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12 生日蛋糕


  再过两天就是乐乐的生日了,她早在好多天前就提醒我,今年是她的花季生日,言外之意,这个生日很不一般,也一定要不一般地过。
  花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概念呢,她到底指的什么,让我伤透了脑筋。我努力在乐乐身上寻找着花一样的痕迹,但是我找不到。小的时候,我把她打扮得真像一朵美丽的花。我给她编了十二根小辫子,十二种色彩的毛线绒花缀在小辫子上,艳丽无比;白色的小裙子上是一朵一朵的梅花;粉色小褂的前襟上绣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那青枝秀叶能滴出鲜绿来,那红花粉苞能掐出胭脂来;就连红色的小鞋子也被我绣上一朵幽幽的夜来香。真的,那时的日子很拈据,我买不起一身又一身漂亮的童装和鞋子装扮我的女儿,我只能调动我的艺术想象给乐乐做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和绣着各种图案的小鞋子。那一本厚厚的百花谱就是为了装扮我的乐乐买的,好几页上都有血迹,那是刺绣刺破了手指滴在上面的痕迹,现在已从红紫色变成了褐色。我随心所欲打扮乐乐的日子并没有多久,所有的花色便都被乐乐拒绝和抛弃了。我说红配绿姹紫嫣红,乐乐就说红配绿赛狗屁。我说,你这样一个文雅的女孩,怎么把“狗屁”挂在嘴上。乐乐说,这说明我对你的搭配已到了极不喜欢的地步。
  “妈,求求你,以后我的衣服让我自己选择好不好?我穿上衣服不只是给你一个人欣赏的,我自己首先应该满意。”
  没办法,我只好放下这个权力。如花的服饰都没有了,让我很伤感。我拣了两套保存起来,准备作为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的一种怀旧唠叨话题的真凭实据。乐乐的服饰都变得素雅起来,再无山花烂漫的颜色。因此,从服饰上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花的灿烂,可我仍向往灿烂,大概是自己如花的年龄没有如花的感觉,才想叫女儿补充这种遗憾吧。虽无艳丽,却有了另一种感觉,乐乐的脸日益丰润光泽,眼睛日益秋水荡波,头发日益黑密柔顺,皮肤日益细腻滑润,身材日益舒展挺拔,这就是花季吗?怎么也回忆不出自己的花季是什么样子,忘不了的只是将打了补丁的裤子每晚脱下来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穿上还要站在巴掌大的镜前照一照,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前后左右一直照到腿上,让裤线笔直。布裤子的裤线是立不住的,可哪怕有一分钟的两条直线,也觉得很美。对,这就是花季,花季的女孩都爱美。乐乐现在也特别爱照镜子,上学临出门的时候总要到大梳妆镜前照一照,自己欣赏自己,有时竟问我:“妈妈,女大十八变,是不是十八岁的时候更好看了?”
  “没准变得更丑呢。”
  “不可能,照片的底片是美的还能变出丑的?你是不是妒嫉我?”
  我笑了:“哪有妈妈妒嫉女儿的?”我极不愿她在镜前浪费太多的时间,对她说:“你就是不修饰,也是极出色的,省下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乐乐说:“镜子不是照人的吗,不只是起蓬革生辉的作用,古时候的人用铜镜,根本看不清楚也要照,爱美之心,从来就有。”
  对付我的时候,乐乐总是词汇很丰富,我只好说:“照吧照吧。”从周岁到十五岁,不一定很奢侈,但岁岁都要给乐乐过生日。有一年乐乐生日的时候我不在家,还从遥远的地方寄回了礼物。每年的生日蛋糕上增加一根蜡烛,虽然生日蜡烛是各种颜色的,但我每年新增的那支蜡烛都是红色的。红烛高照,前程似锦,这一点乐乐是不理解我的,她只会说我:“你就喜欢红色。”
  去年,她开始反抗,说年年过生日都是一个样,而且太简单。我答应她:“等十八岁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给你过个生日,因为十八岁你就是大人了。”这十六岁呢,是她非常看重的花季。
  和乐乐谈话没有时间,早晨上早自习,早早就走了,她当班长,手里还握着班里的钥匙大权,这就要比其他同学还要早到一会儿;晚上下了晚自习要《焦点访谈》结束了才能回来。乐乐他爸有时埋怨乐乐,被子不叠了,碗也不洗了,乐乐就说:“我一天有多累,你们一点都不体谅我。”我也体会到,乐乐的确够累的,晚上的空间留给她也不愿多打扰,因此说话的时间基本是在饭桌上。
  “你想咋过十六岁生日呢?”我先征求乐乐的意见。
  乐乐停住手中的筷子说:“我不想在家里过了,想去开party。
  “啥?”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咋这么弱智,就是朋友在一起聚一聚。”
  “party,不能干坐着,得用钱吧。”我想起了电视上过生日的狂欢镜头。
  “一百块就够了。”
  “不行”,我断然拒绝,“你现在是学生,搞这样的生日聚会是不是太超前了?你有经济来源吗?没有。你独立了吗?没有。同学们都给你过生日,那么别人过生日是不是也这样搞呢?每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是不一样的。你欠别人一份情义,别人欠你一份情义,都是双方的负担。我觉得这样的方式不适合你们。”
  乐乐不吭声了,但脸上很不高兴,低下头往嘴里拨拉饭。暂缓一下我又问:“你是不是已和同学说了?”我怕她已和同学说了,不好收场。
  “没说。”乐乐很懒散地回答。
  “没说就打住,不能那么超前浪漫。”
  “你不是也很排场地过过生日吗?”
  “你怎么可以和我比?我活了近四十年,小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过生日。你说的那一次,是我而立之年过的。我过那次生日是为了督促自己进入而立之年就要认认真真地做一番事业。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向我的朋友宣布,四十岁的时候我一定出一本书。言必信,行必果。也许当年在座的朋友都忘记了我说过的话,如果有一个人记住了,而我四十岁拿不出书的时候,他若问我,我觉得不是无言以对的尴尬,而是很羞愧的一件事。人做每一件事,都要有一定的意义才是,我为什么说十八岁要给你过个像样的生日,也就是在此,让你从一个难忘的生日开始进入一种新的状态。”
  “你要是这样说,我能够接受,但你说经济独立之类的话我就不爱听,因为我还没到经济独立的年龄,你不能用经济不独立作为说服我的理由,那样我的自尊心就受到了伤害。”
  “对,对,我不应该那样说。记得玲儿看你过生日的照片就说她从来没过过生日,她比你大两岁,她的公历和你的农历是一天的,我想等你过生日时买个大蛋糕,把玲儿叫来,再让虹,还有你常说的那个亚宁一起来。你看这样好不好?给玲儿过一个十八岁的生日,让玲儿在异地他乡过一个十八岁长大成人的生日,好不好?我觉得这个生日会很有意义的。”
  乐乐有些不高兴了,说:“你就那么喜欢玲儿,让玲儿做你的女儿吧!”
  “我喜欢玲儿和喜欢你不一样,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这种爱是用血凝聚成的,没有什么能把这种亲情化得开,除非你真的不成气候,把我的心伤透了,我才不会再喜欢你。玲儿可是你领回来的,我爱你才爱你的朋友。”
  乐乐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玲儿的心情不好,她姨姨的癌细胞转移了,医生说快不行了。”
  “咱们给玲儿过个生日让她高兴高兴,让你爸给她拍几张照片。把虹和亚宁也叫来。”
  “亚宁别来了。”
  “为啥,你不是总说起他吗?”
  “反正别来了。”
  “怕我不接受他是个男孩子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男孩。世上就两种性别的人,男孩和女孩可以在一个教室里读书,为什么不可以来往呢?你又是班长,不可能不和男同学来往,只是不要太亲密、太出格或者是影响学习。”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最近感觉到乐乐对那个叫亚宁的同学很感兴趣,总是谈起他。我问亚宁是男孩还是女孩,乐乐说是女孩。我虽然不喜欢说谎,但我也理解乐乐怕说是男孩我会想得很复杂。怎么会呢?既便是很复杂,我也要有的放矢,本来并不复杂为什么要搞得复杂呢?况且,你越是阻拦的事情,她可能越是想做。
  乐乐用很特别的眼光看着我,我一本正经,她不会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的。因为,既便乐乐真的在早恋,我也不会大惊小怪,我会用心去引导她,但我绝对不会相信我的乐乐会早恋。
  为了玲儿,我破例去买了一只两层的奶油大蛋糕,还买了三十四支蜡烛。凉菜四个,热菜四个,擀了细细的面条。送给玲儿的礼物是抽空为玲儿打的一件花格子毛衣,玲儿身上的那件毛衣很小很旧了。
  放学的时间到了,玲儿,虹还有乐乐带着一串笑声进了家门,那个叫亚宁的男孩没来。我把乐乐叫到厨房问:“那个男同学呢?”
  乐乐说:“人家不来,不来就算了。”
  我很想问为什么,又咽了回去,不来就有不来的理由,乐乐也未必把真实的理由说给我,真是人大心也大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乐乐手中有一个礼品盒。
  虹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和乐乐长得很像,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看上去和乐乐一样,一举手一投足都很伶俐。她给乐乐送了一只小猴子作为生日的礼物,又送给了玲儿一支紫色的钢笔。乐乐没有打开那个礼品盒。
  我对乐乐说:“和你姐姐把蜡烛插上吧,一人一层,谁要上层,谁要底层?”
  乐乐对玲儿说:“姐,你挑吧!”
  乐乐小的时候就从来不与小朋友们争玩具,哪怕是她最心爱的刚刚拿到手的,别的小朋友要,我只要说:“先让她玩吧。”乐乐就很痛快地放手了,这一点是很让我欣慰的。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修正她,因此我断定,乐乐天生就是一个心地善良又不自私的女孩。
  玲儿说:“还是你挑吧。”
  乐乐和玲儿推让着,虹说:“要不这样吧,你俩杠杠锤,三局两胜,胜家优先挑选。”
  乐乐和玲儿就杠杠锤,结果乐乐胜了,但乐乐仍不好意思决定。我心里知道,乐乐一定是想要顶层,顶层上那黄黄的奶油是绵软的,樱桃红的“生日快乐”是酸甜的,褐色的两朵花是正宗的可可粉,这是乐乐最喜欢的味道,因此我还是希望乐乐能够拥有更多。这自私与无私之间有时像姐妹一样难以割开,我为自己有这样的私心而难为情。
  虹说:“这样不行,我都快馋死了,写两个字吧,一上一下,谁摸着哪个算哪个,这是天意就不能违抗。”
  虹写了两个字,揉成了纸球儿,又合住双手晃了半天,然后撒在桌上,虹说:“胜者先拿。”
  乐乐拿了一个,她等玲儿拿起另一个,才和玲儿一同打开了。我凑过去一看,乐乐是“上”,果然是天意。玲儿则笑着说:“谢天谢地,我就怕摸着上面的,因为书上说奶油吃多了发胖。”
  玲儿说着,脸红红地看了我一眼,我心底的难为情没有了,因为也是天意。我笑着对玲儿说:“你害怕也没用,切蛋糕是双层同时切的,横竖你也是要吃一些的。”
  虹说:“玲几你别怕,我替你吃,我还欠丰满一些。”
  大家都笑了。我说:“快插上蜡烛吧。”底层是玲儿的,插上了十八支蜡烛;上层是乐乐的,插了十六支蜡烛。点燃了蜡烛,关掉了电灯。烛光中,三个女孩一起用英文唱起“Happy Birthdny to you”。烛光中,三个女孩真是如花般美丽,如水般柔情,如月般皎洁。我不由地感慨,含苞待放也许是一生中最有诗意的年华。玲儿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滚了下来,她说:“这么美的意境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她又对我说:“姨姨,我没什么东西送给乐乐作生日礼物,只给乐乐画了一张像。”
  我接过画像端详着说:“这是最好的礼物,你能把乐乐画得这么逼真,说明你已把乐乐记在心上,能有什么比得上刻在心上的情义重呢。”
  “谢谢姨给我过生日。”
  “谢什么,今天不是你十八岁吗,许多十八岁的孩子在这一天都会举行成人宣誓。你是大人了,虽然你经济还不能独立,但你要学着自立和坚强,永远鼓励自己。从十八岁开始就要说大人话,做大人事,减少不必要的挫折和失误,一点一点地成熟,直到顶天立地。这也是姨姨在你十八岁时想对你说的话,也是今天给你过生日的目的。但无论怎样的顶天立地,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个孩子,你有喜悦可以在我面前狂欢,你有忧愁可以在我面前流泪。来,玲儿,祝你生日快乐!”
  我们碰干杯中的可口可乐。我又对乐乐说:“乐乐,妈妈就不多说了,如花的年龄尽是诗意,尽是梦幻,不要迷茫,不要虚度,珍惜每一寸时光,因为时间不会等你。妈妈已说过十五次祝你生日快乐,今天再把第十六个祝福送给你。”
  乐乐眼里也含着泪,但是没有流出来。
  玲儿试穿了毛衣,很合身。虹和乐乐把玲儿在镜前转来转去。
  很晚了,乐乐爸把玲儿和虹送走了。我问乐乐这个生日满意吗?乐乐点了点头说:“还可以,只不过是玲儿有了一件毛衣的礼物,我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我说完变戏法似地从冰箱保鲜层里拿出一束鲜花送给乐乐说:“祝福你,花季女孩。”
  乐乐笑了,笑容如花般绽开。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