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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斤澜

   
命门
——“门”之一

  西方有个诗人有首诗叫:“门”。他说他“手上随处有门一扇”,“开向四面八方”。有时听见门里边在“狂吠”,有“嘤嘤哭泣”,在“雨声淅沥”;可是里边“没有狗”,“没有女人”,“没有雨水”。说得特别的是“钥匙儿灵巧可爱,像说谎者的舌头。”“像活着的心房那样跳动。”
  “甚至有时我自己敲了门,
  锁孔也接纳了钥匙。
  而我却没有找到我自己。”
  东方有个退休诗人——退休是眼前的说法,传统上叫做退隐。住在郊区单元楼里,那天傍晚到田野散步,想著名片上可印“述而不作”四个字,不免得意,多走了几步,不觉天黑。往回赶时,已经看不见那一片楼房的轮廓,只见夜空一行行一点点灯火,或疏或密,或明或暗。隐约能听起伏的叽啾叽啾,仿佛不是人世间的语言。随着阴气渗过来,心惊血沉,却又好不熟悉。只管顺着小路过去,有小山,到不了山前,有河,到不了河边,左手转弯,有双扇的后门。推开,几步,是个方方正正空空荡荡的花厅……诗人的眼睛“吃进”一张画,或是叫这张画“套牢”。花厅不是正厅,原是这家人挂云图——代代祖宗画像的地方。这一张是云图中的行乐图,画中少妇初嫁,眼如柳叶,嘴如樱桃。珠冠沉重,霞帔庄严。更加色彩斑斓,整个像金属镶嵌锻造。可怜手腕细细,脖颈糯糯,青春袅动若不胜负担,气血升温若不堪磨擦。少妇一手推门,一手拿着铜锁匙,形似袖珍耙子,拴着红头绳蝴蝶结。那门没有打开!那门上有云纹,下有水波,不知道是什么门?诗人心中油然,眼睛却定定如油炒荸荠;兀那少妇的线条袅袅中,樱桃那里出现鸟爪,柳叶旁边发生鱼尾,细细的粗糙起来,糯糯的怎么僵硬了。啊,少妇变做老妇,珠冠似盔头,霞帔如甲胄,那门还是打不开,打了一生一世,耗尽年华,诗人心痛大叫:
  “谁也没有打开过,那是生命的门。”
  妇人吃惊,钥匙落地,诗人弯腰去拾,直起身时,眼前黑糊糊一片……不就是自家宿舍楼,不就是自家单元门前,推推,里面灯光明亮,老伴正和邻居争着麻将经:一个清一色,一个一条龙。诗人心想刚才做了场梦,荒唐!手心里却又捏着把东西,生怕老伴噜囌,赶紧朝裤兜底下塞,感觉到耙子似的,拴着头绳蝴蝶……心头暴擂瞎鼓,老伴迎门质问:
  “单听,白板,自摸,几番?”
  “几番风雨几番愁。”
   
敲门
——“门”之二

  退休诗人拉上窗帘脱掉外衣,和晚上睡觉一样的睡、午、觉。刚退休那几天,他和人说起好像兴高采烈:“整下午睡、午、觉。”
  后来下午有人敲门,他都好像烦恼了,小声嘟囔。可又高声答应,不让人走掉,立刻穿衣服,思想也随着活跃起来。
  “谁啊?”大声。
  “我。”
  小声:“我是谁?”大声:“来啦。”小声:“子曰:身体肤发,还有姓名,受之父母……”
  这天做了个梦:盥洗盆子里浸出长头发,头发从水里冒上来,是个脑袋……这在电视里见多不怪了,不过那是池,是湖,是海。盆子有多大?冒上个长头发脑袋满膛满腔的,够刺激。冒上了脸,冒上了肩膀……原来是表妹。表妹还是少女模样,脸上身上滴滴哒哒,是水珠是泪珠分不清。那眼睛对面视而不见,在天边天外云游,是梦是痴是渺茫……
  敲门。
  诗人惊醒。
  “谁啊?”
  “我。”
  诗人穿衣服,小声嘀咕:我是谁?中国人非不得已,不报自己的名字。外国人一拿起电话不等问,就,这是“死的瘟生”办公室,中国戏曲舞台上“报名而进”的,肯定是下属下辈,要是特别要谁报名,不是奚落就是刁难。弄得问都不好问,先绕弯儿问单位。诗人系着扣子,大声:
  “您是哪儿啊?”
  “我。”
  小声:还是“我”。父辈的名字连写也得多一笔少一笔。或是找个同音字顶替叫做避讳。外国人叫爸爸小名,叫爷爷外号,说那叫亲,那叫真。可人家不养老人,孩子养到十八独立。亲吗?真吗?有天伦之乐吗?诗人把根拉链一气儿拉到头,向门外招呼:
  “来啦。”
  中国人不单血亲,连知心朋友,都能有心灵感应……感应,啊,脑子里蓬的出现一座木头小楼,在水池边上。表妹坐在窗里。光线幽暗,可那眼睛的渺茫,就是黄昏时节也穿透过来。她父亲锁了楼门,她大哥钉了窗户……
  退休诗人趿拉着鞋,拽开房门,门外一干二净,连个人影也没有。偏偏廊道中间有一摊水迹,盆子般大……诗人盯着水迹看见自己青春年少,趁黄昏爬上池边小楼,对着钉死的窗子,告诉里边千万想得开,来日方长。表妹说放心。若有三长两短,定来告别……当时心都碎了,怎么这些年给忘记了。那么今天来敲门,到底今天告别来了。那么她是从水里走的,是水道。
  中国的感应。
   
幽门
——“门”之三

  老伴告诉退休诗人:“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这是“影视”上常说的话。
  诗人回了一句一两百年书本上的名句:“好像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两个花白脑袋相视而笑。
  “头儿说——”若换个场合,应当说领导上组织上。“这回让你接待外宾,还安排在家里,是让你随便一点。头儿特别交代:不要做检查,再呢,千万不要认罪。”
  “那我说什么呢?”
  两人正好站在门边,老伴灵机一动:“三十年前,一个外宾说,这是墙的城。你立刻回答:也是门的城。因为有墙就有门。当时头儿还表扬你的幽默。你说墙是防守,门是开放。你看,现在大家把开放当作刚出笼的馒头,其实三十年前你就挂在嘴上了。”
  诗人得意,微笑,眼珠朝上翻——想当年,一脑门子新鲜的幽默好像一个个彩色线轮,随便捉住哪一个的线头,就可以拉出无穷无尽……现在那一个金黄的就是“开放”,可是一拉,断了。那朱红的“门”,也一寸两寸叫做寸寸断。啊,谁把线轮沤坏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狠狠的:“什么开放?投降!投降!!”一声比一声狠。“什么防守?修!修!!修!!!”
  这个女人五官端正、小巧、细腻,足够一个“娇”字。因此激烈起来也不大像阶级斗争,尽管把十分的鄙视沿鼻沟泻下来,十二分的厌烦拿嘴皮撤出来,也都像是个人生活中的撒泼。偏偏诗人大男子,栽在娇娇手下,全身仿佛叫罪过裱褙起来。暗中声称:塞一包砒霜在她手心里,使个眼色,就会毒死亲夫……
  老伴叫道:“说话呀,别傻着,别直着眼,现在用不着装聋作哑。头儿说了,要装幽默,不是装不是装……”
  诗人东抓西挠,无奈线轮寸断,好容易有一个抽出丝来:
  “……这回叫我接待外宾,是领导上对我的信任,是组织上交给我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任务。我过去在墙和门上,向资产阶级投降,大放修正主义的流毒……”
  老伴大叫:“不要检查。头儿说了,千万千万不要认罪那样,要你的拿手:幽默。”
  “线轮沤了。”
  “你说有钱人家门倒不少,中门最大,可是一年开不了两三次。你幽默了一句,逗了个满堂彩,记得不?地铁设计了四个门,倒锁上两个,这回你的幽默上了报。记起来了吧。”
  诗人想着隔世的言论,那个娇女人的声音又出来了:“花岗岩!花岗岩!!”最流行的辱骂,针对顽固脑袋。谁知这个女人的脸面也坚硬起来,青灰起来,眼睛鼓胀——鼓成单眼皮,胀满眼窝。可也还潜伏青灰的冰冷的爱娇。诗人叹道:恶之花。花之恶……一个哆嗦,全身裱褙,脑子一片空白。
  老伴跺脚,拍手,吆喝。空白一无所有,也无能为力。挣扎吧,像梦魇里排死挣扎,挣出一个线头来了……
  “……批斗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花岗岩脑袋是复辟的基础,是投降!投降!!是修!修!!修!!!”
   
锁门
——“门”之四

  这个苗条的老人家不论哪一路算法,都会是老年了。体态的轻盈已成轻飘,孙女儿不时拽着点,仿佛经不起人来人往的气流推搡。老人梳背头,花白头发纹丝不乱贴在脑后。深色衬衫,外罩浅棕条纹坎肩,上下不见星星尘士。一条雪白的麻纱手巾,老像没下过水,一只角掖在坎肩的右腋下,半藏半潇洒在胸前。随手一拽下来,掖掖眼角嘴角。和人谈话时候,掖在手心里,手指摩挲……这一条白手巾,带来风韵犹存。
  孙女儿十来岁,架着黑边眼镜,架起了世事洞明的样子。孙女牵着奶奶走上台阶,吩咐:
  “慢着,五十年没有见面了,不忙这两步……”
  “一晃工夫。”
  走到退休诗人门前,奶奶退后半步,孙女冲前一步,立刻敲门,一声比一声大。
  里面幽幽的传出来断续声音。
  “老伴,打牌去了,锁门……”声音虚弱下来,像是说“起不来”。声音又挣扎加强。“……别等我起来。”
  奶奶转身走开,走到台阶那里,头重脚轻,坐了下来,孙女赶过来搀一把,开导道:
  “糟老头子瘫了,你还激动什么?看,脸也白了,累不累……”
  奶奶伸手拽白手巾“……手也哆嗦,值当?”耸耸娇嫩鼻子,纠正黑边眼镜。
  奶奶自言自语。
  “就和昨天一样,就是这么句话:‘别等我起来’。当时成了名言。”
  “成了弱智。”
  “那是一首叙事诗。那是大敌压境,兵荒马乱。大道边上有棵大树,一个瘫子上身靠在树干上,下身盖着毯子。有钱人拎着包包过来了,瘫子圆睁双眼,毯子下边支起来木头手枪,大喝一声:把包包放下,赶快逃命,趁我没改变主意,别等我起来……后来瘫子拉起来一支游击队。”
  “奶奶,你两眼好精神,哇,好靓哇!”哇,似是进口的口气。
  “别等我起来!乐观,幽默,这就够了,还朝气勃勃。”
  “这是夸诗人了,因为出了诗的范围。得,再过五十年,腿脚总要差些,不一定再来。”
  拉起奶奶,再到诗人门前,使劲敲门。
  里边的声音像游丝,也像苦吟宝塔诗。
  “……我/钥匙/打不开/自家的门/老伴去打牌/两脚麻木不仁……”
  孙女正要嚷嚷,发觉奶奶又溜走了。还是坐到台阶那里,斜斜晕在花坛上,拽下白手巾,本要扇扇风,又一扔,盖住半边脸,半边飘落胸口。
  孙女耸耸黑边眼镜,叹出来一口元气,说:
  “够浪漫的。”
  白毛巾微微起伏。
  “一辈子打开过多少,就是打不开自己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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