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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过去,并无什么大的变化出现。无论在工作单位还是家庭生活中,都是如此。这使人联想到了一部古老原始的捣米机,将它粗糙磨秃的木质头颅慢慢昂起来,沉重叹息着落进石臼里,反复夯砸,疲惫不已。每完成一次举落动作,便意味着过了一天。而它的全部推动力量仅仅来自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河,永不停歇。
  对我丈夫来说,他生活的核心内容完全是由他本人,他的梦想——对植物的不懈榨取——和给神农舅舅写信这三种要素所构成。这种三位一体的牢固结构支撑着他的精神世界,同时也如圣父,圣子,圣灵的光辉对基督徒的普照,沐浴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的勇气由此而获得,他的不幸也由此而造成。他绕着几个方格跳来跳去,固执地追逐着每个幻想的影子,永远以为只要再跳一下,必能得到世界冠军的称号。其实他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永远跳来跳去。他自己对这点毫无察觉。
  对我来说,一成不变的生活使我渐渐变得慵懒了,一分一秒溜过去的时间不知不觉磨钝了我的感觉。我照旧坐在椅子里读各种书,借以排遣漫长的时光,但神思已不像以往那样集中,时常觉得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悄悄接近我,从我读的书页上潜入我的心中。若是我抖抖书页,直起腰身瞅一眼左右,这东西便倏然消失,隐藏得无影无踪。待我低下头继续看书时,它又悄悄来到我身边,变幻着形体钻进每一个铅字里干扰我的心境,使我无可奈何。
  这是一种似有似无,既像影子又不是影子的东西,你很难捉摸把握住它,给它下一种定义。它对你却钟情得很,每时每刻会不得离开对你的纠缠。
  有时,我会上书页,呆呆地想一阵子心事。我在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由于不变的事物长久魔压着我的情绪,慢慢使我消沉下来,开始以黯淡的心灵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了吗?或者说,是由于这家庭里少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事物,而我却不知道它?那末,缺少的这种东西是什么呢?莫非是一个孩子吗?从介绍家庭生活的种种资料来看,孩子无疑是维系家庭的重要纽带,不管什么样的家庭,一旦有个婴儿叭叭出世,其意义决不仅限于做父母的将要承担起养育后代的责任,更重要的,则意味着~根轴心将会连着两只叶片旋转下去,再也不会停顿。对做父母的来说,劳碌与欢乐是对等的,也是不言而喻的,对孩子而言,却把一种全新的气氛带进一个家庭里,使得寂寞不复存在。
  由此看来,孩子确实是一种至关重要的因素。一个家庭里不应当没有孩子。
  不过,我又想,有些家庭里没有孩子,不也过得平静雅致,自有另一番生活情趣吗?这无非是不同形式的参比对照。当你站在陡峭的岩壁上,望着江水于峡底奔腾而泻,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时,你的心情也会受其感染,微微激动起来。当你寻着婉暗的鸟鸣声踱人清晨的密林里,俯视着山溪从岩石缝里流出,境蜒淌向远方,隐人若有若无的雾气中时,你的唇边又会挂出梦一般的微笑,为它的恬静与流畅长久沉思。我想,生活不也如此么?有孩子的家庭和无孩子的家庭不也如此么?只看你从哪个角度去认识它而已。这并不责怪谁。
  尽管如此,我内心里依然有种缺少了什么的感觉,无法将干扰排除。
  有天夜里,我很坦率地对他讲了讲我的心情状态,期望能得到他只言片语的安慰,结果大相庭径。这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他下班回来后匆匆忙忙钻进密室里鼓捣蒸馏瓶酒精灯之类的玩艺儿,忙得晚饭也顾不上吃,直到半夜也不见人影钻出来。我看了一阵子书,熄灯躺在床上,碾转反侧,长久难以人睡。后来,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他从密室里钻出来了,蹑手蹑脚溜到床边,小偷似的爬到床上,窸窸窣窣解扣子,脱衣服,然后一骨碌钻进被窝里,幸福地吁口长气,低低哼一声,再无一点声息。
  我就是在这时轻轻开口,对他讲了我的心情的。起初,我以为他睡着了,长时间没有一点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咳嗽一声,在黑暗中用一种十分讲究礼貌又非常抱歉的鼻音说:“对不起,吴艳。今天我很疲倦了,况且明天也不休息,还得如常上班,所以无法跟你表示亲热,请你原谅!”
  我心头猛地收缩起来,像是被人剥光衣服拿鞭子抽打似的,感到了无比的羞辱。难道我心里动过什么念头,对他提出过某种要求吗?难道我长久侧转难眠,就是要等着他这副干柴骨架贴住我的身体吗?他以如此装腔作势的口气对我表示道歉不啻于一个乞丐走到路人跟前,十分猖傲地说:“对不起,我身上没装零用铜板,所以不能给你施舍了!”而且,他这样对待我已经不止一次。有时我明明睡着了,他还要轻轻把我推醒,对我如此这般讲些请求原谅的话。他大低以为我是一只饥渴难填的口袋,永远在眼巴巴盼望着他的爱降临。
  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扼住此人的细脖子,一下子将他指死。这种愤怒使我在黑暗中翻身坐起,大声喊道:“你,你给我坐起来!”
  “你要干什么?”他惊慌地嚷,手忙脚乱开亮灯,哆嗦打抖坐在被子里。他上县光着,因而露出根根肋条和小肚子上松皱丑陋的皮,两条精瘦的胳膊如同两根筷子。他紧张得不知所措,以为我要同他打架,两只眼睛睁得鹅卵大,抓起被子里在身上又滑落下去。
  “你听着,今后不许你再污辱我!也不许用自以为是的态度损伤我的人格!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狠狠瞪着他,把久已积蓄的仇恨倾泻出去,包括结婚前的老账也一并算上了。我的胸部依然气得一起一落。
  他眨眨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松了口气,脸上立刻堆下笑容。“啊哈!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强盗闯进了屋呢。吴艳,别闹了,别再耍小孩子脾气。行行好,快睡觉吧,时间可不早了!瞧,我都要感冒了!”
  他把电灯弄灭,赶紧又钻回被窝里。不一刻,他便睡熟了,在睡梦中又磨牙,又打呼喀,又放响屁。虽然他的大脑暂时停止了活动,整个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清他睡觉时的姿势:身体本能地蟋缩成~小团,仅占去被子里很小的一点面积。他需要很好地保
  护自己的头,所以这颗“土豆”深陷在松软的枕头中心,上半部分暴露在外,下半部分藏掩进被子里——那是两只鼻孔和一个尖尖的下额。但凡鼠啮类的小动物,睡觉时大都是这般模样。
  连他睡觉的姿势也表现出某种十分自私的本质。
  我却半倚着床栏,许久无法人睡,后来索性披着衣服下了地,弄亮台灯静静读了半夜书。
  的确,世界上除过我这样的傻瓜蛋,又有谁肯嫁给像我丈夫这样的人呢?他不但离过两次婚,在自己的婚史上留下了声名狼藉的污点,而且事业上也不像他想的那么美妙如意,以为某一天早晨醒来,立刻会被千百万人簇拥欢呼,高高抬起抛送鲜花堆里。这使得他常常陷入深渊中无以自拔。一方面拼命酗酒,让自己的肉体瘫在烂泥里。另一方面无休无止地给他舅舅写信,在信中絮絮叨叨述说他的苦恼与不幸。
  有时候,他在灯下一边写信,一边呜呜咽咽哭泣,让泪水在脸上纵横流淌,将大把鼻涕甩在椅子底下,毫不掩饰自己的羞耻,像个受尽委屈牢骚满腹的孩子。
  尽管如此,他仍然坚持不懈地进行战斗,一时一刻也不肯放弃他所热衷于搞的“研究”工作。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甘心失败,把他那面被破烂烂的旗帜卷起来压在屁股底下。他被一种狂热的幻象蒙蔽着,进入苍苍莽莽的热带雨林里,再也无法走出来。
  每天除过上班外,他其余的时间都钻进暗室里,从事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每次钻进密室时,他必定要求我在外面把那块厚厚的帷幕拉上,遮挡住整面墙壁。他~再吩咐我,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他不在,出远门了。虽说无人来过一次,他依然一再叮咛这一点,好像他身后时刻有个密探跟踪似的,好像他家里永远有接待不完的客人似的。他无疑属于这种类型的人:时常觉得自己正处在全世界的关注中,时常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屏息致气盯着他,有无数个摄影机的镜头正对准他,只要镁光灯咋味谋呼响一阵,他就被牢牢拍摄在历史的照片上,从此再也摆脱不开各种纷至沓来的纠缠打扰。所以他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把自己隐匿起来。再进一步,他就会在门口张贴一张“谢绝会客”或“谈话不得超过三分钟”的小纸条了。他也许不知道,类似于他的人往往不是患有严重的疑心病,便是得了妄自尊大的癔想症。可他丝毫也感觉不到这点,总爱把自己搞得神神秘秘。
  他喜欢这样。他其实是个鬼鬼崇崇的影子。
  曾经有多少次,他侧着身子挤进门,脖子紧紧缩着,两只眼睛乌鸡似的骨碌碌转动,怀里显然藏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掖得严严实实。他不跟我打招呼,也不理会旁的什么,径直朝暗室墙壁奔过去。起初,我还认认真真问他一句:一喂,徐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呀?这么遮遮掩掩的……“后来我懒得张口,也不想再问了,一切由他去。因为他肯定不会跟我讲一句话,有时顶多朝我摆两下手,那意思是”请不必多问“,脚下的小趋步却不停,俨然像一名办大案子的律师,腋下夹着至关重要的案卷材料,顾不上跟闲人多说一句话,急急忙忙要替人去打官司了。
  他奔到那堵墙壁跟前,一头扎进密室里,在工作台前的一把老式椅子里坐下,这才长长松口气。只有在这时,他才感到安全了,可靠了,心底踏实了。他在外面的世界颠沛流离转了一大圈,小心翼翼跳过无数沟洼,绕开许多深坑,浑身沾着征程的灰土,如小兽般终于惶惶地回到自己的窝中,回到了上帝分配给他的无拘无束的小角落里,怎能不如释重负地产生一种解放感,变得格外自信了呢?
  他只须眯起眼睛环顾一下左右,神情间立刻会流溢出快乐满足的光彩。对他来说,这狭小暗室里布置的一切,完全是一个治理得很好的帝国,一切都由他来安排,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与其说他在欣赏世界的这一角落,莫如说更主要是欣赏自己。他一直认为,在人类所有的发明创造中,他本人所从事的无疑是最伟大,也最有价值的一个项目了。
  他把藏在怀中的宝贝东西取出来,不外乎是几株连根的野草或一小把枯树叶什么的。他举起手中植物,拿到昏暗的灯光底下细细察看时,总要叹息一番,喃喃自语一番,为生命由辉煌走向衰老而惋惜;为一个有心人在黄昏时刻拔起了它们的根而负疚;为它们谅解了他的行为,与他达成了默契而表示深深的感谢。
  然后他就开始忙忙碌碌做自己的事情。先把植物用清水洗净,洗得每一条细小根须发了白色。用一台小巧的裁纸工具将植物细细切碎,其过程如同对待中草药,根是根,茎是茎,叶子是叶子,分别规规矩矩分开。接下来,是一整套榨汁,蒸馏,离析取样,封存人瓶的系列操作过程。
  他用来榨汁的工具,跟螺旋榨油机的道理十分相似。
  一根短短的粗螺杆竖直固定在工作台一角,螺杆底部牢牢焊接着一个圆形底盘。在这底盘里面,留有四个槽漏小孔,做为汁液流出的通道。操作时,他把切碎的报快或茎叶分别倒进底盘里,摊平,压实。一块中间有孔的圆形钢板盖在底盘上面,边缘恰好严丝台缝。随即,他拿起一个带螺孔的手柄套在螺杆上,飞快地朝一个方向摇动。圆形盖板在力的作用下向下沉落,榨在下面的植物碎块嘈嘈切切骚动一番,呻吟一番,骨节与骨节相碰撞,茎肉与茎肉相磨擦,上下合拢的强大力量逼迫着它们朝中心处相挤,相挤,再相挤,过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变成没有一点水份的残渣留在那里。它们的血液则从每一条碾烂挤破的纤管里奔逃出来,进溅出来,汇集成几股涓涓不断的细流,顺着几条胶皮软管流出去。
  这往往是些绿色的,褐色的,土黄色或黑灰色的液体。经过最初过滤,它们还是浑浊液体,保留着许多杂质。他把这些液体注入蒸馏瓶内,点燃酒精灯,一眼不眨地注视着瓶内的液体渐渐泛起无数小汽泡,最终沸腾起来。这只蒸馏瓶极易让人联想起巴斯德使用过的怪玩艺儿,瓶肚子很大,很圆,瓶颈细细的,长长的,微微朝下倾斜着伸探向前。一个盛满冷水的容器浸泡着瓶颈,使其受到冷却作用。蒸馏瓶内的汽体通过这里时,一小部份丝丝缕缕吐出颈口,去向不明地逸向空间,绝大部份凝聚成水珠,沿着长颈流出颈口,一滴一滴落进下面放置的一个小瓶里。
  这是一道极需耐心也很费时的程序,有时会延续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夜。他反反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切料,榨汁,过滤,蒸馏,直至提取出一滴滴透明晶液,还不算完。他觉得现有程度的蒸馏液体还不能算做最纯净的物质。他要将提取出的晶液重新注人稀释硫酸冲洗净的蒸馏瓶内,做二次加温提纯。等到更纯净,更透明,更无形体的一滴滴晶液存入新的小瓶内,他才感到满意。
  他的目光在这时灼灼闪亮,其惊奇与激动不亚于居里夫人注视着提炼出的第一克镭。
  再往下,他抓紧时机坐下来,手捏一只滴管,从不同的小瓶内取出微量液体滴在玻璃片上,用PH试纸一次次检测每一种晶液中含有的酸碱比例度。他干这件事时手往往抖得很厉害,老也撕不好每一小条PH试纸,所以他就尖声喊叫,狂忿地举起拳头发脾气。但他仍然要将一条条浸了液体的试纸放在显微镜下细细观察,以求测得最精确的数字。他所干的这些,完全是化学家的事情。他的神情也跟考古学家一样古怪,易于激动。他却从不承认自己跟化学家或考古学家治任何边儿。他只骄傲地宣称,他就是他——一位献身于电影化妆事业的普罗米修斯——生为此项目的而来,死为此项目的而去,他怎么可能成为其他任何类型的人呢?
  在他工作台底下的大抽屉里,塞满各类试剂和化学药品。他将每次蒸馏出的不同晶液摆在面前,逐一检测出它们的酸碱度后,便取出相应的化学药品,对那些有待封口的纯净液体进行最后中和。他经常使用的化学方程式大致如下:FeCI.+3HZO==Fe[OH〕[脓体]+3HCI将此解释开来,也就等于:狗尾草@十蒸馏水=阿克斯(2号溶液)
  百公克斤他用这种方法,彻底除尽花液中的颜色和气味,使之成为无色无味的奇异存在物,仅留下他最感兴趣的东西。
  他把这项工作视做对灵魂的提炼。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生命中最丑恶的东西——衰老——提取出来,使其占据支配一切的地位。无论在从前还是今后,(也许直到他死)他都会,也必定会以沉迷狂热的激情来做这种事情。他或许不知道,当他在四堵墙壁之间间来跳去时,当他忙得满头大汗,急急忙忙拉开抽屉胡乱翻动着寻找某个配方分子式时,他的身影便在幽暗中分离成好几个,时时散开又聚拢,看上去好像有一群小精灵在忙碌活动。
  有几次,我亲眼看见那些小东西爬上爬下,或藏进书橱隔层里,再也不见出来,或扛着一只蒸馏用的架子从屋角跑到屋中间,轻轻一跳,就跃上了灯光映照的工作台……。我十分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
  在这时,也只有在这种时刻,我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静温。我好像夹在了阴阳交界的缝隙之间,除过自己的呼吸,什么也察觉不到。在我身后,仅隔着一层幕布,是一个无声活动的影子,这影子显然是冥界中的幽灵,永不知疲倦厌烦。在我前面,则是黄昏悄然退去,夜色即将袭来时的雾霭。我能感觉出这氛围的神秘与孤独,却猜不透它究竟源自何处,为什么长久地朝我逼近。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同此人生活在一起,像只小猫被安放在人间与冥间的人口旁边懒洋洋打盹,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除过命运的神秘安排,难道还能得出另外的解释吗?
  我这样还想之时,往往仁立在那道幕布跟前,脸上挂着微笑。我说不清这微笑是淡淡的悲哀呢,还是对命运的无动于衷的认可。我时常惶恐地预感到,我的一生也许将陷入此人制造的混乱生活里,再也无法脱开身。
  从前我可着实没有料到这一点。
  世上有无以数计的人。无以数计的人组成了千百万个家庭。在千百万个不同的家庭里,请想象一下这么一个家庭的日常情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后窗户用报纸严严实实堵着,前育和门不过是开在墙壁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方格。从低矮的窗口望出去,首先看到的是煤池和破烂难,再有就是小院里活动的人影,个个阴郁沉默,鬼影似的移游进出。
  屋内陈设极简单,除过一些生活必用品,见不到一件多余的家什。夏天屋内极闷热,空气又不流通,成群的蚊子嗡嗡飞,饱吮着人的血液,使你不能不想到日本人的轰炸机编队,在一九四一年成功地偷袭了珍珠港。到了严冬,这屋子被围困在低温下,屋中心生一只小铁炉。若是老天爷降一场雪,屋外白雪堆砌,屋内热气散尽。这时你产生的幻觉不是别的,老怀疑自已被流放到了格陵兰岛上,一心一意期待着夏季的到来。
  假如说这屋子是个藏身的洞穴,我与他恰似两只进进出出的土拨鼠,把一年四季的足迹留在了窝口。
  每天清晨,我从鸡肠子似的窄巷走出,拐弯抹角来到宽阔大街,自会产生一种被解放的感觉。这时,红日正从东方喷薄欲出,冉冉上升,街旁栽种的花木还沾着晨雾过后的露水,显得苍翠欲滴。街上人流涌动,车辆来往。一座巨大城市的苏醒从这生机勃勃的动感中全然表现出来。
  我想,单单为了这清晨,为了这轮升起的红日,我把自己轻施淡抹地打扮一番,也是值得的。
  待到黄昏,我从下班后十分拥挤的公共汽车里挤下来,重新走近这片低矮破旧的住宅区域,一种压仰感和被排泄的恐惧意识又油然产生。在我身后,宽阔的街道和高耸的现代建筑越离越远,经过一整天的喧嚣和尘土遮蔽,这城市已失去清晨的生机和金色光辉,显得衰老疲惫。在我两旁,陈年屋墙上的砖皮片片剥落,永远遮挡在不见天日的阴影中,阴沟污水到处横流。夕阳投射在起伏不平的屋脊上,犹似照射着一群卧倒的老绵羊。在我前面,一步步朝尽深处延伸的,并非连接着坦途的自由之路,也非希望所在,而是通上悬崖的羊肠窄道,一条再无回旋余地的绝路。
  这片灰暗老旧的住宅区域,这片大杂院套着小杂院的居住群落,大概同任何生命事物一样,曾经有过辉煌鼎盛的时刻,有过庭院连接梨花引蝶的骄傲回忆。随着岁月流逝和世事变迁,它渐渐被风雨蚀尽了以往的色泽,变得衰老了,丑恶了,以至于成了庞大城市肌体上的烂疮,高大楼群背后的贫民窟。连包围在它四周的楼群也很快显出陈旧暗色,好像要随它一块进人墓地,烂在同一片沼泽地里。现代文明的发展速度远远来不及对此补救。
  每每想到此,我便感到心灰意懒,工作一天后的劳累仿佛变成暗灰色的铅,从缓慢跳动的心头直沉入沉甸甸的双腿上。我一步步朝窄巷深处走,时常以为自己徘徊在中世纪的回廊中,退回到了原始社会的村落里。走到“盲肠”尽头,踏入低矮的门媚,我方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依然处在现实生活中。
  只须环顾一下屋内陈设,我便明白,我又要同此人见面,同呆在一个屋檐下,开始一种单调循环的生活。我无法断定自己是不是厌恶此人,憎恨这种零乱无章的生活。
  但我明白我必须耐着性于忍受下去,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第无数天如此。再过几十年,还是如此。第一天和几十年后的某一天绝不会两样。我已经清清楚楚看见了我的未来,连我今后将要留下的每一步足印也瞅得历历在目。每日里走进巷口时,那个直勾勾盯着我的老太婆,无疑是我几十年后的影子。她并不知道这点,也从不对我打招呼或表示什么。她只是那样直瞪瞪地看着人,每天黄昏时仁立在巷口,看上去怪吓人。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死去,被一小串披麻戴孝的白影子无声无息抬出去,拍过她走了无数次的路,她还是不知道,她就是我未来的影子。
  若说我回复一日的生活内容,大约可分为“动”和“静”两个概念,所谓“静”,当然是指他钻进密室不露面的时候。我闲着无事,往往捧住一本书津津有味地阅读,有时一连看上几个小时也不觉厌烦。夏季时,我躲进蚊帐里,床栏杆上夹一盏小台灯,让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一个个跳过我眼底。在冬季,我紧偎在小铁炉跟前,一边取暖,一边慢慢翻动书页、任凭屋外北风呼号或白絮飞舞,也难以打断我的沉思遇想。这是消磨时间的唯一的一种好方法,它能使人忘掉烦恼,足不出户地在时空各处漫游。
  有时,我也会突然想起我的丈夫。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仍然围着工作台忙碌不停,一心一意提取着“衰老”
  么?随之我会将他忘掉,重新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我倒非常情愿这样,让他与我相互忘掉对方,各自沉醉在自我创造的小天地里,互不干扰,永远如此。
  但这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从密室里一钻出,原有的宁静立刻会遭到破坏,我便被拖进“动”的漩涡中打转。况且,你根本无法断定他在哪个时刻出现。有时,我刚埋头于阅读的书里,他的头忽然从幕布中间探出,先朝左右打量一下,惊魂不定地问道:“吴艳,你还在这里么?刚才没人来过么?”我往往来不及回答,他已经松了口气,“噢噢,你还在这里,这就好,这就好。继续看你的书吧,只是别让人进来打扰我就行!”说完,那颗小土豆似的脑瓜又缩回幕后不见了。在这种时候,我难以确定自己心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的心绪被扰乱,需要好一会儿才能重新平静下来。我不知该对他念念不忘地惦记着我表示感谢呢,还是该恼火地把我视为一个看守空屋子的仆役?也许这两种心理成分都有。
  他从密室里钻出来,不外乎这么两种原因:其一,他肚子饿了,不得不出来寻找吃的东西;其二,他憋不住大小便了,也会如箭般从幕布后射出,急急窜向门外。其速度之快,常使我为之惊愕。倘若他肚子饿得咕咕响,四处搜寻吃食又寻不到,便跺着脚大发雷霆,挥动两条干细胳膊。
  “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连一口吃的东西也没给我准备呢?我搞自己的事业,忙得不可开交,你这个后勤部长就是这样当的吗?失责!这是纯粹的失责!”
  “你很忙,难道我就不忙吗?后勤部长不是天生就该妇女当的,干大事业的伟丈夫们也该亲自试试!锅在炉子上摆着,你就不能做一次饭吗?”
  对此,我往往不动声色地顶住,口气尽量装得很轻松,暗含讥讽。他不再吱声,小脸面变得铁青,气哼哼冲到炉灶跟前桶火做饭,把锅勺碰的叮哨响。而且,他这人十分自私,总是做一丁点吃食,或煮点面糊糊,或抱包方便面,或掰几块朱古力丢进牛奶里,呼呼嘻嘻几口吃掉,刚够填饱他的肚子。至于他的妻子,好像根本不存在,只留下一只脏锅等着我去洗。起初我气得要命,真想跟他大吵大闹一顿,把锅碗一类统统丢到院子里去。后来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了,遇到类似情况,必定心平气静地会上书,轻轻放下,然后悠然跨出屋门去,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踱到街上,随便找家餐馆吃点什么。至于那只没洗唰的小锅,就让它原样摆在炉边好了,即便摆上一个星期我也不会动它。
  有时,我带着口腔中保留的葱香味儿和一肚子热东西朝回走时,也禁不住好笑地想:两个人在一起共同生活,假如双方都很自私,是不是“自私”的含义已经失去意义,反而达到一种新的平衡了呢?
  有人说,女人是坐在婚姻的吊索下来回荡秋千的。丈夫与家庭不过是两只象征性的鞋,走出门去,你必定将其穿在脚上,以此来证明你的不稳定性已经有了归属。回到家里,你又把它脱下,身在其中却暂时忘记了它的存在意义。
  从前我不大理解这其中的含义。现在我懂了,感到这个比喻十分恰当准确。
  就我们科里的几位同事而言,对我的婚姻之事早已不再谈论,没有一个人再提起。继之而来的,是对白红春与高公子之事的猜测议论。这件事一直在暗中进行,待到“曝光”时,使所有的人吃惊不小。大家谈论它时都显得十分神秘。
  据古丽萍说,白红春人虽小,脑子倒很鬼。她一旦选中目标,决不肯轻易认输罢休。她追求高科的事情遭到高局长的严厉干涉后,表面上同高科断绝了来往,暗中继续纠缠住高公子不放,一直把高局长蒙在鼓里。直至某一天阴谋酝酿成熟,白红春便打扮得漂漂亮亮,独自敲开高家的门,站在客厅里。高局长一看见白红春,脸包蓦变,瞪起了眼睛:“你?你来我家干什么?马上给我出去!出去!”
  白红春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自若。“爸爸!请您注意点分寸!虽说是在自己家里,做长辈的也应当讲究修养。”
  “什么?谁是你爸爸!”高局长一愣,咆哮起来。
  “你小小年纪就这样没廉没耻,哪里还配得上谈论修养,道德?你平白无故闯进我家里胡言乱语,是不是有意要撒泼捣乱?你若是不出去我立刻打电话给局保卫处,叫人来抓你出去!”
  白红春冷若冰霜,一字一顿说:“爸爸,您对儿媳这样狠心无情,到老来会后悔不迭的!我为什么要称呼您‘爸爸’?您应当先问问自己的儿子。如果您儿子也不承认这个事实,我只好叫他陪我到医院去,把您本出世的孙子打掉,然后一刀两断也不迟。现在,我反正已经是高家的人了,即使打掉了肚里的孩子,也要在这里静养些日子,等身体复原后才离开。您看着办吧!您忍心自己的孙子在母腹中被残忍杀死吗?”
  白红春说完,用两手摸摸肚子,目不斜视,脸面绷的铁紧,直着腰杆在沙发上坐下。这下子,高局长傻了眼,急忙把儿子吼出来,当面掏问情由。高科哭丧着脸,吱吱唔唔什么也答不上来。白红春早已披头散发倒在沙发里,哭成个泪人儿。高局长跺跺脚,仰头长叹一声,倒背着手走出客厅,头也不回。
  几天后,高局长无可奈何地同意了儿子的婚事。白红春马上精神抖擞,仰起鼻孔来看人,连走路也像一只蝴蝶在飘闪。
  古丽萍说:“白红春肚里哪有什么孩子!高家父子都叫她诓吓住了。高科那呆鸟,大概连男女之事也弄不懂,以为摸了摸鸡屁股,母鸡就要下蛋生儿子啦!你说可笑不可笑?”
  老刘啧嘴说:“唉!唉!红春好福气。昨天还是个没人注意的小女孩,今天就成了局长的儿媳妇。看不出来,这女孩竟是命定的富贵根哩!你说是不是,老陆?”
  陆小勇赶紧点头:“是是是!富贵根!白红春不但脑子好,工作方面也挺出色。前两天我去局里碰见高局长,就是如实对他老人家这样说的。”
  日红春与高公子的婚礼十分排场热闹。不仅局里,连我们公司的人也都去参加了。几位正副经理当然要去。陆科长刘巧芳这样的人物,更少不了要去凑凑热闹。最奇怪的,如古丽萍这类平常与白红春相处不太和睦的人,也忙不迭地送礼,跑前跑后为白红春操办各种事。那天,偌大的公司楼里空空荡荡,恐怕只剩了我一个人守在办公室里。我也许似曾茫然地想过,像这种热闹之外的冷清景象,究竟反映了一个人内心的孤独感呢,还是某种落伍于时代的表现?我是一条鱼,已经跳出水面,自己把自己晾在沙滩上了吗?
  白红春结婚的前一天,我也买了一束鲜花送给她。花里插了一张精美贺卡,上面印着:为你的人生而祝福——获得爱情与温存,你将变得更美丽!几天后,白红春到科里来给大家回赠喜糖,见到我时,小脸盘上光艳照人的喜气就变成了傲气。她把花手绢里包着的奶糖放在我办公桌上,没说一句话,但那双不让人的眼睛却盯着我,好像在说:“怎么样,吴艳。我结婚比你迟了一步,可我并不比你差!你敢不承认这一点吗?”我把奶糖放进抽屉里,很长时间没动它。直到有天整理抽屉时碰散了手绢,这才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我要毫不退让地战斗,让自己永远笑得最好!
  不知为什么,我手里拿着这张小纸条,竟沉思了好久,好久。
  白红春结婚后,给我们科室,甚至给全公司带来一种异样的气氛。首先,她的笑声不绝。她仿佛缩在角落里的一只鸟儿,突然飞了起来,要用清脆的鸣啭声把积怨的尘埃统统抖落。每天上下班,她来得最迟,走得最早,但她咯咯的笑声却在楼道的每一个角落回荡,常常人未到,声先至,笑得人人心里发怵,再没有谁胆敢说她些什么。全公司上下每个人都笑嘻嘻对待她。
  其次,白红春的着装三天一变化,再不是过去那个只有一条迷你裙和两条健美裤的勉勉强强的业余模特儿了。
  她可着劲儿打扮自己,仅旗袍就换穿过十几种,什么紧身绸啦,边开又啦,鸡心领啦,秋替秋啦,等等等等。每换一次着装,她定要言外有意地炫耀一番,这件是她婆婆年轻时穿过的,那件是她公公新买来送她的,再一件是高公子出差去广州挑选的,还有一件是香港某客商专门给她量体定做的,说法颇多,意示自己背景的雄厚。白红春每换一件衣服来上班,老刘总要走上前,上上下下摸一摸,左观右看地赞叹“好!”夸白红春有福气。老刘舌头笨,恭维也恭维不到点子上。有次见白红春穿了件宽大的蝙蝠衫,便喷着嘴,讨好说:“红春呀,这么好的衣服现在穿了多可惜。等你肚里有了孩子,身子明显了再穿它,保险啥也看不出来哇!”白红春一听翻了脸,好像被人搞了伤疤痛处似的,抢白老刘说:“这衣服好什么?你若是羡慕也托人到新加坡捎一件去!我才不稀罕怀孩子呢,走路一摇一晃,跟头老母猪似的哼味个不停。我一辈子也不要孩子!”弄得老刘似笑又像哭,尴尬万分下不了台。
  再其次,白红春的消息突然格外灵通。比方说局下属某公司人事有变动,新近要增加一名副经理啦,再比方局领导最近开了一个什么会,准备整顿下属各企业单位啦,或者是局里又打算派人跟某某国家的外商洽谈,计划引进一套新设备什么的。而且这些消息往往很准确,用不了几天就应验了她的说法。这使得白红春成了众所注目的中心,大家都想从她嘴里探听点什么。白红春结婚后,我很快发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些微妙变化。其一,古丽萍忽然变得比过去沉默,在背后跟我讲白红春的困活也少了。这显然成了她的一大忌讳,对任何人都不能不提防。在办公室里,只要白红春在场,古丽萍总是悄悄避开,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其二,陆小勇跟白红春明显套近,但见白红着讲什么消息,陆必定支起耳朵注意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通过由红春这条线,陆小勇断不了要朝高局长家里跑,在高家的大客厅里惴惴不安坐上一小会儿。当然,这一切都得着喜怒无常的白红春的态度而定。至于老刘,自上次碰了钉子后,再不敢对白红春有所传老卖老,全副表情除过满脸堆下的笑容外,只会夸赞“好!”和‘市福呀!“这几个字了。
  古丽萍很少再说白红春的闲话,对陆小勇却越来越看不惯。她悄悄对我说:“瞧陆小勇这小子,可算是猴子攀上一根杆儿啦!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咱们科室就要有人事变动!”
  “人事变动?为什么呢?”我有些不解。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有人寻找到了靠山,自然就要‘大树底下好乘凉’啦”,她顿一顿,提醒我说,“你忘了?咱们这个科目前只有一名副科长,正职的位置一直还空着哪!”
  “你是说白红春?……”我思索着,迟疑地说,“这不大可能。公司的班子不动,我们科里怎么会动呢?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古丽萍叹口气,两眼盯着天花板。“我说你呀,聪明的大脑让人佩服,也憨得实在可爱。这么明白的事儿都看不出来,整天看的那些书还有什么用呢?要是你当初‘娶’了高公子的话,这份荣耀还不都是你的?瞧瞧白红春那副得意劲儿,不过是把你吐在地下的唾沫当成雪花青搽在了脸上!捡出十个她来捆到一起,还不及你的一半呢!”
  说到这里,古丽萍自知失了口,突然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我对此不以为意,轻轻一笑而且。
  过了一个月,古丽萍的话果然应验了。公司对我们科室单独整顿了一下,随即郑重宣布陆小勇为正科长。另外,鉴于工作需要,我们这个小小的科室又提拔了一名副科长,以补陆小勇原先的位置。这位新提升的副科长便是白红春。公司对白红春的评价是:年轻有朝气,工作努力认真;有正式学历,专业对口,应当做为后继人才来培养。
  对这件事,老刘不太满意,老刘在公开场合不敢表示什么,背地里遇到人就摇头叹气,絮絮叨叨发牢骚。
  “唉!公司这是做的啥事儿哇!论年纪,论资格,技术科不管提谁当副科长,也轮不上一个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毛丫头嘛!就说我吧,从十七岁开始搞统计,现在算一算也有三十一个年头了……”
  见到我,老刘又说:“吴艳,你年轻,工作能力强,在公司里人缘也好,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夸奖你。而且你也专业进修过两年,具有同等的大专学历。可是这一次偏偏没有轮上你!……唉,公司做的算是啥事儿嘛!”
  刘巧芳心中不愉悦,神情比往常显得更忧郁,胖胖的圆脸看上去好像浮肿了似的。古丽萍对此事不发表任何看法,没说生病,也没请假打招呼,赌气在家里歇了八、九天,才皱着眉头来上班。话比过去少多了,似有重重心事。
  那几天。一科里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
  白红春担任副科长的头一天,板着脸儿对大家宣布说:“每个人心里想些什么,我很清楚。如果有谁对提升我当科领导感到不满意,就向公司领导直接反映好了,请不要再拿架子皱眉眼儿给别人脸色看!反正,明人不讲暗话,我要对大家说的是,我公公今年五十四岁,就打上六十岁退居二线的话。他最少还能当六年局长。在这六年时间里,谁也别想来碰我!连公司经理也得对我客气三分!
  所以,希望大家趁早打消掉各种念头,配合科室把工作搞好。从今天起,要天天开始记考勤,记迟到,谁也不许晚来早走,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吊儿郎当混日子!“
  这番小小的“就职演说”,硬骼骼,干梆梆,赤裸裸,丝毫不加遮饰。这些话语咄咄逼人。没有一句不真实,真实得叫人心里透凉气儿。正好比白森森的骨头刺破皮肉支撑着一个人的身体,你看见它,就不能不打哆咦。
  大家瞠目结舌,大眼望小眼,谁也不知该说句什么。接着,白红春又说:“科里人事略有变动,跟从前情况不一样了,其他方面也应当重新调整一下。比方说,我现在是科领导了,再坐在办公室角落里恐怕不大合适,容易给别人造成种种误解,来个人谈工作也不方便。所以,我建议把我的办公桌调一下位置,不知大家有什么意见?”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无人开口说话。白红春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可是谁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一寸之地,这似乎涉及到了维护人的自尊心的问题。尤其是陆小勇,更不敢抬一下头,一直低头拼命吸烟,手抖得很厉害。
  白红春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开口,手拿圆珠笔在玻璃板上“笃”“笃”敲,满脸不高兴。“怎么,一个堂堂的技术科,连这么个小问题也解决不了?难道就无人情愿跟我换一下位置吗?要知道,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个人考虑,主要还是为了工作厂‘办公室里仍然无人开口,气氛十分尴尬。陆小勇始终低头装着在办公桌上写东西,不曾站起来说一句话。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第一,他并不想为此事得罪谁,若是替白红春说话,必犯此大忌。第二,假如他提出来跟白红春换一下位置的话,那也太丢面子,太显得低三下四了。他毕竟是正科长,对方只是副科长。而一科之长的办公桌放在屋子最显眼的位置,独临一面大窗户,也是天经地义,具有某种权力象征的。他怎么能随随便便让出自己久已坐惯的地方,坐到角落里去呢?这种处境确实左右为难。
  所以陆科长维护自己的方式只能是沉默,再沉默。所以白红着手里的圆珠笔一直不停地朝玻璃板上“笃”
  “笃”敲,敲的人人心烦意乱。
  到底还是老刘沉不住气,心神不定站起来,鸭子似的朝白红春跟前走近几步,胖脸上堆下赘肉挤拥的笑容,讨好地说:“我看这样吧,红春。你要是不嫌弃我老婆子,就坐我的这张办公桌吧。我老了,再过几年也该退休了,坐在角落里办公也安静些。你们年轻人活蹦乱跳,总喜欢开阔些的地方。虽然我这办公桌靠近门边,容易受楼道里的声音干扰,可坐久了也就习惯了,出过也方便。我看先换过来将就着坐吧,你说呢?”
  白红春没有立刻表态,却将视线斜斜扫过我和古丽萍,又盯了陆小勇的办公桌一眼,这才鼻子里“哧”了一声,恨恨地说:“好吧!不过我要再申明一下,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全是从工作角度考虑的!我才不在乎楼道里的干扰声音呢!”
  老刘赶紧说:“就是!年轻人总爱赶个热闹,我老婆子可不能跟你们比接!”说完帮着白红春收拾东西,朝自己办公桌上搬。陆小勇悄悄吁口气,抬起头,装做诧异地问:“怎么,老刘和红春换地方了?哄哄,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红春这下工作起来也方便多了!”说完一个箭步窜过去,帮白红春搬椅子。古丽萍本来一直装着埋头工作,什么事儿也没注意到,这时低低哼了一声说:“马屁精!”一段小小插曲就算结束了。
  白红春“走马上任”后的第二天,便找到公司经理,当面要求说,公司今后无论筹备什么会议,都应当抽她去参加,再不能让无足轻重的人担此重任了。她认为自己既年轻又漂亮,待人处事也比别人机灵,不管摆在什么地方也不会给公司搞面子。况且,她现在已是科一级领导,只有在多种场合下经受锻炼,才有可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但是,她的这个要求被李经理不动声色顶了回去。李经理毕竟经验丰富,语气也婉转许多:“嗯,嗯,艳红,是这样,你的要求很好,对自己的评价也极准确,充分反映了年轻人积极进取的特点。我也一直在考虑,是不是专门把你抽出来搞‘公关’更合适?不过,现在情况又有所不同啦,你已经成了技术科的副科长,担负起了重要责任,怎能随随便便把你抽出来呢?何况,高局长也多次关照过我,说是要让你多在基层经受锻炼,多接近群众,抛头露面的事情最好少出现……。红春,高局长可是语重心长,真正体现了对你的关怀哪!好好干,年轻人,前途远大着呢!哈哈!”
  白红春不服气,换了一种方式说:“那,公司以后筹备什么会议时,最好不要再从技术科抽调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科里人手一直很紧,随随便便抽调人出去,会影响大家的情绪。”
  李经理笑了笑,耐心地说:“公司筹备各种会议,临时抽调谁去,是经过统筹考虑的,并非可以随便决定或更改的事情。你如今已经走上领导岗位,更应该从全局角度来考虑问题,眼光不能只盯着自己一个科嘛!去吧,小鬼头,你不看我正忙得分不开身吗?”
  白红春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很不痛快,回到科里摔摔打打,寻找各种机会发泄怨忿。她先是不点名地提醒个别人,今后别在暗中要手腕拉拢公司领导,这样做,给科里的工作设置了障碍,大概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同时,她的目光宛如小冷箭,不时啧啧地射向我。然后,她又批评陆小勇,说他对工作缺乏原则性和果断性,定下的规章制度不敢执行,科里的状态依旧松松垮垮。“既然公司任命你当科长,你就应当严厉地把握住每一个环节,管理好每一名下属人员。若不然,你这个科长不是白当了吗?”白红春柳眉倒竖地说,完全是上级领导对下级领导讲话的口气。陆科长窘迫的要命,不便说是,也不便说不是,不得已,赶紧夹着两份材料报表慌慌张张走出去。
  接着,白红春不客气地训斥了刘巧芳一通。其大意不外乎老刘的统计报表连出差错,给技术科造成一种不佳影响。白红春还威吓说,李经理找她去谈话,就是专门询问这件事的。老刘你看着办吧!老刘受到公开奚落,面子上放不下来,像片霜打的叶子坐在办公桌前,竟独自垂泪,自言自语。“好端端一个女娃儿,怎么几天时间变成了这样?论年纪,我该当你的妈才是,怎么反倒像媳妇似的受起婆婆磕打来了?唉唉!”
  办公室里一时显得阴惨惨,毫无半点活泛气息。
  在此之前,白红春给技术科新订立的几条规章制度中,曾着重强调了一点:工作时间,任何人都不许扯闲话,以免分心影响注意力集中。她的依据是日本的公司企业都是如此做的。她认定者刘的统计报表老出差错,其根源就坏在了工作时间扯闲话上。她对别人说:“中国人?
  哼,你若是不强拧紧他们,不拿鞭子抽赶他们,他们会像充满情性的羊群一样永远懒散下去,不干别的,只会说三道四在背后讲别人的坏话!“
  也许要说到做到,白红春确实耐着最大的性子,“身体力行”地在办公室里坐了几天。她皱紧后头,苦煞着脸儿,坐在办公桌前严肃工作,其神态赛过一只虎视眈眈的小老虎。那几天,技术科受到了公司的表扬:纪律整肃,面貌焕然一新。
  这么一来,大家的心情都被破坏了。即使白红春偶尔不在,古丽萍、老刘和我也提不起说笑的兴趣。老刘缺少了开心的机会,整日愁眉不展,兀目增添了许多心事。
  我知道,老刘的丈夫原是一家国营百货公司的采购员,从没担任过什么职务,人也普普通通。后来,他跟另一名同事承包了百货公司下属的一个最大的商场,。一夜之间成了商场经理。连续经营几年,成绩不算突出,据说为个人捞了许多好处。家里经济富裕,要什么有什么。按说,老刘家庭条件好,人也年过半百,本该过几天舒心日子才是。可老刘却一天比一天显得阴郁,精神恍格,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在这里,不妨照录一小段老刘跟我的对话,当然是趁办公室里无人的时候。
  “吴艳,听说你男人在电影厂里搞化妆工作,是不是?”
  “是这样……,你有什么事儿吗,老刘?”
  “是这么回事,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老了,头发也根根变发白,可这脸面反倒觉得越来越重,生怕别人给脸色看……。我是想,你男人既然搞化妆工作,能不能把我这张老脸皮修一修,尽量变得能让人看顺眼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搞美容。这事儿现在很常见。原来你也不愿落在时代潮流之后呢!”
  “唁!什么潮流不潮流,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惰,跟我可不沾边。我只是想让自己能被人看顺眼,不惹人讨厌就行了。我年轻时,也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模样儿也不算差。现在老了,有时候拿镜子照一照自己,满脸格子,一张白菜皮,真不敢看下去……”
  “你的心情我理解……老刘。你看,事情是这样:我丈夫虽然搞电影化妆工作,但他只是要改变电影演员的外形,使演员尽量接近自己扮演的角色,这跟美容不太一样,是两回事情。你说这事儿……”
  “噢……,这么说,电影化校师跟美容师是两回事情?原先我以为都一样呢。看电影时,一个个姑娘都长得水灵灵,跟仙女似的,我就以为电影化妆师比美容师强呢!原来不是这样。”
  “你心里不必背包袱,老刘。你现在并非有多么老,像你说的让别人看不顺眼了。你看上去跟大多数同龄妇女一样,没有什么太异样的地方呀!如果你真想美容,这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可以陪你找一家最好的美容厅,帮你参考参考!”
  “不用了,吴艳。你的心意我能理解。我跟你提这件事,无非想悄悄地试一试,看看有无效果。美容厅里人太多,我真不愿走进去,对他们也不太相信。……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怎能体会到我的苦处呢?唉!难哪!”
  老刘摇摇头,走回她的办公桌旁。看着她那种发呆发愣、默然伤感的背影,我心里多少有些负疚,觉得没能帮上她的忙是一种失责。同时,我也实在难以猪透,究竟是什么东西遮蔽了老刘内心世界的天空呢?
  一天下午,下班后走到楼底下,我才想起自己的挎包忘在了办公室里。只好返身上楼,重新朝办公室走去。这时,楼道里显得静悄悄,整幢大楼里的人似乎已经走空了。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看见老刘和陆小勇还没走。老刘坐在陆小勇的椅子上,头靠着陆小勇的手臂,似在垂泪。
  陆小勇做个石雕站立着,一动也不动。看见我走进来,俩人也同时吃了一惊,四只眼瞬时惊恐睁大,便如雾气茫然纷化开去。陆小勇的手臂触电似的离开老刘。
  短短的一刻,我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也许脑海中曾冒出一个疑问符号?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意识到自己决不能转身退出去或流露任何惊慌表情,那样事情将更糟,给对方心理上增添的不安因素也更大。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快步走到俩人跟前,关切地问:“老刘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是,是,老刘的高血压突然犯了,头晕得厉害,让我扶她坐在椅子上,吃了药,才觉得好一些。”陆小勇慌张地指了指办公桌上的茶杯药片让我看,目光却不敢直接对着我。
  “是呀!这几天我也感到老刘的身体不太对劲,担心她的老病要犯。幸好你还在这里。现在要不要我俩扶她去医院看看?”我说。
  陆小勇镇定了些,手微微颤抖地挨了下眼镜,说:“她刚服了降压灵,看上去比刚才好多了。我看这样吧,不如我俩一块儿把老刘护送回去,然后你我各回各家。你觉得如何?”
  “可以,就这么办吧!”我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拎起挎包,转身走回来。这时,“老刘忽然开口说:“我现在觉得很疲劳,不想回家,只想在办公室里多呆一会儿。让小勇陪着我就行,不用麻烦吴艳了!“
  老刘的目光直勾勾,看上去怪吓人。
  陆小勇摊开两手,着急地说:“这怎么行,老刘,这怎么行呢?你看,吴艳正好也在这里,我跟她一块儿送你回家去,大家也都放心了。你要是暂时还不想回家,我跟吴艳就多陪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
  老刘咯咯笑起来,笑得人头皮发紧,心中骤冷。“小勇,吴艳既然什么也看见了,你也就不要再胆虚了!你们男人呀,都是些鬼魂转世的东西,想偷吃鱼儿又怕沾上腥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我这张老脸也豁出去了,别人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吧!”
  这下,陆小勇既狼狈又难堪,一颗颗汗珠子从额上渗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圈。
  “老刘你,你这说的些什么呀!让别人听见了,还真以为我跟你……晦,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话怎么一点也不注意分寸呢?”他转向我,哭丧着脸,双手抖得很厉害。“你看看,吴艳,这是怎么回事呀?这叫我怎么对别人解释?你在跟前,什么也看见了,你说说这可该怎么办?”
  老刘一个劲冷笑,只是固执地要让我离开叫小勇陪她在这里。
  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对陆小勇悄声说:“老陆,我觉得老刘神态有些反常,情绪极不稳定。大概需要安静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现在最好不要再让她激动,受到一点儿刺激。我看,不如我先离开,你在这里多陪她一会儿,安慰安慰她。等她情绪稳定了再送她回家去。你说呢?”
  陆小勇惊魂不定,早已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唉唉!吴艳,就照你说的这么办。等老刘情绪稍一稳定,我就把她送回家去。不过,万一今后人们要说些什么话,你可给我做证啊!这不清不白的名声咱可是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呀!若叫我老婆听说了,不来单位上闹事才怪!”
  “你放心,老陆,我一定给你做证,我不说这件事,别人也不会知道。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我转身对老刘轻声安慰几句,便走出了办公室。快走到楼梯口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站下一看,是陆小勇心神不定地追了出来,我疑惑地问:“老陆。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吴艳……”他嗫嚅着,瞅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只是,只是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刚才跟老刘可是清清白白,确实没有一点儿事,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的话,老陆。我也根本没想过什么。……不过,我倒想问问,老刘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
  陆小勇叹口气,说:“老刘这个人,心眼倒是挺好,人也善良,可就是遇事爱往窄处想,死钻牛角尖。她家的日子过得本来挺和睦,也挺美满。自从她男人成了商场经理后,情况就变了。老刘听人说,他男人跟好几个女人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夜里也常常不回家住宿,就疑心自己老了,男人对她变心了。老刘追问男人到底有没有那些事,她男人就跟她吵闹,甚至动手打她,还说这样下去非同她离婚不可。老刘有了这块心病,常跟我诉说她家的事儿,求我给她出些主意。这不,今天她趁没人时又对我说起了这些事,说她男人确实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一心打定主意要跟她离婚。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不能不安慰她……”
  我默然而立,突然明白了老刘长久以来的抑郁所在,明白了一个女人隐藏在心中的忧虑。我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由同情地说:“唉……,老刘真不幸!”
  “是呀!太不幸了!”陆小勇点点头,神色怅然。
  “吴艳,今天幸亏遇上了你。要是遇上别人,就不知会怎么想,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嘴唇哆咦地说完这话,转身朝办公室走去。我在原地呆站片刻,也转身一步步下楼。
  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我问自己。
  不!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切仍跟平时一模一样。
  我应该把今天的事情永远忘掉——我这样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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