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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许多时候,人是靠幻想或回忆来度过的。对年轻人而言,幻想的成份多,回忆少,因为生命的历程还没有将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馈赠予其。对老年人而言则相反,岁月平平静静流淌过去,将幻想的成份逐渐带走,在额上刻下深沟的同时也把回忆的种籽播撒下去,结出累累忧伤的果实。……人生的历程大致如此。
  我正置身于年轻与衰老之间,幻想与回忆的成份在头脑中各占了一半。偶尔也想起李清明,想起他后来几次打给我的电话。我毫无兴趣再找他,即便是家庭生活中发生了极不愉快的事,使我对丈夫万分憎恨的时候。
  这是一个星期天。
  早晨我睁开眼睛,见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已经站在床前。他身着结婚时穿过的那件黑西服,里面套马夹,白村领前系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小领结。他的稀少的头发梳向一边倒,上面还精心抹了一点油。他俨然以“电影界人士”
  的风度派头而自得,我却觉得他的模样活似一位精精干干的小商贩,准备出门去贩运水果。他俯下身,在我耳旁叽叽咕咕。
  “快起床吧,吴艳。已经九点钟了。还为昨晚的事赌气?”
  “什么事儿呢?”
  “怎么,你忘了?昨晚你发了那样大的火,差点没吃了我。我做的梦里尽是些大喊大叫的人!”
  “哦,原来是这个。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他从床头绕到床的另一边,检讨说:“昨晚我确实太累了,没能体谅你的心情,跟你说会儿话。我这样说,你总该原谅我了吧?不过,要是你在近一时期感到烦躁不安的话,我想这一定是由于长期缺少活动,慢慢压抑了情绪而造成的。你说是不是?”
  我躺着不动。他继续说:“忧郁症在近几年越来越普遍,几乎成了城市的流行病。治疗它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出去散散心,接触一下变换的环境。今天你休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不知你意下如何?”
  “去什么地方?该不会又是聆听什么音乐会吧?”我无动于衷地说。
  “不,不去那些地方,我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场合。”
  他说,“我要带你去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电影制片厂——参观一下,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我说:“我对电影制片厂并不那么感兴趣。还是呆在家里看我的书,心情反倒宁静些。”
  他很惊讶:“怎么,你难道不想去电影制片厂参观一下?有多少人寻找着各种借口或理由,想方设法要进去转一转哩!你是我的妻子,更有资格去看看!去吧,吴艳,权当出去散散心,解解闷。见识一下从未接触过的环境,对每个人来说并非无益。你要是不去,我今天也不去上班了,干脆留下来陪你,让厂里给我亮‘黄牌’好了!”
  他赌气坐在椅子上,又对我使出了“杀手锏”。
  我考虑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好奇心。“好吧,我去。
  看来我该起床了。“
  电影制片厂在近郊。四周围被一片林木环绕,给人的感觉极幽静。说真的,我还从未来过这里。坐公共汽车从市区出发,到达这一站行驶了将近四十分钟。
  下了车,他领我朝一条分岔路拐去,慢慢步行。正值春末季节,阳光很好,北方的田野整个儿染上了绿色。路两边的麦苗已经挺直腰身,抽出第二茬茎杆。走了不远,便看见掩映在树丛中的一些建筑,样式不一,错落有致,占地面积很大,一道围墙延伸向远远的看不见的地方。
  “这就是电影制片厂吗?”
  “是呀!你瞧这儿环境多好,空气多新鲜!”
  他介绍说,老早以前,这里是一片不小的自然林带。
  后来被一个有势力的军阀看中开始在这里修建别墅,构筑花园,成为其消暑度假的好去处。过了几年,日本人逼近这里,军阀闻风逃走。这里变成日军一座重要兵营,还有大批家眷住在这里。日本战败投降后,军阀重新卷土归来,又对这个地方大肆修建。直到国民党统治溃败,从大陆逃向台湾,这个地方才恢复安宁,被政府接管改派了其他用标。可以说,在大半个世纪中,这个地方历经沧桑变故,目睹了各色政权的反复更迭。它周围原有的林木被硝烟炮火,被人为的破坏和乱砍滥伐逐渐消灭光了,方圆数十里内除过一些旧建筑和仅存的一点树木外,再没留下什么。
  “二十年前,电影制片厂迁到这里时,还能看到一些钢筋水泥构筑的碉堡遗留在附近,淹没在蒿草中。现在你已经看不到这些,早已被推土机铲平了。”
  他在我面前摇头晃脑,俨然以历史的见证人自居。
  走进一座有小汽车出出进进的大门,也就等于走进了绿荫之中。条条道路绕着一个圆形喷水池幅射开去,伸向许多神秘的不知去处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藤萝蔽顶,林木挨靠,视线难以穿透十米之内的障碍。这些树木大都是北方地区自然生长的榆槐桑柳一类,或粗抱,或弯曲,或将老迈枝干极极叉叉伸向半空,或低头垂下缕缕柔软的枝条。每棵树上都舒展着新发的叶子,迎着微风点头摇动,似在悄悄谧谧讲述一个久远古朴的故事。
  偶尔也能见到几棵粗壮的法国梧桐,或是修长娼秀的加拿大白杨之类的树。这无疑是后来移栽补种的成果。
  沿着左侧的一条林前小路,我与他慢慢朝纵深处走。
  他以导游身份走在我右侧超前半步的位置,指指点点介绍这里的一切,还不断把手举问额旁,向每一位相遇的人点头打招呼,以示他与所有同事相处甚密。“瞧,这儿。”
  他揪揪我的袖子,指着一条水泥路面让我看,“这是通向办公大楼的道路。顺这条笔直的路一直走下去,你就能看见一幢白色大楼的顶端,好像隐藏在丛林里。”过一会儿,他又戳戳我的肩膀,“瞧那里,那条铺着石头子儿的小路通向招待所。可别小看我们这里的招待所,外表不怎么样,里面是宾馆级设施,常有外国人来这里参观住宿。”
  “还有那里!你朝右面看!……”他不断喊叫。他就这样戳戳点点拨弄着我,把我当成一个木偶来回牵扯。大概每一位装样子的绅士都是如此,心里一得意,就把模仿来的教养全忘光了。
  我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所见的一切,心情渐渐放松,步态渐渐变得轻盈,原有的郁闷情绪不知不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滋生的愉悦之情。每一簇花草,每一块石头,我都觉得格外新鲜、生动。我注意到,在道路两旁,绿树丛中,这里那里时而现出一两幢旧房子,有的是日本式建筑,低矮而风格别致;有的是德法式样,教堂似的小楼往往耸起高低不等的几个尖顶。这些房子的颜色或白,或红,或黄,宛若点点花丛徐隐在画布之中。你看到它们,就不能不联想到《格林童话》中的诸多美妙故事,觉得自己是一个戴尖顶帽的小矮人,在大森林里东张张,西望望。
  “那些房子现在做什么用,还住人吗?”
  “当然住着人。中国人多得快挤不下了,能让任何一处地方空下?”
  “哦……,住在这种小房子里真宁静,真有诗意!”
  “那要看住什么人,怎么个住法了。”他撇了撇嘴角,对我介绍说,在过去,那军阀有六个女儿,两个儿子,每个儿女都有这样一套小别墅。人住着太寂寞,不得不养了大群狼狗来伴陪。在今天,我们是按平均法则分配住房面积,每幢别墅里住着五、六户甚至更多的人家。争争吵吵的事儿免不了,小孩的屎尿布到处飘挂是最常见的现象。就说电影制片厂的几位主要领导吧,两家分住一套小别墅,条件够高级的,也不过等于那军阀的半个女儿!
  我笑了笑,不再提什么问题,继续随他朝林木深处走。我喜欢这个地方,不仅由于它有如此多的树木和旧时代遗留的各式建筑,更重要的,它在恬静虚淡的氛围中隐隐蕴藏着一种气势:厚实,庄重,含而不露,正仿佛旧贵族的庄园,除过遥远的梦幻和理进上里的几块基石外,只留下空空洞洞的回音和后人的百般设想了。应该说,这里弥漫着的氛围更多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融洽,体现了物质和精神的神秘组合和艺术的大气派,决非小市民那种恭良克己的雕琢与矫揉造作。与之相比,路边人为增建的一些假山雕像之类,反倒显得平庸俗气,破坏了原有的格调。
  快走到这条小路尽头时,他快活地嚷叫起来:“看!
  那是电影街和拍摄大厅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树梢间露出一座高大建筑的顶端,似楼房不是楼房,像车间又不是车间。越往前走,看到的建筑物越多。及至树木消失两旁都是屋脊房檐时,我方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进电影世界的领地了。
  我从未踏入过任何电影制片厂的大门。以往对这个领域也并非大感兴趣。我仅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影城恐怕要算印度的孟买和美国好莱坞了。这两座影片生产基地不但自成体系,形成了独特的商业之城,而且以其繁荣兴衰标志着世界电影的趋向与转折。此类影城的空前规模正如同人类历史的发展一样,充分应用了科技时代的最新成果。
  每一位走过这种影城的人,无不做着明星梦,企望自己能在影视业中成为新巨头和腰缠万贯的老板……。我从世界画报中得到的全部印象,仅此而已。至于中国电影业的规模与现状,却毫无所知。
  此刻,我站在一个类似于石鼓的大理石装饰物前,颇有兴致地朝前望去,足可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对国内的电影生产厂家有所了解。
  这是一条长长的街道。街两旁店铺林立。有酒楼饭庄,有当铺客栈,有衙门前的石头狮子,还有近似于北京菜市口开斩犯人的刑场。走到这里,你恍若置身于明清时代的闹市区中,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常,有挑担的,叫卖的,也有沿街乞讨或在酒肆里唱小曲儿的。再朝前走,你仿佛又被带进了唐宋年间的民情画卷中。衙役鸣锣开道,州官县令坐在轿子里体察民情;穷书生纪头绪脑朝官宦人家的后花园里张望,耐不住寂寞的小姐就从困楼上抛下~朵花来。京城牌楼赫然立在眼前,使你不能不想起五鼠闹东京的故事;破败的街道边留下一间被烧毁的屋子,你耳边犹似听见了胡虏铁骑的蜂拥呼叫,看见了南宋皇帝被虎掠挟走的悲惨了场。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年代更久远的一些仿古建筑:有诸葛亮静卧久睡的草堂,有汉室皇帝登基即位时的祭台,有春秋战国时城池防御的土墙城垛,还有半坡遗址复原的支柱形圆顶茅屋……。总之,沿着这条街道走一遍,街两边形形色色的仿古建筑和临时搭建的房屋市景会把你带进不同的历史背景中,恍兮惚兮,分明觉得自己活了足有上千岁,上上千岁。
  在这条街的十字中心,他拽拽我的衣襟,领我朝右拐个弯儿。这时,我眼前一亮,看到了另一番供拍摄之用的背景建筑。这其中有罗马议会大厅的剖面构建,有高加索人居住的古老的石头屋子,有香谢丽舍大街旁出售夹心面包的窗口,还有纳粹集中营里令人感到恐怖的绞刑架。这些背景设置或大或小,大的有埃及金字塔的一个截面部份,足足占了五、六个兰球场的面积,小的如美国白宫的俯瞰全景,仅有一只沙盘见方,结构布局玲政剔透,绿茵茵的草坪上像有微风吹拂。我一路观赏着种种逼真的域外景致与道具造型,眼花绦乱,目不暇接。一方面,我心中大为惊奇,暗暗赞叹国人智慧与汗水的结晶,另一方面,我又不能不沉思:在耗资如此巨大的电影领域里,为什么拍出的优秀影片寥寥无几呢?
  “瞧,我们走到拍摄大厅门口了。这是它的一个侧门。我们其实绕着它转了半个圈儿。”他说。
  我抬头看了看这巨大的建筑物,有七、八层楼那么高。楼门宽大,窗户分层组合。分段而设的台阶像两只手臂朝两边伸展下来,水磨石阶面泛出乳白色光泽,整体造型颇有现代风格。
  距这建筑不远处,有一小群人正忙碌着,时而散开,时而聚在一起。我低声问:“他们在干什么呢?那里,那一小群人。”
  他朝那里看了一眼,马上回答说:“他们是另一个摄制组的人员,正在拍一部故事片中的几个镜头。这部片子反映了中国劳工在日本的悲惨遭遇。那几幢木屋是仿照日本北海道某个小村落中一条街道搭建的。”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依然望着那里。“我起初还以为他们在拆房子呢!你看地下扔看好多根撬棍。”
  “那不是橇棍,是铺放在摄制现场的小铁轨,便于拍摄人员坐在滑车上来回移动镜头。”他说完,朝那个方向扬了扬手,大声问道:“喂!伙计们,你们干得怎么样?”
  那伙人显然听见了他的喊声,但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他又问了一遍,仍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自感没趣,只好对我说:“走,咱们过去吧,到摄影棚里去转转!”
  我随他进了这道门,在光线昏暗的回廊暗道中拐弯抹角朝前走。他不时提醒我:“小心!别碰住电闸箱!”
  “朝左拐弯,注意地下的电缆线!”或者指点着某个小门说:“这里是电源总控制室。在它上面是胶片冲洗室和剪辑人员工作的地方。”“那个亮着灯的屋子专门存放旧道具。剧本审编室和第四摄制组都在它上面。”听他这么说,我明白自己身处什么地方了,于是抱怨道:“你怎么不走正道,偏偏领我在地下室乱钻一气呢?”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走哪条道不一样呢?只要能尽快到达目的地就行。我们走这里,距离缩短了一半!
  说话间,他突然转回身,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小声说:“到了!别声张,你跟我来,一步也别拉下!”我随他跨上几个台阶,走到一个暗门跟前,他弹弹袖子上的土,把衣襟拽乎整,头朝上一昂,轻轻推开小门跨进去。我也跟着走进去,眼前觉得霍然一亮。
  这就是拍摄大厅了,我想。只见聚光灯来回移动着,正从好几个不同的方向对在一个焦点上。有许多人在忙碌,随着一个声音时聚时散。“”开拍!“”停!“”好!
  好!“”不行,再来一遍!“我猜测,只有导演才配亮出这种嗓门喊叫。
  从看到这幢建筑物开始,我丈夫已不厌其烦地把它的内容全介绍给我了。据他说,这座庞然大物的内部共有四个拍摄厅,两个剪辑放映室。每个拍摄大厅里,又可分设若干个摄影棚,随大随小,视需要而灵活搭建。我见到的只是其中一个拍摄大厅。至于其他几个大厅,也许由于经费紧张闲置了,也许还在正常使用。这一点,他没说,我也没问。
  我俩跨入这道小门时,正好有一道悬垂的幕布挡在前面。别人注意不到这里,我却能看见外面的一部分情况。
  现在,我丈夫向我招招手,撩开幕布一闪身不见了。我走过去,同样撩动幕布钻出来,这下总算看清大厅里的全貌了。
  这是一个宽阔高大的空间,其面积至少有多半个足球场那样大。其高度,足可使一台单臂从车把手臂高高仲起来,朝任意方向转动。在这大厅内部,顶上有轻灵运行的索道滑车,可以载着摄制人员游动到每一个摄影棚上空。
  下面的摄影机或载在滑轮车上,或被人直接操纵着,未来回回移动。从地面到索道滑车之间的空挡内,则被两台电瓶车填补。这种车上装配着可升可降的起落架,顶上安有一个载人的方斗。总之,我看出来,这些配备齐全的一应设施,全部目的只有一个,力求相成上下空间的立体结构,以便从每一个角度都能对摄影棚内进行拍摄。
  在这大厅的一个摄影棚内,摄影机在移动,各种灯光全部打亮,无疑在拍一部片子里的什么镜头。一对男女演员在室内拥抱接吻。导演的喊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我丈夫走到不远的一个角上,在一把椅子上歪歪坐下,招招手让我也过去。这里搭着幕布,靠墙放一张桌子,支开一张行军床,还有几把椅子,似是演员及摄制人员临时休息的地方。我走过来,依然站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静静观看摄影棚内正在进行的拍摄。我听见他咕啃一句什么,显然对那两个演员的化妆不满意。
  过了一会儿,摄影机暂时停了。陆陆续续有人走过来坐下休息。曾经有位女演员看了我一眼,问我丈夫:“这是谁呀?”答曰:“我妻子!”那女演员就不再多问,转眼将我忘掉,扭头跟别人有说有笑。我丈夫也夹在其间发表议论,嗓门特别高,有意让我听到。
  他说:“叶宁宁,刚才依拍那个接吻的镜头时,动作倒是很熟练,能给人留下些疯狂的印象。不过,你的脸部化妆影响了表情的展现,显得很呆漠。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眼睑底下的皮肤很绷紧?”
  那个叫做叶宁宁的女演员说:“得了吧!崔老片儿,王化妆师不在跟煎,你总要含沙射影贬低人家几句,觉得别人不如你强,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又要宣传什么发明创新,叫我朝脸上涂抹你的那种癣药水儿?”
  “那怎么是癣药水呢?我研究了十几年,完全按照科学依据来进行,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呢?”我丈夫急急地、不服气地嚷,走到叶宁宁跟前,认认真真扳住她的脸,左瞧瞧,右瞧瞧,同时指指点点。那女演员也就由着他这样摆弄。“你们说说,如果一个人的皮肤乃至最细微的神经末梢受到牵制,再也无法被感情系统自然控制支配的话,这个人的表情怎能不带有自我感觉很虚假的负担呢?我苦劝过你们多少次了,使用我的化妆新方法,自我感觉必定良好的多也自然的多,可你们就是不听。叶宁宁,你难道不想让自己演得更好,表情更生动,使自己成为一个大明星吗?”
  女演员推开他的手,捶打了他一下,咯咯笑着说:“崔老片儿,别再兜售你的大理丸啦!留着你的癣药水给自己的老婆用吧!我可不想当你的试验品!听人说,你制造的药水又粘又臭,抹在脸上一辈子也擦不掉,跟你身上的气味差不多!哈哈!”
  我丈夫摊开两手,极不甘心地辩解:“这是谣言!纯粹的胡说八道!我提取的液质来自大自然最干净的植物中,根本没有任何气味,也不会带来什么副作用……”这时,导演走过来,口气威严地说:“你们又在闹什么!一天到晚调笑个没完!马上要拍下一个镜头了,都快去准备吧!”这是一位身材高大魁伟,脸上长有络腮胡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出头。我揣测,这一定是我丈夫回到家里经常大骂的那个导演。
  所有的人立刻不再吱声,站起来一个个朝摄影棚走去。我丈夫尽量想保持自己的体面,但脸上已经不由自主堆下笑:“呢,黄导,今天的进展怎么样?”他站在对方面前,好像站在一堵高墙跟前,显得那么可怜渺小。
  那导演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怎么样……,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迟?王化妆师一个人做了你们俩人的事,等的人真心烦!”
  我丈夫有些局促不安,语气嗫嚅:“今天,今天我有点事情。因为我带着……”那导演顺着他的目光把视线转向我,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活人,奇怪地问:“这是谁?”我丈夫急忙拉住我的胳膊,得救似的跨前一步说:“这是我妻子!今天我带她到这里来,是想让她参观参观。吴艳,这位是黄导,黄佩英导演。他目前在国内电影界颇有声望,已经先后独立执导过六部故事片,是我们电影制片厂挑大梁的人!”
  出于礼貌,我矜持地向这位导演点了点头。他又注意地瞅了我一眼,很随便地对我丈夫说:“想不到你又结婚了。娶得新夫人还挺年轻漂亮。怎么样?这下解了心头烦闷,总不致于再发牢骚,影响工作了吧?”说完,他不再看我,简单地对我丈夫交待了几句什么,便扭头离开,向摄影棚那里走。我丈夫赶紧趋着快步追上去,拉住对方一只袖子,压低声音问:“黄导,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过了没有?”
  “什么事?”导演站住了脚。
  “就是改变化妆方法的事呀!”我丈夫仰起头,缩着脖子,两手胡乱比划着。“只要你肯点头同意,先在一部影片中对演员使用我的化妆新方法,以后事情就好办了。
  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导演,在一个摄制组里说了话就要算……“
  “这不关我的事!你去跟上面讲好了!”那导演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于干脆脆挥一下手,头也不回走掉了。
  我丈夫耸耸肩,尴尬地站立片刻,满脸失望地朝我走来。
  我站在原地,站在一道巨大的幕布底下,两眼茫然地注视着拍摄大厅,心头似有一条小虫子爬过,隐隐留下了屈辱和痛苦的痕迹。这种情感是怎么产生的,我说不清楚。我仅仅感到,我丈夫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微不足道。他期望每个人都仰起头,像看待一位重要人物那样看待他,结果他反而更容易被人忘掉。他每时每刻想维护自己的自尊和体面,结果却不为任何人当回事,只把他当成一项取笑的帽子随意抛来抛去。这使他不得不常常跳出来表现自己,以求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也使他常常被弄得很狼狈,不尴不尬下不来台。他其实话得很小心,也很累。他正如同一块躲躲闪闪的靶子,无时不在准备承受来自每一方向的袭击。我看出了这点,忽然格外地垂怜他,自己的心也在微微颤抖。
  他走到我跟前,装出快活的样子说:“吴艳,刚才我跟别人谈话,是不是有些冷落了你,使你感到寂寞了呢?”
  “没什么!这儿的人大概都这样,对陌生的面孔并不那么关注。”
  “是的,是的,电影厂的男女大都如此,表面上傲气的很,其实骨子里十分虚弱,连半两棉花的份量也称不出来,你别介意这点!”
  他搬把椅子,按我坐在上面,又端来一缸子开水放在我手里,同时讲些小笑话让我听,努力想造成某种活跃气氛,显得十分殷勤。我的兴致却低落了许多,打不起精神。
  “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吧。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情做,完全可以陪着你,爱呆多久呆多久。”他坐在椅子上,跷着一条腿。
  “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我该走了。”我的声音很轻。
  他望着我:“着什么急呢?再歇歇腿不行吗?”
  我说:“腿又不累,有什么可敬的呢?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我款款站起身,把椅子朝后拉开一点,不想在这里多呆下去。他急忙拉住我,带点乞求地小声说:“你别走,吴艳。待会儿制片厂的领导可能要来这里。你真不想再多坐一会儿吗?”
  我奇怪地瞅着他,说:“你们的厂领导要来这里,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他是埃菲尔铁塔,可以供人游览观光?”
  “求求你了,吴艳,你先别动,听我跟你说,”他见我执意要走,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揪住我的衣襟不放。“事情是这样。待会儿厂领导来了,我还要对他们提一提我的化妆方案,请他们再做一次郑重答复。可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里一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发慌,也紧张得要命,生怕到时说岔嘴,把事情弄砸了。今天有你在这里,我觉得心理上还稳定些,也好像有了精神依靠。所以,请你千万多待一会儿,等我对他们说完这件事,你再离开,还不行吗?”
  “原来,你今天劝我来这里,是为了这个目的?”
  “不,不,我主要还是想让你出来散散心。你今天的心情不是挺好吗?……吴艳,你是我妻子,从我认识你以来,一直感到你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能给人心理上带来一种平稳感。现在我需要这个,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唯一理解我,支持我的人,除此之外,我又能求得谁的帮助呢?”
  说这话时,他的眼圈有些泛红,眼珠则惶然转动,像是两粒射人泥土的悲哀的子弹,一个劲朝眼窝尽深处缩。
  我注视了他一下,慢慢将头转开。“好吧,我就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不过以后你就别想再玩什么花招了!”我的声音很低,也很怅然。其实我心里被什么东西猛揪了一下,为他的虚弱感到难过,也为我自己的不幸黯然叹息。我突然意识到,我与他正如同一根细线拴住的两只蚂炸,磕磕碰碰,相互之间断不了产生磨擦,又不得不相依为命,共同承受外部带来的种种压力。
  “好,好,吴艳,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他松了一口气,马上得意起来,以为自己又成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夸夸其谈,大言不惭。“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看中了你吗?就是因为你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女性。若不然,我也许会娶另外一个女人,比方说一个女演员什么的。你也看见了,我在这里很受大家爱戴。尤其是那些女演员,对我格外随便亲热!”
  我淡然一笑,不想再多说什么。我想起了别人对他的称呼:崔老片儿。这是多么戏渡的一个绰号呀!别说是一伙搞电影艺术的人,就是在任何一种场会里,一个女人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不讳不顾地直呼其丈夫的外号,起码也是一种毫无礼貌对人极不尊重的表现。但那女演员就是如此做了。我丈夫心里尴尬,表面上还得讪讪笑,争论问题那样嚷:“叶宁宁,你想想看,你扮演少女时,要拿一根细绳勒住你的发际朝上提,目的只是为了使你的皮肤绷紧。演到老年时又尽力把皮肤朝一起紧推,或者再朝眼角添描几道鱼尾线。这跟我的化妆方法相比,哪个更自然呢?……”我不想过分刺伤他的自尊心,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溜到嘴边的讥讽话咽了回去。他已经够可怜的,早已被人东一缕西一条将衣服剥个净光,嘲笑了个够,我怎么忍心再戳他的疮疤,将他在自我欺骗中建立起的幻觉堡垒加以摧毁呢?
  我重新坐下,望着摄影棚那里忙碌的一小伙人,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扯。他心神不安,不时东张西望,过了一会儿,他弹簧似的蹦起来,压低声音说:“来了!制片厂的一位副厂长来了!正厂长没来,一定是外出开会去了。
  但这位副厂长主管业务,说话最管用!“
  我把视线移向拍摄大厅入口,果然见走进来几个人,一边轻声交谈什么,一边走到摄影棚跟前。那导演急忙喊声“停!”十来个人立刻蜂拥围住来人,又问候,又寒暄,争着抢着汇报些自我感觉之类,其中还夹杂着某个娇喘微微的余音。等来人静静地说一句什么玩笑话,大家就笑,气氛很是热烈。在这种喧哗中,黄导的笑声尤显突出:低沉,浑厚,自然,格外能打动每一个女人的心。我耳畔亲绕着这训练有素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忽然悟出:原来电影界的人士也不是个个都傲气十足,对所有的人视若无睹,只不过看来什么人,点什么菜罢了。
  我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我丈夫抓耳挠腮,有点耐不住了。他焦急地瞅瞅我,又看看那群人,似乎不知该走过去,还是陪我呆在这里。犹豫了两秒钟,他到底下了决心,匆匆忙忙对我说:“吴艳,我得过去看看,不然我会错过机会,别人说不定还认为我没礼貌呢!”他一溜小跑,三脚两步赶过去。他的个子小,在人群外围团团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缝隙挤进去。他的笑声立时也夹在了众人的笑声里。
  几分钟后,人群有所散开,黄导的声音又十分抖擞地响起:“开拍!”“加强侧面灯光!”“好!好!”“再拍下一个镜头!”在这空隙中,我看见我丈夫踮起脚尖,凑在一个女人耳边说了几句活。那女人点点头,随他离开人群,朝这里走来。我丈夫的模样很是受宠若惊。
  俩人走过来,我丈夫提前跨出一步,有些激动地对我说:“吴艳,肖副厂长听我说有事要跟她谈,专门到这里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肖副厂长,大家都习惯地称呼她肖总!”
  原来这女人就是电影制片厂的副厂长。就是她被人众星拱月般地围簇在中心,也使我丈夫因她走出了人群而感激不尽。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身材高大丰满,质量优等的开司米羊毛衫外罩上,被一件黑真丝披肩。脸上虽然皮肉松弛,显出了双重下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韵,我不失礼节地站起身,微笑地朝她点点头。她也像前几个人一样,向我丈夫问道:“这是谁呀,老崔?”
  “老崔”赶紧说:“这是我妻子。她今天跟我来,是想参观一下咱们这里。她还从未来过哩!你请坐,肖总。”
  “好,好,你俩也请坐吧!”大家都坐下,这位女厂长又问:“老崔,你是什么时候又结的婚?我怎么不知道呢?也没听同志们说起过这事。”
  “咳咳,有一年多了吧!”我丈夫挤出一脸极不自然的笑,‘消总,我的情况你也了解,办理这事,不宜太张扬,所以也就没告任何人。嘿嘿!“
  “肖总”点点头:“嗯,嗯,人生通几次婚姻破裂,确实是一件头疼事。老崔,这几年厂里对你关怀不够,我们也有责任呀!现在你又有了新家庭,可要好好维护它哟!”她侧过头,以女人特有的那种目光打量着我,“这姑娘看上去还挺年轻嘛!……你叫什么名字?搞什么工作呢?我们老崔是个挺不错的人,你可要多多体贴他。”
  “肖总,她叫吴艳,在矿业公司技术科工作”。我丈夫殷勤地替我做了回答,又转向我,不失时机地捧场说:“肖总可算得上是电影界的老资格了。从影三十多年,在许多部有影响的故事片中担任过重要角色。不但国内家喻户晓,就是在世界电影界里,也具有一定声望。……三十年前,我刚踏进电影制片厂的大门时,肖总已经是名影星啦!那时肖总多年轻呐,回想起来叫人难忘!至现在也青春犹在,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仅像四十刚出头!唉唉,时光如流水哪……”
  他又伤感,又赞叹,表情十分丰富复杂。那种过于媚酒的姿态,完全是堂。吉河德式的自作多情,把风车当成了移情的物体,一厢情愿地怀念着旧时代的精神。
  这女人微微合一下曾经很美丽,现在却表皮垂松的眼睑,不紧不慢地问:“老崔,你说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谈,是什么事情呀?”
  “嗳嗳,是这样,”我丈夫马上正襟危坐,“最近听说厂里又有几部新片子准备投入拍摄,我想,是不是请厂领导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在化妆方案上大胆改进一下,采取一种全新的……”
  “哦,我清楚这事儿啦!”女厂长轻轻打断他,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讲的这个问题,不就是老早前提出的那个建议吗?这件事我跟其他几位厂长谈过,我也一直在考虑它。”
  “这就是说,你这次准备同意上化妆新方案啦?”我丈夫激动地倾身向前。
  “话还不能这么说,”女厂长耐位性子,看了看手表,语气转向开导。“老崔,你是制片厂的老人手了,对这里的情况也熟悉。这件事儿,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说了就算的,还需要听听同志们的意见和反映。如果每个演员对这种化妆新方法都乐于接受,并不担心有什么损害之处的话,我们还是同意试一试的。要是大家都反对这件事情,一厂里也不能强迫别人去做试验,拿数十张演员的面容去冒风险。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也要为每位演员负责着想;这不是靠简单的行政命令就能做到的事。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我丈夫委屈地叫起来:“那,我的这种化妆新方案要等到几时才能采用呢?现在的问题是,一种科学创新的方法无法在实际中得到实施。下面的演员朝领导身上推,上面的领导又朝演员身上推,这不是来回踢皮球,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嘛!”
  女厂长的脸色沉了沉,“口气也就不那么客气了。”老崔……,以个人利益服从全局,这是我们对每一职工最起码的要求。你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可以对领导当面提,不应当带有个人情绪,处处发牢骚嘛!你瞧,我跟你在这里已经谈了将近五分钟,撇下别的同志们也不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解决。这件事儿就这样,我们以后再谈吧!
  要以大局为重,不能老闹个人情绪哟!“
  女厂长站起身,款款整理了一下肩上的黑披肩。我丈夫心里老大不痛快,脸上却不能不挂出比哭丧还难看的笑容。“好……好吧,我现在没有其他请求,只想让领导们尽快考虑这个方案,以求早日采纳。”女厂长朝我点点头,迈着雍容步态朝摄影棚那里走去。我丈夫垂头丧气跟在她身后,仿佛是贵夫人身边一条不受喜爱的狗。
  过了一刻钟,那几个人簇拥着女厂长离去了。我丈夫重新回到我跟前,耷拉着头,怏怏地,再无一丁点趾高气扬的举止。我明白,他又一次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在我面前暴露出了每一个最微小的细节。我真心地为他感到难过。我发现,他突然间显得苍老了许多,目光始终躲避着我,不好意思让我看到他的脸。
  我暗自叹口气,轻声说:“走吧!要是你需要请个假,就去对他们说一声好了。”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视着拍摄大厅,低低咕噜一句:“走吧!还请什么假呢?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
  他喝醉酒似的站起身,与我相互依靠着慢慢走出大厅,身后的那一小群人仍在导演指挥下忙碌……
  我很后悔那次跟我丈夫去电影制片厂。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被我看透了他的虚弱之处。回来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好多天对我不理不睬。我反而对他关心起来。
  “喂,你怎么啦?好像跟谁赌气似的。”
  “啊……,我很好,没跟谁赌气。”
  “既然没赌气,还是愉快些好,心里不要老想那件事了。”我开玩笑地说。“你能从植物中提炼衰老因素,同样也可以提炼促人年轻的物质,依我看,别再搞电影化妆,干脆改行当美容师算了!哪怕当个美容个体户,独自开一间小门面,生意也一定兴隆得多!”
  “什么?难道你想让我去弄钱,在铜臭中葬送掉一生追求的事业吗?”他怒冲冲跳起来,尖声喊叫。“吴艳,真想不到你也这样庸俗,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目光短浅!如果连你也不理解我,对我产生怀疑的话,这真让人感到失望!太失望了!”
  好多天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等着我讲一句错话,好借机发一顿脾气,挽回他丢失的面子。此刻他终于寻到这个缝隙了,所以就拼命喊叫,拼命扩大裂隙,以此发泄积压的怨忿。
  我漠然望着他说:“你的事业我其实并不太理解,也不明白你这样忙来忙去又有什么意义!你自认为我很理解你,支持你,这实在是过奖,也是一种误会!”
  “真的吗?”这一次,他居然没跳,反而带点鄙夷地斜视着我,在冷淡中体现着他的傲慢。“如果真是这样,你我之间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等我获得成功的那天,你也就沾不上什么光。是你主动放弃这个权力的,到时候可别怪我。至于我自己,当然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谁也阻挡不住!”
  他把两只小拳头用力攥一下,转身钻进密室里,再不露面。我相信他对这点说到做到,十几年的迷沉与狂热倾向性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只要能把衰老更多地带进这个世界里,他搭上一生的本钱也在所不惜。他把这当成了他毕生追求的事业,这跟宗教信徒追求信仰,白昼追逐暗夜,饥渴追寻食物的道理一样。
  可是,其后的日子里,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不再是植物,而是形色各异的东西:一只烂鞋,几块旧资片,砂锅底,或是老年人用过的半条破腰带什么的。他在密室里把这些东西绞碎或研成粉末,倒进蒸馏瓶里,加上水,以同样的方式进行蒸馏,妄图提取出另外的衰老物质。结果他什么也没得到,只提炼出一些脏水。
  他不死心,又沿着深巷溜来溜去,或挖阴沟里年代久远的污泥,或藏在别人家的屋檐后面,拿小刀抠陈年房梁的朽木屑,或扣翻脏水桶敲打里面的锈蚀块,鬼头鬼脑检一块藏进袖筒里,若无其事带回家来。总之,但儿跟朽烂老旧沾点边儿的东西他都不会放过,总要想方设法弄到手,变着法儿装进蒸馏瓶里鼓捣一番。他深信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是万能的,足以从中创造出一切。他仿佛得了脑炎或昏热病,每出现一个奇怪念头,必定急急忙忙按照这个念头去做。有次不知从哪里弄到些硝化甘油,竟跟煤油混合在一起,倒进蒸馏瓶里进行蒸馏。他以为,若是能从这种烈性物质中提炼出些晶液的话,肯定能把某位演员的面部改变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英雄,从每一毛孔里渗透出租矿暴烈的奇神异采。结果,这种美妙设想没能实现,却酿成一场事故,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
  那是一个阴雨天。蟑螂在锅碗上爬来爬去,预示着一种不祥。屋里挂着的帐子也发霉变绿了。我坐在窗户前看书,猛然觉得座椅一跳,几乎带着我一同跌倒。那是一声爆炸,“轰隆”一下子震得屋宇颤抖,数百块陈年旧瓦哗啦啦一阵掀动,好似秋天的落叶从屋顶刮了过去。小杂院里的人耗子一样窜出来,在各个角落乱挤乱控。我正惊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见一股硝烟须开那道幕布从密室冲出来,如同一辆卡车卷着滚滚尘埃撞破了墙壁。接着,我丈夫的影子在硝烟中出现了,张着两臂,踉踉跄跄,几乎跌倒。那一霎间,我忽然奇妙地联想到了诺贝尔,想到了诺贝尔从爆炸后的实验室里冲出来的情景。只不过,诺贝尔欣喜若狂地呼喊着:“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丈夫却悲惨地叫着:“我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满脸是血,身上的衣服也烧着了。
  我端起一盆洗脚木朝他没过去,他立刻死蛇一样瘫卧在地,呜呜地哭,发出母鹿般凄凄切切的哀泣声。我把他扶起来时,看见窗户上紧贴着着十几张饼,是十几张挤扁的人的面孔。我架着他出门去医院,小杂院里的人忽然一个也不见了,个个如影散去,把一张张“饼”贴在各家窗户后,每张饼上嵌着两粒白花生糖。
  他的眼睛幸好没有瞎,医生用镊子从他脸上,手上,以及其它暴露部位错出三、四十粒碎玻璃碴,尔后马马虎虎涂点紫药水,拿纱布把他的头脸裹起来,就打发他回家了。他是一位极爱面子的人,那一个星期内完全躲在家里,不肯跨出门槛半步,怕别人看见他的尊容。过了几天,他把头上的纱布一圈圈解下来,拿一面小圆镜子左右照自己的脸。
  “吴艳,我变得很难看,很丑陋了吧?”他很担心地问……。
  “没什么,还跟从前一样。……脸上无非多些坑罢了。”我说。
  “你说是坑?”他不甘心地眨眨眼,又拿镜子来国照。“这跟人们说的麻子可是两回事,对不对?”‘“是的。麻子小,坑略大些,这两个概念是一定要区别开的。”我这样宽他的心。
  他疑疑惑惑又照了老半天镜子,终于放下,闷闷地不再吭气。打这以后,他不再接触朽木头碎煤渣一类的死物质,对另外一些东西发生了兴趣。我深信,头一次诱发了他的邪恶念头,使他踏上迷途之路的,无疑就是那条狗了。
  那是一条只狗,养在窄巷内的一家破门洞里。那个死去的老太婆便是从这门洞里抬出去的。我最初见到那狗时,它还不算太老,常卧在门洞里打盹。听见人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响起它马上直起身,用直勾勾的目光盯人。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显得很衰老了,老得目光昏验,披毛槛接,耳朵无力地耷拉在两边,看来连动一动的气力也没有。不过,但凡巷子里有人走过,它还是要抬起头,用直勾勾的目光盯人,那种僵直呆漠的神情,跟我见过的那个老太婆的神情一模一样。尽管这庞大的城市一再整顿市容市貌,严厉禁止在市区内饲养家禽家畜,狗更是打击消灭的对象,可这狗居然能侥幸留存下来,不能不称之为奇迹。我想,这大概应归功于它沉黯不发声的手段。
  狗的天性就是吠叫,大多数狗这样去做了,因而都被人消灭了。只有这条狗克制了自己的天性,它便在险恶的环境中保存了自己。
  有一天夜里,这拘一反常态地吠叫起来,而且吠得很凶,四邻八巷都能听见。在静夜中,人坐在屋子里听着远远传来的狗吠声,身上便有种发冷的感觉,总疑心什么地方正在发生某件神秘的事情。其后几天都是如此。那狗白天不吠,老在夜里吠。而且总是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吠。而且一次比一次吠得凶,好像要把一生的沉默统统吠出来似的。每逢那狗吠过之后,我丈夫必定从门外慌慌张张挤进来,三分鬼祟,七分紧张,身上藏掖着什么东西,直奔过密室里鼓捣什么。我很怀疑,是不是他每次惹得那狗吠叫,从狗身上揪下一撮毛或剜去了一块肉。因为,他是很乐意把一切与“老”字有关的东西弄一点来,填进他的蒸馏瓶里煮一煮的。他的那只蒸馏瓶上次炸碎之后,他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跟前只一模一样,除过巴斯德,你决不可能再联想到其他什么。
  那狗连续叫了几夜,有天夜里忽然不叫了。这一来,反而使人对安安静静的夜产生了同样的不安,同样觉得是一种不祥预兆。这天夜里,我丈夫在家里,并没有找借口出去上厕所或有另外什么事。我轻轻合上书,有些心神不丁。
  “那条狗怎么不叫了呢?这几天夜里,它总是在这个时刻叫。现在怎么不叫了呢?”我轻声说。
  他也反起耳朵听了听外面,附会着:“是啊,它怎么不叫了呢?也许它死了,叫主人杀掉了!”
  我说:“我总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不会的,不会的,那条狗叫不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拍胸脯又担保,表情很是夸张虚假。于是,我更加深信不疑:肯定要出什么事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我正洗脸刷牙,从窗户里看见外面有几个模样不正的人踅进这小杂院,径直朝角落处走来。
  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喂!你过来,跟你说句话!”那个“喂”字像是在吆唤一头牲口,蛮横气十足,很有些轻侮狎亵的味儿。我丈夫站在门外,结结巴巴问:“你、你们找我,有什、什么事儿呢?”
  那个声音说:“什么事儿也没有,无非想把你牵出去蹓一蹓,给哥几个开开心!你们说是吧?”
  另外几个声音嘻嘻笑:“是!就是!”“快拿绳圈套他吧!”“动手呀,老大,我们可有点不耐烦啦!”
  我丈夫朝后退一步,抗议似的嚷:。“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下,公然闯进别人的院子里,干扰他人正常生活,这是侵犯人权的行为!”他的嗓子又亮又高,显然想引起院邻们注意,站出来给他以声援保护。各家各户的门却紧闭着,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家家窗户上紧贴着两三张挤扁的惊恐不安的脸。
  “‘侵犯人权?”那声音怪笑着,捏腔拿调说,“那你弄死了我家的狗,算不算侵犯人权呢?有人看见你在夜里给我家的狗下毒药,你总赖不掉吧?”
  “对对!我们都看见了!看见好几次,下了好几次毒,依赖不掉!”另外几个声音齐声说。
  “这是诬蔑!血口咬人!我是电影制片厂的一名正直的知识分子,为何要毒你家的狗呢?……你,你们要干什么?”我丈夫慌慌张张退回门里面,可是有一只手也跟着伸进来,一下子把他揪出去了。他便恐怖万分地喊:“救命啊!暴徒要行凶啦!吴艳,快去派出所报案!”
  我急忙跨出门去,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这是怎么回事?有话可以慢慢说,何必要动手呢?”那几个人松开手,对我的出现大概感到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互相挤眉弄眼儿,都不说话了。我丈夫趁机整整衣领,躲在了我身后,这时,那个被称做“老大”的矮汉子朝前跨出小半步,嘬一嘬牙花子,睁大一只疤拉眼儿说:“你是他的什么人,要管这件事呢?”他的头很大,身子很细很小,底下没有腿,或者说顶多有两根细骨头支撑着。其他几个人也都如此。
  我说:“我是他的妻子,当然要管这件事。你们说他毒死了你家的狗,手中有凭证吗?”
  “凭证?”矮汉子翻翻疤拉眼,转身一指那几个人,“他们就是凭证!他们都看见了!”那几个脑袋便挤在一起,齐声说:“对对对!我们都看见了!我们都是凭证!”
  我说:“就算你们都是证人,那你的证据在哪里呢?
  你们说他毒死了你家的狗,用的什么药,下的哪种毒呢?“
  “这个嘛……,我们可是没想过!”那矮汉子语塞了,头显得更大,身子更小,细细的腿杆骨也立刻消失不见了。可是,他却狡猾地说:“不管怎么说,他在夜里接近过我家的狗,狗就肯定是他毒死的!现在我们来找他,就是要在袖筒子里板一扳手指头,看这事儿该公了还是私了?”
  那几个声音一齐附合:“该公了该私了,你们看着办吧!”
  我说:“公了怎么讲,私了又怎么讲呢?”我丈夫从我身后探出头,十分聪明地嚷:“这是想敲竹杠!吴艳,别上他们的当!”那矮汉子眨巴眨巴眼,说:“公了就是去法院打官司。我们有理由,有证人,一定要让你们赔我家的狗的命,以加倍的钱抵偿一切损失!”
  我说:“去法院你肯定打不赢官司。第一,你只有证人没有证据。证人有可能是假的,证据才是真的。第二,城市里规定不许养狗,没有一条法令说是要保护狗的性命。你为了狗去打官司,不管狗是被毒死的,还是老死的,法院都要罚你的款。说不定还要把罚下你的款奖励给毒死狗的人。所以你根本打不赢官司!”
  这么一来,那矮汉子反被弄愣了,翻着一只疤拉眼儿转不过弯来,有些发呆而不服气地说:“这么说,我家的狗就白死了吗?”其他几个人也大眼瞪小眼,想不出一个好主意。
  我说:“也不白死!你不是想私了吗?你要开个什么价呢?”
  那矮汉子鼓了鼓勇气,终于竖起两根指头晃一晃:“死狗给你家抬过来,你赔我们二十五元钱!若把狗皮给我们留下,就赔二十元好了!”
  我丈夫跳着脚喊叫:“讹诈!这纯属讹诈!吴艳,我们去跟他打官司。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一声不吭走回屋里,取了二十元钱转身出来,交给那矮汉子,说:“我给你这钱,算做对那条狗的一点同情。不管那狗死得怎样蹊跷,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算是两清了,以后不要再来找麻烦。狗皮我们不要,你们自己留着吧!”
  那矮汉子暗自窃喜地接过钱,几个影子立即头挨头挤在一起看。没有腿,只有一堆无用的身子;没有灵魂,只有眼前一小点意外的收获。我微笑着说一句:“你们还不走吗?”这伙人眨眼间做乌兽散,连一点踪影也没有了。
  回到屋里,我丈夫连连顿足叹气,埋怨我太胆怯,丧失了原则性。他说:“他们全是这一带的恶棍无赖,故意找碴榨人钱财。你把钱给了他们,不就等于承认狗是我毒死的吗?我们真该跟他们打官司,以公理来解决一切!”
  我没说一句话,也不想跟他争执这样的问题。我相信他决不会弄死那狗,“但肯定在深夜里接触过那狗,他好几个夜晚的鬼祟行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况且,我为什么要因了一点无中生有的小事去跟一帮无赖打官司呢?公理仅仅要澄清事实,并不包赔当事人因此而耗费的时间和心理上受到的干扰损失,也不能保证当事人今后再不受到纠缠。无论怎样说,用二十元钱打发一场本不该有的麻烦,是最合理之举。他却垂头丧气,唠叨个没完。”你瞧着吧,这下可是惹下祸根了!这次你给他二十块钱,他认为得了理,下次还要来,会伸手向你要二百!再下一次,就会要一千了!……唉唉!“
  “不会的!他们肯定不再来,放你的心!”
  “为什么?你怎么敢这样肯定?”
  “你难道没看见他们都没腿吗?骨子里胆怯虚弱的人都是这样的!”
  “什——么?他们没长着腿?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不再理睬他,勿匆忙忙收拾一下屋子,出门去上班了。
  过了些日子,我丈夫心中的恐惧因素渐渐消除,也就不再念叨这事儿。从他告诉我一个新消息的那天起,他的注意力便完全转移了方向。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吴艳,你知道吗?”
  “什么?”
  “电影制片厂的领导班子要变动了,可能就在这几天之内。”
  “是吗?这倒算得上一条内部新闻。可我觉得,这跟你并无多大关宗。”
  “怎能跟我无关系呢?它的意义可大着呢!你想,假如这次换了班子,或者从其他地方调进来一位新领导的话,我的建议报告再打上去,极有可能要兑现。因为每一届领导上台,总要急于搞出一点成绩给别人看,对大胆创新的方案尤其重视。对我来说,这个机会太重要了!”
  他很兴奋,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急切期待。那几天上班挺积极,清晨早早推上车子走出去,晚上挺晚才回来。每天都要带回来几条新闻,津津乐道地讲述电影制片厂的人事斗争如何复杂激烈。比如某某人公开拉选票,反被某某人巧妙地利用了别人的反感心理,为自己赢得了多数。再比如某某人忙于活动上层人物,却忽略了基本群众,以致于有人在阴谋的操纵下接二连三贴出了匿名小字报,等等等等。我推测,类似于他这样的小人物,在电影制片厂的换届风云中肯定属于不甘寂寞的类型,扮演着上窜下跳的可爱角色。这类角色往往得不到直接利益,只能把自己的企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但他们永远要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把每一个公开场合搞得乌烟障气。
  没出一个星期,他变得垂头丧气了。下班回来不再吱声,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坐立不安,热衷于谈论单位里流传的各种小道消息,反倒显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问他怎么回事,他阴沉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他便破口大骂起别人来,言辞激愤尖刻,骂的话也十分难听“他妈的!这简直不是人的世界,而是猪狗交配的场所!
  电影厂的男男女女我算是看透了,只消得到一个飞吻或者传递出去任何一种眉眼,他们就不惜颠倒黑白,能把自己的良心出卖!他们根本不能算做炎黄的子孙,全是犹大的后代!“
  他又捶胸,又跺脚,又揪扯自己的头发,有点近乎发疯。
  原来,电影制片厂的领导班子确定了。担任新厂长职务的是原先的一位副厂长,也就是那位肖女士。肖女士能在风云变幻的政治角逐中上下周旋,不仅维持了原先的地位,而且又踞升一级,成为电影制片厂的第一领导,足见谋略之成熟。她一就任,马上把一批亲信骨干提拔到领导班子中,成为强有力的左右手。那位黄导便是其中的一个,由导演升为副厂长,仍兼导演职务。这意味着,我丈夫的化妆新方案仍将跟从前一样,被长久搁置一边。尤其不幸的是,女厂长一上任,立刻开始追查换届中出现过的对她不利的流言蜚话,直来查去,许多人把罪过推到了“崔老片儿”头上。黄导秉承女厂长的旨意,找我丈夫严厉地谈了一次活。这更加意味着,他的化妆方案不但要被长期搁置,连他本身的处境也不太妙了。他根本不懂政治,无意中却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他实可谓天底下的头号倒霉鬼。这或许不为别的,只因他长了一张信口开河的烂嘴巴。
  他在极其不妙的处境中是怎样缩起脖子做人的,我不太清楚。一回到家里,他的怨气候统统发泄出来,比打翻的酱缸还要酱缸。他骂道:“那女人是个什么玩艺儿?不过是只烂破鞋罢了!她几十年里演的影片超不过七、八部,净是些不起眼的配角儿,前前后后鬼混过的男人倒不下一百个!她争取到的每一次上影片的机会,都不是靠演技和表现能力被导演选中的,而是用她的屁股换来的!全制片厂的职工,谁不知道‘肖公汽’这个老绰号?只是无人敢说罢了!她一步步上台靠的什么?还不是靠的那些旧相好,新拼夫?论演出艺术,论领导能力,哪一点能排得上她?这才真是应了一句老臭话:玉腿金枪翘,累死牵马人哪!”
  我对他的这种态度很不以为然,觉得额近似于小人的做法:当面超奉不尽,背后专拆烂污。此种受到压抑后躲在角落里诅咒谩骂的扭曲形态,几乎是他这类人的通病,又可鄙又可怜。不过,看看命运对他接踵而来的捉弄,也着实不能不让人同情他。没过一个月,摄制组就取消了他搞演员化妆的资格,让他改行去打来,搬搬道具什么的。
  这不啻于要了他的命,剥夺了他的全部希望和追求的权力。那天夜里,他在外面喝的酩酊大醉,一进门便坐在地下,痛哭流涕地说:“这叫我怎么活呀!吴艳!你说我到底得罪了谁,他们就要这样对待我,整治我呢?……不行!我要去告他们!告到文化部!告到中央去!”
  他疯疯颠颠哭一阵,跳起来骂一阵,一直闹腾到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睡着后还胡话不断,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朝下淌。瞅着他那小老鼠一样蟋缩的姿势,我怦然心颤,不由为之感到心酸。不管他怎么滑稽可笑,怎么喜欢装模作样,他也毕竟是我的丈夫,是一个努力维持自尊心的最起码的人。走进社会里,他等于一头孤立无援的小兽,处处小心处处落人陷坑。回到家里,他自然要耍一耍任性脾气,抖一抖大丈夫的威风,以表明他存在的重要性。对这么一个自狂自妄而又心底极虚的人,我还能说什么,要求他什么呢?
  他陷入难以自拔的消沉中,性格更加乖戾无常,令人无法捉摸。他后来干出的许多无聊事儿,常使我气愤,感到无法容忍。我曾经养过一盆月季花,深绿色的叶子圆而稍呈毛尖,猫耳朵似的,煞是逗人爱怜。顶上常开一朵紫红色的花,既有牡丹的富贵之态,又不失海棠的典雅素朴,很是端庄。我十分珍爱这盆花儿,将它摆放在窗台上,闲来给它浇浇水,施施肥。它是我读书之余唯一获得休息和乐趣的妙物。可是它“死”的十分蹊跷。前一天我给它浇水时,它还生机盈然,一枝独秀,给这见不到阳光的屋子里凭添着几分绿意。第二天见到它,已经技枯叶黄,花朵朽尽,像根干草似的栽在花盆中。我不由失声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花怎么突然死了呢?”
  他踱过来,歪头瞅了瞅花:“它死了吗?啊啊,死就死了吧,你可以再养一盆。”
  我极为生气,大声嚷叫:“你说的倒好听!你以为一盆花的价值仅仅在于它活着,其中没有渗透着人的许多感情吗?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怀疑,此事跟他有密切的牵连。近两天他常在这花跟前转悠,趁我没注意时不知捣了什么鬼。
  “这……,我可就说不上了,一盆花儿,本来活的很好,可它突然死了,我怎么能说清原因呢,也许是老死的吧?”
  他摊开两手,做出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不断眨动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狡猾,满足,和极不诚实的成分,看上去十分可惜。我无话可说,心里堵得难受,狠狠瞪他一眼,伤感地别过脸去。我不想再看那死去的花儿一眼,它把孤寂突然带进我的心中,使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仍怅。
  晚上下班回来,我默默抱起花盆,快步走出巷口,把它扔到了一小堆垃圾上。朝回走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难道不是那干萎的花枝和摔破的泥盆吗?它曾经与我朝夕相伴,带给我多少情趣与快慰。如今我转身离它而去,它却如尸身被抛弃在旷野中,将要在漫漫长夜中踏上另一条永恒的路程了。
  我一整夜没睡好觉,眼前老有一堆破碎的花盆片在晃动。
  第二天早晨我去上班,走出巷口时朝倒垃圾的角落处瞥了一眼。我突然站住了。发呆。惊奇。也很茫然。我实在不明白这一刻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究竟是时间在逆转呢,还是我自已被倒置了过来?我看见,那堆垃圾上傲然挺立起一株绿碧碧的花儿,曾经枯萎的花蕾含苞欲绽,一片片舒展开的叶子上沾着晶莹露珠,看上去如此清新娇艳,格外引人注目。这正是我的那株月季花!它带着死亡的羞辱被我连同花盆一道扔掉了,想不到一夜之间又奇迹般复活,而且对周围的一切显得如此鄙视。莫非,是大自然的风寒晨露重新锻造了它的生命,使它像打碎的灵魂那样在破瓦砾中顽强站立起来,因而对这世界少了几分信任,多了几分冷峻?我看见它,感到一阵羞愧,面热心跳,一时抬不起头。正当我迟疑发呆间,一辆拉灰渣的卡车开过来,停在那堆垃圾跟前。五、六名清洁工人跳下车,一声哈喝,大锨挥舞,卡车周围立时尘灰飞扬。我来不及惊呼一声,那株月季花已被铲起来杨向半空,随着纷纷飘落的脏物抛在了卡车上。
  卡车转眼开走。我心中空荡荡,像是失落了什么。
  我隐隐约约产生了某种猜疑,但又无法证实,没有确凿证据。过了些日子,从邻居家的一只猫身上引发的事情,更加深了我的这种看法。那是一只母猫,整天卧在对面那户人家的窗台上,眯缝起眼睛打盹。它把身体保养得胖胖的,一天到晚不断拿爪子洗脸,炫耀身上漂漂亮亮的金黄色细毛。它无疑属于那种不遗老鼠,只会对人献媚的平庸懒惰的猫儿。在这人情很冷漠的小杂院里,这只猫反倒比人活得豁达自在,经常悠闲地踱进各家各户串串门,力求讨得所有人的宠爱,对我家也不例外。
  这猫从不偷吃别家的食物,处处以学习来的教养做为自己立身的准则,所以小杂院里的人对它谈不上喜欢,但也不太讨厌它。
  我丈夫在无聊之时逗逗这猫儿,把啤酒倒在手心里让这猫儿舔,也是常有的事,并不足为怪。可是有一天,这猫儿从他的密室里钻出来时,完全变了模样:两只眼睛幽绿绿的,磷火一样闪动;身上的毛似乎脱落光了,露出一个精瘦条条的身子——那纯粹是一具干骼髅骨架。它跟鬼魂一样在地下慢慢游动,身两侧的助条一根根透明而弯曲可见。我骇了一跳,冲到密室门口,愤怒喊叫:“你,你在干什么!这是玩的哪种残忍把戏?”
  他装做吃惊地走出来:“什么事,吴艳?这样大惊小怪的!”
  我踩着脚说:“猫!这只猫!你为什么要把它弄成这样?”
  “猫?它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啊?”他四下里看了看,继续装糊涂。我气得双目喷火,恨不能将此人撕成碎块。“你这个邪恶的东西!魔鬼!只有灵魂沤烂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情!”他连忙后退一步,挤出一脸假笑,求和地说:“你瞧你,为一点小事值得生这样大的气?就算那猫发生了一点儿变化,看上去怪吓人,你也不必担心它。
  用不了两天它又会跟原先一样。我可没有伤害它一丝一毫这时,对面那户人家传出一声惊叫,片刻杂沓混乱,有什么家具哗啦一下翻倒了。猫儿哀鸣着逃窜出去。接着,那户人家的人惶惶不安地出出过进,又朝当院里丢扫帚,又在门据上挂锯条,送鬼神,避邪气,至晚时还在门口烧掉一只养麦皮枕头。至于那只猫儿,被主人家打走后变成了一只野猫。不知从哪里勾引来更多的雄猫,一到天黑就在这一带闹腾,偷吃各家挂在外面的食物,在屋顶上交配时发出呜咽凄厉的长吼声,弄得人人心烦,家家不安。猫害从此无法根除。
  那天晚上,我跟我丈夫大吵大闹了一场。为了一只猫,更为了使我感到伤心羞愧的月季花。也许,还为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情绪?总之,我失去理智似的,拼命喊叫,语言也格外刻薄无情。
  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真正动气跟人吵闹。我觉得我的忍耐程度已经到了极限,再承受下去,非发疯不可。与其变成一个真疯子,不如在变疯以前把所有的废铜烂铁统统丢到我最憎恨的这个人头上去,以解心头之急。
  最初,他很恐惧,呆若木鸡看着我,不知该如何应付。过了片刻,他变得强硬起来,双脚跳着,嘴里骂着,又伸胳膊又橹袖子,还抓起一根火钩高高举过头顶,做出一副气势汹汹要打老婆的架势,企图把我镇住。我丝毫不畏惧,甚至扬起脸儿逼近他。他畏缩了,害怕了,一下扔掉火钩子,抱头蹲在地下呜呜大哭,不时捶打自己的头。
  “我苦呀!吴艳!你不知道我内心有多么苦!在这茫茫人世上,若是连你也容不得我,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安慰可言呢?……呜呜……瞧我现在变得多么可怕,多么野蛮,多么无情无义了啊!我居然动手打了自己的妻子,打了唯—一个关心我,体贴我的亲人!我真浑!
  真不叫人!……求求你,吴艳,请原谅我,原谅我的野蛮和粗鲁。我今后再不这样动手了!……呜呜!“
  他其实根本没敢触碰我一下,却一口咬定已经打了我,并且还要请求我原谅他,以此来设想他也具有着野性和柔情的双重性格。甚至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与他已经闹到不可开交,悲愤交加的地步了,他还是丢不下装腔作势的臭架子,以为他也像最勇敢的男人一样,是力量、粗鲁和美感魅力的综合化身。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啼笑皆非的男人啊!我几乎连嘲笑他的劲儿也打不起来。我沉着脸不再吭气,一场争吵就算结束了。
  这是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一整夜无法合眼。他则钻进密室里,哭泣着给他舅舅写信,一整夜不见出来。我心中深深叹息一声,暗自想:他也确实够可怜。他伏在昏暗的灯光下,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拼命结舅舅写信,一定又把如岩浆般积聚的压抑,如冰雪般感受到的人世的寒彻,如烈焰般燃烧的悲愤统统变成词句零乱的文字,对这世界做一声泪俱下的控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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