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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念之差,没进“重点”


  就差一分,我没升入高一重点班。就一分之差呀,这该死的一分!
  “别挤,别挤,”我不耐烦地搡着眼前的人,好像在宣泄着什么,其实两天前我已经知道了,我以一分之差没能进入高中重点班。但今天还是忍不住一大早就来到了学校。在公布分班的名单前挤来挤去。我明明知道,自己的名字不会出现在重点班的名单里,但我还是将目光在重点班的那一长串名字上扫瞄。我不渴望我的名字能在幻想中出现,我只恨自己不争气。我的眼睛已蒙上了雾,我的心像一颗没有一点筋骨的玻璃泡,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发出残酷的声响。我似乎还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脆弱得让人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害怕。
  我什么时候害怕过呢。在我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脆脆地摔了一个大马趴,胳膊、腿都磕得鲜血淋淋,妈心疼得直咧嘴,好像那血是从她的心上流出来的,但我还是咬着牙在爸爸一个劲的“没事,没事”的鼓励声中学会了骑车子。我什么时候害怕过呢,很小的时候,妈妈到老远的地方去求学,爸爸上夜班,我一个人呆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搂着我心爱的小猫咪,摸着它脚上那柔软的小肉垫,就好像摸着妈妈的“妞妞”一样,什么也不害怕了,擦一把眼泪,抹一把鼻涕,也能安然入睡到第二天早晨闹钟把我叫醒。每战胜一个夜晚,我都对着初升的太阳喊,我是一个勇敢的小女孩。我什么时候害怕过呢,当我主持全校的黄火晚会的时候,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我都脸不变色,心不跳……可今天我为什么如此胆怯呢?当我看到虹的名字时,我眼中的雾气终于变成了雨滴,在朗朗的阳光下飘洒出来。虹的名字虽然在重点班不显眼的地方,但毕竟是重点班。我的名字虽然高居非重点班的榜首,可在我看来像是一种嘲讽,又像是一种安慰,甚至更像是一根平衡杆担在我的心上,但它又怎能让我平衡。已有人注意到我的泪水了,我冲出了挤挤挨挨的人群,冲出吵吵杂杂的议论声,来到了后操场。
  这里此刻是安静的,老教学楼灰色的砖墙已被岁月风霜剥落得很凝重,新教学楼白色的贴面正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昨夜才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散发着雨雾特有的潮润的清新。虽已进入九月的门槛,但被雨水洗涤过的树仍透着一股子新绿,原本就很艳丽的美人蕉和串串红更是红得夺目。我的心虽很沮丧,但却不能否认大自然的一切竟是这样欣欣然。我在软软的草坪上软软地走着,雨水打湿了鞋子,也将白色连衣裙的裙据弄得有些沉甸甸的。今早穿上白裙衫还不敢大方地站在镜前,母亲的话就穿破耳膜像响锣一样:“女孩子光漂亮有什么用?”是啊,何必去刻意装扮自己,连重点班都没考人,更是丧失了装扮的资本!但我喜欢白色,她是那么纯净。泪还在流着,我反问自己: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假如你少写一个错字,你就用不着在这儿挥霍眼泪了。我又不由地埋怨改语文卷的老师,作文又不是丁是丁卯是卯,手下留情多给一分不就行了。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我的作文都是当范文讲的,还获过报刊的征文奖,有的作文还被收入《小学生作文选》。人们都说,这是我妈的遗传基因准确无误地传给了我。我敢肯定,这次期末考试的作文我也一定写得好,怎么老师就不能大笔一挥多给上一分呢,天下文章,哪有像代数公式那样准确的逻辑推理不差半毫的呢?想到这些,脸上一个劲儿地发烧,是自己不争气,有什么理由怪这个怪那个。我长叹一口气,仰望天空,天很蓝,大朵大朵的白云你拥着我,我缠着你。我从心底高呼:快把我心中的愁云分一些去吧。我的呼喊有了感应,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知道,这是虹,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虹。我故作轻松快乐的样子冲着跑过来的虹笑了一下,我知道我这个强挤出来的笑容远没有平日里的笑容灿然自如,这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虹挽着我的胳膊说:“没关系,不就是一分嘛,你在哪儿都会很出色的。”
  我相信虹说的是真诚而没有半点水分的,因为自从我转学来到这个学校,我和虹就有了一见如故的缘分。她是一个很真诚的女孩,文静得有些腼腆。其实按平时的成绩,我绝对是超过虹的,可这次虹却高出我两分进了重点班,这人生第一次大的竞争我却败了下来。假如自己不是那么自信地掉以轻心,怎会是这样的结局?假如像虹那样安分或踏实,我也肯定不会失利,别说自己对自己没法交待,就是对妈妈我都没法交待。读大学是妈妈给我确立的人生第一个大目标,它是用最标准的水泥浇铸的里程碑,永远都不会动摇和风化。我必须别无选择地朝着这个既定目标去努力,去奋斗,去拼搏,我甚至可以断定,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的时候,她已经把我人生的轨迹规划好了。
  我的家原来在一个很小的城市,上中学以后,许多有办法的爸爸妈妈都把自己的孩子弄到他们认为能受到更好的教育、能学到更多的知识,其实是最有把握能考上大学的学校去读书了。我对妈妈说,咱们也走吧,人家都走了,在这儿肯定考不上大学。妈妈嘴上说着‘山窝里也能飞出金凤凰’,但暗地里却活动开了。上初二的时候,妈妈真的带着我来到了这个大城市的这所重点中学来读书了。我在原来的学校里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赢得了那么多羡慕的眼光和赞美的语言,自己还真的以为自己就是白雪公主呢。来到了这所学校的第一天,教导处主任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你在原来学校是最好的,但你来这儿不一定是最好的。你必须努力。”明知道教导主任的话是出于一片好意,但我还是觉得像从头到脚泼下来一盆冷水,并有一种从白雪公主到灰姑娘般的失意。新学校的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是按分数的名次排列分配考场的,好像原来学校的考试成绩不足以说明什么,我被安排在最后一个考场。最后一个考场,相对来说,都是些差生,我从来都没有过与差生为伍的历史,我的心真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下了决心一定要进第一考场。从最末一个考场到第一考场,中间虽然隔着五个考场,但在我看来并不很遥远。我很自信。结果在初三最后一个学期的考试时,我终于排到第一考场第十名。我没觉得费什么劲儿,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看来正像别人说的,我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不下死功夫也能读好书的。因此对别的同学报中专考技校,我一点都不动心,因为妈妈为我确定的人生第一个目标已彻底地渗透进我的骨髓里了,考高中是通往大学的第一个驿站,我不会放弃的。我想我读书读得这样轻松,考高中还不是小菜一碟毛毛雨了。的确是小菜一碟,的确是毛毛雨,我超过了高中录取分数线,我也满以为会顺利地进入重点班,对于每天跑学校教导处查分的同学我是嗤之以鼻的。我那分自信让我很潇洒地去滑旱冰,去和虹看早晨初升太阳的明媚,看晚上落日时的余辉,还用彩纸叠了一千只纸鹤,捏了一玻璃瓶子的小星星准备搬到新居时布置那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自来到这个城市,我们换了三处租房了。妈妈说,快了,集资的房子就要竣工了。她答应给我单独一间,这该是一桩怎样令人高兴的好事。整个一个暑假,我的心情都好极了,想唱歌就唱歌,想弹琴就弹琴,想画画就画画。可在前两天知道了这个惨败的结局,歌声没有了,琴声没有了,画夹也收起来了,只有一张伪装的笑脸给妈妈。今天面对该死的一分之差,我的心又结成一个大冰砣,虹的安慰只能给我一丝暖意,但并不能融化已结冰的心,还不知道妈妈会泼来冷水还是注人暖流。
  我有一个酷爱文学、一心想当作家的妈妈,她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已在出版社通过了终审,我既为有这样的妈妈自豪,又为有这样的妈妈烦恼。她宽宏起来我就是平等的小朋友,她自私起来我就是她翅膀下乳毛未干的小母鸡,尤其是她行使起母权的那种霸道根本就没有一个我想象中的那种作家的风度,为此我恨之人骨。尤其是有一次因为我去同学家玩了一天,她发疯了似地找我找不到,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时,我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没有惊喜,像母狼一样“嗷”的一声叫了起来,随即抽下皮带毫不客气地打向我。我记恨在心了。尤其是她一边抽我一边提裤子,那形象简直丑陋极了,其实她的裤子掉不下来,因为她蜂腰,臀是浑圆的。虽然她打了我,可我并不认为她是胜利者,她的发泄简直应该说是黔驴技穷。第二天,她给我买了一身漂亮的裙衫,大概是作为对我皮肉受苦的一种补偿,我冷漠地看着那身裙衫,无动于衷地表达了我不可能就这样忘却了的心态,这种冷漠一直持续了十几天。这是我唯一一次挨打,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打过我,也许是我与年龄不符的冷漠让妈妈反省了自己的暴力。但最后我还是忘却了,可每每不经意的触动,仍有伤痕在心。因为一分之差,我十二分地自信,妈妈是绝对不会打我的,我已经是一个比她还高出半头的女孩了。但我又实在猜测不出妈妈对这一分之差究竟持什么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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