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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多雨的秋天


  我把师保卫科的信给金刚看。他字斟句酌了半天,想从字里行间分析出我将来最后处理属不属于敌我矛盾。他也感到了有希望,对我态度又趋缓和。
  逢人就讲师保卫科的这封信。我总爱把谁帮助我对人讲。为此还得罪了母亲,她很生气,觉得我向兵团干部讲她帮助我,是出卖了她,很长时间不理我。
  其实她帮助我是明摆着的,我不说,兵团也知道。我之所以四处宣扬,是用此来动摇兵团处理决定的权威,让人们怀疑它,不认同它。我把母亲、北京军区政治部、兵团樊副司令员(父亲一老战友的熟人)、师部保卫科等挂在嘴上,就是用这些牌子来影响身边的人,摧毁团领导的恫吓,鼓舞他们不听赵干事的,替我说话,对我好点儿。
  这是我的实用主义。
  为了争取舆论的支持,我积极展开外交活动,四处游说,师保卫科的信成了我必翻案的最有力证据。
  吕医生瞪着大眼:“压力多大呀!我们没屈服,硬顶着,鉴定是我写的。豁出去了。”他是个很重义气的人,老爱与受压的,不得志的人交朋友。反正谁挨整,他就同情谁。不管你犯什么错,政治的、经济的、作风的,他都不在乎。他的朋友尽是鸡鸣狗盗之徒,五花八门。
  我常常到他家串门。
  王连长也很讲义气。他要跟你好,你犯多大的错,都敢包庇你。兵团复查组下连复查期间,他很明智地回避了,私下对雷科长说了我一些好话。由于有他顶着,吕军医才敢以支部名义给我写了一个很不错的鉴定。
  连里大多数看风向的小青年发现我的案还有希望翻,对我戒备的态度立刻放松了许多。小知青毕竟心地单纯。
  细致成了各个宿舍都不受欢迎的人。他和周围人老有冲突,不是这个人弄脏了他的床单,就是那个人把他褥子压了一个坑儿。讲卫生过分,招人讨厌。还总到连部告状,连长丝毫不同情他,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这次复查是人灵魂的大暴露,我一直耿耿于怀。在没人的地方,一针见血地向金刚指出:他言行不一,复查时,表现令人失望。
  金刚的山羊脸毫无表情,往上推推眼镜,沉静说:“我在社会上呆了这么几年,对人性有几点最深刻的体会:人的怕死是绝对的,不怕死是相对的;人的自私是绝对的,不自私是相对的;人的势利是绝对的,不势利是相对的;人的嫉妒是绝对的,不嫉妒是相对的;人的胆怯是绝对的,不胆怯是相对的。”
  他停了一下,注视了我片刻,又接着说:“我承认复查那一段对你很冷淡。害怕本能地调节了与你的距离。在强大的专政机器面前,我是个弱者,胆怯是弱者保护自己生命的最基本武器。我问你:刘英红不胆小吗?她为什么要在全团大会上违心地发言批判你?雷厦不胆小吗?他为什么跟你一刀两断,再也不来往?老鬼呀,什么也不怕的人除了疯子,根本不存在。你想想,自己就什么也不怕吗?”
  他说的是事实。8次批斗会把我批得魂飞魄散,是胆怯保护了我。否则,稍不驯服,愤怒的兵团战士就会把我打个半死。
  金刚又接着说:“生存权是人的最基本权利,你应理解别人对你的疏远。拿破仑说过,有两个杠杆推动社会前进,一个是个人利益,一个是恐惧。真的,恐惧是社会秩序的必要保障。没有害怕,社会就乱了套。你不应也没有权利责备大家疏远你,和你划清界限。”
  “但是只有那些法西斯独裁者,违法乱纪之徒,刑事犯罪分子才希望人人胆小如鼠,好方便他们干坏事。年轻人还是勇敢一点好。”
  金刚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我,眼镜片闪闪发光。“不,怕是生命的影子。越高级的动物,怕也越多。谁不怕挨斗?谁不怕坐牢?谁不怕找不到对象?谁不怕受处分?谁不怕被会上点名?谁不怕丢官儿?谁不怕开除党籍、团籍?谁不怕停职反省,没工资,你要说你全不怕,我不相信。”
  “既然怕死、怕疼、怕受折磨都是人性,那当叛徒也有理,也符合人性了?”
  金刚咬着嘴唇,郑重其事说:“严格讲,我们每个人都有叛徒的一面,这没什么可丢人的。人性就是这么脆弱。”
  “谁都这样吗?”
  “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这样,只有极个别的人例外,所以他们才是英雄,因为一般人做不到。再说一遍,什么也不怕的人是疯子,害怕是生命最基本的本能,你不能否定这个本能。”
  我没词了。
  如果金刚和我互换位置,我可能不会比金刚表现得更好。但尽管如此,我仍不同意金刚对胆怯的肯定。人应当比动物高级一点。胆小如鼠的男子汉总是不光彩的,丢份儿的。
  实践告诉我,金刚对我的同情以不损害自己利益为前提。当我掉进深水里,他决不敢冒死跳下去救;可当我快游到岸边,他会向我伸出一只热情的手。
  “胆怯”自动调节着他与我的距离。七二年得知我开始提出复查,平反有希望,他马上和我近乎起来。团里一表态不能翻,又立时刹车,持疏远状态。去年得知尤太忠指示复查后,曾咬牙切齿表示一定要为事实说话。可赵干事一吓唬,又马上变了脸,见我面绕着走。指南针交出去也罢,还尖锐抨击我的人品。
  金刚那张干净净的山羊脸成了上级领导对我态度的晴雨表。
  8月底,七四年大学招生工作开始进行。
  金刚告诉我:这次连里报名的有齐淑珍、李国强、李晓华、韦小立等。
  我听说韦小立也报名,心里一阵绞痛。不禁问金刚:“韦小立父亲的问题解决了吗?”
  “没解决。这次全团有一个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名额。”
  我低下了头,心绪很乱。
  金刚异常感兴趣地问:“怎么,你对她还有那种想法?”
  我没说话。
  “我觉得你应该现实一点,不要总沉浸在幻想里。”
  “我非常现实。”
  “老鬼呀,我真不理解你。”
  “你不理解一个被专政的人。”心想,反革命再没点幻想,就别活了。
  “我看哇,你有点变态了,真的。”
  “怎么叫变态?一头热就是变态?暗中想女的人有的是,他们都变态?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变态。”
  “我不和你争这个了。不过韦小立这人确实还不错。不娇气,不打扮。她当了文书后,还常常到养猪班干活儿,一点不像个高干子弟。就是爱哭。”
  金刚自代理了排长后,经常到连部开会,有机会接触韦小立,他向我仔细介绍了她一番。
  她不爱说话,不爱交际,使她避免陷进连里各个山头的争权夺利。锡林浩特知青能接受她,天津知青能接受她,呼市知青能接受她,北京知青也能接受她。本质上她属于王连长的人,但又不像王连长得罪了那么些指导员重用的骨干,群众关系相当好。
  她的文化是小学水平。能力是一般人的能力。除了出身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非常普通。她体质较弱,干活时,尽了最大力气,却一点不显。她在那个破猪圈度过了4个年头,认认真真地照顾着这群肮脏的黑猪。也招来过刘福来等人的起哄和耍笑,因为那猪常常在众目睽睽之下交配。
  猪身上得了癣,兽医告诉她圈里太潮,就坚持天天清扫,晚上往圈里铺干草。可第二天,圈里还湿,原来是猪尿的。为了不让猪夜里尿炕,她每晚上都要把猪群轰出去解手。猪是又怕冷又懒,轰起这头,那头又躺下,死不肯出圈。她只好拿着铁鍬,把猪一只只打出窝。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到时她只要一吆喝,猪群们就乖乖地走出圈尿尿,猪癣大大减少。
  农忙紧张季节,早晨4点钟就起床煮饲料、喂猪、清圈、挑水。干完本职工作还要到场院加班。秋天,她步行十几里路把猪群赶到收割完了的大田里。脸上、胳膊被蚊子叮了一个个大包。草原上的蚊子、小咬儿有半寸多长,穿着衣服也能叮透。
  为了不让体弱幼小的猪被欺负,她专门把猪按脾气、个儿头、强弱分了等,分开喂。为了把猪由冬天下仔改为春天下,她又找兽医帮忙给猪计划生育,人工配种,让母猪生育避开草原上的严冬。
  她脑子里被六七十头黑猪塞满,成天想的就是这些穿黑皮鞋的大耳朵朋友。
  坏蛋该喂黄霉素;茄子该上点消炎粉;老强盗该打针……当她养大的第一口母猪生产时,她给母猪身上盖了块毡子,忙得彻夜未眠。生下的小猪被母猪遗弃,她把小宝宝抱回宿舍,放在脸盆用香皂给它洗澡,又买了奶粉、奶嘴,一口一口给它喂。宝宝终于长得又胖又壮。她用妈妈给她寄来的新毛衣裹着小黑猪,抱在怀里照了个相。那甜蜜的微笑就像抱着她孩子。
  后来,胖团长下连检查工作,司务长异想天开决定来个烤小猪吃,把她养好的小猪杀了。胖团长由王连长、司务长等陪着边吃边喝,啧啧称赞小猪烤得不错,觥筹交错,怡然自得。
  王连长在农民出身的干部里很特别,一点儿不吃肉,只在旁陪着喝酒。
  韦小立却难受得暗暗流泪。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就拿着一张《人民日报》走进连部对胖团长怯生生说:“团长,你看这份报纸,现在党报上一再强调反对大吃大喝,您下连怎么还大吃大喝呢?我想不通。”
  一席话问得四座哑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还是胖团长身经百战,沉着老练。他慈爱地拍拍韦小立的肩膀,跟拍一头小羊羔,微笑道:“小韦啊,想不通吗?哈哈,我也想不通呢,没关系,慢慢想吧,慢慢就会想通的。”
  司务长很认真说:“你别心疼,养猪就是为了吃肉。不是供人看着玩的。”
  韦小立没理他,感叹道:“团长,连里有规定,4个月以内的猪不准杀。这么吃,我们还怎么工作呀?”
  连长为难地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要搞绝对化。”
  胖团长赞叹道:“你好勇敢呀!敢掀我们的桌子。”
  韦小立泪汪汪走回宿舍。
  这件事很快传遍全连。人们都说她太单纯,一点都不了解社会。
  她最喜欢的小说是《军队的女儿》。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对猪那么热爱,那么倾心,真让人眼红。我从她那儿得到的微笑,远远不及一头小猪多!
  她多高洁啊!每逢从她身边走过,总闻到一股神秘的清香。那是少女身上独有的芬芳,从她头发、皮肤、衣裳里幽幽散发,干净得一个细菌没有。在这个神圣的短脖子姑娘面前,自己太渺小了。我羞愧自己肮脏低级,就只是个闹妖儿的儿马子水平。
  非常自卑。她那么美好,而我是个什么东西?狰狞可怕的现行反革命,脏污污的车老板,又呆又丑的老帮子……唉,也许自己真的不配她。
  大家都想离开这个荒凉地方。她想上大学离开此地也可以理解。自己不应难受,应表现出很乐意她走的样子,这才有一点水平,才能给她留个好印象。既然她姐姐说过,她们都很同情我,估计跟她说次话可能不至于挨干。
  9月中旬,机会终于来到。连长让我去三间房拉草。韦小立和斯奥得宝跟车。
  回来时,小斯奥得宝下包,车上就剩下韦小立一人。
  我把大毡铺在车前,请她坐外手辕子,她摇摇头,默默坐到车尾的架杆上,离我两米远,并且面向车后。
  唉呀,她宁肯吃土,也不挨近我。
  马慢慢走着,碰了个钉子并未动摇我的决定。太阳穴怦怦跳着,我紧张地思考着要说的话。雨后,天很阴。被打过草的草原散发着浓厚香味,跟六九年夏,头一次闻到草味儿一样浓郁、原始。
  远方,连部的房子模模糊糊出现在地平线上,再也不能拖了。心一横,耳朵轰隆隆响起来:“韦小立,现在,我向你说几句话。”
  沉默。
  “兵团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根本不符合事实!我的全部问题都寄给了你的姐姐,你可以去看看。”
  沉默。
  “4年来,专政剥夺了我的说话权,但沉默并不等于屈服。对这样的处理,我从来没有接受。批斗会上的那些对我的批判揭发都不符合事实。”
  盼着韦小立说一句同情我的话,她却一言未发。
  血涌上脑海,我激动了,大声说:“我的问题肯定要解决。最近师保卫科来信让我耐心等待。即使今后就是解决不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还是沉默。她一点不给我个台阶下。
  “哼,巴黎公社军事委员德勒克滋说得好,人生在世就是为了行动,为了斗争,即使失败也胜过鄙俗的安宁。”
  如此激烈勇壮的话,她毫无反响。
  黔驴技穷,她的不说话态度,使我束手无策。
  “这次招生你争取走吧。在我的事上你没什么可责怪的。”
  她好像是聋子,无动于衷。
  脑子乱到极点,耳朵里充满了海涛般的怒吼,事先想好的词儿全忘了。完全没料到她竟然用不说话来对付我。这茫茫草原就你我二人,有什么可怕呢?你不是同情我吗?
  马一边吃草一边走。
  “车要停下了,快点走吧。”从车后传来她平静声音,这是她惟一的一句话。
  我用力抽了几鞭,4匹马大颠了起来。她安闲地坐在车后。可恨这雨后的土路,扬不起尘土,无法把她赶到前面来。
  大车呼啸地冲进连部。我狠狠地勒住辕马,大车嘎地在她房前停住。
  她什么也没说,下了车,低着头走进她的屋。
  魔鬼,名副其实的魔鬼!
  不久上大学的名单批下来。好!没韦小立!我暗暗高兴,只要她在七连,就是永远不和我说话也没关系。
  女生只有一个大专名额,围绕这个名额,展开了一场激烈竞争。
  齐淑珍早在春天就到李主任家哭了好几次,诉说自己在连里怎么抬不起头,受了迫害也没人同情。她是被沈指导员引诱的,里外不是人,在连里实在没法呆了,请团首长帮她上大学,小嘴皮子说得入情入理,很能感动人,听说李主任小腿上有块牛皮癣,她忙托当医生的姐姐搞了好几种药,从天津寄来送给李主任。每次到团部李主任家,她手脚不闲,不是帮助做饭烧水,就是扫地洗衣服。没事就和主任家属聊天。她知道李主任怕老婆。为主任那20岁的瘸腿儿子找对象,没少花力气。
  这小姑娘不仅和李主任关系搞得很好,和王连长的关系也大有改善,真是能了。谁不知道李主任和王连长有矛盾?尽管她常向主任汇报王连长一举一动,但平时每逢遇见王连长都热情打招呼,帮连长打水、织毛裤,大骂老沈怎么坏,怎么卑鄙。刚开始,连长还对她戒备。可这小姑娘干活不要命,极冲,极能吃苦。扛麻袋比细致等男生强得多,蹭蹭地干;一上午就刨两大车冻粪,镐把抡得血淋淋;来例假也不休息,落下了血崩病。不久,王连长就原谅了她。
  为战胜竞争对手李晓华,这小女人又偷愉找老沈。哭得死去活来。老沈一口答应帮忙。因李晓华过去告过他,这仇憋了两年半,现在机会到了。老沈找到李主任说了一大堆李晓华的坏话,什么作风轻浮,惹得男知青老为她打架;什么自高自大,不尊重领导。李主任对李晓华印象也不好。小丫头脸蛋漂亮一点,就尾巴翘上了天,见首长连个起码礼貌也没有。于是在团里综合平衡各连报来的名单时,把李晓华刷下来。
  齐淑珍终于赢得了女生惟一的上大学名额。
  这真是奇迹。与老沈搞过两性关系的姑娘竟然勇克全连,无人抵挡。
  暗以为自己很有把握,窃窃私喜的李晓华得到此讯后,一下子精神失常,又哭又闹。她光着脚丫在二排各屋乱窜,硬说有狐狸精缠上她,用扫帚捅顶棚,扎箱子底下,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她还跑到连部对王连长嘻嘻傻笑,唱“逛新城”:

  女儿呵,嘿!
  快些走,看看拉萨新面貌,
  阿爸唉,嘿!快些走,看看拉萨新面貌。
  ……


  李晓华平时干活那么刻苦,这一疯,威信大跌。人们都说她太虚荣,干活目的不纯,就想上大学,经不住事。
  当李晓华冷静下来后,抱着韦小立的肩膀,眼泪汪汪说:“这地方真没法呆呀!人不是人,都这么坏!现役军人多半都是流氓。”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额,韦小立本来很有希望。李主任对她印象不错。尤其欣赏肥团长下连吃饭,她给人家念报纸的行动。凡是使自己对手露窃的事,李主任都极有兴趣。只可惜韦小立运气不好,就在最后时刻,赤峰粮食局长的太太千里迢迢赶到团,要李主任让她18岁的女儿上大学。为了从昭盟多搞些大米,让全团主食有个调剂,李主任硬着头皮答应了那位局长夫人的要求。
  金刚和我议论齐淑珍上大学时,曾意味深长说:“怎么样?嘴皮子重要吧?人家能言善道,啪,一下子就是班长,在团积代会上说得生动,啪,当上排长。啪!入了党,啪!啪!上了大学。其实像她那样卖命干活儿的也不少,她又跟指导员搞过破鞋,怎么好事都让她摊上?看明白了吧,靠的就是这张嘴皮子,没这张嘴,哼!你累死,操死,也是个大头兵。”
  我不解地问:“怎么才叫会说呢?”
  金刚扶扶眼镜,诧异地看着我:“拣漂亮的说,让人家听了高兴。比如见了人家的小孩千万别说长得丑;估计别人岁数要少说几岁;到人家吃饭,味道多不好,也要说好吃!总之你得用心学,用心钻。说话可有技巧啊!你看齐淑珍背后骂连长‘老周扒皮’,可当面一口一个连长,叫得多甜!”
  晚饭后,我看见齐淑珍挽着李晓华的手在草原上缓缓漫步。她天真稚气的脸上露着同情和内疚,轻轻地说着话,似乎在安慰李晓华。
  听说她临走时,不知怎么回事,伤心地大哭一场,眼睛红肿肿的,并把自己从来没穿过的一件新毛衣硬送给了李晓华。
  兵团战士3年以内禁止谈恋爱的规定已到期。现在,连里交朋友的越来越多。王连长很现实,在大会上从没有批评过,只要别影响干活儿。
  誓言不结婚的锡林浩特知青郑捍东已有了对象,这家伙戴着厚厚的眼镜片,一天到晚笑嘻嘻。他对当个配种员,心满意足。
  呼市知青突木其脱坯也脱了1500,平了我的纪录。除了讨连长高兴外,可能也是向他喜欢的钟小雪展示男性的魅力。那女的一直对他毫无兴趣,令他痛苦万分。
  连里有好几对知青天天一块上食堂打饭,一块到宿舍吃。这种气氛对20岁左右的光棍汉实在是个很大的刺激。
  对韦小立虽不敢再抱幻想,她的身影还总是浮现脑海。
  感情不是马车,说停就停。为了能常常合法地见到她,我这个三十二块五的穷知青订了《人民日报》、《红旗》、《参考消息》。以便来报纸时,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她的房间呆一两分钟(她是连部文书,管分发报纸、杂志)。
  她住的屋好像有股浩然之气,一进去脑子里的邪念全无。即使屋里就她一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靠近她一寸,生怕自己嘴中不干净的气味污读了她身上那月光般的皎洁。连她房子外面,也好像被一种特殊的磁场所笼罩,每逢经过连部那排房西数第三个门时,就感到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地心引力特别大,空气负氧离子特别多,脑子里的念头一个个跟小鱼苗儿一样乱窜。
  她常常到猪圈帮忙,使我觉得那个破猪圈像法国的凡尔赛宫一样壮丽;她常用刷子给老母猪刷毛,使我也爱上那位肚子快耷拉到地上的猪妈妈。连猪圈里的臭味,闻起来都夹有芳香,因为里面有她呼出的气息。
  我虽近视,不戴眼镜也能在人群中认出她,就像在草丛中认出太阳一样容易。她的身影一出现,周围草原马上明亮一大块。所有和她有关的人和物,在我眼里都被一层神秘的帏幕裹罩。她的姐姐典雅文静,很罗曼蒂克;她的青马让刘福来给偷骑瘸了,没人要,我争着要到手。那“倒格愣”的腿虽不好拉车,却别有雄姿,每次喂料给它最多,从舍不得用。连她屋里的苍蝇,都好像蒙着一层雍容高贵的气息。
  可是,她对我却平平淡淡,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同情。
  秋天到了。一连好几天,淅沥淅沥的秋雨下个不停。太阳躲在乌云后面,阴暗的苍穹整天整天淌着流不尽的泪水。屋里屋外,处处都潮湿而寒凉。
  草原上的秋雨很少,但一下起来,又那么无休无止。四处弥漫的水汽让人很难想象这里是干燥的内蒙古高原。即使不下雨了,遍地都是汪汪积水,骑马在草里走,会把裤子都溅湿。
  触景生情。感到了青春的孤独,单身的悲凉。
  唉,缕缕情丝在冰凉的秋雨中飘拂,茫茫草原被数不尽的泪水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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