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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石头山


  进入冬季后,活儿渐渐轻了。
  连里决定由蒋宝富带着几个犯错误的兵团战士和三个牧主上山打石头。打石头是连里公认最苦的活儿,又累又费衣服,怎么让一排长老蒋带队呢?
  原来蒋宝富和小四川吵架,说错话,倒了大霉。
  一天晚上,锡林浩特知青小四川开玩笑说:“蒋排长,你长得有点像‘红灯记’里的王连举。”
  老蒋一下子翻脸:“你别他妈诬蔑。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你小鸡巴崽子什么东西?”
  小四川嘲笑道:“别看你现在喊的凶,苏修来了,你头一个当叛徒。你那个揍性就是一副叛徒相。”
  老蒋气得睁大眼睛,使劲拍着胸脯嚷:“就这揍性,共产党员,你是吗?共产党员!”脸上焕发着炫耀与憎恶的光。
  “王连举也是共产党员,你这党员有啥了不起?就会往自己箱子里塞别人东西。”
  老蒋不理睬小四川的揭短,双臂抱在一起,洋洋得意地喊:“共产党员蒋宝富,扎根边疆干革命,打倒刘少奇,紧跟毛主席!气死你小尿炕的死臭逼!”
  他摇头晃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结果有一遍重复错了,把毛主席和刘少奇位置颠倒。
  小四川激动地吼:“好,你喊反动口号,你是现行反革命!”
  老蒋的小眼睛瞪得如铜铃,鼻孔鼓起两个泡,恨不得把小四川吃了。他唾沫星子四溅:“放你娘的狗屁,我没喊,我就没喊,我不承认你没治!”
  小四川马上到连部汇报,说蒋宝富喊反动口号:“打倒毛主席,紧跟刘少奇!”
  沈指导员当即指出他重复反动口号,罪上加罪。小四川哪知道有这规定,又跟指导员大吵一架。但当时在场的几个知青都证实蒋宝富确实喊了,指导员只好将此事报告到团“一打三反”办公室。
  最后给蒋宝富来了个留党察看,撤销排长职务;给小四川来了个行政记过处分,理由是重复反动口号。
  小四川不服,到处告状。而老蒋却蔫了,见谁都点头哈腰,面带笑容。为了给他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指导员让他带队上山打石头。
  刘福来因为给李晓华写交朋友的信,在全连大会上做检查,被罚上山打石头。大傻因为没开上汽车,闹情绪,老请病假,也被发配到山上。
  得知让我山上打石头,非常高兴,总算离开了这个可怕环境了。我宁愿远离社会,到最荒无人烟的地方受苦,也不愿在一帮小青年的监督下生活。
  而且打石头也练块儿,对身体有好处。
  12月的一天,我带着自己全部家产:一个行李,一件得勒和那把扫帚上了山。
  石头山在一连(白音得勒)附近,距连部有30多里。环顾四周,都是缓缓鼓起的山峦,草很矮,方圆五六里,见不着一户人家。山上除了星星点点裸露着的风化石以外,全被一层稀疏的枯草所覆盖。有的地方耗子洞很多,老鼠溜出的土道儿,把各个洞口连接起来。
  两个蒙古包就扎在距山顶200米的山坡上。
  老蒋和我、道尔吉、牧主贡哥勒、巴勒登住一个蒙古包。刘福来、大傻、老穆等几个天津知青住另外一个包。
  没想到和道尔吉、贡哥勒在山上又见面了。
  道尔吉有匹褐栗马,号称日行800,被指导员看上了,想换。他不换。后来指导员借口战备需要,硬收回了那马,送给团部李主任。道尔吉闯到连部大闹一场,骂指导员就会溜勾子……指导员见他疯疯癫癫,没答理他。
  1970年春天刮大风时,小孩玩火,把道尔吉蒙古包烧着了。接着风又把火星子刮到牛粪堆上……他发现后,赶忙招呼全家人去扑灭外面的火,结果蒙古包给烧掉一多半。
  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批评他不注意防火,又表扬他能先救国家,后救自己。有些知青还给他捐了一些钱和粮票。但他人缘差,爱穷正经,得罪不少人,捐得不多,家里一直穷惨惨。
  11月某天,白毛风来了。他的羊群顺风乱跑。骑骆驼圈羊时,骆驼不慎跌倒,把腿迭瘸,他自己也摔得走不动道儿。指导员这回报了仇。逼他写检查,扣了他30块钱,还不算工伤。道尔吉找指导员说理,吵了半天,结果连羊也不让他放了,被赶上山打石头,否则没工资。
  为养活一家老小,道尔吉只好一瘸一拐上了山。可是腿老疼,干不了活儿,整天躺着。骂指导员溜勾子终于得到了报应。
  想当初他威风凛凛要打死英古斯的模样,想当初他四处造谣,说我掏刀威吓了他,今天这下场也挺解气。但同是沈指导员专制统治的受害者,我对他又有些同情。
  骆驼腿比人腿重要,这就是我们七连的现实。
  老牧主贡哥勒还是那个样子,见人总是谦卑地笑,不管你是干部还是犯人。他成年累月一言不发,眼神浑浊又和善,一咳嗽起来,没完没了。那两个得勒袖子,被嘴巴擦得油污发亮。
  老蒋犯了错误,自然憋着劲,要到山上大干一番,把丢掉的官儿再捞回来。每天早上,天还黑着,他就吆喝大家起床,谁不起来就掀谁的被窝。恼得刘福来在背后骂他是“周扒皮”、“发情的大叫驴”……成天咒他生了孩子没屁眼儿。
  两个牧主和我轮流早起为蒋宝富生火。他穿好衣服就领着大家上山干活儿,干到9点再下来吃早饭。
  山上的石头都被土埋着,必须先剥开上层,挖很深才能见到好石头。地表上那些裸露着石头都不能用,风化了。
  外面寒风刺骨,石头坑里却热气腾腾。老蒋绷着脸,抡锤猛砸。其他人也都干得满头大汗,直冒热气。刘福来和大傻边干边互相骂,磨练着嘴皮子,妈呀、姐姐呀、小姨子呀、屁股呀,你来我往,对骂如流。
  大家撬的撬,搬的搬,抬的抬,没人敢偷懒,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稍稍歇一会儿就要挨冻。
  石头堆一天天高起来。
  新年前夕,老蒋从连部汇报工作回来,喜形于色:“哈哈,连里对咱们石头山评价挺高,在全连大会上还专门表扬了咱们。”
  并带来了锡林浩特知青布伦格勒的桃色新闻。他和连里一蒙族女知青睡了觉。因为考虑到都是蒙族,从宽处理,只给了个团内警告处分。
  转眼春节到了。道尔吉劝我:“回连地过年,一个人地在山上不好。我地帮你找地方住。”
  我摇摇头。他的好意我领了,但不想回连。在石头山上过年,虽然苦点,但自由,想干啥就干啥。可回连就成了专政分子,一举一动稍不注意,就有人告到指导员那里。尽管连里有会餐,吃得好,也不想回。乐意和荒山、枯草、石头在一起。它们不会欺负我,监视我,密告我,哪怕啃大饼咸菜,也乐意。
  道尔吉盖着两个得勒,半躺在牛车上。老牧主贡哥勒恭恭敬敬地牵着牛,一步一步走下山。
  老蒋和那几个小青年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衣服,抹了浓浓的香脂,焦急地等着拖拉机。
  临走时,老蒋皱着眉头,轻轻问:“林胡,我老婆坐月子,需要用钱,这月工资你能不能借给我?”
  我的祸福安危都捏在他手心里,怎敢不借?
  他们一走,感到了莫大自由,特别特别舒服。天渐渐昏黑,我往炉子里填了半簸箕牛粪,熊熊的火苗从炉门透出来,把我的黑影映在蒙古包壁上。小米粥的清香从锅里飘出。孤独一人多好哇,没人高你一头,没人专政你,可以为所欲为,作自己这个小天地的主人。
  四周鸦雀无声,能听见自己耳朵里在响。
  春节休息6天。自回连后,头一次有这样长的休息时间。机会难得,我决定修改并誊写给党中央的信。
  那把扫帚就放在行李底下。
  拧开细铁丝,取出草稿,就着煤油灯在膝盖上写起来。包里静极了,偶尔从遥远的地方出来几声寒风的凄厉嘶叫。
  一天,二天,三天……
  改完后,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抄好。初六徒步走到团部,用挂号把信发走。焦急、烦扰了多日的一件事,终于办了。不管有没有用,心里也觉得踏实一点。
  1970年春节就这样度过。
  初七,他们上山,津津乐道谈论着连里的头号新闻——王军医的风流事。他给女的看病,热情得出奇。这是继布伦格勒之后,又一起轰动全连的黄色事件。因为军医是现役军人,有老婆孩子,比知青搞,更具爆炸力。
  杨兰兰是个挺可爱的天津女孩,外号小花猪。来兵团后,嫌脱坯太累,总想找个轻闲工作。她看上了卫生员这个位置,三天两头往卫生室跑。王军医答应推荐她到团部医院学习。一天深夜,上哨时,她去卫生室取暖,军医把她留下了。这样,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发生了许多次关系。
  后来无意中,被人发现,指导员找军医谈话。军医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发誓要重新作人,请求指导员不要张扬出去,给他一个机会。否则实在没脸活了。
  指导员看他可怜,担心真想不开,出事,答应保密,观察一段表现再说。
  可过了一段后,军医仍和杨兰兰干,并导致杨兰兰怀孕。王军医急坏了,让女的骑马狂跑,希图颠流产;给女的吃药打胎;四处找民间偏方……都无济于事。不得已伪称肝炎,让女的回天津流产。杨兰兰到天津做完手术后,父母发现真情,给团里写信追问。这时杨兰兰也回连。王军医又给她出谋划策,让她说是在草原上被一陌生牧民强奸的。
  但这种事哪能糊住指导员那锐利眼睛?
  白发苍苍的刘副政委亲自来七连处理。在全连大会上,副政委严正宣布:“王万平的错误极为严重。他不仅道德败坏,玷污了我军名誉,还编造谣言,诬陷少数民族,在政治上造成了很坏影响。领导指出他的错误后,仍阳奉阴违,拒不悔改。经团党委研究决定开除王万平党籍,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
  最后,刘副政委再次强调:“兵团战士三年以内禁止谈恋爱。这是纪律,一定要遵守。青年人要响应党的号召,晚婚晚恋,不要那么没出息。”
  外表和人的内在真是两回事。王军医表面上看,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说话从不带脏字。平日特别注意军人仪表,无论天气多热,风纪扣都严严系着,帽子也深深戴在头上,遮住了前额,即使在宿舍里也不例外。但他竟想出了栽赃牧民这等狠毒主意。
  刘福来、大傻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一致佩服军医有两手。
  老蒋理了头,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他容光焕发地说:“连里开会又表扬咱石头山了,还给了一筐苹果。”
  他们挑完之后,我和老牧主分了几个又青又小的。
  道尔吉靠在行李上,眯着眼睛叹道:“过年了,海河烟地没有,谁有海河烟,我地苹果换!”
  牧民离开水果,可以活,离开烟卷,却受不了。
  晚上刮起了白毛风。寒流来了。蒙古包里的火早已熄灭,耳朵、鼻头冻得生疼,必须蒙住头睡。道尔吉在昏睡中叽哩咕噜,说着呓语。贡哥勒沙哑地咳嗽着,好像喉管里充满了浓痰。
  “起来!起来!”黑暗中,传来了老蒋的吆喝声。呀,头这么重,这么疼!我打着冷战,穿上衣服,把所有破衣服都穿上,还冻得直哆嗦。头一动就疼得厉害,只好挺着脖子,动作缓慢,不使脑袋受震动。
  “排长,我头特别疼。”
  老蒋见我那么难受,确实是病了,就说:“你休息吧,可能是昨晚上着凉了。”
  “借给”他一个月工资,立竿见影,对我态度好多了。
  寒风呼呼地吹着。天气相当冷,老蒋要是能开恩,宣布休息就好了。可是他一声不吭,收拾着衣服,然后带着大家走到外面上工。
  刘福来听说让我休息,嫉妒地瞪了我一眼。
  把大得勒紧紧地裹在身上,还觉得冷,后腰像贴着块冰,晕乎乎的脑子里塞满了棉絮。外面,北风呼啸,这么冷的天,他们都在凛寒中劳动,我这个反革命怎么能呆得下去?全身软绵绵,一动也不想动。可是休息也休息不好,老有种犯罪感。
  别人都在干活儿,我岂能安心睡觉?脑子里断断续续闪着一个个念头……也是这么寒冷刺骨的冬天,在风雪中,一群衣着褴楼的青年们正奋力挥镐。铁路沿着泥泞冻土向前延伸……伤寒病蔓延,人一个一个死了。终于保尔也病倒,奄奄一息。人们都去上工,破旧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一人,挣扎着站起来,跌倒,又拼力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工地。暴风雪狂吼着,他抡着大镐,靴子露出脚趾头……
  脑子一热,决定上山干活,向保尔学习。为了能撑住,咬着牙吃了一小块干饼。牙一嚼,太阳穴特疼。我把饼泡在热茶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嚼时尽量轻轻,以免震疼脑袋。
  吃完后,慢慢站起,用放炮的旧电线在腰里紧紧缠了儿圈,向山上缓缓走去。
  哎哟,每走一步,脑袋跟挨一棒子似的,震得生疼。来内蒙后,这是第一次重感冒。我轻轻挪着脚步,费了好长时间,才走到山顶。心脏咚咚乱跳,仿佛喝了酒,使劲地喘。
  道尔吉扶钎子,我倚着一块巨石,继续打昨天没打完的炮眼。只一夜人就变得这么虚弱。每打一锤,有气无力,脑袋也震疼一下,耳朵轰轰响。头一低就像掉进大海,天旋地转。叉开脚,靠着石头喘口气,再接着打。
  一锤、两锤……30锤……60锤……每一锤,坚硬的石头就把钎子弹得老高,并“叮”地发出轻脆响声。
  打一锤,头就轰地疼一下,跟挨了一拳。明知头疼,还得咬牙把铁锤举起,砸下去,再挨一拳……再挨一拳……每次道尔吉用炮眼勺儿掏石头未的功夫,是那么美好。我可以趁势休息20来秒钟。全身一动不动倚在石头上真舒服呵。只可惜石头未儿很少,道尔吉三四勺就掏完。
  又接着打。
  头越发昏沉,害怕打着道尔吉的手,集中全副精力盯住钢钎上光亮面……人软弱无力时,很容易打偏,坚持,坚持……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炮眼终于打完了。
  道尔吉盘腿坐在石头上抽烟,蒙古靴、皮得勒上沾满了灰色的石头粉末儿。
  望着那三尺多深的炮眼,感慨万分。人肉看着很软,却能在坚硬的花岗岩上生生砸个窟窿。
  累坏了,我闭着眼,垂着脑袋。道尔吉劝我下山休息。我摇摇头,既然来了,中途再退回去,不太光彩。而且害怕自己休息招来别人嫉妒,没好果子吃。
  歇了一会儿后,又开始往上抱石头。头疼得不敢低,直着脖子蹲下,抱上石头,再直着脖子站起来。踩着碎石,从坑底一步一步走上去。
  动一动好难受呀,真想停下来歇会儿,真想抱块轻的。可是不敢,怕让排长看见,何况你少干,别人就得多干。
  妈的,太阳怎么不往下落呀?
  一趟一趟……带病干活太难熬了。真是活该,不来也没事,谁叫你积极的?现在要是在那个又黑又脏的蒙古包里躺一会儿,就是让我吃一块牛粪也干。唉,这太阳粘在天上了,好混蛋呀!
  一小堆石头搬上去了,又一小堆石块搬上去。真希望自己能累昏过去,快快结束这场痛苦表演。但神智却清醒得很,两条腿沉得几乎挪不动了,却还是不倒下。
  太阳仍那么明亮,高高悬挂,一点不见落。
  数不清的石头一块一块地抱了上来。寒风一缕一缕,老虎舌头般地舔吻着我的面孔,撕得脸很疼。
  太阳哟,求求你了,快点落吧。
  它慢慢地,终于融化成一团红球,垂在了地平线上。
  我竖着耳朵,等着老蒋发话。隔壁的土坑里,传来撬棍噼哩啪啦捅石头的声音。
  老蒋终于大声宣布:“收工,收工。”话音未落,刘福来头一个蹿出石头坑,“哇——”幸福地欢呼着,跳跃着,向蒙古包跑去。大傻、老穆等也都捂着耳朵,或用胳膊挡住脸,撒丫子大跑,紧紧跟随。
  看来不止是我,他们也都盼着这个时刻。
  老蒋的帽耳朵上沾着白霜,快活地眨着眼睛,向我微笑。他一定是很满意我带病坚持工作。受的这一天罪值得!
  我没有马上下山,呆呆地望着西面的天空。
  此时,碰着地平线的太阳变成了一轮廓模糊的血球,透过严寒浸红了西面的天空。鲜红得令人为之一振!给万里寒空带来了一丝暖气。
  突然感到这颗鲜红的血球就像一块青年的热血心肝,挂在寒冷的天边。一滴滴冒着热气的血,浸红了一大片暗淡下去的苍穹,温暖着隆冬草原。可惜那血的热量太微弱,进入寒冷的天空,马上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就是几百万吨鲜血撒上去,也不能使浩瀚的长空温度升高一点。
  空旷凛寒的天空越来越昏暗,红红的血球被地平线一口口地蚕食了,但它扔挣扎着,散发着垂死的光。
  1971年石头山上看见的太阳落山这个场面,我永远也忘不了。
  刺骨的寒风跟刀子一样,我的嘴边、帽子上全挂着白霜。不知为什么,鼻子酸了,眼里干巴巴地涌出两滴泪。
  觉得自己很可怜,病了,连休息都不敢。
  晚上,老蒋直勾勾地盯着我,叹了口气:“唉,听说王连富在三连混得不错,当上了大车班长。一月50来块钱!你呢,却是个这。哼,要是不打架,屁事没有!你说是不是?”他瞪大眼,鼻孔鼓起来准备反驳我。
  我搪塞地点点头,全身上下跟散了架,根本无力说话,昏昏沉沉瘫在毡子上。
  老蒋对着道尔吉说:“嘿呀,咋也不顶,图痛快打架,图个这!多受罪,这辈子算是交待了。”
  道尔吉一声不吭地躺着。他也是图痛快,骂指导员,结果被罢了羊倌。
  蒋宝富掏出小镜子仔细照着,观察着自己脸上皮肤的变化。每天都要照半小时,雷都打不动。
  老蒋攒了一笔钱,刚娶上媳妇,对方就推说病了,回到娘家。有人告诉他,是对方嫌他穷,还嫌他长相难看。急得他团团转,四处搞钱,有点小便宜就占,看见茅坑里有一分钱,也要给捡出来,用水冲干净。
  他的脸瘦长得像猴子,眼睛又圆又亮。惟恐老婆把他给蹬了,寄希望自己脸庞年轻一点,对眼角、额头、嘴边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密切注视,每天都要抹好些妇女用的香脂。好像多抹,能把皮肤抹年轻。他一照小镜子就嘀咕:“这是啥鸡巴地方,原来哪有这些褶子?”
  牧民们吃完饭就睡。晚上7点钟以前我们蒙古包里的人就全躺下了,只剩下老蒋还对着小镜子感叹:“成天喝雪水,就是见老。唉,这回吃大亏喽!”他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说:“小四川,你狗日的别落到我手里,只要落我手里,就有你好日子过。”
  我恍恍惚惚地睡死过去。
  可能是严寒和疲劳的刺激,再加上道尔吉给了我两片解热止痛片。那么重的感冒第二天就好了一半。真高兴,带病干活儿实在太难熬了,再也不想干。
  多少年过去,我始终没忘记那个血色黄昏。
  3月的一天,连里通知老蒋山下回连负责一排工作。皮金生上山接替老蒋当头儿。一听说此讯,正对着小镜子发愁的老蒋一下子容光焕发,异常麻利地收拾行李。
  “你们继续在这儿锻炼,好好干,争取早日回连。”
  临走时,他很亲热地向我点点头,算是告别。自借他一个月工资后,对我态度明显好转,几次向连部汇报我表现不错。
  他多高兴哇,劳改了一冬天,又下山当排长去了。
  而我的监督改造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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