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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复员军人范朴生高缩着裤腿赤着脚在浅浅的河水里淌来淌去,他弯着腰,手里端着一个柳条簸箕来来回回地在河水里筛。河水被他搅得浑浑浊浊,偶尔他端起柳条簸箕会在里面发现几条母指般大小的小鱼,便将小鱼远远地扔上岸,他五岁的女儿引线光着小脚在柔软的河滩上跑来跑去,兴奋地将小鱼一条条地捡进一个小竹篓里。嘴里叽哩咕噜地跟小鱼们说着话,有时候某条小鱼非常活跃地在河滩上弹跳时,她便四肢着地像个青蛙一样跟在小鱼后面蹦来蹦去,嘴巴调皮地一张一闭要吞食小鱼的样子。
  范朴生贪婪地在河水里一趟趟地筛着,汗水在他脸上、胸膛上流淌,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天却依旧很热。上游的河水几乎干涸,这一段河床深深凹了下去,所以积了一些河水。连续十多日来他天天下午带着引线来这里筛小鱼,收获却一天比一天少。他不时扭头向岸上张望,若看到引线跑远了便大声将她唤回来,他望着引线的目光有种母性的柔情。引线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到了河边后她的腿几乎没停止过,她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放开嗓门大声歌唱。夕阳投射到她身上,给她赤裸的早已晒得黑黝黝的胳膊、腿涂抹上一种厚重的古铜色,她原本泛黄的头发在夕阳下变成了棕红色,圆圆的小脸红扑扑地。范朴生骄傲地发现他的女儿是那么健康美丽,不像他偶尔进城回单位领工资时在街上见到的那些孩子,一个个由于缺乏营养和长期的饥饿而脸呈菜色,身条如缺水而未完全发出来的黄豆芽,而他的女儿看上去却要比人家7岁的孩子还要高,胳膊、腿上的肉厚而硬实。他将近50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平时几乎寸步不离地带到身边,他对她的宠爱、娇惯已经让她的母亲感到担忧,不得不更加严厉地要求她。弄得孩子最终变成了小两面派,在慈父面前她几乎为所欲为,在严母面前又乖得像个淑女。
  “引线,别跑了!坐那歇一歇。”范朴生对河滩上同样满头大汗的女儿喊。
  引线连头也不回,依旧兴意浓浓地玩耍着。她仰头望了望红彤彤的夕阳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她飞快地用手在沙地上掏了个坑,捧起一捧小鱼放进去,然后用沙子堆成一个小包,她趴在小沙包旁边,双手托腮耐着性子等待奇迹出现。
  范朴生又在河水里淌了几个来回,除了几条小泥鳅并无什么收获,他望了望夕阳恋恋不舍地向岸上走去,他径直走到引线身后,目光专注的引线却未发现他上了岸,他诧异地望着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地上的引线,“你干什么呢?”
  “我等烟冒出来。”引线认真地说。
  “什么烟?”范朴生一脸迷茫。
  “等到太阳把小鱼儿烤熟,这里面就冒烟了。”引线拍了拍她面前的小沙包说。
  “烤不熟的,因为阳光还不够热。”范朴生笑着说。
  “我说可以就可以!”引线霸道地说。
  范朴生还想再说什么,但他望见引线已经撅起来的小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耐心地陪着引线望着那个小沙包,心里竟也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即将消失的夕阳变得越发鲜亮。已经澄净的河水被映成一片胭脂色,远处接近太阳沉下去的地方却是玫瑰色的,而这一大片光洁柔软的河滩却是沉甸甸的古铜色,没有风,四周静极了,远处的芦苇叶尖几乎一动不动。西半天那抹红几乎是突然消失的,只留下一片窄窄的青白色的微光。夕阳瞬间辉煌逝去了,四周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青纱蒙住。同时他们感觉到了淡淡的舒适的凉意。
  “爹,太阳没有了。”引线失望地说。
  “太阳要回家睡觉了,明天它还要来。”范朴生安慰道。
  引线东张西望,终于无奈地站了起来,当她看见范朴生用他那只完好的手去掏那个小沙包时便急叫,“别动,明天太阳还要来!”
  “好乖乖,爹拿回去让你娘在炉火里烤得香香地给你吃。”范朴主哄劝着引线。
  “天天吃炉火烤的谁稀罕,我要吃太阳烤的!”引线毫不含糊地说。
  范朴生望望固执的引线又望望那个小沙包只得无奈地走开,他拿起小竹篓见里面只有可怜兮兮的十几条小鱼儿,便深叹了口气。他推出放在一旁草丛里的破自行车,将竹篓挂后架上,引线利索地跳上前面的横杠,范朴生长长的腿跨上自行车,他完好的右手持着车把,只剩下一根大母指的左手压在另一边的车把上,再次回头痛惜地望了望那个小沙包,然后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驰上了公路。很快他们便在朦胧的暮色中望见了远处金麦市的轮廓,那里已经是星星点点万家灯火了,公路两旁出现高大整齐的白杨树,几只大嘴长翼的乌鸦在树梢上恬噪着,沙哑难听的叫声划破了静寂的原野。
  “爹,明天你用枪打它们。”引线知道父亲有一只长枪,父亲是市物资局仓库的警卫。
  “好,爹明天给你打鸟。”范朴生答应着。心里却忧心忡忡的,别说鸟,这些日子几乎连鸟毛都难觅到了,一到星期天,饥饿的城里人便涌到城外旷野里,一下子冒出许多捕鸟捕蛙能手来。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弄到什么东西来调养胸前这个宝贝疙瘩。
  自行车驰到城市边缘,出现许多矮矮歪歪的房子,这些房子里住着市郊的农民以及在城市里捡破烂、补锅、修鞋、掏烟筒的手艺人。在这些纵横交错的破房子间耸立着一个若大的红砖砌起的大院,大院筑着高高的围墙和高大沉重的大铁门。这是市物资局的仓库。解放后金麦县升为市,并做为该地区的地委所在地。几年功夫金麦市便发展成一个四通八达的城市,是该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娘!”引线扬手高叫起来。
  范朴生隐隐看见妻子伫立在仓库大门前的轮廓,心里便升上一股暖融融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有福气的,虽然半生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在部队里始终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上了岁数后又成了老伙夫,但在朝鲜战场上时,他夜里摸黑往阵地上送饭遭遇到一个不知怎么迷失方向的美国兵,一番你死我活的搏斗中他虽然被对方的利刃削去了四个手指指头,但终究凭着一把大铁勺击昏了对方,并将他生擒活捉,因此成为二等功臣,复员回籍全市人民用极高的热忱和隆重的仪式欢迎英雄们回家,他却选择了这个僻静的栖身之地。没想到上岗的第三天傍晚他就在河边捡了这个柔静、贤慧的妻子。那天他只是毫无目的地随意走到了河边,仿佛冥冥之中有个神灵把他送到了那里,最初他望见河边芦苇丛中飘浮着的人时,他以为是一具死尸,怀着恻隐之心他脱下鞋淌着水将那个穿长裙的女人从芦苇丛里拽了出来,他是箍着她一只手腕把她拖拽出来的,把她拖到河滩上时他才突然感觉到她的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直到天色放明时这个几乎溺死的女人才在他一系列急救措施下睁开了眼,她躺在柔静的沙滩上,睁着一双同样柔静却绝望而哀伤的眼睛。深秋那凉凉的蛋青色的晨光泻在她苍白的脸上,有着一种让他惊心动魄的凄凉的美,那一刻他砰然心动,他不知道她到底遭受了何种惨事,但他却产生了一种保护她不再受伤害的念头,这种强烈的念头一涌上来便挥之不去。他这半生中邂逅过好几个女人,跟其中几个还发生过肉体关系,但事情一过他很快把她们忘了,偶尔想起也只不过是他无聊时对往事的回味罢了。他少年时也曾在乡下的老家受父母之命娶过一个妻子,那时候他还不诸世事,对那个比自己大一截的女子却有种莫明的恐惧,他终日惶惶地避着她。直到有一天一队红军从村里路过,他硬跟着部队走了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从朝鲜战场回来后,他曾悄悄跑回去探问过,才知道十多年前她就孤零零地死去了。他的心里也曾为她黯然过,但没多少日子那带着歉意的哀伤便消失殆尽。从没哪个女人真正让他牵肠挂肚过,但这个突至而来的女人却不同,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她那双绝望的哀伤的眼睛便让他心里碰疼碰疼地了。
  他把这个女人背回了仓库大院,僻静的大院里只有他一个人。接着他便发现这个女人是个聋哑人,无论他问什么或者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总是神情呆滞目光散乱地静坐着。但他还是回单位说他已托人将乡下的媳妇接来了,领导听了挺高兴,原先思忖他一个人住在城市边缘有皆多不便,时常为他日常生活操心,现在说是媳妇来了便也省了这份心。女人虽然时常发呆,但是手脚麻利,也很洁净,把屋里屋外收拾得让人看了从心底里舒服。但是他却不敢靠近她,最初几次他情不自禁地挨向她时,她眼里那母狼般的凶光让他不寒而栗,于是他再也不敢对她做出什么亲见的举动。他的屋里原本就有两张单人床,局里打算再物色一个人给他作伴,他即已接来媳妇局里便作罢。他同女人同居一室,个人睡个人的,如同男女混居的宿舍,互不干涉。有天夜里他被她的哭声惊醒了,黑暗中他清晰地听到她在梦中悲绝地呼唤“穿针……穿针……”后半宿他一直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她喊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倏地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并不是聋哑人,以后的日子他多次听她在梦中呼唤“穿针!”,他才知道“穿针”可能是一个人的名字。有次晚餐时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便小心翼翼地问道:“穿针是谁?”女人愕然地抬起头望着他。他连忙说:“好多次我听到你在梦中叫这个名字。”女人潸然泪下:“穿针是我的女儿。”这是女人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抹去她眼里的伤痛,只是诚挚地对她说:“我愿意帮助你!”女人望了他许久告诉了他一个邻县村庄的名字,她提醒他,“我已经死了!”他说他明白,他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就把穿针带来,但是他无法让穿针相信他。女人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到娘这来”,然后将纸条交给他。第二天他就回来了,他知道有个历史复杂的女人杀了人,又跳凤凰河自杀了、她那名叫“穿针”的女儿随后失踪了。他神色疲倦而黯然地告诉女人穿针的消息,女人失神地呆了许久,然后默默地往外走。他跟在女人身后一直跟到了河边,女人走下水时回头冷冷地对他说,“别跟着我!”他却深情而痛楚地对她说:“跟我过日子吧!穿针肯定还活得好好地。”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女人的神经,她的泪水飞迸而出,她泪眼迷离地望着他喃喃低语:“我跟你好好过日子……”他再次将女人背回了大院。女人真得好好跟他过日子,但他的心却总是惶惶地,他总觉得女人很飘渺离他很远,她在他面前只是一个虚幻的身影,说不定哪个瞬间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候局里来车拉货或送货,他在仓库里干着活便突然跑回屋,见她依旧好端端地坐在屋里才又安心地回仓库、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惶惧,有天夜里她俯在他的胸前柔声说:“你别担心,我会好好跟你过下去的,除非你怕我连累你。”这是女人第一次如此亲密地跟他说话,他激动极了,一直将女人紧紧地搂到天明。直到有一天女人羞涩地对他说“我有了。”他懵懵懂懂地望着女人没有反应过来,女人双手放在肚子上愈加忸怩了:“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咋又有了?”他霎时醒悟过来,突至而来的幸福使他无法承受,他缓缓地蹲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女人怜悯地走过来,抱住他的头柔声说:“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2

  两个月后,范朴生牵着引线的手走进市第二小学的招生处,那里已经有许多父母领着孩子排着长长的队。市第二小学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都是第一流的,所以家长们都愿意将孩子送到这个学校,许多人还是舍近求远几乎穿越了多半个城市,但是这里却不能通通纳入,只得择优录取,别的学校只要到了入学年龄就可入学,这里却要入学考试。
  排队实际上是家长排队,大多数孩子们都安安静静地偎在父母腿边,因为瘦弱一个个眼睛都显得出奇地大。神情紧张而又胆怯地望着前面招生办公室门口出来进去的人。排在范朴生前面的是个五十多岁瘦弱白皙的男人,他戴着眼镜穿着卡叽布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本书边看边随着队伍往前走,一看便知是个文化人。站在他腿边的男孩却显得很壮实,个头比别的男孩高出一大截,赤裸的手臂和脸同引线一样被太阳晒得黑中发红。他手里捏着一些自制的小卡片,垂着脑袋喃喃自语地默读着,神情非常紧张。一直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到处窥视的引线终于对周围一切新鲜事物失去了兴趣,她一蹦一跳地跑回范朴生身边,经过一个漂亮的扎着红蝴蝶结的小女孩身边时,她趁人家母亲不注意故意从小女孩肩膀上撞了过去。她的动作很野,将戴红蝴蝶结的女孩撞了个踉跄。她跑到范朴生身边时回头窥视,见那女孩眼里噙了泪水,而她母亲却东张西望,没弄清刚才跑过去的是哪个孩子。引线挑衅地对那女孩呲牙咧嘴,做着鬼脸,但那女孩却将脸转向一边不理睬她。引线无奈地放弃了目标,圆圆亮亮的眼睛东张西望,忽然发现了眼前壮实的男孩,她好奇地伸长脖子去探看男孩手里的卡片,见上面写着:“12345678910……”以及简单的加减题和一些“上下左右前后、中国人”之类的字,引线见男孩一张卡片一张卡片认真地默读着便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吓了男孩一跳,男孩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她。引线从男孩手里一把抢过那些卡片抽出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东西南北中”几个字,引线几下便将字撕开了,将“南”递到男孩眼前问,“这是什么字?”男孩嗫嚅慌了半天,脸涨得通红也没说出来。“真笨!”引线训斥他,又将“东”字放到“南”字前面,男孩眼睛一亮,呐呐地说,“东西南北中。”
  “我问的是一个字又不是全部!”引线不满地瞪着男孩。
  “你女儿真聪明!”男孩的父亲刚才一直有趣地望着他们,这个时候回头对范朴生说。
  范朴生心里喜滋滋地,他一开始就看出引线在这群孩子里非常引人注目,她不但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紧张、胆怯,而且表现得相当随意神气。他笑着对戴眼镜的男人说,“她娘经常教她呢。”又摸了摸男孩的大脑袋,“你这孩子长得真壮实。”
  “在乡下野惯了,长了一身没用的肉。”戴眼镜的男人说,“都八岁了,入学已经有些晚了。”
  “你八岁了!”引线听到戴眼镜男人的话便对男孩大叫道,“我才五岁半呢,以后你好意思跟我同学?”
  男孩的脸又涨红了,拘束不安地垂着头,一只脚在地上蹭着。
  这时,从招生办公室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她从长长的队伍旁边走过时瞥到了戴眼镜的男人便走过来吃惊地问,“潘局长,您也送孩子入学?”
  “嗯,这是我儿子。”潘局长说。
  “潘局长,请您到前面去吧。”年轻女教师热情地说,“您工作那么忙怎么还亲自来呢?打声招呼就行了。”
  潘局长望了望前面长长的队列,犹豫了一下便牵着男孩的手往前走。
  “爹,我们也到前面去!”引线盯着他们突然叫道。
  “这是我们文教局的潘局长。”年轻女教师不满地瞪着引线。
  引线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用更大的声音骄傲地叫道,“我爹是战斗英雄,我家墙上还有奖状还有军功章!”
  引线的叫声引来许多目光,许多人认出这位战斗英雄,纷纷走上前与范朴生握手。
  潘局长尴尬地走回原来的位置,讷讷地对范朴生说,“我刚才瞧著有些面熟呢,没认出来。”然后又对年轻教师说“你请英雄到前面去吧。”
  “不不,我没要紧事,等等没关系。”范朴生谦逊地说,“潘局长有急事就到前面去吧。”
  “你这个国家功臣能等,我也应该等。”潘局长不禁红着脸说。
  他们总算排到了前面,招生办的老师热情地请潘局长和范朴生一起进去。两个孩子领了报名表,站在桌前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报名表上,按学校要求入学的孩子首先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引线很快便在老师指定的地方写下“范引线”三个字,又扭头去看那男孩见男孩写下的是“潘悦静”三个字,这三个字她都不认识;男孩也歪着脑袋看她的名字,同样失望地发现一个字也不认识,直到开学后老师点名他们才知道对方的名字。
  开学后引线很快便知道自己是班里最小的一个学生,如果不是因为她父亲是战斗英雄的缘故,学校恐怕不会这么早就收了她。才开学没几天引线就让老师头疼起来,她仿佛得了多动症,没有一节课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不是乱动同桌的东西就是偷偷地扯扯这个同学的衣服拽拽那个同学的头发,老师上着课会突然传来某个同学的哭声,不用调查准是引线慧的事。有一天老师实在忍无可忍便在学校门口堵住了范朴生告了一状。因为家离学校太远,范朴生每天早晚都要骑着自行车接送引线。范朴,生听了老师种种叙说心里便窝了气,将引线带到僻静无人处便下了自行车,沉着脸训斥后座上的引线,“为什么要欺负小朋友?”
  “他们娇气嘛!一碰就哭。”引线噘着嘴说。
  “你怎么不能安安静静地听老师讲课?”范朴生厉声责问。
  “我都会嘛!”引线理直气壮地说。
  “你还有理呢!”范朴生扬起了大巴掌,“会也得老老实实地坐着。”
  引线望着父亲严厉的面孔和扬起来的大巴掌嘴巴瘪了瘪便委屈地大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范朴生不禁笑了:“你说人家娇气一碰就哭,你呢?还没碰就哭了。”便伸手去给她抹眼泪,再也硬不起心肠揍她了。回到家他也没有敢跟弦儿说,因为他知道弦儿要是晓得引线在学校调皮真得会教训她的。
  才过两个月引线的同桌就换了十余位,以至于竟没有人愿意跟她坐了,老师为难地直叹气,最后还是那个全班最大最笨的潘悦静起来小声说,“让我跟范引线坐吧。”因为他学东西最笨,平时同学们总是嘲笑他,他自己也很自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边,很少见他跟同学们在一起玩。引线高高兴兴地抱着自己的东西跟潘悦静身边的女同学换了座位,这下她更自由了,因为这张桌子在最后面,老师更不容易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她只安静地在潘悦静身边坐了一天便原形毕露,她趁老师背过身在黑板上写字时,一会儿把他的书推到地上,一会儿把他的铅笔盒推到地上。老师听到声响回头张望时,引线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黑板,而潘悦静却在弯腰检自己的东西,如此几番老师便知是引线在做怪。
  “范引线,你站到后面去!”老师忍无可忍。
  引线闻言乖乖地站到后面,身子紧紧地贴着墙。等老师再转过身时,她就在后面倒立或做怪动作引得同学们笑得东倒西歪。
  “范引线,你滚到外面去!”女老师的脸都气白了。
  引线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一会儿便没人影了。女教师想想不放心,这么野的孩子说不定跑哪去了,真丢了或出个事没法交代。连忙又到校园里把玩耍的范引线找回来,让她站在门口。可当老师一提什么问题,站起来的同学还没有回答她却抢着回答了。
  “范引线,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女教师怒不可遏地奔向引线,抓住她的手掌狠狠地打了三竹板,范引线是班上第一个挨老师打的学生,同学们都吓得心惊肉跳,但她却紧咬着牙,不哭也不叫,功夫不大手掌便红红地肿起老高。
  等下午放学范朴生接引线时,一路上引线安静得出奇,既不像往日那样说说笑笑也不在后面晃来晃去了,便诧异地问,“引线,你今天怎么了?”
  “爹,我不想上学了。”许久引线才幽幽地说。
  “不上学你干什么?”范朴生一边蹬车一边回过头问。
  “跟爹在家玩嘛。”引线可怜兮兮地说。
  “那不行,小孩子都要上学的。”范朴生知道引线贪玩便严肃地说。
  吃饭的时候引线一直将左手藏在桌下,她右手一会儿夹菜,一会儿放下筷子拿起馒头咬上两口,一会儿又扶住碗喝汤,那只手显得忙忙碌碌。
  “引线,吃饭不好好吃,你玩什么呢?”弦儿以为她另一只手抓着什么东西,便将她那只手抓上来看,却吃惊地发现她的小手肿得老高,已经握不成拳了。
  “怎么搞的?”范朴生惊悸地跳起来,颤抖着手捧起引线的小手,又疼又怜又愤怒。
  弦儿弄碗盐水噙着泪给引线擦手,无论怎么问引线就是不说话。
  “是不是老师打的?”范朴生忽然问,他想起那个女老师曾向他告过引线的状,想起傍晚回来时引线幽幽地对他说不想上学的话。
  “爹,娘,我不去上学了。”引线瘪着嘴说。
  “为什么呢?”弦儿诧异地望着她,她记起穿针上学时每天高高兴兴地,因为学校有那么多小朋友。
  “这么小的孩子老师也下得去手!”范朴生气愤地说。“难怪孩子不想上学。”
  “你还没弄清楚呢就生气。”弦儿一边劝范朴生,一边询问引线,“老师为什么会打你呢?”
  “老师不喜欢我。”引线忧伤地说。
  弦儿和范朴生面面相觑,在他们记忆中引线从没有如此忧伤过。
  “引线就是比别的同学们都小,要不晚一年再上?”范朴生商忖地望着弦儿。
  “她从小无拘无束惯了,一到学校受约束她一时适应不了。我们不能总由着她,”弦儿忧虑地说,“将来她的日子还长着呢,事事都能如她的意吗?”
  范朴生无话可说,他知道弦儿的话是理智的。
  “我不要上学!”引线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固执地说。
  “可以,你明天开始不用去学校上学了。”弦儿淡淡地对引线说,“不过,你要在家里上学,娘来教你。”
  引线和父亲彼此诧异地交换着目光,俩人都觉得很意外,他们都没想到弦儿会突然爽快地答应引线的要求。
  第二天范朴生按弦儿的嘱咐去学校给引线请了病假。同时弦儿开始在家里给引线上课,用的是学校发的课本,按照学校的作息时间上下课。引线规规矩矩地背着双手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娘虽然不像学校老师那样对她没个好脸色,但是娘不怒自威,对她要求的比学校更严格。爹不知为什么也躲得远远地见不到人影了。下课后弦儿抽空做家务,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院里转几圈便又上课了。大院静寂,无论上课还是下课四周都静悄悄的。夜里,引线悄悄爬到范朴生身边推醒他,在他耳边轻轻说,“爹,天亮咱们去河边吧。”范朴生认真地说:“你要上课呢。”便转过身不再理她。每天引线虽然待在家里,却跟在学校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家里更冷清更孤独。直到一星期后,引线看见院外的田野里,公路上出现一些奔跑追逐的孩子们,她才记起已经是星期天了,学校不用上课了,但是她的娘天天如一日,连个星期天都没有。吃晚饭时,引线鼓足勇气说,“爹,娘,我想去学校上学。”
  范朴生骑着自行车一路和引线又叫又笑地驰向学校,后面车架上坐着微笑的弦儿。范朴生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目送着弦儿牵着引线的手进了校门。
  引线将母亲领到老师办公室门口,紧张地望着母亲走了进去,她担心学校不肯再收她了。她趴在窗玻璃上不时往屋里窥视。她看见母亲和女教师正对坐着说话,她们脸上都有着笑容。她稍稍安下心来,过了一会儿母亲和老师走了出来,她听到老师亲切地说,“范引线,欢迎你回到学校!”
  “老师……”引线垂着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到班里去吧。”老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引线高兴地转身飞跑而去,一会儿便在走廊上消失了。她冲进教室时,正在上早自习的同学们都愕然地望着她,只片刻功夫教室里就沸腾起来,同学们纷纷嚷着争抢着跟她说话,询问她的病好了没有。他们早已习惯班上有个调皮捣蛋而又活跃的范引线,她突然失踪了,他们反而觉得心里少了许多东西似的。引线泪水盈盈,她没想到小朋友们会这么热情地欢迎她回来。
  弦儿走到校门口时,看见正等着她的范朴生推着自行车正跟一个穿中山装戴眼镜的瘦弱男人说话,那男人显然是个什么官,他身后停着一辆帆布蓬的小车。
  “这是我爱人。”范朴生见弦儿走过来便骄傲地向戴眼镜的男人介绍。
  弦儿微笑着跟戴眼镜的男人点了点头。
  “这是文教局的潘局长。”范朴生又说。
  潘局长呆呆地望着弦儿,匆忙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他异样的神情引起弦儿的注意,她不禁细细地望了他两眼,他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秀逸,镜片后的眼里有种倦怠的神情,这种神情不是真正的疲累,而是他一种深入骨髓的气质。
  “小槐香!”潘局长哆嗦着嘴唇激动地喊道。
  潘局长的喊声使弦儿认出了他,他就是那个在李老板豫剧团里拉板胡的潘汉邦。弦儿记起最初在黄土高坡那个小庙里见到他时,他大概只有十七、八岁,就是他眼里那倦怠的神情引起了她的注意,如今他已经鬓发斑白了,望上去比她年岁还要大。
  “小槐香,你不记得我了?”潘局长一脸深深的失望。
  “我名字叫弦儿。”弦儿淡淡地说。

                  3

  远处山峦重重叠叠,不知不觉中由青翠变为墨绿又变为棕黄,棕黄又渐渐干竭枯萎,枯叶在瑟瑟的秋风中随风飘荡。天却总是蓝盈盈地,那蓝浓得像透明器皿里的溶液,毫无杂色。澄净静谧的天空暂时麻醉着人们的心境,其实凛冽的冬天转眼就会到来。
  穿针在凸凹不平的山村小道上缓缓地走,从身后看她的步伐似乎很沉重,每迈出一步却愈发艰难,四周蒿草、灌木丛生,隐住了她的身子,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她的脑袋微垂着,怀里紧紧抱着几件补过的衣服和新拆洗又打起来的毛衣毛裤。她的脸色鲜红,呼吸越来越急促。当她望见前面的小木屋时,她无法再走下去了,她缓慢地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衣服里,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要镇静!要镇静!她极力遏制着四肢的颤抖,但是她做不到。自从去年冬天商霖受伤后,她就无法再面对他,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脸红心跳,在他面前慌手慌脚,笨拙地拿错这个碰翻那个。奇怪的是商霖在奶奶家养好伤后,却极少再登门了,奶奶以为他跟爷爷闹了别扭,因为他俩经常吵架。
  穿针站起来又往前走,一步挪不了几寸,当她终于站在商霖的门前时,她敲门的手痉挛地失去了知觉。她听到他在屋里叽哩咕噜的自言自语的声音,她的脸倏地变得苍白,多日来漾漫在心底里的痛苦渐渐升上来,在她浑身每一处地方冲撞。
  “谁在外面?”商霖说着猛地打开了门,一下望见站在门口的穿针,她苍白的脸吓了他一跳:“穿针,你怎么了?”
  “奶奶……让给你送……”穿针哆嗦着嘴唇说不出来了,她的眼里迸出了泪水。
  “谁惹你了?”商霖歪下头调皮地看着她的脸。
  穿针突然将脸埋进捧在怀里的衣服里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商霖慌了手脚。
  穿针不说话,只是痛快淋漓地哭泣,但是她的脚却迈进了他的屋,然后坐在一张小木凳上。
  商霖耐着性子蹲在她的对面,等着她哭完,但是她似乎已经伤心致极,哭得没完没了,上气不接下气。
  “穿针,求求你不要哭了!”商霖不知所措地哀求道。
  穿针终于仰起头,凄楚可怜地望着他,哽噎着:“我……我心里……好难受……”
  “爷爷奶奶对你多好,你难受什么呢?”商霖轻叹一声,像个父亲一样伸手为她擦眼泪,但他的目光触到她隐然含情的被痛苦的火焰焚烧的目光时,倏地收回了手,像烫着了一样霍地站起来,深邃的眼里闪过一抹慌乱。
  屋里片刻静寂,静得让人心慌意乱。许久,商霖伸手去取穿针怀里的衣服,但是她却紧紧地搂着不松手,身子可怜地颤抖着。
  “穿针,你回去吧,奶奶等你呢。”商霖弯下腰深情冷眼地望着她,他的声音哑哑地。
  “你讨厌我?”穿针悲伤地说。
  “不,我……”商霖眼里又闪过一抹慌乱,他垂下眼深吸口气然后冷静地说:“穿针,你才20岁吧?我的岁数比你大一倍呢!”他站起来走到一边默默地擦他的猎枪,再也不看穿针一眼。
  “你讨厌我!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吃饭,看不惯我娇气,看不惯我……”穿针又俯在衣服上哭了起来,这次她哭泣的声音很小很沉闷,那是极力压抑着的哭泣。商霖依旧垂着头擦枪,继续沉默着。
  穿针蓦地刹住哭泣,站起来失神地往外走,那些衣服、毛衣、毛裤从她腿上滑落到地上。
  商霖呆呆地望着她冰凉的背影在门口消失。
  夜里,奶奶被穿针的喊声惊醒了,她起初以为穿针在做恶梦,便推了推她。但是穿针却还在惊叫,含糊的叫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奶奶伸手摸她的脸发现滚烫,又摸她的身子也是滚烫,便惊悸地叫睡在外屋的老头子。
  老人慌慌张张地点了灯跑进来看,发现穿针浑身滚烫已经神志不清,她一会儿哭着,一会儿叫着,爷爷仔细地听了好大会儿才从她混淆不清的叫声中分辩出“商霖”的名字,他怔了好大一会儿,心里雪亮。
  两个老人不停地用冷水浸毛巾给她搭在额头上降温,而且还用土法子给她刮了沙。折腾了一宿穿针才稍稍清醒了一下,当她看清床前的奶奶时,便伤心地扑进她怀里哭泣:“奶奶,我不想活了。”
  “说什么傻话哟……”奶奶搂着穿针也哭了起来。
  爷爷望着她们长吁短叹,然后转身出了门,他径直穿越杂草、灌木丛生的小山道向商霖的小木屋走去,他匆匆的脚步声使屋里的商霖受了惊。他霍地拉开门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猎枪,爷爷发现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把穿针毁了。”爷爷咬着牙狠狠地说,目光锐利地射向商霖。
  商霖的身子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他怔怔地望着爷爷,然后神情黯然地坐到门口的青石板上。
  爷爷颓丧地蹲到地上,掏出插在后腰上的长杆烟锅装上烟狠狠地吸着。浓浓的呛人的烟雾从他嘴里、鼻子里冒出来,在他皱巴巴历尽苍桑的脸前漾漫,给他沉默的面孔增添了一份让人琢磨不定的东西。
  商霖望着他在烟雾中忽隐忽现的面孔,等着这个倔强的老人暴发。
  爷爷终于抽完这袋烟,他把烟锅在地上磕了磕插回后腰,然后将老眼转向商霖严肃地问:“对穿针你心里怎么想?”
  商霖避过老人的目光,沉默着,但他眼里那抹慌忙却未逃过老人的眼。
  “穿针这孩子死心眼,心里有事也说不出口,真能让她窝出病来呢。”爷爷叹道。
  “我没想到会把事情弄成这样。”商霖讷讷地说。
  “你说句老实话,你心里有穿针吗?”爷爷目光逼向商霖。
  “我比她大一截呢。”商霖的目光始终不肯跟老人对视。
  “你别打岔,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爷爷步步紧逼。
  “穿针是个好女子,可我……”商霖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你是不是娶过媳妇了?”爷爷困惑地望着他。
  “我在这都十来年了,以前更没顾上。”商霖连忙说。
  “你是不是男人?”爷爷的声音里有了火气。
  “我不能……我会害了穿针的……”商霖悲怆地望着老人。
  老人锐利的目光从他痛苦矛盾的眼中捕捉到什么,他倏地站起来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便转身离去。
  穿针早已止住了哭泣,她倚在床头目光散乱地在屋中飘曳。
  老人走进屋,静静地站在穿针的床前,穿针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到爷爷脸上。
  “我刚才找商霖谈了。”爷爷平静地说。
  穿针散乱的目光突然慌乱起来,脸也倏地绯红,她将脸转向墙躲避爷爷的目光。
  “爷爷知道你的心意。”爷爷叹了口气:“商霖说他很喜欢你,可是他早就有老婆孩子。”
  穿针转过睑怔怔地望着爷爷。

                  4

  大饥荒总算过去。小山村因为紧傍凤凰山,又以打猎为生,所以日子过得并不象外面的人们那么惶。
  初夏的一个凌晨,蛋青色的晨光朦朦地投进窗口,早醒的鸟儿嘤嘤地叫声吵醒了朦朦胧胧睡着的穿针。她动了动身子,赤裸的手臂碰到奶奶赤裸的手臂,奶奶的手臂凉极了,让她觉得舒服惬意,她将脸也贴了上去,静静地享受着这凉意。许久她又伸手搂住奶奶的脖子,她诧异地发现奶奶的脖子、脸颊都是凉的。她一惊,使劲推了推奶奶,但是奶奶一动不动。她惊惧地问:“奶奶,你冷吗?”奶奶也不应声,她惶惶地大叫起来。
  “怎么了?”爷爷赤裸着上身慌慌地跑进来。
  “奶奶身上凉凉的,还不跟我说话……”穿针哭了起来。
  爷爷一惊,慌忙去抓老伴的手,的确是凉的,又触摸她的鼻息竟没有一丝气鼻。他呆呆地抓着老伴的手:“你咋就自个走了……”便一屁股坐到地上。
  “爷爷!”穿针惊悸地叫。
  爷爷呆呆地坐地上,身子倚着床沿一动不动。
  穿针惶惶地翻下床,无论她怎么哭叫,怎么推,爷爷都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握住奶奶垂下来的手臂喃喃自语,“你咋自个走了……你咋自个走了……”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
  穿针转身跑出了屋,她跌跌撞撞地在小山间道上跑着,草丛灌木中栖身的小鸟被她惊得腾空而起,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准备跑向哪里,当她的眼前出现那个小木屋时,她才明白自己是要找商霖的,她冲进门这才发现商霖的床是空着的,被子扔在一边。
  “穿针,你怎么了?”她蓦地听到商霖的声音急忙转头,望见商霖衣衫不整地站在门背后,他刚将手里的猎枪放下去,他愕然地望着披头散发赤裸着手臂和脚,只穿着花背心花短裤的穿针。
  “奶奶……爷爷……”穿针哭着奔向商霖。
  商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开双臂迎住了穿针,穿针触到他坚实的胸膛才恢复了意识,她悲戚地说:“奶奶死了。”
  商霖惊愕地望着她,突然放开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又蓦地回头望望她的赤脚,急忙几步迈到床前掀起床单,往她身上一裹,然后抱起她飞快地往外走。穿针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她觉得自己像个兔子在奔跑,又觉得自己像朵轻云在飘。她倦怠地闭上眼睛,她不再害怕了。
  奶奶安葬后,爷爷几乎成了个废人。他终日呆呆地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目光长时间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穿针唤他吃饭睡觉时,他乖得象个大孩子,只是动作机械呆板。村里的人谁也不敢相信那个倔强勇敢而又爽朗的老人突然会变得如此不经事。现在商霖常到老人家来,揽起老人卸下的担子。他跟他们一起吃饭生活,只有到了天黑才回到自己的小木屋去。
  穿针围着围裙在屋里走来进去,俨然一副主妇的样子。她虽然总是静静的,但是她心里的快乐惬意全从她柔媚的眼中流溢出来了,她的脸美丽鲜亮的如一只浸在清水里的红苹果。她做饭洗衣时,商霖常常坐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凝视她,然后会突然站起来走到外面去,长时间挺立在门口一动不动,目光跟爷爷一样呆呆地盯着远方。穿针隐隐地感觉到他心里的痛苦和寂寞,虽然他常常待在她的身边,但是大多时候她却觉得他是很遥远的,他的心沉得太深,她既摸不着也感触不到他真实的情愫。有一次晚饭后,她在锅台前洗碗涮锅时,她的动作缓慢而又细致,如同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她始终感觉到商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那里又痒又热。她给锅里自水又弯腰往炉膛里添了把柴,准备夜里洗脚。这个时候她听到商霖发出一声轻叹,声音很微弱,但她依旧听得真真切切。她回过头去,看见商霖又起身向外走了,便幽幽地说:“你为什么不快乐呢?”
  商霖回转身,凝视着她幽幽的有着淡淡忧伤的眼睛,他的心一荡,身子怕冷般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他口干舌燥喉管里似堵了块东西,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突然向她奔过去猛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的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头发里,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哭泣的“唔唔”声,他无法压抑、遏制自己的感情。
  一切来得太突然,穿针有些懵了,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静静地俯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前,感觉着他的身子可怕地抖动。许久他抬起了头,穿针看见他眼里噙着亮晶晶的东西,他近近地凝视着穿针的面孔,喃喃低语:“穿针……穿针……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他更紧地搂着穿针,再一次将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头发。瞬息间穿针空洞的脑中有了意识,她伸开双臂箍住他的腰低低哭泣起来。
  商霖慌乱地抬起头,小心地捧起穿针泪水盈盈的脸:“你生我的气?”他满脸自责:“都是我不好……我……”
  “不,我高兴!”穿针羞涩地垂下了脸。
  “穿针……穿针呀……”商霖激动地喃喃地说着,他垂下头将滚烫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她的身躯在他怀里猛地一颤,他就愈发紧地搂住她,嘴唇也随之滑下来,径直落到她微启的嘴唇上。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便毫不迟疑地噙住了她的唇,辗转着吮吸着、吮吸着。她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棉软无力,恍馏中如同坐上了一个飞快旋转的飞行器,飞行器永无休止地旋转着……旋转着……脑中一切景象及意识都飞逝了,只有五颜六色的光芒在晃动……晃动……她感觉到自己轻盈的身子腾空而起,然后飘呀,飘……“轰”得一声剧响在耳边炸裂,穿针倏地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商霖横抱起来在屋中旋转着。商霖跟她一样睁着一双痴迷的失去方向的眼睛,他们都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你这个混蛋,放下她!”他们听到了一声怒吼,这才看清爷爷站在门前,他的手里掂着他的猎枪,对商霖怒目而视。他们身边的石头墙上,被他刚才放的一枪崩得坑坑洼洼。
  “我不许你碰她!”爷爷的枪口对着商霖,冷冷地说:“谁要害穿针,我就打死谁!”
  “爷爷,他没害我。”穿针又羞又恼地对爷爷叫道。
  商霖心头一震,他的身子僵僵地挺了挺,然后哀伤地垂下脑袋,默默地往外走。
  “商霖!”穿针唤道。
  商霖回头望了她一眼,目光悲伤而惶惑,她读不懂他眼里那些复杂的内容。
  连续几天穿针再也没有见到商霖的人影。但是她早晨开门时总能看见青石板上放着他宰杀、清洗干净的野味。屋后堆着他从山上打下来的劈柴。
  转眼又入了冬,接连下了两场雪,满山遍野就白皑皑地了。村里的男人们又开始联合围猎,已有些清醒的爷爷也执意随着他们进山了。
  这次等待的日子对穿针来说更是难熬,她常常整天坐在床上倚着墙,紧紧拥着棉被发呆。她不感到困倦也很少感到饥饿,总是一遍遍地回想那日的情景,她细致地记得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喉咙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静寂、孤独。痛苦日愈吞噬着她的心。夜里她可怜兮兮地蜷成一团,一次又一次绝望地哭泣把她惊醒,便再也不能入眠。
  这些日子村里来了几个陌生的男人,他们是乡干部领来的,乡政府很远,乡干部一年也难得来一次,这些人神秘而严肃地走访每家每户,唯独没有迈进穿针家的房门。穿针终日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一点儿也不知道村里暗地里已经风袭云涌。
  山里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人们几乎才吃过午饭没多久,天色便转暗了。围猎的男人们就是在第十天的黄昏满载而归的。狗吠声与男人们的欢叫声老远就传进了村子。女人们孩子们纷纷奔出屋向村口的空场上飞跑。每次围猎归来,男人们都要在那里分摊猎物。
  穿针也出现在她们的行列里,很快她便感觉到有些异样,因为女人们除了往常的兴奋外还有隐匿不住的紧张,她们时不时偷偷窥视穿针两眼,同时目光总是装做若无其事地往四下瞟。穿针隐隐地感觉到某种不祥,她受惊的目光四下张望,蓦地见自家石屋后晃过几个人影,然后转眼即逝,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归来的男人们欢叫着抬着猎物走进村,穿针看见爷爷也看见了商霖,同时又发现女人们目光都紧张兮兮地投向商霖。她的胸中忽然响起一声霹雳,猛地醒悟,她记起商霖隐隐流露出的不安,他肯定早就预知到某种危险。她不知道这个危险是什么,但她不愿商霖去面对它,她突然扬起手臂声嘶力竭地对他喊:“商霖,你快跑!”
  商霖怔了一下,迷茫地望着不远处的穿针。
  “你快跑!他们来了……”穿针泪水飞迸。
  女人们的目光都紧张而慌乱地投向商霖,同时爷爷家石屋后窜出五、六个汉子,其中一个还穿着公安制服,他们听到穿针的喊声便飞跃而出,迅速地向这边飞奔而来。
  商霖的脸色蓦地苍白,他的肩上搭着一根粗棍,粗棍上四脚朝上绑着一头野猪,一个年轻的后生仔抬着棍子的另一头,他的手下意识地迅速伸向背后的猎枪,但他不知怎么又把手缩了回来。他的目光悲怆地瞥了穿针一眼,又继续往前走,他身后的后生仔呆呆地东张西望,机械地跟着继续迈步。
  “你跑啊……”穿针捂着脸痛哭起来。
  商霖他们走到了空场上,同时那些飞奔而来的汉子也赶到了,他们团团围住了商霖,几把手枪前后抵住他。
  “商霖,你被捕了!”那个穿公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冷冷地盯着他。
  一个便衣迅速地抽走商霖背后的猎枪,同时恼怒地骂道,“狗特务,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商霖缓缓地放下了肩上的棍子,他后面的后生仔也随着他木木讷讷地卸下了重担。
  穿制服的公安上前将一副寒光四射的手铐戴在商霖的手腕上,然后推着他往村外走。
  商霖回头寻觅穿针,他凄凉悲怆的目光与她哀伤的目光相遇,他的嘴角抽了抽留给他一个无奈悲凉的微笑,然后随他们离去。

                  5

  一年后的国庆前夕,潘汉帮再一次走进城郊那座仓库大院,他已经记不起连日里自己是第几次走进这个大院了,市里由文化、教育局牵头搞一台大型文艺节目演出,为国庆献礼。并且请出来一批民间老艺人登台献艺,他为了请出小槐香几乎费尽了口舌,但弦儿依旧不肯出山。
  潘汉帮的人影一出现在门口,范朴生便迎了出来,他依旧像每一次一样热情地请潘汉帮进屋。
  潘汉帮走进屋,见引线正趴在小方桌上写作业,弦儿用一把自己制作的小纸扇给她哄赶着蚊虫,一只60瓦的灯泡从高高的屋顶垂下来,灯泡上搭着一个纸筒,使小方桌上通亮,而别处都落入幽暗之中。范朴生请他在桌前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忙络着给他泡茶,而弦儿面孔却冷冷地,她一边继续给引线驱赶着蚊虫一边将目光投向潘汉帮。
  “明天就要演出了,不但市领导要来观看演出,地委领导也要出面。”潘汉帮摆出一副苦脸,“豫剧有些传统曲目已经失传,能唱老戏的人也少了,我还是希望你能重返舞台唱上一折。”
  “我眼看就要奔70岁的人了,唱不出来了。”弦儿淡淡地说。
  “我听你的声音还脆着呢,我觉得你肯定还能唱。”潘汉帮努力地劝。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不会再去唱了,过去那个小槐香早就死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弦儿语气冷了下来。
  潘汉帮尴尬地扭头对范朴生笑笑,不知再说什么是好。
  “她就这倔脾气,你们是老熟人,你知道的。”范朴生也一脸的无奈。
  引线不时抬起头偷偷地窥视他们一眼,但她不敢插话,她知道母亲不允许她过问大人的事情。
  “其实我知道我是白费劲,但是我总是不甘心。”潘汉邦苦笑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是三张明天下午演出的票,希望你们都去观看。”他从口袋里掏出票递给范朴生。
  范朴生一边伸手接票,一边将目光源向弦儿。
  “演出我们当然希望去看。”弦儿微笑道。
  潘汉帮松了口气。她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他还担心她连演出票也不肯接受呢。
  “潘叔叔,明天演出一定很热闹吧。”引线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便问道。
  “有那么多的人,当然很热闹。”潘汉帮怜爱地摸了摸引线的脑袋,他很喜欢这个聪明活泼的小女孩,她年年考试几乎都是全年级第一名,而他家的潘悦静从一年级一直到现在的五年级学习成绩总是最后几名徘徊,让他伤透了脑筋,他不禁叹道:“悦静要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潘悦静才聪明呢,”引线连忙说,“他会画连环画,还会雕刻!”
  “那有什么用!他是贪玩!”潘汉帮失望地摇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那笨拙得让他失望的儿子会成为一名著名的军旅作家。
  范朴生将潘汉帮一直送到大院外,歉意地说:“她不是那种不懂理的女人,她实在是有难处,抛头露面会给她惹麻烦的。”
  潘汉帮怔了怔,他不知道这些年来她都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她的道路肯定是不平坦的,便也一脸歉意地说:“我不该难为她的。”
  范朴生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两个彼此理解的男人在仓库门前昏黄的路灯下握了握手,他目送着潘汉帮钻进等候着的小车。
  市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嗡嗡”的声音喧嚣着,范朴生他们一家人坐在第四排,发现第一、二排都坐着市、地委的领导,第三、四排都坐着领导们的家属。
  “那个人是市长,我们几个战友从朝鲜归来时,他跟我们谈过话。”范朴生指了指坐在第二排的一个中年胖子低声告诉孩儿。
  弦儿随着范朴生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个胖市长正在跟身边一位清癯的满头银发的男人说话,俩人都侧着身子,弦儿只能望见他们半张面孔,但她依旧认出了那个满头银发的男人。他的气色望上去很好,不知为了胖市长一句什么话爽朗地大笑起来,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看来这些年生活的很惬意。岁月除了给他脸上增添了不少痕迹,显得瘦了许多以外,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颦一笑以及豪迈地挥手的动作都跟从前别无二致。
  “那是地委主席,今年才离休的。”范朴生见弦儿望着那位白发男人便又介绍道,“他还跟我握过手呢。”
  “哦。”弦儿淡淡地应道。她没想到自己再见到这个自己年轻时曾爱过也为之疯狂过的男人时,心里竟然很平静。她将目光移到了舞台上。
  这时,一位年轻的女报幕员走上舞台,端庄地微笑着宣布演出开始:“首先请市领导致国庆贺辞。”
  胖市长走到台上,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宣读了长长的国庆献辞,这献辞总结了过去的辉煌,展望了未来的美好。最后他说:“地委领导今天也来参加我们的国庆活动,我们热烈欢迎领导对我们的工作做出指正、批评!”
  台下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中坐在第二排的几位地委领导站起来回身向群众们挥手致意。
  “下面我们欢迎地委管主席讲话。”市长带头鼓掌。
  右下又响起一片掌声。
  “我已经离休了,这次也没什么说的,还是请谭书记讲话吧。”管主席说。
  “下面我们欢迎地委谭书记讲话。”胖市长又鼓掌。
  台下再次响起一片掌声。
  谭书记往台上走,站起来的领导们又坐回原位。弦儿的脸倏地煞白,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台上的谭书记,她怎能不认得他呢?他矮瘦瘦的个子,现在已经微微发福,两鬓的头发也已斑白,原本总是阴郁的面孔此时流露着亲切而又和善的微笑,就是他当年冷酷的子弹射向聂士雄的胸膛!弦儿不禁猛地打个冷战,她的眼睛虽然紧紧地盯着他,但他在台上讲了什么,她一点儿也没听见。她头晕目旋,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他一张一翕的嘴巴在眼前晃。然后又是聂士雄痛苦地捂着鲜血飞溅的胸口在她眼前晃,她听到他愤怒的声音“好你个红……”她使劲甩了甩脑袋,谭书记的身影在她眼前清晰了,他已经讲完了话,正在群众热烈的掌声中往台下走。弦儿一直紧紧地盯着他,她的脊背僵僵地挺着,头脑瞬间清醒异常。她倏地记起那年两个省公安人员找她调查的事,他们要弄清一个被聂士雄他们捉住叛变了的人,聂士雄把他放了回去。取名“红鱼”。她的耳边再次清晰地响起聂士雄愤怒的声音:“好你个红……”当时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他要说什么呢?她又想起了耿副团长那张纸条。弦儿头又开始晕眩起来,并且隐隐作痛。
  这时年轻的女报幕员开始报节目,弦儿晃着身子站起来往外走。
  “弦儿!”一直盯着舞台的范朴生吃惊地唤道。尽管他的声音是压抑着的,但是隔着一排的管主席突然受惊般回过头来,他看见第四排站起一个头发斑白的复员军人模样的男人,正匆匆地走到走廊上去撵一位瘦条的妇人,后面的光线很幽暗,他只隐隐看见妇人笔挺的背影。接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唤着“娘!”也撵了出去。他回过头暗自苦笑了笑,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是她呢?她差不多有七十岁了,但是那个唤她“娘”的女孩却只有十岁左右。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她怀里那个女孩如今应该二十多岁了。
  弦儿从幽暗的走廊上走过。她微微晃着身子走出大礼堂时,没有注意到亮堂堂的门口站着的一位中年妇女始终惊悸地盯着她,更不曾想到那个曾经伺候过她的乖巧的田囡囡此时正站在距她十几步的地方。

                  6

  西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耸立着一座庞大森严的监狱。渺渺望去,它如一叶停泊在浩瀚荒漠中的小舟。显得孤独、渺小而又不起眼。
  管教干部雷队长听到警卫战士的报告走出监狱大门,看见那个女子又来了。她拘束地站在雷队长面前,怯弱而又固执。雷队长看见她的头发上粘着几根芨芨草叶,便知道她这些夜晚一直躲在荒漠中某个草丛里度过的,虽然她的神情倦怠而又憔悴,但依旧隐不住她天生的丽质。这个说话轻柔的年轻女子竟然自称是商霖的女人,但他从档案中知道商霖并没有媳妇,他家是河中省金麦县有名的富豪,他少年时就加入了“三青团”,后来随叔父参军,在部队中又秘密加入了“军统局”。解放前夕他那少将叔父把全家都带到台湾去了,他奉命潜伏到某市。解放初期没想到在街上偶遇一位昔日战友,该人随即向政府告发了他。去捕捉他时,他已逃跑了。十多年来谁也没想到他躲回了家乡附近的山区,逮捕后他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若是早些年他肯定已经被枪毙了。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他是政治犯,现在不允许外人见。”雷队长严肃地对她说。
  “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女人。”穿针垂着眼皮幽幽地说。
  “可是我们掌握的档案他并没有……女人。”雷队长的语气虽然和蔼了许多,但是面孔依旧是严肃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女子抬起头,眼里充满期冀地望着雷队长。
  “我不知道,也许以后规定会变动也说不准。”雷队长说。
  女子咬了咬嘴唇,呆立了一会儿,哀伤的目光又望住雷队长:“我可以给他写封信吗?”
  “可以,但是我们按规定要检查。”雷队长说。
  女子东张西望,似乎要寻找什么东西。雷队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给她,见她还望着自己,便又摸了摸口袋,将烟盒纸取出来给了她。
  女人蹲在地上,将烟盒纸铺在自己膝盖上,呆了许久才写出一句话,然后将纸笔递给雷队长。雷队长接过来,见上面写着:“我等你!”
  “他还有十八年呢!”雷队长吃惊地望着年轻女子。
  “多久我都等。”女子平静地说,如同在说一句平常的无关紧要的话,然后转过身向广袤的荒原走去。那里只有唯一的一条简易公路通向外界。
  “你回家吗?”雷队长望着她瘦弱的背影突然问道。
  年轻女子回过身,对雷队长凄凉地笑了笑:“我没有家了,我爹我娘,我奶奶我爷爷都死了,我只有他一个亲人。”她的目光投向那高高的围墙,她的目光无法飞越那水泥钢筋建筑起来的屏障。
  “那你准备去哪?”雷队长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我不知道。”年轻女子幽幽的目光望着眼前一望无际光秃秃只点缀着些许蒿草、红柳的荒漠,然后收回目光又对雷队长凄凉地笑了笑:“我不会走很远的,我来时路过一个农场,他们总需要人干活吧?”
  “那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农场,你在那认识人吗?”雷队长问。
  年轻妇子摇了摇头。
  “你有公社介绍信吗?”雷队长又问。
  年轻女子急忙点头,从肩上背的小包袱里取出来交给雷队长:“这是我出来时开的。”
  雷队长看了看说:“我认识那个农场一个畜牧队里的队长,我可以介绍你去。但是他们的生活很苦,活也很重。”
  “我不怕苦。”年轻女子用她惯有的平静语气说。
  雷队长又掏出笔在那张公社介绍信的背后写了几句话递还给她:“你拿这个去找他吧。”
  年轻女子望着他眼里忽地涌满了泪水,她紧咬着嘴唇对他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又转身奔跑着离去。
  天高地阔,人的目力可发挥到极限。雷队长一直目送着她孤独的身影沿着那唯一的简易公路,在渺渺的荒原消失才走进监狱大门。
  第二天下午年轻女子的眼里才出现那个荒漠农场的轮廓。她在场部又待了一天,才有人指着一辆驰过的马车告诉她:“那就是畜牧队的马车。”马车比她在老家时见到的任何马车都要大,前面并排着三匹马,后面套着一匹拉车的大马。马车上码着高高的面粉袋,车顶上坐着几个浑身被面粉蹭得白花花的人。她来不及向指路的人道谢便飞跑着去撵那辆马车,边跑边挥着手臂唤他们等一等。马车上的人纷纷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她。马车夫一声吆喝便勒住了马车。
  “我想搭你们的车去畜牧队。”年轻女子气喘吁吁地望着马车夫,“我不识路。”
  “你去我们队找谁?”马车夫诧异地问。
  “找黄队长。”年轻女子说。
  “黄队长,人家找你的。”马车夫冲车顶上叫。
  车顶上早就伸出一张黑黑的胡子拉渣的面孔,他已经听到了年轻女子的话,他居高临下诧异地望着她:“你是谁?”
  “是雷队长让我来找你的。”年轻女子慌忙掏出那张介绍信往上递。
  马车夫接过那纸介绍信自己先飞快地看完了才递给急火火伸着手的黄队长。
  “你叫聂穿针呀?”马车夫对她笑道,“这个名字真怪。”
  黄队长看完介绍信又望了她一眼,热情地对她招手:“你上车吧。”
  聂穿针露出一脸的喜色。在马车夫的帮助下从马车前车把处笨拙地往高高的马车上爬,当黄队长能抓住她的手时,便把她拽上了马车。

                  7

  弦儿眼前出现一座围墙上爬满青藤的小院,她看了看门牌号码,然后从铁栅栏门向里张望,见院里葱葱翠翠种满了花草及果木。一阵小孩子的嬉闹声从院里传出来,她的目光随声寻觅,望见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两棵枣树下荡秋千,男孩看样子只有五、六岁,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个头也差不多。离得远她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是她猜测他们可能是一对双胞胎。
  弦儿摁响门铃,好一会儿才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身穿军便服的人走出来。他有些诧异地打量着门外瘦骨清相的妇人,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但是头发却黑得不含一根杂色。目光温丽静深,神情中有种摄人心魄的柔静的美。他想,这种妇人是可以美丽到一百岁的。
  “管子在家吗?”弦儿望着打开院门的男子。
  “管主席去省城疗养了。”男子连忙说。他愕然地望着面前的妇人,在他的记忆中很少有人知道管主席的名字,而所有人都称唤他“管主席”,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名,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意的妇人。
  弦儿一脸的失望,她多日里难以入眠,脑中总是晃着谭书记的面孔和聂士雄愤怒的声音,当时管子也在场,他一定听到聂士雄那句没说完的话,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意那句话。但是她再次见到那个昔日的谭副队长今日的谭书记时,不知为什么聂士雄那句话却总在她心头萦绕,她要告诉管子自己的困惑。
  “同志,您找管主席有事吗?”男子问。
  “你是他什么人?”弦儿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打量他一眼又问。
  “我以前是管主席的秘书。”他说,“不过,现在还住在这。”
  这时,那两个戏耍的孩子不知为什么闹起来,一个绕着树跑,一个哭着在后面追逐。
  弦儿微笑着向他们探了探,又问:“那是管子的孙子吗?”
  “那是我的孩子。”秘书说:“管主席一直独身没有成家,他很喜欢他们,所以离休后还留我们住在这。”
  弦儿怔了怔,她没想到管子竟然始终未娶妻生子,她轻叹一声转过身去。
  “同志,等管主席回来我怎么说?”秘书见她要走急忙问。
  “等他回来我还会来。”弦儿平静地说,然后转身离去。
  秘书呆呆地望着她笔挺的身子在林荫小道上越走越远,轻盈而又飘逸,如同一个虚幻的身影。他的心一动,忽地记起有一次管主席喝多了,他和妻子扶他上床时管主席突然说一句:“弦儿,你这些年在哪儿。”当时他愣了一下,没敢多问。难道是她?“不对,是她走路的姿态。”他百思不得其解,以为管主席在说醉话,可是今天他看见了这个如飘如幻的姿态,才明白了管主席当时的话。这个妇人是谁呢?他后悔刚才没有挽留她,但是她现在已经在前面的拐弯处消失了。他又记起有一次他和妻子吵架时,动手打了她两巴掌。妻子委屈地哭着去找管主席告状。管主席把他叫到一边阴着脸一顿臭骂,他说他这辈子最瞧不起打老婆的男人。一阵暴风骤雨过后,管主席黯然地坐到椅上对他说,“女人在你身边时,你要珍惜她。”当时,管主席那失神的样子让他砰然心动,他禁不住问道,“你也曾有过爱恋的女人吗?”这句话他一直想问而又不敢问。管主席愣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他黯然地说,“我这辈子只深爱过一个女人,但是我却三次失信于她。”他连忙又问,“她在哪?”管主席对他挥了挥手,不肯再说下去了。秘书呆呆地站在门前,望着静寂的林荫小道。刚才从这里消失的妇人,难道就是管主席深爱着的女人吗?他想……
  几乎是一夜之间大街上便贴满了大字报。风暴首先是从文化、教育系统刮起来的。市里几所中学的学生冲到文教局,气势汹汹地责问潘局长,去年国庆时为什么要搞那样一台别有蕴意的演出,还请了那么多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老艺人,在新中国的舞台上又哭又叫地装神弄鬼,宣扬封建迷信思想。潘局长哑口无言,他无法回答中学生们愤怒的问题。
  “不准回避问题!”
  “不回答我们的问题,就是对我们的藐视!”
  中学生们围着潘局长纷纷嚷叫。
  “你们让我想想。”潘局长惶惶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架,“等我想清楚了,再认真回答同学们。”
  几个工作人员见学生们实在闹得不像话,便出来劝解,没想到却激怒了学生们,他们挥舞着手臂大喊着口号,双方推推攘攘中,潘局长一跤跌到台阶上,冲击文教局的风波才突然中止。工作人员急慌慌地将脸色煞白直冒虚汗,紧捂胸口的潘局长送往医院,在半路上潘局长就闭了气,到医院一检查,是突发性心脏病导致死亡。
  这场中学生冲击文教局的风波,成了拉开金麦市一场大革命的序幕。
  弦儿诧异地望见引线把给她准备好的盒饭放进书包,又往里面塞了两个大馒头。她现在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出一截,显得很健壮,动作中还带点男孩子的豪气。她现在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中午带盒饭在学校热着吃。让弦儿诧异的是,这两日引线的饭量突增,除了带上给她准备好的盒饭,还要另加几个大馒头,她禁不住问:“引线,你能吃那么多吗?”
  引线扭头望了望母亲,她是个从不撒谎的女孩,她老实说:“这是给潘悦静带的饭。”
  弦儿知道潘汉帮已经死了,范朴生还去参加了那个草率得不像样的追悼会,便问:“他娘不管他吗?”
  “娘,你和潘叔叔不是老熟人吗?你不知道潘悦静他娘在乡下早就死了?”引线诧异地望着母亲。
  “你潘叔叔从没提起过。”弦儿神色黯然地说。
  “爹,娘,我走了。”引线收拾起自己的书就往外走。
  “引线!”弦儿急忙将她叫住,“悦静这些日子跟谁过的?”
  “他自己过呗。”引线眼中晃过一抹忧虑:“他家的房子被收走了,他一个人住在文教局家属大院的门房里。”
  弦儿心里一颤,目光便有些发呆,她想起在那个小剧团里的艰苦日子,那时候潘汉帮总是默默地照顾她,在暗中保护她不受同伴们的欺负。她眼里涌出盈盈的泪光,她抬起头还想跟引线说些什么,却发现引线蹬上自行车已经驰出了大院。

                  8

  这一天引线和同学们没有看见熟悉的班主任,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下午校长带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她穿着一身街上时髦的军便服,扎着两根垂至肩头的辫子。校长介绍说:“这是刚从师范学校来的孔老师,她是到我们学校来实习的,以后将由孔老师任你们班的班主任。”
  “欢迎孔老师!”引线站起来带头鼓掌,她是班长。同学们也跟着鼓起掌来。
  校长跟孔老师说了两句话便转身离去。孔老师背着手走上讲台,并且下意识地将胸挺了挺,严厉的目光在教室内环视一圈,然后垂下头拿起讲台上的学生名单看了看,忽地蹙起了眉喊道:“潘悦静!”
  “到!”潘悦静急忙站起来。
  孔老师望了望潘悦静,眼神微微有些发怔,她没想到这个文绉绉的名字竟是个男孩,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潘悦静莫名其妙地望着孔老师,讷讷地说:“我不知道。”
  “外面正在轰轰烈烈地闹革命,你却要喜欢安静!你的思想有问题!”孔老师说。
  “名字是我爹取的!”潘悦静瘪了瘪嘴巴。
  “那么是你爹思想有问题!”孔老师肯定地说,并且将一只手臂有力地向下一劈:“你这个名字不好,应该改一改。”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跃进”两个大大的字。
  “我不是五八年生的。”潘悦静连忙说。
  “不是就不能叫‘跃进’吗?就不能牢记那辉煌的时刻吗?”孔老师严肃地盯着他:“‘跃进’也是鼓励你以后飞跃前进!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她武断地又将手往下有力地一劈。然后又拿起名单看,名单上尽是一些“建军”“卫国”“爱民”之类的名字,她的目光忽然落到一个名字上便喊道:“范引线!”
  “到!”范引线站起来。
  “你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孔老师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等我回家问了我爹爹再告诉老师。”引线怕孔老师也给她改名字便补充说:“我爹是红军队伍里的红小鬼,还打过日本鬼子和美国佬。”
  “你坐下吧。”孔老师望着她的目光和蔼了,然后翻开课本说:“现在我开始讲课。”
  范引线扭头偷偷向身边的潘悦静吐了吐舌头。
  放学后范引线还没走到学校门口老远就见父亲和母亲站在那,便诧异地跑过去叫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悦静呢?”弦儿往引线身后张望。
  “潘跃进!”引线见他出现在校门口便招手叫道。
  潘跃进垂着头神情颓丧地走过来,向范朴生和弦儿打了声招呼。
  弦儿见他眼圈微微发红,便怜爱地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问:“怎么了?在学校受委屈了是不是?”
  潘跃进垂着头不说话,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老师把他女人气的名字改成了‘大跃进’。”范引线不禁笑了起来。
  “这老师怎么能随便给学生改名字?”范朴生气愤地说。
  “改就改呗。”弦儿平静地笑了笑,安慰地对潘跃进说,“名字嘛,怎么叫都行,你却还是你。”
  潘跃进似有所悟,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来接你的,以后你就到我们家过日子吧。”范朴生热情地对潘跃进说。
  “范叔叔?”潘跃进望望范朴生又望望弦儿,眼里一下噙了泪:“我自己能过,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父母不在了,你就跟我的孩子一样。”弦儿沉着脸拉起潘跃进的手不由分说就往前走:“记住,我们的家以后就是你的家!你要再说别的话,我可真生你的气了。”
  潘跃进泪眼婆娑地望着弦儿,尽管他早就知道她跟父亲是老故交,但他还是感动地哭了起来。
  “女人气!”范引线不屑地对潘跃进刮了刮脸羞他。
  学校、工厂、企事业单位很快陷入停工或半停工的状态,所有的人似乎都涌向了街上。越来越多的“走资派”、“反动派”。‘特务”、“叛徒”被揪了出来。大街上几乎每天都演绎着打倒这些混进革命队伍的败类的游行示威活动。
  秋风瑟瑟地从大街上空横扫而过,枯黄的树叶随风而舞,而天空却是极高极远而又极静的。弦儿踏着满地黄叶从那条小道上走出来,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浓荫,如今一切都凋零了。她又去了那个小院,但是爬满围墙的青藤已经变成枯藤,院里草木皆萎,她喊了半天门却无人应声。她拐出小道,前面是地委工作大院,门前的大街上挤着黑压压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惊天动地。她转身准备绕开,她对这些热闹场面一向不感兴趣。但是她突然听到有人愤怒而激昂地大喊:“打倒走资派谭云天!”她一愣便向人群走过去,看见地委大院门前并排站列着一排双手被缚低头认罪的人,他们脖子上都用铁丝挂着重重的牌子。她看见站在最前面的谭书记双腿发颤,腰深深地弯着,他的脖子上不仅挂着“走资派谭云天”的牌子,还挂着几块红砖压得他脑袋几乎垂到了膝盖处。人群纷纷往前面砸砖头、酒瓶、破鞋子之类的东西,被批斗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逃过这些飞来的重物,很快每一个人都头破血流。谭书记被击倒了好几次,都被两个挥着棍棒的年轻人打起来,让他“老老实实地接受群众的教育!”弦儿远远地望着谭书记,心里感慨万分,没想到他终究难逃这一劫。这时她觉得有人在背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连忙回过头,看见管子那个秘书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刚去过你们那个院子。”弦儿说。
  “管主席一直在省军区一个疗养院里疗养。”秘书说,“现在这儿这么乱,连谭书记都被打倒了,管主席当年那些战友们更不肯放他回来的。”
  “管子没事就好。”弦儿嘘了口气,然后转声离去。
  “同志,您等一等!”秘书急忙紧走几步追上来:“您有什么事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最近我要去一趟省城。”
  弦儿望了望远处的谭书记淡淡地说:“也没什么事。”便又转身离去。
  秘书还像上次一样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在远处消失。
  弦儿没想到第二天物资局造反司令部的人呐喊着冲进了仓库大院。范朴生实际上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是在他一再坚持要求继续工作的情况下,局里不得不同意他超龄服务。
  “你们干什么?”范朴生端着一条步枪冲到院子里对那些人怒吼道,这支枪是他来此当警卫时配给他的,但是他一次都没有用过。
  “把国民党县长的小老婆交出来!”
  “打倒反动派的小老婆!”
  “把她带出去跟牛鬼蛇神一起游街!”造反派们纷纷叫嚷着。
  “你们胡说八道!”范引线怒叫着冲到他们面前。
  “谁胡说?我们有铁的证据。”一个头头模样的年轻男人冷笑着说:“一个过去伺候过你娘的女佣人揭发了她。”
  “她胡说!”范引线咆哮起来:“你们叫她滚出来对证!”
  “我们要保护革命群众。”头头模样的年轻男人又冷笑了两声。
  “你们撒谎!”潘跃进也从房子里跳出来。
  “你们俩都给我进去!”弦儿缓缓地从房里走出来,严厉地对两个孩子斥道。
  “娘,他们污辱你。”范引线眼里涌出了泪水。
  “叫你们进屋去!”弦儿对他们吼道。他们从没有见她发过怒,都呆呆地望着她。潘跃进悄悄地拉了拉范引线的衣角示意她进屋,但是范引线固执地一动不动。
  “你们都滚!”范朴生挥着手里的枪突然对闯进院的人暴跳起来。
  “范师傅,请你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那个头头沉着脸对范朴生说。
  “你有什么资格跟老子谈革命?”范朴生轻蔑地对他说:“老子当过红小鬼,打过日本鬼子、蒋匪帮,踱过鸭绿江!你他妈的那时候在哪里?现在跑来跟我谈革命?”
  “她是国民党反动派汉奸县长的小老婆,范师傅是老革命更应该跟她划清界限。”那个头头跟范朴生说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她从前是谁的老婆,那是从前的事,她现在是我范朴生的老婆!”范朴生对他们怒吼。
  那头头尴尬地望了望身后的人们,又转过脸还想对范朴生说什么。但是范朴生却将枪端了起来,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进。
  “你干什么?”那头头惊惧地望着黑洞洞的枪口。
  “都给我滚出去!”范朴生拉动了枪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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