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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麦子收上来时,刘贤年有了一份好差事。
  那年代没有收割机,收小麦,要么用镰刀割,要么是连根拔。然后把捆成捆的麦子运到场上,先用铡刀把麦捆一铡两载,扔掉不带穗的那一半,留下带穗的那一半,再把带穗的那一半人脱粒机,让麦粒和麦壳分离……从开镰收割到把晒干的麦粒人库,得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庄稼人把这段时间叫做“夏收”。“夏收”期间,防火防盗是一件挺重要的事,那么多的麦捆堆在场上,场上又有电线,电线连着电机,还有的场上干脆用柴油机带动脱粒机,都有引发火灾的隐患,要是有抽烟的没把烟头踩灭就扔到场上,碰上刮风的天气,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最防不胜防的是小偷小摸。好多人家从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吃,手脚便不太干净,上班的时候从地里顺手牵一只玉米棒子或者从场上装走一捧麦粒,以补贴不足的口粮。那时候在双岭大队流传着一道顺口溜,说:“大干部搂,小干部偷,会计拿着笔尖勾,饲养员从马嘴里抠,社员看着挺生气,人人缝了一个大挎兜!”缝那么大的挎兜干什么?顺手牵羊更方便一点呗!去年秋天,黄豆快长熟的时候,队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仿佛一夜之间都得了痢疾,屎来得快,来得勤,正干着活呢,说不好,又要拉了。旁人便说,那就快去拉吧,别拉到裤子里,说要拉的那人便急急忙忙地跑到另一块青纱帐里,在那里蹲上个十分钟二十分钟,回到干活的地方,马上又有人说,我也要拉了!有一天,一位与刘贤年年龄相仿的哥儿们要去拉屎,问刘贤年去不去解手,刘贤年正好有一泡尿要撒,便跟着那哥儿们来到一块玉米地里,那玉米地里套种着黄豆,已到了收获的时候,那哥儿们在一颗黄豆秧前蹲了下来,跟刘贤年说:“拉呀!”刘贤年说我不拉屎我只撒尿,那哥儿们说谁让你拉屎呀,是让你像耗子似的那么拉,就像我这样!原来那哥儿们正蹲在一棵黄豆秧旁从豆角中剥出豆粒来,装进缝在衣服里面的大挎兜里。“就这样拉,一天能拉四五两!”刘贤年便明白了那些人为啥都被传染上了痢疾,大概与拉了太多的黄豆有关。
  当官的对这些小偷小摸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就怕有人夜里到场上,拖走一麻袋粮食,那损失就大了。所以,无论是麦收还是秋收,场上都得安排两个在夜里打更的人,庄稼人管这样活儿叫“看场”!
  刘贤年来到生产队上班时,看场的是两个老头,耳朵有点背,在场房里休息时听不到场上的声音,免不了让小偷小摸钻空子。队长说别看贤年腿脚不好使,但耳朵和眼睛好使,他干别的活吃劲,就让他来看场吧!也有人对队长的安排不满意,说队长这是拿公家的财产不当回事,一个拐子能逮住小偷吗?没听说吗?有个拐子去劫道,往路中间一坐,跟过路的人说,放下买路钱从这儿过去,别让我起来,让我起来就费事。过路的放下了买路钱,走过去老远回头看时,劫道的正一瘸一拐地取他放在路边的钱!那拐子还有好吗?这看场还不是一个理?就是他看到有人偷东西,但也追不上人家!队长说那好办,给贤年配一个身强体壮的棒小伙子,贤年看到小偷一喊,小伙子就追上去……就这样,刘贤年和一个叫力生的年轻人成了看场守卫者。
  刘贤年挺珍惜队长给他的这个能挣高工分的机会,他和力生一对半夜值班,轮到他值班时,他基本不回到场房里休息,一直呆在场上。在生产队劳动了一年多,让他认清了一个事实:他的残疾决定他永远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庄稼人!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他无所作为,他必须寻找另一条人生之路。但他认为人不能光为了活着而活着。这个时候的刘贤年已不觉得搞老婆是一件害羞或者丢人的事情了。他跟好胳膊好腿的人一样,也强烈地渴望着不久的将来有一个被自己称为老婆的人,这不仅仅是因为生理上的需要,还因为村里的光棍汉大都被人瞧不起:连女人的后脑勺都看不上,还活个啥劲儿!刚步入成年人行列的他过早地认识了一真理:一个男人要想让别人瞧得起,首先得让一个不错的女人瞧得起,最起码得能搞上老婆!他知道他搞上老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比那些好胳膊好腿的人难上百倍千倍。要让一个女人瞧得起,就得有点别人学不来的本事!他父亲刘兆兴他哥刘庆年都让他去学修鞋,他不去,他觉得那本事只要有手就学得会,村里好几个修鞋的哥儿们爷儿们都没搞上老婆。有一段时间,他自学数学,幻想着有朝一日也攻克几道世界性的难题,来个一举成名天下知,让国家把他请了去搞数学研究!可终于有一天他认识到这个想法不太现实,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举成名,成名之前的这段日子怎么过?总不能解出一道微分方程拿到集市上去卖钱吧?琢磨来琢磨去,他认定自己得学这样一种手艺:将来能出名,出名之前能靠这种手艺赚来钱养活自个儿!他认准了无线电技术,这门技术可有研究头,遥控、自控。雷达……听着这些词儿都让人神往。刘贤年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情:离双岭村几十里的地方,有个叫孤家子的村庄,那庄上从北京来了个下乡知青,队长派他去地里浇麦子,他却回到家里躺在炕上看小说去了,有人报告队长,队长到这知青的住处去看,果然那知青在炕上躺着看书呢。队长挺生气,说要扣这位下乡知青的工分。那位下乡知青跟队长说且慢着急慢上火,你去地里看看,电机转着呢。水流着呢,队长便去看了,电机果然在转,水果然在流,队长又回到那知青的住处,说水流到头得关机。呆在屋子里怎么行。知青跟队长说,你再去地里看看,水流到头了,电机关了。队长到地里一看,水果然流到头了,电机果然关了。他有些纳闷,心说知青的住处离机井房有一公里远,他怎么就能让电机转电机就转让电机停它就停呢?后来,还是那位知青告诉他:这叫遥控!那位下乡知青出了名,地区科委听说了孤家子有个神人,把那位下乡知青请了去,专门研究遥控。刘贤年想,学无线电技术不比修鞋,那得需要较高的文化,不是谁都能学得了的,他要从学修收音机开始,村里有不少人家有收音机,坏了得拿到市里去修,他可以办个修理部,在成名之前靠给人家修收音机挣钱养活自个儿。他想,只要有饭吃,自学就能坚持下去,就总会有搞出成果来的那一天。只要出了名,让上边也请了去,就会有好姑娘看得起,末了也就能有老婆了。看场这活儿最大的好处就是时间充足,他先从高中物理学起,每天晚上,他把从唐云彩那里借来的物理书拿到场上,轮到他值班时,他就坐在那挂着200瓦大灯泡的水泥电线杆旁,边看书边演算习题,大地是纸,一节大棍当笔,连墨水都不用。头顶上有各种飞蛾发出的“嗡嗡”叫声,不时地有蝼蛄飞过来撞到他的脸上……电灯下的位置很显眼,尽管他腿脚有毛病,他在那里坐着,也就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来偷粮食了。
  白天,有半天时间在场上上班,另外的半天在家里休息。刘贤年一般睡两个小时的觉,以弥补夜间睡眠的不足,余下的时间仍用来看书。那天中午吃过午饭,他回到自己的小屋,想看会儿书再睡觉,他的老同学齐有志来找他来了。自打初中毕业,两个人只在供销社大门口遇到过一次,彼此之间没有往来。齐有志突然来访,刘贤年很感意外,把手中拿着的那本高中物理课本放在炕上,下炕迎接齐有志。这时候齐有志已经走进了屋,小屋里连把椅子都没有,齐有志想只好坐在炕沿上。上初中时,两人谁也不服谁。因为两人的学习成绩不相上下,但两个人的关系却很好。虽然好长时间没见面,也用不着客气。齐有志一眼就瞥见了刘贤年放在炕上的那本高中物理课本,拿过来翻了翻,说你真行啊,都学了这么多了!刘贤年说我的时间比较充裕,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看一看。突然,齐有志低头不语,凝视着课本封面上的一个人名。刘贤年猛然想起唐云彩嘱咐过他别跟齐有志说她把书借给了他,这下可好,唐云彩的姑姑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那本书的封面上,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齐有志把书放回原处时语气中有一丝讽刺:“不简单,看来,那唐云彩对你是情有独钟!”刘贤年觉得挺不好意思:“你胡说个啥!”齐有志说怎么是胡说呢,你用的这本书分明是唐云彩的姑姑用过的,我也敢肯定这是唐云彩给你的,不是你从收破烂人手中买过来的。刘贤年说齐有志你什么意思,齐有志说刘贤年我跟你明说了吧,我也去管唐云彩借过她姑姑用过的书,可唐云彩跟我说她姑姑把书卖给收破烂的了。刘贤年说可能是我把书先借过来她怕你不高兴才那样说吧。齐有志说所以我说唐云彩对你刘贤年情有独钟嘛!刘贤年说齐有志你别开玩笑了,你今天到我这里来肯定有别的事情。齐有志说尽顾了聊天了,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如今跟你哥刘大年同在公社建筑队上班只不过我只在建筑队干和泥搬砖的活儿,眼下建筑队在离这儿八十多里的王家培建一所小学,活儿挺紧,请不下假来,我家里有点事才请了两天假回来,你哥刘大年让我把他的工资带给你嫂子,我又不认识你嫂子,就先找你来了。走吧,你带我去找你嫂子。
  于是,刘贤年就带着齐有志来到南院。
  南院的院门虚掩着。刘贤年和齐有志走了进去,到了三间新平房跟前。那三间新平房堂屋的门紧关着,刘贤年心里有点纳闷,这大热的天,即使是夜里,堂屋的门也是敞开着的,为的是通风,让屋里凉快一些。怎么他的嫂子他的二哥把门紧闭上呢?他以为门也是虚掩着的,上前推了推,门是从里面插死的他不好意思直接叫他嫂子,便来到他二哥刘庆年住的屋子后窗户下,朝里边喊!“二哥,二哥。”喊了好几声没人应。刘贤年越发奇怪,他哥刘庆年明明在北院吃过饭,回南院休息了,按说不会这么快就睡着,怎么不吱声呢。他又喊了两声,屋里仍旧没人答应。没有办法,他和齐有志只好转到他嫂子许灵芬的屋子后窗户下,朝里面喊:“嫂子,嫂子!”也是没人应。刘贤年心里头便有一丝不祥之兆。因为门是从里面插死的,说明屋里肯定有人,但他和她为什么不开门?莫非二哥真的没回南院而嫂子病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儿,他跟齐有志说不好,说不定我嫂子病了,麻烦先翻墙跳过去,看看怎么回事。齐有志便翻过邻居家与刘大年家院子之间的那道墙,往前走了几十步,又翻过那道墙到了刘大年院子的前院,房子的前窗比较低,齐有志扒着窗台,把眼睛贴在玻璃上住屋内一看,我的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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