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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恋人之间最有喜剧性的就是彼此感觉的错位。当一方非常投入的时候,另一个却正好沉浸在与此不相谐的心境里。当初我下了火车走进约定的那个房间时,苏非无动于衷;而那天晚上苏非那么动情地靠在我肩头时,我心里却干净得一点情欲都没有。后来我跟苏非说起这样的错位时,她说这跟密码箱的原理一样,仅有一个数字拨到位置上当然不行,只有其他所有的数字都对上时,保险箱才会应声而开。为了证明她此话的不假,她拿出一只很精致的小密码箱,上面有三个数字。她说这三个数字里,你我各占一个,当你有朝一日知道了我的数字时,那么第三个数字也就自然显现了,明白么?我点点头。然后她告诉我说,你的数字是2,因为你的名字取之于乾卦的第二交,见龙在田,对不对?我没作声,心里默默地猜着她的那个数字会是几,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向我摇了摇,噢——你可别猜我的数字了,你是绝对猜不着的。她这么说我果然不猜了,不过不是因为她说服了我,而是被她那摇手指头的模样所吸引。她伸出的那根手指如同一根魔术棒一样,把人的魂灵摇得七零八落。她有一双无与伦比的妙手,纤细而柔软,修长而丰腴,一如敦煌壁画上飞天的纤纤素手。在她摇动那根手指时,拇指与中指无名指捏作一处,小指微微翘起,好像是庙里的菩萨做出的一个手印,奥妙无穷。之后好几天里,我一直想着她的这个手印儿,以致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你能再做一遍给我看看么?她啐了我一口,说,这也是可以随便混做的?在我再三央求之下,她勉强答应了,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做不出让我心醉的那个模样儿了。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可随便混做,美妙的东西是转瞬即逝的,不可重复的。
  那天晚上的情景也是不可重复的。我是说,我讲完有关大火灾的那个故事之后,她倚在我肩头的情景。按照我以往的脾性,这么一个让人心醉的妙人儿靠在我肩上,我绝对不会无动于衷的。然而,那天不知为什么,也许我还沉浸在我所说的那个故事的氛围里,也许我在她面前觉察了自己的浑浊,觉察了男人固有的那种污泥品性,也许是她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圣洁感,从而洗净了我本应产生的情欲……总之,我一点都没有碰她一下的冲动,就听凭她这么幽幽地靠在我肩头。然后,在我肩头慢慢地睡了过去。我能感觉到她身子均匀的起伏,以及在那同样均匀的鼻息里所散发的芬芳。她那张动人的小嘴一张一翕的,宛如一条可爱的小金鱼在水里游动。尤其让我感动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宁静,安详,仿佛沉浸在一片圣洁的光环里,如同拉斐尔画中的天使。那一刻,我真的把她看作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不动声色地把我带进天堂。比起我在学校里那个九平方米的小屋,我此刻置身其中的这幢别墅无疑是个天堂。在这个天堂里,我仿佛一下子小了二十岁,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鉴于我以往跟女孩子们来往的经验,我特别害怕自己变得像个孩子。我的言行举止里只要稍许有点孩子气的地方,她们就会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可是此时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放弃了一个男人应有的种种素质,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生怕打搅了天使的慈息。
  窗外还在下着没完没了的细雨,在浙浙沥沥的雨声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法国作家的小说,那故事讲的是一个牧羊少年,在一片繁丽的星空下,跟一个前来送饭的少女,静静地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当时读了很奇怪,为什么那个少年跟他所喜欢的少女,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晚上?但在这个渐渐沥沥的夜晚,我明白了,这个故事不是虚构的,而是基于十分真切的经验。人的情欲是简单的,而人的心灵却是奇妙的;比起奇妙的心灵,情欲不过是汪洋大海中一个小小的岛屿。这个岛屿只有在被列为禁区的前提下才会变得特别突出,特别引人注目;人们一旦把它视作整个大自然的一部分,那么岛屿四周的大海就会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苏非让我看见了大海,看见了被岛屿四周的高墙所阻挡了的大海。而一旦大海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岛屿四周的高墙也就自行消失了。我变得沉静,仿佛在深深的海底里倘祥。在这深深海底行的时刻,我清洗着以往的污浊。比起此刻的沉静,刚下火车那会的种种念头变得十分可笑。当天使在我面前出现时,我却不过是一个粗俗的猎艳者形象。我以深深的羞耻感,清洗着这个猎艳的形象。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有了羞耻感。一位古代圣贤曾这样说道。我现在可以肯定了,人的进化并不止是人会劳动,还在于人知道了美,和在美面前的自惭形秽。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眼眶始终处于潮湿状态。那次在杭州灵隐寺里,当我虔诚地对着观音菩萨下拜时,眼睛突然就湿润了。此刻正是那样的感觉,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涌上来,将我无声无息地融化。我感到自己变成了水,变成了空气,在客厅里漂浮着,直到她那可爱的小脑袋在我肩头滑落时,我才恢复过来。为了不让她因为我的瞌睡而惊醒,我把她轻轻地抱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上楼,走进她的房间。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从来没有走进过她的房间。我由于紧张而哆嗦着,生怕她在这种时刻突然醒来,那我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好在她睡得很沉,抱在手里又很轻,使我最终得以安安稳稳地将她放到那张大床上。借着走廊里的灯光,我小心翼翼地脱去挂在她脚尖上的竹编拖鞋,给她盖上了被子。之后我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她的房间。当我把房门重新拉上时,重重地舒了口气,如同西绪弗斯终于将那块大石头推到了山上一样,至于接下来它是否还会再滚下山去,我就管不着了。我像逃离现场的罪犯似的,直朝楼下我自己的房间里疾行。
  等到我打开房门,呆呆地坐在床上时,睡意全无。我发现我已经深深爱上苏非,这样的爱勾起我有关爱情的全部记忆,从我的初恋初吻,到我后来面对异性时的玩世不恭。苏非是向我迎面走来的,她像一个来自天国的女神,清理了从我的玩世不恭到情窦初开的全部历程。在彼此的通信里,她好像在跟我调情,极尽风骚之能事;及至见面,她又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并且以保持距离的方式,使我无以放肆;当我一步步地向她敞开了自己,她又变成了一个天使般的小姑娘,使我跌人牧羊少年的圣洁光环里。从通信到依偎在我肩头,苏非在我的情感世界里画了一个圆圈,这个圆圈又正好与我从初恋到与她相识的过程重合。我由此仿佛听到冥冥之中有个神秘的声音在呼唤,这个声音不是嗡玛尼贝美眸,不是南无阿弥陀佛,也不是奥修所说的那三个生命和宇宙的基本音:嗡,啊,眸,而是这三个基本的声音之间的间隙,如同山间的深谷。奥修说最美的旋律就在这样的间隙中。山的美妙是在于山谷的深不可测。那天晚上,我就是坐在那深深的山谷里,谛听着宇宙里最美的旋律。当雨声停歇的时候,我仿佛听见彩云在一片片地四散开去,将深邃的天幕呈现出来,于是,星星开始走动,这些宇宙中的精灵呵,它们让我想起了那个波兰导演基斯洛耶夫斯基的作品,《薇洛尼卡的双重生活》;我是如此钟爱这部影片,它就是从那些可爱的精灵开始的,与它们相对的,是小薇洛尼卡的眼睛,晶亮晶亮,跟苏非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仿佛又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基斯耶洛夫斯基把蔽洛尼卡带到我面前,然后她又把苏非指给我看。苏非像一个吉普赛女郎似的从信笺上向我走来,然后变成一个戴着墨镜的现代女性,最后又叠化为一个可爱的小天使。我伸出双手,在脸上使劲撸了一把,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没用,耳边依然有星星在走动,眼前依然是苏非那双跟薇洛尼卡一模一样的眼睛。我完了。我是说,我完全掉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山谷里,不管这个山谷是人为的,还是上帝设计好的,反正我无可救药地掉了进去。
  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苏非在站在床边看着我。我睁开眼睛,她卟哧一声笑了,然后转身唰地拉开窗帘:你看看,什么时候了?窗外阳光灿烂。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傻乎乎地看着她:你,你站了很久了?咯咯咯……她笑得前仰后合,没错,她笑停当后说,从你一躺下我就站在这儿了。我突然想起,往常每天白天她都忙忙碌碌,怎么今天就……你——我迟疑了下问道:今天不工作了?我的工作就是站在这里看着你睡觉。别开玩笑了,我都没看着你睡觉,你还看我呢?我这么一说,她不由满脸飞红:胡说八道,谁允许你看人家睡觉了?快起床吧,咱们今天去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不到的地方?我不由问了声。苏非朝我诡秘地眨了下眼睛,然后一转身走了出去。
  等我洗漱完毕,走到门外时,苏非已经坐在一辆乳白色的奔驰里等着我了,见我钻进车时的狐疑神情,苏非朝我做了个鬼脸。在她启动时,我忍不住说道:这模样真像是生活在美国电影里一样。我没夸张,尤其是当我们在海滨大道上飞驶时,我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要不是大道两边那些不伦不类的建筑在提醒着我,我也许就以为自己正身处加利福尼亚、迈阿密、或是地中海的某个小城市里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之所以梦想着金钱,是因为金钱本身就意味着梦想。但我马上又想到跟金钱有缘的乃是苏非而不是我,为此我有些沮丧。也许是我脸上的灰暗引起了苏非的注意,她问道:干吗愁眉苦脸?我看看她,说,大概是乐极生悲吧。苏非摇摇头,不,快乐还没开始呢,怎么就乐极了?我没作声。我不想把昨晚的快乐告诉她,生怕被她嘲笑了去。
  苏非在那个海滨城市很显眼的香格里拉饭店门前停下车来。进门后,这里豪华的气势并没让我吃惊,让我吃惊的是,正站在大厅里等候的小昕,我久违的初恋恋人。在我们向她走去的时候,小昕朝苏菲微微一笑,显然她们早就认识,甚至今天这样的聚会都是事先共同策划的。当小昕对我招呼说你好的时候,我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喉咙口给堵死了。我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看苏非,又看看小昕;看看小昕,又看看苏非……在我这么看来看去之际,苏非伸出双手朝下按了按,仿佛在平息什么不必要的冲动一般:别这么看我们,这不是故意的,她说着指指小昕,我们是好朋友,我听她说过许多你的故事,获得她的允许之后,才带你来见我这位十分特殊的好朋友。小昕在苏非这么解释的时候,不停地向我点着头,好像在证明苏非所言不虚一般。等苏非说完后,我吐了口气,终于冲出句话来:难怪,你对我了如指掌。苏非笑了:怎么?觉得不公平?我点点头,我在明处,你在暗处;我像个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的日本鬼子,而你却躲在地道里朝我叭叭叭个不停。苏非拍拍小昕:你看,成了《地道战》了。说完她们一起笑了起来,小昕还是像以前那样,笑的时候习惯性地举手掩着嘴巴。
  我们在餐厅里等着上菜的时候,小昕告诉我,她来这个城市已有好几年了。我想起她刚到时还曾经给我写过封信,我向她点点头,表示我知道。她接着告诉我的许多事情则是我一点都不知道的了。她现在一家美国人管理的五星级宾馆担任人事经理,并且不久之前成了家,丈夫跟她同龄同乡还同学,是小学时代的同学。那——我问她,今天干吗不叫他一起来?她摇摇头儿,说,他来了大家都会拘束的,不像现在这样随便。她说她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跟苏非相识,然后成了好朋友。小昕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朝苏非看了一眼,我相信小昕说的那个场合肯定不是偶然的,而是苏非刻意安排的,但我没告诉小昕。小昕像以前一样,不紧不慢地对我说着,最后以“我很为你高兴”作结。我知道她是为我跟苏非在一起感到高兴,但我不知为何,觉得她在这么说的时候,与其说是站在我的立场,不如说是站在苏非的立场;她不是在说,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女人,而是在暗示我,不要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地失去这样的缘份。于是,就像以前跟她在一起时那样,我又站在被教训的位置上。在比我小十几岁的小昕面前,我总是像个淘气的或者顽皮的孩子一样,时时需要她的耳提面命。这也许是我们最终分手的一个主要的原因。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我不由对将来丧失了信心。正在此时,苏非向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又向小昕笑了笑,那意思好像在对小昕说,别那么为难他吧,不管他如何淘气,这孩子反正我要了。我想我当时肯定面红耳赤模样非常狼狈,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又被人发现了一般。后来苏非告诉我说,你知道么,你当时的模样可爱极了,简直让人爱不释手。苏非是抱着我的脑袋这么说的,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摩挲着我。但她不知道我是多么的难为情,即便此刻这么写下来的时候,脸上还有点发烫。好在当时侍者正好把菜端上来了,大家一动起手来,就把这样的尴尬盖了过去。那天苏非主要是按照小昕的口味点的菜,所以有好几个辣得不行,我呲牙裂嘴地动了几筷后,只好搁下筷子。小昕对我笑着说,这么些年了,还没学会吃辣呀?我说,对,还是见辣则止。小昕眉头动了一动,脸上掠过一阵我所十分熟悉的不悦之色。我不知道又怎么得罪了她,一旁的苏非却已经察觉了,看着小昕说,不管他,咎由自取,没人为他负责的。苏非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见辣则止有讥讽小昕的嫌疑;而我跟小昕以前老争论导致彼此分手的原因究竟在谁身上,所以见辣则止里又有以辣为由而暗中怪罪小昕的意思。难怪以前小昕老责备我说话伤人,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是无意的,只是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好在这次苏非反应灵敏,将我无意间对小昕的出言不逊挡了过去。由此也可以想见,她跟小昕有关我的交流之深透。
  那天吃完午饭,小昕带我们到她所在的宾馆里转了一圈。我一面听小昕介绍着她所在的这个地方,一面暗自思忖,不知她们以前私下里谈过多少次有关我的林林总总,这么想着,我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不由闷闷不乐起来。见我不怎么起劲,小昕也不多说了。下午二点钟左右,小昕把我们送出宾馆之后,便径自回办公室上班去了。
  苏非在把车开出宾馆大门时,问我说:你还爱着她,是么?我告诉苏非:初恋总是难以忘怀的。苏非若有所思地说,没错,但你还是那么孩子气。我心里格登一下,自从小昕因为我的孩子气离开我之后,我最怕女人说我孩子气。我不由看着苏非问道:你是指在小昕面前还是指在你面前?苏非不加思索的回答:都孩子气,不过我不在乎,她在乎,所以,在她面前你应该成熟一些。我想了想说:但愿她没有不高兴。她笑了,说,也许她对你已经习惯了,她对你的了解,远远超过你对她的领会。你呀,苏非接着叹了口气,总是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里。我顺势说道:所以我总是很少察看别人,而总是让别人……苏非不等我说完就接上来说:……察看了去。苏非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抓住了一个恶作剧的孩子。我不由低下头去。见我神色黯然的样子,苏非把手放到我肩上,轻轻地按了按:不要这么不平衡,今天晚上,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真的?真的。苏非说完脸上掠过一阵阴云,看来,她的故事也不会轻松。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她搁在我肩头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看着她渐渐绷紧的脸色,我没敢继续亲吻,而是将手送了回去。直到晚上苏非把我叫进她的房间讲她的故事,她脸上始终没有出现过笑容。
  后来听完她的故事,我才明白,苏非脸上的阴云之于她所讲的故事如同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2

  自从陶乐天跟姜丽人楚雄恢复了来往之后,玫玫总觉得她跟陶乐天之间开始越来越不对劲了。她不是一个不擅跟人交往的人,也并非不能容忍具有商人品性的朋友,比如她跟申萍就无话不谈。她是不喜欢姜丽人。由于对姜丽人的反感,使她对陶乐天那么起劲地跟姜丽人楚雄夫妇交好很不满意。那天在文科大楼门前第一次碰到姜丽人,玫玫就感觉不好。望着姜丽人那辆很招摇的林肯远去,玫玫小声地对陶乐天嘀咕了一句:这种人什么时候都走红。没想到陶乐天对她皱了下眉头说:别这么说人家,人家也不容易,让吴胖子弄得够苦的了。她不高兴地回击道:那她当初也是愿意的呀,吴胖子为什么不找上别人,偏偏找上她呢?陶乐天叹了口气:当初我也看不惯,所以跟她一直没什么来往,但人家现在不同了,彼此来往也没什么不好,我不喜欢把人看死。玫玫顿时就冲撞他:什么现在不同了,还不是因为有了几个钱么?我跟人交往是有原则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因为对方有什么变化而改变对人的看法。陶乐天笑着说:这么说,我是势利小人了?玫玫不响。陶乐天继续说,要是我是个很势利的人,以前念书时就会跟她套近乎了,那时能让她在吴胖子跟前美言几句还真是会有好处,而现在彼此来往不过君子之交而已。玫玫想了会,只好对他说:我说不过你,好吧?玫玫每次这么说时,就意味着她被说服了。玫玫说完把手插到陶乐天的臂弯里,她瞥见陶乐天脸上又浮现出得意的神色来。要不是后来在“象牙之塔”相聚的饭桌上,陶乐天显得特别想亲近那些个阔老板们,玫玫也真的相信了他。
  那天聚会,玫玫本想不去,无奈陶乐天一再央求,她只好勉为其难。她特别不习惯这样的应酬场合,烟雾腾腾,酒气冲天,个个都笑眯眯的,在饭桌前做出一副“全世界有产者联合起来”的模样,或者叫做“四海之内皆兄弟”,反正就这个意思。那天要不是有申萍在场,她真是惨不忍赌,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席间,听着别人热气腾腾的聊天,一句话都插不进去。身旁的申萍不时地跟她说上几句笑话,但这并不能缓解她的孤独感。她发现她怎么跟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交流的频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懂,而且也不想听懂。即便是桌上的那些美味佳肴,她也觉得跟她不友好,不是太油腻就是太刺激,尤其是吃象鼻蚌时用的芥末,把她冲得头昏眼花,双泪直流;更让她气恼的是,就在她如此狼狈的当口,姜丽人忍不住叶味一笑。她永远也忘不了姜丽人的这一笑,那仿佛是一记耳光掴在她脸上。她在回去的路上之所以跟陶乐天吵得那么激烈,很主要的一个原因在于这一笑。尽管她在席间感到讨厌的不止姜丽人一个。
  她很烦楚雄那副圆头圆脑的样子,这跟他的姓名一点都不像。她感到他更像《林家铺子》里的那个小老板,不停地朝这个作揖,给那个陪笑脸,甚至在自己的女人跟前,都有点低三下四。由于楚雄的这种衬托,使姜丽人更加显得盛气凌人,在席间一派颐指气使;并且还不时地调节气氛,一会儿向陶乐天吹嘘道:黄总在当今上海滩上可是好比当年杜先生一般的人物哪。一会儿又对那个被称作黄总的家伙奉承陶乐天说:这位陶兄可是文武全才,文至博士就毋须多说了,武则可以摆平一切方方面面的人头,当初是我们班上的学生领袖,那些学生会主席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哪。于是那个黄总就频频点着脑袋附和道:难怪,我一见陶老弟就觉得气概不凡,一脸大富大贵之相。一旁的楚雄趁机拍马溜须:陶兄,黄总给人看相不说百分之百,至少也是十有九准。陶乐天居然也会故作惊讶地朝人家连连作揖:那就借黄总吉言了。陶乐天说这话时的样子,跟平时在学校里的潇洒气质风马牛不相及,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她早知陶乐天原来还有这付面孔,肯定不会将就他。这个跟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她毫无心理准备;这使她感到不仅仅是陶乐天,其实整个世界都在欺骗她,欺负她,她当时真想当着众人的面大哭一场。
  一旁的申萍好像注意到了她跟这种场合的不和谐,一个劲地往她碟子里夹菜,说这个好吃,那个有特色,忙得不亦乐乎。无奈她什么都吃不下,她拼命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她后来私下里对申萍说,真羡慕她有如此应付自如的本事,而自己实在是很无能。申萍笑了笑对她说,你那么能读书也同样是我所望尘莫及的呀。她点点头,承认人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的。在那天的场合里,她觉得申萍是最有大家风度的,对谁都不卑不亢,颇有《沙家浜》里那个阿庆嫂的八面玲珑,却又没有丝毫那个“春来茶馆”老板娘的村妇之俗。坐在申萍对面的黄总,被申萍弄得团团转,一双眼睛色迷迷地在申萍脸上不停地扫来扫去,口口声声地叫着申小姐,并且叫得很像是他的小姐,“伲小姐”。黄总是那矢席间最为失态的一个,在酒足饭饱之后被楚雄夫妇请去桑拿时,居然提出要“促小姐”陪同前往,弄得姜丽人不无尴尬地连连说黄总有些醉了,黄总有些醉了。申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黄总笑眯眯地说道:黄总哪,里面有那么多小姐在等着您,快去吧。于是黄总就像吃了什么药打了什么针似的,乖乖地让一个侍者给扶走了;一旁的玫玫看了奇怪,悄悄地问申萍,你怎么一句话就可以让他离开了?申萍当时笑了笑。申萍后来告诉她,这是一种诀窍,对付这种男人,说话的神态、语调、口气、乃至音量等等,全都像烹调一样,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在一个掌握了这门艺术的女人跟前,男人不过是一碟小菜,看你怎么个做法,还有刀工啦火候啦,都是不能马虎的。你知道么,申萍很认真地对她说,男人往往就像马戏团里的那些动物,只要你驯技得法,无论是猩猩,狗熊,还是狮子,老虎,全都可以弄得服服贴贴。她听了目瞪口呆,说自己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玫玫的确没有调教男人的本事,否则她不会在从“象牙之塔”回去的路上跟陶乐天吵得天翻地覆。按照申萍私下里的说法,陶乐天是天底下最拎得清的男人,响鼓毋须重捶,轻轻一点就开窍了。然而玫玫偏偏不懂申萍教她的诀窍,对着陶乐天大吼大叫:受不了,受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陶乐天不高兴了:你受不了什么?
  我受不了这样的应酬!
  从来没听说过让人好吃好喝,结果反而……
  谁稀罕好吃好喝了,以后你自己去好吃好喝吧!
  你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人家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想我有发财机会,而希望我永远呆在《海上文学》编辑部里?
  噢,你原来是贪图发财机会,才对那个姓黄的那么低三下四啊?
  跟你说了,这是应酬,不是低三下四。
  我爱的是一个潇洒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整天应酬的男人。
  可是亲爱的,我过去是个穷博士,现在是个穷编辑,一个男人没有金钱武装又怎么能潇洒得起来?你不看看如今的世界?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应酬就得应酬。老实说,要是这个姓黄的肯给我个十万二十万,叫我跪下朝他磕头我也只好直笔笔地跪下去啊,你知不知道?
  可要是我,哪怕他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也决不会向这种人下跪!
  啊哈,这就说到点子上了。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认识一个哥们,曾经做过一个试验。那天晚上,他在北京的一家高级饭店里跟朋友吃饭,当时在他们的旁边,坐着一个极其漂亮而且雍容华贵的女人。于是他跟在座的朋友们打赌,说他能在十分钟之内把这个女人带了走。在座的朋友开始都不相信,等大家下好赌注之后,这哥们走了过去。结果,不到十分钟,这女人果真站起身,跟他走了出去。知道他对这个女人说了什么话么?
  无非就是告诉人家,他是个百万富翁。
  不,这还没到点子上。这哥们起先对她说,一百美金,怎么样?那女人说,你搞错了,我是有夫之妇。一千美金。这哥们像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似的继续说道。那女人朝他看了一眼,我跟你说过了,我是有夫之妇。一万美金。这哥们打断她说。我丈夫……这女人还在跟他说她的丈夫,这哥们于是不等她说完就把一张银行存单放到她面前,票面是十万美金。这女人把那张存单仔细地看了一下,确信不是假的之后,就站起来跟他走了出去。
  这么说来,我当时一分钱都没跟你要就跟你上了床,是不是太掉价了?
  亲爱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对你说……
  我不想听。假如你认为天底下的女人全都是看着银票跟男人上床的话,那么你可以把你那个哥们叫来,让他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我面前试试看。
  跟你说了,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金钱还是很有用的东西,不要对它视而不见,得学会怎么把它弄到手里,如今是谁有钱谁英雄,谁没钱谁狗熊。
  那你去当你的英雄吧,我这种没本事的人就等着做狗熊得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开窃呢?这可真是人家在火里,你却在水里。
  那是你自找的,你要去当英雄,当然只能闯刀山下火海了,我可不想受这份罪,安贫乐道就活不成了?
  那有什么活不成的?讨饭的人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么。
  那就讨饭去呗。
  唉,怎么跟你一点都说不通哪,女人真是的,一见吃苦就受不了,最好金钱从天上掉下来。
  你可是说清楚了廖,我可不想天上掉下什么金子来,我也不是吃不起苦的人,我不过是不想在人面前低三下四而已。
  这不就是吃不了苦吗?什么叫忍辱负重?就是这个!
  你别搞错,中国妇女是世界上最忍辱负重的。
  除了不愿意在人面前低三下四之外。
  她听了顿时怒火中烧,居然反倒嘲笑起我来了?!但她没有说出这话,她不愿再跟他说下去了。因为她终于发现了彼此之间的鸿沟,这条鸿沟不可逾越!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印象一下子倒退到了当初跟他在舞厅第一次相见时的反感:那双在女舞伴屁股上乱摸一气的手!如今,这双手准备去污泥浊水里捞金钱了,哼,也许是一手捞钱一手摸女人屁股吧;反正将来只要有钱了,什么样的屁股不能摸?真是见了什么大头鬼了,居然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司机,停一停,我要下车了!
  玫玫这次可是极其认真的,陶乐天想拦也拦不住。当她跳下出租车时,她听见陶乐天在她身后大叫了一声:玫玫!然后车窗玻璃呕卿一下,被他砸得粉碎。玫玫回过头去,看见司机呆呆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陶乐天,陶乐天向司机挥挥手;看什么?照价赔你就是了,开车!玫玫发现陶乐天叫司机开车的模样确实很像个大老板。她相信陶乐天有把自己变成老板的本事,但这个有朝一日变成老板的陶乐天跟她可是一点关系都不会有了。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事后申萍十分痛心地跑来找她,哪怕他有一百个不是,有一百个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不能这样伤害他呀。她紧紧地绷着脸,对好朋友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申萍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如此动过感情,几乎要哭出来似的对她说,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要找到比陶乐天更好的男人,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再说,他是非常非常爱你的。我早跟你说过,他就像那个白瑞德,为你这个思嘉菜做什么都愿意的……就像他为了赚钱不惜上刀山、下火海?申萍跑来劝她的整个过程中,玫玫只对申萍说了这么一句话。于是申萍也不作声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外的梧桐树上,有几片黄叶被风从树枝上吹落,在窗前飞舞一阵之后,飘了下去。
  其实玫玫自己也没想到,她和陶乐天的结局竟会是这样的。在开始的几个星期里,她还盼着陶乐天来找她;经常呆坐在窗前,暗暗期待着窗下像以前那样响起陶乐天的声音:玫玫,玫玫,下来呀,下来呀,我们去河边走走吧?但一连好几个星期过去,既不见陶乐天的影子,也没再听到过窗下响起他的声音。也许他这次也动真格了。玫玫暗自思忖。想到彼此就这么真的分手了,玫玫心里还是很不好受。她好几次想打电话给申萍,但一想到申萍上次被她抢白得够呛,实在不好意思再主动找人家。几年之后,她和陶乐天在一个聚会场合重逢时,发现双方都已心平气和,于是,她忍不住问对方,为什么当时没去找她?陶乐天说,他好几次走到玫玫住的研究生楼跟前,但只是远远地望着她的窗口,没有勇气走近去。唉,陶乐天感叹地告诉她,那次我被你弄得实在是太自卑了,发誓要赚钱赚给你看看。她也跟着叹了口气说,唉,要是你当时……她没说下去。陶乐天知道她想说什么,抬起脸朝她深深看了一眼。她感觉陶乐天眼睛有点湿润了。她心里不由一热,不管怎么说,申萍没说错,他确实是非常爱我的。玫玫想到这里,也有些动情。然而,这一切都已为时晚矣。玫玫最后只对陶乐天说了一句:其实,你是对的。
  玫玫是在跟陶乐天分手之后,发现了陶乐天的正确。当时她在父母的安排之下,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那个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告诉她,在美国留学的中国人,最关心二件事情,一件是拿绿卡,成为美国公民,一件则是赚钱,让美金在自己的户头上不断增长。过去在中国流行的那支老式毕业歌的结尾:“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早就被改成了:“美金,美金,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行动起来,担负起自己的兴亡!”那个在美国混了十来年的中国男人一面说一面还真的对她唱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后对那个男人说,你真幽默。说完人家幽默后,玫玫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他了。新婚之夜,她怯生生地问这个将与她同床共眠的男人:我也要唱那支新编的毕业歌么?那个男人摇摇头说,你就不用再唱了,美国护照和美金,全都准备好了。为了在新娘面前继续幽默,那个男人接着低声对她说道:你只要乖乖地躺下去就行了,My baby。玫玫躺下去的时候,她对作爱感到有些生疏。也许是对方性急了一点,当他猛地插入的时候,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与此同时,她仿佛又听见了玻璃眼嘟一下被击碎的声音,声音里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叫喊:玫玫!她分不清是陶乐天在喊她,还是丈夫此刻在她身上情不自禁发出的低声呼唤。

                  3

  望着开始发胖的楚雄爬上床的模样,姜丽人忍不住噗哧一笑。楚雄傻乎乎地看了她一眼,笑什么哪?姜丽人扯了下他的耳朵:你越来越像个大笨熊了!楚雄真的做出一副笨熊的样子,嘴里嗷嗷地叫着,将她一把扑倒。姜丽人一面笑着骂他死鬼,一面在他身底下将他紧紧地抱住。自从跟楚雄在一起后,姜丽人的生活变得像很多歌里唱得那么甜蜜: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比呀比蜜甜……或者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奋发,斗志昂扬……什么事情都好比阳光下盛开的鲜花。最让她心醉的是,每次跟楚雄作爱,都像是新婚之夜一般。她好几次私底下悄悄地问过一些像她那样的已婚同学,跟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时感觉如何?得到的回答不是摇头,就是直截了当的一句话:早腻了。当对方反问她时,她总是笑而不答。于是,她马上就会从对方的眼光里看出羡慕或嫉妒。不过,最让她那些同学羡慕或嫉妒的是,她们的母校对她的那种低声下气。
  自从那次把“林肯”开进校园迫使中文系向她低头之后,学校里的一些官员竞相向她讨好起来。那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年处长到“象牙之塔”来了好几次,在饭桌上说了无数个笑话。年处长第二次光临时,顺便带来了学校所在的那个区中等法院的法庭庭长。于是,她拖了多时的离婚官司迎刃而解。法庭庭长一面喝着XO,一面对她和楚雄说道:这种小事,二位怎么不早说呢?一旁的年处长连忙插上来:现在说不是正好么?啊,对,对,年老兄言之有理。法庭庭长说完很爽朗地笑了好一阵子。在她拿到离婚证书的那天,连校长都前来道贺。她和楚雄一盅接一盅地给校长敬酒,在校长第十盅茅台下肚之际,她忍不住与楚雄对视了一眼:没想到校长原来有此等海量。与年处长他们不同的是,校长是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只钟情于茅台,不喝任何名牌洋酒。校长举着盛满茅台的酒盅对他俩说道:我并不认为外国的月亮一定比中国的圆,比如这酒,就是中国的好嘛。校长说着不由自豪起来,一仰脖子干完又一杯茅台后说:在喝酒上面,我是跟毛主席一致的,毛主席从来不喝XO,做人要做毛主席这样的人,懂不懂?校长说着,手指在桌沿上打着节拍,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革命……,校长突然停下来怔怔地望着他们:咦,我怎么把下面的歌词给忘了,到底是革命事业还是革命路线?也许是革命航船,大海航行靠舵手嘛,干革命能不靠毛泽东思想?校长的这番抒情弄得在座所有的朋友们都十分尴尬,年处长不住地说校长有些醉了有些醉了,法庭庭长则不失时机地向在座诸位谈起了他最近一段时间里学习邓小平南巡讲话的体会。小平同志当年在法国留学时,肯定喝过XO,法庭庭长很有把握地说道,要不他怎么会知道改革开放离不开XO呢?校长不高兴地看了法庭庭长一眼说,改革开放也不能不爱国呀?法庭庭长马上反唇相讥,爱国也应该有中国特色嘛,比如,这位楚老弟,去美国呆了这么久,照样回来为中国人民服务,就像当年的白求恩一样。年处长提醒说,人家白求恩是外国人。法庭庭长朝年处长看了看说,我知道他是外国人,我是想说,楚老弟比白求恩更不容易,白求恩不过是个国际主义战士,而楚老弟是国际主义兼爱国主义的双重战士,先国际,后爱国,完全符合当年说的先解放全人类然后解放自己的精神。校长死死地盯着法庭庭长说:你的意思是先XO后茅台?这吓唬不了人的,首先本校长就不会被你吓倒,楚老兄,请给我换个杯子,我倒要领教领教这位仁兄的先国际后爱国!好了好了,姜丽人在旁边打圆场说,我看诸位也不要国际国内的了,既然校长先生有这么好的雅兴,唱唱卡拉OK怎么样?没想到她的提议没有一个人响应。一阵沉默之后,校长说他的爱好是跳舞,年处长和法庭庭长喜欢桑拿浴。当小姐们把这些客人全都领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后,楚雄指着杯盘狼藉的桌子对她说:唉,我在美国时就料到了,不开设妓院是拯救不了中国的。只有妓院才能救中国。什么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都是下一步的事情。姜丽人怔怔地看着楚雄说:给我一支烟。
  姜立人永远忘不了楚雄所讲的那些个在美国生活的故事中最让她震动的逛红灯区的部分。她想不到这个在大学期间老实巴交的瘦弱男孩,居然会在那些脏兮兮的女人堆里厮混得昏天黑地,以致在回国的当口不仅带回了一身了得的床上功夫,而且还带回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心愿:早晚要在他的故乡开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红灯区。看着瞠目结舌的姜丽人,楚雄拍拍她的脸儿,搂住她肩头说道:看着吧,这“象牙之塔”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出的第一步,往后热闹着呢。那天晚上听完楚雄的红灯区故事后,姜丽人怎么也抹不去楚雄在那些脏女人中间的模样;尤其在作爱时,她几乎感觉自己就变成了她们中的一个。尽管楚雄一再告诉她,他要把从那里学来的全部功夫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但她心里总也无法全然恢复过去在楚雄面前的那种女王感。楚雄为此后悔了好一阵子,直到她在床上重新找回了新婚之夜的娇羞和兴奋为止。楚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通的。她也不知道。也许这在她是一个颇具慰藉的理由:不管怎么说,楚雄已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象牙之塔”里美女如云,但楚雄从不染指那些很容易上手的属下。除了你,楚雄一次对她直言道,我对任何女人都没有感觉。仿佛是为了进一步证实此话不虚,楚雄又加了一句说,在红灯区里泡过的男人,对自己所爱的女人是死心塌地的。这么说,她当时还有点将信将疑,要让男人对自己死心塌地,首先得让他到红灯区里去泡上几年了?楚雄笑了,说他不是这个意思,有些话是不能倒过来说的。不过,不管话得怎么说,楚雄对她的忠诚是她不得不承认的。不说别的,就以整天在他们身边的申萍为例,几乎所有见过申萍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唯独楚雄从来不为所动。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说法在楚雄身上是不成立的。也许男人的定力还真是在红灯区里炼就的。楚雄对申萍的无动于衷不仅让她心里暗暗惊叹,连申萍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有一次申萍忍不住对她说道:老板娘,说真的,我很少见到男人像老板爱你那样爱一个女人的。她听了吃地一笑:这么说,你已经勾引了不少有妇之夫了?申萍也笑了:哪里,应该说,已经有无数个有妇之夫勾引过我了,也许只有老板是个例外吧。她斜了申萍一眼:你想不想试试?申萍咯咯咯地笑着说:哪里敢呢,再说真要试试也是白费力气,老板眼睛里除了你老板娘,是不会有其他女人的。她嘴里对申萍说了句真的么,心里却受用不已。后来她在枕头边把申萍这话告诉楚雄时,楚雄感叹地说道:格只女人真是个人精呀,她这么对你说,目的无非是想进一步加薪。她听了猛然醒觉说,哎呀,我正要对你说这个呢。楚雄在她脸上捏了把:你看,被人家搔到痒处了吧?
  在生意上,她跟楚雄常常互补,在楚雄糊涂的地方,她保持着清醒;而她稀里糊涂的时候,楚雄又能明察秋毫。申萍有一次当着她的面对楚雄说:你们两个配合得呀,一点缝隙都没有。楚雄笑笑,抽了口雪茄。除了在应酬场合,楚雄抽的都是巴拿马雪茄;配上笔挺的吊带裤和领子里的蝴蝶结,楚雄抽雪茄的模样已经是个派头十足的大老板,其形象可以让人想起过去三十年代上海滩上的那些企业家。知道么,有一次楚雄得意地对她说,我祖父当年在上海滩上可是数得上号的大老板,说完又神色黯然地补充道,他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整死的,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爸爸我是不指望了,你有希望,你像我。楚雄父亲是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揭发了自己的父亲才当上了一家纱厂的厂长,文化大革命中又进了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楚雄祖父死的时候,楚雄父亲为了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连丧葬事宜都没有过问。楚雄一面说着往事,一面拿出他珍藏的旧照片给她看;那张发黄的照片上,站着一个跟楚雄一样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吊带裤,蝴蝶结,手指间夹着的好像也是一根巴拿马雪茄。姜丽人感慨道,和平演变果然在第三代人身上应验了。楚雄说她的口气像是个过去的团支部书记,她提醒楚雄说,你可别忘了,我现在依然还是中共党员呢,嘻嘻。
  就在姜丽人提醒楚雄她依然还是中共党员的第二天,她学会了打麻将,而且那天晚上手气特好,打到第二天早上居然赢了将近一万块,在座的那些老麻将吃惊地对楚雄说:姜总真是神了,我们打了十几年的麻将,从没见过这样的新手。楚雄哈哈一笑说,你们在我这儿赢惯了,难得在她手里栽一次嘛。在姜丽人迷上麻将后不久,陶乐天也加入了“象牙之塔”的麻将圈子。在以往的同班同学里,“通吃岛”迪厅总经理陶乐天如今成了他们最亲近的朋友。陶乐天没有忘记在他经商道路上无私地帮助过他的姜丽人楚雄夫妇,在他们的婚礼上送了价值十万人民币的重礼。他们的婚礼几乎成了姜丽人的“平反”仪式,不仅校长亲自出席,连副市长都到场祝贺,把他们的婚姻说成是“本市一千多万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其意义仅次于南浦大桥杨浦大桥的竣工和环城高架公路的通车。隆重的婚礼自然少不了名流的陪衬,那天不仅袁逸儒到场致词,而且作协主席孙老诗人也来献上一首新作:“贺新郎,咏梅”,将姜丽人比作在严冬里傲雪绽开的梅花。孙老诗人的爱婿张超教授告诉大家,作为一个“五四”白话新诗的代表诗人,老人家从来不填旧诗词,连当年毛主席填词作诗时,老诗人都没凑过热闹;可是,今天老人家实在太激动了,居然填了首“贺新郎”。孙老诗人颤颤巍巍地念完“贺新郎”之后,让人搀扶着走到新娘跟前,想按照西方的礼节,以长辈的身份亲一下新娘,没想到,他撅起嘴巴正要贴上新娘羞红的脸颊时,突然身子一软,晕倒在地。事后有人说,这是激动过度的缘故,有人则说,老诗人太喜欢女孩子了,连新娘都不肯放过,所以上帝就惩罚了他。不管怎么说,孙老诗人的晕倒成了他们婚礼上最为激动人心的高潮,稍稍有些不尽人意的只是,晕倒后的老诗人被送进医院后,再也没有醒过来。结果,旧词“贺新郎”成了五四新诗人孙良先生的绝笔。那天在场的来宾中,最有节制最有风度的当推陶乐天,作为新郎的傧相,陶乐天寸步不离地陪着新郎,其忠于职守的程度一如寸步不离地跟着新娘的申萍小姐,只是申萍比陶乐天自然要活跃多了,八面玲拢,风头十足,差点把新娘给比下去。袁逸儒老先生当场就给新娘和她的女傧相作了比方,说新娘之美如牡丹,而其女傧相则艳如桃花。有人私下里悄悄地猜测说,老先生后面没有说出的下文是,难怪孙老诗人会晕倒。比较有分寸的是校长先生,在众人面前露了手书法,为新婚夫妇题了“花好月圆”四个颜字。副市长好像有心要跟校长比试一下似的,上前挽起袖子,题了“楚楚动人”四个篆字,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袁逸儒先生以一个老评论家的眼光评道:“花好月圆”含了新娘姓名里的一个“丽”字,而“楚楚动人”则点了新郎姓名里的一个“楚”字,彼此相得益彰,交互辉映。袁先生说完,大厅里响起一片称誉声,有的说题得好,有的说评得好;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题家是大手笔,评论是大评论家。事后陶乐天悄悄地对楚雄说,这帮家伙全他妈无聊透顶。楚雄笑笑说,庆祝胜利的光景都这样,美国人庆祝七月四日时也一样。姜丽人发现陶乐天听了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好像在对她说:这可是你的胜利哟。她深情地朝楚雄肩上一靠,仿佛在告诉陶乐天:不,这是我们俩的胜利。
  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凌晨二点多钟,姜丽人和楚雄开着他们的“林肯”,悄悄地来到校园里,像那些少男少女似的,互相依偎着坐在丽娃河边。楚雄搂着新娘告诉她说:当年读书时,他无数次地幻想跟她一起坐在这河边。她听了忍不住哭了起来,一面流泪,一面不住地亲吻着她的新郎。虽然她早就跟楚雄经历过了新婚之夜的欢快,但这时还是情不自禁地解开了楚雄的衣扣。那天的月亮特别好,他们就着月光,在河边的长凳上作起爱来。结果,肆无忌惮的呻吟声引来了巡夜的警察,把雪亮的手电筒光直直地照到他们身上。姜丽人如同被人扎了一刀似地尖叫起来,接下去,她看见楚雄像一头豹子一般从凳子上窜起,扑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在那家伙的脸上啪啪地抽了好几个嘴巴。素来在校园里横行霸道的警察被打得晕头转向,捂着脸不停地问他们是什么人。她和楚雄一面打开车门一面告诉那两个警察,去问问他们的年处长就知道了。后来楚雄非要年处长将这二个家伙从公安处里除名不可,年处长好说歹说,才让楚雄同意把他们调出去在校门口看门。这件事情后来在校园里传开后变成了这样的版本:楚雄姜丽人夫妇新婚之夜坐在丽娃河边缅怀往事,被两个巡夜警察发现后,上前调戏新娘子,结果引起纠纷,警察遭到处分,学校由校长亲自出面,向他们夫妇赔礼道歉。学校由此损失了一笔价值一百万人民币的捐款。因为新婚夫妇本来准备在学校设立一笔基金,以奖励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为此公安处撤消了半夜三更对河边的巡逻,直到河边的长凳下扔满了避孕套,才责令有关部门在每一条长凳上方,安装一个二百支光的电灯泡。
  不管后来学校对他们作了如何讨好的姿态,他们再也提不起那样的雅兴了。楚雄恨恨地说,想在月光下作爱,只有在美国才是可能可行的。至于他们所在的国土,人们除了在床上可以肆无忌惮之外,在其它任何地方亲热都会被视为犯规乃至犯法。由此,大家全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建造有床的场所,宾馆、度假村、配置有异性按摩的桑拿浴等等;除了妓院,能造的都造了,能开设的都开设了。全国上下,除了想法吃,就是寻求操。一个所谓有本事的男人,无非就是吃遍全中国,操遍全中国。改革开放,不就是吃的开放和操的开放么?姜丽人从来没有听楚雄如此发过牢骚,她发现楚雄平时装得像个《林家铺子》里的小老板,对人一团和气,其实内心深处明白得很,强硬得很。她倚在楚雄的肩头对他说:你祖父真是没有看错你呀!楚雄笑了,对她说,就像我没有看错你,这城市里的大款们谁不知道“象牙之塔”的老板娘哪。可是,姜丽人搂住楚雄的脖子说,他们又有谁知道其实真正主宰一切的还是你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家伙呢?楚雄紧紧地搂着她说,没错,除了在你面前,我几时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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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申萍告诉莉莉她终于把贞操扔进黄浦江里时,莉莉一点没觉得奇怪,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把它给谁了?杰西,一个傻乎乎的美国佬。是么?莉莉抬起眼皮朝她看了眼,那小子给了你多少?给了我多少?别说傻话了,人家这是爱情,他是真心爱我的;一见我出血,吓得脸都白了,事后非要娶我不可。莉莉像是不认识她似地看着她:你这是疯了还是怎么了?你没开玩笑吧?你要碰上一个小日本或者台巴子,这一下至少一万块人民币,还不算他们可能送给你的金银首饰钻石戒子之类。申萍笑了,告诉莉莉说,我早跟你说过,我靠头脑赚钱,我的身体不卖钱,只享受爱情。我是发现杰西真的爱我才跟他睡觉的。让我受不了的只是,这家伙发誓要跟我结婚,把我缠得够呛。那你干吗还犹豫?我不会把自己随随便便交给一个穷学生,哪怕他是个美国人。可你该知道,一张美国护照值十几万人民币呢。这我知道,但我相信自己值几百万美金。真有雄心壮志,好,等着看你白勺。
  申萍没有跟莉莉吹牛。就在她跟莉莉说这番话时,她的私人帐号上已有几十万人民币的存款了。她发现在“象牙之塔”里赚钱远比那些到美国、澳洲、日本等地的中国打工崽轻松得多。她给那些个围着她团团转的款爷作一个钟的按摩,就可以收到几千块乃至上万块人民币的小费。由于她在他们面前坚持按摩不卖身的原则,致使那些挺胸凸肚的大款们为了打赌谁能跟她上床,居然下了十万块的赌注。这笔赌注不到一个星期便增加到了五十万,她暗中指使杰西加入这场有趣的游戏,最后以跟杰西上床使自己赢得了这笔钱。她对中国大款们说杰西是个来自美国的石油大王,对杰西说这些中国地痞流氓跟她打赌杰西肯定不爱她。下注的大款以为自己输给了一个美国大老板,而杰西则在申萍把这笔款子划到她自己的帐号里后,还在向她使劲地证明他是如何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出于对输家的同情,申萍私底下悄悄地跟对方度了个春宵,结果被杰西知道后把那家伙猛揍了一顿,并且还在人家脸上划了个十字。杰西由此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仓惶逃回美国,在大洋彼岸给申萍一封接一封地写情书。申萍一封也没回。为了弥补杰西给人家造成的伤害,申萍咬着牙关做了人家一阵子情妇。那家伙把杰西恨得咬牙切齿,说这美国佬骗走了五十万巨款还在他脸上划了两刀。可他一躺到申萍身旁又对申萍发誓说,为了她,就是让人碎尸万段也心甘。为了证明誓言的不虚,他给申萍在古北新区的高级公寓里买了一套房子,企图说服申萍跟他长期同居。不料,就在申萍搬入公寓的第二天,这个想跟她长期姘居的大款情人被人莫名其妙地杀死在他的那辆“奔驰”里。这起凶杀案至今还是个谜团,有人说此案是被害人过去做生意时结下的仇家所为,有人说这是其他跟申萍交往的大款看不惯被害人那副包占申萍的样子,也有人说这是那个美国石油大王雇佣一个韩国杀手干的;在众说纷经之中,申萍不置一词。莉莉为她感到庆幸说,不管怎样,一套房子到手了。但她不以为然,而且觉得这样到手的房子不太吉利。在那个公寓里开了个生日派对后,申萍将房子以每月二千美金的高价出租给了一个台湾商人。
  经过这场风浪,申萍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但心里也有些暗暗后怕。她感觉到跟男人之间的这种游戏不能再玩下去了。为此,她到一个著名的瞎子那里去算了次命。瞎子说她命中得有丈夫相助,才能事业有成,财运亨通。她听了觉得瞎子说的跟她心里想的一模一样。青春饭是显然吃不长的,倘若没有像姜丽人那样的家室,一旦发生什么事情,连个保护自己的人都找不到。起了嫁人的念头之后,她想到了杰西。无奈那个美国小崽子自从她的大款情人被杀后,一封信也不来了。她甚至怀疑此案真的就是杰西干的。然而,不管此案系谁所为,跟她来往的大款们却因此对她有了畏惧心理,再也没人为了跟她上床而跟别人打赌了。有些大款甚至暗中骂起了婊子之类的难听话。好在楚雄姜丽人夫妇对她一如既往,不仅信任有加,而且还再三在人面前为她说话,声明此案跟她绝无干系。为此,她在姜丽人面前哭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同性面前流泪,并且眼泪里毫无做戏的成份。她抽抽嗒嗒地对姜丽人说,这事她是无论怎么也说不清楚了,连公安局都把她叫去盘问了好几次。要不是她在“象牙之塔”跟公安方面的官员们混得熟,被扣起来关上一阵都是有可能的。姜丽人听了想了会说,也许你真该找个人成个家什么的。她低头想了想说,这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姜丽人说,如今的女人在这世上,身后有没有个男人是大不一样的。她点点头,我想也是,所谓的女强人只有在美国那样的地方才是可能的,在这个国家里,她摇摇头,谈何容易。
  在跟姜丽人有过这番谈话后,她下意识地到“通吃岛”迪厅去坐了坐。她起先弄不清自己怎么会跑到这个一般是女大学生喜欢来的地方,直到侍者告诉她陶总刚好不在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来见陶乐天的。虽然在应酬场合她跟陶乐天经常见面,但私底下的交往却几乎是片空白。那天她到机场去送玫玫夫妇赴美时,她不知怎么感到一阵轻松,直到她此刻坐在陶乐天主管的迪厅里时,她才发现,那是因为玫玫的结婚和出走无意间解除了她压在心底的一个心理负担:因为攻玫的缘故,她无法直面陶乐天这个她内心深处极为爱慕的男人。她喝着鸡尾酒,怔怔地看着在舞厅里蹦个不停的少男少女,发现自己这几年来离学校生活已经十分遥远。她注意到附近一张桌子上有一群知识分子模样的男女正在高谈阔论,不时飘来一些诸如终极关怀。理想主义、文学、灵魂之类的词儿。她听了有些好笑,偶尔转过脸扫了一眼,发现他们之中的一个男人正死死地盯着她看个不休。原来这些理想主义者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呵。她一面想着一面把脸别过一边,一仰脖子,喝完了杯中的鸡尾酒。正当她向传者招手准备结账走人时,那个盯着她的男人走到她跟前,向她彬彬有礼地招呼道:申小姐,不认识了?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久违了的张超教授。呵,张先生哪,不会是陶总请你来的吧?张超朝她跟前一坐:当然不是,是一家刊物的主编请我们到这儿聊天。我说呢,她一面付账,一面挪揄道,没有公家付账,张先生怎么会光临此地呢?张教授有些尴尬地笑笑说,不过,这些小账,区区也不是付不起呀,倘若申小姐不信,下次我来请你,怎么样?她顿时放肆地大笑起来,说,我可不想一晚上花掉张先生你一个月的工资,弄得你在尊夫人面前无法交待,呵呵呵……她说着站起身,向跑来托着盘子找给她零钱的传者挥挥手,表示那些零钱都赏作小费了,然后朝张超说了声拜拜,不等对方回答就转身离开,其神情仿佛在躲避一个麻疯病人。
  去过“通吃岛”后的第二天,她就接到了陶乐天打来的电话,问她昨晚去迪厅有何公干?她咯咯一笑反问道:非得有公干才得去么?对方愣了一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不会是申小姐有什么私干吧?为什么不会?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因为我没想到。那——她拉长声音说,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对方承认道:没错,但这是唯一让我出乎意料的。对方说完顿了顿,接着问道:今晚有空么?她柔声柔气地对着电话筒吹了口气:呼,怎么?请你赏光到黄河路共进晚餐。几时,哪一家?她抑止住心中的激动问对方,对方告诉她,六点半到“象牙之塔”来接她,不见不散。放下电话,她兴奋得满脸通红,以致前来找她的姜丽人以为她喝醉酒了,朝后倒退一步说,你……你没事吧?没事,刚接了个电话。是么?看你满脸通红的,还以为你喝多了呢。今晚上有个北京来的客人,你能不能到机场去接一下?怎么了?你有事?对,姜总,我有事。姜丽人朝她看了一会,事情很重要么?对,很重要,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你……你不会是在谈恋爱吧?为什么不会?那——那当然就是头等大事了,好吧,我另外安排人去。真对不起!没关系。我衷心祝愿你幸福!你真好,真好……姜丽人笑了,能告诉我对方是什么人么?这个……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等事成之后,你自然会知道的。姜丽人点点头,在她肩上使劲按了下,出去。
  晚上,当她坐在陶乐天开来的那辆“通吃岛”的桑塔那里时,感觉像个出去郊游的女中学生。而她当时的穿著也很学生气,一件碎花的连衣裙,上身外加一件米黄色的羊毛衫。陶乐天朝她看了看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回忆一下学生时代?她咯咯一笑,我们本来就是校友嘛。嗯,没错,你好,申萍校友。你好,乐天校友,咯咯咯……申萍开心地笑着,她感觉陶乐天很高兴跟她相会。原先她还担心陶乐天会因为有关她的种种传闻而对她抱有成见,但此刻却感到这种担心可能是多余的。甚至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事情。假如他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待会要不要告诉他呢?她靠在车座上,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直到她跟陶乐天在黄河路上的一家海鲜酒楼的包房里坐下共进晚餐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盘算才是多余的。
  陶乐天其实什么都知道。她还没开口,陶乐天已经把话问在了头里:那些事情没把你给吓着吧?她不由愣了下,手里举着一个刚剥好的鸡尾虾,在空中不知所措地停了一会,然后慢慢地塞进嘴里。坐在她对面的陶乐天悠然地点了根烟,好像在等着她的回答似的,默默地注视着她。她把嘴里的虾仔细地嚼烂咽下去之后,喝了口粒粒橙,朝陶乐天嫣然一笑:别这么看着我,你让我紧张了。陶乐天也笑了笑,吐出一口烟来:没把我当作公安局的什么人吧?咯咯咯,你要是公安局的,那我肯定就是安全局的了。陶乐天朝烟灰缸里轻松地弹了下烟灰:真要是这样,那就好玩了。她朝陶乐天看了眼,低下头,用一根牙签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哈密瓜片,敛容而言道:可我没觉得好玩,说真的,我又是憎恶,又是害怕,真没想到,结果会闹成这样!男人一旦认真起来,大家全都没得活了,唉,没意思透了,一点都不好玩。陶乐天将烟蒂重重地掐灭在烟灰缸里,轻声说道:这你事先应该预料到的,过去不是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么,要做事就会有风险,更不用说,人来到这世界上本来就是充满危险的,对不对?她朝陶乐天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喜欢冒险,喜欢丛林,喜欢竞争,可是女人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家,安全,可靠,有所倚傍;女人可以无所适从,但不能没有依靠。莎士比亚没有说错,女人的确是弱者,女人的名字只能是软弱。陶乐天叹了口气说,要不是我亲耳听见,真不相信这话出自你的嘴里。这说明你对我不了解,我没你想像的那么强悍,如同那些骑在马背上的蒙古女人或者满族女人,嘻嘻。陶乐天笑了,向她举起酒杯,她提起剩下的半杯粒粒橙,“当”地一下,跟陶乐天碰了碰杯。陶乐天喝了口“王朝”后,抿了抿嘴,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你是个弱者。她点点头:这要看你从哪方面说了,从某种角度说,我不是个弱者,我甚至讨厌做个弱者;但从某种角度说,我的确是个弱者,我不能不是个弱者。陶乐天缓缓地点了下头,说,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意思。申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否则我就不会找你诉说了。申萍说完后,脸上感到一阵发热,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变得如此害羞,如此紧张,如此……想哭。她在其他男人面前的哭和她的笑一样是一种技巧,一种征服男人的武器,但她在陶乐天面前的想哭和想笑,却是真情的流露,一点都没有做戏的成份,她一心想让面前的这个男人了解她,理解她。她第一次关心一个男人对她的看法,关心对方心里是怎么看她和是否想着她的。因此,当陶乐天提议到校园里的丽娃河边去坐坐时,她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连连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跟陶乐天一起坐在丽娃河边确实很美好。为了享受河水的清新气息,陶乐天不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而是默默地看着水面上的浮萍,轻轻地吹起了口哨。陶乐天吹的是一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申萍不知道这支歌的歌词,但她被口哨吹出的旋律所打动了。她没想到陶乐天口哨吹得这么好,这么动人,以致她听得眼睛都有些湿润。她感到有一种忧郁从陶乐天的口哨声里传出,越过沙沙作响的树叶飞向天空,然后又从天空中撒向丽娃河,在河面上随着浮萍不住地飘荡。于是她想到了玫玫,自从玫玫跟陶乐天分手之后,陶乐天没有再谈过恋爱。真是可惜了。她心里想着,嘴里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你说什么?可惜?可惜什么?吹完口哨后的陶乐天有些急急忙忙地问道,好象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嘴里朝外跳出来似的。申萍感觉到了对方的这种急迫,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不是的,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我是说,是说……玫玫跟你的事……可惜了……我当时就跟她说过,不该这样。我对她说,你像《飘》里面的白瑞德,而她就像那里头的思嘉莱……不,陶乐天突然打断了她,我以前也曾这么想过,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玫玫不是思嘉莱,不是的。陶乐天说着,朝申萍转过脸来,我发现你才是真正的思嘉莱,真的,你是,你是的。陶乐天说完后,怔怔地看着她;申萍从陶乐天脸上看到了一种期待,一种使她心花怒放的期待,于是,在眼眶里滚动很久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就在陶乐天的脸在她眼中变得模糊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捧在了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心里,她呜咽了一声,索性扑到对方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申萍平生第一次坠入了情网。她几次想对姜丽人形容爱情的感受,但不知该如何描述:奇妙,美妙,不可思议,心醉神迷……好像都是,好像都不全是。除了跟陶乐天在一起时比较清醒之外,其它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在她都显得心不在焉。终于,她注意到了姜丽人和楚雄不止一次地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从而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胜任“象牙之塔”的公关部经理了。在一次饭局散去之后,她抓住姜丽人的手第一次这么称呼她的这位上司:丽人姐……我想对你说句话。嗯,说吧。姜丽人好像早就料到似的拉她坐下。我觉得……太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可是你们这儿又这么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姜丽人笑了:其实你不说,我们也已经明白了。这么着吧,你假如愿意在这儿继续做下去的话,我们很高兴,可以给你换一个合适的部门;假如你想另外换个地方,我们也不会不高兴;虽说彼此之间有个相属关系,但我们一直是朋友相处的,对么?我们过去是朋友,现在是朋友,将来也还会永远是朋友的,对不对?她听了感动不已,一面频频点头,一面紧紧地拉住姜丽人的手:你待我太好了,就像我的嫡亲姐姐。姜丽人拍拍她的手:你尽管放心休息一段时间吧,这里的事我们会安排好的;还有,你跟乐天要好,我和楚雄都为你也为乐天高兴。这虽说是缘份,但也是很难得的,好好珍惜呀。申萍感叹了一声说,唉,你们什么都明白,跟明白人在一起是最大的幸运。
  跟姜丽人谈过之后,申萍当天晚上就搬到陶乐天住处,跟他正式同居了。那天晚上,申萍醉乎乎地躺在陶乐天怀里跟他商量起了以后的安排,诸如是否要把那套公寓从那个台湾商人手里要回来自己住啦,以后要不要继续留在“象牙之塔”啦,如此等等。陶乐天说这些都不急,劝她先好好休息休息。她感慨地说,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心旷神。冶过,她说着拉开窗帘,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星星,告诉陶乐天,她好像回到了童年,躺在夜空下,无忧无虑地看着点点星光……
  跟陶乐天同居后的第二天,她回了趟母校,到研究生宿舍看望大学时代的好朋友卓燕。卓燕正在忙着考博士,已经就读博士生的柳莺则在一旁不厌其烦地告诉好朋友这个那个的,好像是个主考官。她跨进门去时,她们全都吃惊地看着她这个不速之客,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由笑了,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卓燕终于从嘴里挤出一句;是你呀,我的天哪,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一旁的柳莺则怔怔地嗫嚅:真是个稀客,稀客……她上前拧了下卓燕的耳朵:要读博士了是不是?就不认识人了?卓燕在她手上重重地拍了下:谁不认识谁呀,真是的,难为你还记得我们这些穷学生,嘻嘻。好,今天不把你的耳朵给撕下来,我可不罢休。申萍说着,拧着卓燕的耳朵,彼此倒在床上翻滚了好一阵子,才气喘吁吁地起来重整云鬓。卓燕一面对着镜子梳头,一面对申萍嗔道:你这个死东西,一来就欺负人,死柳莺也是,在一旁光看着,也不帮我收拾她。申萍连忙对柳莺说道:你看,我们都变成死的了,就她一个是活的。柳莺一侧身子说,瞎三话四,人家是在说你哪,哪里就说到我身上来了。卓燕得意地朝申萍一扬脑袋:看见么?我们的统一战线牢固着呢,岂是你能分化瓦解的?申萍笑眯眯地回答:可我今天就是专门来拉拢腐蚀你们二位的,去哪家餐馆,随你们说。卓燕和柳莺同时欢呼起来:呵哟哟……真正是天上掉下个馅饼来了,你说,上哪儿?你说吧。不,还是你说。你说更好。哪里的话,你说才好呢。彼此推了老半天,结果向申萍共同提议去麦当劳吃汉堡包。申萍咯咯地笑她们没出息,就知道汉堡包肯特鸡,笑完后把她们带到一家海鲜馆里通通快快地吃了顿山珍海味。席间,卓燕朝柳莺挤挤眼睛,说,人家到底是大老板了,派头就是不一样啊。柳莺没吱声,气得卓燕在桌底下用脚踢了她好几下,怎么?不说话了?柳莺一面朝嘴里塞着美味佳肴,一面问声闷气地说道:不是说,吃了人家的嘴软么?说完三人一起大笑起来。笑完之后,申萍告诉了她们她跟陶乐天的故事。她们张大嘴巴,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卓燕说:怎么好事尽让你给占了?柳莺说:这下玫玫也该安心了,她去美国之前,一直对我说,她觉得很对不起人家。申萍听了对她俩说:你们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吧?卓燕瞪大眼睛:这有什么不对了?柳莺也说:这样大家都好。申萍叹了口气:唉,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他了,只是碍着玫玫,才一直拖到现在。柳莺朝卓燕看了眼:你瞧,不该把人看扁了吧?卓燕啐了柳莺一口:谁把她看扁了?我可是一直看圆她的。申萍伸出食指在卓燕额头使劲戳了一下:你跟了个什么导师,学得伶牙俐齿的?卓燕笑着回答:还不是跟你学的?咯咯咯……
  三人在饭桌上说笑了一阵后,申萍十指相交,掌心朝下,用手背托起下巴对她们说道:好了,现在说说你们的故事吧。卓燕和柳莺相互看看,告诉她说:我们除了一肚子苦水,什么故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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