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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姐姐小胖


  小胖相貌平常,不如大姐姐那么漂亮,鼻子的形状像个细长的小酒瓶,一侧还有个米粒大的疤痕。面色很黄,眼睛不大,样子质朴,可事实上鬼得很。她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爱穿漂亮衣服,爱看外国画报。
  我与她很少共同语言,地位不一样,感受就不一样。她一直受父母的宠,好事常常落到她头上。父母上饭馆、看电影、到老朋友家看望、参加什么活动总爱带着她去。放在客厅里的鸡蛋糕,她可以随便吃。母亲还允许她睡在自己软床上,跟她长时间地聊天……我当然气得慌。有一年回农村老家时,曾狠狠打过她一顿,揪着她头发,把她揪得哇哇大哭。
  我认为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老爱穿奇装异服,臭美。星期六回家从不到她屋,见面也从不主动理她。两个人一年说不上几句话。
  可随着饥饿年代的降临,我开始重新认识小胖。
  人人都怕饿,女的肯定也不例外。我在学校北侧小饭馆里就见过一蓬头垢面的妇女舔盘子,所以姐姐也应该知道饿。她比我大两岁,当时是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然而1960年大饥荒时,她就不像我这样一天到晚想吃饭。她下了学就缩进她屋里看书,弹钢琴。她爱看电影,常常因为看电影,而误了吃饭。她能静静地读很长时间的书。《叶普根尼·奥涅金》、《白痴》、《安娜·卡列尼娜》……看得那么上瘾,得让保姆一趟一趟喊她,才来吃饭。草草扒拉几口,又放下筷子,匆匆回去读书。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每次吃饭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奇怪小胖为什么就这么不在乎吃饭?难道她不饿?不可能,否则她为什么也常常为少交粮票跟保姆吵架?可见她也知道粮票的威力。
  我们家这位保姆极善于吵架,仗着父母给他撑腰,跟哪个孩子都吵过,而吵得最多的是小胖。因为她最敢蔑视父母定的规矩,蔑视父母所宠爱的保姆。
  保姆做饭,一人一碗,铁面无情,可和饭馆媲美。她先用秤量出3两米,一份一份放进碗里。后来她熟练到用勺子一舀,就是3两米,一钱不差。如果小胖不给粮票,就没她的这碗饭。到吃饭时,小胖发现没饭就非常不满,有一次骂保姆"不知羞耻,狗仗人势"。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保姆不依不饶,又叫又闹,认为小胖戳了她过去当小老婆的伤疤。父母照例臭骂小胖一痛。他们一惯教育我们要尊重保姆,说保姆属于劳动人民,不能有任何歧视。
  小胖昂着头,离开饭桌,回到自己屋,把门锁上,开始弹琴,还哇哇啦啦地唱歌,练发声……她竟敢舍弃一顿饭不吃!把保姆气得跑到她屋门口大声叫唤:“马豁然,你出来!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狗仗人势?什么叫不知羞耻?你不给粮票,还想吃饭,你懂羞耻吗?马豁然,有种儿的你出来!
  小胖不理她,继续弹琴唱歌。
  我饿的时候,根本没劲儿说话,发出声儿,小胖不吃饭怎么还能有劲大声唱歌?我好生奇怪。那时她在师大女附中,喜欢文艺,尤其喜好音乐,想当歌唱家。因为怕冷,她平日老缩着脖,弯着腰,双手插在裤兜,脸色发青,弱了巴机,却还能一遍一遍地大声唱《外国民歌二百首》里的歌,声音那么响……连听的人都觉得累。
  唱歌很消耗啊。困难时期,学校的音乐课都停了,根本听不到有人这么大声唱,除了疯子。就吃那么几两粮食,不唱都饿得慌,谁敢浪费这能量?可小胖却敢!难怪父亲总骂小胖是疯子。
  在家吃饭时,为了能多吃点,我总故意慢慢吃,熬到父母吃完走了,剩菜就可以属于我。饭虽然只一碗,但多吃点菜,也解饱。父母好像知道我的诡计,有意识地早早吃完饭,自动离开。父母毕竟是父母,愿意让我多吃一点。可小胖却没有这心计,她有好的就吃,没好的宁肯饿肚子也不吃,与我正相反,常常是最后一个来,最先一个走。
  这个可恨的保姆,过去是等全家所有人吃完饭才吃,现在只要父母一吃完,她就开吃。生怕我把菜都吃光,不给她剩。记得有一次,饭桌上就剩下我和小胖了。保姆在厨房收拾,没有来。桌上还剩下一些菜,其中一个盘子剩有几片猪肝,一片大的,两三片小的。我垂涎着这几片猪肝,又不好意思独吞,小心翼翼地夹了那几片小的吃,并把渣渣也都吃了,只留下那片大的,对小胖说:“这片是你的。"她却若有所思,不在意地说:“你想吃就都吃了吧!”
  我感觉,她的口气里有些轻蔑,嫌我假客气。咬咬牙,没有吱声。
  姐姐这样一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小孩,为了看戏、看电影、听音乐会,可以饿着肚子去,读书也能读得忘了吃饭。在大家都饿得六神无主,见面就切磋如何对付饥饿,寻找替代食品的时刻,她却能使自己的精神凌驾于肚皮之上,让我又羡慕,又迷惘。
  随着她看了许多书,越来越有个性,对父亲也越来越不驯服。暴戾的父亲经常动手打她,一段时间小胖姐取代了我,成为全家挨打最多的孩子。父亲是个很怪的父亲,对孩子相当冷酷,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别看是大学校长。
  小胖自幼在父母身边长大,最为父母疼爱,但也最叛逆,最敢跟父母顶嘴。家里所有小孩中,只有她敢面对面地跟父亲争吵。哥哥、徐然姐姐和我都怕父亲,谁也没勇气跟父亲顶嘴。我们都是生下后就扔到了农村,由奶奶和姑姑喂养大,以后再接到北京,与父母感情上总有一层隔膜。
  父亲就像小学的许老师一样凶猛,他的耳光抽得特狠。每次打我都倾尽全身之力打,一下是一下,数量不多,质量到家。只一两下就让你刻骨铭心。所以他在时,我吃饭不敢多夹菜;他下了班,我不敢到他的屋;他选的电视台我不敢换;只要他在家,我就不愿到院里玩。而小胖却敢跟父亲吵,脸上即使被父亲的大巴掌扇了五个红手印,也不低头,真伟大啊,跟卓娅一样坚强!
  我这么热爱打仗,想当英雄,在父亲面前都吓得怯声怯气,她头脑中资产阶级思想那么多,却比我勇敢!她屡屡反抗父亲,屡屡挨打,把父亲的火力从我身上吸引过去,令人肃然起敬,觉得她和小学同学王春雷一样,将来很能当革命烈士。
  有时她不在家时,我就好奇地到她屋里翻她的书架,偷她的书看。我猜想,她的精神世界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使她不怕饿,不怕打!她屋子很乱,臭气熏天,她的东西放的乱七八糟。
  一天,我发现她书架上有一本苏联人写的小册子《意志的培养》,很薄,就给偷了。她在这本书上画了密密麻麻的道道儿,看得出仔细读过。她能不怕饿,不怕父亲的拳头,很可能就是这本书给了她力量。我贪婪地看完书,有四点印象最深:
  一.意志就是实现自己目标的能力,就是有向目标锐进的气概,为了目标要舍得牺牲一切;
  二.任何感情只有变成与之相适应的行动才有价值。同情要有同情的举动;反抗要有反抗的举动。意志就是把思想愿望付诸实行的能力。
  三.重行动,轻说话。行动着的傻子,胜过躺着的聪明人。干事要有始有终,绝不轻易许诺,但每一个许诺都一定要完成。
  四.要有耐受力,自制力。
  我把这本书的许多段落都抄在日记本里,满怀信心地开始从这四个方面锻炼自己,向贪吃馋嘴斗争。
  平时,我和小胖除了寒暄,几乎不说话,从不沟通思想。我们有不同的嗜好。我喜欢穿破衣服,她喜欢时髦打扮;我想当解放军,她想当艺术家;我爱看革命回忆录,她却爱看《大众电影》……原来,我骨子里瞧不起她。可在1960年的饥饿年代,她敢不吃饭,不得不让我折服。
  我猜她不怕饿,是因为她有一个信念,当她把自己所有注意力,都围绕着这个信念时,她就像个旋转极快的陀螺,稳如磐石。再饿,吃对于她来说,也是第二位的。这在男男女女都饿红了眼,2两粮票都不敢怠慢的年代,非常罕见。
  受母亲熏陶,她如饥似渴地看书,一会儿读别林斯基,一会儿读赫尔岑,一会儿又孟德斯鸠……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是电影、小说、艺术。而不像我整天想的是小饭馆的糖精火烧、烩饼、烫饭。
  记得在一次作文时,我写了一篇:“我的姐姐"。由衷地把她赞美了一番:
  小胖姐姐回家后整天看书,练音乐,能忘了吃饭,非要保姆一次一次喊她!对比之下,我回家最大目的就是想法多吃一点。在家里的心情就是一条狼守着一头羊的心情,除了想吃,就是想吃。根本看不下书。总是吃了这顿盼下顿。
  尽管姐姐为交粮票的事常和保姆吵,但她并不在乎粮票,有时甚至还把粮票丢了或忘了用(粮票一月一发,过期作废),给父亲气得暴跳如雷。而我呢,一两粮票也没丢过或忘了用。其实她也饿,常常偷吃妈妈买的高级点心就是明证。她自己的脸都浮肿了,毫无血色。可不管周围人多么算计着吃,琢磨着吃,包括很多雍容尔雅的知识女性,我的小胖姐姐却能昂着头,沉浸在她的艺术梦里。整天练嗓子,嗷嗷大叫,嗜书如命,决不为一点吃的讨好保姆,向几两粮票折腰!这真了不起,真难得!才十六岁的小胖姐姐,是我学习的好榜样。
  我把作文拿回来给小胖看了,她咯咯笑着没说话,立刻把作文交给了妈妈。妈妈看后,也很感动。她望了我一会儿说:“你是个男孩子,小胖是女的,吃的当然比你少。你能吃,没什么罪过,不要自卑。”
  但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自己所看的书中英雄没有像我这么怕饿的。
  1961年左右,《王若飞在狱中》这本书非常流行。书中有一段王若飞在狱中领导绝食的描写,令我震撼不已。看完这本书后,第一感觉就是自己现在这个思想水平非常可能成为叛徒,绝做不到王若飞那样一绝食就绝两个礼拜,14个日日夜夜不吃饭!而我一顿都不能少,顿顿都吃还这么馋,如果将来被敌人俘虏,敌人一饿我,怎么受得了呢?
  小胖的《意志的培养》使我受到启发,可能就是太缺乏意志。如果有意志,我就不会偷吃姑姑的菜团子、哥哥的点心、同学的水果了。大约这时,还看了一本苏联长篇小说《红肩章》,介绍苏沃洛夫军校学生的故事。主人公叫伏落佳,经过军校严格的锻炼教育,从一个淘气的,不守纪律的孩子,变成了一名优秀军官。
  伏洛佳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曾连续3天不吃饭,只喝水;大热天,穿着棉
  大衣跳绳……
  我也决定3天不吃饭,只喝水,向饥饿挑战,治治这头贪吃的猪。我痛恨自己精神境界为什么这样低,从早到晚,就摆脱不了吃的念头,一点革命理想都没有。
  我的手段是以饿制饿。绝食3天以后,再吃一天一斤粮食,可能会觉得饱。握过冰块的手,再放到冷水中会感到暖和。饿3天,就是先握3天冰块,之后再吃三四三的定量,一定不会觉得那么饿了。
  我也要像姐姐那样蔑视几顿饭,高尚一下。
  到了星期六中午吃饭时,我躲开食堂,钻到图书馆看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大公报》、《北京日报》……一张张仔细地看。饿的感觉与报纸里的消息混合成一种奇怪的东西,骚扰着自己躯体。图书馆里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大家都吃饭去了,只有我还在这儿。凄凉哀伤的感觉,浮出了一股又一股,但强忍着,终于熬过了最困难的一段。
  下午我躺在宿舍床上,看着《斯巴达克斯》。这本书很有意思,陪着我一块挨饿,又熬到了晚上。天黑了,宿舍就我剩一人,没有晚饭的夜晚是多么乏味。《斯巴达克斯》再有意思,也糊弄不住肠胃,阵阵饥饿把我从古罗马角斗场上拉回到现实。啊,眼前要是有3两米饭,一盆热腾腾的白菜熬豆腐该多好!再也看不下去书。我一饿,脑子就凝固,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只好早早入睡。
  这一夜昏昏沉沉,似醒半睡。到星期日早晨一睁眼,第一个念头就是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我不是一头庸猪了!超过了小胖姐了!可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怎么鼓励自己,表扬自己也没用。心情特别悲哀。全身发虚,头重脚轻,动一动特费力气,衣服都懒得穿。我知道是饥饿在袭击着我,我恨死了这个使我丑陋不堪的饥饿!
  可恶呀,混蛋呀,饥饿的力量是那么大,竟能把时间给拉长,一分钟给拉成一小时,一小时给拉成一天。
  到星期日中午,我闷在昏暗寂寞的宿舍里。四肢冰凉,腿非常非常沉,好像要顶不住。才饿一天就这么难熬,饿3天能行吗?为节省体力,我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动不动地躺着。《红肩章》、《斯巴达克斯》、《王若飞在狱中》等几本最能鼓励自己的书就放在床头,但一点也看不下去。我用皮带紧勒着腰,勒得不能再紧,希图把胃神经勒麻木。连深呼吸一下都累,真不知道王若飞是怎么熬了14天。
  脑子里断断续续地想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小念头。斯巴达克斯要是处在我的位置,会是什么样呢?伏洛佳饿3天的时候也像我这样躺着吗?报上介绍用半斤粮作出3斤饭的经验,学校食堂为什么没采用?这种以饿制饿的法子管用吗?
  到了星期日下午,饿不再像刀子割肉般剧疼,它变成了一种钝钝的压迫。这种缓缓的难受与剧疼一样不舒服,把你折磨得委靡不振。强大的食欲就像粘胶挥之不去,吃与不吃在脑中激烈斗争:吃了,明天可以好好上课。不吃,坚持住,自己的意志就能全班第一。
  星期日晚上,回家的人又陆续返回学校,宿舍里充满了他们的说笑声。我则躺在床上,痛苦地熬着。
  饿呀,饿呀,像千千万万吃肉的蚂蚁爬在身上,噬咬着我的肉体。如果能睡3天觉也行,睡觉时不知道饿。但人饿了,根本睡不着觉。到晚上临熄灯前,更加想吃饭。但我怎么能就不如伏洛佳呢?又想起小胖藐视吃饭的那一幕幕,鼓舞自己不向饥饿低头,建立自己的饿饭纪录。终于又晕晕乎乎坚持了一晚上。
  星期一早晨,我和同学们一样走向教室,虽然身体虚弱,两腿发软,还不至于晕倒在地。记得李世民曾很关心地问我:“马清波,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上午的四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连呼吸都累。但我感到在教室里比在宿舍里好熬。因为有那么多人看着,能分散一下注意力。
  到了中午,又独自回到宿舍,觉得太凄凉了。别人都去吃饭,只剩我一人在饥饿的大海里浮游。已经7顿饭没吃,再不吃饭会不会出事?我躺在床上,努力给自己寻找吃饭的理由。不能再坚持了,再坚持,自己双腿就会支持不住,走在大街上要摔倒,事情就会闹大;再坚持,明天就上不了课,老师就要发现……违背自己的诺言就违背吧。
  这时我觉得全身的筋腱、肌肉好像都被千千万万蜘蛛丝给缠住,功能瘫痪,动弹不得。因睡不好觉,头晕目眩,去锅炉房打点开水喝的情绪都没有。
  记得班里有个同学,敢吃从女生嘴里吐出的发了霉的白薯,不怕别人瞧不起。眼前,如果有从女生嘴里吐出的臭白薯,我吃不吃呢?想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吃,尽管饿得想哭。小胖的尊严给了我许许多多启迪。
  到了星期一下午四五点钟,情绪悲伤沉重。我明白,自己这场锻炼就要以失败告终。我已经没有意志再坚持一分钟,似乎7顿饭没吃已到了死亡边缘,马上就要完蛋。吃、吃、吃!一瞬间,求生的冲动猛然爆炸。什么锻炼意志,什么小胖的榜样全炸没了。我赶快从床上窜起,向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匆匆走去,步履倒还挺稳,没有踉踉跄跄。
  隔了7顿饭没吃,再坐到饭桌边时,像上了天堂。闻着饭馆里的香味儿,陶醉得要晕倒。夹着那热喷喷的烫面条,
  好像夹着我的生命,一根一根都像大虾仁般好吃。口腔里塞着东西舒服极了,比憋了一天尿,最终排泄出来的那一瞬间还舒服;食物咽到肚里时是那么甜美,如同大冬天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腊八粥。由衷感到吃饭真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永恒、最甜美,最无穷的享受。
  肚里一有东西,脑子功能马上恢复,可以想事。不由得内疚起来:自己没做到伏洛佳那样饿3天,而且还说话不算话,轻诺寡信。但又转念一想:伏洛佳是在不饿的情况下,绝食3天的;我是在六零年大饥荒半饥半饱的情况下,绝食了两天零一顿。我们饿的起点不同,同样的一天,我的痛苦比他大。
  到了星期二早晨上课时,全班同学没一人知道我在两天没吃饭后又偷偷恢复了进食。现在我感到异常安祥,异常从容,因为和别的同学一样,下完第四节课后有午饭等着自己。
  这次练挨饿,没达到预想目的,一天一斤的粮食,三四三地开始吃了后,依然觉得饿。我把节省下的两天粮票足开了一顿,也没扭转局面。想吃的念头,还和过去一样的强烈。饿的感觉,并没有被一场大饿挫弱。以毒可以攻毒,但以饿制不了饿。人工杀戮饿,磨钝饿,只会越饿。大饿之后,小饿依旧难以忍受。
  初中时,有过很多锻炼,可练挨饿好像就两次,这两次都半途而废。以后我再没有兴趣和勇气练。我明白这么练意志,只会越练越完蛋。
  饿实在残酷,不是好玩儿的。
  唉!小胖啊,你不怕饿的功夫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其实,在师大附中同学中,当时也有向饥饿挑战,并战而胜之的。我是孤陋寡闻,不知道。比我高一年级的女生扈佩华率领她的团小组五六个人,在最严酷的1961年,自觉节约了100多斤粮票,交给校领导。校领导不收,反复劝他们别这样做,把粮票吃掉。扈佩华和她的团小组聚在学校的一个角落商量如何处理。最后,为减轻国家的负担,这帮十四五岁的初中生毅然把100多斤粮票全给烧了----尽管他们下了第四节课和大家一样往食堂跑,一样的舔碗。
  这是一条放臭了的带鱼都要安排吃好几顿,连骨头带肉全咽进肚的年月啊!
  还记得有一次,家里吃猪肺,我吃得津津有味,可小胖却几乎没吃。她说猪肺脏,不卫生。我突然感觉内疚起来,自己的品味多低啊!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吃,根本不管脏不脏。而小胖却宁肯挨饿也不吃脏东西,真有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头。妈妈常骂她馋,嫌她吃饭挑挑拣拣。但我很羡慕她这馋,那是有气节的馋,高贵的馋,敢挨饿的馋!
  姐姐的行为告诉了我:人的尊严是饥饿所不能征服的。我喜欢尊严,再饿,绝不去饭馆舔盘子,也绝不吃女生扔了的红薯皮。
  在小学时,屡屡挨打,使我知道了身体强壮是生存的第一保证;到了初中,我又知道了意志的重要,意志能使你脱离动物性,使你有尊严。
  我自己这么贪吃就是因为没意志。必须锻炼和磨砺意志。
  我开始每天悠双杠20个。当时双杠处总是空旷无人,只有个别高中同学偶尔悠悠。我学会悠了后就天天悠,风雨无阻。这是六一年冬,肚子饿得咕咕响,还是一起一伏地悠。向小胖学习,不在饥饿面前惟命是从。
  师大附中的双杠在高中部灰楼前,我在这儿经常遇见朱德的孙子。个头不高,很粗实,小平头,方脸盘,面带微笑,为人和气,总穿着一身旧军装。他也爱悠双杠,但我从没和他说一次话。仍旧带着小学时的观念,对高年级的人持有一种戒心,不主动接近。
  我还坚持天天跑圈。冬天的早上,起床后,天还黑着,就去操场上跑。有时天上的月亮还很亮,刮着刺骨的寒风,操场上跑圈的人几乎没有……我常常边跑边哼着"华沙工人歌",这么哼,能哼出一个暂时没有饥饿的精神空间:
  仇恨的旋风在头上吼叫,
  黑暗的势力还在喧嚣,
  我们和敌人作绝死的斗争,
  ……
  饥饿被我想象成为"黑暗势力",我跑圈是在和这"敌人"作绝死的斗争。这么一步步跑是在一步一步践踏着饥饿,冲杀着饥饿。当想象自己正骑着烈马,挥刀劈杀敌人时,热血涌上头来,火烧、面条、烩饼就会暂时靠边儿。
  我基本上天天在大操场跑2到3圈,妄图在行动上表示出对饥饿的蔑视,别真像头猪,吃了睡,睡了吃。也能像姐姐一样,从吃中挣脱出来。在学习上我比不过班里其他同学,但在向饥饿挑战方面,却不甘落后。
  班里同学没一个人像我这样跑圈练块儿的。他们觉得肚子都吃不饱,怎么能锻炼?这么练会把身体练坏了。有人说我怪,有人甚至怀疑我有精神病。我听说后,一笑置之。小胖姐姐也被人说成疯子。不管别人怎么议论,照旧披星戴月地练。
  我饿着肚子跑圈,是不服饥饿,想捍卫住自己人的尊严,离猪远一点。
  饿猪绝不会冒着严寒到操场跑圈。
  我当时一点不知道扈佩华烧粮票的事,也不知道任老师每月从28斤定量里节约4斤。严酷的饥饿年代,小胖姐姐是我的楷模,尽管很少跟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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