要发疯,此时此刻,他连杀人放火的心都有,他看着什么都有气。
  只是,他贾二就是一个车夫,没有人问他此时此刻心里痛快不痛快?痛快你要拉洋车,不痛快你也得拉洋车。你不对你老娘说过,这世上有人卖身、有人卖良心吗?你的本份,就是把卖身的给卖良心的拉到地方,然后再在外边等着人家出来。
  “呸!”也不知道贾二是冲着谁来气,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低着头还是拉他的洋车,倒是坐在洋车上的杨六在后边喊了一句:“你这是往哪儿拉我呀?”这时,贾二才发现,原来他忘了车上坐的是杨六,又拉着洋车往侯家大院跑回来了。
  “六爷,您老住哪儿?”贾二回过头来,向车上的杨六问着。
  “我住英租界小伦敦道。”杨六洋洋得意地回答着。
  英租界小伦敦道,是天津卫富人住的地方,杨六说他是什么国务大臣杨什么什么的儿子,如果他真有这样一个爸爸的话,他是应该住在小伦敦道的。
  拉车的么,人家说是去哪儿,你就得乖乖地把人家拉到那儿,后来说,这叫只知道拉车,不知道看路,可是那路是由你看得的吗?有权有势的人看路就够了,老百姓,人家能让你拉洋车,就不错了,想拉洋车拉不上的人还多着呢,念佛吧,贾二。
  贾二沿着大马路跑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也没觉察出来,他竟然向着老西开的方向跑去了,老西开是贫民区,而且那里面住着李莉莉,此时此刻,杨六已经派车接李莉莉去了,侯宝成已经开好房间,在惠中饭店里等李莉莉呢。只要这一场鬼戏唱完,待到明天天一亮,侯宝成也就心满意足地把李莉莉弄到手了,李莉莉也被侯宝成糟踏了,杨六的钱也挣到腰包里了,就连许四和他贾二,也各人分到一点好处,于是天下重归太平,他们几个又在物色下一个倒霉的人了。
  贾二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可是他还不想再拐出来,好像有一种力量支使着他往老西开跑,老西开里有一个人就要大难临头,而他自己明明知道这件事,不告诉李莉莉一声,他就再不配做人了。
  可是呢,如果你把这场骗局戳穿了,以后,你也就别想吃这碗饭了,天津卫你也就别呆了,走到哪里人家也说你不配拉洋车,你败坏了主子的好事,谁还雇你拉洋车呀?码头上扛“大个儿”去吧。
  胡思乱想地在马路上跑着,车上的杨六似是睡着了,也没发觉贾二已经快跑进老西开了。恰正是在这时,贾二看见对面一辆洋车匆匆地跑了过来,再一细看,拉车的就是许四。
  许四眼尖,老远地他就认出了贾二,许四一路小跑靠近过来,挨近到贾二之后,许四小声地向贾二问了一声:“贾二,你怎么也来了?”
  贾二没有回答许四的问话,他似是觉得自己心里烧起了一阵无名火,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量,向着许四的洋车,贾二放开嗓子就喊了起来:“李小姐,赶紧回家,他们把你卖了。侯宝成在惠中饭店开了房间,正等着你呢!”
  “贾二!”贾二的喊声未落,车上的杨六已经发觉贾二把他拉到老西开来了,他支愣一下从洋车上跳下来,一脚就狠狠地向贾二踢了过去,贾二到底比他们花花公子们有功夫,一闪,贾二就闪开了。
  这时,李莉莉也从车上跳下来了,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自然也明白过来他们是如何的打算了;只是,李莉莉似是也没大愤怒,贾二原以为李莉莉一知道杨六把她卖给侯宝成之后,会返身立即跑开的,但是李莉莉一点也没有往回跑的意思,她倒是非常冷静地站在杨六的对面,冲着杨六说道:
  “我早估摸会有这一天的,你一连半个月不许我出来唱歌,在家里我就琢磨你到底想从我身上捞点什么?不就是一个卖身吗?我卖了。只是咱们得说好条件,我去了惠中饭店,你对我怎么一个打算?”
  “好妹妹,你真是一个痛快人。”听过李莉莉的话,杨六当即就回答着说,“走这条道,都得有这一步,你想洁身自好,那就断你的生路。我杨六也是一个讲义气的人,咱们今天就在马路上电灯底下说话,只要你今晚去了惠中饭店,我和你签三年的合同,保你唱红天津卫,随后,我还带你下上海,不出三年,我保你把半辈子的钱全挣出来。”
  “你若是说话不算数呢?”李莉莉不相信地向杨六问着。
  “现在我就让你看看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只要你答应去惠中饭店,给你,这是二百块钱。”说着,杨六就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钱,而且最最让贾二痛心的事情却是,李莉莉一手就把钱接过去了。
  李莉莉接过钱之后,向贾二看了一眼,这时,她似是要安慰贾二,便走过来对贾二说道:“哥哥你也别看不惯,迟早也是这个下场,我已经半个月没出来卖唱了,谁想过这半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们不逼我走这一步,我自己也要走这一步,哥哥看得清楚,你妹妹不是那种甘心卖身的人。”
  说着,李莉莉的眼窝里涌出了泪珠儿,昏暗的路灯下面,贾二看见李莉莉美丽的脸庞早就被泪珠沾湿了,贾二一阵心酸,他也觉着眼窝有点湿润,但是到底他不是一个爱流泪的人,看着李莉莉可怜的样子,他感觉他的心里在流着鲜血。
  “贾二,我看你是活腻了。”没容贾二想出话来安慰李莉莉,杨六一步就向贾二走了过来,他一把抓住贾二的衣服领子,抡起巴掌,就打了贾二一耳光,打过之后,杨六还不解气,他就冲着贾二狠狠地骂了起来:“臭拉车的,你听着,这世上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今天居然你也想冒出来管点闲事,瞧我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说罢,杨六回身冲着许四吩咐道:“许四,我没有力气打他,你来替我给他立点规矩,告诉他应该怎么活着。你打他一拳我给你一元钱,你打瞎他一只眼,我给你十元,你打断他一条腿,我给你一百元,打出事来,我顶着,你给我打!”
  许四当然不会违抗杨六的吩咐,听过杨六的话,他一步就冲了上来,不等贾二有什么准备,许四的拳头已经举起来了。
  贾二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他也不想跑,他也跑不了,他还有一辆洋车就停在身边,他总不能把洋车扔下自己跑开,双手抱住脑袋瓜子,贾二做好挨揍的准备,谁料许四只把拳头在贾二的头上挥了一下,这时,贾二就听见许四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傻×,你还不快跑?”
  这一句话提醒了贾二,贾二操起车把,拉起车来就跑,许四做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在贾二后面追着,一面追着,许四还一面喊叫:“我看你往哪儿跑!”
  贾二果然是一个刚烈的好汉,就是后面有人追着,他也还是不害怕,他一面跑着,还一面回过头来放开嗓音大骂了一句:“我×你妈妈!”
  ……
  晴天霹雳,贾二的骂声把许多人从睡梦中惊醒了,人们听见骂声,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然后又一起骂了一句:“半夜三更的骂街,把人惊醒,真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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