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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血汗的回报


  这天,吃过早饭,我又独自上山。
  山谷里绿草葳蕤,洁白硕大的芍药花比北京中山公园里的个儿大多了。那娇嫩,那细腻,那幽美,毫不逊色花房里的。各种小鸟在树林草丛里叽叽喳喳,啼唱不休……地道道是鸟语花香的世界。
  比起自己住的那个蒙古包,这片深山野林太可爱了。它对任何人一视同仁,决不势利眼。虽然这儿也有弱肉强食,激烈的生存竞争,但都是公开的,坦荡荡的,不打着什么革命旗号。
  我终于理解了任长发为什么宁肯进监狱也不愿回班的心情。现在我也是宁肯在山野里卖苦力,也不想回七连伐木的蒙古包。
  昨天是党的生日50周年,我没干够300,今天一定要干300,并力争超额完成。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革命,对党的热爱,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献上一颗红心。
  运气不错,找到了一片杨树林,密密麻麻。
  大斧头勇猛地呼啸着,一斧头下去,小腿粗的树干齐刷刷断为两截。身后的空地由一条窄道,变得越来越大,特有成就感。不一会就砍倒了一大片,在树林中间开出了一篮球场那么大的空间。干到下午3点左右,居然砍了400根,全是清一色的杨木,没丫杈,笔直溜圆,泛着绿光。我擦擦脸上的汗,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凝望蓝天。虽然杨树比桦树好砍,但一天干400根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5个人撑死一天才干500。
  时候还早,就躺在草地上沉思。
  现在形势极不利。其他6个人在班长皮金生的率领下,都对我持敌视态度。我回蒙古包后完全是在敌意的目光中,敌意的挑剔中生存。除了玩儿命干活,不给他们抓住所谓偷懒的把柄外,我尽量在外面呆着,早出晚归,减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我分析皮金生恨我,并不是因为我政治反动,攻击了毛泽东思想,而是因为我在王连长面前汇报过吃不饱,使他受到连长批评;当着何参谋的面跟他顶撞,输了他的面子;从不叫他“班长”,没把他当成领导供着;看他的目光生硬,不柔和,表情冷淡……想想看,每一个小知青都对他毕恭毕敬,溜他,拍他。而我这个反革命分子却对他那么不尿球,他能不恨我吗?
  他是资本家出身,我是干部出身,他这么恨我,可能也夹杂着对我这种出身人的嫉恨。
  反正在这儿只干一个月,咬紧牙关,忍一个月吧。少说话,多干活。无论如何,不能和他们打起来。反革命跟他们打架,倒霉的肯定是反革命。
  纵情歇够了之后,才慢悠悠回到蒙古包。里面空无一人,不知他们到哪儿串去了。做饭的也没做饭,只有块剩干饼,我给吃了后,又拿起茶壶对着嘴痛饮一气,就脱鞋躺下。干的时候不觉得,干完了回来一躺,才觉得死累。蒙着大得勒,昏沉沉进入梦乡。
  “你睡的挺早呀?”皮金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醒了。
  “起来!”
  “干什么?”
  “有事,起来!”说着用脚踢我。昏黄的煤油灯下,崭新的黑马靴闪闪发光。
  “你别踢!”我最烦他用脚踢我。
  “起来,听见没有?”
  “我累,有什么事你说吧。”
  “昨天几点回来的?”他的短腰马靴几乎碰着我脑袋,闻见一股皮鞋油味儿。
  “不知道几点,干完活儿。”我低声说。
  “少糊弄我!你中午就回来了。哼,我一走,你就偷懒,给脸不要脸。”
  累成这德行了,他还说我偷懒。愤怒的血在血管里澎湃,体内的气压慢慢升高。为防止出事,我把大得勒蒙住头,捂得严严实实,不敢再说话。此时只要露一个口子,怒火就会凶猛地喷射出来,造成严重后果。
  “你别狂,这样下去没你好儿。”
  我沉默无语,愤撞中忘记了自己这么躺着不理睬皮金生是对一个管着7个大兵的小班长的极度不敬。不说话是因为怒火已经快要接近临界点。我不能爆炸,就只好沉默,尽力克制,全身被压得微微颤抖。
  “起来!”随着一声吼,皮金生掀开得勒,一把揪住我衣领往起拽。他嘴里冒出一股酒气。
  如同拔掉气门芯的轮胎,怒气嗖地迅猛喷出。右手一扬,扼住他脖子,往前推了一下,用发颤的声音说:“你别动手!”
  随之,一骨碌站了起来。
  “啊,你打人!反革命,操你妈的!”皮金生怒容满面的向我扑来,挥拳猛击。下巴重重地挨了一下。
  我向后踉跄两步,敛颔弓腰,收右拳于肋下,准备开战。
  突然,母亲的话在耳边闪了一下:“今后,你要是再打架就不要再理我,我坚决不要你这个儿子!”结果没敢向他脑袋打去,牙齿咬得梆梆响。
  跟母亲维持好关系,比打皮金生更重要!
  我紧紧攥拳,把全身力气凝集在眼珠里,凶狠地瞪着他骂:“我操你妈皮金生!狗崽子!王八蛋!”太阳穴轰轰响,热血沸腾。
  皮金生气得小胡子直抖,愤激地张大嘴:“我叫你狂!”又狠狠给我一拳,砸在脸上。这小子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仍没还手,并不是怕他皮金生。相信真打起来,绝对能收拾了他。我就怕老娘真和我一刀两断,害怕再被赵干事押到批斗会上当众展览,害怕一场架抵消了这些天来玩命苦干的成果,白累一场。
  灯光昏幽,黑影乱舞。两个男子在蒙古包里对峙,都是一样的横眉怒目,都是一样的杀气腾腾。
  哼,不还手也能显出英雄本色。当年武松在安平寨束手挨打时,一棒不躲,一声不叫,那也很好汉!哼,让他打几下没啥了不起。今天我要是怯阵求饶,才算松包,
  “操你狗崽子的妈,皮金生!”
  “啪!”
  “狗崽子,3下!”
  “啪!”
  “4下!恶有恶报,时候一到,一定要报。”
  “我让你报!”
  他又倾全身之力,朝我打过来。一股一股仇恨,一股一股酒气。
  可恨母亲的那封断交威胁信,剥夺了我自卫的权利。
  皮金生看我不敢还手,更加放肆进攻。打一个不敢还手的反革命太划算了。
  昏暗中,他怒目圆睁,扭腰抡臂,迅猛击拳。我睚眦睁裂,毫不退让,大声数着被打的拳数。
  “5下!”
  “6下!”
  “7下!”
  这时刘福来、大傻、老穆等人进来。他们也喝得满嘴酒气,手脚痒痒,上来就把我团团围住,拳打脚踢,撕扭成一团。打反革命不要钱,不用担心后果,又过瘾,又显示了自己的革命立场,何乐不为?
  “打哇,今儿个非把他拐打老实!”
  “按住他,给狗儿的绑住!”
  “踢肚子,他那开过刀!”
  “封眼!封眼!”
  我明白处境危险,顾不得再保持武松形象,双手抱头躲闪,但包小地窄,根本无处躲避。拳如雨泄,不知是谁,一拳打中左眼。瞬间,什么也看不见。透过另一只眼,我觉得蒙古包顶在旋转,地面在颠簸,一群黑影在晃动。
  幸亏混乱中,煤油灯被碰倒,灭了。包里漆黑一团,减弱了他们的攻势。只听见急促的喘气和锅、碗、水桶的磕碰声。
  “堵住门!堵住门!”
  “把灯点着!”
  “关门打狗!”
  “拿绳子,背包带!”
  “手电!手电!”
  对方是6人,我是一人,眼睛又瞎了一个。在狭窄的蒙古包里,处境极危。本能地开始向门口运动。黑暗掩护了我,快到门口,有人抓住我胳膊,我像砍树一样猛抡一下挣脱出去。在门口,皮金生一把搂住我后腰,双腿叉开,死不撒手,并大叫:“抱腿,快抱腿!”
  皮金生比王连富更有打架技术。城里人不能小瞧,又会踢球,体力又好。
  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谁。用捕俘拳第十三动后抱腰解脱法,将肘奋力向后一撞,扭身侧蹬,冲出蒙古包。身后传来皮金生急促的喊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拿出吃奶的劲儿,光着脚丫向黑暗冲去,纵身跳下一丈多高的山崖,连滚带爬地狂跑。努力想睁开左眼,但不行。本来眼睛就近视,瞎一个眼就更看不清了,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跑啊,跑啊,跑得气喘嘘嘘也不敢停下,一直跑到一条黑黑的深沟里,还拼命跑着。
  知道皮金生不会罢休,一定在后面紧追。今晚要是落在他手里,就完了。
  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最后在一块巨岩旁站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耳朵都能听见心脏在剧烈跳动。只恨嘴巴小,进的气儿不够用。
  四周静极了,根本没人追我。
  脸被打得皱皱巴巴。腮颊,鼻上的肉全毫无知觉。坐下来,用双手使劲揉着脸,试图把里面的硬包揉软。这才感到后怕。刚才光脚丫在树林里跑,怎么没让砍过的树根扎透脚掌?那残剩的树撅子有脚腕高,个个都有一个锋利的斜切面。
  到哪儿去呢?沉沉黑夜。
  一只狼在附近嗥叫,山沟里回荡着它粗哑悲凉的回声。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在神秘的夜幕后面,那一丛丛灌木,一块块岩石,黑糊糊辨认不清,像幽灵,像猛兽,像恶魔虎视耽耽地窥视着我。比起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眼前这山野,这黑暗,这狼嗥多朴实厚道!
  我闭上眼睛,仰天大躺着……到后半夜,有些冷了。左裤腿从头扯到大腿根,露着腿。脚也特别疼,可能被荆棘划破。我跪着,用膝盖慢慢爬,钻进了一片干枯的荆条丛里,这儿有个野猪卧过的窝,不硌屁股。蜷缩一团,昏昏沉沉睡着。
  约摸到了早晨两点多,给冻醒,冷得直打寒战,肚子也饿得要命。我把头伏在膝盖上,胸脯紧贴在大腿,双手用力抱住小腿,努力挤压出一点点热量。
  回忆起“金色的童年”那首歌:“穿上美丽的衣服,戴上鲜艳的领巾,我们来到了花园,快乐的跳舞歌唱……”这首歌很美,十多年了,还没有忘。
  上小学时,每星期六回家,母亲总嫌我手脏,亲自给我洗手;春节父亲领着我们去人民大会堂联欢;六年级加入少先队时,宋老师送给我特高级的日记本……那遥远的过去,缓缓在脑海里飘过。
  永远在童年里多好,绝不会被打得屁滚尿流。
  实在无法相信,皮金生这个与我无冤无仇的天津知青,竟打得我像兔子一样逃窜。现实就这么冷酷。好一个崇敬武松的汉子!即使八·二一武斗,周围许多人拔腿逃跑时,自己也不曾放弃自尊,撒丫子逃命……这是毕生头一次让人给打得抱头鼠窜。
  可耻呀,可耻呀!
  我恨母亲给我身上拴了一道又一道的绳索!恨她只知道严格要求我,却不敢和兵团不分敌我的行径斗争!
  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我用砍400棵树,挨打7拳,瞎了一个眼,向党的50岁生日献了礼。
  滔滔林海,郁郁丛莽,都在黑暗中融化为一片模糊不清的虚无。
  紧紧搂着自己的双腿,冻得上下牙不住地打架,缩坐在荒草丛中,终于熬到天亮。
  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九连蒙古包前。一知青警惕地问:“你是哪儿的?”另外两个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可能把我当成了潜逃犯。
  “七连的。”
  几个人围过来,只一晚上,就全不认得我了。
  “我是林胡。”
  他们惊讶地问:“怎么搞得?眼流血了?肿这么大!”
  不用我说,看这副狼狈相,他们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赤着双脚;左裤腿扯开线,那布随风飘;小腿被灌木划了许多小红道儿,左眼完全睁不开,肿得跟桃一样。
  这几个知青热情地把我让进了蒙古包,端来洗脸水,并给我下面条。感激得鼻子发酸,但克制住。过分表示感激让人看不起。
  我尽量客观地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他们纷纷指责皮金生太不像话。
  “犯了国法,由国家来处理,用不着他来打。”
  “你天天早出晚归,下雨天也干,我们都看在眼里。”
  “你干脆跟何参谋说说回去吧,别感染了。”
  本来对天津人没好印象。庸俗、肤浅、世故、虚伪,皮金生是最典型的代表。但九连的这几个天津知青却让我困惑了。同是天津知青,他们却不怕被扣上同情反革命的帽子。
  一知青问:“昨晚上你在哪儿过的夜?”
  “南面那道梁后头的沟里。”
  他感叹道:“多危险啊!那边儿狼特多,前几天,四连的一匹大车马就给掏了。我们白天都不敢一人去那边干活儿。”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说什么呢?就是因为害怕狼,早回来一会儿,才被刘福来汇报给皮金生,酿成了这结果。
  吃过早饭,洗完脸,何参谋来了。我向他讲了打架经过后,一点没批评我。“这样吧,我领你回去和他们谈谈。再找卫生员上点药,怎么样?”
  我同意了。何参谋见我光着脚,让我骑在他身后的马屁股上,缓缓到回到七连蒙古包。我搂着何参谋后腰,默默地感受到了何参谋的心地善良。
  这何参谋个子很矮,南方人。他是因为过年喝多了酒,痛哭流涕,当众流露了对团某个领导不满,而被撤销了四连指导员的职务,贬为团司令部的林业参谋。
  进了七连蒙古包。
  皮金生鼓着鼻翼,愉快地向何参谋打着招呼,似乎什么事没发生。
  “哈哈,勇士回来了。昨晚上窜得比耗子还快。”刘福来笑嘻嘻地甩了一下他的小分头。
  大傻望着我:“老实点吧,一只眼!”
  突木其傻憨傻憨地说:“勇敢,坚定,沉着。”
  何参谋说:“你们怎么搞的?不论对谁都不应该打嘛!”
  皮金生眨巴着眼睛,一条一条控诉着我怎么不老实:头头不在就偷懒,早早回家;砍活树,图省事;偷干饼,不管别人吃没吃饭;把湿衣服放在面口袋上,浪费了好几斤白面:谁都不服,跟谁都抬杠……望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恨不得把他那个漂亮鼻子给咬下来。
  现在,当着何参谋的面,我瞪着皮金生严厉地说:“嘿!皮金生,你今后要是再动手,一切后果由你负责!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你这个反革命,成了独眼龙还这么狂!”
  “狗崽子,你老实点!”
  皮金生脸色变了:“妈的!你老实点!”顺手推了我胸脯一下。
  “何参谋,你看,他又先动手了!”我激动地喊,同时闪电般抽了他一耳光。那清脆的响声无比悦耳,可惜音量小了点。
  “好小逼孩的,吃了驴圈肉了!”刘福来抄起一根棍子,大傻拿起擀面杖,炊事员小老攥着菜刀,突木其,老穆、皮金生赤手空拳,6人成扇形向我逼近。
  这是在蒙古包里。
  何参谋拦住了皮金生。我得以跑出蒙古包,从地上拾起一根桦木棒。还没转过身,肩上重重地挨了一棍!回头一看,刘福来正恶狠狠地打来第二棍。一偏头,敲在脖根上。我向他扑去,小子比猴儿还机灵,蹭地窜到何参谋身后,向我挥着棍子骂道:“鸡巴毛扎小辫儿,瞧你那球色(Shai)!”
  我不顾一切地向他靠近。何参谋死死抱住我后腰嚷:“林胡!不能打!不能打!”
  一扭腰,硬把何参谋给抡了一跟头,大步冲向刘福来。小子体重比我轻30斤,又没有劲儿,真打起来,根本不能招架。他见我来势凶猛,撒腿就跑,边跑边骂:“小逼孩的,留神你那只眼!”
  这时何参谋爬起来,使劲搂着我:“林胡,住手!”
  正巧,七连拉木头的大车来了。何参谋把我推到大车边,命令我跟车回连。
  我自然乐意。车老板老常帮着我把行李搬上车。
  他们都站在蒙古包外面,向何参谋揭发着我的反动罪状。
  皮金生显出一副很豁达的样子,用两个手指头捏着我的破解放鞋,从大老远扔过来。“臭鞋还给你,别污染我们这儿的环境!”
  那帮人咧嘴哈哈大笑。
  “万岁,少了头猪,炊事员得解放!”
  “真便宜他了!让我挨顿打回连,我也干。”
  马车缓缓离开七连蒙古包。
  我坐在大车上。低头仔细一看,全是自己那天奋力砍的杨木。墨绿墨绿,整整齐齐,光光溜溜,不粗不细满满两大车!唉呀,累死累活地干,向党的50岁生日献礼,还得倒贴一顿揍,倒贴一只眼。
  乌拉斯泰林场路两旁的野百合花鲜红细嫩,亭亭玉立,一朵朵笑眯眯地向我微笑。它们无忧无虑,不知道人间的辛酸。
  路上,我琢磨着给母亲信的措辞,恳求母亲快快帮我一把。就是反革命束缚了我,眼睁睁地白挨了一顿打。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肩膀、脖子火辣辣疼。这皮金生实在费解,我过去从没有得罪过他,现在为什么对我这么狠?
  “墙倒众人推”这句成语所蕴含的哲理太深奥了。绝对是人的天性。
  但除此之外,估计跟他受伤的自尊心有关。
  他本是校足球队的的左边锋,因为出身资本家,给清洗出校队。因为这个出身,不但当不了兵,连来兵团都困难,学校不批,只好到四子王旗农区插队,靠着一个亲戚关系,费尽千辛万苦才转到了兵团。
  我父母虽然没正式解放,但都是老干部,老党员。使我能在皮金生面前,理直气壮,不把他放在眼里。人都是好面子的。我在众人面前,对他的一点点不敬,都使他恨之入骨。
  他足球踢得好,难怪爱用脚踢人。
  回连后,马上向指导员报了到。指导员默默听着我的叙述,一句话没说。我的眼睛那么肿,根本睁不开,使指导员想训也不好训。
  到连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干活:和泥、扔笆泥。卫生室的呼市小卫生员宋春燕很好,主动给我看了眼睛,并上了药。
  回连的第三天,在食堂吃早饭时,沈指导员挺着大肚子朝我走来。
  “林胡,今天你去团部开会,不干活了。”
  预感到这不是好兆头。让我开会,准没好事。
  阴沉沉地坐上拖车。同去的还有李晓华等几个女生。她们穿着崭新的绿军服,头带军帽,煞是精神。一路上,叽叽喳喳,哼着歌子……对她们来说,开会是个好差事,起码可以歇一天,还可以顺便到团部军人服务社买点东西。
  果不出所料,到了团部营建礼堂,赵干事把我叫到一边,定睛一看,全团著名的五类分子都在这儿。刘毅、贡哥勒……又是批斗会!我们几个被指定站在主席台右侧。谢天谢地,没在正中间,我们只是个陪衬。
  大会由李主任主持。他说:“今天批判六十三团反革命纵火犯xxx、六十二团打人行凶犯xxx、xx。大家态度要严肃,不许开小会。”
  然后开始带犯人,程序和批斗我时完全一样。不过他们全铐着铐子,没“喷气式”。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
  上千人的吼声在礼堂回荡,气氛不如我们那次凶恶。毕竟是外单位的,素不相识,没那么大仇。
  扼要介绍完这几人罪行之后,各连代表发言批判,个个慷慨激昂,挺像那么回事。
  李主任作完总结后,指着我们这一小撮说:“这是我团有现行活动的五类分子。”声调陡然提高:“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
  他如数家珍,挨个向大家介绍:“这是三河牛场的史xx,坏分子,最近又偷了2000多斤种畜饲料……这是三连的刘毅,反革命,老是搞翻案不认罪……这是七连的牧主贡哥勒,大忙季节把打草机弄坏了,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这是七连的林胡,反革命,前几天还跟人打架,不接受改造……”
  赵干事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把我下巴托起,让黑压压的人群观看这张嘴脸:左眼肿得只能睁开一条小缝,眼眶底下泛着一片乌青,脸皮晒得羊粪蛋一样黑。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
  拖拉机回连了。我坐在拖车后面的车帮上,严肃地向前望着。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冷却着滚热的脑壳。
  同车的几个姑娘热烈地议论着刚从商店买回的花毛巾、线袜子。那嘴一刻不停,边说边还哼着小曲儿。
  刚从牢房出来时,头一个想法是要好好表现,不让指导员有借口更狠地整自己。
  可是我长得不可爱,三角眼狼一样凶;嘴唇又干又厚;脸上肌肉僵硬,花样很少,实在不讨人喜欢。更要命的是自己心地也不宽厚,不能以德报怨,谁对我不好一点,就恨得咬牙切齿……而且口才还特别差,无法用妙趣横生的谈吐赢得别人好感。
  人缘极糟糕。
  有些反革命比我处理的重,却善于搞关系,从而比我受到更好待遇。人际关系上,我可能连三分水平都不到。从小学到中学,没几个长久朋友,好一阵就吹了。
  我惟一长处就是有力气,身强力壮。于是就利用自己特长拼命干活!脱坯、和泥、扛麻袋、拉板子、扔笆泥、打石头、砍树……用尽一切力量,以一顶二,一顶三,甚至一顶四的特大劳动量干着。想想我一顿吃二斤半的胃口,吃得炊事员小老那么善良的人骂大街,把我视为眼中钉,屡屡斥之为猪,就会明白那是多么大的劳动量所致。
  一点也不夸大,几乎天天给累得龇牙咧嘴,摇摇晃晃。上厕所蹲一会儿都是莫大享受。常常连饭碗都没劲儿端了,得蹲着吃。用这种老农民的吃饭姿势,胳膊不累。
  几个月的苦干是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反革命,用实际行动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献红心。可得到了什么呢?
  被打成一只眼,鼻青脸肿,站在全团众人面前挨斗!
  我用力盯着远方迷茫的地平线,思绪如麻。委屈、愠怒、绝望。
  那几个小女生不时偷偷观看我的表情。我这番遭遇,她们好奇。
  拖拉机很快就回到了七连。
  幸亏左眼没发炎,很快就痊愈。指导员让我在金刚班里干活。
  白天脱坯,晚上还要去场院加班。扬场机突突突地响着,把一股小麦射到天空。我紧张地用木鍬往链板里填着小麦。
  黑暗中,张韦哼着“列宁在十月”里的歌子,悠长哀婉。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静静的小河旁,
  ……


  “张韦,你穷叫唤个啥?快干!”指导员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歌声就像断了电的收音机,立刻没了声。
  夜很深了,扬场机还在咆哮。我越来越累,挥木鍬的速度慢了下来,射向天空的粮流变细。
  “林胡快点!供不上,找你!”老沈嘶哑地喊。他工作起来真是废寝忘食,都深夜一点多了,还不回去睡觉。
  唉呀,反革命不是人当的。连部大车马哪匹一天干12个钟头?
  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我正在新盖的厕所扔笆泥,有人给我一封信。
  是妈妈来的!
  他们休息时,我飞快钻进厕所,坐在土堆上,贪婪地看着:

  小胡:
  你口口声声不反毛主席,而实际上却总背离毛主席的教导。直到现在,你对自己的罪行还没一点认识,总强调动机不反党,不反毛主席,你打架斗殴,胡言乱语,抢自己的家,所作所为,哪像个新中国的青年?可你却不低头认罪,都这个地步了,还和别人打架,一点不从自己这方面找原因,把责任都推给别人。你这样的狂妄,顽固不化,实在令人失望。
  今后在你没有重大表现之前,我不给你去信了,你也不要给再给我写信。
                       杨沫 七月x日


  我愣住了。无意识地用一只泥脚使劲搓另一只泥脚,搓下了许许多多小碎泥块。
  挨了打,向妈妈诉了番苦,得到的又是断绝来往,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难道我真的像脚下沾着的那些稀泥巴,被人不屑一理?
  血汗的回报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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