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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段日子,刘贤年的心情特别不好。起因是小学校要找一名代课教师。
  那天,生产队的社员都干同一种活儿:锄地。刘贤年和几位大嫂大婶分到了一个地块儿。刘贤年头一次干这种活儿,显得力不从心。他一只手握住锄把的一头,另一只手把锄把往下压,试图把锄板插进土里深一点,按着豫剧《朝阳沟》里唱的那样,前腿绷,后腿弓,腰弯成了弧形,汗珠子一个劲儿地从脸上往下淌,可因为两只胳膊肌肉萎缩,那锄板只能刮一层地皮。锄地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除去杂草,再就是松土保墒。照刘贤年这个干法,两个目的一个也达不到,表面的杂草是让他刮掉了,草根子还在土里,一下雨,草又长了出来,保墒就更谈不上了。队长来检查,在背后大声喊:“这条城是谁锄的?”人们回头,队长走了过来,看清了是刘贤年的杰作,他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刘贤年的鼻子骂:“你小子干不了这活儿就别逞强,耽误了收成你赔怎么的?我算倒了八辈子的霉,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社员。”
  刘贤年自知理亏,站在那里不说话。人们都知道他腿有毛病,那毛病瞒不住掖不住,走路就能看得出来,除了小时候要好的几个朋友,很少有人知道他胳膊也有毛病,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他从来不穿短袖衣服,别人看不到他两只胳膊上半截细如麻秆。他想,队长和社员们肯定怀疑他偷奸耍滑,他想把袖子捋出来让队长看看他的胳膊,又一想,那样,队长能给他派的活就更少了,挣不到工分,在家里更没地位。偷奸耍滑就偷奸耍滑吧,能挣到工分就行。
  队长终于到别处去了,那位好心的大婶隔着老远对刘贤年说,你呀,干不了就别来上班,你家里又不缺你那几个工分!刘贤年不吱声,心说,大婶你咋知道我在家里的处境?我的大哥刘大年要听到你这种话,保准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婶见刘贤年不吱声,知道刘贤年心里难过,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一位大嫂说话了:“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在学校教书的我小姑子要生小孩子,跟学校请了假在家呆着呢,听她说小学校要找一名代课老师,我看贤年去教书挺合适!”
  刘贤年闻听,精神劲儿就上来了。他从没跟这位大嫂开过玩笑,这位大嫂不会跟那哥儿们学骗他说市动物园招工,到了却是取笑他。他相信这位大嫂不会取笑他。是啊,再也没有比教书更适合他的职业了,他的知识水平,他的口才,都是教书的好条件,更主要的是他喜欢教书那个职业,把自己的思想,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学生们,世界上还有别的职业比这种职业更有意义吗?如果真能到小学代课,教得好,说不定就会长期留在那里!刘贤年问那位大嫂他想去小学校代课,这事得找谁,那位大嫂说小学是村里办的,当然得找大队书记了。还不是他想让谁去谁就去?
  刘贤年说那我去找大队书记。
  “你去,准成。”那位大嫂说。
  上午收了工,刘贤年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大队书记家里。支部书记五十多岁,一脸的严肃,听别人说,他挺讲究公事公办。去年,有位社员为申请宅基地,给他送两斤点心一瓶酒,当时他把礼物收下了,晚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把那二斤点心一瓶酒从桌子底下拿出来,说这是某某人为要宅基地给我送的礼,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好多人以为礼能通神,只要送了礼,对方把礼收下了,事情就好办了。说着他一拍桌子,闲聊的不聊了,吸烟的不吸了,几百双眼睛朝他看,支部书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正告有这些想法的人,你们想错了,这一套在我这里行不通!”后来,公社报道员知道这件事情,写了篇稿子在县广播站广播了,那篇稿子的题目是《共产党的官就是要打送礼的》,全县都知道了双岭大队有个铁面无私的支部书记。就因为这件事,刘贤年挺佩服这位支部书记,虽然没跟他打过交道,但刘贤年凭直觉觉得大队支书肯定会让他在小学校当代课教师的。
  支部书记正好在家。刘贤年讲明白了自己的来意,并且把他当代课教师的优势陈述了一番,然后等待着支部书记的答复。
  “照你那么说,全大队上千口人,就你当代课教师合适?”支部书记问。
  刘贤年说我不敢说我的文化水平最高,但就自学能力而言,我是很自信的,我觉得作为一个教师,不光要教给学生书本上的知识,最主要的是教给他们学习方法,单就这一点说,我当这个代课教师最合适。刘贤年并不担心支部书记说他狂妄,在他看来,支部书记是位很正直的老者,公事公办,实事求是,这样的人是不会笑话人的,哪怕他说的话过了头,何况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支部书记问。
  “没有了。”刘贤年答。
  “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刘贤年点了点头。
  “在我看来,全大队一千来口人,谁都可以到小学校当那个代课教师,惟独你不能!”
  刘贤年有点吃惊,万没想到支部书记的认识与他自个儿的认识有那么大的反差。“为啥?”他问。
  支部书记看了刘贤年一眼:“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不?”
  刘贤年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的话太多,不知道你老人家指的是他老人家的哪句话。
  “人贵有自知之明,听说过不?”
  “听说过。”
  “那你怎么想到要当代课教师?”支部书记显然对刘贤年的行为很不理解。
  刘贤年很小心地问支书:“你是说我没有自知之明?”
  “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你那两条腿,站着跟老马歇蹄差不多,躺在炕上长短不齐,走起路来风摆荷叶,上课铃响了,学生们站在教室里,等着老师来上课,你一推门走了进去,一瘸一拐地走上讲台,把学生们的注意力倒都吸引过来了,可尽想着你那么走路多好玩了,谁还有心思上课!你想想,让你去当学校代课教师,不是误人子弟吗?”
  刘贤年想不通:堂堂的支部书记怎么有这种奇怪的认识,学生到学校是学习文化知识的,不是去看我走路的。当然,也不否认有调皮的学生喊老师的外号,可那样的学生毕竟是少数,再说,即使是这样的学生,在他明白过道理之后,也不会拿老师的身体缺陷开玩笑吧?刘贤年想跟支部书记说你把学生的觉悟估计得太低了,又一想,这样的话支部书记肯定不爱听,支部书记常常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慷慨陈词,引经据典,他把他看成全村最有知识的人呢,他哪里会听得进别人的说教。于是,刘贤年改了说法。他跟支书说我想到小学校当代课老师,并不是光是我胜任那个角色,而是再也没有别的角色比哪个角色更适合我了,我在生产队上班,一天才挣5分工,重活儿干不了,别说为社会做不了多大的贡献,我挣的那点工分连自个儿的吃饭都不够。干一天活儿回到家里头,累得腰酸腿又痛,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下,还不能喊累,一喊累,我哥说我不是庄稼人。代课教师的活儿,费不了多少体力,脑瓜子好使,有文化就行……
  支部书记跟刘贤年说你别讲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知道你在生产队上班费劲,可我也不能因为要照顾你耽误那么多孩子的前途吧?真要是让你去当代课老师,老百姓能饶得了我吗?
  刘贤年想说老百姓不会那么不讲道理,他上这里来找这个事就是一位好心的大嫂给他透漏的消息,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小学校要找一名代课教师?支部书记已经不耐烦了,朝刘贤年挥了挥手:“好了,你别说了,我说不中就是不中,说下大天来,也是不中,你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公社呢!”
  刘贤年知道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在心里对自个儿说,却原来这位支部书记不像我原来想象的那么好,一点人之常情都不讲!他有点恨这位支部书记了,连句客套话都没说便离开了支部书记的家。
  回到家时已过中午。刘贤年住的茅草屋的外间是放农具的地方,他把锄放在那间屋子里,去老爹老娘住的屋子吃午饭。走到外屋,听到里间屋老爹老娘还有他的兄长刘大年正在商量什么事情,刚好说到他:
  “要不是因为贤年,我也到不了今天的这个地步”。刘大年的声音。
  “你自个儿把事情弄糟了,反倒怪贤年!”刘兆兴说。
  “不怪了咋的?”刘大年认为自个儿挺有道理,“上一次,人家来订亲本来是挺乐意的,后来不乐意了,还不是因为我有这个残疾的兄弟?那一次如果跟巧云成了亲,就不会有许灵芬这当子事,也不会白搭进三千块钱,我也不会这么惨。”
  “有残疾兄弟的又不你一个,别人能搞上对象能成家你咋就……”。李秀玲的意思是指责大儿子为啥这么傻,可能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后半截话没有说出来。
  “你们别站着说话不腰痛,敢情你们腿一蹬,两手一撒,到地底下享福去了,把一个累赘留给我跟庆年,我们是管他还是不管他,就算当哥弟兄们的脱不掉关系,外姓人就说不准了,因为有个残疾兄弟闹得夫妻不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孟巧云就是想到这件事,才没跟我订亲,不光是孟巧云,只要不傻,哪个女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痛?都是当妈的身体掉下来的肉,十指连心,你当哥哥的咋就没有一点人姓?你把三千块钱给白扔了,不找自个儿的不是,倒埋怨贤年!这三千块钱白扔了跟贤年有啥关系?”李秀玲说。
  怪不得这几天兄长垂头丧气,母亲没精打彩的呢,却原来刘大年的亲事又吹了,而且白搭了三千块钱!亲事吹了怨上我了?难道我是这个家里的丧门星?刘贤年想走进屋去告诉他的哥哥他的父母:谁也用不着为他往后的日子发愁,当有一天他觉得靠自个儿的努力无法生存下去时,他会用一条绳子或者一瓶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眼下还不想死,因为他还不知道他未来会怎么样。如果他的哥哥怕因为他的存在搞不上对象,可以登报声明:我没有这样的弟弟……
  刘贤年没有进屋,他没有心情和他的兄长争论他的兄长搞不上对象究竟为了啥,饭也不想吃了,让父母和兄长的争论搅得他食欲全无,少吃一顿,给家里节约点粮食,也算是他刘贤年为这个家庭做出的贡献吧?
  走到院子里,刘贤年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为啥兄长的亲事没成反而白搭了三千块钱?三千块!可不是个小数字,兄长为何不向许家索回这三千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吗?他觉得他有责任管一管这件事情。不管怎样,他毕竟是刘大年的亲兄弟,毕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他回到父母屋中,他的兄长他的父母便停止了刘大年为啥搞不上对象的争论。刘贤年问在一边看书一直没有说话的妹妹刘颂年大哥的亲事怎么啦,妹妹告诉他:大哥给姓许的丫头写了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你看不上我,把彩礼退给我,咱们退亲!许家以这为理由,扣下三千块钱的彩礼钱。别看刘贤年只有十七岁,在这个家庭里,他喝的文化水最多,看的书最多,他先分析他的兄长留给许灵芬的那张纸条,那上面说的很清楚:把彩礼钱退回来才返亲,不退回彩礼就不退亲。许家没有退彩礼,如何扯得上退亲?许家不乐意这门亲事了,是她们提出退亲,应该把彩礼钱退回来。接着他又分析了许家这种行为的实质:以订亲为名索要了彩礼钱,再找机会找借口黄了这门亲事,把责任推给对方,扣了彩礼钱。这跟那些“放鹰”人的做法差不多:一个男的领一个女的来,男的说那女的是他妹妹,家里穷,找个婆家过日子,光棍汉便拿出一笔钱给了那男的,女的留下来跟光棍没住几天,瞅个机会就跑了。这叫以婚姻骗取钱财,是违法的。最后他又说了处理这个事情的建议:让表姨再去一次许家,把厉害关系告诉许家,许家要么退回彩礼,要么,找个台阶维持这门亲事,假如许家要退亲却不退彩礼,那就到法庭告她家以婚姻骗取钱财。刘贤年说他可以为他的大哥写状子。
  让大儿子的婚事搅得牙痛的刘兆兴这会儿牙也不疼了,跟李秀玲说:“贤年说的对着呢,没白上这么多年的学!”
  一向瞧不起残疾弟弟的刘大年这会儿也不得不服了。
  就在这时候,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时,紧接着门帘一挑,进来几个派出所的人,冲刘大年说:“有一件案子涉及到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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