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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号手


  一个人一生的欢乐,往往与他一生从事的职业相关。这说法是否可靠,谁也没有深究过。但是,人世间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例证。
  一个刽子手在街上溜达时,他的眼睛所注视的地方,往往是走在前面的人的后脖颈,在心中悄悄地计算那个下刀的准确部位,长颈、短颈、胖颈、瘦颈,要一刀来得利索,便有不少的讲究。每每在这探究中,感受到职业所赋予他的快乐,因而快乐是真切的。
  开钱庄的老板,待一天忙碌过后,伙计们关上大门,开始在灯下清点银钱时,他便远远地坐在廊下的昏暗里,细细地聆听敲打银钱的叮噹声。在杂沓的声响里,能听出许多奥妙,忽然猛喊一声:“这是假钱!狗娘养的,哄到我的头上来了!”骂声中分明透出一种欢乐。这听力的灵敏,是开钱庄的职业造就。发现美或丑同样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不可言状的快感……
  在这古城的一条小街上,开当铺的颜六爱的是吹号。
  颜六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身子骨却非常壮实,走起路来,脚步打得麻石路面劈啪响;脸膛呈古铜色,配着两撇浓眉和大鼻、阔嘴,实在是再威武不过了。他终生的职业自然不是开当铺,开当铺是近一,二年的事。打从十八岁当乡勇,以后由于某种机缘,进入吃皇粮的湘军,在厮杀声与兵器相击声中,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他当的是洋枪营的号兵。小时候,他极会泅水,一口气能泅过一口大塘,嬴得一个浑号:“鼓气泡”。到军队后,这特长居然被发现,当了一名号手。那铜号来自很远的国域,金光锃亮,造型十分精巧。在他吹奏的号声中,刀、矛、剑、戟,各种古老的兵器,以及洋枪,或进或退,呐喊声震天撼地,实在是很壮烈的。一个号谱,他憋上一口气,便可从头吹到底,号声凌厉而庄严,很得官长及弟兄们的赏识。于是,他自豪了很长的岁月。在攻破一座大城后,烧、杀、抢、掠竟无人制止,各个多少敛得一些钱财,偌大的军队忽被遣散,平日所用各种器械亦不收缴。
  颜六望着手中的铜号,淌下一把悲壮的泪,回到这座古城,开起一爿小当铺。他的原籍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湘乡的乡下,但家中己无他人,又不愿衣锦还乡娶妻生子,思来想去,众多行业中,唯觉开当铺较为爽利,用以悠悠地度过余年。
  经历过几番战乱,如今的古城开始呈现出一派太平气象,人人企望安居乐业,图一个平静。战争已成为十分遥远的事,谁也不愿再去思量,各个安其本分,安安然地讨生活。
  独有颜六终日愁眉不展。
  他喜欢军伍中那种炽烈雄壮的气氛,长途奔袭,安营扎寨,两军交阵,刀刃饮血,那翻卷的旌旗遮得日月无光,飞扬的尘土、炮烟充斥着使人兴奋的气息。官长的每一道命令,都在他的号声中传达,整个大军又对号声报以强烈的反响。
  他留恋这号手的职业,那鼓鼓的两腮就足以证明他曾下过怎样的工夫,才练出这精深的本领。
  如今,他虽精力充沛,却带着一支号,站在这柜台前,做着平板的毫无趣味的典当营生,不能不说是他人生的一个悲剧。
  他请了两个伙计管理这些繁琐的事务,自个儿站在一边发呆,那支号就威武地立在柜台上。虽说岁月流逝,号却依旧辉煌,每天他最快意的事是小心地拭擦它。无聊了,到酒店喊上一壶酒、几碟菜,又嫌太冷清,就随便拉上一个人来作陪。
  “来,这酒好,喝。”
  “多谢了。”
  “当年呀,每回我们湘军打了胜仗,军营中就摆满了大鱼大肉,用大海碗喝酒,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那日子实在有趣!”
  “嗯。”
  “你看过杀人没有?”
  “看过,在仓门前的杀场上。”
  “嗨,那算什么杀人?战场上才是。一死一大片,血把土地都浸得通红,好看。”
  听的人脸色变白,端杯的手发抖,连忙推辞说“酒力不胜”,道个谢,鬼一样溜了。
  因此,他拉谁喝酒谁都怕,怕从他的欢乐中,得到那业已远去的惧怕与惶恐。
  最让小街上的人日夜不安的,是颜六早晚两次的号声。
  在熹微的晨光中和黄昏的冷清里,他站到楼顶的晒台上,庄严地将号吹起来,声音又响又脆,如浪潮一般摇撼着这小街、这古城。
  这时候的颜六,忘却了一切,如同仍在军营任职,眼睛里射出肃穆的光亮。
  傍晚的号声,给人带来许多血肉横飞的噩梦;而早晨的号声,赠给人的是一个长长的充满惊悸的白日。于是人们看见他,如同躲避瘟疫,赶快溜走。由于大人不断地对小孩进行训诫起了效用,小孩见他如见恶魔,骇得又叫又哭,仿佛灾难将临。
  颜六觉得世人太不理解他,很是伤感。每次喝过酒后,双眼通红,撩开发烫的胸脯,乘着酒兴,大骂他们是一群“废物”,一群“胆小鬼”,早晚要收拾他们。于是,不但是早晚吹号,只要稍得空闲,就把柜台上立着的号拿过来,哒哒哒地吹上一阵。
  两个伙计终日在莫名的恐惧中度日,实在打熬不住,相继辞了职务另谋出路,他也不在意。
  当铺的生意越来越清淡。
  常人虽不敢光顾,倒常有那些当年被遣散的但并不熟识的弟兄,拿了兵器来典当,长矛、佩剑、匕首、双钩、戒刀、三节鞭之类,沉重地搁到柜台上,喊出一个价目来。颜六往往用多出几倍的钱收下兵器,乐颤颤地用破布拭擦一番,打上油,使其不至锈蚀,然后存放到库房去。没事时,背着手在库房细细地观看这些兵器,心绪极好。
  典当兵器的人,期限到了,并不来赎取,颜六反倒觉得宽心。这兵器放在别人手里,早晚会成为一堆死铁。
  军号与兵器使他的精神得到一种满足。他就等着那一天。那一天的到来,会将他的欢乐升华到一个新的境地。
  小街上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无论贵贱,无论男女,心上都被一片阴影所覆盖,饭吃不香,觉睡不实,太平世界的日子变得格外地难熬。
  颜六是个催命的判官。
  有一日,颜六搁在柜台上的军号,忽被人偷拔去号嘴。是不是偷儿所为,也难断定。但若的确是一个偷儿的举动,那就证明连偷儿也害怕战乱。战乱中到处是血与火,人都到了死亡的域界,偷盗的欢乐也就不复存在。只有太平年月,偷儿才有施展技能的机会。
  没有号嘴的军号吹不出声音了。颜六跺脚扬手地站在街心骂了三天三夜,人们兴致勃勃地听,一点也不厌烦,觉得可心的欣慰。
  没奈何,他提着号找遍城中的铜铺,想再配制一个号嘴,终因是洋货,都摇头,无法可想。
  颜六不相信那些可恨的铜匠不能做出一个小小的号嘴,一定是串通好了,与他作对,让他失去一个当号手的光荣与自豪。
  他不相信没有号嘴的号就吹不出声音,偌大的一个号筒还在,既然能把气灌进去,就一定会有声响。
  他当铺也不想开了,终日关上门。唯一有兴趣的,是把号塞在嘴里,鼓劲地吹,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
  他果真听见号声了,号声比往日更加沉宏有力,充塞在整个天地之间。他一口气能吹完许多个号谱:出征、收兵、晨操、静营……声音如金子般纯亮。想见旌旗飞扬,尘土四起,如蚁的兵勇成排列阵,其欢乐唯有他知,真是一个壮烈的事业。
  街上的人不怕这号声了,不管颜六怎样吹奏,他们一概不予理睬,买卖照样成交,饮食、睡眠有条不紊,一点也感受不到号声所带来的萧杀和悲壮。
  颜六恨世人的麻木。但这号声带来的欢乐,毕竟属于他一人,这就难得!
  各商号店铺,经热心公务的人倡导,各个捐出一笔款项,请了些泥水匠、石匠、油漆匠、木匠,将小街作一番彻底的修饰,嵌在墙壁、木柱上的刀痕剑迹尽力抹去,街口那对被炮火击毁的石狮子扔入江里,重新凿打出一对,憨憨地笑得逗人爱。战乱的印象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是一片异平景象。
  颜六很是纳闷,问:“将来就不会开仗了么?修了做什么,白费力气。”
  众人又是一怵:“你怎么知道还会开仗?”
  “一定的。一定的。”
  说这话的时候,颜六的眼里射出亢奋的光彩,脸色也变得格外庄重,仿佛他是在把一个智者的预言告诉愚顽的芸芸众生,于是立刻得到一种难言的快乐。
  渐渐地,街上的小孩子懂得了他的欢乐。他们成群结队地跟着颜六跑来跑去,如同逢年过节。
  颜六很是感激他们,把他们视为难得的知音。他叫小孩子们各自从家中取来刀、矛、剑、戟之类的“兵器”,组建起一支威武的“军队”。
  颜六仰天吹起号来,孩子们呐喊着“冲呀——冲呀——”如乱蜂一般向前扑去,小街上即刻添了许多生气。
  街两厢店铺中的人,都谈笑风生地欣赏着这情景,有的拍手,有的喝彩,夸说颜六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行军布阵的妙处,实在不在这一生的造化。
  颜六的眼中流出滚烫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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