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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鞋

作者:林斤澜

——十年十癔之七

  “我一生只做一个梦。做来做去,老只是梦见鞋;鞋丢了,鞋扔了,鞋忘了,鞋坏了,鞋叫人抢了,还有鞋变了——那就希奇古怪了。我在梦里老是找鞋,抢鞋,抢住、挟住、护住鞋,为鞋拼死打架……有时候惊醒,一身冷汗。若是千辛万苦把鞋穿上,那就浑身松软,苏苏痒痒地睡沉了。”
  诸位,这叫什么话?痴话?怪话?孩子话?说这话的人不该身高一米八九,大手大脚,也不该一大把年纪。更用不着脸容严肃,态度认真,影子都不带邪的正派,滴得下水的诚恳……各种优秀品德摆齐了在那里!不过以梦论梦,总还要添佐料好比是幽默才好。这好比吃炝虾,必须要有点醋。若没有醋,就算炝不成。
  故事还要说下去,看起来这位一生只做鞋梦的,合著五个大字“正经、老、大、汉”。指望他谈笑风生肯定不可能,那就大家伙儿多操一份心,帮着添点小趣味,蘸点小幽默——啊,你摇头了,白搭?少费话,先看鞋。
  正经老大汉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大盖松紧口的布鞋。有人竟敢叫懒鞋,脚一进去种神、拱拱就穿好了,全不费事。“浩劫”开始的年头,男红卫兵非这不穿,非这,难免和封资修沾边。其实红卫兵没有研究过鞋史,鞋史学家又说不得话,因为“史”和“屎”同音,当时划了等号。后来,到了冬天,估计是从女红卫兵开始,穿上翻皮高腰大兵式皮鞋。最好不是仿造,若是直接从大兵脚上脱下来,那女红卫兵的眼睛就滴溜溜转了。
  请你不要小看了鞋,请你想想指着鞋有过多少俗话、笑话、成语、典故……还有心理分析,时代意识,审美观念……听着,正经老大汉说话了:“我小时候家里穷,穿不上鞋,大冬天都光脚丫子。站在那里晒太阳,都是一只光脚落地,另一只光脚踩在落地的光脚背上,这样,两只脚都暖和一点。过一会儿,倒一倒脚,另一只落地,这一只踩上去,再过一会儿,这一只落地,另一只……好,好,简单点说。
  “十来岁的时候,爹妈想着大半辈子吃的亏海了。总结经验,认定不识字、睁眼瞎、一抹黑是个大缘故。盘算着咬咬牙、勒勒腰带、硬硬头皮,好歹让我上学去。我们村里有个私塾,也不过一明一暗一里一外一个套间。老师住在里间,外间是教室,顶多十来个孩子圈在那里。可是不能小看,上方供着夫子圣人,跟孔庙似的,比土地庙神气多了。拿土地爷寻点开心是常事儿,谁也不敢和孔圣人嬉皮笑脸。规矩挺多,其中一条就把土地庙比下去:不许光脚丫子进学堂。
  “我有个老舅,货郎出身,混成了个跑买卖的,也望着开店、有著有落、坐地分肥、当上掌柜。一力撺掇我上学,日后好给他写帐、扒拉算盘,进出流水,这在我爹娘心坎里,也是一片锦绣前程。老舅给我捎来一双鞋,别说小孩家家我了,爹娘都仿佛没见过,捧在手里眼也花了,眼泪水也‘漾’出来了。那是一双大盖松紧黑布鞋!和现在脚上穿的差不多,可能扣眼儿靠前点儿、鞋脸短点儿、鞋头方点儿。这路鞋四五十年没大改样,是经得起考验的。不过早先没有塑料皮底,都是毛边、袼褙、千针麻线。
  “这路鞋也没有时髦过,仿佛生来就是老古板样儿。红卫兵那阵非它不穿,满街凡大模大样的,走路中间的,把人打翻在地还踩上一只脚的,都是这路鞋!这威武可是鞋史上史无前例的事。谁刚才说鞋史来着,真得写上一笔。对,写上男红卫兵。那女红卫兵脚头更硬,他们兴高腰翻皮鞋。
  “不过半个世纪以前,农村穷地方,光脚丫孩子手里捧上这么双鞋,见都没见过,哪还古板?觉着洋还洋不过来呢?那松紧带,洋货。有扣眼儿又不管扣,洋花活儿。我洗洗脚,搓掉脚泥。怎么搓呀,我娘烧水让我烫脚,烫红了脚皮,使砖头碴搓一遍,使炉灰碴搓一遍,晾干、掸净、横下一条心,把脚往鞋里一样、神神、拱拱、扭扭……不知打哪儿起,只知浑身苏苏痒痒——一点也不错,我一辈子都记得,是浑身苏苏痒痒。下细分析起来的话,血管先涨后苏苏,神经先热后痒痒。”
  正经老大汉说到这里,脸面拉长绷紧,可是皮色透红,眼色带涩。听他说话的人里边,有两个本来已经张开笑口,也在两腮僵化。不由得纳闷起来:这脸色是什么成色?
  “我家离学堂才二里地,可是要穿过杂木林子、乱葬岗子、坑坑洼洼不坑不洼还得说是注子。别说刮风下雨,就是好天儿,我也是光脚丫走路,把鞋挟在胳肢窝里,到了学堂门口,拿块布擦擦脚,穿上。放学一出学堂门儿,马上脱下。上学的孩子还能不淘气,少不了逗我、哄我、吓唬我、捉弄我、推我、搡我、故意找我打架,我只要一张胳臂,鞋就掉地上了。他们抢在手里扔过来扔过去,忽然没了,藏起来了。我个儿大,可是总觉着本身是穷孩子,比人矮一头,凡事忍着点儿。可是只要一不见了鞋,我就按不住性子。我的性子是牛性子,不发作的时候骑着转圈都行,发作起来就犟头犟脑直往前拱。孩子们好比斗牛,不斗到拼命不开心。鞋就成了斗牛的红布,他们拿我斗牛玩儿。我常常为这双鞋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正经老大汉是个说实话的主,说到童年的处境,实打实动人。说到自己的性格,除了实,还分析中肯。听说话的人里边,都有了一两声唏留。不过一说到发作起来犟头犟脑,他低低脑袋,神神脖子,脑袋上只差两个犄角,可也脑门蹦筋,眼白充血,那黑眼珠子呢,竟牛那样蛮,狠,昏暗无光。听者心惊,唏留声断。
  “后来,日本打到我们村,跟着八路也到村里来了,我参了军。大家吃什么我也吃什么,要饿着都饿着,反正不用自己操心。鞋,穿的是公家发的,也是发什么穿什么。行军打仗,倒头就睡,顾不上做梦。零零碎碎做点,也还是鞋,也还是丢鞋找鞋那一套。有公家给鞋呀!同志们阶级友爱不抢鞋呀,莫名其妙。
  “后来进了城,不但穿鞋不是问题,还有车好坐了。反右那年,要右派名单,要百分比。有个书记找我的毛病,我急了,我说要上,咱们两个一块儿上名单,我的牛脾气发作了,犟着非要名单上书记第一名,我第二。凭据?把眼一黑我也有。
  “犟是犟,黑糊糊钻在被窝里也睡不好,刚迷糊着了就梦着鞋,鞋丢了、鞋没了,鞋叫人抢了。有回淘气的孩子们一声喊,鬼似的一‘阴’没有人了。鞋呢,我遍地的找,地上光溜溜。忽然看见一个坟头,下边有个黑窟窿,我趴到地上,往里看,黑糊糊里又有点暗红暗红的,心想那是我的鞋吧,伸手进去,进不去,抻抻扭扭的,进去了,摸着鞋了,往外退,谁知那鞋变了,翻过来攥住我的手腕子。我惊问:‘谁?’那里边回道:‘不认得我了?’我说:‘看不见哪?’里边笑一声:‘我是你媳妇,’我吓得跑、跑、跑……”
  说到跑这里,跑,跑,跑什么?正经老大汉使劲咽住。听众或紧张或惊异或不禁怜惜,都没有心思追问怎么跑和跑什么。
  不过正经老大汉这时坐在沙发里,稍稍偏着点身体,他素常不偏。微微偏着点脸面,他也有偏的时候!嘴唇露缝,竟有一个笑影在嘴皮子上出现,在嘴角里消失。这个笑不那么实打实,透着点狡性。它从生疏的地方来,出现在生疏的地方,它怯生生。
  听众里有一位知觉到这样的笑影曾经见过,留有印象,还有过背后的议论。推推旁边坐着的一位,那一位也知觉了,两位对望一眼,小声说道:“火车站。”
  远在战争年代,正经老大汉的爹娘和操持上学一样,给包办了一宗婚姻。婚后三天?五天?小一个月?总是不多时间离开了家,随着战争变化,越走越远,竟没有回去过。战争结束进了城,他没有接媳妇来同享太平。那一阵农村进城的老干部,爱换老婆,有人也等着吃他的喜糖,全无动静。议论道:俗话说脚正不怕鞋歪,指的就是这一位,他能把歪鞋愣给穿正了。
  后来搞运动,连着几个运动下来,发现正经老大汉怎么前言不搭后语了呢?组织上暗笑,做主通知他老家的媳妇进城来。到日子还得他上火车站接人,义不容辞。不过也有困难。相处不多天,离别二十年,火车站上人来人往,保不准相逢不相识,亲人似路人。还是组织上派两个青年前往协助,这两个青年跟他要张相片做做参考,哪来的相片?嘴上无毛,好不晓事。
  火车到站,万头攒动,眨眼间,又如潮水退去。站台上只剩下三三两两不多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农村大娘——两个青年本想该叫大嫂为是,可是实在得叫大娘。手里挽着个包袱,包袱皮里一双布鞋露出半截:黑布、大盖、松紧、毛边。脚边放着个提包,茫然直视出口,视线无处着落。这时,正经老大汉走过去,说:
  “是××县××村来的?”
  她点头。
  他回头往外走。
  她拎上提包随后,距离五六步。人多处走得慢,人少处走得快,但五六步的距离不变。
  他在前边稍稍偏着点身体,是偏。微微偏着点头,确有偏时,嘴唇上有个怯生生的笑影,也不那么实打实,透着点狡性。
  不过她是看不见的,离着五六步呢。不过她是感觉得到的,在喧闹的车站里,她已经不茫然。她已经木木地跟着走,木木地走,跟着走。
  她也有那么两下,盯一眼前边的他,一闪老花的灵光。仿佛说:
  “好我的人也!”
  他和她过起日子来。要说是老两口,他们没有过小两口的时候。要说是小两口,他从来就是老大汉,她比他还大几岁。他们住在四合套院里,因是老干部,占两间北房。他早出晚归,她哪里也不去,在院子里洗衣裳洗菜,帮邻居看孩子,扫地打扫公共厕所都积极,答应前院后院候着送煤饼的来,招呼着倒垃圾的去,都爽快,成了积极分子了。礼拜天他在家,关上门,她也不出屋,揉面包饺子。遇上来人找他,在院子里问在不在家,邻居就说你听听,那人听了听回头往外走,说:“没声。”邻居就会告诉人家:“没声才是在家。”
  过了几年没声的日子,“浩劫”到来。有天黄昏,他影子似的“阴”进院子,头包衬衣袖子、渗血。撕掉袖子的衬衣后背,墨笔三个大字:“走资派”。红笔打“×”如“监斩牌”。她端了水来,还没有洗脸,声音嘈杂,脚步混乱,抄家的来了,打柜子翻箱子,随手往院子里扔。
  勒令他双膝落地,直挺挺跪在院子中间。
  抄家的走了,院子里家属造反,他继续直挺挺跪着,老大汉跪着也有造反的小女子高,怨不得人家加倍使气,把吐沫朝着大目标啐。
  半夜,大家都累了,一哄而散。他站起来两脚麻木,踩棉花似的进了屋,外屋没人,里屋没声,在里外屋中间门框上,一根腰带挂着他的她。
  这些事情都不用细说,大部分人心里有数,能够点到为知。个别的年轻,“浩劫”时候还不懂事,不免发生许多怀疑,到处打问号,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受得了呢?怎么这么窝囊呢?怎么这么希奇古怪呢?但看看老大汉面容正经,气氛沉重,只好相信父辈兄辈的亲身经历,顶多嘀咕两句:“要我才不干呢!没有那么容易。”又把父兄的窝囊一把推给“代沟”,自己落个轻松。老大汉还正经往下说呢,活该!
  “我把她放到床上,天也快亮了,我也累瘫了,在她身边躺下。刚一合眼,就睡着了,刚一睡着,就是梦,梦见的还是鞋。鞋叫人扔来扔去,是些什么人?这回鬼鬼怪怪,可也看不清。后来鞋给扔到黑黢黢里,我一头撞过去,身子先飘起来,随着往下落,原来这黑黢黢是个无底洞似的。鞋在前,我在后,飘飘、落落、落落、飘飘、心里也落也飘,我抓不到鞋,可我死盯着鞋,忽然,眼前有了亮光,我心里扑扑乱跳,随着收紧、收紧、仿佛拧上、绞上、拧紧、绞紧、紧得出不了气儿、出不了气儿,我挣扎、挣扎、睁开了眼,阳光照到我脸上了,睡了个大觉了,晚了,误了,早上挂牌、站队、认罪、展览是有钟点的,我脸也顾不得洗朝外跑……打这里也总结经验,正反两面教训。”
  正经老大汉说这一段话时,脸上也出现愁苦,事情过去总有十多年了,愁苦淡薄了一些。也可能当初就不怎么浓重,他有“总结经验”“正反两面教训”……这些法宝,可以镇住苦难。对着法宝,年纪大的表现出可以理解。年轻的不能,反倒嚼咕道:“老家伙,没治。”
  “——这一条经验是,不论怎么斗:陪斗,游斗,跪斗,喷气斗……不论怎么审:夜审,车轮审,没头没脑的审……只要一躺下,必须睡一觉。才好坚持考验,继续革命。可怎么睡得着呢?我命令我自己什么也不想,积极主动去想鞋,拿想鞋来替安眠药。想着小时候一穿上鞋,那苏苏痒痒浑身舒展劲儿,想着想着,痒痒苏苏,迷里迷糊,果真睡着了。睡着了也还是丢鞋、找鞋、抢鞋,好哩,这不是睡了一觉了嘛!我能把浩劫‘顶’下来,现在也还有‘余热’,就是我能这么睡觉。有回我恨不能一头撞死,也找不着我的鞋,忽然在黑黢黢里摸着了,是无底洞吧又把鞋夹着,我使劲给拽出来,鞋面大盖都撕成黑毛毛,潮糊糊,紧抽抽,我使劲套在脚上,抻抻、拱拱、扭扭、再神、再拱、再扭……我舒展了,我跑,我跑……”
  又是跑呀跑呀,究竟跑哪儿去呢?听众也听腻了。谁知这一位说到这里,嗓门拔高,改成控诉腔调。正经老大汉的控诉是连珠炮般打出法宝,久经锻炼的耳朵也摸不着头脑。年纪大的和年轻的,全部只好想着怕是犯了毛病了,又全不清楚犯的是哪一路病。请听:
  “……这一条经验也有正反两面,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人面兽心,兽性发作,原始野蛮,返祖现象,低级趣味,失掉原则,丧失立场……我这把年纪,我这么个人,我落到这种无耻人类,我当着大男小女,该坦白,也该打嘴巴子,我跑了,跑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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