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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抵达内蒙


  1968年11月底。
  从张家口下了火车,我们沿着一望无际的公路向北徒步行进。自大串联后,养成了扒车的习惯,能蹭就蹭,不能蹭就步行,反正这是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大方向绝对正确,自信凭我们的本事,早晚能截个车。
  从张家口走到张北80里地。出了张北,就到了坝上,即所谓内蒙古高原,气候明显见冷。我们4人都戴着50年代的蓝棉帽,放下了帽耳朵,帽耳朵边上沾着白霜。塞外荒野,名不虚传。沿着从张北到宝昌的一条崎岖不平的砂土公路,四周是荒寒的土地,破旧的农房,光秃秃的山坡,人烟稀少。
  我们背着背包,顶着严寒跋涉。公路弯弯曲曲,没有尽头。沿途汽车也零零星星,没几辆。好,身后终于传来汽车声,雷厦挥动着双手,站在路中央。解放卡车跑到跟前,只好停下。
  司机不耐烦他说:“你不要命啦?”
  “同志,拉我们一截吧。”雷厦不卑不亢地喊,走到驾驶室前。
  “不拉。”
  那司机趁机加大油门,卡车狂吼着开走。我们只好狠狠地向远去的卡车吐着吐沫,臭骂这王八蛋司机,继续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着。
  四野茫茫,天空阴霾,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凛冽的寒风,稀零零的雪花,伴随着我们。
  晚上,我们住在路边的一个车马大店。里面昏暗、肮脏、简陋。
  在伙房里,我们围坐着,头一次吃着莜面饸饹。那伙房的地上堆着柴禾,乌黑的房顶,乌黑的墙,乌黑的锅盖。
  雷厦咬着牙吃莜面饸饹。据说,这是当地人过节才吃的饭。被认为是对我们的款待,可是那股棕油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金刚偷偷对大家说:“厕所的味儿大得出奇。好可怕!能呛你一跟头。”
  果然,大车店的厕所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样,那是在一个深坑上架块有茅坑的木板。木板要是塌了,人就会掉到粪坑里。下面的粪橛子冻成了一个个宝塔般的冰柱,散发着刺鼻的羊膻味儿。这还是冬天,夏天就可想而知。
  晚上,我们睡在了一张大炕上。静静听着大车老板子吹牛、抬杠、聊老娘儿们。
  金刚担忧地问:“如果当地不要我们怎么办?听说那地方已经停止接受知青了。”
  “我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他们应该欢迎。”雷厦充满信心。
  “可是人家不要你,也有人家的理由。我不相信全国这么大,谁去了他们都会要。”
  “别瞎发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说。
  “把达以地,把达以地……”金刚反复背着刚学来的蒙语。
  山顶认真地看着《养马学》。
  雷厦沉思道:“明天,我们一定设法截个车。在大草原上,上百里没人烟,不能像串联时那样徒步走,否则非得给你冻死。”
  ……
  夜晚,只听见外面,那凄厉的寒风在嘶叫。我们互相挤着,一股劣等烟、羊皮袄、莜面的混合气味把我们送入梦乡。
  次日,在漫长的公路上,继续向北行进。
  截了一辆又一辆的车,碰了一个又一个的钉子。雷厦的社交能力没比,最能拉下脸求人,最能忍受脸面上的屈辱。截车也是个本事,雷厦敢大大方方站在路中央一趟一趟地截,手舞足蹈地呼喊,叔叔大爷地猛叫……我却胆子小,害羞,怕挨干。
  终于,顽强的雷厦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截停了一辆车。这位老司机被感动了。
  “老同志,拉我们一截吧。我们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从张家口走到这儿,已经走了3天。很累很累,真的,请搭我们一截吧!”
  “你们从张家口走到这儿?”老司机很有点惊讶。
  “还骗你?”雷厦那张漂亮的脸给冻得像红萝卜一样。
  “快上车吧。”
  我们4个人欢笑着,像小鸟一样地爬上了车。这辆挂着篷布的卡车在草原上颠簸着,一口气把我们拉到了锡林浩特。
  街上刷着醒目的大标语:“深挖猛揭锡盟内人党的盖子!”、“彻底肃清以乌兰夫为首的一小撮内人党分子!”、“挖肃是内蒙当前斗争的大方向!”、“高万宝扎布罪该万死!”
  我们是私自跑来的,先要得到盟知青办的批准,才能合法下牧区。晚上暂住在锡林郭勒盟中学。
  在盟安置办公室,山顶刻的假公章发挥了威力。

  内蒙锡盟有关部门:
  兹介绍我校学生林胡、雷厦、吴山顶、金刚4人前去联系插队落户事宜,请予接洽。
            北京四十七中革委会1968年11月7日


  办事员认真地看完了介绍信,一点也没怀疑它是假的,慢条斯理说:“真是很抱歉了,我们锡盟的安置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没有力量再接收。”
  “可事实上,仍有很多地方缺人。”
  “是缺人,我们这儿来个两万三万的还缺,但关键是经费问题。没有经费,你让我怎么安置?一个知青的安家费是450,我们这地方已经接受了4000多,实在没有能力再接收,早已超过了预算。”
  这办事员眼睛很大,炯炯有神,手洗得白白净净,态度坚决,毫无通融余地。
  我们失望而归。次日又到盟安办,和这个办事员软磨硬蹭。
  “董大叔,求求你了,收下我们吧!”雷厦央求着。
  “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您帮帮忙,完全符合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金刚。
  “我也不反对你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可以找一个愿意接收你们的地方,但我就是没钱安置你们。没有安家费你们干不干?”
  我们4人面面相觑。
  “哼,安置一个人,要花钱的。”
  “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应该支持,想想办法嘛!”我生硬他说。
  “唉!
  那办事员瞥了我一眼:“真没法办这个事。上面已经说了,停止接受知青。你们要有意见可以找领导去。”
  夜晚,我们在盟中宿舍研究对策。
  我很担忧:“咱们得赶紧想办法,每人带的钱都不多,整天下饭馆最多能坚持一个礼拜。”锡林浩特的饭馆邪贵,最贱的菜也六七毛一盘。
  吴山顶的眼珠闪了闪:“听说盟军分区赵司令员的儿子就在这儿上学,我们和他儿子套套近乎,想想办法通过赵司令员取得批准。”
  雷厦想了一着妙计:“我们最好每人写份血书,面呈给司令员,保准成功。”
  “对,好主意!”我高兴地说。
  山顶说:“我负责跟他儿子联络。”
  次日,山顶真找到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小孩眉清目秀,文文静静,身穿一身干净的军装,一看就是部队干部子弟。
  “小鬼儿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交个朋友吧。”
  山顶很热情地送给他了一个大主席像章,有墨水瓶那么个儿,作工讲究,孩子异常喜悦地看着,一下子就被我们征服了。
  “嘿,你们这儿跳不跳忠字舞?”
  “不跳。”孩子腼腆他说。
  “看过老太太跳忠字舞吗?特神,来,我给你表演一下。”
  山顶认认真真地学着小脚老太太跳了一段忠字舞,手舞足蹈,装着罗锅、瘪嘴,八字步、颤颤巍巍,把那孩子逗笑了。真没看出来山顶挺有表演天才。
  “小鬼儿头,你爸爸晚上在家吧?”
  “平时都在家,有时候去开会。”
  “好,那我们要到你家去,到时候你得给我们开门,引见你爸爸。”
  “没问题。”
  “给我们说点好话啊,让你爸批我们下牧区插队。”
  “行。”
  ……
  晚上,在盟中杂乱的男生宿舍,我们开始准备血书。
  割!打起仗来,命都可以牺牲,还在乎这点血。我拿起一把电工刀,给自己的左手指来了一下,血汩汩冒出,用手指沾着血写道:“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保卫和建设祖国边疆的事业,请接收我们吧!”字迹歪歪扭扭。
  每人都用这把刀割破手指,写了自己憋在心中最想说的几句话。
  自然,给自己肉上割一口子不是多困难的事,青年人喜欢干点拔刀见血的举动。不过这毕竟不是割猪肉,是要划开自己身上的一块皮。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盟军分区的大院,找到了赵司令员的家。
  那小鬼头儿很热情地打开了门,把我们带到他父亲面前。
  “啊,你们都是北京来的红卫兵,欢迎欢迎。”
  我们坐下后,由雷厦开讲:“赵司令员,我们从心眼儿里喜欢内蒙这块土地,真心地想来这儿插队落户,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但盟安办却以没经费为理由,拒绝接收我们。现在我们身上的钱很少,坚持不了几天,就要没饭吃了。希望您能批示有关单位接收我们。这是我们写的血书。”
  看见4张血迹斑斑的信,赵司令员感动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反对你们这样干。你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内蒙草原,精神可佳,我们当然要支持,完全支持!”他马上掏出钢笔,在我们的一份血书上批示:“请盟安办予以安置。”
  赵司令员很和气,没架子,面貌端正,跟他的小鬼头儿子一样,给我们留下了美好印象。
  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成功。盟安办把我们分配到西乌旗巴颜孟和牧场。
  哈哈,我们总算不会再灰溜溜地折回北京了,像姜傻子那样,(他们几个计划步行到西藏,最后连河北都没出,就被民兵给抓住,灰溜溜地又回来。)
  巴颜孟和牧场位于西乌旗东北方向200里。场部的荒凉破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一个县团级单位不过是两排土坯房,另加几排地窝子,远远不如内地的一个生产队。场部办公室是全牧场惟一的砖房。小卖部只有一间屋大,来买东西的牧民稀稀零零。货更是少得可怜,连点儿当地产的黑糖块都是好东西,被牧民互相转告,抢着买。
  印象最深的那个群众专政大院:一大马厩里面挖了一排地窝子,关着40来个牛鬼蛇神,什么“内人党”、“叛国分子”、“反革命”、“破鞋”“反动喇嘛”……应有尽有。每天,他们排着队,低着头,默默去上工。
  场部领导原想给我们分到三连,说是纯农业队,离场部近,住房子,生活条件比较好。我们一听就急了。要到农业队,大老远来内蒙干什么?坚决要求到牧业队,并要到离场部最远的地方。于是就把我们分到了额仁淖尔,即七连。
  在住招待所期间,我们常偷骑牧民拴在木桩上的马,拔一蹦子,让马流一身汗,可没少挨骂。牧民们埋怨道:冬天的马,流一层汗,掉一层膘儿。
  下牧区最大好处是可以狠狠过一把骑马瘾。
  几天后,赶大车的老姬头拉着我们到七连的东河,一个在场部东北40里的更加荒凉的地方。
  马车像个小蚂蚁,在茫无涯际的、原上移动。赶车的老姬头嘴里得得得不停地唠叨:“唉呀,这儿不穿皮裤可不行,棉的再厚也不顶!”老姬头身穿皮得勒,蜡黄脸,有几根稀疏的胡子,像个土匪,搂着大鞭杆:“你们出门可得小心,千万别迷了路,冬天要是迷了路你就等死吧。这地方年年都有冻死人的,哼,牧民多经冻哇,可鼻子耳朵照样给冻掉。哈哈,白毛风要是来了,伸出胳膊都看不见。不是吓唬你们,咱这地方,六月天还冻死过人呢!”
  老姬头的这些话听了很好玩儿,更令人对草原有一种敬畏。
  冬季的草原灰蒙蒙的。埋没在积雪下面的野草稀稀拉拉,露出一点枯黄草尖,僵僵仁立。偶有一堆牲畜的白骨散落在冰雪之中。纵目远眺,四面都是一望无际,只有大车道弯弯曲曲伸向天边。
  草原大辽阔了,辽阔得让人心里空虚,让人全身震骇。面对草原,最狂妄自大的人也会感到自己生命的渺小,微若尘埃。最让人怵的是如此空旷的漠漠大野却寂然无声,静得掉在地上一根草都能听见。
  白皑皑,光秃秃,平坦坦,苍茫茫。
  这就是草原,没有那种精致典雅的秀媚,以原始般的粗犷和莽苍屹立在人们面前。在北京是绝对看不到这种景色的,地地道道的未被雕琢的自然美,辐射着严酷的寒光。
  我们坐在大车上,每人都盖着好几张羊皮,腿还是给冻僵。浩瀚的锡林郭勒草原啊,你真的是这样冷酷、粗野、荒凉吗?
  “新的生活开始了!”雷厦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们是好样的,从没路的地方,硬闯出了一条路。”金刚轻轻说。
  “嘶,好冷啊!”我给冻得缩着脖子。
  哈哈,我们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内蒙落下了脚。
  万岁!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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