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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高压复查


  我赶着牛车到一连连部附近的井打水,又碰见了小四川。他告我兵团保卫处的人已到团里,正在调查我的事,消息绝对可靠。
  啊,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真是振奋人心。是凶是吉就看这一回了。我连夜赶着牛车回连,告诉了金刚。
  金刚扶了扶眼镜,使劲看着我,也非常兴奋:“好啊,老鬼,你有盼头了。”
  “到时,他们肯定要找你调查,你不要顾虑,把老沈怎么整我们,怎么报复整党给他提意见,全都好好说一说。”
  “放心吧,老鬼!”
  我咬咬牙,把憋在心中对他的意见说出来:“这回你不要怕。到时我有什么事找你,可不要不理我。我母亲托魏巍找了北京军区政治部主任。又给周总理写信,是尤太忠亲自指示复查……”
  金刚的山羊脸似乎很平静,他用手扶了扶眼镜,激动地说:“老鬼,你太不理解人。我要真的很势利,就不答理你了。唉,谁不渴望那种真诚的,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友情?我是一个弱者,在这野茫茫的大草原上比你更需要朋友!别看我和雷厦有外交关系,我对他也有看法。唉,你这人从不用心去理解人。”
  “团里肯定不愿意给我平反,我还有一段很曲折的路,你千万别害怕。”
  金刚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很复杂的光:是对两种结局的犹豫?是惧怕庞大兵团可能采取的措施?还是为有机会扮演一个主持正义形象的兴奋?
  他严肃地望着我说:“老鬼,我不是见利忘义的人。尽管对你的个人品行,不敢恭维,但我愿为事实说话。”
  “只要你能实事求是地向上反映就行。”
  他点点头:“晚上,你就在我这儿过夜吧。”
  自从老孟生病回家修养后,金刚接替了一排长的职务,能指挥几十个人。金刚还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床干净被子,让我盖。
  我们俩娓娓交谈到深夜。
  “若连里有什么事,你能借匹马到山上通知我吗?”
  “没问题。现在借匹马非常容易,不像那会儿了。”金刚狡猾地笑笑,暗指他当了排长,有人巴结。
  “那就太好了。我把逃跑时用的指南针借给你。到时你只要往南跑,就能到石头山。”
  ……
  第二天早上分手时,我对金刚说:“过去挨整的人,给拆得四分五裂,七连就剩下你了。希望你说话算话,实事求是地反映。”
  金刚面色凝重:“再说一遍,尽管我对你的个人品行有看法,但我会实事求是讲,反正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别害怕,是尤太忠指示复查的!”
  尤太忠的名字逢人就讲。我就是要借此抬高身价,增强人们对我的信心。反革命太微贱了,不这样,就没人把你放在眼里。
  5天以后,我被叫回连。
  兵团复查组共三人,两个是兵团保卫干事,一个是师保卫雷科长。
  刚到连,就感到气氛紧张,原来见面和我打招呼的人,现在全不理我。路上见了面,好像不认识,低头而过。走进金刚的屋,金刚正躺在炕上跟其他人聊天,明明见我走进来,却不理,一点表示没有。
  我非常生气。真是朝三暮四,变得也太快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才知道:兵团复查组下连后,赵干事声色俱厉地在全连大会上宣布:复查不等于平反。上级指示,不管林胡最后怎么处理,目前还维持原决定,按现行反革命对待。现在连里有些人同情林胡,个别的还帮他抄大字报,严重丧失立场。今后如果发现谁再给他通风报信,一定严肃处理!
  随后,他露出满脸诚恳:“你们青年人头脑太简单了。坦白告诉你们,复查有两种结果,一是从轻,一是从重。将来要给他正式戴上帽子,你们年轻轻的就犯政治错误,回去怎么跟父母交待?这黑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于是人们见了我都躲着走,生怕沾上。
  连部的黑板墙报上写着醒目的大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并有齐淑珍写的一篇批判文章:

  毛主席语录
  禁止一切反革命分子利用言论自由达到他们的反革命目的。
  ……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最近公开跳出来为自己翻案,这是阶级斗争在我连的尖锐表现。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长期以来思想反动,作恶多端,却一直不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他名为自己翻案,实质上是向无产阶级专政反攻倒算。对他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我们必须强迫他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许他乱说乱动。对那些受蒙蔽的同志,我们要大喝一声:快快觉醒吧,反戈一击才是出路,否则就会滑进反党反人民的泥坑。
  最后让我们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


  一个为入党不惜献身的女革命战士也这么大义凛然地批判我,真义正严辞啊!
  连部走廊没人,我偷偷把这篇文章给抄了下来,留作纪念。
  本来,自三十号文件传达后,见面和我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感到我将来有可能平反,都愿意对我热情一点,以显示自己还有一点正义感。现在赵干事一顿吓,又一下子全不理我,所见的全是一张张冷冰冰的脸。可能还暗暗埋怨我老让他们一遍遍换面孔。
  人情薄如纸啊!这一声令下,能让200多口子人全翻脸不认人,兵团权力之强大,可窥一斑。
  其实细细想一下也不奇怪,兵团战士都很年轻,跟孩子一样,全看领导眼色。领导说他坏,唰地就露了仇恨,领导说他好,唰地就露出喜欢。
  晚上食堂吃饺子。见大傻拿着一头蒜,向他要一瓣。大傻首先左右环顾一下,看看周围没人,才敢匆匆忙忙递给我,好像给这一瓣蒜犯了多大通敌罪。
  到了三班,老布勒格特李国强那股憨劲也没了。叫他三声,眼皮都不抬一下,专心致志地看书。最后我大声说:“嘿!李国强,连长让我在你们班睡!”
  李国强这才很尴尬地说:“好啊,你就睡在小老那儿吧,他回家探亲去了。”
  金刚是尽量躲着我,上厕所都错开,或舍近求远。也可以理解,他帮我抄大字报,整他白整。离我近一点,让人容易联想到他和我的关系。
  孙贵机智地与我保持着一定的空间距离,防备被我缠上。
  ……
  我到哪儿,哪儿的人就躲着我,好像我的烈性麻风病,离近了就要烂鼻子、骨头节。唉呀,人就是这么势利!生存就是这么势利!
  从自身的一次次遭遇中,我领悟到人的本质都势利。所有的人都势利!不管他多好,多正直,多诚实,多能吃苦,多善良,也有势利的一面。否则就生存不了!
  兵团复查组信在连部客房。他们先是找连里的人了解情况,后来才开始找我。
  七师保卫科雷科长,外表上看像个正派人,挺朴实,家是山东农村的,比赵干事强多了,没有保卫干部的职业病,对我态度还算平和,中立。
  他说:“我们是根据兵团党委指示,下来复查你的问题。有关政策你也都知道,就不多说了。下面,你先讲讲你的申诉理由。”
  我说:“开批判大会时,说我诬蔑毛主席、林副主席,事实上我并没有诬蔑过……”
  兵团总部来的两位保卫干事低头飞速记录。其中一个后腰上别着小手枪,稍一弯腰,包着红绸子的枪管就露了出来。那枪比五四式小,枪套也不全包,露着枪管和枪把。
  雷科长好奇地问:“促使你申诉的原因是什么呢?几年来,你给兵团写的信有这么厚一打子。”他用手比喻了一下:“是谁让你写这么多信的呢?”
  “没人让我写。是我自己写的。当反革命的滋味太不好受,每当我难受时,就给兵团写信,请求重新处理。”
  就这样,开始了一次次的审问,晚上写材料。
  除了过去的问题外,从他们的口中,知道连里又有人新揭发了我。说我诬蔑兵团是“法西斯专政”,还说我偷偷把批判过我的人名全记在本子上准备秋后算账。
  雷科长问:“你说过没有,兵团是法西斯专政,暗无天日。”
  “可能说过,但原话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兵团有的地方搞法西斯专政,比如我们六十一团。在这样的地方,被打成了反革命,生活自然暗无天日。”两个保卫干事一声不响地记着,极认真,生怕漏掉一点。
  我心想:“逮亏用臭脚把细致给轰走了,要不他知道得更多,揭发的也更多。”
  自己最关键的问题是诬蔑江青,为此绞尽脑汁。完全不承认是个办法,但总觉得已经按了手印,再赖账脸面上不好看。全认了又太亏,最好能跟雷厦谈一次,问问他是怎么揭发的。应以他的口供为主,只要跟雷厦一致,自己过去交待的就不用考虑。
  听说雷厦已从十连被借调到团部政治处搞宣传。这小子好有本事。
  我又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团部,在夜色掩护下,找到了雷厦。
  “雷厦,兵团复查组的人已来了。有人告诉我是尤太忠亲自指示的。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向他们反映我说的江青那句话。”
  “哪句话?”
  “慈禧太后那句。”
  “什么慈禧太后?”
  “我说她像慈禧太后的那句。”
  他想了想,果断地说:“我从来没揭发过这句话。”
  我惊愕地望着他。他眼睛毫不躲闪地正视我,咄咄逼人:“我们现在是仇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雷厦从没揭发过你那句话,不信你去查。如果发现我骗了你的话,我可以写大字报向你公开道歉。”说完,他扭身就走。
  这么说是方处长诈出来的?那和蔼可亲的河北口音,那斑白的鬓发,大方脑袋,大方下巴……那摘铐子,给水喝,让买毛巾肥皂……那绿军装红领章,全都影影绰绰地浮在眼前,悠悠飘浮。
  连着谈了5天。把过去所有的问题又都重新过了一遍。我已写了无数封申诉信,无论他们怎么问,都对答如流。
  最后在厚厚一打子材料上按了十来个大红手印。
  雷科长从黑皮包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问:“这指南针是你逃跑时用的吧?”
  “是。”
  “我们先拿去,到时再还给你。”
  我明白金刚把指南针给交了出去,人性就是这么脆弱。怕他迷路,借给他指南针,为什么交给兵团复查组呢?你不交,也不会被发现,他们哪知道我借了你个指南针!真是人心隔肚皮呀!从雷厦、刘英红到严曙、老包、金刚、方处长……一副副朴质诚恳的面孔,一个个慷慨激昂的许诺教训了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把自己的一切安危全维系在别人身上是最大的白痴。真的,千万不能迷信什么誓言、保证。生命的安危不能完全依赖别人,任何人潜意识里都有背弃、叛卖、趋利避害的一面。
  和雷科长分手时,我说:“希望你们体贴知识青年的疾苦,伸张正义,实事求是向上面反映。不要借复查之名,行新的打击报复之实。”
  雷科长不满地问:“嘿,我们怎么行新的打击报复之实了?”
  “我说的是希望。没有说你们就是来打击报复来了。”
  “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
  “我是相信组织,相信党,才把一切都说出来,最后却落这样下场。”
  “那你看,我们这次来,是要整你吗?”
  “不好说。”
  雷科长笑了:“唉呀,你真是分不清好坏人。”
  兵团的另一位保卫干事问:“林胡,会杀羊吗?”
  “我当反革命后,从没碰过刀子。”
  “嘿,帮我们杀3只羊,怎么样?”
  “我能杀,但杀得乱七八糟。牧民杀得特利索,皮剥得不粘一点血,肉也剔得好,又大又快又干净。还是让牧民杀吧。”
  “我们从兵团到这儿来,这么远,来解决你的问题,你怎么连这个忙都不帮?”
  “你要给我平反,我帮你杀。没话说。”我跟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
  “嘿,你还给我们搞交易?这买卖能做吗?”
  “我给你们杀了羊。你们回去,给我把帽子戴上。那多难受啊!”
  他们都沉默了。完成任务后,兵团来的两位保卫干事,开始四处采购。大老远来一趟西乌旗,自然得搞点土特产。他们白天找人买东西,晚上打扑克,短短十几天功夫,就搞了羊、大毡、羔皮、驼毛等一大堆东西……
  兵团复查组刚一走,康政委在全团第二届党代会上就点了我:
  “最近,七连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跳出来公开为自己翻案,就是这种激烈斗争的尖锐表现。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跳出来贴大字报,打的是反潮流的旗号。并把自己这种行动说成什么反潮流精神。其实他这种行动,正反映了社会上一小撮被打倒了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愿望,代表了他们不甘心失败,时刻向无产阶级反扑的逆流。但是竟有那么一部分同志竭力为他喊冤叫屈,给予同情和支持。这些人应该严肃认真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立场……”
  在康政委的政治报告里,我是被点了名的惟一反面人物。此报告铅印成册,下发到各连学习讨论。一时间,我成了全六十一团的反面教员。团部及各连的黑板报,到处都能看到声讨我的文章。
  好在我又回到了石头山,没有面对面的批判我。
  不久,全团首届共青团代表大会召开。康政委在开幕式上又点了我的名。这个老康头啊,能兢兢业业地工作,亲自下大力整顿医院,为全六十一团办了一件大好事。可为什么对我却这么狠?我怎么得罪你了?这事也不是你处理的,你干嘛那么护着?那么跟我过不去?你能下到医院蹲点,监督医生对病人救死扶伤,可为什么不对我讲点人道主义?
  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巨石,百思不解。林彪倒了,中国的政治空气怎么还和过去一样左?一样专制?
  为报复我写了3份大字报,为教训全团那些心怀不满的知青,六十一团掀起了一场批判我的热潮。这么大整,当然不是针对我一人,而是借机整六十一团所有不服从领导,调皮捣蛋的刺毛分子。
  奇怪,中央关于落实知青政策的三十号文件早已传达,他们就敢不理,照样兴师动众地批判我。
  据事后了解,连里很多人也都纷纷揭发批判我。
  洗得白白嫩嫩的细致可有机会洗雪我用臭脚迫害革命同志的反动行为了。在班务会上,他口气坚决地说:“现行反革命分子林胡骨子里充满了对兵团战士的刻骨仇恨。成心不洗脚,严重污染室内空气,毒害兵团战士的身体健康。我的头疼,就和他故意熏有很大关系。”
  李国强等人都哈哈大笑,把臭脚当成阶级斗争的工具还是头一次听说。但细致很郑重其事:“真的,我原来头从不疼,自从挨着他睡觉,脑袋就开始疼起来。大家头都朝外,偏偏他头朝里,这是为什么?就是让别人吃他的脚味,说轻点,这人品行不好,说重点,就是用臭脚来损坏兵团战士的身体,破坏抓革命,促生产。”
  幸亏那位唐山的小偷调走,否则他也会揭发我不少。戳穿他偷东西的行为,可能也要成了我败坏兵团战士名誉,迫害兵团战士身心的罪行。
  山上虽消息闭塞,仍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附近的几个老蒙不那么紧跟形势,常常到我的蒙古包坐坐,把道听途说的一些传闻告诉我。
  成天是这些批我的消息,也就麻木了。
  但最刺激我的是金刚又揭发了我!他当面对我笑,背后却来这一手!连部的吕医生是现役军人,看了金刚写的揭发材料,偷偷透露给我。
  金刚说我自到石头山后一直搞翻案,成天给各级领导写信,非常自私,写大字报动机不纯,一天到晚就想着自己这点事。
  现在的形势不是沈指导员在的时候,不揭发我就连你也一块整。现在的王连长明显同情我,你不揭发也绝不会怎么样你。可你为什么还这样干!
  金刚批判我自私,意思是人被冤枉成反革命后,不应把这事老放在心上,应一心一意工作,多考虑奉献,多考虑为边疆建设添砖添瓦,不要总为自己个人问题,四处闹。
  还有比这更荒谬的逻辑吗?
  明明被无缘无故打了一顿,还不许叫唤,得赞美打得好,打得伟大……更不得反抗,否则就是只想着自己,没胸怀,没境界……这样的逆来顺受,这样的不自私,对社会有何好处?它只能使那些恃仗权势,违法乱纪的家伙顺顺当当干坏事。
  与其这样,人还真不如自私一点。真的,只要别损人利己,自私也没什么坏的。为了将来自己各方面更好,自私促使人勤奋努力,发愤上进。
  生气也没用,让金刚说去吧,踩乎吧。我这个反革命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许多人的真实嘴脸。他们在这面镜子上看见了自己相貌有点不漂亮,当然不快活,就总要指责这面镜子质量如何如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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