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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等待处理


  一次,在上厕所的路上,遇见了方处长。
  他温和地对我说:“林胡,我们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吗?”
  “方处长,可别给我打成反革命呀!”
  “要相信党,相信组织。你呀,还得注意点卫生,一定要天天洗个脸!年轻人么,应该利索一点。”他又对站在旁边的哨兵说:“以后,可以每天带他们出来放放风,晒晒太阳。”
  “方处长,那再见了。”
  “再见。”他微笑着向我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很有点恋恋不舍。
  方处长走后,我一遍一遍回忆自己交待的问题,对于他们的每一条指控,自己都有两条、三条的反驳理由。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事。根据方处长对我的态度,估计最后处理不会太重。他对我比对任长发好多了。任长发告诉我,方处长曾几次拍着桌子训他,非要他承认说反动话是有人唆使的。还说他“不老实,不如林胡态度好。”
  我的精神又渐渐恢复了元气,不再眷恋与雷厦的友谊。对于与你划清界限的人,不管他多有魄力,骨头多硬,也只好任由他去。很后悔不该在方处长面前流了那么些泪,值得吗?如果母亲知道,又该说我同性恋了。
  天天给锁在小屋里,实在憋得难受。方处长说过让给我们放放风,但赵干事根本不理那茬儿。不过兵团的土监牢也有几个好处:首先能吃饱,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在海淀分局时,一天只给两窝头,把我饿昏过两次;土牢房的哨兵还挺有人情味儿,比正规监狱中的看守和气;土牢房也不像看守所与世完全隔绝,能透过窗户看见外面自由自在的人和景物,而海淀看守所的两道高墙,让你除了电网,一小块蓝天,什么也看不见。
  为保持住胳膊粗壮有力,我坚持每天做50个俯卧撑,单腿蹲立左右各30,有时还和任长发撞拐、摔跤。
  天气很热了。为减少上厕所的次数,哨兵总是限制我们去打水。这些站岗的积极劲儿过去,经常不在。我们叫门不开,只好在屋里解小便。结果臊气熏天,哨兵更不爱靠近。这倒好,可以想干啥就干啥。
  任长发让我教他摔跤。在浊臭的空气里,俩人光着大膀子搅成一团,噼哩啪啦,用力撕扭,喘着粗气……扔腿入裆,躬身甩脸,屁股贴紧,后挑……摔得昏天暗地。这在正规牢房里不可想象,在我们兵团牢房却能天天享受。
  外面的兵团战士整天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儿,常常羡慕地望着我们这关在小屋里的犯人。
  严曙走后,还曾关过一个林西包工队的头头。又黄又瘦,有两颗大金牙,全身土气,却梳个大背头,天天照小镜子梳。是个拈花惹草的老手,能在林西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搞一个女人,百发百中,从没空手出来过。我好奇怪,这么一个又土又俗的瘦猴,还有这等天才?他是因为给兵团战士介绍对象,后来自己又跟对象谈起来,而抓到小牢房里审查。最后赶回老家。
  十连统计小乌拉塔也给关了进来,罪名是强奸幼女。
  小乌拉塔哭丧着脸说:“根本不是强奸,她自己让我干的。唉呀呀,也不是幼女。16岁了,还是幼女?牧民里这种事多了。搞七八个,十来个的有的是……”
  任长发笑嘻嘻问:“你到底搞了几个?”
  他眨眨眼,尴尬他说:“6个。”
  “够可以的呀。”
  “这算什么?牧民里还有搞30几个的呢,为什么不抓?”
  任长发缠着让他讲搞破鞋的细节。小乌拉塔很尊严地拒绝。他不像林西的那位瘦黄脸儿,爱津津有味地谈细节。
  为解闷儿,熬时间,我和任长发做了一副象棋。棋子是用叠成小方块的手纸做的。刚开始我总赢,下5盘赢5盘。但任长发年轻,脑子快,肯用心学,棋艺见长,很快就和我不相上下。他吃车时,眼睛故意看着别处的棋子,装成苦苦思索的样子。等吃了后,得意忘形,又是哼“沙家浜”,又是咽唾沫。小乌拉塔还老给他支嘴。
  一次连着下了7盘。我记得输了4盘,他却说我输了5盘。我们就吵起来。
  “4盘!”
  “5盘!”
  “别瞎吹了,明明4盘!”
  “想赢就明说,别玩儿这个!”
  “你别跟我玩儿这个!”
  “赖哟,赖哟!”
  “你才赖呢。”
  最后他咧着嘴,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臭棋篓子!没羞!没羞!赖哟,赖哟!”还用手在脸上划,吐着长舌头。
  实在把我气坏了,一扬手抽了他一嘴巴。他脸刷白,发疯般地冲过来,嘴里嚷道:“小王八蛋的,现在不是那会儿了!”抡起水壶就砸。
  我们嘁哩哐啷打起来。揪头发、抓脸、拧胳膊、砸鼻梁骨……跟野狗打架一样低声咆哮。光着大膀子的两堆白肉绞成一团,喘着粗气,骂着粗话。小乌拉塔吓得不敢靠前。
  最后,我好不容易用卸臂按住了他。他在底下破口大骂:“操你小妈妈的,这不是那会儿了!”死命挣扎。直到哨兵冲进来,给我两枪托,才拆开。
  方处长走后,任长发也很乐观。觉得自己是一时气话,不算个啥事。腰也直了,气也粗了,敢跟我顶着干。
  第二天,赵干事又把我叫去,骂道:“我看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硬着头皮等他给上背铐。出乎意料,他却没上,只是训了我一顿,让我好生兴奋,觉得这是一个信号,肯定是上面有从轻处理我的精神了!
  凭着方处长对我的态度,感觉形势不错。
  长时间给监禁小屋,人的心理发生变化,特别易怒。常为一点小事就想跟人打架,不动动手,心里这股火就发泄不出来,好像几天没拉屎,憋得难受。
  有一次,一天津小玩闹,老扒窗户看。他大黑个子,穿着花衬衫,留着长头发,匪里匪气。
  我对他说:“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我看你脑袋,瞧你那揍性!”
  “滚蛋!”
  “别操你妈了!反革命,打你逼孩的,信吗?”说着就朝我啐了一口,幸亏窗户上有木板,挡住了大部分,只有零星星的几点飞到脸上。
  “你小子叫什么?等我出去后再说,”
  “打你逼孩的,信吗?哥儿们豁出去给你盒儿钱了!”
  “滚蛋!”
  他从附近找来一根木棍,朝窗里猛戳,嘴里嚷道:“少跟哥儿们炸刺儿,哥儿们是洗手不干的了。让你俩管富裕!”后来哨兵把他劝走。
  我朝他的背影喊道:“滚蛋!”
  打架不仅能理气宽胸,清肺祛火,还能使时间过得快一点。吃,喝,睡全固定在10平米的空间,6步就走到头,吸进肺里的是早已呼吸十几万次的废旧空气,生活天天都一模一样,只有打一架才能增添点色彩,丰富和充实生活,很娱乐。还特能转移对时间的注意力。吵一架,这上午过去的飞快;打一仗更快,因为一潭死水的牢房生活中有了波澜起伏,日子比较好熬。
  7月份后,我们天天被持枪的看守押着去干活儿。扔笆泥、挖地、堆煤、掏厕所、扫团部大街……凡是没人愿干的活儿,就让我们去干。团部个儿不大,只几天,整个团部大人小孩都认识了我们这3个犯人。没办法,输面儿就输面儿,出来干活儿总比在小牢房里囚着强。
  累了一天后,晚上睡觉香极了,再也不吵架。哨兵们嫉妒得咬牙切齿:“你们真福气啊。睡觉有人站岗,吃饭有专人送,上厕所都他妈有警卫,赶上一个高干了。”
  原场里的领导干部,仍然天天排着队去干活儿。尽管1969年夏,内蒙革委会已通知为“内人党”彻底平反,可下面执行起来,需要时间。直到1970年夏,巴颜孟和牧场的“内人党”依旧半天劳动,半天学习与交待。
  没挨过整的人很难体会挨整的难受劲儿。过去自己曾积极参加挖肃,把老蒙都看成坏蛋,瞎折腾半天,自己也给折腾进小牢房里。这真是整人必害己,活该。
  一种发自内心的悔恨,使我对这些垂头丧气,形容枯槁的审查对象萌发了恻隐之情。天天早晨,他们灰溜溜排成一行,从我们窗前鱼贯而过。每个人都低着头,穿得破破烂烂,像一群被俘的土匪。联想到那次抄牧主,也有些内疚:打贡哥勒实在过分,牧主怎么了,牧主也是人,不能像牲口一样地抽。
  有一次,我们3个扫团政治处的院子时,真的碰上贡哥勒了。他是办什么事来。我向他笑着说:“奇赛诺”(你好)。贡哥勒认出了我,拘谨地露出笑容:“赛诺,赛诺,”寒暄了一两句就走了。
  不一会儿,赵干事从屋里疾步走出,追上贡哥勒问:“嘿,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贡哥勒不知所措。
  “他是犯人你知道不知道?也想蹲几天哇?真是胆大包天!”赵干事喝斥道。
  老头儿陪着笑脸,频频点头认错,我心里很难受。
  各种痛苦中,最大的痛苦还是韦小立。
  我知道自己所初恋的那个姑娘远远地离开了我。一打三反把我和她永远隔开了,那封呕心沥血写的信被上了纲,当成了罪证放进了我的档案。
  一想起她,就心痛如绞,痛得不敢想。曾暗暗希望能在梦里与她见面。如果这样,可能还和她有点缘,盼啊,盼啊,几个月来,始终没有梦见过她。
  这天夜里,我终于在辽阔的星空中与她见面了。
  她婷婷玉立在黑暗中,面色略显苍白。两只湿润的眼睛水汪汪的,可能含着泪。她的短脖子变长了,特别优美贴切;那鲜嫩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要跟我说话;她的脸庞在皎洁的月光下,大理石般洁白。
  我从没见过这样纯洁,这样秀美的少女。连那五脏六腑都被好像清洌的泉水洗过,散发着动人的清香。一团神圣的白云在她身边缭绕,一会儿被黑暗遮住,一会儿又从黑暗中显现。银河围着她飘舞,日月星辰在她身后旋转……在黑与白的交相辉映中,她凝视着我。
  我的心咚咚跳着,不敢靠前,害怕自己吐出的臭气玷污了她。可惜光线太弱,模模糊糊,始终看不清藏在她眼睛后面的真实情感。
  又悲又喜,又甜又苦,正在琢磨这是不是梦时,猛地惊醒,眼前是一片黑暗。
  唉呀,真是个梦!
  时值半夜,四周寂静如坟。伸手不见五指。我像被活埋地下的人苏醒过来,倍感恐惧。黑暗紧紧压着我,挤着我,脖子扼住,要憋死喽,肋骨要压断喽,粪便要压出来喽!难过得想嚎,却嚎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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