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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唇灰齿


                 孔明珠

                  一

  我坐在怡红对面,仔细端详她那张脸。昏黄的台灯光洒落在写字台上,怡红微低着头在读我刚教给她的日语单词,间或合上眼盖蠕动那两片似乎泛着油光的红唇。年轻的红唇滋润、饱满、没有皱纹,看上去使人产生一些生理的冲动。
  可是以我四十岁女人的目光来看,怡红除了那双唇略微性感以外,细长的眼睛,瘦削的鼻子,葫芦瓢型的那张脸,有些什么可以引得她那个日本老板小野先生神魂颠倒的?尤其是怡红的那一嘴灰牙,灰不灰黄不黄,上面坑坑洼洼又泛出一些白色来,虽然有年轻的红唇包裹它,可它总不能老不露脸呀。
  “你在妒忌我吧?”怡红抬眼似笑非笑。
  “不!我做贤妻良母,很幸福!”我有一点被她看破,忙抵赖。
  “不见得吧,你把自己卖给强哥,俯首贴耳,换取公众的溢美之辞。幸福只是一种现象。”怡红好久没有兴致说这些哲理性的话了。她总是晚上9点钟以后按响我家的门铃,急急匆匆地做我的学生,又急急匆匆离去。
  说来也好笑,我有什么资格做怡红的老师,她是名牌大学研究生出身,而我只是到日本去读过两年语言。只可惜她当初脑子没有多生一根弦,第二外语不要选那种没落贵族沙龙的语言——法语,选那个经济动物国家的语言——日语就好了。也用不到在谋得了日资公司职位以后,急急吼吼来我这儿临时抱佛脚。其实我这根“佛脚”是很大兴的,虽然日本人说我的日语感觉很好,而我知道那不是在夸我,就像一个外地人说我不像上海人就是在夸我一样。
  “你的心理不平衡。”怡红今天有谈兴,她挑战道。
  “怡红,两年不到你变得这样玩世不恭,怎么一点愧疚感也没有?”
  “对谁呀?”怡红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呵!方波呗。你的老公。”方波是我的他——方强的弟弟,也就是与怡红新婚燕尔一周就分居的丈夫。
  “大嫂,”她总算记得叫我什么,“我们这一代和你们不一样,我有选择自由生活方式的权利!”
  吓!你是哪一代?灰牙族!一群生于六十年代没有根基的一族。你们一生下来,就跌入红海洋之中,那时候,狂热的父母们,谁会有闲情逸致来为你们进行道德的启蒙。那时的四环素药片就像如今的头抱霉素一样有威信,稍微有些病痛的小孩子都被喂过,于是,牙齿都像进过黄灰色染缸。你们这群人哪,出门都不必报年龄,一猜一个准。
  “我走了,晚上老板那儿还有应酬,我得赶过去。”怡红看出我一脸的道德卫士样,不敢恋战。她站起身,一套本白色麻质的套裙完美地裹在单薄的身架上,我不由自主不争气地伸出手去摸一摸道:“五万日元够吗?”
  “差不多吧,老板送的。”怡红边跨出房门边轻飘飘地答。嘿!她自我感觉怎么会这样好,真后悔问她。我“啪嗒”锁了门。
  “她走了?这么早?”方强一脸小职员腔,早躺在卧室被窝里翻杂志了。我不理他,走到小床那儿替女儿掖被子。
  “你明天去给她打电话,我不想再教她日语了,叫她另请高明吧!你也不想想,自己的弟媳妇整天跟她那个老板小野先生泡在一起,上课时问我的日语都是些生活上的单词,还有下流话,她听不懂就显得不解风情哪!哼!怪不得她不去外面夜校上课,要到我这儿来,夜校里学不到调情的话!日本男人我看得多了,哪个不是色鬼!他们俩勾勾搭搭,你让我当瞎子还是当教唆犯啊?”我憋了一肚子火气,冲着丈夫嚷嚷道。
  “我看你今天是有点问题。你不是不知道,是我弟弟先对不起怡红的嘛,他在澳大利亚与别的女人同居,害得怡红研究生没有毕业,就赌气去了深圳……”方强为怡红辩护道,我听上去就是别扭,倒好像是在怪我胸襟狭窄,容不得如今春风得意的怡红。
  “好!先不跟你说这是谁家的事。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男人先欠了女人的情,那女人就有权移情别恋啰!”我气方强这小子总是不站在我一边。
  “唉!怡红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有实力的日资企业工作,干的又是总经理助理,她急于讨好老板也是情有可原的。现在她来学日语也是为了救急,她不计较小波的负情,不是仍然喊你大嫂嘛。喏,你帮了她就是帮了小波,好不好?拜托拜托。”男人对不相干女人的品德评判总是非常宽容的,平时方强对我的道德教育可不是这样的。哼!
  亲戚总归还是亲戚,怡红仍旧时常晚上九点钟以后来,她的日语口语渐渐地流利起来,单词丰富多了,有时候她说出的商务日语我一下子总是反应不过来。我暗暗地去书店买了几本日语商务用语的教材抽空看,老师在学生面前不能失面子。尤其是在怡红面前。
  一天,照例我教了她几句话后,她提问题我回答。怡红突然说了一句不大连贯的日语,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那意思是“这个女人是个女强人,没有女人味,而且看上去面相不好,按中国的说法是‘克夫’的。”怡红听后脸“刷”地一下板了下来,从齿缝里迸出丝丝恶气。
  我知道怡红公司里有一个女翻译叫郦小姐,是从外语学院毕业的,人长得很漂亮,小野先生刚到上海投资做项目咨询时,她在市里的对外咨询部门工作。不知怎么一来,小野先生的公司正式筹建开始,她跳槽跟着去做了小野的翻译。
  我见怡红听了我的翻译后脸色不好,小人之心泛起来,我试探地问她:“是不是你公司的郦小姐背后对老板议论你的话被你偷听到了?”
  “不!我们坐在小车上外出,她当着我的面对小野先生说的,他妈的!她以为我听不懂。”怡红涨红脸骂了一句粗话。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现在的女孩子这么厉害,明争暗斗到了这个地步。我问怡红:“小野先生是不是很喜欢那女翻译?她跟不跟他单独去喝酒?去宾馆?”
  “哼!我看她有贼心没贼胆,她那男朋友每天像鬼影一样跟踪她,一个钟头打一次电话呼她。”怡红冷笑着说。
  在这方面,怡红倒是绝对自由的。她和方波新婚时分配到一间单位里别人家套出来的亭子间,方波去了澳大利亚后,怡红有时住她妈家,有时自己住,我婆婆也管不到她。尤其是方波在澳洲与人同居事发,我婆婆一家都像欠了怡红一大堆债一样,更是不敢过问她的私事了。
  “大嫂,从今天起,你着重教我一些日本人的爱好、习惯、思想方法的知识,我看与小野先生接触,除了说话以外,我一定先要读懂他这个人,我要进入他的心!”怡红恶狠狠地说,那样子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愿她的聪明她的悟性能令她改。
  “怡红,日本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富有牺牲精神,善于体谅男人,照顾男人的自尊心,在人前对男人毕恭毕敬。哦!还有喝了酒玩起来要放得开,对他们说下流话绝对不要惊奇。因为在日本,有钱的大老板,在酒吧里松开了领带,吐出来的也都是淫秽之言。所以说,你有机会可以多陪他喝酒,小野先生单身在上海,一定很寂寞的。”天知道我说这番话是什么心理作祟,难道是我女权主义思想泛滥,在暗示怡红以实际行动来报复她负心的丈夫?
  怡红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看我,抽抽那瘦削的鼻子,耸耸那骨感的肩膀,说:“怎么?这话不像大嫂你说的!难道你也变得开放了?你看你,日本遍地黄金,你为什么要早早地回来?怕你老公跑掉?怕你的女儿有后妈?”
  “你嘲笑我好了,我守旧,守旧的女人幸福。我倒很想看看新时代女性怡红你做出一些不同凡响的事来。”我不由自主又激她一句。
  “你等着看好了,嗯……”怡红调皮地眯起细眼,朝我做怪相。随后将一只法国名牌“路易丝皮通”皮包搁在屁股上,一弹一弹地走了。

                  二

  秋风乍起,天气转凉了。太阳照在身上不瘟不火很惬意,复兴路上,法国梧桐挺着它们粗壮的大肚子,却禁不住落下片片黄叶,与孤寂的水泥街面做伴。这是一个旅游的好季节。
  我随怡红坐在他们公司的一辆七人座“道奇”车里,往杭州方向驶去。我坐在怡红后面。怡红在上车的时候,一个箭步抢在郦小姐前面,抢先坐在小野先生的旁边,也顾不上了我,我看见郦小姐狠狠地朝她翻白眼,嘴里叽咕着被公司另外一个日本人拖到后面去坐了。
  怡红坐定了回过头来,朝我狡猾地一笑,高声对后面的郦小姐说:“哎呀,我抢了你的座啦。不过,你可以不工作啦,我来翻译好了。你不要担心啦,我大嫂当过导游,待会儿让她帮帮忙,你就安心地玩吧!”随后,她又对郦小姐旁边的那个秃头日本男人说:“森田先生,我良心好不好?”怡红猥亵地眨眨眼睛,大家都会心地笑了,只有郦小姐一个人脸上表情僵硬,不时去打断身旁那秃头男人的过分殷勤。
  我们这一行人,说是去杭州考察,其实是秋游。昨天晚上,怡红缠了我半天,要我陪她去这一趟。我说你们不是有翻译吗啪红说,邱小姐这阵子翻译她和小野先生之间的对话时,老是掐头去尾,存心不翻译清楚,有时候,她甚至有意把意思弄拧了,搞得小野先生很不开心。
  由于怡红大学里是学经济管理的,在小野商场筹建中,有关商务谈判方面的事,怡红总是作为小野先生的助手出现。对于中国的经济状况,怡红有发言权,而申请工商登记、与乙方签订合同、拆迁居民、建造房子等等,怡红都比较熟悉。在谈价格方面,她又特别抠门,千方百计为老板省钱。这一些,小野先生特别欣赏,他常常在每天早上公司的例会上夸奖怡红,而每当郦小姐带着鄙夷的神情不情不愿地译出那些溢美之词时,怡红总是谦虚地说这是她应该做的。
  前几天发工资,小野先生给怡红加了一千元。郦小姐在公司兼管出纳,小野先生的“手令”到了她的手里,她硬是扣下不发。小野先生知道了去问她,这个郦小姐竟然对他说,凭什么要给怡红加一千元工资?结果小野先生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问她,到底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
  郦小姐想不到小野先生会这么不给她面子,她趴在办公桌上哭了半天,美丽的双眼皮哭得虚肿虚肿。哭着哭着,她“哗”地拉开抽屉一面撕扯一些无用的文件来吓唬老板,一面抽动着肩膀,万分的委屈。
  过了一会儿,小野先生的火气渐渐地平息下来。毕竟这几个月来,郦小姐为筹建公司立下过汗马功劳,况且她又是位漂亮的姑娘。日本人就是能屈能伸,小野放下架子,堆上笑脸走去安慰她。想不到这郦小姐聪明面孔笨肚肠,又当着众人的面不领他的情,摔桌子摔椅子地发小姐脾气。亏得这时候怡红进门去,见架势不好把小野先生拉出来,如果晚一步,说不定郦小姐的粉脸上就会尝到日本式耳光的厉害。
  怡红那天晚上来上课时,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白天办公室里的那场好戏,怡红说话时几粒灰牙一闪一闪得意非凡。说完,她兴奋地拉开“路易丝皮通”的拉链,掏出一个信封给我看。哇!怡红的工资已经是四千多元了,这可是我每月的四倍呀。虽然我奋斗了两年从日本带回来一点积蓄,但是这点死钱随物价指数上涨只会少不会多,十年一过,不要说大户,连小户也算不上了。而怡红就不同了,她可是大有前途。我不禁又生出一些妒意来。我酸溜溜地说:“怡红,郦小姐快要给你打败了哟,她可比你漂亮多了!”
  “光漂亮有什么用嘛,她一天到晚不分场合在老板面前嗲声嗲气说话,搞得好像老板是她的情人一样。不要说在公司里给手下人看见老板难堪,这副样子带出去谈生意人家会以为老板不是正经人,谁还尊重你啊!”怡红不愧研究生,又是婚姻的过来人。她撇撇嘴,一副调情艺术家的腔调。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鼻子,心想人家郦小姐还是黄花闺女,怡红你算什么。我突然问怡红:“方波最近有信来吗?”
  “有啊,可我没空回信。”怡红淡淡地答道。
  这个话题很扫兴,引来怡红的一阵沉默。不过很快,她甩一甩头发又来缠先前那件事,非让我请两天假陪她去杭州不可。
  她说:“大嫂,明天可是我的关键时刻。出门旅游,小野先生戒备心小,你帮我沟通沟通与他的感情嘛。我求你啦!”
  “不行,我又不是拉皮条的。这事要是给你老公知道了,他也饶不了我。”
  “他不会在乎我的,他如果在乎我,也不会到现在还不为我办出国手续。”怡红斩钉截铁地说。
  我心软,禁不住怡红软缠硬磨,就答应陪她一起去。
  “道奇”在沪杭公路上奔驰,由于早上起得早,大家晕晕乎乎歪头耷脑瞌睡起来。我从司机头上的反光镜中看见怡红侧头向着小野先生,微闭着眼睛,下巴颏搁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在哼曲子。
  小野先生五十岁光景,宽脑门尖下颏,双眉间透出一股精明之气,他高高的个子在日本人中是不多见的,可是由于他说话不说话时总是谦恭地弯腰作揖,又觉得他这个人并不高大。可是凭良心说,这样外貌的日本男人再加有钱,在日本也是年轻姑娘追逐的对象,怪不得怡红与郦小姐要为他争风吃醋了。
  但是看上去,小野先生不像色鬼,他坐怀不乱地仰靠在椅背上,左手夹着根烟撑在车窗上,像是在盘算着什么问题。
  我竖起耳朵,听见怡红问小野先生:“社长,心情好一些了吗?”
  小野先生苦笑笑说:“我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到中国来投资已经好几个月了,办一张工商登记执照还没有办出来,这儿那儿的人情费倒已经送了不少,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们中国政府到底要不要外国人来投资?我这么大一笔资金带到这里来,好几个月不生出利润来,这不是傻瓜干的事吗?唉……我真是骑虎难下……”
  怡红的日语听力还是很好的,她能听懂小野先生的意思,可就是不能说完整的句子,只能说几个相干的单词。我听见她在安慰他说:“不要担心,有我呢!我会努力为你办事的。”她接着断断续续说了一番表忠心的话,不外是自己是小野公司的职员,心情也一样着急,中国人办事官僚作风很厉害,这事看样子还要拖,所以,公司的开支一定要节约,听说现在办公费用很高等等。
  说话中怡红碰到不会的单词,就扒拉着椅背转过头来向我讨教。我一面告诉她,一面担心地朝后座看,生怕郦小姐说我抢档。可是郦小姐已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睡着了,她歪着脸毫无戒备的样子竟让我生出点怜意来。
  小野先生显然对压缩开支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问怡红有什么高招?怡红说,把公司的帐目给她看看就可以讲具体的办法。接下来怡红咕咕叽叽笑着发起嗲来,我只好缩回脖子装作睡觉不去管他们。我想,好戏开了头啦,今天怡红的目的性是再明确也不过了。可是我为她捏把汗哪,由于她日语不好,讲不来拐弯抹角的话,那种功利性就赫赫地暴露在小野先生的面前,而如果小野先生对这种突兀反感,怡红你就砸了呀!
  幸好,怡红的智商使她在这时耍出了女人特有的本钱,她靠在小野身上,与他轻笑嗔怒,拉拉扯扯地,把那个想夺郦小姐会计位子的阴谋轻轻地遮掩过去。

                  三

  灵隐寺、三潭印月、柳浪闻莺、虎跑等等杭州名胜我们一个一个游玩过去,每到一处总要去茶室坐下来品茗,喝着龙井山水,望那湖山庭院,小野先生兴致很高,连连称赞中国那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俗语千真万确。
  一路上,怡红紧紧地贴在小野先生左边,她安排我紧靠在小野的右边,以防郦小姐“横刀夺爱”。我倒是很可怜郦姑娘,她懒懒慵慵地拖着脚步,一张嘴噘得老高,一会儿喊累死了,一会儿喊渴死了,一点儿与怡红竞争的劲头也没有。
  秋风走着沙沙脚步,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少妇。柳浪闻莺花园里,残留的丝丝杨柳用那最后的风姿竭力地与人共舞。我与小野先生漫步着用日语聊天,不想打探到他的很多私事。小野的妻子、女儿都住在东京郊区的千叶县,家里每人有一辆轿车,他的那幢私宅装饰得非常的豪华。另办,小野先生还在东京寸金之地拥有一幢商务大厦,在千叶那儿拥有三幢住宅高楼。小野先生是开超级市场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小野超市”在东京各地已有近十家分店。怡红不时地朝我暗示,让小野先生说下去。我看见怡红听着这些老板的私事时,格外地两眼放光,眼神一媚一媚地,时不时自然而然地挽起小野的胳臂。
  晚上我们泊在湖滨饭店,推开沿着西湖的长窗,一股凉爽的秋风裹着西湖水面上朦胧的烟雾扑上面来,使人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怡红用大毛巾将冲澡后的湿发堆在头顶上,坐到窗前化妆。我叉开四肢躺在席梦思上,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哎!日本女人是不是每天洗头?她们睡觉前喷不喷香水?”怡红扭头兴奋地问我。我已经看出她的贱来,懒得去搭理她。斜眼望去,借着酒劲怡红似乎满腔的欲火在燃烧,像一个失去了理性的动物。
  “怎么样?你真的不去酒吧唱卡拉OK?”怡红再一次问我。
  “我累坏了,你看吃饭时你和小野先生已经喝了那么多酒,醉得胡说八道了,再去酒吧又要喝酒,不知道会醉成什么样子,我看不惯,我最讨厌酒鬼!”我鄙夷地说。
  “酒是交际的润滑剂,不懂吗?真蠢!好吧!反正他说话也已经说不清了,我们不需要翻译,我去罗!”怡红浪声浪气地说,她兴致勃勃地换衣服,只有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情场猎手”的骚味。
  怡红穿一件“雅黛芬尼”紧身花边内衣,外罩一件灰色丝质的网眼衫,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她小小的胸脯。据说日本男人最害怕高高胖胖的女人,也许是民族自卑心理的缘故,他们偏爱矮小瘦弱的姑娘,在矮小瘦弱面前是可以长一点自信的。怡红急急忙忙地将屁股扭成8字型,换上拖地的浅色长裙,光脚踩进一双软牛皮的便鞋,像是觉得里面有小石头,就将便鞋倒过来晃,她那下巴也随便鞋一晃一晃地,看得人头晕目眩。怡红显然顾不上大嫂我眼睛里射出的X光射线,从包里翻出一瓶“夜巴黎”香水,“汽汽”朝脖颈、腋下、发梢处喷了七八下,轻轻巧巧像股烟一样滑出房门。
  隔壁房间的郦小姐似乎也去了酒吧,只听见“嘭”地一声摔门声,“窠窠窠”细高跟鞋踩在抽木地板走廊里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设想酒吧里她们这一对“乌鸡眼”在小野先生面前争宠的滑稽场面,禁不住笑出声来。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我被卫生间里的水声吵醒,稀开眼缝一看,只见怡红已经又洗完了澡,套上了白色宽松衫,轻手踮脚正想要出房门。我“索罗”翻了个身,怡红一愣,回过头来听听我的反应,我情不自禁摒住气。怡红站在门边又犹豫了半分钟,终于趿着拖鞋“咔嗒”开门走了。
  半夜里我一直昏睡,没有听见怡红是怎样回到房间的。第二天晨曦映亮了薄薄的窗帘,我侧过头见怡红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她眼袋乌青,神情惘然,与昨天的活泼和兴奋判若两人。我唤了她一声,她不答,也不动。消瘦的脸颊卸妆后显得黄黄的,两边鹳骨突出,嘴唇苍白干涩。
  我无言地坐到她的床边,不知道怎样去开口指责她。我张了张口,怡红坚决地说:“你不要说什么,我自己做事自己负责,出任何事情我一个人担当。”
  我被她呛了一下,还是说:“怡红,你太轻率了!你知道自己是在走钢丝吗?我知道你从前是很爱方波的,你要原谅他,他一个人在澳洲留学非常寂寞,为寻求安慰与人同居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那个女人不逼他离婚,你说对吗?”
  “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原谅他的背叛的。”怡红面无表情地说。
  我停了停:“你可以不原谅方波,可是你不能用自己的贞操这样报复他。”
  “你想错了,我根本无心报复他,我存在是为我自己。我要寻找自己的价值,实现自己的价值。我怡红穷,我一无所有。我的爸爸妈妈不会留给我遗产,他们循规蹈矩做了一辈子好人,可到头来得到什么?住在一间破屋里!等什么?等组织分配。你说都快退休的人了,还有什么盼头?”怡红坐起身,两眼空空地说。
  “方波不是在澳大利亚吗?他去赚钱了,你等一等吧!”
  “我曾经是想等的,可是你也看到,我等来什么?男人靠得住吗?”怡红转过头来,用浮肿的眼睛瞪着我说。
  “怡红,做人要有人格,宁可别人负自己……”我说着,也觉得自己的话软弱无力。
  “做人的道理谁不懂!现在的社会,你不去竞争,就要被人欺侮,你不抓住机会,机会就会被别人夺去。”怡红快言快语打击我的“孔孟之道”。
  “我自信自己完全有能力经营小野这样的公司,只要给我机会,我会做给你们看的。以前我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我为什么不可以暂时放弃一点什么?你们不要来跟我讲什么道德、贞操,我不想循规蹈矩。不管我怎么走,我的最终目的是拥有我自己的事业。大嫂,你信不信?我从小就不愿输给任何人的。你信不信?”一股红潮漫上怡红的脸,在朝阳的勾勒下,怡红曲线分明的五官显得那么刚毅,已经不像一个年轻的女人。

                  四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小野公司的账册就到了怡红的抽屉里。怡红通宵看了一遍,列出长达五页报告纸的财务管理计划,指出好几处可以节俭的开支,呈到小野先生的面前。这时候,郦小姐早已开始预算的克里丝汀建筑装潢公司承包商场改建的报告书刚刚脱手,小野先生便请怡红先看一看。怡红粗粗一看就断然否定了这份报告。
  怡红说:“据我了解,这个外国名字的建筑公司,实际上是借了中外合资的名义注册的一个修建队,他们的员工只有五个人。所做的工作其实是二道贩子的活,也就是接到项目后,再将它低价承包给安徽民工以赚取高额的差价。而且,他们公司的进货渠道很不正宗,建筑材料质量很差,交货时间不准。现在我们贸然去与他们签合同,很可能资金一到位,不是被他们用来拆东墙补西墙就是干脆销声匿迹。”
  小野先生听到这里,早已被中国大陆那些名为公司,操作却极不规范的个人作坊的劣迹吓得魂不附体。小野先生推推眼镜,愈来愈感到自己像一叶孤零零的扁舟泊进了黄浦江卸货码头,码头沿岸那些被人遗忘的烂木头“哐当哐当”将它撞得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一个外国投资者最幸运的事莫过于找到个忠实的国内代理人,而以前,小野先生竟然妄想凭自己在日本奋斗二十年的经验到中国来碰运气。
  看到小野先生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惶恐不安,怡红话锋一转,安慰他道:“你不要着急,晚上我去找我的表叔一次,他是市建五公司的经理,对承接建筑工程非常有经验。只要他肯出来帮忙,你就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好了。”
  小野先生忙不迭地点头,拜托拜托说个没完。怡红细眼一飞,红唇一嘟嗔道:“瞧,我还不知道你信任我到什么程度呢。”
  这时候,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被郦小姐不客气地一下子推开,她板着那张娇嫩的脸,瞧也不瞧怡红一眼,对小野说:“报告书看好了没有?让我去复印一份。”
  小野先生显然很不喜欢她这样的说话方式,挡住她的手说:“不必了,这份报告作废了。这件事让怡红接手吧。”
  郦小姐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老板你不是已经和克里丝汀的金老板饭也吃过好几回了吗?你们不是互相拍胸脯拍得嘭嘭响,就差画押打手印了吗?怎么这事说黄就黄掉了呢?这样,金老板私下许诺给我的“小费”不是活活地就没影了吗?!
  郦小姐气昏头了,她看看小野,又看看旁边站着挂了一脸冷笑的怡红,惨白了脸,直逼过去,突然举手“啪”地打了怡红一个耳光。紧接着对小野先生咆哮道:“要她还是要我?你马上选择!”
  小野先生从写字台后站起身,挥手让怡红退出去。郦小姐疯了一样摇着满头的卷发哭诉起来,她指着小野说:“我看你让那女人弄昏了头了!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我好好地在国家咨询部门工作,你让我辞职跟你干事业,你说我将是你的臂膀,你说你的小野公司前途无量,跟了你富贵荣华都能得到。可是还不到三个月你就变卦了,你不相信我了,你讨厌我,你什么事情都不和我商量。我纯粹只是你的一个翻译吗?你仔细想一想,你再回忆一下!我只是没有达到你的那个目的,我不肯出卖我的身体,而那个贱货办到了,她和你睡觉,是不是?”
  小野先生心虚地朝门那边打量,没有回答郦小姐的话。郦小姐像逮着了理似地,再一度掀起高潮道:“你去打听打听,她怡红是什么东西?她是被她丈夫遗弃的女人。她现在是什么稻草都要捞的,何况你这样一个大老板。”
  “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小野先生看出郦小姐的虚张声势,平静下来,问道。
  郦小姐以为他回心转意了,抹了一把眼泪娇声说:“我要你辞退她,由我来当你的总经理助理,财务我仍然可以兼管。”
  “还像以前那样,联合金老板来骗我?还是这样指着鼻子骂老板?”
  郦小姐怔住了,刚想着可以柳暗花明了,怎奈小野竟这样无情。她盯着小野先生的眼睛,心里紧张得直打鼓,想着他此时此地不知会作出什么决定。小野先生想了一想,斩钉截铁地说:“你这几天休息一下吧,调整一下情绪我们再谈。”
  郦小姐又张开嘴想争辩,可是一见老板不耐烦的脸色,只好把话咽下去悻悻地推了门出去。
  当天晚上,怡红抬出建筑五公司的表叔来与老板会晤,帮小野公司在一系列问题上做了全面的咨询。怡红特地请了一个很熟悉建筑专门用语的日语翻译临时帮忙,效果非常好。这一次会面,小野先生在那架郦、怡两人的天平上,无疑添了一个砝码在怡红那边。
  当怡红拖着疲惫的双腿赶到我这儿时,她已经大获全胜。不谙三十六计的郦小姐最终又在不恰当的时候刺激了小野先生一下:她打电话要求“判决”,结果不言而喻。

                  五

  怡红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皮肤也变得细腻洁白,毕竟她才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呀,离开了爱情的滋润,再美丽的花朵也会枯萎的。而现在她有了小野先生的关照,不管这种关照、这种爱是不是变味,反正如今怡红有了男人,她的精神面貌健康起来,那种急吼吼逮男人的心境渐趋平缓。
  怡红的灰牙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它的本色,没有任何的改观。常在报纸上可以看到牙病防治所专治四环素牙的广告,说是用进口药水冲洗,可以抽出牙齿内部的灰质成分,洗几十次吧,能够焕然一新变成雪白。洗牙的高价钱是可想而知的,但是现在哪怕价再高,怡红口袋里钱是有的,可是她没有时间,她的时间比金子还宝贵。
  小野公司的业务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从装修动工到预订开业以后的货物,每一个关节都开始运转起来。怡红戴上安全帽,跟在小野先生后面指手画脚地调度工人们。工地上,只听见怡红向上高挑的发音刺激着人的耳膜,她对小野说的既不像上海话也不像日本话,可是小野先生听得懂,小野先生的话怡红也听得懂,这样就好。郦小姐走后,小野公司又来了一个外国语学院毕业的男翻译,可是男翻译却常常会在小野先生话讲得过快时翻译卡壳,而怡红不会,小野的意思她条条领会,有时小野刚说了上半句,怡红就猜得到下半句,犹如小野先生肚肠里的一只萤火虫。私下里,男翻译摇糊了脑袋,他贴着同事的耳朵说,我的外语水平怎么能和她比,人家和老板实行“三同”的嘛!
  怡红已经不来我这儿上日语课了,她说已经没耐烦学说完整的句子,有单词就够了,而单词她在生活中、工作中日积月累越来越丰富,只要将单词排排队就可以讲出来,比我们平常说日语先考虑客套再考虑婉转用语最后思量动词的时态方便多也简捷多。我想这正适应目前改革大潮的需要,说不定将来怡红这一套可以出口输入日本本土,成为“牛康日语九百句”,向全世界推广。
  日子过得平静而乏味。突然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分,好久不来的怡红踏进门来,手里抱着一只长毛绒的玩具狗,怡红带礼物来我家是破天荒第一次,我女儿欢天喜地叫了一声阿姨。我一眼就看出怡红有事。
  果然她坐下直奔主题,问方强有没有地段好价格公道的侨汇房可以买。方强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供职,有生意当然做,就取出一大堆资料让她挑。一会儿怡红挑中了一幢地处西区的公寓房子,楼不高,里面的套房全是大厅小卧室落地长窗明厨明厕朝南阳台的洋式结构。怡红气派很大地点中一套四室一厅的大套房,方强拿出计算机一按,价格是一百三十万美金,折成人民币是一千多万吧。
  方强还在啰啰嗦嗦地说什么一年付清是什么价,半年付清是九五折等等,怡红一挥手说,一次付清一千万日元吧!于是他们讨价还价起来,将那只计算机按得“啪啪”响。看怡红镇静自若胸有成竹的架势,已经是一个非常老练的谈判能手了。几番交战,方强终于抵挡不住泄下气来,他大叫道:“怡红你太厉害了,你为老板买房子也要叫我们做房地产的人有口饭吃吃呀!又不是你掏的钱,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怡红这时才露出灰牙笑起来:“强哥你叫救命了,我也到此为止,不过这套房子的一切手续都得由你代办,一切拜托。钱么,我明天就将支票开给你。”
  “什么?”我和方强大吃一惊,我们同声惊问:这房子是你怡红买的?
  怡红站起来,在房中央“哧溜”转了一圈,揭开茶杯润了润口,说:“奇怪吗?小野先生要在上海买房子,钱由他出,户主是我。这里的奥——妙——我说也说不清。”,怡红竟开玩笑似地唱了一句京剧“红灯记”。
  方强板下脸来,瓮声说:“小野买房是想与你同居?”我害怕地看着怡红,怕她真的承认下来,因为那次去杭州,怡红与小野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方强,不是我想袒护怡红,也不是我思想开放,说真的,我怕事情牵扯到我身上,家里闹起来可不是好玩的。
  怡红站在吊灯下,噘起嘴眼望茶杯说:“小野他当然想和我同居,可我没这么笨。被人养起来轻松固然轻松,金丝雀嘛。但是我想走的并不是这一步……”怡红停了一会儿说:“小野要买房产,我对他说,侨汇房很贵的,专门斩外国人。我可以弄到用人民币买侨汇房,便宜五分之一,不过要用中国人的名字做户主。小野他在上海当然最信任我啰,他请我帮忙。所以强哥明天要烦你来公司走一趟,当面向小野解释一下。你只要照我的意思讲就行,让他开支票,如果他开日币,我就说去为他换成人民币,如果他开人民币,我也有办法请朋友立即调成外币的。”
  我被怡红一番话搞得脑子像浆糊一样面目不清,连忙说:“你不要拉方强做这种事,拆穿了西洋镜我们担当不起。”
  怡红像早料到一样,她不睬我,眼睛直视方强:“我不会让强哥白做,我出一万元。强哥你不是想去炒股票吗?大嫂不给你钱,我给你一万你去过过瘾!男人不会炒股票算什么男人!”
  方强眼里射出欣喜之色,他被怡红当着我的面挑拨离间的话鼓舞起来,他不顾我的白眼,算是答应她了。
  怡红快快乐乐地与我们拜拜,达到了她来时的一切目的。我骂方强道:“傻乎乎的,被人家卖掉你也不会明白。”
  “头发长见识短,你怎么不想想,怡红是我弟媳妇,她将老头子的财产骗过来,不也就是她和我弟弟的吗?”方强辩解道。
  “你怎么知道怡红不会和你弟弟离婚?她看上了老头子要嫁给他,你不是鸡飞蛋打,白开心一场。”
  “哎,那是你说过的,日本男人尽管在外面养情人,家里女人可以忍气吞声不吵不闹,婚是不会离的嘛。反正小野先生不会同怡红结婚的。”
  “你现在脑子越来越能使了,你的意思是尽管让怡红去做小野的情人好了,只要有钱拿回来。”我挖苦方强道。
  “这有什么办法?怡红和方波分居两地,互相拴不住对方,眼不见为净。我想得很通的!”方强一副流氓气,话中有话地说。
  我料不到他心里会有这种想法,瞪大了眼睛说:“我看你在后悔当初不鼓动我在日本时找一个男人姘居,那样的话省得开销,回来的时候一定可以多带一些钱到家给你用。”
  方强怪声怪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两年在日本干了些什么呀!说不定真和哪个日本鬼子住在一起。”
  “那你不就变成戴绿帽子了吗?你觉得戴着舒服是不是?也要给你弟弟找一顶戴戴?”
  方强扬起手臂作出要打我的姿势,我抢先扑上去卡他的脖子。方强被我按在沙发上,憋得两脚乱踢,女儿哇哇哭了起来,来拖我的腿。
  我放了手,“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方强转转脖子嬉皮笑脸道:“开个玩笑嘛,老太婆!没有人会要你的!”这话又把我气得哭了起来,我一甩手进了卧室。

                  六

  “有钱能使鬼推磨”,方强很快为怡红办好了一切买房手续。接下来装修新房,买家具,只听说怡红忙得热火朝天,我虽空,却没有心情去忌妒她。
  怡红从一年以前一无所有变得什么都有了。小野从日本免税进口了一辆“奔驰500”轿车,长长的车身,乌黑挣亮。小野亲自驾着它往返于办公室与新家,少不了车上坐着怡红。
  怡红为配合如今的身份,去美容院烫了个大圈的长波浪发式,又定期去蒸气磨面修饰自己,她果然变得雍容华贵起来。细长的眼睛很媚人,瘦削的鼻子挺小巧,葫芦瓢一样的脸型性格得很。人的眼光真是势利极了,一切都倒了过来。
  可是上帝是有眼的,正在怡红春风得意之际,突然,她的合法丈夫方波要回来了。方波一反往常,从澳洲发回两封长信,他哥哥读到的是一纸疲惫和无奈,可不知怡红收到的是不是长长的忏悔和恳求。方强打电话给怡红,问她去不去机场接她丈夫?怡红说:“当然去,不过可能公司有事要耽搁。我家的门钥匙请你先代我拿着,晚了就交给方波,夜里我准回去。”方强放下听筒,琢磨了半天怡红的意思,有点糊涂,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有深度了。
  知道那晚方波和怡红俩口子碰面的情况,已经是事隔两天的晚饭后。我那小叔子看上去全然没有吃过洋面包的感觉,他胡子拉茬地窝在我们的沙发里,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真没想到,怡红她怎么这样?”
  我做嫂子的装傻问他怎样了?“怎样了?你们不知道?”方波两眼醉醺醺布满红丝逼着我的眼睛。“她全变了!说话、穿衣、吃饭、做爱!她是谁?”
  我干笑几声,言不由衷。“是你老婆呗。”
  “不!她是那日本鬼子的姘头。我要宰了那小野!他让我戴绿帽子,我咽不下这口气!”方波转而眼睛看着双膝说:“我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在澳大利亚求生存,我洗碗、擦车、拣破烂,什么事没有干过,好不容易熬了几年拿到绿卡可以定居。我积了些钱,想这次将怡红办出去共同买房子买汽车,在澳洲生儿育女……”
  “你真的这么想?”我看方波的神情不像是胡说,便问道。
  “当然!我在那儿没有干的唯一事情就是与女人同居。”
  方强一听在旁跳了起来:“你小子倒赖得一干二净了。前年那个女人的老公来我家吵得天翻地覆,说你勾引良家妇女,硬逼他老婆与你同居,后来他又吵到怡红的学校,弄得全校都知道怡红的老公在澳洲与有夫之妇同居,你说怡红怎么还有脸呆在上海?”
  “什么?”现在轮到方波从沙发上跳起来,“哪个女人?怎么像是在说《天方夜谭》?”
  我在一旁已经听出事情不好:浆糊被掏得一塌糊涂,就快快将女儿打发睡觉,来个“说来话长”。
  两兄弟抽了一烟缸的烟蒂,事情总算搞清楚了,那个吃醋丈夫据说现在已经到了澳洲。在上海做留守男士那阵,他像是吃错了药一样,整天怀疑妻子在澳洲不贞。一天半夜,无端打电话到老婆住处侦察,恰巧那夜方波与几个同学在那个女士的房间里喝酒,是方波接听的电话,随手就给了女主人。不料吃醋丈夫从此纠缠不休,三天两头不是打电话就是写信,要她承认是已经与别的男人同居,所以不热心办自己丈夫出国。其实那时候,澳大利亚的国门已经对中国关得很紧,申请签证而批不下来的人不计其数。那女士奔波于生存线上,哪里有闲功夫反反复复向缠不清的丈夫解释。有一次睡梦之中她又被电话铃吵醒,一气之下就包揽下自己的“罪名”说:“是的,已经与方波同居了,就是因为不想再见到你。”
  这事的结果是澳洲方面的人所无法预料的。上海确实存在这种闲得发痴的男人,那男人失去理智一般调查研究,恶意地去打破方波的家庭平静,他到方家、到怡红的学校去吵去闹,以图让大家与他一起承担被“遗弃”的痛苦。
  事情竟然是这样!我们三人目瞪口呆,曾经认定的一幅幅画面在眼前虚幻摇晃起来,虚假的事实多么不堪一击,三下五除二便成为无稽之谈。一阵沉默后,方波梗着脖子说:“可是怡红她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她怎么就信了呢?”我不做声,怡红虽然高智商,但是女人的自尊心会使她变得很蠢很蠢。我回忆起那段时间怡红失神的瞳孔和在我们方家人面前故作的轻松姿态,那是怡红最困难的时期了,不久她就去了深圳。
  方波低头想了一会,突然神经质地抓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听筒里传来空洞的铃声。“怡红怎么还没回家?她每天晚上都这样吗?还是她根本不住在家里?”方波一连串地问。
  “他们公司可能有应酬吧?”方强心虚地说。方波听罢“腾”地站起身,将茄克衫甩在肩上,说:“我去接她。”
  方波走后,我和方强久久沉浸在幻觉之中,想着弟弟与弟媳这两三年的矛盾竟然起源于一个无稽的故事,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战争不可以是由一个小小的误会而引发的呢?

                  七

  第二天下午,怡红突然打电话到我单位,约我出去喝茶。从语气中我听不出怡红的态度,只觉得她懒洋洋的。
  怡红已经在我之先到了“城市酒吧”的咖啡座,她化着淡妆穿一身粉红色“阿迪达斯”休闲运动服,仰在圈椅里吐烟圈。我问:“你怎么没去上班?辞职了吗?”
  “昨晚一夜未睡,早上方波不让我出门,我向公司请了假了。”怡红懒懒地说。
  我仔细地看看她的眼睛,说:“你好像没怎么哭过嘛,眼睛一点儿也不肿。”
  “是啊,我没哭,他倒是哭了半夜,他说要马上带我去澳大利亚,再也不分开。”怡红平静甚至是嘲笑地说着,像是不关她的事一样。
  “唉,男人脆弱起来真是比女人还女人。现在好了,一切讲清了,怡红,你也想得简单一点,大家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对方的事了。”
  怡红用小勺子搅了搅咖啡,抬眼说:“大嫂,你真的认为就这么简单?我和方波之间已经完了。”瞧我惊愕的样子,怡红又说:“一个可以被误会轻而易举毁坏的爱情,它不是爱情。这种爱情是弥漫在人头脑间的幻觉。在我,这件事使我认识到我们之间爱情的份量。而在方波,事情发生后,他连我这几年对他的态度改变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我,他的头脑里只有他自己。他一直充满了委屈,他觉得只有他在付出,要求人家去理解他,同情他。他却从来不问我,你做留守女士苦吗?”
  怡红接着说:“我对方波说。当初我被那个痴男人羞辱的时候,我痛哭过,而我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哭实在根本是怜悯我自己,而不是哭我们爱情的毁灭。我怜悯我自己无法保护自己,我太弱了,我承担不起婚姻带给双方的责任。”
  “怡红你不要这么理性好不好?事情可以是很简单的。只要方波还能接受你,你就跟他出去,时间会弥补你们心灵创伤的。”我劝怡红道。怡红说的那种对自己的怜悯,在我看来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思忖道,怡红你现在不是那时了呀,你身上哪里还有弱者的影子呢?
  “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比他脏了,”怡红反应灵敏,尖锐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只要方波能原谅我与小野先生同居的事,我就应该充满悔意地匍匐在他的脚下,让他在不称心的时候将这一过失像利剑般悬起,随时可以落到我的头上?”我惊骇怡红的直率,一时语塞。“其实,和方波带给我的痛苦比起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根本没什么,方波他应该为我已经能够独立而感到高兴。”
  “这样说,方波他已清楚你与小野的事了?”我不大相信怡红会这么傻。
  “是的,我昨晚告诉他了。还给他看了我和小野拍的结婚照,哈哈……那是我们为了在商场中设一个艺术人像社,到外面婚纱摄影店拍了试效果的。”怡红说着这些话,仰头眼睛朝上翻,捉弄过人的洋洋得意从嘴边漾开来。
  她从坤包里掏出个用金线织成的长方形小包,小包开口处金色的搭扣是由一男一女两尊裸体像交叉构成的,那搭扣正巧扣在两人的肚脐处,使那个小包打开时就像那两个男女充满了欲望,互相伸长脖颈渴望着交欢;而扣合时,两具裸像就合成了一体。怡红从这长方形烟包里抽出根“百乐门”香烟,夹在涂了寇丹的尖尖食指上,又从里面倒出根细长的女用打火机,动作娴熟地点火抽烟。
  我愣在那里想不通,眼见得怡红周围一团妖气缭绕,她变得活像只白骨精。
  怡红见我不作声,用细眼瞟了瞟我,说:“你真以为方波那么纯情?到国外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他也全变了!你们做哥嫂的就只相信弟弟的话。告诉你,他解释的这个误会我听过算数,方波他可能没有干这件事,可是他不干这件事不等于说他没有干那件事,一个男人独身在外,引诱和被引诱时时存在。难道做留守夫人的就一定有义务要承担这种担惊受怕吗?”
  我简直不能相信怡红是这么不宽容、这么自我这么残酷的人。我气愤地责问她:“你用女色去勾引老板,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又承认是小野的情人,用这个事实会轰炸方波的男人自尊,你太过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究竟是要小野还是要方波?”
  “瞧你那认真劲!一个女人的选择可以是多样化的嘛。讲白了多无聊。”怡红懒洋洋地回答,端起咖啡杯将小勺子搅了几圈,她总是不屑计较我对她的态度,好像我与她不是一个等量级的选手一样。
  看样子,下午茶的时间结束了,服务员小姐在旁边的几个桌上“咣当咣当”摆放起刀叉来,似乎在催促我们离座。这时,怡红的中文BP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到吧台去回电。我见她侧着头在讲日语,嗲声嗲气的,知道是在跟小野调情,气不打一处来,便收拾了提包,站起来等她。
  怡红还靠在吧台边扭那条细腰,我等得不耐烦了走近去,竟听到怡红在说“生理生理”的,日语的生理就是指女人的例假,一定是怡红在用这做借口搪塞小野可以拖延见面。下流!环顾四周,幸好吧台边没有懂日语的人,我简直为怡红无地自容。
  怡红打完电话回头见到我,解嘲似地说:“这色鬼,两天不去就这样急!”下午的谈话我已经忍耐了很久,这时一听炸了起来:“你不也是色妖吗?你们俩正好配对!”怡红嘻嘻一笑,拍拍我的手臂:“说得对!嫂子。”
  回到家里我才发现,咖啡店两小时话谈下来,我光顾了激动,居然还没有弄清楚这一次怡红和方波的婚姻关系究竟是维持呢还是“一拍两散”?得!这年月,“各人自扫门前雪”吧,我可管不了人家那么多。

                  八

  又过了好几天,方波小俩口那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方强嘀咕说,怕是这俩口子早就抱着滚着和解了,没准已经在忙着准备行李去澳洲,没时间向大哥大嫂汇报呢。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心里有底,现如今怡红当着小野先生的“姨太太”,整个公司排行老二,又有汽车又有公寓,况且公司的业务上根本缺不了她,而怡红她亦缺不了颇能显示自己实力的这份事业。而从方波回来后谈到的在澳大利亚的境遇看,他生活在社会底层是不言而喻的,混了四五年,还没有一个固定的职业,攒下的钱连买半间房子还不够,顶多回去后买辆二手破车,倚在上面拍张照,寄回来唬唬上海乡下人。
  我算是留过洋的人了,最清楚华人在国外所承受的精神和经济的双重压力。如果怡红跟了方波去澳洲,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小俩口子小心翼翼地打工挣钱,吃些牛奶面包之类的过期食品,整天要么疲惫不堪,要么面临失业的恐慌。这样比起来,排除了怡红对方波与小野之间的感情因素,究竟上海好过还是澳大利亚舒坦,这个结论是比较明显的。
  可毕竟感情是块“重金属”呀,没有人敢打包票说已经全然将它抛弃。虽说我看不惯怡红的作派,甚至暗暗地希望她倒霉,但是同站在女人的立场,却也有点同情她如今的两难处境。我憋不住向小野公司打电话找她。怡红的电话现在不是她亲自接了,先有个秘书小姐很有礼貌地问清了我的身份,才转到怡红手里。怡红一听是我,唉地叫起来,说是正想找我,方波明天要走了。
  “你呢?你不走吗?”我真奇怪他们俩的保密功夫。怡红说公司里说话不方便,到外面去说吧。我们约在小野先生的朋友开的日本式酒吧。
  如今上海开了很多日本式的餐饮店,都是木移门上挂一副青白布帘,两边挑出两个大灯笼来。这种店在日本叫居酒屋,是晚上营业的。可是到了上海,日本菜成本高,味道不合上海人的口味,生意却不那么好,这些居酒屋就只能在中午卖面条,下午卖茶和咖啡,晚上再做正式的日本料理,接下来又成为酒吧和卡拉OK的场所。
  小野朋友的这家店在小野公司附近,是怡红他们经常关照的地方。我进去时,怡红已经坐在白桦木的小桌旁,这次怡红穿了黑白镶嵌的套裙,手里捏着个折成两半的移动电话机,显得老成了许多。怡红尽量平静地告诉我,她已经当上了小野公司的副总经理,不跟方波去澳大利亚了。
  “是吗?你又使了什么鬼把戏吧?”我放下背包冷冷地讽刺她道。
  “冤枉!这次是方波帮了我的忙。前天我去向小野辞职,我说要到澳大利亚去了,辞了职可以专心学英语,说不定很快可以动身。你猜小野他听了怎么样?”怡红故弄玄虚地眯着眼,咬住红嘴唇说。
  “他打开抽屉,扔出一大叠钱来请你留下。”我想象当中应该是这样的场景,便猜道。
  “不——对——!小野先生哭了!”怡红“嗤嗤”笑出声来。
  “哎……”我拖长了调子,声音往上提就像日本妇女碰到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对你感情那么投入?动真情了?”
  “喏!我分析,第一声哭,为了舍不得我,第二声哭,是怕公司要垮了,后面一片抽泣是二者兼备,茫然不知所措啦。”怡红像开玩笑一样嘲笑她的老板兼情人。
  笑了一阵,怡红静下来告诉我,小野刹那间表现出来的对于她的依赖,使她很震动。平心而论,小野对她是不薄的,日本人一般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既然他如此重用怡红,就是把很多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他也相信怡红是忠心耿耿对他的。怡红一说要走,吓得他当场失态。如果这时候,小野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大叠钱给怡红,怡红也不见得会如此感动。
  怡红见小野哭了,赶快跑过去将办公室门锁住,抱过他的头贴在胸前安慰他。小野在她的怀里涕泪交流,许愿如果怡红留下来,就让她当副总经理,等到商场开门大吉,全盘业务让她打理,就譬如这家商场是她的了。小野说,他在日本的老婆是个无能的女人,除了照顾好他的儿女,从来不插手他的公司业务,他老婆又是个极贤惠守妇道的,只要每个月给她开支,她是不会过问小野先生在上海的任何事情。而怡红虽然是个日语并不熟谙的中国女人,但是半年合作下来,小野很佩服她的聪明果断,料定她绝对是个经营之才。
  “小野难道不谈谈他对你的感情吗?”我有意试探说。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腰不肯放手,说我是他的红粉知己,他很孤独,孤身在上海特别需要我,半年多来,他已经习惯有我了……他求我不要走……”怡红一面说,一面声音低了下来,她把头别了开去似乎有一点难过。
  我们沉寂了一会,酒吧里在放一张爵士乐的CD片,暗哑的萨克斯管奏出一腔无奈,有气无力的鼓声点荡着人的五脏六肺,这音乐让人感到岁月的流逝是那么的无可奈何,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宽阔的吧台那儿趴了一个男人,脑袋斜斜地一直望着他的那杯“琼浆玉液”。
  怡红把头转过来,我看见她眼眶有些湿润,她究竟为谁而泣?方波?小野?还是她自己?怡红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她找我说话从来只需要我做听众。果然。怡红摇摇头说:“男人都是一样的。今天我同情了他,明天就会为世人所同情。我只有撇开一切感情因素,从我自身的需要考虑,什么是最值得我去追求的。”
  看到怡红最终那副冷静倔强的模样,我想起她年少时与她父母冲突的事情。那时怡红和我家是邻居,她家经济情况不太好,中学毕业时,她妈妈让她考中专或者技校,可以早一点毕业工作。可是怡红非考大学不可,她甚至在暑假里不告而别,跑到乡下奶奶家去复习功课。她曾说过,我要借读大学来改变我的人生,我不甘心像我妈妈一样过这么清贫的日子。
  “现在你都想定了?”我看着怡红,就像看着一个双唇鲜红的冷血动物。我想不出怡红又怎样去面对方波呢?
  怡红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方波他不会吃亏的,我答应不和他离婚,让他先回去,以后看形势发展。我在上海搞得好,他也可以回来帮我,他在那里有发展,说不定我投奔他。”
  “嗬,四个人和平共处了。怡红你不觉得这里面不对头?方波把自己的老婆拱手让给别人,以后要靠吃软饭过日子,他原来可不是这种人。”我被他们的荒唐协议搞得没有了方向感。“最吃亏的还是小野先生吧?这个日本八格!”我越来越觉得好气又好笑,说。
  怡红一点儿不生气,反而乐道:“喂!你这个老八股,你仔细想想,我们几个人可是大家都不吃亏的哦。”
  至于怡红如何靠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如何利用她的两条常青藤一样的细臂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周旋的,靠我这种青涩的脑瓜子是无法将它形象化起来的,我只有怔怔地看着怡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那口灰灰白白的牙齿,感到自己像瑟瑟寒风中,泥地里一棵落令的塌棵菜。

                  九

  方波飞走了,两下相安无事。无事的日子就无聊起来,没有可以嚼舌头的话题,失去了咋咋乎乎的新发现,我们家暮气沉沉。
  忽然一天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我在日本时一起打工的林媚。她告诉我说已经回国半年了,还没有找到工作,后悔在日本时买那么多漂亮的时装,现在又不能撕下袖子来喂肚子。
  看她苦恼的样子,我想到怡红,听说小野公司正在招聘人员,就扯上林媚一起去怡红那儿碰碰运气。
  小野商场坐落在虹桥开发区的一条主要马路上,正是四叉路口,周围是一群群高耸入云的宾馆和商住楼。站在中间环顾马路四周,已经有点东京大手町的格局了。小野商场已经褪下土建用的脚手架,正在进行内部装潢,看样子很有气派。
  远远地就已经看见怡红站在一堆沙砾旁与几个工程人员模样的人在争吵。她穿了件白色棉布茄克衫,里面竖着鲜红T恤的领子,套了条牛仔裤。在她的身后,小野先生衣冠楚楚绞着一双手,皱紧眉头,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怡红操着方言在点着一个瘦子的鼻子骂:“我不找你找谁?你是这个工程的负责人,质量不好就要返工,我管你时间来得及来不及的,过了竣工的日期就罚款,没有商量的!”
  那个瘦子猛抽一口烟,憋着火气说:“小姐,你不要这么厉害好不好?这墙面的质量不是你说不通过就不通过的……你把我刚才的解释翻译给老板听,看他怎么说。”
  怡红打断他说:“不用翻译,这件事我作主,马上返工,否则后果自负。”说完转身就走,小野先生由于听不懂中国话,尴尬着脸朝瘦子点点头也只好随她走了。
  “妈的!婊子!今天我输在她手里就是不服气!”瘦子狠狠地一脚踢起满天的沙土,众工人都打趣他说:“好男不和女斗,得啦……”
  我和林媚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但还是紧紧头皮赶上去喊怡红。怡红不咸不淡地招呼我,我们说了来意,怡红也不请我们进去坐,直截了当地说:“翻译我们不要。如果有会计上岗证书的可以考虑做会计。”林媚当然是没有的。怡红说:“仓库保管员或者是超市管理货架的工作,你干不干?月工资八百元。”随后,怡红眼睛扫了林媚一眼加上一句说:“像你这种年龄只有这工作。”
  我见怡红用这种语气说话很生气,说:“林媚也是东渡归来开过眼界的,怎么会要挣每月一万日元的工资!如果是坐办公室又另当别论。”
  怡红嫌我啰嗦似地:“我不会用懂日语的女人,道理想来你也懂。我很忙,你们考虑一下吧!”说着,一个男职员毕恭毕敬走过来,拿着几份文件对怡红说:“副总,请过目一下,马上要发传真了。”
  怡红作出要开步走的样子,歪着头等我说话。你说我这会儿还能说什么?我说了一句蠢话:“方波有信来吗?”怡红妩媚一笑:“当然!”
  我和林媚挽着手,像当初在东京时挨家挨户找工作被日本人一一拒绝一样,又恨又沮丧。“这就是你弟媳妇吗?她花了几年达到如今的一切?”林媚羡慕与妒忌相交地问我。“九个月!怎么样?你学得会吗?”我说。
  林媚摇头,我也摇头。摇头,摇头,直摇得天旋地转。我们又笑,笑啊,笑啊,突出一大堆陈旧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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