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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伤疤的桥工不是好桥工 ——题记 一 吴远岚一脚踏进夜色,没有回头。 雷雨洗亮的心头一道彩虹凌空而起。他轻轻地走上去没有懊丧没有怒气。他觉得自己依然年轻依然雄心勃勃明天依然美好。他情不自禁他飘飘欲仙。他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目光:她的目光含情脉脉的目光乞求期待的目光泪汪汪大海一样的目光。他一下子栽进了大海蔚蓝的大海咸涩的大海怒吼的大海。他拍打的双手突然触摸到另一种笑声另一种目光。他发现王小九紧紧地跟在身后他感到好冷好冷…… 吴远岚把皮箱换给左手,右手将西服领子竖起来,而后横抱在胸前。他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仲秋之夜竟如此寒冷? 身前是黑夜,身后还是黑夜。什么彩虹什么目光什么王小九,活见鬼!其实,吴远岚好想回头看看的。但他是个男人,是个固执的男人,他不喜欢婆婆妈妈小家子气。稀疏的星星和一弯新月高悬在天穹。青山依然是青山,碧水依然在荡漾,只是吴远岚看不见,在这深沉的午夜。远方的_种轰鸣依稀可辨。吴远岚知道这是青山之间,流水之上的L江大桥工地的钻机声。这声音太熟悉了。这声音使他兴奋,也使他心碎。 皮鞋踩得黑夜达达响。离开L市的火车下午就有好几趟,吴远岚完全没有必要走在深更半夜。为什么偏要这时走呢?也许天知地知,可吴远岚却不知道。 二 汽笛一声长鸣,东方红13号轮象个老顽童,抛出千朵雪莲,而后嘻皮笑脸地打个圈,驶向迷蒙的远方。一群江鸥象是送行的亲朋,依恋地跟在船尾。 这是八十年代初叶的一个夏天。 李良和同学们倚着栏杆,将一把一把的汗珠甩向江城,还给江城——哪里来哪里去。到底年轻,且马上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使得他们非常活跃,并不觉得火炉一样的江城,热得要命。 夕阳中的长江大桥雄伟壮观。正在修复的黄鹤楼和蛇山电视塔,一个将旅客引向白云黄鹤的传说,一个则把旅客的目光拨高到现代文明的新境界。李良他们到底是从桥校出来的,谈起长江大桥来俨然是大学士专家的,没有一般旅客对大桥的神秘感,更不是小心翼翼的,怕说错了掉底子。他们轻松随意地藏否好恶。李良说,桥址的确不错。胖子王大鹏摇头晃脑,造型一般,跨度也不大,不如国外的桥气派。胖子的老对手眼镜王小飞用食指顶了顶高度近视镜,这叫朴素。美的一种。这时,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接住王小飞的话茬,不,是含蓄。君子藏器,藏而不露。桥学也是人学嘛。大鹏则挺认真地反驳,算了吧,别自欺欺人了。穷酸,李良说,我以后专搞桥梁美学研究算了。大鹏又说,那是纸上谈兵。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一切都只能望水兴叹!据说北岸的墩子在下沉,是不是?没有人家苏联是不行的。 大鹏的话没有人反对,他们听老师讲过这些。不过,苏联到底帮了多大的忙,他们还是不太清楚的。这时,王大鹏又用一个新问题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唉,当时那样摆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大鹏说的是长江大桥通车时,突然左右晃动起来的事。当时人心惶惶,好在仅仅一次而已,以后没有发生过。不过,这个迷,至今尚未破解。也有人听说上海的一位桥梁专家已有结论,但不知是否属实。这时,王小飞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你可以去请教你苏联“干爹”嘛。这下激怒了王大鹏,去你妈的!典型的阿Q,外强中干!大家见胖子唾沫四溅的,都笑了。李良懒得插嘴。不过,他以为胖子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他看过一本资料,长江大桥原设计方案有几种,有的桥头堡设计得象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气派典雅,可惜没有采用。这大概与建国初期,百业待兴,而经济薄弱等因素有关吧。 夜里,李良遥望着暗蓝的天空,星星们对着他眨巴着小眼。李良想起了也许还在稻场劳作的父母。他没有辜负父辈的希望,终于逃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而且,在李村他是第一个考出来的,多少有点光耀祖宗(村里人都说他家祖坟埋得好)。现在,只等有一天他混出了脸面,再衣锦还乡,让父母兄弟也分享一点幸福。 还有一件使李良高兴的事,就是他分配去的G江大桥工地,有一位他认识的老乡——吴远岚。他和吴远岚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家住前后村,可说是地道的老乡了。出门在外,老乡就是朋友。一百个朋友不多,大家可以相互关照。而且,吴远岚在他的心目中,近乎偶像,已崇拜多年。他刚进镇中学时,毛主席去逝,学校举行追掉会。吴远岚在一片痛哭声中,代表全校一千多名学生致悼词。能在这样大的场合出风头,李良羡慕极了。从此,吴远岚的名字便刻在他心里了。 后来,学校举行学习竞赛,吴远岚获了三个第一。学校每次开大会,吴远岚便走上会台,代表学生发言,真是红得发紫,学生们对他刮目相看。更有甚者,当时学生中传言吴远岚在谈恋爱并和校外的人打架。可是校方根本不相信,校长大人还在大会上,模仿一个伟人说,吴远岚同学办事,我们放心。这自然给吴远岚蒙上了一层神密的面纱,学生们则更是敬畏他了。 还有一件怪事,即高考的前几个月,吴远岚突然失踪了。李良考上桥校后,才听老师说,吴远岚并非失踪,而是因病休学。因掉课太多,高考成绩不理想,也是上的桥校。李良曾一度为吴远岚惋惜,不过,很快又以为有意思:吴远岚那样的高材生,也只考上桥校,看来自己还不算倒霉的了。能与自己崇拜的人读同一所学校,也算是一件幸事。 李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两岸的灯火时隐时现,闪闪烁烁。李良以期待的目光眺望着前方。 三 那天,吴远岚没有进候车室,而是从侧门提前进站台。他不喜欢人多嘈杂,何况此时。他想静静地呆一会儿,“冷处理”一下。此时,他终于相信了人们太说的那句话:人活着不容易! 走之前,他想悄悄去江边走走,去工地瞧瞧,那里的一沙一石,单调而有节奏的钻机声,都使他难以忘怀。他说过,这里是他的爱情和事业的崛起地,他那颗受伤的心,流浪的心在这里得到了爱抚。不过,他没有去,他怕同事们看破他的心思。 该忘记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忘记,该痛苦的永远不会不痛苦。吴远岚想到了小群(这个该死的女人!),不,他是想到了那支歌,那支他写的词她谱的曲的歌——《青山遮不住》。虽然是一时即兴之作,但也徘侧缠绵。更使他惊讶不已的是,那个烈性女人,竟然唱得令人柔肠寸断。他发现最刚烈的女人,也是最温柔的女人。 风儿也轻轻, 云儿也轻轻。 青山遮不住, 明月照离人。 …… 吴远岚掐断思绪的翅膀,他不愿多想这些。他想到了即将去的H江大桥工地。据说李良已是技术主管了。世事真难逆料。当初,是他吴远岚带着小老乡李良见习的,现在反而要跟着他干活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不过,他还是真心希望李良能混出个名堂的。他发现李良很能混,不象自己那样固执,那样多肝火……火车来了。吴远岚提起皮箱低低地说,别了,L市!别了…… 四 李良洗漱完毕,买了个馒头就去工地了。来桥处三年了,李良已是正格的桥梁技术员了。今日,工地也无大事,可以不去的。只是余英她们钢筋班在工地扎墩身钢筋,或者说只为了看看余英,他只好忍痛割爱,舍弃懒觉了。 余英是技术室余主管的姑娘,人才不错,李良一见心热。虽不敢有轻浮之举,却不乏溢美之词。一日不见,如若三秋。如此挂了一年“眼科”余英时冷时热,并不给他一颗定心丹。 余英不是不明白李良的心思,只因为她心里已有一个小伙子——装吊工张启思。张启思是同余英一起参加工作的。其时,在新工培训班中,两人便萌发了爱的幼芽。十七、八岁的少女,心思单纯而微妙。她们不看重学识,不看重地位,甚至金钱,只要小伙子潇洒,只要小伙子说“我爱你”,她们便会奉献一颗颗芳心,她们就会疯吻长满青春豆的脸……李良不相信这些。他也知道张启思这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当他把自己和张启思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时,他便可怜这个癞蛤蟆装吊工了。他以为在这追求知识的年代,他和张启思不可同日而语。他以为张启思是自作多情,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事实并非这样。因为他迟到了一迟到了就只能扮演悲剧的角色。 事物总是在变化着,发展着的。李良没有料到张启思考取了职大,他还真的有些担心,怕闹出个三角恋来。 其实,李良又错了。就在张启思走后不久,余英扑向了他的怀里。事情是这样的,张启思去上学后,给余英写了一封信,说学习紧张,暂时不要往来(包括书信),余英不是“三八”,她知道她捧出的心被弹了回来。她是不甘寂寞的,她要给他一个闪电式的回击,让他明白他在她心里是可有可无的。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爱抚,需要脸面。于是,李良成了垂手即得的猎物。而李良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真的交上了桃花运。 李良爬上墩身模板,余英正在扎钢筋。一个姑娘见李良来了,便逗余英,余英,保驾的来了!余英说,去你的!然后抬头看李良,目光很柔和很多情。李良冲她笑,相对无言,真是无声胜有声,情意可掬。这时,老班长说,李工(工地上是不喊技术员的,凡是技术室的统统冠之为“工”,这是互相尊重。如果是对你不感冒,认为你没有用,则会直呼其名了。当然,也有可能送你一个不大雅观的绰号,或者干脆省略为“喂”),你是来看钢筋,还是来看余英呀?模板内笑声盈盈。余英说,老班长,瞎说什么呀!李良也红着脸说,老班长喜欢幽默嘛!老班长又说,余英,还没有过门,就不认娘家人了啊?余英急得用钢筋钩敲打钢筋,老班长,你该死也!老班长笑呵呵地说,是该死是该死,老不管少事么!又是一阵疯笑。李良见一处的保护层不合格,便说,老班长,这里是不是太大了?一个小伙子说,寸把不过问,大桥的老规矩!李良说,可以搞好的还是搞好点好。老班长没吭气,走过去将钢筋往外使劲敲打。 李良的额头已沁出汁珠来。模板里面很闷,且布满了钢筋,人只能小心翼翼穿插而行。不然,就会划破脸皮和手脚。李良抬头看着一镜天空,十月的天又高又亮。一朵白云闲卧在蓝蓝的湖畔,象一只温顺的小山羊。看看这满身锈迹的钢筋工们,李良心想,这三寸铁钩不好拿呵! 有几只大鸟贴着明净的天空,一动不动。而一群大雁却唱着思乡曲向南飞去。一打一打的心事象流云一样掠过李良的心空。他想到了刚调往L江大桥工地的吴远岚。 刚来桥处时,李良发现吴远岚已不是中学时代白净斯文的吴远岚了。吴远岚高颀的个子,清瘦的脸轮廓分明,几经风霜后,显得格外刚毅。他很注重衣著,风度翩翩的。听说他来桥处报到的第三天,就有一位大胆的姑娘慕名拜访。李良还发现一些干部职工对吴远岚颇有微词,什么骄傲自大呀,什么孤芳自赏呀,还有工作态度不端正云云。不过,这些并没有在李良心里留下阴影。少年的心中竖立的形象是很难推倒的。再说,跟吴远岚见习时,得到了很多关照,也学会了许多新知识。只是,这次“母河事件”,着实给他敲了一次警钟。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李良陷入了深思。吴远岚业务过硬,为人刚正不阿,自然无可厚非。他想超凡脱俗,不与当官者为伍的处世之道,李良则不以为然。古人云,有道无术不兴,有术无道不长。那么,二者兼而备之,何如?李良思之再三,想闯出一条崭新的路来。 所谓“母河事件”是这么回事:去年春夏之际,吴远岚,李良和另外两位朋友出去打猎。路上,吴远岚心血来潮,提出办一个音乐沙龙。话一出口,大家都附和。年龄人性情急躁,说办就办。他们躺在江堤上,计议着如何办沙龙。 大江东江,朗颂着一首千古绝唱。白香山的一篇《琵琶行》,逗得许多不识愁之味的青年在这江畔指指点点;望江楼的遗址堆积着行人的遐思和长叹。宋江是走进了历史,琵琶女是走进了历史,而陶翁隐居的南山还在。含鄱口领略旭日东升的壮观,三叠泉晨示诗人李白的豪迈。五老峰品味哲人打坐的韵情……在这壮丽神奇的大好河山中,人们应该生活得幸福美满,在这壮丽神奇的国土上,能亲手抹上一道彩虹,吴远岚、李良们感到无比骄傲。多思的年华怎能不多思呢?他们在明媚的阳光中憧憬着,编织着,《母河沙龙》诞生了!一部青春的交响乐诞生了! 《母河沙龙》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吴远岚他们欣慰地笑了。虽然是一本稚嫩的小册子,但毕竟是吐出了自己的心声。或歌咏爱情或赞美故土或怀念家乡,抒情言志,质朴可亲。吴远岚还写了创刊词,指出办刊的宗旨就是提供一块抒发真挚憎感的园地。 每周的聚会也是越来越带劲。他们弹的弹,唱的唱,跳的跳,他们要甩掉疲劳和烦恼。不久,又有王小飞,余英和王蔷参加。余英的舞跳得好,王蔷的金嗓子,王小飞则能弹能唱。他们轮流作东,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他们就会把青春淋漓尽致地唱出来跳出来弹出来。 一天,团委书记王小九让王小飞传话给吴远岚,说是有几位想参加沙龙,还说最好同团委一起搞,改《母河沙龙》为《江河之音》。吴远岚答应了,只是表示他不再参加。李良几位一听,也说不参加。这样,王小九们就没有参入,也未办《江河之音》。而《母河沙龙》却是大难临头,在劫难逃。王小九并非一定要参加什么沙龙,只是希望青年人都团结在他的周围,现在,吴远岚们扫了他的兴,他很气恼,决定给点颜色他们看看。于是,在舅舅——政治处刘副主任的耳旁扇了一阵风,于是,大火熊熊。宣传科文科长被叫到了政治处。 刘主任呷了一口茶说,老艾呀,听说有几个青年搞了个沙龙泥龙的,知道不知道哇?艾科长陪笑道,知道,知道。刘主任露出吃惊的神色,知道?听说还出一本杂志,知道不知道哇?艾科长又说,知道,知道。刘主任呷了一口茶,往后一靠,看来你不官僚,你都知道嘛!我是太官僚罗,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老艾,他们搞那些玩艺儿,请示过没有哇?艾科长说,几个青年人在一起乐呵,好象没请示过吧。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刘主任严肃地说,嘿,话不能这样说嘛!如果没有什么,怎么不同你们打个招呼呢?还有工会、团委嘛,听说他们不要任何组织插手,这是不是自由化?是不是要脱离党的领导?依我看,还是查一查,看看到底是香花还是毒草!艾科长一听,心想刘主任话中有话,他并非一概不知,分明是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于是连忙应承,一定查力、。 艾科长首长个别了解,然后集中开一个座谈会。艾科长主持会议,团委王小九及工会的一名代表参加了会议。艾科长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没有其它意思。不是文革时期,要给你们戴帽子,或是一棒子打死。今天主要是帮助大家提高认识,并通知你们,沙龙不要搞了。现在你们谈谈个人的认识吧。 王小飞首先站起来,我先讲讲吧。他们搞母河沙龙是非法的。上级领导指示停办是非常正确和及时的,是向我们伸出了关怀和爱护的手,我们应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我因学习不够,思想觉悟不高,错误地参加了他们的活动,所以痛心疾首。我一定吸取教训……吴远岚听到这些,恨不得一杯子砸过去。但他还是忍住了。会前,李良告诉他,王小飞已向桥处交了一份自我批评,还说对不起大家,不这样,他很难在政治上找碗饭吃。吴远岚当时并没有生气,人各有志。再说,这事是他领头搞的,他已决定把一切麻烦都揽到自己头上来。只是王小飞这杂种一开口就“他们”怎么怎么的,好象他就是法官而不是当事人,这让吴远岚受不了。想起王小飞当初要求参加沙龙的迫切神态,吴远岚冷冷的一笑:这就是识时务的俊杰! 其实,大家对王小飞都不满,所以都感默不语。王小九皮笑肉不笑地说,王小飞同志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们表示欢迎!大家都应该象他那样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母河”是地下的、非法的、低级的、反动的!它的目的无非是要搞乱我们青年人的思想,无非是要腐蚀女青年,以期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席话不啻火上浇油。大家被激怒了,据理力争。说它反动,上面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字句吗?说它非法,我们并没有以期刊形式出版发行呀!说它低级,腐化女青年,从何说起?这不是血口喷人吗?……王小九也不示弱,他高声叫道,反动不反动不一定要在字面上反映出来,那上面的好多句子很值得推敲;不是刊物,怎么有洋洋潇潇的创刊词?你们的宗旨是“抒发真挚的情感”,什么样的真挚情感?为什么不写明白点呢?不是出版发行,为什么要印上编辑、出版者的字样呢?不要自作聪明嘛,纸难道包得住火?……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吴远岚傻眼了,真是自作自受。吴远岚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没有想到沙龙会引起上级注意。他写创刊词写编辑出版者,纯属涉世未深的幼稚和对出版发行政策的无知。或者说是一种小题大作、以假乱真、死马活医的没有目的的闹剧、游戏。真的,这完全是一种游戏。除了乐趣,他们没有任何企望。然而,现在却被指控为犯罪。唉,真是欲辩不能。吴远岚只好用沉默表示抗议。宣传科无奈,又请公安科协同查办。公安科下了传票,据说还要带王蔷去医院,看她是否被“那个”了。吴远岚麻木了,他开始装疯卖傻。不知是谁说过,人可以同虎狼搏斗,却无法与苍蝇争吵。吴远岚对一切不在乎了,统统见鬼去吧!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想要我说什么我就告诉你们什么!去公安科时,吴远岚在收发室取了一封信: 远岚: 我爱你,爱你! 蔷 吴远岚摆摆头,笑了。吴远岚并没有注意王蔷(从感情上),即使喜欢她,他也不会主动表示什么的。他主性如此,不爱主动接近女孩子。特别是此时,他觉得滑稽。如果真如王蔷所云,那不应了王小九的话了么?然而,在公安科门口,一件令人骇异的消息,如当头一棒,击醒了吴远岚:王蔷自杀了!…… 李工,还在挑毛病呀?老班长的话,将李良从纷乱的回忆中拉了出来。墩身钢筋已扎好,他们爬出来,准备回家。 五 H江大桥。生活区。偌大的院子,围墙断断续续,象国界。的确,这里象一个没有边防军的中立国家,除了大桥人进进出出,旁人往往只在围墙外驻足观望。大桥人造桥有些神秘,大桥人的生活同样是神秘的,或者说是不被人理解的。马一夫总工程师说,一位伟人说过,“大桥人最富有的是感情,最贫乏的也是感情”!不知情的人也许会被他蒙住,其实,此话乃是马总自己的“绝句”。马总为人随和,青年人都喜欢他尊敬他,从马总的身上,他们也发现了一句“绝句”:大智若愚。马总是留日的,喜欢用日语唱《拉网小调》、《四季歌》种种,但必须是工作之后,必须是深夜,必须无人,哪怕是在澡堂,他也会一边搓衣服一边呼几句的。此时,他面带微笑,朝一队技术室走去。 一溜红砖红瓦平房。自东至西,党政工团财务统计计划总务教育,最后是清水衙门技术室。李良现在是这里的头了。对于他当主管工程师,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走狗屎运,有人说是靠了余英的爸爸。他自己也想过,前后几批同学总共几十人,从业务上讲,谁也不能说谁比谁强,谁也不能说谁比谁差,而主管的位子只有一个,怎么办?李良认为一要看你肯不肯干,二要看你与领导及群众的关系如何,三要看有没有靠山,四要看机遇如何,这四者缺一不可。旁人以为他是平步青云,其实,他已经为这一天奋斗了五年。愚蠢的人读书,聪明的人用书。李良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没有当上主管的诸位可以扪心自问,各自为这个位置奋斗了几年?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目标的读书干事的人,会取得什么成果!所以,李良以为自己当主管理所当然,问心无愧。 技术室的小伙子们正在高谈阔论,见马总进来,都起身让座。马总问李良在不在。一位说,刚走。有事么?马总说,想问问梁的情况。不晓得你们有办法没有?人有说,操!猫子丢了爪子——没法。马总说,别“操操”的了。大家都动点脑筋,你们是怎样用心思去讨得女朋友欢心,也就用这番心思来对付梁,保准一切迎刃而解了。大伙笑得击节拍桌的。一位大胆的说,马总,您不也用过这番心思吗?马总说,是啊!可是我的心思被一个少年偷走了。要不就是忘在河边的槐树下了。哈哈哈!马总真有意思。 这时,有人问马总,听说吴远岚要调回一队,是不是?马总说,是吧。操!他是怎么搞的,好马不吃回头草嘛!马总站起来说,话不要这样说,各人的情况不同,是吧?好啦,你们吹吧,我先走了。马总走后,他们继续谈吴远岚,说是吴远岚这一辈完子,别想在桥处翻身了。正说着,李良拎着一只皮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有人认出是吴远岚,于是大家异口同志,说曹操,曹操到。李良介绍几位新来的,吴远岚便说,吴某初来乍到,还请诸位多多关照。几位老同学说,操,都是什么关系嘛,还说这个干啥!我们是又在同一战壕罗。大家围过来,握手拍肩捶胸,热闹一阵。吴远岚则一一“耍条”。顿时满屋烟雾,嗽嗽咳咳的。李良说快下班了,让吴远岚去看一下住处。吴远岚同大家点点头,摆摆手,出去了。 李良打开门,对吴远岚说,我和王大鹏住这里。他休假了,你先住着,等他回来,我再搬走。吴远岚知道李良是要搬进新房去,便问,什么时候结?李良说,国庆。吴远岚笑了笑,那没几天了嘛。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长路奉献给远方,玫瑰奉献给……”李良说,余英下班了。吴远岚笑笑,她还是那样活泼。李良哼了一声,一支歌也不会唱,哼去呼来就那么几句!余英进门看见吴远岚,惊讶地说,是吴远岚嘛!什么时候到的?吴远岚说,刚到。你好唦?余英笑笑,好哦。你坐喏,我来倒茶。李良说。还是女孩子心细,我倒忘了。余英倒茶,要加糖。吴远岚忙说,不要糖。我喜欢白水。余英将茶递给吴远岚,你变嘲。我差点没认出来。吴远岚笑着说,老啦!余英说,不是!蛮派头的嘛!西装挺括括的。我们李良脏得很,从来不晓得穿整齐一点。吴远岚说,工地上那样脏,怎么能穿好?余英说,你不知道喏,他上街也是这样。我看你以前上班也不穿工作服嘛。吴远岚说,不能学我。不然,经常炒鱿鱼,你也做不成主管太太了。余英说,我才不稀罕。你不知道,他现在积极得很,没事也往工地钻,好象有个大姑娘等着他似的。吴远岚笑笑,没有作声。李良说,跟女人有理也说不清。他分咐余英去买酒,自己去食堂炒几个菜。 对于吴远岚的到来,李良并没有异议。他们之间不仅有老乡之情,朋友之谊,而且有一种师生关系。这一点,虽然口头上从未讲出来,但心里还是承认的,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嘛。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今后怎样安排吴远岚的工作?李良思忖再三,还是听其自由,反正技术室人手尚多。 余英将一只由鸡腿夹给吴远岚,你吃菜。李良说,单身汉遭罪。吴远岚说,你们不是就要解放了吗?李良笑而不语。余英说,结了婚我也懒得自己烧。吴远岚问她,你还在钢筋班?余英说,是也,累死我了!吴远岚笑笑,你爸现在是队长了,一句话不就解决了!李良说,他才不管我们的事。余英瞪了李良一眼,又神秘地告诉吴远岚,喏,我爸要提副处长了。李良不以为然,猴年马月的事。余英不服气,什么猴年马月的!书记处长都找我爸谈话了。李良说,好了,好了。老兄,来,干一杯! 这时,马总出现在门口,远岚啦!刚到吧?啊!是马总!您好!吴远岚起身招呼。余英拿来一个板凳,将自己的椅子让给马总。马总,您坐!马总说,我去技术室找李良,才知道远岚已经到了。一路上还好吧?吴远岚说,还好!谢谢马总!李良解释说,听说马总找我,刚巧吴老兄来了,我就没去找您,对不起,马总!马总说,没事。我只是想找你聊聊梁的情况。来,远岚,我借花献佛,欢迎你来H江!吴远岚忙说,不敢。不敢!马总,我先敬您一杯!日后,还请马总多帮助!马总说,远岚啦,来了就好。好好干,有什么事情找我好了。一个人想干点事是不容易的,特别是你们年轻人。当然罗,年轻也是一种财富,我是老朽罗,以后的事情全靠你们了!吴远岚说,马总过谦了。姜,还是老的辣!马总又说,依我看,你们首先要掌握点真东西,其次呢,就是要学会适应环境。李良说,马总说绝了!我们就是不会适应环境,而是常常抱怨环境。这样就不容易争得立足之地。马总继续说,远岚和工队长的事,我听说过了。这没有什么,矛盾总是有的,挫折也总是有的。什么孙子断腿,屈子流放的事太远了,甭提。李国豪这个人,你们知道吧?对,他是上海复旦大学的教授,也是位桥梁专家。建南京桥时,他是技术顾问。可是,大桥通车剪彩时,你们说他在哪?在牢房!如果是我们,也许会怨天怨地,心灰意冷。但他没有这样,而是潜心研究武汉桥的摇摆问题。……李良说,马总言之有理。文革期间,马总被搁置一边,却写下了几十万字的关于武汉桥和南京桥的技术总结。这种精神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吴远岚很感动,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这个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同王小九的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马总说,这样就好!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余英的筷子夹着一块漱漱的麻辣豆腐,小心又小心才放进嘴里,而后气愤愤地说,王小九真不是东西!狗屁本事也没有,还爱指手划脚。别人都叫他王小狗,专会咬人!李良觉得余英不该当着马总的面,骂王小九。但又不好直说,便举起酒杯说,来,喝!喝! 六 H江的涌潮,乃世界四大涌潮区之一,即亚马逊河、H江、恒河、湄公河,且只有亚马逊河的涌潮可与H江相媲。“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决非耸人听闻。这天,李良同吴远岚一起来看潮。他们边走边谈,同时与一些熟人招呼着。 老兄,你好福气!一来就可以看到天下奇观“桂花潮”。 大桥人没有什么值得玄耀的,能看看名山大川也就不错了。我从L市直接起来,就是想看看涌潮,再就是搞搞钻孔。我在L江桥也是负责钻孔,那里是喀斯特岸溶地区,也是桥梁的禁区,施工相当困难,那么大的钻头,经常掉进溶洞,不知去向,你说奇不奇?要不是同王小九闭僵了,我真不想走。好在施工即将结束,情况也掌握得差不多了。 塞翁失马,安知祸福!你现在再搞搞涌潮区的钻孔,真要成钻孔权威了。 一生修不了几座桥。能这样快地参加几座大桥的施工,对于我们这一代,的确是件幸事!唉,看潮的人真多! “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老兄感想如何?还记得上次的“鬼望湖”吧? 吴远岚笑了,记得,好一个下马威!那天,李良带吴远岚去工地熟悉情况,碰巧是“鬼望湖”的日子。“鬼望潮”不算大潮,但为了以防万一,大家还是不敢马虎,指挥长及有关负责人都亲临工地。凡马达拉闸、吊机拨杆、钻机提钻,作业的职工穿上救生衣,俨然一个个武士、船师。大有兵临城下,背水一战之势。哗——哗——这声音由小到大,沉沉的闷闷的。有人说,潮来了!于是,人们都屏住呼吸,直勾勾的望着那一排闪亮的牙齿,磕碰而来。天缩成一片薄薄的嘴唇,已不被人注意了。人们几乎被这只怪兽慑服了。它既不是虎豹,也非龙蛇,而是一匹断了身子的狂窜的从未见过的巨兽。它只有苍白的牙齿,苍白的怒吼,它是要吞噬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哗——哗哗——哗哗哗—— 高高的涌潮,将人们的目光伍回了眼眶,一时天昏地暗。拍岸而起的水柱带出了人们的惊呼:乖乖!我操!我的个乖乖!看着远去的潮,仍有天排云阵、地卷银山的感觉!…… 吴远岚从回忆中转过神来,望着正在鸣响汽笛的小船说,“鬼望潮”都令人丢魂落魄的,今天的“桂花潮”还不知会怎么样! 唉,老兄,你为么事同王小九闹翻的? 么事?得坏了病!我本来不想对谁讲这些的,既然你问,就简单地告诉你吧。如果不喜欢音乐,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当初办“母河沙龙”,你是知道的,与他已有冲突,这是旧冤。谁知我去L江大桥不久,他也调去担任副队长。就象余英说的,他不懂施工,又爱婆婆妈妈罗里罗唆的。我看不顺眼,常有不屑一顾的神情。王小九虽然不懂业务,但脑子并不比谁差,他瞅在眼里,恨在心里,这样少不了磕磕碰碰的。他使出惯用的使俩,有时在会上含沙射影,有时以莫须有的罪名少给我奖金,我也忍了。这次L市职工文学艺术大奖赛,我作的一首歌——《江河漂亮的思念》获了奖,即使对造桥无益,也决无害处,是不是?可这小子却在会上指责我不务正业!我一听火冒三丈,是可忍,孰不可忍?终于在沉默中暴发了,我椅子一摔,骂他混蛋。谁知混蛋不是鸡蛋,硬得很,抹了我全月的奖金。 哈哈哈。李良仰首大笑,你在会上骂他,太不给他面子了嘛。 还有一次,卡钻了。他跑过来问我,怎么搞的?我说,卡了。他说,卡了卡了!你想个法子不让它卡了不就行了么?我又好气又好笑,便说,废话!他反而火了,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也火了,冲着他说,去去去!今天是我值班,你滚蛋吧,哪里好玩去哪里,别在这里碍事扒拉的! 李良又笑了,你老兄也太凶了。不过,到头来不是“你滚蛋”,而是蛋滚你罗! 吴远岚说,我现在才明白,一般人之所以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是因为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能把握住自己。谁能把握住自己,谁一定能成为伟人!李良说,很有哲理!如果再撞几次南墙,老兄可能要成为哲学家了。吴远岚笑笑,“久病成良医”就是这个道理。社会能造就人,时间能教会你一切。李良说,的确如此。老兄比我深沉多了!吴远岚见余英和一个女孩过来,便打招呼。余英,来看潮啦。余英说,来嘞,潮快到了。余英侧身看看那女孩,转过来对吴远岚说,你们不认识吧?她是医院的李雅琴,我们江苏老乡。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吴远岚,才从L市调过来的。李雅琴怔怔地望着吴远岚,又象若有所思似的。吴远岚朝她点点头后,对余英说,不要瞎说。应该是“大名点点”!大伙笑了。李良对李雅琴说,吴老兄风趣幽默,心胸坦荡。余英说,雅琴,你不是想学吉他吗?吴远岚会弹会唱,还会作词作曲,跟他学保准没错。李雅琴露出惊喜之色,真的?!吴远岚却连连摆手,别听余英的,我是乱弹琴。再说,早洗手不干了。李雅琴的小嘴想说什么,但未说出来。余英说,别拿乔了好不好?你看雅琴都要哭了。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雅琴也笑了。吴远岚的心情很复杂,王蕾、小群、王小九一下子跳进了他的脑海,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神色揪然而又乔装轻松地说,李良知道的,老夫的确荒于此道。余英说,也,还“老尖”嘞!连对象都没找。李良说,不要瞎说,好不好!余英说,怕什么?又不是别人。再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吴远岚哈哈直笑。他不计较。他知道余英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余英又说,正儿八经的嘞,别拿乔了好不好,教教人家雅琴嘛!吴远岚没有作声,李良知道他为难便说,今天看潮,概不谈“国事”。至于雅琴想学琴嘛,来日方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时,吴老兄会教你的!…… 晚上,哗哗的浪潮拍打桥工疲倦的梦,拍打吴远岚翻来覆去的情丝。他失眠了,下午那一条雪花飞溅的银链,象千万只沙场奔腾的马蹄,踏乱观者的目光,几万观者惊呼了,雀跃了……他们以能一睹天下奇观而快慰!而吴远岚想哭,他说不出为什么想哭,但一股暖流的确直往上窜,鼻眼发热发酸发涨。这种感受在L江大桥时也有过。那也是一个桂花飘香的夜晚,他们提前完成了钻孔任务,午夜的路上,工人们谈笑风声,微凉的风吹来,他们感觉到了空气的新鲜,桂花比喧嚣的白昼,更纵情地吐着香语,一浪一浪地推来。城市睡了,乡村睡了,只有他们这群造桥的男人女人走在这静谧的泛香的夜晚,走在通往黎明的滋润的柔情的路上。吴远岚抬头望着皎皎明月和旷净的天空,他感觉到了,他看到了,月桂上无数的跳响的小鸟。他听到了那沾满香气的啁啾,他突然想哭!象今天一样。他也的确哭过。那是王蔷死后,他在宿舍闭门思过。一日,他将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他听着听着,突然抱头大哭。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理查得的钢琴独奏曲《秋日的私语》。从此,他相信音乐最容易披露内心的秘密。人生少了酒是一大缺憾,而没有音乐相伴,则是更大的缺憾!也是这时,他拨断了心爱的琴弦,发誓不再玩琴,不再玩音乐,将一切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潮声象桥工的鼾声,时高时低,时浊时清。吴远岚想起了关于潮的来历的传说。说是两千六百年前,吴国大夫伍子胥“赐剑自裁”,“驱水为涛”。伍子胥死得忠义,也死得冤枉。吴王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概亦属昏君之列了。只是越王勾践不好妄自藏否。君子?贤士?智?仁?孔子的论语将“忠”、“贤”讲得尚明了,唯独“仁”则玄而又玄。孔子一生不轻许人为“仁”,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孔子曰:“求仁而得仁”。于是,近人林语堂先生便指出:“仁”,乃人之本性、气节也。亦即三军可夺其帅、将士不可失其志所包含的意思。那么,勾践卧薪尝胆是否有失人之本性、气节呢? 吴远岚百思不得其解,一翻身,天已亮,水色弥望,朦朦胧胧的山峦,在水一方。吴远岚又想起了那支歌—— 碧涧带寒流, 芳草天涯情。 何时才相见, 何时才相亲。 七 李良满腹心事地抽着闷烟,余英帮他买好了午饭,他也懒得问津。H江大桥是台风、洪水和涌潮的综合作用区,桥墩的施工困难是可想而知的,而打梁推梁同样很棘手。顶推梁已打了几片,不是“蜂窝”就是“狗洞”,没有一片合格的。李良的压力很大,他怕人们嘲笑他这个技术主管无能。上午,指挥部指挥所的领导都去了梁场,希望今天能打出一片漂亮的梁来,结果还是失望了。李良觉得大伙在用火辣辣的目光扫他。一位老混凝土工抽泣着,干了几十年,从来没事的。现在真他妈的邪乎!……李良如坐针毡,悄悄离开了梁场。 李良近来常常暗暗独坐,以烟酒解闷,也因公,也为私,所谓祸不单行是也。本来,梁的事就够李良烦的,而余英还要拿结婚的事烦他。李良想,工地上结婚,一切从简为好。余英不依,一定要样样置齐。李良说,算了吧,别找罪受。余英说,人家没钱借钱买,我们把钱存着干啥?李良说,现在图一时痛快,以后迁移搬家么办?碰坏了你不心痛?你不怕路上丢失?你不嫌麻烦?我看你少根弦!余英越发气鼓鼓的,要买!偏要买!李良拿她没法,只能长吁短叹的。恋爱是火,结婚是灭火器。这话有道理。他们仅仅是在“实习期”,就常常闹别扭。而余英是得罪不得的,就这样过吧。李良后来请吴远岚和李雅琴当说客,好说歹说,余英才让步。谈到家俱,李良说,用两只木箱当柜子,再添一个书柜就行。余英马上说,那还得一个梳妆台!大伙见她急的,都笑了。李良说,好,好。可怜你一片爱美之心! 嗨,你发神精啦?饭都凉嘞!余英见李良半天还没有吃饭,很生气、一天到晚垂头丧气,其没劲!李良瞪了余英一眼,扔掉香烟,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下午,马总把李良找去,同QC小组再次分析了事故原因。大家七嘴八舌,反复讨论,最后基本统一了思想。顶推梁是一种新工艺,没有底部模板,造成“蜂窝、狗洞”的原因,很可能是底部漏浆所致。如果改变振捣方法,也许能避免事故。李良说,下次我来负责振动。马总说,你不要有包袱。梁打坏了,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大家都有责任。 李良感谢马总的理解,信心又回到了他的心中。 八 吴远岚靠着椅子,双脚搭在窗上,象是坐在安乐椅”里,一翘一翘的。他手里握着啤酒,一口一口悠悠地吮着。H江的水有时因长潮不能饮用,若储水不够,就只能以酒代水,或发动职工,敲起脸盆接雨水,以缓燃眉之急。 吴远岚是既来之,则安之。以酒解渴,别有一番滋味。江水滚滚复滚滚,青山相对无语。青山支撑起来的一抹天镜,古淡复古淡。吴远岚情不由衷‘轻轻地在心底唱着: ……落红又纷纷,晚霞已熔尽。 青山遮不住,鹧鸪一声声…… 吴工,中午没有休息呀?钢筋班老班长进来了。 哦,是老班长。吴远岚站起来,您坐。有事吗? 请教一个字,“伦”字怎么写? “能”字?什么“能”?吴远岚不解地问。 就是天伦之乐的“伦”。 哦,知道了。您看,就这样。吴远岚边说边比划着。老班长说,这个字好熟的,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吴远岚说,我也常这样。您怎么想起来写这个字?老班长点燃一只烟,不是要退休了吗?我给老伴写封信,告诉她我就可以回家帮她干农活了,也享享天伦之乐。她一个人带大三个孩子,好不容易呵!吴远岚说,那是。现在好了,您回去别干活了,退休费够两老吃的了。老班长说,不种点田地不行哟。老二要结婚,老三念中学,都得花钱罗!我现在才五十几岁,回去再干十几年没问题的。吴远岚有点感动,他想起了乡下的父母,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还在田地里忙碌。 老班长走后,吴远岚又自斟自饮起来。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在充满酒气的喉咙里转悠…… ……山重数不清,路遥梦难成。 秋雁南飞急,天涯断肠人。…… 九 王大鹏回来后,便与吴远岚住一室。吴远岚在G江大桥时就认识大鹏了,那时,大鹏曾为“母河事件”替他们打抱不平。见到大鹏,吴远岚又想起在G江大桥时的生活,想到不明不白死去的王蔷,唉,阴曹又多了个屈死鬼! 大鹏回来这几天,天天在写调动报告。他还劝吴远岚也调走算了,还说在桥处混不出什么名堂,领导有存见后,就永远也别想翻身。吴远岚说,是这么回事。不过,我这人脾气不好,调到新单位也搞不好,还是懒得调了。再说,你想走也不一定放你。大鹏说,他不放老子天天去磨。吴远岚说,哪里黄土不埋人,为么事一定要回去。老兄,你不知道,这次回家,别人帮忙介绍了个对象。人不错,不过要我调回去才成。那你多做些工作嘛。两地分居,牛朗织女,时聚时分,不是更有诗情画意吗?就象马总,分居几十年,夫妻相敬如宾,不也是很好么?大鹏叹口气说,唉,人与人不同。对了,马总对你不差嘛。他曾经在技术室对我们说,你很有才华!吴远岚笑而不答。他知道马总对他印象不错,平时很关心他的。 吴远岚拿出一叠钻孔资料,想整理一下。大鹏站起来说,走呵,下棋去呵!吴远岚说,你个臭棋篓子还下棋?大鹏说,对付李良几位,还是绰绰有余的。 十 造桥,对许多人来说,也许是个迷。那么深那么急的河流水,桥墩怎样施工?那么长那么重的梁怎样架设?这些,桥工们会轻描淡写地告诉你。不过,真正施工起来,可不是轻描淡写可以解决的,你必须尝遍人间所有的滋味酸甜苦辣咸麻,你必须流汗流泪甚至流血…… H江大桥呈现一片繁忙的景象。长长的栈桥伸向江心,成百上千吨的驳船爬卧在水面,龙门吊、塔吊、打桩机、钻孔机,高高耸耸,大大落落,象大桥人的“掌门弟子”,正在挥拳甩臂,打得虎虎生风,大有一夫挡道,万夫莫开之气慨。呼啸的口哨,碰焊的弧光,来往的汽车……总之,这里没有多余的声音,没有多余的空间。远远的望去,钢架上劳作的桥工,象一只只黑蚂蚁,你会发现桥工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可怜。然而,你再往深处一想,便会茅塞顿开,会猛然感到桥工的高大桥工的可敬可佩可爱,你会发现江水同你一样感动得颤抖…… 15#墩钻头掉下去了。昨天,吴远岚同工班交待了打捞的注意事项,但他不放心,要去看看。在21#墩,遇见了钢筋班的老班长。 老班长,今天打灰封底吧? 是啊。钢筋笼吊进去后就打。这是最后一个班罗,明天就要清理东西,准备回家了。 这么快呀,说走就走。老班长,舍得大桥不? 嘿,在这里想回去,现在真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哩! 就是,感情是很难说清的。好,老班长,您忙吧。 青年工班长何家强正在孔下套钻头。这小子大个子,干活不笨。只是二十七、八岁了,对象还在九霄云外,牢骚不少。套钻头又累又脏又危险。泥浆齐腰,何家强只能用脚探找套口。他挪了半天,才有了眉目。于是,将准备好的钢丝索塞进泥浆,而后弯腰、眯眼、仰脑壳(不然就要吃泥浆了),用手去套钻头。钻头套好,何家强爬出护筒,大家都笑了——何家强不是“人”,是个活生生的泥塑!何家强走到吴远岚跟前,两手一举,而后用力一甩,泥沙“啪嗒”落地。吴工,你看我们这个熊样,谁愿屈嫁啊?吴远岚没有开口,一个调皮家伙骂开了:怪谁呀?你他妈的“活二五”、“甩大料”!谁要你下去的?官迷!何家强眼睛翻了翻,去你妈的!屁里屁气的。老子不下去,还不得有人下去?老子是想对得起每月的“两颗钱”!吴远岚说,好了好了。家强,回去洗个澡吧!这时,一辆救护车惨叫着疾驰而来,大家的心头掠过一片阴影:出事了? 果然出事故了! 谁?老班长!老班长?么样搞的?钢筋笼掉下来砸的。真惨,人都砸扁了!吴远岚有点不相信,他怎么不跑?跑?人都吓傻了,还跑个屁!不!老班长不是不知道跑,吴远岚在心里这样说,他是不想死,不相信自己会死。他已经给老伴写信了,他要回去弥补几十年欠下的情和意,他要回去同她同孩子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他知道老伴正在翘首盼望他回去,他知道孩子们正在等待爸爸回去,他怎么会死呢!……吴远岚殷忧地朝前走去。 造桥是一项特大工程,危险系数也大。桥处很重视安全问题,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希望杜绝流血。然而,死神是无孔不入的! 吴远岚想到在G江大桥见习的日子。一天,他同工班一起在墩身模板内下灰。一个上去拉屎的青工,回来时不想爬模板,便站在吊斗上,同吊斗一齐吊上来。吊斗进入墩身上空时,他不小心拉开了斗门,以几公分大的石头为骨料的混凝土,哗啦啦直往模板内倾泄。吴远岚若是躲避不快,恐怕会被活埋了! 吴远岚避过了死神的魔爪,老班长却束手就擒了。不知是大桥撇下了他,还是他撇下了大桥。也许只有汹涌澎湃的长江黄河知道,也许只有锡林格勒大草原的牛粪和团和岛肆虐的虫多知道,也许只有某一个乡下一个荷锄挥镰的苍老的女人知道…… 夕阳与青山作离别前的热吻。吴远岚躺在堤下,遥望从山峦的脊背滑过的惨红的天空,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冥想。他轻轻合上眼,双手交叉在脑后,双腿拱起,一件黑色的披风缓缓滑落在江中…… 王蔷死后,吴远岚判若二人。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对女孩子刻板、挑剔,他要好好地去爱她们,真心真意地爱她们。他常常拿出王蔷的那封短简,沉重地读,用心去体会,他发现自己对爱有了新的认识。他陪王蔷的父母将王蔷的骨灰送回辽东老家,为王蔷立了一块墓碑,碑阴还刻下了一首悼亡诗:如何黄土梦,几许青春情。花落凭谁说,安知涕泪倾。 不久,吴远岚被调往L江大桥。再不久,结识了欧阳小群。小群长得象王蔷,不是象画中五官端正的美人,而是象电影演员斯琴高娃和刘晓庆一样,有一种特殊韵味的女子。时值电视正在放《排球女将》,吴远岚发现小群的个性很象小鹿群子:刚强、好胜、热情奔放。于是他便喊她“群子”。他要把对王蔷的疚愧化为爱,全部奉献给群子。冬天,他们去饭店,要一个L市的风味小吃——狗肉火锅,热气腾腾。三杯两盏淡酒,粉黄的墙壁,幽幽的灯光。或含情脉脉,相对无语;或呢呢喃喃,倾诉衷肠。好不风流!好不惬意!春天,他们携手河边,看山下的水,看水里的山,看一片片白云漫柔地穿过太阳的红发。有时,群子抬起一块薄石片,掷向江中。那一仰一俯,其优雅,其风韵尽在其中了。吴远岚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一言不发,象是在欣赏罗丹的大理石雕塑,象是在倾听《蓝色的爱》。这时,群子便会走过去,微笑着走过去,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而后,背靠背地坐下来。山依然青青,水依然悠悠。天在微笑,树在微笑,风在微笑,世界真美好!世界真小,小得仅仅容得下他俩;他俩真大,大得等于这个世界!他俩感觉到天地合一了。 有时,他们也会相对而坐,你一句我一句,念起唐诗宋词来。“大江东去”,“驿外断桥边”,“半江瑟瑟半江红”……当然,念得最多的,要数元人马东篱的叶儿《秋思》了。他们的念法与人不同,这样他们觉得更过瘾: 枯藤 老树 昏鸦 古道 西风 瘦马 小桥 流水 人家 夕阳 西下 断肠人 在天涯 而群子是常常不念“在天涯”的,她会念道,“在身边”。而吴远岚是笑而不辩。一天,群子对吴远岚说,阿岚,大桥修好后,你不走行吗?吴远岚拉着她的手点点头。群子却说,不行,男人应该在外面闯,趁年轻。事业是物质,女人是精神。我可以给予你许多,而有许多我是无能为力的给你的!吴远岚还是默默地点头。在她面前,他很温存。群子又问他,你喜欢读琼瑶吗?吴远岚说,看过《在水一方》和《几度夕阳红》,还可以。群子说,我喜欢她写的歌。吴远岚轻淡地说,我也会写。群子一惊,你会?!吴远岚知道说漏了嘴。自从王蔷写后,他便没有弹琴唱歌了。可他毕竟年轻,毕竟沐浴在初恋的温馨中。他经不起她那片芳唇的诱惑,经不起她鼓涨鼓涨的常常朝他晃动的两滴奶子的诱惑,经不起她柔柔嫩嫩的细腰的诱惑……于是,他说,我作词,你唱!群子说,好!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离人。 碧涧带寒流,芳草天涯情。 何时才相见,何时才相亲。 ……青山遮不住,鹧鸪一声声。 山重数不清,路遥梦难成。 秋雁南飞急,天涯断肠人。 ……青山遮不住,带去我的心。 夜,很深了,吴远岚的眼泪不知为何潸潸。他站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而去。 十一 李良近日很高兴,老丈人果真下令为副处长了,自己也因工作出色(顶推梁已合格),而提拨为副队长。从房子的西头搬到房子的东头,房子的大小未变,办公桌的颜色未变,可创青却是截然不同的。他再用不着两头跑了:一方面要称队长的意,一方面要可技术室弟兄们的心。技术主管不是个美差啦!现在,他可以用红蓝铅笔敲打“生产计划’了,他可以抽着烟,呷着茶听人汇报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目光他的心飞出了工程队,他看到了群花灿烂的大道,他看到了广阔明净的天穹。他发现自己的羽毛很美很丰满,他可以展翅飞翔了……于是,他有些怜悯他的朋友、老乡吴远岚了。他想起了一件事。“母河事件”已近尾声时,王小九曾对他说,不要同吴远岚接触了,这会影响自己的前途的。他虽然没有听王小九的忠告,但也没有把这话告诉给吴远岚。如今想来……唉!他倏地想到,应该多关心关心吴老兄了。于是,站起来,准备去看吴远岚。 在G江大桥时,李良总感到自己在某些方面不如吴远岚,但又不愿承认,认为自己不比他差。现在,看到李雅琴对吴远岚一往情深,温态可掬,一日之内即可倾其心肠,确实令人艳羡。于是他发现自己就在这方面不如吴远岚。自己身材短小,而吴远岚却风流倜傥,天生招女人喜欢。值得庆慰的是,自己毕竟在事业上走在了吴远岚的前面,算是各有千秋吧。当他将余英与李雅琴相比时,又自叹弗如了。他并不以为李雅琴比余英美多少,而是觉得余英缺少女人味,任性,脾气大,不象李雅琴那样对吴远岚轻风细雨,媚态可亲,有一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余英在结婚的前一天,因李良说她没有布置好那些小摆设,就一气之下,将一套玻璃饮具摔碎了。李良不并可惜杯子,他只是感到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也许是一幕悲剧的序幕。他也常听人说,结婚是一件大事,不可草率从事。可是,临到自己,便糊涂了。拿钱买教训,并非坏事。如果是拿青春、拿人的一生去买教训,损失则太惨重了。李良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来到了原来住的单身宿舍。 余英也在。她正同吴远岚谈着雅琴。余英说,李良,你来劝劝吴远岚嘛,他对雅琴总是不冷不热的,雅琴好伤心的。李良不以为然,别瞎说,他们不是很好吗。说着,望着吴远岚,象是在问他,对吧?吴远岚没作声。余英说,你真笨!你没有看到雅琴去我们家时郁郁寡欢,神情忧郁吗?吴远岚还没有对她说一个字呢!吴远岚说,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我总觉到自己是穿袈裟的命!余英说,别胡说八道的,娶了雅琴是你的福气,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李良说,你总爱夸张。婚姻是大事,还是相信缘份吧。 缘份?吴远岚苦涩地笑了。当初,没有读懂王蔷那颗真挚的心,也许是没有缘份。后来与欧阳小群那样相亲相爱,最终还是分道扬镳,这难道也是没有缘份?现在,雅琴又闯进了他的生活。去爱她?心中又驱不散那片凝聚的浓云——群子的影子:不去爱她,又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他不希望有王蔷第二,那样,他会负重而死。好在,雅琴有一个与群子不同的特点;她把心事深深地藏在心底。这样也好,就保持沉默吧! 十二 春节又到了。吴远岚是在H江大桥过第二个春节。工地上是没有节假日的。回家过年的,都早走了。没有走的,还得挑起他们留下的担子,所以更忙更累。 除夕,吴远岚和李雅琴是在李良家吃的团圆饭。现在电视里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实况,一位女台胞在唱《三百六十五里路》。吴远岚和李良刚点燃烟,就遭到余英和雅琴的反对。李良和吴远岚只好熄了烟。 真是只愁生,不愁长。李良的女儿予虹已经半岁了,穿得鼓鼓的,正坐在床上朝李良笑呢! 予虹的名字,是吴远岚取的。他一想起这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自己没有做父亲,竟已取了两个名字,一个是在凄凄哀切中取的,一个则是在欢欣的气氛中取的。他不明为什么孩子尚未出世就要饱受人间沧桑。难道这就是命运? 予虹的名字取好时,余英还躺在床上。她很高兴,李予虹,“李”和“余”红红火火,好!雅琴说,虹,是你们相爱的结晶,也可以说,虹吧,也就是桥将你们连在了一起,或者说你们俩人搭起了一条彩虹……哎呀,意思想得好好的,怎么讲起来了就说不清楚!李良呢,原想自己取的,可是一时想不好,余英也开口让吴远岚取,他也只好放弃了这一神圣的权利,叫“予虹”,好!就叫李予虹!他知道这“予”的意思因读音不同,很丰富,有弹性,便欣然同意。余英又说,到时人家小孩子会不会喊她“鲤鱼红”呢?雅琴说,那才好呢,鲤鱼跃龙门,大吉大祥!余英问吴远岚,是不是这个意思呀?吴远岚说,这是秘密。见仁见智,我就不说了。除非小予虹长大了来问我!余英笑笑,嘿,又拿乔了! 新年的钟声响了,他们来到门口,四周响起了爆竹声。所谓“爆竹声里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是也。这时,附近城区的上空燃起了大片大片的焰火,绚丽多姿,他们惊叹不已。 李雅琴感到有点冷,便往吴远岚身边靠了靠。 十三 年前,指挥部已下达指令:大干一百天,在洪水和大潮到来之前,完成全部钻孔任务,确保年底铁路桥合拢。 现在,钻孔已近尾声。即便这样,也不能说是胜券在握。位于河滩上的5#墩,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翻砂、塌孔、卡钻、护筒变形,频频发生,难以收拾,吴远岚和何家强工班配合默契,使出了浑身解数,仍然无济于事。 何家强干得卖力,牢骚也少了。这是因为工会红娘小组做了月下老人,为他牵线搭桥,找了一位娇人。按他的说法是“以桥换娇,互不相欠,问心无愧”。所以,他将心思全部投入在大桥上,希望能早些建成。然而,愿望不等于现实。汛期一天天逼近,大家都很着急。马总、李良也多次参加了“会诊”,几易方案,最后终于定了个“猛虎下山”的行动方案。所谓“猛虎下山”,顾名思义,就是知已知彼,捕寻战机,当机立断,象老虎扑食一样快速,迅猛,三下五去二解决战斗。具体地说,就是分析施工中存在的问题,掌握地质地理气候特征,以正反循环交替、连续施工,防止翻砂、塌孔;改围堰吸泥施工方案为明挖施工,扩大“敌人”的暴露目标,从而准、狠、猛地打击,突击性地完成任务。这一招果然凑效。以前,十天仅能钻一个孔,现在十天可以钻四、五个孔了。人们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 然而,当工地广播表扬钻孔工班高质量高速度完成钻孔任务时,吴远岚却因伤风感冒,发热发烧,躺在了床上。前几天,李雅琴见他咳咳嗽嗽的,就让他吃药打针,可吴远岚天生不喜欢去医院,他以为伤风感冒,治不治几天总会好的,没料到还真病倒了。 连续几天打针,吴远岚感到好多了,烧已经退下去,只是还有些咳嗽。他闲不住,便着手整理《钻孔桩在特殊地质中的施工》这篇论文。《中国桥梁施工年鉴》正在征集论文,且征集日期逼近,他要尽早完成,寄去试一试。谁知,因休息不好,体温又在上升,咳嗽也凶了,脑门涨痛,胸口也撕得痛,只好又听李雅琴的,打“点滴”。李良来看他时,他便把所有的资料给李良,请李良看看,如果有点价值,就快些整理出来,算两人合写寄去。 李良回家看了两篇吴远岚的手稿,觉得有些份量,兴奋不已,他要赶紧誉好,寄走。余英听说,发表论文对晋升什么的都有好处,也很高兴,怂恿李良快点搞。不过,当李良真的不问家事,把头埋进书稿时,余英又奈不住了:喏,你百事不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是你雇来的老妈妈呀?!予虹,到你爸哪里去,李良心里很烦,但子虹已经颤巍巍地过来了,他只好放下笔,抱起予虹,父女俩一起念着“白日依山尽”来,而余英偷偷一笑,溜去“修长城”了。 十四 李雅琴昨日在工地值夜班,今天休息一天。上午她起得较晚,也没吃早点,就去看吴远岚。走到门口,她听见了从低音区拨弄出的沉闷、婉切的琴声、吴远岚深沉的咏唱,便止步了。 半天,琴声消失了,吴远岚长嘘了一口气,李雅琴才进去。她突然感觉到男人的沉默比女人的哭泣更感人。 远岚,第一次听你弹琴嘛!我还以为是放录音呢!吴远岚放下琴,笑着说,哪里,乱弹琴!你睡好了? 睡不着。 应该多睡一会的。这个把月,为了我,你瘦多了! 没有的事。再说,苗条点好。 是吗? 你不喜欢苗条? “苗条”包含了“丰韵”的意思吗?不然,苗条便不是唯一的美。 还挺有研究的嘛。 哪里。一种感觉而已。“美”不是唯一的。 你刚才唱的么歌?蛮好听的嘛。 是吗?嘿嘿,自己瞎编的。 好哇!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z你不老实! 是吗? 你不记得了?前年看“桂花潮”时,你怪余英瞎讲,你说你什么都不会! 哈哈!你真好记性!看来你已脱了中国人的胎气。而我还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健忘者。吴远岚的脑海一下子浮现出看潮时的情形。那天,李雅琴和余英都很引人注目。余英穿一件流行的红底带条的杂花衬衣和一条白衣短裙,流行的发式,圆圆的脸,显得雍容富贵;李雅琴则穿一件黑色圆领衫,一条长长的黑色的裤裙几乎垂至地面,白皙秀气的脸,微微合闭的小嘴,秀雅娴静。 李雅琴见吴远岚如是说,便笑笑,你真鬼! 是吗?其实,情随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也。当你不想做一件事的时候,硬逼你去做,一定做不好,这就是所谓的“不会”了。现在,我很想弹很想唱。不为别的,就为你的“苗条”! 感恩? 就算是吧。感恩是件坏事么? 可我不需要!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的感激吗?你以为我是想跟你学琴吗?我不需要,不需要!李雅琴委屈地掏出白手帕。 雅琴!吴远岚沉默了一会,才心平气和地说,雅琴,你知道我不是这样想的,你一定知道的。你待我象兄弟,我不能待你象妹妹吗?我教你学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雅琴,我知道你的心,我也喜欢你的沉默!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大你几岁,吃的盐比你多,对酸甜苦辣的体会比你也许更深些。世上的事,看起来简单,实际复杂得很,往往是不能随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是很难把握住自己的…… 远岚,别说了!我想听你唱歌。 行!唱什么? 就你作的。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离人…… 唱的动情,听的也动情。李雅琴说,远岚,你心里有个故事,有片净土! 是吗?何以见得? 感觉!一种感觉而已。 哈哈哈!吴远岚笑了,李雅琴也笑了,她不想穷追不舍,远岚,你会写诗吗? 写诗?不会。那是年轻人的事。再说写诗要天赋。 你不年轻? 你是医生,当然会在我的病历上写下“27岁”,这似乎是个年轻的数字。可是,心理学家见了我,就会写下“少年老成”或“未老先衰”了。真的,我总感到有一只疯狗在追我。于是,白天、黑夜我总是狂奔猛跑,我感到很累,很累…… 你别耸人听闻了!“27”是个吉祥的数字:“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终成为一代大文豪;还有白石老人,也是二十七岁才开始学画画的。你这样说,是自欺欺人。其实,你心里有一团没有燃烧的炭! 但愿如此! 对了,你真的相信“天赋?吗? 你以为“天赋”是何物? 你说呢? 比如说,你妈生下了你,举在手上一看,不象是痴呆儿,也非畸形,蛮宁馨的!那么,你便具备了“天赋”! 你坏!…… 李雅琴走后,吴远岚思绪不宁。他暗暗问自己,真有“一个故事,一片净土”么? L市的夜市热闹非凡,这对于开放城市是不足为奇的。 吴远岚买好东西,准备回工地,这时,他看见了对面街上的群子。他脑子一动,又想来一个跟踪追击的闹剧。 他保持一定距离,跟在群子的后面。该拐弯了,群子的家就在巷子里面,吴远岚要在群子进门的瞬间,突然冲上去,吓唬吓唬她。可是,群子没有进巷子,而是笔直往前走。吴远岚好生奇怪,这么晚,她要去哪里?于是,继续跟踪。群子在一家饭店门口停下了,一个小伙子将她迎了进去。吴远岚在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口等着,希望群子很快能出来。他的目光扫视着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怕不小心,看花眼,群子走掉了。十一点了,群还没有出来,吴远岚开始紧张起来,心“怦怦”乱跳。他感到中气不足,呼吸困难,一块石头在心口象钟摆沉重的晃动着。渐渐地进出的人稀少了,饭店口的吊灯也熄了,两扇大门慢慢合拢……吴远岚闭上眼睛,愤怒的牙齿咬破了嘴唇:一个滴血的报复计划也随之诞生了 爱情使人崇高,也使人卑鄙! 吴远岚精疲力竭地回到工地,眼睛不论是睁着还是闭着,都会看见群子和一个男人厮混在一起的情景。他的心被撕裂了。他要报复,狠狠地报复!报复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打吗?骂吗?不,这是无能的报复;让她一丝不挂地走在大街上吗?不,这反而会引火烧身,受到社会的遣责;他要在精神上折磨她,从名誉上低毁她。要强的女人最爱惜名誉的,而精神也最容易受刺激而崩溃的。他要让这个下贱的女人吃不完,兜着走。为了平衡怒火中烧的心理,他拿出日记本,为她写了一句悼词,宣布他们之间的一切完蛋了: 群子死了。这顶绿帽子是她父亲订做的花圈。而她糜烂的头颅,不配做她父亲墓前的祭品! 读着这句“悼词”,就可以知道吴远岚当时是怎样的咬牙切齿了。然而,为了完成报复计划,吴远岚强颜作笑,继续同群子往来。群子发现他的举止有些不自然,便问,阿岚,不舒服吗?吴远岚笑笑,为什么不舒服呢?你就是灵丹妙药啊,有你在,我无忧无虑无烦恼,快乐无比!群子倒在他怀里,而他再不象从前那样爱怜地抚摸她了,他的目光在她的头顶射出愤怒的火焰,好象要把她化为灰烬!一天,夜色很沉了,吴远岚还躺在群子的床上,说头疼。群子赶紧打来热水,让他洗了休息,不要回去了。吴远岚阴冷地一笑,顺手将群子拉过去。群子没有反抗,她似乎有所予料和准备。可是上床后,吴远岚几乎听到了群子和那个男人浪笑的声音,他恶心极了。他真想给她两耳光。走路!但他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闭上眼睛,完成了报复计划的第一步。 一个月后,也就是吴远岚写的《河流漂亮的思念》在L市获奖的时候,群子吞吞吐吐,羞涩而甜蜜地告诉吴远岚,我有了!吴远岚笑笑,心想可以摊牌了。他要在她最高兴的时候,慢慢将她逼下深谷!于是,他对群子说,明天去领结婚证吧!群子甜甜地点点头,倚在他的肩头,憧憬着幸福美好的生活! 第二天,吴远岚问群子,领证很麻烦吧?群子说,我有熟人,只要带上证明就行。吴远岚说,那好,我们先去桃花湖玩玩,再去领证。 来到桃花湖,吴远岚租了一条船。一直划到湖心。这时,吴远岚从口袋里掏出制图用的单面刀片,对着它吹了一口气,冷冷地说,你真的爱我吗? 阿岚,你干嘛呀? 我在问你! 阿岚,群子温情地笑着,你还是问你自己吧! 我如果让你在腿上,划一个“吴”字的第一个字母“W”,你划吗?吴远岚说着,将刀片递到群子的面前。 这……阿岚,……群子发现吴远岚不象是开玩笑。 你不愿划是不是?你不是说能为我牺性一切吗?怎么连点血都不舍得流?你……吴远岚恶狠狠地盯着群子。刀片从他的指缝间,“噹”地一声落在舱内。 阿岚!我划!我划,划……群子拾起刀片,我划,我划,划……血沁出群子的健美裤,吴远岚背过身去,他的心也在滴血!阿岚,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只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心 小船飘到了对岸,吴远岚只要跨上去,说声“再见”,报复计划也就完成了。可是,他突然听到群子说,阿岚,给孩子取个名吧! 吴远岚的心被猛地一击,几乎支持不住了。他一只脚踏在岸上,一只脚踩在船上,不知所措。孩子是无辜的,何况是自己的骨肉!他是一个很重亲情的人,他不能看着孩子还没有出世就没有父亲,那他会痛苦一辈子的,他会痛恨自己一辈子的。可是,可是呵,他不能戴那顶绿帽子,戴绿帽子的人不是人!他命令自己挺住,挺住,可是他挺不住了,他大喊一声,叫“君羊”吧!便跳上岸奔跑而去。 小船又飘到了湖心…… 十五 余英现在还在吃“百分之七十五”,按说在家带予虹,做点家务,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自从社会的麻将风漫延到桥处后,余英便嗜牌如命,或把予虹锁在家睡觉,或搂在怀里,或往李良一推,总之,不能误了她“上班”。李良毕竟是副队长了,会多事多,哪能天天在家带孩子?再说,单位是严禁打牌的,所以,李良不免发发牢骚,有时不让她去。余英人未去,心已飞,在家摔碗筷,发脾气,惊动四邻,搞得李良很狼狈。李良咽不下这口气,挥手打了余英,予虹吓哭了,李良连忙抱起孩子。余英还不罢休,哭哭啼啼,骂骂咧咧,李良气不打一处出,挥手又要打,而予虹却说,妈妈莫吵!爸爸莫吵!李良扬起的手臂垂下了,他怕伤害了孩子幼小的心灵。子虹越来越乖巧伶俐,聪明得使人害怕。李良曾听人说过,聪明的小孩难养。所以,他非常疼爱予虹,予虹稍有不适,他就大惊失色,四处求医。有时,他真希望予虹笨一点,不要再聪明了。 今天工地无大事,李良便提前回家。余英听见脚步声,立即开门,李良,北京来信嘞!予虹,把信给爸爸!予虹抱着一个大信封,边跑边喊,爸爸!爸爸!信! 李良抱起予虹,抽出信一看,高兴得大叫一声,乖乖!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那篇论文被选中了,而且还荣获中国土木建筑学会和《中国桥梁施工年鉴》编辑部共同设置的“科学技术进步奖”!还邀请他进京参加学术讨论会和领奖!李良不绝的笑声,感染了余英和小予虹,她们也跟着笑。余英说,予虹,跟爸爸亲一个!予虹真的搂着李良的脖子亲起来。李良笑得更加开心了,这是好久没有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他感到气血相通,感到了外溢的活力,这种笑才是笑一笑十年少的笑呵! 李良要把这一喜事告诉吴远岚。可是邀请进京的只有他一人,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同吴远岚解释清楚,他不知道吴远岚会怎样看他。唉,乐极生悲! 这篇论文,李良仅仅是誊抄了一遍,核实了一下个别数据。誉好后,吴远岚还没痊愈,他就直接寄走了。署名时,他考虑再三,还是把自己的名字署在了前面:小卒在先,老帅在后嘛!不过,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又在名字的前面加了“简介”:工程师李良、技术员吴远岚。这样编辑部以为他是第一作者,而把功全写在了他的名下。李良觉得这对吴远岚太不公平了,功劳应该是吴远岚的。李良决定去医院,把一切都告诉吴远岚。 吴远岚前天住进了H市的一家大医院,一直高烧未退。一个星期前,他在工地上淋了一场大雨,回来后就感冒发烧,可他不在乎,不听李雅琴的,硬不吃药打针。结果因发烧昏倒在宿舍里。进医院后,经检查,发现染上了肺炎,而且不轻。 李良轻轻走进病房,让伴床的大鹏先回去,晚上再来,说是白天有他照看。大鹏走后,李良告诉吴远岚论文入选了。吴远岚很高兴,如果不是在输液,也一定会象李良一样跳起来。李良又把邀请入京的事讲了,吴远岚连连说,这无所谓,无所谓。选了就好。再说,是大伙一起干的,我只不过是收集一下,你是最后斟酌的,功劳当然应归于你,君子岂能夺人之美!李良听吴远岚这样说,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更加不安和疚愧。这时,吴远岚又说,唉,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接着,吴远岚断断续续讲了他和欧阳小群的故事,要李良转告李雅琴,不要再来看他了,那样只能越陷越深,越来越痛苦的。李良满口应承。他没想到吴远岚心里还藏着这么多的恩恩怨怨。不记得是哪位作家说过,农民的儿子蠢得可气,笨得可笑,憨得可爱。他觉得吴远岚这位老乡就有这种性格。 晚上,李良让余英找来雅琴,讲了吴远岚的苦恋。李雅琴抽抽搭搭,已成了个小泪人。她说,我知道是有这一天的。他总是同我保持着距离,从他痛苦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也许正是从这里,我相信他是一个感情专一,诚实,可靠的人,所以我愿意对他好!被人爱是幸福的,而去爱一个值得爱的人,对我来说,也是幸福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到要他回报…… 李雅琴走后,李良对余英说,远岚兄是不幸的,也是最幸福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他有三个女孩深深爱着……余英白了他一眼,你眼红啦? 十六 吴远岚死了,死于急性肺炎。他的死在桥处掀起一股不高不低的波澜,毕竟年轻呵!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淡忘了,真正能常常想起吴远岚的,恐怕只有李良、李雅琴他们了。李良对吴远岚的死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悲痛。这不仅仅是怀念朋友,而是总感到有愧于吴远岚。吴远岚待他如亲兄弟,而他却时不时耍些小聪明,计算着朋友,他的良心深感不安,如果吴远岚没有死,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可是现在…… 以前,李良以为“死”离他很远。自从吴远岚死后,他就发现“死”缠住了他,无法摆脱。他买来几本台湾漫画家蔡志忠的作品,读“智者的低语”,读“自然的萧声”,读“曹溪的佛唱”。……可是,他依然超脱不了死。他是一个受现代文化熏陶的年轻人,无法接受死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的说教。古代,人们因迷信,相信死后可以升入天堂,可以投胎再生,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所以,对于死尚存企盼,以至可以超脱。而现代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摧毁了这一幻想。天堂、来世都是乌须有的。人一死,便永远地消失了。也就是说永远地离开了你的至亲至爱,永远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李良每每想到这些,便不无遗憾。人生多遗憾。即使是科学进步也同样带来遗憾: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工具的改进,牧歌式的田园生活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机器声和严重的工业污染,人们必须马不停蹄、大汗淋淋地追赶着时间。就说大桥人吧,这座桥已经合拢,通车剪彩指日可待,可是辛劳的建设者开始分批分批地转移了,去没有桥的河畔,没有路的荒山继续开拓、生活…… 那天,送吴远岚火化时,吴远岚的鞋子突然脱落。李良上前去帮他穿好,可是不一会又脱落了!吴远岚的父母放声大哭,李良也如万箭穿心,他老兄是不想走啊! 李良回忆着吴远岚短暂的一生:他有过鲜花簇拥的少年时代,可是,工作后,不知是生活捉弄他,还是他没有善待生活。虽然“母河事件”因王蔷的死,不了了之,但吴远岚却被一种负罪之石碑压着;与那个小群的苦恋,使他复活的心,又一次撕裂;最后是李雅琴这根情丝紧紧扣进他的心,使他又有一种欠债的内疚……难道这恩恩怨怨、悲悲欢欢就是人生么? 就在李良怅然若失,懵懵懂懂的时候,从L市寄来一封给吴远岚的信,李良眼睛一亮,拆开一看,果然是欧阳小群写的!信中回忆了他们相恋的时光,很长,这里只能录下读者尚不明白的情节了: ……阿岚,当我发现你很喜欢音乐,也会弹会唱时,我就决定要为你买一架钢琴。一天傍晚,我去找你,你不在,等了一会,依然不见你回来,我便独自去日月饭店。这家饭店是我的一个同学承包的。在认识你之前,我也参加承包这家饭店,后来去旅游局工作后,便让我同学一人承包了,但属于我的那部分钱,我因无急用,当时没有取出来。现在,该是取出的时候了。我去后,同那位同学很快谈妥了,刚巧,她丈夫去了外地,我便住了一宿,同老同学谈了一晚上的女儿经。这件事,我几次想告诉你,话都到嘴边了,却被你挡了回来。我想也好,到时给你一个惊喜……阿岚,我想了好久好久,想不出在什么地方伤害了你。你走后,我望断秋水,希望看到你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前。可是你没回来,没有……但我相信你会回来的,你是爱我的,不然你不会给孩子取名为“君羊”!阿岚,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即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曾劝我不要结婚和养孩子,但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爱情(而且我知道你是独子),我一定要生下孩子来。当然,能否顺利分娩,我是毫无把握的。如果你不提出结婚,我也是不会提出的,我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拖累你了吗? 分娩时,我多么希望能握住你的手呵!如果你在身边,我一定会放声大哭的,痛呵,真痛呵!不过,我没有哭,甚至没有吭一声。你不在身边,我哭给谁听呢?要知道,我的一切,包括眼泪都是属于你的呵!再说,我也不想让我们的儿子还没出世,便听到哭声!老天有眼,儿子君羊顺利降生了!一年后,我做了心脏修补手术,现在康复得很好……还是从昨天的新闻联播中,得知你们去了H市,于是我迫不急待地向你倾诉衷肠……君羊已经三岁了,他长得象你一样可爱!他常常问我,妈妈,爸爸呢?我便带他去河边去桥上,告诉他,爸爸在一条长长的宽宽的河上造一座长长的宽宽的桥。于是,君羊就会在一群孩子面前玄耀:我爸爸会造大桥!我爸爸会造大桥!…… 阿岚,爸爸妈妈无奈地接纳了我和君羊,也接纳了世人的热潮冷讽……你回来吧,阿岚!我在等你,君羊在等你,那架钢琴在等你!如果你还不明白,我可以在心上刻下W! 回来吧!阿岚,阿岚,我多么想和你背靠背唱《青山遮不住》…… 读罢信,李良掩面长叹!他现在发现可怜的不是吴远岚,而是他自己!因为吴远岚得到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真情!他曾说吴远岚为前车之鉴,以为自己找到了生活的真谛,发现了自我和自我价值。如今,这种观念开始动摇。有一次,他指责余英不懂感情,不会生活。余英却反唇相讥,你懂感情吗?象个姨娘!患得患失,怕狼怕虎,趋炎附势,屁大点事都要在脑子里拐几个弯,神秘兮兮的!你老乡吴远岚,官没有你大,还不是工程师,可人家不卑不亢,一身大丈夫气,威性不比你差!老实告诉你吧,我跟你在一起,感到累,感到不安!……李良沉重地摆摆头,是该冷静地审视一下自己了。不过,首先要办的是,告诉欧阳小群,吴远岚不幸病逝,希望她节哀,并且要全力帮君羊办上抚恤金。这样,吴远岚在九泉有知,也会有所宽慰的,他毕竟在抚养他没有见面的儿子了!李良知道,吴远岚生前是非常挂念小群和君羊的。 李良也把欧阳小群的信给李雅琴看了。雅琴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柔曼复柔曼地轻唱着《青山遮不住》: 风儿也轻轻,云儿也轻轻。 青山遮不住,明月照高人。 碧涧带寒流,芳草无涯情。 何时才相见,何时才相亲! 落红又纷纷,晚在已熔尽, 青山遮不住,鹧鸪一声声。 山重数不清,路近梦难成。 秋雁南飞急,天涯听见人。 风儿呀等等,云儿呀停停, 青山遮不住,带去我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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