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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传说农历六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的生日。这一天去大祭拜的人们早早地便穿行于乡村曲里拐弯的田间小道上,远远望去,那些稀稠不匀撒了一路的队伍像一群无人管理的羊喧嚣着往梧桐县南端的凤凰山赶。这些人们有推着独轮车的有赶着牛车骡马车的,着绫罗穿布衣的各式人物全是一副整洁的形象。太阳刚刚从山背后露出红彤彤的脸,凤凰山下便已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卖各种小吃、小商品的小摊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山腰,叫卖声,骡马鸣叫声,人的喧哗声此起彼伏。
  观音店坐落在凤凰岭上,人们各怀心思,带着种种蓄积了一年的欲望往山上赶,他们期望自己的梦想在这一次的大祭拜中能变成现实。一些更为虔诚的人们在山脚下便跪伏下去,他们一步一叩首,神色凝重地往山上挪。
  文家的马车还没有到山脚下便被人堆车堆堵塞了。一行人纷纷下了马车,目光极力越过攒动的人头往前面瞧。弦儿也极力往前眺望着,但她的目光所极之所全是后脑勺。这时,她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脊背上麻酥酥地,似乎有一只虫子在蠕动着。一她蓦地回头,触到了一束冷飕飕满怀恶意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诧异地盯着对方。文老太太在她目光注视下垂下了头。接着老太太“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虔诚地冲南方观音庙的方向叩了个头。
  “妈。路还远着呢。”文老爷伸手搀老太太起来,“到上面拜吧。”
  老太太一言不发,她一脸凝重,固执地边往前走边叩拜。
  后面的人越聚越多,推着他们往前走。路上不断地出现三三两两像老太太那样虔诚地跪伏在地上的叩拜者。弄得后面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而又敬畏地绕开他们。文老爷只得吩咐刘嫂在后面跟着老太太,其余的人往前赶。路两边卖小吃、百货的小摊一个挨一个,弦儿对任何小玩意似乎都很感兴趣,那嘴吹糖人手捏泥人的小摊更是让她流连忘返。文老爷让文嫂照应着弦儿,自己和四爷渐渐地走远了。弦儿忽地兴奋起来,她的目光极力往前探寻,早已瞧不见老爷他们的身影了。她又回头张望,老太太和刘嫂也身影皆无。她的心脏紧张地“咚咚”直跳,握紧双拳的手也溢出了汗。她两眼熠熠发光地望着身后左右擦肩的人群,由于兴奋、紧张,她的身躯微微颤栗。我要逃得远远地!这蓄谋多日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她的胸腔。你休想让我嫁给那个没有双腿的男人!这意念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她侧头望了望身后的文嫂,脑中出现一个轮子飞快地旋转起来,她暗忖着怎样把文嫂远远地甩掉。
  这时队伍中起了一阵骚动,只见4名骑马的清兵耀武扬威地闯过来。他们身后跟着一乘双人小轿,轿帘高高地掀到轿顶,露出一位金发碧眼的青年女子的面孔。小轿的旁边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同样骑着一位外国人,他栗麻色的头发,一双蓝眼睛幽幽地东张西望着,年龄看上去不详,既可以说他三十多岁也可以说他五十多岁。他们身后的4匹马上骑着4名一脸跋扈气的清兵。行人纷纷向两边躲避,目光惊恐而又好奇地窥视着那两个洋人。一位挑着一担糖葫芦串的老汉躲避不及,被前面一匹马冲撞到路边,老汉收不住脚踉踉跄跄地摔倒在一堆西瓜上,霎时他插在草捆上的糖葫芦串和压碎的西瓜青青红红地绞在了一起,卖西瓜的中年妇女尖叫着举起称杆骂骂咧咧地打向倒在西瓜堆中的老汉。老汉狼狈不堪地一边护着脑袋一边挣扎着爬起,西瓜被他这么一折腾滚得到处都是,几匹马站着不走了,它们垂下长长的脖颈贪婪地啃着脚前的西瓜。几个原本一脸严肃的清兵被眼前的闹剧逗得嘻嘻哈哈起来。
  “我的老天爷呀!”卖西瓜的中年妇女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的西瓜呀……”
  “噢!”轿里的女洋人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她指着路边一个吹糖人的小摊向那位骑在马上的洋人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那男人瞥了一眼农夫装扮的吹糖人的手艺人,一个劲地摇着头,嘴里也叽哩咕噜地说话。弦儿远远地望着他们,她看出那男洋人是嫌吹糖人的手艺人脏。轿里的洋人固执地望着那些吹在小竹棍上的各式糖人,蓝眼睛里放射着金属般的光芒,她抬腿探头准备下轿,那男洋人“噢噢”叫着举起双手对她滑稽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然后骑马过去。一群围在糖稀锅前的孩子如一群受惊的鸭子叫着纷纷向四下逃去。男洋人居高临下地弯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犹犹豫豫地注视着摊前的草捆。那上面插满了各种造型的糖人,踌躇了一会儿,他取下一个“孙悟空”、一个“张飞”、一个古装“美女”和几个动物造型的糖人,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锭傲慢地扔在了手艺人的摊上。那手艺人吃惊地望着那块颇有份量的银锭不知所措。男洋人看也不看他就扯着马回到轿前,他笑盈盈地探身将一把糖人递过去,女洋人兴奋地嚷着探出上半截身子接那把糖人。蓦地,人们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他以惊人的速度狂奔而至,手臂一扬便有一团黄糊糊的东西飞向那女洋人。在男洋人惊叫的同时那团黄糊糊的东西已经飞到了女洋人的脸上。被糊了口鼻的女洋人“唔唔”叫着发出一串含含糊糊的惊叫。
  “小杂种!”两个清兵怒骂着扯马扑向那个少年,少年眨动着亮亮的眸子,对他们做了个不屑的手势,然后跃过几个小摊跑下路基一会便消失在山坡上浓密的树林里了。
  几个清兵无奈地望着那个陡峭的山坡,恼怒地骂骂咧咧。这边,男洋人更是暴怒地对另几个清兵发着脾气,这些清兵忙不迭地下马给他鞠躬陪着不是。那女洋人胡乱地用衣袖抹着脸,当她发现那黄糊糊的东西是团人粪时,便又是一声惊叫,然后趴在轿栏上大吐特吐起来。这时,山脚下的路上又是一阵骚乱,急剧的马蹄声骤然而起。接着两匹枣红色的马奔至而来,路人惊叫着尽量往两边闪躲。弦儿看见两匹马上坐着两个黑衣人,他们脸上都蒙着布巾。两匹马飞奔到轿前,其中一个黑衣人扬起手中的马鞭一鞭便将那男洋人击下马去,另一个黑衣人迅捷地探向轿子,一把扯住正趴在轿栏边呕吐的女洋人,在她尖嚎声中把她掳上了马,然后打马向左侧的山沟急驰而去。另一个黑衣人也紧随而去。那些清兵嚎叫着惊慌慌地纷纷上马,向着他们逃去的方向追了过去。瞬时,山脚下秩序大乱,人群向四面八方涌动着,哭声、叫声响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人兴奋的起哄声,“绑洋人啰!”
  弦儿头也不回地在涌动的人群中钻来钻去,她的心惶惶地跳着,耳边响着各种嘈杂纷乱的叫声,她分辨不出是否有文嫂的呼唤声。她毫无目标地往前跑着……跑着……当她停下脚步定睛四下张望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跑上了山坡,周围已经没有了人也没有了路,只有高大浓密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投进来。周围静极了,偶尔有一、两声虫鸣隐隐传来。弦儿大口喘着气,疲惫地坐在一蓬软软的不知名的草上,目光惊魂不定地向四下张望着,什么都没有发现,既没有文家的人也没旁的什么人,她欣喜若狂,意识到自己自由了!她仰躺在草丛里,嗅嚼着草木新鲜气息。想着文老爷的失望,想着二爷充血眼睛的暴怒她开心地笑出了声,倏地,她身边的草丛一阵响,一个少年翻身跳了起来,当他发现周围的确就她一个人时便嘘了口气,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时弦儿已经吃惊地认出他就是那个用粪团打女洋人的少年。她敬慕地望着他,那少年刚才显然在睡觉,他懒懒地伸着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当他意识到这个女孩一直注视着自己时,有些不自然地将身子在草丛中坐正了,也好奇地打量起弦儿来。
  “你真勇敢!”弦儿由衷地说。
  少年炯炯有神的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弦儿发现他的脸上很脏,似乎有些时候没有洗脸了。但他脸上的污秽并没有隐去他的英武。
  “你们把那个女洋人抓去干什么?”弦儿好奇地问,“杀了她吗?”她隐约曾听说过有些地方有人专门暗杀洋人。
  “你说什么呀?”少年诧异地问。
  “你跑后,有两个穿黑衣的蒙面人骑着马把那个女洋人抢走了。”弦儿说,“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我不认识他们,”他说。他的眼里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他们真的把女洋人抢走了?”
  “当然!”弦儿肯定地说,“我亲眼看到的。”
  “可能是楚爷的人干的!”他肯定地说。
  “楚爷?”弦儿一脸迷茫。
  “连楚爷都不知道!”少年不屑地撤了撇嘴。
  “楚爷是干什么的?”弦儿一点儿也不计较他的轻视。
  “绿林好汉!”少年敬佩地说,“他们专门杀富济贫,连县衙都敢闹呢。”
  “那你是谁?”弦儿对那个楚爷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面前这个亮亮的眼睛里透着狡黠的英武少年。
  “我是管子。”少年回答道。
  “有叫这个名的吗?”弦儿不禁笑道。
  “我姓管,别人都叫我管子嘛。”少年正色道。
  “你没有学名吗?”弦儿又问。
  “学名?”管子茫然地摇摇头,“我没上过学。”
  “你家里不给你请先生吗?”弦儿更好奇了。
  “我家没有钱。”管子咬了咬嘴唇说:“我5岁就开始给东家放牛了。”
  “东家也不给你请先生吗?”弦儿诧异地问。
  “东家给我们请先生?”管子突然睁大眼睛笑了起来,他像盯着一个怪物一样盯着弦儿。“东家哪天不用鞭子抽我就算幸运了,还能给我请先生念书?笑话!”
  弦儿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像管子这样没有钱而念不成书的人,同时也知道了并不是所有的东家都像文老爷那么好心肠。
  “你是谁家的小姐?”管子好奇地问,“你们家的人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待在山上?”
  弦儿哑然地望着管子,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问话。
  “你是不是迷路了?”管子又问,“你家在哪个村?我可以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了。”弦儿垂下了头,眼里涌上盈盈的泪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劲地想跑,却没想过跑出去后又将如何?
  管子愕然地上下打量弦儿,他发现她的衣裙质地很好,而且放在膝前的纤纤小手非常柔滑细腻,一望便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他又问道:“你以前在哪?”
  弦儿摇摇头不说话,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只是轻声说,“我叫弦儿。”
  “鞋儿?”管子突地大笑起来,“你的名字更可笑。”
  “是琴弦的‘弦’。”弦儿急忙纠正他,“不是鞋子的‘鞋’。”
  “还有这个怪姓。”管子依旧不停地笑。
  “这不是我的姓!”弦儿有些生气地抬高了声调,她突然有些讨厌他这么放肆的神情。
  “那你姓什么?”管子忍着笑问。
  弦儿摇了摇头。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这是她最大的痛苦。
  “不告诉我就算了,我又不通你。”管子扫兴地说,“你哭什么?”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仰头望了望树枝间的天空,转身向山下走。
  “喂,你去哪?”弦儿望着他的背影惊恐地叫道。
  “我要回去呢,”管子回身说,“我的牛还在山下让黑娃子帮我放着呢。”
  “你走了我怎么办?”弦儿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她忽然感到这静静的山林很可怕。
  “你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管子没好气地说。
  泪水如泉般从弦儿的眼里涌了出来,她伤心地耸动着双肩,感到自己今后的无望,前途的莫测,她为自己的无助而哭泣。
  管子望着哭泣的弦儿不知所措地蹲在她的面前,直到弦儿停止哭泣他才讷讷地问,“我怎么管你?”
  “把我带你们家去吧。”弦儿殷切地望着他,“我没有家。”管子眼里袭上一抹忧伤,“我父母都死了,我和黑娃子住在东家的牛棚里。”
  “我也可以跟你一样帮你的东家做事。”弦儿想到这个主意便兴奋起来。
  “你会做什么?”管子望了望弦儿那双纤柔的手,“你会绣花吗?”
  弦儿摇了摇头。
  “你会浆衣吗?”管子又问。
  弦儿还是摇头。
  “会做饭吗?”管子再问。
  弦儿依旧摇头。
  “那你会干什么?”管子耐着性子问。
  弦儿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不会任何一样可以谋生的事情。
  “那你以前做什么?”管子问完话又猛地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是小姐当然什么事也不做的了。”
  “我不是小姐。”弦儿说。
  管子更是诧异地上下打量弦儿,他实在想象不出弦儿是干什么的。
  弦儿抬头望着管子,心里忽然对他产生一种信任。她说:“我是被一个有钱人家从外面买来的,他们让我嫁给一个没有腿的男人。”
  “你是逃跑出来的?”管子瞪大了眼睛。
  弦儿点点头,目光哀伤而又信赖地望着管子。
  管子站起来想了想说:“那我更不能把你带到东家,他们会把你送回去的,那家人要知道你在东家,他们会跟东家上堂打官司的。”
  弦儿柔美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管子,她相信他一定能给她想出一个好办法。
  她信任的目光使管子意识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双眉紧持着做出一副深沉的苦思瞑想状,好一会儿才突然兴奋地说:“我知道前面有个小洞,你可以躲在里面,晚上我给你送吃的来。”
  “那以后呢?”弦儿紧盯着他问。
  管子犹豫了一下说:“以后我再给你想办法。”
  弦儿只得点点头。
  “我领你到那个洞里去。”管子说。
  弦儿站起来又“哟”地一声一屁股坐回了原地,她这才感觉到双脚的疼痛。她低头查看,发现经过这一路奔波双脚已经红肿了。
  “女人真麻烦!”管子看了看她,嘴里嘟囔着,背对着她蹲了下去。
  弦儿踌躇了一下还是趴在他的背上。管子毫不费力地站起来,他一只手臂在后面撑着她的屁股。一只手臂拨拉着眼前的枝枝叶叶。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有管子脚下踩动草丛,身子撞着树枝、灌木发出的声音。弦儿趴在他的背上,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汗和牛粪味,奇怪的是她此时并不感到这种味的难闻。心里反而漾漫上一种惬意,她希望自己永远趴在这个背上晃下去……晃下去……
  “到了。”管子将她放下来。
  弦儿这才看见那个“洞”,其实只是两块突兀的岩石之间凹下去的一个小空间,最多只能容下两个对坐的人。弦儿面呈难色地望着管子。
  “雨淋不到的。”管子安慰她,“先在这儿待着,我明天再给你换个地方。”
  弦儿只得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管子拨动浓密的灌木隐住洞口,他左右检查了一番确信不会有人发现洞口才放心。
  “你晚上一定要来呀!”弦儿可怜兮兮地说。
  “一定来!”管子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往山下走。
  弦儿听着他几乎一溜小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殆尽。

                  2

  弦儿蜷在洞里困倦地闭上了眼,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一觉无梦,这些年里几乎没有这种现象。她睁开眼时,发现洞外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树木在似明似暗的暮色中依稀可辨。远处葱葱翠翠的山脉望上去如一只黑褐色的巨鸟,巨鸟孤寂地静卧着,微昂的头颅幽幽地凝视着前方。
  弦儿弄清自己身处的环境后,又强烈地感觉到饥饿。她肚里发出的细细的“咕噜噜”声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响,这声响再单调地走进她的耳鼓,使她饥饿的感觉更加强烈难耐。她一次次地咽着口水,以至于最后喉头干燥的连口水都没有了。她的脑中频频地出现文嫂手捧甜麦粥的形象,甜麦粥的香气久久地在她的心间萦缭,更加强烈地刺激着她的感觉神经。她的目光渴盼而又执着地盯着洞外,期望着管子的身影突然出现。
  远处传来一阵碰撞树枝灌木的声音,她欣喜地坐直了身子,目光极力在微明的暮色中搜寻着。前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一惊,清晰地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还加夹着嗡嗡的说话声。她侧耳倾听,那嗡嗡的声音漫上来成了一片模糊的音节,她听不真切。隐隐地还有火光闪现。她一阵紧张,不知所措地环顾自己栖身的小小空间,这个地方太小了,她无法将自己藏匿起来,只要有人拔动洞前的灌木她就会暴露无余。“这里的草好像有人踩过。”她隐约听到一个男人兴奋的叫声。她惶惶地张望,望见一团团晃动的火把。她听见嘈杂的人声和人用棍子拔动草木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霍地钻出小洞,不加思索地向山上幽暗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去。
  “前面有人!”有人惊叫道。接着喊声些起彼伏。他们纷纷向弦儿跑去的方向聚拢过来,跳跃的火把照亮了一个个清兵的面孔。
  “妈的,你们还不赶快追!”一个赶上来的小头目气喘吁吁地骂道:“今天要不把那个女洋人找回来,都他妈的别活命了!”
  在小头目的叫骂声中,那些清兵彼此吆喝着向前追去。
  弦儿听见后面的呐喊声越来越近,她隐约听见他们在找人,她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不是自己,但她明白她不能让任何人碰见,否则他们会把她重新送回文家去的。一想到将要跟那个疯狂而没有双腿的男人度过此生她便不寒而栗。她慌不择路,哪里暗往哪里钻,树枝灌木抽打在身上、脸上她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地跑……跑……忽然她双脚踩空,身子像失控的皮球一样翻滚起来,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弦儿眼前隐隐出现摇曳的烛光,她以为自己又到了那生命的甬道,看到了极地暖暖的火光。奇怪的是她真切地感觉到了疼痛,浑身上下哪都酸胀涩疼。在她的记忆里,走进那个生命前道是无疼无冷的。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弦儿!”她听到耳畔热切而欣喜的呼唤,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厚实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她倦怠地睁开眼,真切地看见了摇曳的红蜡烛,烛光下有一张被痛楚煮熬的面孔,那面孔上流露出的惶急、怜爱、羞愧让弦儿心里暖融融地,她鼻子一酸,觑欷着,“老爷……”
  文老爷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紧了她的手,似乎他稍不留意她又会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似的。
  弦儿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文家,她悲楚地叫道:“老爷啊……”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她在床上挣扎着。
  “你别动。”文老爷急忙按住她的肩头,俯下身温存地劝慰她,“你滚进了山沟,浑身都是伤,不可以乱动的。”
  弦儿倏地伸出双臂搂紧他的脖子,她挺起上身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颈边伤心地哭泣:“老爷,我是你的人呀……太太也这么说的……我一进文家的门就知道我是你的人呀……”
  文老爷怔怔地听着她的哭泣,忽然惶惶地想逃脱她的双臂但她的双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脖颈,同时他心灵深处有股神秘的力量又在抗拒着他自己的意念,迫使他被她的双臂牵引着沉沉地压向她。他的脸一贴在她湿湿的脸上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双手将她连同她身上的薄被一起紧紧地揽在自己的胸口上,他颤声说,“弦儿,你别跑……”弦儿哭得更伤心了,她哽咽着,“老爷……我是你的人呢……”文老爷抬起脸,看了看她被泪水涂得模糊而凄美的脸,然后缓缓地将脸垂下去,轻轻地亲了亲她的泪眼,他的唇顺着她咸咸的泪迹慢慢下滑,经过她小巧冰凉的鼻梁,滑过她光滑的脸颊,迟疑着噙住她的唇。弦儿在他怀中颤着,忽然疯狂地启开自己的小嘴,她伸出细长灵巧的舌头探进他的口腔,他们都听到对方心脏剧烈跳动的频率,听到了对方的血液在血管里充满激情地流动的声音,他们胸腔乃至血脉中都回荡着一个共同的声音“我是你的!”这声音热切地呼唤并激昂着他们,唤醒了他们狂迷的意识。

                  3

  弦儿倦怠而羞涩地闭上眼睛,文老爷怜爱地轻轻吻了吻她的脸。她一缩身将脸紧紧地埋在他的臂下。他的耳畔还依稀响彻着她刚才痛苦而幸福的呻吟声,他垂头查看,望见了她的身下有一摊殷红殷红的血,印在鹅黄色的村单上,像一朵怒放的红杜鹃,让他觉得触目惊心。他轻轻地移动她,扯下他们身下的衬单,将它团着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小柜上。然后拉开早被踢到床角的薄被盖住了他们的身子。
  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弦儿如同一个贪睡的婴孩蜷在他的臂下。当他静下来侧头凝视她时,她微微睁开眼嚅动着喉头,她感觉到渴和饿,她轻轻地说,“我渴我饿。”他闻盲目光投向窗外,然后准备起身下床。这时窗外响起一串轻微的脚步声,弦儿真切地闻到新鲜的甜麦粥的香甜气息。接着刘嫂手捧一只大海碗挑帘进屋,她抬头蓦地望见拥被倚在床头的老爷大吃一惊,她的脸倏地红了,尴尬地垂下头进退两难。
  文老爷从容不迫地披衣下床。还回过身细心地为弦儿掖了掖被角,然后对刘嫂吩咐道:“好生伺候太太喝点粥。”
  刘嫂听到文老爷将弦儿坦然地称为太太,更是觉得愕然,她微张着嘴木木讷讷地望着整衣的文老爷。
  文老爷整好衣衫,拿起床头柜上那团衬单走了出去。
  文老爷手里紧紧攥着那团衬单,走在傍晚暮色沉沉的大院里。围墙边高大的梧桐树下坐着一些劳作了一天此时正敞着怀纳凉的下人。下人们看见文老爷面色阴郁,眼里跳跃着一团可怕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干什么。他异样的神情已经向人们昭示了他将要面对的一定是件非同寻常的棘手的事情。这个时候是村子里最闲适的时候,有微微的风拂动着树枝和人们的衣据,漾漫在村子上空的炊烟已经飘散,偶尔有一、两声牛叫也显得懒洋洋地。
  人们望见文老爷跨进左厢二爷的小院,他的背影已从他们视线中消失了,他们还诧异地盯着二爷的院门,倾听着那里隐隐传出的“嘭嘭嘭嘭”的声音,他们都知道二爷正在练他的飞镖呢。
  文老爷推门走进二爷的屋,沉重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很响的“吱呀”声。二爷听到声音并不回头张望,依旧专注地往房梁上抛着一把飞镖,震得房梁上“扑簌簌”地往下掉灰尘。他的镖尾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另一端绕在他的手腕上,他把镖投掷出去,使镖头插在梁柱上,接着手腕一翻扯回飞镖,另一只手再灵巧而准确地接住,然后再迅速地抛出去。飞镖插在梁柱上发出沉闷的而单调的“嘭!嘭!嘭!”的声音。
  “老二!”文老爷唤道。
  二爷收了飞镖回头注视着文老爷,在他的记忆里他几乎从未迈进过他的屋子,此时他脸上沉重而阴郁的神情给了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心底渐渐泛上一种不安情愫。
  “弦儿醒过来了。”文老爷平静地说。
  “醒了?”二爷长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弦儿从山沟里救上来后已昏迷了一天一夜。
  文老爷举起手臂将那团衬单举到他的眼前。
  二爷诧异地望着他,他被他脸上的凝重与悲怆弄得懵懵懂懂地。
  文老爷的五指一松,那团失去控制的衬单“啪”地一声落在了二爷的面前。
  二爷会意地用镖头挑开了那团衬单,他看见了血迹。他倏地仰起头,对文老爷嗔目叱之:“你把她怎么了?”
  “我和她已经圆房了。”文老爷悲怆地说。
  二爷吃惊地瞪大了眼,好一会儿混沌的脑中才理出一脉清晰的思绪。他的眼瞬间充满了血,额头两侧曲张的血脉活跃地鼓动着……鼓动着……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由于愤怒和痛苦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痉挛地跳动着……
  “老二,你要恨我就杀了我吧。”文老爷平静地说。
  “啊……”二爷张大嘴巴暴怒地大叫着,他的右臂一扬,那枚飞镖带着“嗖嗖”的风声从文老爷的头顶擦身而过,然后“嘭”地一声沉重地钉在文老爷身后的木门上。
  文老爷脊背笔挺一动不动地站着。
  二爷双臂抱着头,脑袋垂在自己胸前像个可怜而委屈的孩子发出一串悲痛的哭嚎声。
  文老爷悲悯地望着哭泣的二爷,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放在他的头上,但那只手在空中颤抖着停了下来,他不知所措。
  “老二,以后我再给你寻一房好的。”文老爷讷讷地说,他觉得自己嗓子涩涩地。
  “啊!”二爷仰起脸暴叫着,长长的双臂撑在地上,身躯如一枚飞弹向文老爷的胸口撞了过去,“嘭”地一声沉闷的响声后,他们俩人都滚到门槛边。
  文老爷捂着疼痛的胸口发出一阵急喘,他觉得胸闷气憋,喉头涌上一股血腥之气冲撞着他,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嘴,一口鲜血随之飞迸而出,有点点滴滴飞溅到不远处那团衬单上,与衬单上的“杜鹃花”交相辉映,那星星点点的鲜血围绕着“杜鹃花”,使它望上去更加凄艳美丽。
  二爷像头发过疯的病牛卧在门槛下,虚软无力地瘫成一堆没有生命的肉球,他的眼凄绝无望地望着衬单上那朵泣血的“杜鹃花”。
  文老爷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那团衬单,向前躬着身子跨过那团蠕动的肉球,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出去。
  依旧没有散去的下人们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见文老爷摇摇晃晃地从二爷的院中走了出来,他的一只手里依旧紧紧地攥着那团衬单,另一只手捂在胸口,身子如一只虾可怜地躬着。
  文老爷慢慢地晃过他们的视线,重新走近昔日太太的小套院,他们都知道现在那里住着一个从省城接来的姑娘,那是太太接来给文老爷做妾的。
  文老爷推开房门,坐在床沿上的刘嫂慌忙站立到一边。文老爷向她挥了挥手。刘嫂会意地退了出去。他走到床边,看见弦儿安详地闭着眼。他粗重的鼻息触到了她的脸上,使她蓦地睁开了眼。
  弦儿惊愕地望着文老爷极力隐着痛楚的扭曲的面孔。他嘴角的血迹使她触目惊心,她倏地翻身而起,惊叫道:“老爷!”
  “你是我的人了!”文老爷痛楚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4

  到了年末外面的形势忽然混乱起来,每天都有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清兵叱喝着从村子前面的土路上飞驰而过。不断地有惊人的消息传进村子,说是武汉、南京、西安、济南等地都落入革命军的手里,已经有几十个省宣布独立了。村子里不再有人敢外出,那些靠挑着担子走乡串户卖小吃食、小商品为生的人也消失了。三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的赶场也不知不觉地见不到了人影,这个冬天变得静寂而又沉闷,偶尔响起几声牛叫、狗的汪汪声才使人意识到村子里还有生命的气息。
  已成为太太的弦儿变得明朗而又欢快,她细长明媚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温丽柔美,她白皙的面颊上的皮肤光洁而又柔滑,走起路来快捷而又轻盈。长时间坐在竹躺椅上的文老爷目光常常会迷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文老爷也起了巨大的变化,那天傍晚的沉重撞击似乎撞飞了他胸中的精锐之气,使他迅速苍老起来。他的脊背再也没有挺起来,身子总是向前微倾着,一只手常习惯性地捂在隐隐气闷的胸口,早晚及天冷时常常会发出一串憋气的咳嗽声,折磨得他几乎会背过气似的。许多时候他静静地坐在书房的竹躺椅里,不说话也不看书,目光阴郁,一副忧心如醒的神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往日狂书的乐趣,那些散落在书房里的古字帖也对他失去了往日的魅力。唯有弦儿从他的视线中晃过时,他的神情才呈现出生命的痕迹。
  自从去年秋天文家私塾里的老先生病故后,四爷文有仁便进了县里的大通学堂,除了月末回来带些粮食和碎银外,平时总不在家。连续两年农田收成不景气,迫使文家辞退了不少下人。管内勤的文嫂自从六月十九日观音生日大祭拜那天跟丢了弦儿,文老爷迁怒于她办事不得力,辞她回家后一直不肯再启用,文家内宅里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了。
  眼看腊月将过,村子里依旧没有掀起往日迎接年节的热闹气氛。偶尔有人从村街上走过神色惶惶,行色匆匆地。这日,弦儿见文管家套了马车,将两头刚宰好的肥猪扔在车上准备拉到县城去卖。她掂念着四爷这个月没有回家来拿粮食,便吩咐文管家办完事拐到学堂去看看四爷,并且给他带些粮食和几串铜钱。
  文管家坐上马车,他的身后躺着那两头掏过内脏的肥猪,白森森的猪皮在冰天雪地下更是显得惨白。老车夫吆喝着两匹马上了路。马车“咯嚓嚓”辗过空寂清冷的村街驰上村外的土路。广袤的田野已被冰雪覆盖,土丘、梯田连成一片,起伏有至,凸凸凹凹地展现着明丽的曲线。这天本是赶大集的日子,但一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和车辆,直到县城城门垛下文管家才看到那里排列着十几辆准备进城的骡马车。文管家敏锐地感到了某种不详的预兆,他看到许多神色慌张的清兵在城门外的开阔地里集合,他们旁边有辆骡车上的人猜测他们正在操练兵马。
  城门洞里不时有清兵出出进进,外面这些等待进城的车辆和行人被堵了两个多时辰才被允许放行。马车驰进城,街上的行人也比往日少了许多,显得那些摆摊卖货做生意的却多出了许多。他们将马车停在卖肉食的街上,文管家吩咐老车夫招呼着肉摊,他自己去城里几家熟悉的饭堂于看看他们是否需要割肉。去了老半天他才领着一个伙计回来,见马车上的肉一点也没有卖出去。那伙计挑挑捡捡地将几扇猪肉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个遍,才割了10斤肉走。直到下午他们才勉勉强强卖了一头猪,还有一头扔在马车上没有动过。他只得吩咐车夫继续看着肉摊,自己背着一布口袋粮食去学堂寻四爷。四爷他们学堂是由学生们每月带粮食,再由学堂的伙夫给他们统一烧饭。
  文管家背着粮食走过两条街,他记得拐过前面的路口就可以看见学堂的青砖围墙了。蓦地他听到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然后看见各个街口突然涌出许多清兵。街上少许的行人急忙往两侧的屋檐下躲避。并且诧异地盯着那些向前奔跑的清兵。文管家小心翼翼地贴着街边的屋墙往前走,看见清兵奔跑的方向是跟自己一致的,心里便袭上一阵不安。拐过前面路口,他看见那些由各个方向奔至沓来的清兵迅速地包围了学堂,他透过学堂的栅栏门看见院里隐隐有学生的身影慌张地跑来跑去。蓦地一声枪响震耳欲聋,接着一声爆炸声轰然而起。霎时火药味在清冷的空气中漾漫起来,很快便弥漫了整条街。接着枪声、爆炸声、人的呐喊声响成一片,学堂外面的清兵和学堂里面的武装力量交上了火。
  文管家远远地躲在一个墙角后面,目光惶急地盯着已成战场的学堂,担忧着四爷的命运。枪声和爆炸声此起彼伏,而且越来越激烈,浓烈的硝烟、火药味充斥着四方,使他更加胆战心惊。直到天色渐暗枪声才渐渐稀下来,但学堂内燃起的火光冲破云霄,照亮了整条街。他清晰地看见越来越多的清兵包围在学堂外面,一截围墙被炸药冲塌了一个豁口,火光中他的视线焦灼地越过豁口,隐隐看见三三两两的死尸倒在围墙内。
  文管家见天色已暗下来,只得惊慌失措地回到停马车的街上。他看见那辆马车停在一间铺子的阴影里,老车夫惶惶地望着学堂方向晃动的火光不安地走来走去。街上已望不见一个行人。所有的店铺全上了锁,恐怕连小偷、歹人此时都躲在某个角落里胆战心惊地听着枪声、爆炸声。老车夫见到文管家才长吁了一口气。文管家三言两语地对他讲了学堂那边的情况。然后让老车夫吆着马车急急地向城外赶。到了城门口他们才发现城门已经关闭了,一队清兵严阵以待地守候在那里。
  “干什么的?”一个凶神恶煞般的清兵举着火把拦住了马车。
  “大人,我们赶集耽搁了,请放我们回家吧。”文管家战战兢兢地跳下马车央求道。
  “城里窝藏着造反的革命军。我看你们行迹就很可疑。”那清兵说。
  “哦,大人!这可是杀头之罪啊!”文管家惊叫道:“我们可是世代本本份份的良民呢。”
  那清兵用火把探照马车,他看见马车上用麻袋盖着一堆突起的东西,而且车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便惊叫道:“有情况!”
  十几个站在城门后冻得跺脚的清兵听到他的惊叫声,“哗”地围拢过来。
  “什么?”有人问。
  “血!”那清兵用火把照着马车。
  “是不是躲着人?”有人嘀咕。
  “我是来卖猪肉的!”文管家急忙叫道:“那上面是没有卖完的猪肉。”
  一个清兵闻言战战兢兢地用手中的镖枪猛地挑起马车上的麻袋,果然露出两扇猪肉来。
  “别他妈的惊惊咋咋地。”那个用镖枪挑麻袋的清兵不满地说。
  “这肉还不错呢。”一个当官模样的清兵翻了翻马车上的猪肉说,然后蓦地回过头瞪着文管家,喝问道:“哪村的?”
  “我们是梧桐村的。”文管家连忙回答道。
  “这么晚的天不早早回家,偏要在街上瞎转悠!没看到我们正在剿匪吗?”那当官的声严厉色地喝道:“我看你形迹可疑,说不定正帮革命军做事呢!”
  “大人,我们是良民!”文管家急急地叫道。
  “放肆,你说是良民我们就信你了?”那当官的扬起手臂狠狠地扇了文管家两巴掌,打得文管家眼冒金星在原地转了两圈。
  老车夫吓得簌簌直抖,垂着脑袋站在马车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时一个笑模笑样的小个子清兵走到前面,对那当官的说:“武大人,我看他们还真像本本份份的良民呢。”然后又将脸转向文管家,“你说是不是?”
  “是!是!”文管家一迭连声地点着头,“我们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庄户人家,哪有胆做反对朝廷的事?”
  “这种事也很难说。”那小个子话锋又一转:“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肯为朝廷效力呢?你看我们弟兄们在寒冬腊月里艰守着,这些日子军脚又发不下来,连腿都打晃呢。我看这正是你表示对朝廷一片忠心的时候了,把那些肉犒劳犒劳兄弟们吧。”
  他的话刚说完便有几个清兵一拥而上麻利地卸下了马车上的猪肉。
  “大人,这肉是东家的!”文管家急叫道,“我回去怎么交待啊?”
  “妈的,我越看你越像个刁民!”那当官的翻手又给了文管家两巴掌。
  文管家捂着腮帮子不敢再言语了,从嘴鼻涌出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指头缝往下流。
  “算了,算了,都挺不容易的,”那笑模笑样的小个子说,“我们正禁城呢,谁知道上面让禁多久,你十天半月回不去也有可能。看你体恤弟兄们的份上,我可以帮你向武大人求求情,看他同意不同意放你们出去。”说完装模作样地谗着脸在武大人耳旁一阵耳语,好半天那严厉的武大人才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小个午清兵转回头挥挥手,马上有几个清兵会意地将沉重的城门给他们打开一道缝,老车夫吆着马车勉勉强强地挤了出去。

                  5

  过了几天文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都回来说城里禁严,即不让进人也不让出人。文家阴云密布,人心惶惶地,都在为四爷的安危担忧着。
  眼看大年一天天地逼进,弦儿见文老爷终日沉浸在哀伤之中,一切家务事都撒手不管了。她只得叫来文管家说:“无论四爷怎么样,这个年我们总是要过的。”
  文管家也点头称是,急忙吩咐下人们匆匆做准备了。
  又过了两天突然传来惊人的消息,说腊月25日那天宣统帝下诏退位了。弦儿隐隐地感到了希望,她知道只要四爷还活着就一定能回来。村子里稀稀拉拉响起的爆竹声告诉人们过年了,但这个年已经没有了过年的气氛,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惶惶地等待着,他们到底等待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弦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惊慌慌地回来说,城门已经开了,但城里依旧驻扎着清兵,县衙的大门紧闭着,看不见一个公差。他不知道在哪能打探到四爷的消息,只是从一家药铺一位相识的伙计处打听到一些讯息,说学堂里窝藏着革命党人,他们准备起义却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文管家卖猪肉那天清兵包围了学堂,两边交起火来,由于革命党人缺乏弹药最终没有冲出来。学堂里当场打死了不少人。有十几个起事的革命党人被押送到省城去了,剩下的学生都被关进了县大牢。
  “你怎么不到县大牢去问问四爷在不在里面?”弦儿焦灼地问。
  “去了,那里有兵把守着呢。”下人回答,“而且穿的还是清兵的服装。”“清政府不是下台了嘛。”弦儿不满地嘀咕。
  下人吃惊地仰起头望了弦儿一眼又慌忙垂下了头。他吃惊的是这位新太太竟然如此胆大,这些年月时势复杂,老百姓们只能暗自疑虑,没有人敢公开发议论。
  文家只得耐着性子等待奇迹出现。往常过年文老爷总要同周围别的老爷们聚集在一起,今天上你家明天上他家地轮着饮酒作乐,今年却都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个乐趣,彼此也不相往来了。日子悠长而冷清,直到十五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才给这平淡无奇的日子增添了些许让村人们觉得兴奋觉得刺激的情愫。
  那天傍晚炊烟淡淡地在村庄上空飘荡着还没有完全扩散,往日那些在傍晚出来觅食的狗已不知不觉地没有了踪影,唯有家家户户的门前挂着的或多或少或精致或简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摇曳,发出“哗哗”轻微的声响。
  一位衣衫肮脏的年轻小伙子气势汹汹地出现在村街上,他冻得红肿流着脓水的双手上握着一杆来历不明的火药枪,双目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一位出来抱柴草的老农夫看见从村街上走过的持枪年轻人大吃一惊叫道:“豁子六,咋了?”
  豁子六并不理睬他,头也不回径直往前大踏步走着,当他走到文家高高的门楼前时,站住脚步,双手均长着6根手指的手摆弄摆弄火药枪,然后端起枪恶意满怀地对着文家的大门开了一枪。“轰”地一声巨响,文家的大铁门晃动了一下,硝烟升起后铁皮门上出现一片凸凸凹凹的小坑,像一个人的麻子脸。而豁子六却被枪的巨大威力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红肿流脓水的双手被震得又麻又疼又烫,枪也被扔在一边的雪地里了。
  文家人被骤然响起的枪声吓懵了。这个时候文老爷刚发过一阵剧烈的咳嗽,弦儿正忧心忡忡地给他捶着背。枪声响起的时候,他们都感觉到了大门在轰击声中的摇动。弦儿不由自主地在身后拖紧了文老爷的肩,文老爷侧过身捏紧了她的双手。他们不知道发生什么祸事了。文家大院霎时一片寂静,他们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大门外也奇怪地沉静着。
  大院内响起“锵”“锵”“锵”沉闷有节奏的声音,他们都听出那是二爷在往外走。
  文家大门被两个下人惊惧地打开了,二爷阴冷地出现在大门口。他看见许多村人站在各个角落向这边探头探脑;看见村里的光棍无赖豁子六跌坐在他家大门前;看见一杆火药枪扔在离他不远处的雪地里;豁子六的神情木木讷讷地,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豁子六看见文家大门口出现的残人文有禄又恢复了意识,他倏地从地上翻起来,手指着文家大门跳着脚破口大骂,“狗日的文星小杂种,你给我滚出来!”从豁子六嘴里蹦出的音节含含糊糊,听起来显得怪异滑稽。
  二爷文有禄充血的眼睛突然暴睁,脖颈上迸露的青筋鼓动着。他撑在地上的右手抬起来,人们看见他的手腕上绕着一堆细绳,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他的袖口滑落下来。他阴冷的眼满怀恶意地盯着豁子六那挺立着的结实健康有力的双腿,倏地一扬手,那枚飞镖便迅速无比地破空而去。人们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便听见豁子六一声惨叫然后翻倒在地。二爷右腕又一扬那枚飞镖便飞了回来,他举起左手灵巧地接住了它。
  人们看见豁子六惨嚎着在地上翻滚,他的双手抱着右腿,殷红殷红的鲜血浸红了他肮脏破烂的棉裤。
  二爷文有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阴冷的目光又贪婪恶毒地盯着豁子六那条在地上剧烈踢腾的左腿,他的右手便兴奋地握紧了那枚沾着血迹的飞镖。
  “老二!”一声怒喝突然响起。二爷回过头看见微躬着身出现在门口的文老爷。文老爷的面孔已气得铁青,他恼怒地问道:“什么事?”
  二爷不答腔,阴冷的目光依旧盯着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豁子六。
  “把他弄进去上点药,包扎包扎。”文老爷沉着脸对身边的文管家说。
  文管家闻言急忙招呼一个下人和他一起跑过去搀扶豁子六,豁子六看见文管家便拼着命挣扎着抓打起来,文管家挣脱他的手跳到一边,气愤地指着他骂道:“你个疯子无赖!你吃错药了?”
  “把你龟儿子叫出来!我要杀了他!”豁六子咬牙切齿地一边骂一边惨嚎,”狗杂种你杀了我的阿黄……我要拿你偿命!”好一会儿文管家才弄明白是他儿子文星伙同几个外村的顽皮少年,把豁子六那条相依为命的大黄狗给诱杀了,在野外烧烤着喂了肚皮。
  文老爷阴着脸转身回了大院。文管家恼怒地望了望文家那被火药枪蹦得坑坑洼洼的大门,也转身回了大院。一会儿功夫只见他气势汹汹地扯着文星重新出现在门口,当着众人的面对他一阵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打得文星悲嚎着在地上爬来滚去,鼻子嘴里一起往外冒血。直到文嫂哭叫着跑出来,跪扑在地上抱紧文管家的双腿他才做罢。
  人们见豁六子被文家的下人搀进院治伤去了,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以后多日这一幕成了村人无聊冷清日子唯一带有刺激性的话题。三十八年后,瘸着腿的老无赖豁子六爬上高高的公审台,鼻涕眼泪飞迸地向台下人山人海的劳苦大众们回忆了这段血泪史,并且向众人展示了他右腿那块永恒的疤痕。他每控述一句,双手缚在身后跪在台前的恶霸地主文星便吓得簌簌地抖动一阵,不停地叩头求饶……

                  6

  公元一九一三年三月中旬,沉寂了一冬的田野苏醒了。冬小麦由墨绿色转为深绿色,在依旧有些寒意的春风中精神抖擞地挺立着。天空下一切浓重的灰褐色景致都渐渐变淡了……
  四爷文有仁一脸倦怠地走进文家大院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文家几乎所有的人都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主人们眯缝着眼晒太阳,下人们有的在修农具,有的在筛选玉米种。那个老车夫正弯腰站在拴马柱前,将一只马的前蹄抱在怀里,修挖蹄掌间的臭泥烂肉。一堆肥硕的苍蝇兴奋地鸣叫着在他们头顶上方飞来飞去。
  首先看见四爷文有仁的是文管家,他“呀”地惊叫一声,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内容不明的惊叫,大家纷纷仰起头,看见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那人穿着肮脏不堪却又破烂成一缕缕布条的长衫,头上没有辫子,短短的头发古怪地披垂在耳朵下,额前剪过的头发耷拉着。脸上积着厚厚的污秽,而且胡子拉茬的。
  “要春播了吗?”四爷文有仁诧异地问,他忧郁的目光懒懒地滑过堆得满院的农具。
  他那倦怠的神情,忧郁的目光给了弦儿瞬间的灵感,她倏地从椅上站了起来惊叫道:“四爷!”
  弦儿的叫声使所有的人都准确地认出这个古怪的人竟是四爷!
  “老四!”文老爷颤悠悠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望着四爷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想到他已经变得如此苍老,弱不经风。他眼里的泪光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顿生从未有过的感动。他轻唤了一声:“大哥”。便伸开双臂向文老爷奔了过去,文老爷显然不习惯这种热烈的表达方式,他木讷地望着奔来的四爷有点不知所措,但四爷奔到他眼前时,他还是迟疑地伸出双臂迎住了四爷,兄弟俩瞬间拥抱在一起。文老爷颤声说:“回来了……好……”
  “我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四爷像一个孩童觑欷着。
  “四爷,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呢。”弦儿一脸温丽静深的笑容。
  四爷转回头有些腼腆地望着阳光下越发显得光彩照人的弦儿,他尴尬地垂头望了望自己的衣衫,甚至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浊臭味。他的脸蓦地红了。好在他脸上乃至脖子上的污秽太厚,隐住了他的窘迫。
  下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围在四爷身后喊喊喳喳地说着话。
  文老爷的目光落在四爷的头发上,他的双眉紧蹙着,脸上明显地显出不满情绪,他沉着脸对四爷说,“把你自己收拾收拾吧!”然后垂下头发出一串憋闷的急咳。
  四爷忧虑地望着文老爷,他担心他一不留意这口气就会上不来。
  弦儿惶急地帮文老爷捶着背。下人们都悲悯地望着已失去昔日威慑的老爷。
  文老爷终于止住了咳嗽,他急喘着瞥见四爷还站在自己身边便怒道:“还不进去!让人都看你那怪样子,丢人现眼……”又是一串剧烈的咳嗽。
  弦儿急忙给四爷使了个眼色,四爷忧郁的目光望着晃得如秋风中的一棵蒿草的文老爷,迟迟疑疑地向后面走去。

  自从村人们看见失去了辫子头发古怪地披垂着的文家四爷回来后,再看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那些身穿短式军装,腰扎皮带,头发一律披垂着的革命党人便不再有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了。当村里那个终日无所事事到处游荡的瘸子豁子六突然以短发形象出现后,村里便频频冒出这种新景象,以至于到年底时只有少许几个老农和文家的大爷、二爷还固执地保留着那根独辫。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似乎有更多的事情要清理,也没有人顾得上他们的辫子。
  文家的四爷又回到县城里的学堂,现在很少有人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村里。常常是文管家被弦儿催着给他送粮食送零用钱去。
  第二年春天人们发现形势又紧张起来。大总统袁世凯下令用武力扑灭各地的革命势力。各地的空气中又漾漫起血腥之气。老百姓们莫名其妙,不明白这些同样穿戴的反清革命人士怎么又相互打起来了。去县城的村人常会惊悸地在城门垛上看见一、两颗高悬的头颅。那些面目全非狰狞可怖的头颅长时间挂在空中无人理睬,风吹起来时还随风晃荡,早先挂上去的已被苍鹰叨食尽皮肉的骷髅在风中发出尖厉的啸声,天一落黑便无人敢到城墙附近了。
  在惶惶中度日的文家人又开始担忧在县城里的四爷安危了。弦儿派出去寻找四爷的下人回来说学堂早就停课了,而且到处打听也没有寻到四爷的踪影,正在他们不知所措时四爷于某天清晨突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中。他用他那惯有的倦怠的呻情告诉文老爷学堂已经停课了,以后他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文老爷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四爷说完便径直去了书房,整整一天也没有人见他走出过书房。给他送午饭进去的刘嫂告诉弦儿,“四爷在看书呢。”当她再送晚饭出来时还是,“四爷在看书呢。”弦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文老爷却说四爷就是那么个人,他这辈子除了念书恐怕也做不了别的事了。说这话时文老爷伤感中带着隐隐的失望。
  天擦黑后弦儿忧虑地走进书房,她看见四爷面前摆着一本书,眼睛定定地盯在书本上,她发现他的瞳孔是扩散的,她不相信他已经把书本上的字收入眼里了。
  四爷仰起头望着弦儿,弦儿发现他那倦怠散漫的神情已经失去了,眉宇间流溢着痛苦和焦虑不安,弦儿真切地感觉到有一团火在他胸中燃烧,燎烤着他,使他几乎心力殚尽。
  “什么事?”弦儿已经预感到那件事的危险性,但她依旧极力按捺住自己的紧张情绪,使自己发出的声音尽量平静一些。
  四爷从弦儿坚毅、关切的神情中看到了信任和力量,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弦儿目光凝重地望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答应了别人一件危险的事情,”四爷有些困难地说,“有一个人受伤了,需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养伤。”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弦儿平静地问。
  “他是一个国民党党员,反袁义士。”四爷说,“也是我的先生。那次清兵包围学堂时他曾救过我的命,现在他遇到危险了,我不能不帮助他。”
  “你是他们的人吗?”弦儿问。
  “不是,我不配。”四爷脸上显出一抹羞愧,“他们都是一些勇敢而又优秀的人。”
  “那个伤员什么时候来?”弦儿再问。
  “如果他们那边不出问题,明天半夜左右就把人转移过来,如果到时候他们不来肯定是出事了。”
  “这事不要告诉老爷,也不要让下人们知道。”弦儿吩咐道。
  “嫂子,我谢谢你了。”四爷激动地给弦儿鞠了个躬,弦儿也很激动,因为在她的记忆里这是文家兄弟第一次如此称呼她。
  弦儿觉得此事最好能安排得尽量圆满一些,因为四爷的屋里养着一个伤员,每日要往里送吃送喝还不能引起别人的疑虑,这实在是个棘手的问题,事情如果败露也许会给文家带来杀身之祸。俩人商议了半天才决定在四爷床铺下让伤员睡,外面有拖地的床幔遮着,而四爷本人也要装病终日躺在床上。安排就绪后弦儿回到自己的房间,见文老爷躺在躺椅里正等她呢,便怏然不悦地说:“老爷,我看四爷很不对劲呢。”
  “怎么了?”丈老爷问。
  “我看像是中了邪呢。”弦儿忧虑地说。
  文老爷闻言倏地变了色,他慌忙站起来向外走,弦儿急忙上前搀住了他的手臂。当他们走进书房时,文老爷见四爷面前摆着一本书,目光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盯着书本,双臂疲软无力地搭拉在身躯两边。
  “老四!”文老爷惶惶地叫道。
  四爷听到叫声魂飞魄散,他呆滞的目光变得惶惧不安,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整个身躯儿乎缩到了椅子里。
  “你怎么了?”文老爷惶急地抓紧他的肩摇动着。
  “他来了!”四爷用手惊惧地指着空中,“他要害死我!”
  “谁!”文老爷东张西望,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在那。”四爷的手指在空中慢慢地移动着,眼睛惊悸地瞪着,“他头上没有头发……我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身子……血……血……”四爷突然惊跳起来,簌簌抖着躲到了文老爷身后。
  文老爷惊恐地东张西望,并且毫无目标地用自己长长的衣袖向四周抽打。
  “他过来了……他用手抓我……”四爷围着文老爷转圈,仿佛那个恶鬼在他身后撵着他似的。
  “他在哪?”弦儿突然发起怒来,她伸出纤细的双手追逐着四爷,她用自己长长的指甲在四爷头顶上方又抓又挠,嘴里愤怒地念叨着:“恶鬼!你给我滚开!”
  “他害怕你呢!”四爷兴奋地叫道,“他躲着你呢……”四爷急忙逃到弦儿身后,他可怜地躬着身,像一只小鸡跟在老母鸡身后躲避空中觅食的老鹰一样。许久他才突然叫道:“他走了……”然后疲软地瘫倒在地。
  书房里这么一折腾,惊动了不少人。文管家、刘嫂等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外面还站着一些下人在往里面窥视。
  四爷“唉哟”一声痛叫,身躯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双腿痉挛地摆动着。双手在身下到处乱抓。
  “快扶四爷起来!”弦儿急叫。
  文管家他们急忙上去七手八脚地将地上的四爷扶起来,只见四爷双眼紧闭,嘴里往外溢着白沫。弦儿知道一定是他趁刚才扑倒下去时,塞进嘴里的那片洋胰子起了作用。
  “四爷中邪了。”弦儿哭了起来。
  “快扶四爷进屋。”文老爷急急地跺着脚。
  几个人纷纷搭手,将四爷抬回他自己的屋。
  老太太和二爷也闻讯赶来守候在四爷床前。四爷一会儿静躺着一会儿神经质般发作起来。他一发作便惶惶地指着空中叫,“他来了……他抓我呢……”闹得人们心里一阵阵地发怵。那些下人们更是躲得远远地,吓得抖个不停。只有弦儿发起成来,伸出双手用尖尖的手指对空中又抓又挠,四爷才会嘘口气说,“他走了……”然后安静一会儿”
  “她身上阴气重连恶鬼都害怕呢。”老太太喃喃自语道,不禁打了个冷战。
  功夫不大四爷便又发作起来。如此折腾了一夜,弄得文家上上下下都惶惶不得安宁。
  第二天天气突然阴了下来,接着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村人们都为这场姗姗来迟的春雨欢天喜地,唯有文家瞧着外面那没完没了的细雨愁云密布。
  直到下午雨还没停下来,文老爷便发了急。他已经派文管家去外村请觋去了。觋是男巫,他们这一带的规矩是,如果女人中邪就要请巫婆,而男人中了邪则请觋。他们今天请的觋是这一带很有名气的大师,据说他是阴阳人,能行走于阴阳两界。跟阴司的鬼一样怕见阳光。每到有人请他做法时,他要等到太阳落山后才肯出家门,法事做到午夜便离去。文老爷担心阴雨不停,耽误了大师做法。恐怕四爷被恶鬼折磨时间太久会吃不消,最终落下个痴疯之类的顽疾。弦儿也同样心绪不宁,她没想到假戏真做,文老爷会如临大敌地去请觋做法,她害怕觋看破真相反而弄巧成拙。
  到了傍晚,绵绵的小雨出人意料地停了。文老爷惊喜地吩咐下人们抱来许多干燥的柴草,在院里的空地上按八卦方位堆成人堆,再将一条凶暴的黑狗拴在院内,等待觋的到来。
  天刚擦黑身着一袭大红长袍的觋在文管家的引领下神情凛然地迈进了文家大院。觋看上去有五十开外,额上扎着红缎带,披散着过肩的长发,他奇大额头,深四无肉的面颊苍白而面无人色,突兀的双眼寒芒如电,上长下短的畸形身躯给人一种无言的威慑感。觋一手握着一把桃木剑,一手抓着脖子上套着的一串桃核。他一走进文家大院;硕大的鼻子便如狗一样敏锐地唤着。突然他神情怪异,仿佛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他手臂一挥,手中的桃木剑直指空中,然后倏地刺在地上。脚步飞快地游走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念有词,剑尖在地上画出一串怪异的图案。他一路如蛇般地游走,步法奇快地跃进柴草堆起的八卦阵,身子迅速地在阵中旋转着,脚下走着阴阳八卦步。突然他剑尖向空中一指,对空一声暴喝,嘴里喷出一串火焰来。早有一个等待着的下人急忙跑进阵中,举着手里浸了豆油的火把接了从觋嘴里喷出的火焰,再飞快地奔跑着用燃着的火把引着了那八堆柴草。倏忽间,八堆篝火“噼啪”作响,火苗窜动。持剑的觋在火堆中间的空地里又是一阵狂舞,嘴里叽哩咕噜着,谁也听不清他念叨些什么,只见他忽儿如狂风骤雨忽儿又风平浪静。当那火堆燃到最高潮时,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如跟强敌搏斗的勇士渐渐精疲力竭,脸上出现大颗大颗的汗珠。文老爷远远地盯着他,害怕他会支持不下去,让那冥冥之中的恶鬼占了上风。弦儿更是紧张地紧握着双手,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不知道四爷在屋中已唬成什么样子了。
  觋突然声嘶力竭地暴叫一声,跃出火阵。他圆睁双目,剑尖直指那条受惊的拴在一棵枣树下的黑狗,那条黑狗凶暴地挣扎着,围着树旋转,脖子上的绳子在树桩上缠绕了好几圈。它狺狺的叫声悲绝惶惧。它似乎已经敏锐地预感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悲壮命运。
  一个身穿黑衣黑裤,腰扎红腰带的彪形大汉出现在黑狗面前,彼此用满怀恶意而又谨慎的目光瞪视着对方。大汉以迅捷无比的速度在黑狗面前晃动着……晃动着……旁观的人们觉得眼花缭乱,倏地,大汉飞扑上去,在人们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时,他已经撂倒黑狗,将它悬空吊在了枣树上。黑狗尖声悲吠着,四肢无助地在空中乱踢腾。大汉蓦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那匕首在火光中闪着让人目眩的寒光。接着那道寒光如电般滑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准确而老练地刺进黑狗的咽喉,深得只露出5寸来长的把手在皮肉外面。黑狗发出一串绝望的哀鸣,四肢带着生命最后的力量挣扎着。大汉的眼里充满了兴奋和激情,他伸出同样充满兴奋和激情的双手,分别抓住黑狗踢动的四肢。有人跑过来将一只桃木碗递给觋,觋接过碗迅速地送到黑狗咽喉下那把匕首的下方,那里正有一股黑红腥热的血从匕首下端缓缓地流出来。血既不飞溅也不紊乱,这个时候人们才真正领略到那匕首刺进去的高明所在。十分钟左右,大汉放开了黑狗的四肢,黑狗的四肢有一下没一下的抽动着,喉管里发出一阵类似沼泽地水泡“咕咕”的响声,听上去沉闷、压抑而又可怖。黑狗悲绝无望的眼始终圆睁着,当它怨恨恶毒的目光与大汉兴奋而又充满激情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大汉禁不住打了寒颤。
  觋一手端着满满的一碗狗血,一手持剑挺立在漆黑的苍穹下,他的身边跳跃着八堆火焰。他寒芒如电的目光在夜空中搜寻那恶鬼的魅影,蓦地,他的目光盯住空中某点,剑尖直指那个地方,他垂下头从碗里喝下一口狗血再对着剑尖指住的地方喷了出去。然后他边喝碗里的狗血边往空中喷着闯进了四爷的房间。四爷正躺在床上簌簌地发抖,他用一双极度惊惧的目光盯着觋。觋将碗中最后的几口狗血喷在了屋中,目光在屋里各个角落扫荡着,他的目光扫向哪里,他的剑就挥向哪里,嘴里还不停地蠕动着。折腾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退着身往外走,边退边用剑尖在空中画着古怪的图案,退出门时又在门上画。人们知道他在画驱鬼、镇鬼的符。
  觋一路退到那八堆火焰中间,长剑前后左右上下翻飞,然后剑尖抵地,单掌竖在胸前,双眼微合,盘腿坐在了地上。喧嚣的文家大院霎时静寂下来,只有越来越弱的火苗窜动的声音在夜空下响。觋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
  弦儿和文老爷他们躲在暗处屏声静气地盯着觋的一举一动。弦儿立在文老爷身后,最初见到觋时那惶惧的心绪早已不存在了,当觋口含狗血向空中喷去,所有的人都紧张到极点时,弦儿却不由自主地暗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观看一幕滑稽表演似的。好在大家的目光都紧紧盯着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笑颜。
  现象睡着了一样长时间一动不动。终于火焰熄灭了,只有缕缕淡淡的烟雾飘向黑黝黝的天际。
  午夜的更声在街上响起,觋倏地睁开眼,他摇摇晃晃显得疲惫不堪地站了起来。
  “大师,怎么样?”文老爷连忙走过去询问。
  “恶鬼受重伤逃走了。”觋倦怠地说着往外走,似乎不再愿意在这多待片刻,更不愿意跟人说话。
  “恶鬼还会来吗?”文老爷不放心地追问。
  觋冷傲地望了文老爷一眼,冷冷地说:“应该不会来了,这要看文家最终的气数。”说完他大踏步往外走,文管家急忙跟了出去。

  凌晨4时左右,焦灼等待的四爷听到院外响起三长两短猫头鹰的叫声,急忙打开后院小门,将两个黑影迎了进来。其中一个黑影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四爷不用看便知道那伤者是他的先生。他们蹑手蹑脚地摸黑进了四爷的房间,功夫不大那两个黑影又匆匆离去。
  第二天早上不怕恶鬼的弦儿给四爷送饭进去时,她看见四爷床前厚厚的帐幔垂了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床底,于是便心明如灯。至此受了惊吓的四爷从未迈出过他自己的小院,一日三餐都由弦儿送去。偶尔文老爷或老太太瞧他两眼,只看见他歪躺在床上一副虚弱无力的神情。
  四爷再没有跟弦儿提起过那个受伤的人,弦儿也从未间过。但她一直都知道他就躺在四爷床下。因为四爷常常让她处理一些带脓血的纱布、绵球之类的玩意。她甚至连他的声音他的面孔都没有接触过。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更不会知道这个男人在今后的日子里将会进入她的生命。
  三个月后文家的下人们看见四爷恢复健康走出了他的小院。

                  8

  三年后的深秋。
  秋雨带着寒意敲打着窗棂,窗外枯黄的树枝在秋风中摇曳。灰朦朦的天地连成了一片,使视线所触到的空间显得一下狭小了许多。
  文老爷忧虑地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眼睛不时焦虑地瞥向关着的房门,期盼着他等待的人突然在那里出现。一阵憋闷袭上来,文老爷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弦儿急忙上前小心地给他捶背。好大一会儿,文老爷才面红耳赤地止住了咳。弦儿帮助他重新躺好,并且给他拉了拉被头。文老爷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弦儿的手,拉她坐在床沿,混浊的目光在她光洁姣美的脸上飘曳。弦儿觉得他的目光像一团微弱的火苗,在秋风秋雨中越来越黯淡。
  “老爷……”弦儿觑欷起来。
  文老爷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又转向房门。这次他听到了一串惶急的脚步声。他的眼睛蓦地一亮,便更紧地盯住了房门。
  房门“吱呀”推开了。撑着一把土黄色油纸伞的四爷奔了进来。他满脚黄泥,裤腿和长袍下摆被泥水浸了个透。他是在县城得到文老爷的急信赶回来的。他现在已经是学堂里的国文教员了。
  “老四!”文老爷惊喜地唤道。
  “大哥!”四爷急惶惶地扔下雨伞冲到文老爷床前。他看到文老爷面无血色,像秋风中的一只残烛摇摇欲坠,心里便一阵惶然。他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当下人来送信说老爷病重时,他还猜测可能是他们想他才这么传信的。现在进入他眼里的大哥却真的让他心如刀绞。他那么苍白那么憔悴那么虚弱,四爷真切地感到他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截。
  弦儿见到四爷脸倏地红了,好在四爷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当四爷扑到床边时,她急忙让开然后逃跑般奔出了老爷的房间。她知道文老爷要给四爷说那件事了。
  文老爷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弦儿逃去的背影。

  红蜡烛在屋中摇曳。弦儿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她脸上的神情是宁静的,但她的心里正沙起云涌。这房间原本是太太的屋,她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幸福欢乐的时光。她身下的床原先也是太太的。但她却在这里接受了文老爷对她第一次刻骨铭心的洗礼。现在床上铺着吉祥的大红被褥,都是崭新的。今晚她又将在这里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洗礼。一切只为了文老爷乃至昔日的太太期盼的一个小生命。
  直到午夜的更声响过好大一会儿了,她才听到房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脚步声越接近房门越缓慢、迟疑。当弦儿终于听到房门被他轻轻推开时,心脏便紧张地擂动起来。
  四爷回身关上门尴尬地站在屋中。俩人都没有勇气说话,空气中漾漫着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闷的气息。
  弦儿勇敢地抬起头,她发现四爷已经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分到两边的短发湿漉漉地,显然刚刚洗过。长衫下修长的身躯由于紧张微微颤栗着。她可以看出他在极力遏制自己的颤抖。
  四爷尴尬地迎住弦儿的目光,嗫嚅着说:“大哥……他……他跪下了……”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更觉得自己口舌拙笨,他不知所措了。
  弦儿站起来,走到柜子上那支红蜡烛前“扑”地吹灭了蜡烛。接着四爷便感到有一股轻风奔至而来,然后一个微热而柔软的躯体贴在了他的身上,他脑中“嗡”地一阵乱响,本能地伸出双臂搂紧了她。黑暗中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触到了她鼻子里呼出的温热的气息,那气息呼到他的脖子上让他奇痒难耐。她伸出双臂搂紧了他的脖颈,他在她双臂的牵引下懵懵懂懂地向黑暗中的那个更加幽暗的小岛压了过去……
  第二年春天,每况愈下的文老爷躺在院里的一把竹躺椅上。暖暖的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他面含微笑望着腆着肚子从屋中走出来的弦儿。
  弦儿走到文老爷身边,骄傲地将一双五彩斑澜的小童鞋放在他的身上,这是她用自己的纤手绣出的第一件绣品。
  文老爷将那双小童鞋翻来覆去地看,恍惚中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穿着它伸着双手向他跚跚走来,他发出惬意的轻笑。
  弦儿重新走进屋去,她准备将针线篓抱到院里去做。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文老爷骤然响起的咳嗽声,这次他只咳了几声便止住了。当弦儿抱着针线篓重新回到院里时,她看见文老爷静静地躺在躺椅里,没有像往常那样咳过后发出一阵要死要活的喘声。她以为他在暖暖的阳光下睡着了。她走到他的身边,准备傍着他坐下去时,蓦地望见他胸前像满山开满杜鹃花一样红彤彤地一片。她马上意识到那是血!接着便望见文老爷嘴角及下颚上挂着的血迹。
  “老爷!”弦儿惊愕地叫道。
  文老爷面含惬意的微笑紧闭双目一动不动。
  文老爷文有福卒于公元一九一六年四月,终年四十一岁。
  这一年六月的某一天四爷兴冲冲地迈进文家大院,向遇到的每一个人宣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袁世凯死了!”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对这个消息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而刘嫂则兴奋地告诉他另一个消息,“太太正生产呢。”四爷闻言呆呆地站在了院中,好半天他突然向左套院疯狂地跑去,当他刚跑进弦儿院里时,便听到里面骤然响起一串洪亮的婴啼。
  四爷文有仁给文家的儿子取名文稼根。
  文稼根出生第三天,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一眼他的母亲,便被后院老太太抱走了。老太太不允许弦儿再碰文稼根一下,甚至连瞧也不许,说她要护住文家这唯一的“根”。

                  9

  许多年以后,依旧穷困缭倒的老光棍老无赖又瘸又豁并且双手均多出一指的豁子六,在村头一棵古老的梧桐树下,向围拢在他身边的一群青年讲述文家遥远的故事,他面部表情异常丰富地说,“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文家的厄运就发生在那样一个晚上。那个时候万籁俱寂,所有的人都沉浸在睡梦中。冲天的大人莫名其妙在文家大院窜了起来。少顷,大院内便哭声、喊声乱成一团。弦儿冲出自己的房门时,透过火光看见院子里倒着几个下人,看样子已经死了。其中一个浑身血迹倒在地上蠕动着。十几个穿黑衣蒙面巾的歹人拿着火药枪和鬼头大刀正在院子里撒野。赤裸着半个身了被捆着双手的文管家被人推推搡搡地拉扯到正院里,他口鼻鲜血飞溅已显得面目全非。弦儿还看见一帮人已将文家的粮仓打开,正一袋袋迅速地往外运送着。她马上明白他们遇到土匪打劫了。骇得她扭身又往回跑。但一个黑影却窜到她的背后,伸出一只手臂从后面卡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拧在身后,推着她走到一棵树下,手脚麻利地将她捆在了树上。这个时候她又发现文管家也被缚在这棵树上。
  一个土匪用刀背抵在文管家的胸前,“快说,银元藏在哪?”
  文管家紧咬着流血的嘴一言不发。
  “妈的,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不会识相!”土匪的刀尖下移轻轻一挑便挑开了他的裤裆,露出了他的阳物。
  文管家惊恐地睁大了眼,但依旧不发一言。
  “你快点说!”土匪一脚踹在文管家的胸前。
  文管家“啊”地一声问哼,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但他很快又紧咬住了牙。
  “他奶奶的!”那土匪骂骂咧咧着失去了耐性,刀尖触了触文管家搭拉着的阳物,见他紧闭上了眼睛依旧没有要说出银元下落的意思,干脆地将刀尖一旋,便响起文管家一阵惨绝的叫声。
  弦儿身子一紧,随即吓得浑身簌簌发抖。那把刀尖已经移到了她的胸前,她不等对方开口问话便急急地叫道:“银元在西厢房的夹墙里!”土匪闻言果然收回了刀尖。
  这个时候听到一阵“锵”“锵”“锵”“锵”的响声,接着看见二爷出现在正院,二爷身后跟着踉踉跄跄抱着不满周岁的文稼根的老太太,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土匪对他们推推搡搡。
  “到西厢房夹墙里去挖。”刚才用刀尖指住弦儿的那个土匪对另一些人说。
  老太太怨毒的目光射向弦儿,她猜测一定是她供出来的,弦儿接触到她的目光时羞愧地垂下了头。
  “把她带走,给楚爷做寿礼。”那土匪向另一个土匪吩咐。
  那个土匪闻言急忙上前去解捆在树上的弦儿。弦儿又踢又咬疯狂地挣扎起来。
  “啊!”二爷文有禄突然一声暴叫,他充血的眼睛瞪向那个给弦儿解绳子的土匪,藏在袖里的飞镖倏地飞了出来,狠狠地钉进了那个土匪的后脖颈。那土匪惨叫着跌倒在地。不等二爷将飞镖拔出来,立在他身后不远的一个土匪迅速地挥起鬼头刀,二爷的脑袋还没有发出声音便腾空飞了起来。
  “二爷!”弦儿惊惧地叫道。她看见老太太惨叫着扑向二爷,她怀里的孩子发出一串惊恐的嚎声。那个土匪的鬼头刀又回身一旋,弦儿清晰地看见尖刀划过老太太的下颚,划过被她抱在胸前的文稼根的后脑勺。老太太闷哼一声扑倒下去,孩子的哭嚎声也随即消失。
  “根——”弦儿一声绝望地悲鸣,然后昏撅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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