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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刘贤年的梦没做多久就做不下去了。
  毕竟不是上学,下学回来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饭桌旁吃饭。因为上学和上班一样也算是正事。自学就不行了,半天半天地呆在自个儿的屋子里,吃饭时才到正房屋,坐在桌子旁,你当你是谁呀?是解放前大地主家的阔少爷?还是你家里有万贯家财?刘贤年从自己住的茅草屋往正房屋走时,心里就有点发虚,坐在饭桌旁端起饭碗时,刘大年常常朝他投过来鄙视的目光,用眼角瞥他,那意思分明是说:“你有啥资格坐在这里端饭碗?刘贤年便不能抬头,也不敢伸筷子到菜碗里夹菜,草草地把饭扒进肚中,赶紧离开……就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天,他的兄长刘大年提抗议了。那天晚上,全家人刚围坐在饭桌旁,刘大年开口说话了:“饭先别吃,有个事该说说了。”
  “啥事!那事不是说好了吗?”李秀玲以为大儿子又要说他结婚的事。
  “还会有啥事?你们挨门挨户走一走,看一看,如今谁家还供养着大爷?”
  刘兆兴听明白了刘大年话中的意思,看了他的残疾儿子一眼,好言好语跟大儿子说:“你兄弟不是残疾吗?你咋跟他比?”
  刘大年对他爸爸的说法不以为然:“残疾怎么啦?残疾还有功劳啦?他又不是瘫在炕上动不了,干不了重的可以干点轻的,多挣不了工分可以少挣点,像这样坐在家里白吃,到啥时候才到头?”
  那段时间,刘贤年懒得跟别人争论,特别懒得跟他兄长说话。讲话,他没有那个资格;打架,他没有那个能耐。他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忍耐,不想看别人的白眼,不看就是,不想听难听的话,走开就是。这会儿,他就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策略,这顿饭不吃了!他离开了正房屋回到了自己的茅草屋,躺在炕上想着他的兄长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他的兄长说的话尽管难听,但也在情理之中,他是想自学出点门道来,可什么时候才能学出点门道来,心里没有底。老大不小的人了,就这么呆在家里靠父母养着,难怪人家看不惯!
  那个春日的早晨,双岭大队第六生产队的院子里,比往日多了一个等着队长派活的人。
  队长把男男女女的社员都派出去了,刚要转身离去,从牲口棚那边站起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跟前:“大叔,我也是来上班的!”
  “你?”队长看了看刘贤年,仿佛不相信他说的话:“你也来上班!”
  刘贤年“嗯”了一声。
  队长颇感为难。给刘贤年派活儿吧,庄稼地里的活,他哪样干得了?不给他派活儿吧,他已经不上学了,大小也算个社员,人家也得挣工分!队长说:“贤年,眼下,生产队就这么多活儿,你看你能干哪样,自个儿挑!”
  刘贤年想,这位大叔当了这么多年的队长,恐怕是头一次这样派活。他说不清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自己的悲哀。
  “我跟着妇女们去间苗薅草吧!”
  “那你就去试试!”
  刘贤年便回到家里拿了铲刀,跟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来到村南的庄稼地。玉米苗冒出土面三寸高,几棵苗几棵苗地挤在一起,互相之间争夺着养分,去掉弱的,留下壮的;苗中间长着杂草,杂草更没资格与苗争夺水分和养分,得把那些杂草连根铲掉。这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外加刘贤年这位男子汉的工作。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么多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凑到一起,说着谁谁又怀上了,这回可能是个小子;谁家的丫头跟谁家的小子好上了,当妈的不让自家的丫头跟那个小子好,丫头差点喝了敌敌畏;你跟你男的搞对象时,啥时候让他看的脚丫子,啥时候让他摸的手之类的话题。她们一边蹲着干活,一边谈这些家常里短的是是非非,看样子,她们一点也不觉得累。刘贤年可就惨了,他的腿肌肉萎缩,就那么大的力气,蹲不了几分钟就受不了,只得坐在地上,间完跟前的苗,铲完周边的草,用两只手拄着地,支撑起身子,往前挪一屁股的位置,间完跟前的苗,铲完周边的草,再往前挪一屁股一他胳膊上的力气也不大,用两手拄地支起身子往前挪,屁股抬得不够高,常常把留下的秧苗压折!队长来检查,在他的身后叫了一声:“我的祖宗!”刘贤年回头一看,高高大大的队长站在他跟前,用那种有气没处撒的神态看着他。刘贤年有点奇怪,论庄稼辈,他管队长叫大叔,怎么队长管他叫祖宗?他抬起头仰望队长,茫然不知所措,队长说你回头看看,你干的这是什么活儿?刘贤年便扭过头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一跳:他间过苗的那条垅,没有几棵竖着的秧苗了,十棵中有七颗被他的屁股压趴下了!刘贤年的脸红红的,怯怯地跟队长说我把它们扶起来,队长说折都折了,能扶起来个屁。这就是你,换了别人,我得说他故意搞破坏,揪出来批斗批斗,你要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家呆着去,让你爹你娘养着你。刘贤年心里说,在庄稼地里,再也没有比间苗薅草轻松的活儿了,连这样的活儿都干不了,只有在炕上躺着等天上掉下馅饼来。可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刘贤年说大叔你放心,我小心点,再也不压折苗了!队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走了。刘贤年就再也不敢坐着干活了,但又没有力气蹲那么长时间,于是就跪着干活……中午收工时,他那条裤子屁股部位和膝盖部位都沾满了厚厚的泥巴,最要命的是腰疼腿也疼,回到家里连饭都吃不下,躺在炕上就不想起来。刘大年在一边说风凉话,玉米饼子白面馒头是那么好吃的吗?干活的滋味肯定比不上在家里当大爷的滋味……刘贤年不理他,没有精神理他。他想,不能让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说他废物,也不能让兄长看他的笑话,或许刚到生产队上班的人都这样,锻炼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强迫自己坐起来,吃了一个玉米饼子,又拿着铲刀去了生产队……
  一个多月过去了,刘贤年在庄稼地里干过间苗薅草的活,干过栽白薯的活,干过捋棉花腿的活……总之都是跟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干那些不费多大力气的活儿,当然,有时候生产队没有重体力活儿时,那些好胳膊腿的男人们也和妇女们一起干这些不费力气的活儿。刘贤年不得不承认,在庄稼地里,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是队长照顾他,对他干的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生产队里简直无活可干。他那残疾的胳膊残疾的腿注定了他这辈子不会成为合格的庄稼人。好多人说他不是庄稼人的料。听到这样的议论,刘贤年就越发觉得自个儿挺悲哀,他老是琢磨一个问题:我该是块什么料,我的出路在哪里?
  那一天男女社员在一起干活,活儿不重,捋棉花腿,就是把棉花径上多余的叶子去掉。这活儿得猫着腰干,时间一长,刘贤年的两腿照样受不了,两腿发软,竟然跪在了棉花地里,压折了好几棵棉花秧。用手支着地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旁边的一位大婶问他摔着没有。不远处的刘大年却抛过来两个字:丢人!刘贤年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头歇烟时,人们有说有笑地开着各种荤的素的玩笑,惟独刘贤年坐在田梗上一言不发。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儿们走过来,坐在了他跟前:“贤年,想心事?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保准乐得你一宿睡不着觉。”
  刘贤年说别拿穷人寻开心了,我还会有什么好事。
  那哥儿们说那不一定,山不转水转螃蟹不总在一个窝里呆着,眼下就有一件好事情。“你说,我啥时候骗过你,啥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刘贤年想了想,这哥儿们平日里还真没跟他开过什么玩笑。于是就相信了他:“有啥好事,说出来让我听听。”
  “大前天我去市里办事,路过动物园,见门口围了好多人在看什么东西,我以为又是法院的公告,判哪个强奸犯死刑,便凑过去看,却不是法院的公告。你猜是啥?是动物园的招工启事,上面写着专招城乡胳膊腿有毛病的人!”
  刘贤年很认真地问那哥儿们,那上面说没说招工截止日期是几号?
  那哥儿们说就这几天的事,招的人不多,全地区像你这样的人得有好几百,我看你应该早点去报名。
  “有这样的好事,是得早点去报名,到动物园上班,活儿肯定轻松,工资也少拿不了。贤年,你明天就去,说不定将来会转成市里户口呢!”那位好心的大婶说。
  “有了工作,转了市里户口,就不用干庄稼地里的活儿了。别看咱们贤年腿有毛病,长得好,大腿有毛病不打紧,只要小腿没有毛病,就不耽误生儿育女,到时候找个城市大闺女,那咱们贤年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一位大叔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位大婶对那位大叔说。
  刘贤年的脸便红了。要城市大闺女的事他不敢想,但真要是到动物园去工作,就不必担心哪一天生产队没有适合他干的活儿,就不必害怕在地里干活时老天突然变了脸,别人跑回家时他还在路上挨雨淋,就少看兄长的白眼,少听讽刺、挖苦的话和父母面对他发出的叹息。想到这儿,刘贤年的心里压抑不住兴奋,恨不得立刻就去市动物园报名。他琢磨着,人家动物园招工,肯定也得捡着文化水平高的人挑,在这一点上,他挺自信,他觉得在胳膊腿有毛病的人中,他的文化水平算高的,村里那几个和他一样走路的哥儿们,都没上过几年学,惟独他上到初中毕业,且自学了不少高中的功课,他总该算得上初级知识分子吧?只是不知道到了动物园干什么工作,当会计?还是……于是他就问那位到市里见过动物园招工启事的哥儿们:“你看没看清楚启事上写没写招我们这样的人到那里干什么工作?”
  “你想干什么工作?”那哥儿们问。
  “最好能当会计”刘贤年说。
  那哥儿们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个工种。
  “有没有看大门这个工种?”刘贤年想,看大门这个工种不错,时间充裕,可以看好多书。
  那哥儿们说也没有看大门这个工种。
  “那都有什么工种?”
  那哥儿们还未来得及告诉刘贤年动物园招哪些工种的工人,带队的喊:“干活了,干活了。”
  人们便站起来,一人占一龙,一只手捏着棉花的径,一只手捋下去,把多余的叶子捋到地上……
  刘贤年还想着动物园招工的事,中午收工,人们喊着:“回家喂脑袋去了!”他拽着那哥儿们,求他慢点走,把动物园招工的事再详细跟他说说。那哥儿们看了刘贤年一眼:“你不就是想知道到那里干啥活儿吗?告诉你,到那里啥活儿也不用干,每天呆在笼子里,就有人给送吃的!”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位好心的大婶骂那哥儿们缺了八辈子德,娶了媳妇养个孩子没屁眼。
  刘贤年真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像多少年之前骂“混子”大叔那样,狠狠地骂他一句:“我操你妈!”但他到了还是没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出来,现实告诉他:你没有资格愤怒。
  一收工,刘大年就离开人群独自走。刘贤年回到家时,他的兄长跟他的母亲诉委屈,说谁要是摊上这么个兄弟算是倒了大霉,人家取笑他他都听不出来,我这是搞上对象了,差一点就让他搅得打一辈子光棍!刘贤年实在忍不住了。在外面受了戏弄,回到家里又得听哥哥的贬斥,天底下倒霉的事都让他碰上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跟他的兄长说:“你混好了没我相干,我就是要饭吃也不会要到你门口去,我好我坏跟你有啥相干?”
  刘大年说你敢说你要饭也要不到我门口吗?
  刘贤年说:“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跟你要饭!”
  刘大年说:“那你现在吃谁呢?你一天才挣5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算算,你这样,你一年才挣多少工分,够你吃饭不?”
  刘贤年便没有了底气。
  李秀玲不满意大儿子刘大年对小儿子刘贤年的这种态度,跟大儿子说:“有我和你爹在,还轮不到你说这种话呢!”
  刘大年说:“那好,咱们把家分了,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李秀玲便有点生气了:“大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生在头里长在头里,翅膀硬了,就不管这个家?”
  刘大年还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候,门帘一挑,许灵芬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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