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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田从青龙山上下来的时候,不早不晚正好撞在了自卫团的枪口上。高田是一心要避开盘查,所以特地选择了这条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而且时间也选择在太阳下山之后。临时找来的两个脚夫都大惑不解,他们不明白这位矮壮的高田先生为何要放着大路不走,偏走这鬼不生蛋的小路?但高田却通过译员告诉两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愿意加倍付给他们脚钱,只要按他说的把他们送过青龙山去。说着,他就伸出五根长着黑毛的粗短的手指头,在他们面前使劲地晃了晃。五块光洋?脚夫睁大了眼睛,这几乎是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的数字,但站在一旁的那个替高田担任翻译的精瘦的家伙却用纯熟的中国话向他们证实了这一点。五块光洋!他肯定地这样说,并朝他们鄙视地笑了笑。 高田利雄的公开身份是日本九州帝国大学教授、著名的探矿专家。早在昭和二年,他就受聘于三井物产,在中国东北一带进行探矿活动。高田的汉语读写能力堪称一流,但口语水平却十分幼稚,因此他的身边总也离不开译员,译员是个小个子,瘦瘦的,长着细溜溜的鸡脖子,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说话慢声慢气的,带着尖尖的女声。他名叫藤原江,其父曾是日本满铁的重要干部,藤原自幼随父母在中国长大,成人后一度被送回本土,就读于九州帝国大学,高田曾做过他的老师。 太阳下山后,他们就开始出发了。暮色正在一点一点的加深,飘在山脚下的薄雾也在一点一点的变暗,终于完全消失于夜色之中了。脚步声惊起的飞鸟时而扑扇着翅膀向远处的树林里飞去,在寂静中引起了短暂的骚动。脚夫们挑着探矿器材和生活用品走在前面,高田和藤原牵着马跟在后边。道路越来越险峻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得很慢。为了减少动静,马蹄上裹了厚厚的麻布,踩在石子路上发出令人压抑、沉闷的声响。天完全黑下来后,就只能依靠朦胧的月光和手电摸索着前进了。对于不惯走夜路的人来说,坎坷不平的羊肠小道完全是一场灾难。走了一会儿,藤原就气喘吁吁地掉在了后面。体魄强健的高田不时停下来,回过头去皱紧了眉头。跟上,快跟上,他压低嗓门催促道,声音里流露出不满。 高田在学生时代就是一把运动好手。他曾代表帝国大学参加过全日大学生运动会,在短跑、骑马和游泳等项目上均拿过名次。尤其拳击,更是拿手好戏,多次在各种比赛中大出风头。后来的生活经历又是长期泡在野外,风餐露宿,摸爬滚打,使他的筋骨如同铁打一般,走这种夜路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但却苦了藤原江。藤原虽然比高田小十几岁,可他长得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架势,且长期生活在城里,眼下这种夜路对他无疑是一种很痛苦的折磨。然而,他明白必须无条件绝对服从高田,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只得咬紧牙关,挣扎着向前移动。 拂晓时分,天上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秋风秋雨裹着浓浓的寒气,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湿润的路面变得滑腻了,像抹了一层油,更增添了行进的困难。所幸的是,青龙山这时已被高田他们甩在了身后,前方道路逐渐趋于平坦。在绛紫色的夜光中望去,五湖城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仿佛一个不可言状的巨兽沉浸在美妙而恬静的梦乡里。看来,天亮前通过五湖已不存在什么问题了,高田这样想着,心情开始轻松起来。休息一会儿吧,当藤原狼狈不堪跌跌爬爬地从后面跟上来时,他铁石般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丝同情。 藤原如遇大赦,身子一软,便如同一摊烂泥似的倒在了湿漉漉的路边上,脚夫们也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歇住担子。 藤原君,高田在藤原身边坐下来。无声的雨丝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他拢了拢被雨水浸湿的衣服,用打气的语调说,再咬咬牙,前面的路就可以骑马了。只要我们天亮前通过五湖,那就不会再有麻烦了。 藤原哼哼着,声音细若游丝,算是作了回答。不久,雨就停了下来,炼乳一样粘稠的雾气在黎明前的晨曦中庄重而富态地游动着,好像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在一片深沉博大的宁静之中,寒气显得愈加浓烈了。两个脚夫噗、噗地打着火镰,想抽口旱烟解解乏,高田立刻上前制止了他们。 不揪盐(不抽烟),不揪盐。他压低嗓门,用生硬的发音含混的汉语低声喝道。脚夫们一脸木然,疲惫而迟钝地望着他。他们不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不揪盐,不揪盐。高田使劲地用手比划着,好不容易才达到了目的。两个脚夫显然对他的要求感到不满,但还是老实地顺从了。就在他们使劲地咽着唾沫,有些遗憾地收起旱烟的时候,不远处的山角下突然传来一阵吆喝声:喂,上面是什么人?……干啥的?…… 高田的身子蓦地僵住了。他循着喊声望去,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如风车旋转。瘫在地上的藤原江也触电般一骨碌坐直了身子,像只受惊的鸟儿,仓促间不知所措地望着高田。 五湖自卫团出城巡逻是极其偶然的。在这之前,他们从不出城巡逻,只是例行公事地在城门口布置一些岗哨而已。但就在这天晚上,新任县长朱四却突然心血来潮,打破了这个惯例。 事情说起来也巧了。那天晚上,城里三江货栈的驮队在离青龙山不远的官道上遇到了匪情,幸亏附近村庄的联防队及时赶到才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这样的事其实以前也曾发生过,朱四早就对此十分恼火了,可他上任伊始,立足未稳,一直没有顾上这些事,现在他觉得应该管一管了。于是连夜把自卫团团长马老五找来,要他每晚必须派出巡逻队,巡逻范围包括城外青龙山、大流河一带。马老五老大不情愿,他支支吾吾地提了不少困难,比如人手少,马匹缺乏等等,朱四不等他说完就沉下脸来打断了他的话。朱四说,马团长,你只要回答一句,去还是不去吧。 这个,马老五被将住了,他尴尬地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朝朱四笑了一下说,这个,县长的话嘛,我能不听? 听就好,朱四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他说,老五啊,我这也是为百姓着想,有啥困难我会想办法的,你现在就去准备吧。马老五拿起帽子,用粗糙的手巴掌把它展展平,然后戴到头上。啥时开始?他望着朱四问。 今晚。 今晚? 是的,朱四叼起一颗烟,平静地擦着了火柴。就今晚,他说。马老五使劲鼓了鼓嘴巴,那表情是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马老五在五湖地面也算得上是一个拿鼎的人物了。其父原是当地一个有名的武师,后在城里开了一家镖局,红火过一阵子。马老五自幼随父习武,练了一身好功夫。父亲死后,镖局垮了,他就进了东兴钱庄做起保镖。东兴的刘老板是五湖十八县有名的大财东,五湖商会的会长。民国十七年一个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夏天,刘老板去省城给省长贺寿回来,当他乘坐的小客轮驶到靠近五湖的一个名叫十五里坡的地方时,遇上了土匪,船上的乘客被洗劫一空,刘老板也被绑了票。 制造这起事件的土匪头目就是青龙山一带大名鼎鼎的老洋人。老洋人姓吴,叫什么没人清楚。据说他祖籍山东,因犯了人命案,这才逃到五湖一带。之后不久就扯起人马,干起了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闹得当地鸡犬不宁,谈匪色变。老洋人身板高大,勾鼻凹眼,头发卷曲,长相酷似洋人,其绰号也由此而来。他的凶残是出了名的,杀人如麻,恶迹昭著。有歌谣为证:最苦莫过黄连根,最狠莫过老洋人。谁要是犯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次老洋人索价十万光洋,数额之巨,令人咋舌,赎票的时间也十分苛刻,定于次日太阳下山之前,否则就将撕票。 消息传进城里,东兴钱庄上下顿时乱了套。由于票价数额太大,一时难以凑手,县长连夜把警察局长召去商讨对策,商讨来商讨去,也没想出个好办法。眼看期限就要到了,马老五站出来说话了。马老五说,如果信得过,就让我去试试吧。刘太太听了这话,差点儿当场就给他下跪。马老五却显出了从未有过的镇静。他说,我马老五光棍一个,竖起一根,放下一条,来去无牵无挂,只是家里还有老母在堂,让我放心不下。他向刘太太提出,万一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务望刘家能拉扯一把。 老五啊,你这是从何说起?刘太太这时也大动感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你冒死搭救老爷,就是刘家的大恩人啊,你不说我们也懂得该咋着。你要是有个意外,刘家一定烧香念佛供奉你家老太太,你就一千个放心吧。临走时,她又千叮咛万交待,别的啥都别问了,救人要紧,无论如何得请老洋人宽限几日,赎金一俟凑齐,立马派人送去。马老五沉着地点头,说他知道该咋办。 当天下午,马老五就骑上马,带着先期凑齐的两万块光洋,独自一人进山去了。在他走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因为按照老洋人乖戾暴躁的脾气,赎金不够不但要撕票毁人,而且就连送钱者也难保活命。后来刘家人每每回忆起那个夜晚,都说这是他们经历过的最漫长最难熬的夜晚了。全家老少几十口人围坐在厅堂里,惶恐不安,心焦如焚,如同大限将至。刘太太更是长跪不起,在佛像前一个劲地磕头祷告。然而,天亮之后,就在刘家人经过漫长的不眠之夜正陷入心力交瘁、神志麻木之际,外面突然一片声地乱了起来。一个伙计手忙脚乱地跑进屋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老爷……老爷回来啦…… 刘太太一听这话,立时背过气去。丫头和老妈子们又是掐人中,又是往她脸上泼冷水,这才使她慢慢缓过气来。她挣扎起身子,在丫头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门口,远远看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匹马从大街上走过来。到了近前,她才发现饱受惊吓之苦的老爷面如死灰,有气无力地伏在马背上,已经奄奄一息,而牵着马走在前面的马老五虽面带倦容,却神采奕奕,俨然凯旋的英雄。 这件事发生后,马老五声名大振。事情的过程后来几经渲染,也被越传越神,光民间流传的各类“版本”就有十几种之多。但据马老五自己讲,倒也不像人们所传的那样传奇那样玄妙。那天上山前他就抱定以死相拼的决心,见到老洋人后,对方一听说钱没带够,果然就翻脸了。但马老五没容他喊人动手就抢在了前面,他敏捷而迅速地贴上去,用一把事先藏在裤腿里的尖刀逼住了老洋人。马老五说,我说兄弟,咱们无冤无仇,好说好散。我马某贱命一条,不值几文大钱,你要肯给面子,就收下这两万光洋……这数字可不算小了……放我们回去;要是不答应,那也只好以命抵命了。老洋人一看马老五的眼神,知道碰上不要命的了,心里便虚了几分。他极不情愿地笑着说,看来兄弟也是一条好汉,我老洋人就交你这个朋友了。这之后,在马老五的胁迫下,老洋人又亲自把他们送到五湖城边…… 说到底就这回事吧,善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马老五每当说到这里,总免不了要这样总结一番,然后得意地仰面大笑。 绑票事件后,马老五便成了刘老板的大恩人,深受器重。不久,五湖成立自卫团,在刘老板一再郑重推荐之下,马老五就当上了自卫团团长。当了团长,又有刘会长撑腰,马老五便有些忘乎所以起来,平日里趾高气扬,目空一切,有时就连县长的话也爱听不听。前任胡县长为此发过几次脾气,可也拿他没办法。然而,新任县长朱四到任不久,马老五却一下子认栽了,在朱四面前他乖得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用自卫团弟兄们的话说,就是他二的比龟孙子还龟孙子……… 夏季结束的时候五湖落起了绵绵细雨,迷蒙的雨雾飘撒在枯败的落叶上散发出甜丝丝的腐烂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着阴晦和湿润。 新任县长朱四就在这样的日子来五湖上任了。关于新县长的来历和背景,人们知道的并不多。从履历上看,他姓朱名之骥,字华忠,生于光绪二十三年秋,因行四,故人称朱四。民国三年春,朱四曾去日本士官学校留学陆军,但并未毕业。原因据他从老家带来的仆人朱小六说,朱四在日期间深受当时一些启蒙思想书籍的影响,认为非实业不能救国救民于水火,于是不顾家人反对,幡然改学矿业。但学成归国后,他的实业救国梦却没能实现。当时的中国根本无人重视矿业,仅有的一点矿业公司也都控制在外国人手中,混了几年没混出名堂,朱四也就心灰意冷,产生了改弦更张,弃实业而从政的念头。恰逢这时五湖前任县长因日本大远东探矿公司的塌方事件引起的政潮而被开缺,他便不大费事的谋到了这份差事。人们还从小六子的口中得知,朱四有个舅舅在南京参政院任职。他是个老同盟会员,参加过北伐,在国民政府中有不少关系,朱四的任命好像也是得力于他的举荐。 朱四刚到任时给人的印象是很一般的。他貌不惊人,长相也过于斯文了,说话不紧不慢,好静不好动,这些都给人一种文弱的感觉。而事实却正好相反,朱四是秋天到五湖上任的,到了次年夏季,不足一年时间里他就成功地改组了县府各级机构,整顿了自卫团,包括撤换所有他认为应该撤换的大小官员,成为全县说一不二的人物。直到这时人们才认识到朱四的才干和魄力非同一般,在斯文的外表下掩盖着另一个侧面。这就是老练、手腕和心计。 马老五算是最先领教到朱四厉害的人之一。前任胡县长交接时曾推心置腹地对朱四说,五湖这县长不好当啊,且不说日本人了,光一个马老五就够缠的,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这番话时,胡县长的舌头在嘴里直打绕,那天他喝了过量的酒,加上心情苦闷,已是半醉了,但朱四看得出他那眼神是真诚的。胡县长是个老实人,可运气不佳,丰岩塌方闹得他里外不是人,灰溜溜地被罢了职。说到马老五,他的表情是无奈而又充满怨恨的,但朱四听了却不置一辞,淡淡地笑了笑。 恭贺新县长到任的欢迎酒宴几天后在状元楼大饭店举行了。五湖军政要员、名流显贵、乡绅贤达,以及各界代表纷纷出席,高朋满座,气氛热烈。酒过三巡,人们频频来主桌向朱四敬酒,朱四和蔼地微笑着,他说,不喝了,不喝了,我喝得不少啦。来敬酒的便说,县长意思一下就成,我们干了。说着一饮而尽,而朱四就端起杯子在嘴边轻轻一点,算是意思到了。没有人勉强他,他是县长,表示一下意思已经足够了。 马老五坐在朱四边上的一桌,一直冷冷地朝这边看着,看了一阵子之后就开始站了起来。他身材胖大,厚大的手巴掌里攥着酒瓶,像头黑熊似的威风凛凛地挤到桌前,肩膀轻轻地左右一动,那些凑在桌前等着敬酒的人便被七歪八倒地撞了开来,不知是谁手中的酒泼翻了,迸洒得到处都是。人们很恼怒地回过头去,可一见是马老五也都不吱声了,纷纷让到一边。 马老五大咧咧地翘着脑袋,他的帽子满不在乎地扣在后脑勺上,衣领大敞,褐红的大脸盘上油渍渍的,冒着汗珠,显得英气勃勃。来,让我也来敬敬新县长,他嘶哑着嗓门嚷嚷道,声音像破钟似的沙沙响。看来,他已经喝得不少了。 老五,意思到就行了,坐在朱四身旁的刘会长开口说。 那哪成?!马老五一撸袖子,露出了滚圆的长着毛茸茸黑毛的粗壮胳膊。他说,那哪成啊,今儿个可是五湖的喜日子。新县长初到乍来,与民同乐,酒还能不管够吗?说着大巴掌一揽,揽过六只酒杯,又一龇牙咬开手中的瓶盖,把酒杯斟满了。接着,他就兴奋地抹了一下嘴,又用力搓了搓手巴掌。来,来,他高声叫道,让我先和县长喝个六六大顺。 朱四微笑地望着马老五,表情温和而安详,他摇着手说,马团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今天我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那哪成!马老五咧开嘴巴,露出了两排硕大而结实的牙齿,他说,那哪成?!先喝为敬,我先喝了。不等朱四表态,一把抓起三只酒杯,像吹口琴似地在嘴边一滑,三杯酒便吱溜溜下了肚。他一翻掌,朝朱四亮了一下满把抓着的三只空酒杯,朱县长,我可是喝了,你要不喝,就是瞧不起我马老五。 朱四撩了一下眼皮,白暂文静的脸上飘起一丝淡淡的红晕,他说,马团长,你这是要我难堪啊。 话可不敢这么说,马老五哈哈笑起来,朱县长屈尊降贵来到咱这里,这是咱的福分啊,咱高兴还来不及呢,大伙说是不?我老五是个粗人,别的能耐没有,几杯薄酒也算是表表心意,县长可得给面子哦。 朱四笑了笑,这么说,这酒我是非喝不可喽? 那您瞧着办吧,马老五歪起脸,似笑非笑地望着朱四,他说,俗话讲,酒桌无大小。我老五今儿个斗胆冒犯地说一句,县长要是存心不给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就算我老五自讨没趣吧。 马老五的话半真半假,但听上去已颇有几分刺耳了。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局促地交换着目光,气氛隐隐地开始有些不安了。坐在朱四另一侧的一个着中山装举止沉稳干练的官员这时咳嗽一声,站了起来。他叫吴仲荣,是五湖县的四朝元老,现任县府参事兼第一科科长。吴仲荣说,马团长,你的心意朱县长领了,我看这样吧,我来代他喝一杯,你看如何? 那不成,马老五板住面孔,红头紫脸地瞪起眼睛,摆出了一副较真的架势。他说,要代都得代,这三杯你要代,那我的三杯你也得代。 你的不是喝了吗?吴仲荣说。 喝了怕啥?咱不会再斟上?马老五摇着手中的酒瓶,别的没有,酒可是管够。 吴仲荣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他心里明白马老五这是故意找碴了,便气鼓鼓地坐下去不再说话,刘会长在一边看不下去了,他用筷子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老五,你是咋了?我看你是喝多了。 多?这还叫多?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马老五有些逞性子了。平时他很听刘会长的话,这会儿也听不进去了。他说,这点酒算个啥?我还没开始喝呢。县长要是真不肯给面子,那干脆,这三杯我也喝了。 马老五的话越说越出格;刘会长也感到摆不住面子了。他沉下脸刚要训斥几句,朱四笑吟吟地在烟缸里捺灭了香烟,他抬起脸,饶有兴致地看了马老五一眼,眯缝着的眼睛里潜藏着深深的笑意。朱四说,好,好,看得出马团长是个豪爽之人,朱某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说着,端起杯子,很沉稳地把三杯酒一杯一杯地喝了下去。 周围立时响起一片彩声。好啊,人们叫道,接着便七嘴八舌地向朱四恭维起来。刘会长和吴仲荣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说,没想到朱县长好酒量,海量,真是海量啊。 就在气氛开始轻松下来的时候,一向争脸好强的马老五却明显地感到被冷落了。他鼓了鼓嘴巴,接下去便像赌气似地抓起酒瓶,又把那六只杯子一一斟满了。 老五,你这是干啥?刘会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马老五没有理会。他伸手抹下脑袋上的帽子,往桌上一甩,又朝着朱四拱拱手。多谢县长瞧得起,马老五说,刚才是我马某个人的一点心意,现在让我代表自卫团全体弟兄再敬县长一次。 老五!刘会长真有些不高兴了。 刘会长,这事您老就甭问了。马老五挥了一下手,又转过脸朝着朱四,脸上的笑容已是咄咄逼人。他说,再说了,五湖的规矩,敬酒是敬双不敬单,这也是图个吉利。来,还是我先喝…… 慢着,朱四嘴角飘过了一丝冷笑,他竖起两根指头作了个手势,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小六子便朝他俯下身来。朱四吩咐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儿,小六子就找来两只青瓷海碗,摆在桌上。朱四先把马老五面前的三杯酒倒人一只碗中,又把另外三杯酒倒人另一只碗中。碗很大,三杯酒倒进去只浅浅地覆盖了一层碗底。他漫不经心地端起一只碗,轻松自如地晃了晃,而后稳稳地放好,很和蔼地微笑起来。小六子,他叫了一声。 哎—— 满上。他吩咐说。 好咧。小六子脆脆地应了一声。 两只海碗很快就灌满了,浓浓的酒香四处弥漫,空气中充盈着一种隐秘的激动,几桌子的人都扭过头来注视着这边,被即将发生的事情弄得振奋起来。马老五却有些发愣了。他的酒量虽然不小,但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感到脚底下直冒凉气。 马团长,请吧。朱四这时已端起碗,朝马老五的那只碗上轻轻一碰,然后就先喝了起来。马老五迟疑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端起碗。周围的人都被这场面弄得目瞪口呆而又激动不已了,有人站起来伸长脖颈往这边看,有人干脆挤到桌边来了,整个宴会厅都被一种沸腾的情绪感染了。 朱四喝完酒,神态自如,脸上微微泛起一片红晕。他绅士般地掏出手帕在嘴角边沾了沾。然后又很仔细地把手帕方方正正地叠好装进了口袋。他的动作很从容,很优雅,也很自信。马老五却有些异样了,他眼睛发直,双腿摇晃着,慢慢地有些站不稳了。朱四瞥了他一眼,嘴角边又轻轻地滑过了一丝笑意。 好,很好,朱四点点头,态度依然十分和蔼。他说,人乡随俗,就照马团长说的,咱也图个吉利,喝个双份吧。 小六子啊,他侧过脸吩咐道,来,再给我们满上。 小六子应了一声,转身去后边支派伙计上酒时,大厅里已一片声地乱了起来。马老五不知何时已滑到桌肚下面去了,几个跑堂的正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拖,呕吐物秽气扑鼻,喷得他满身皆是,其狼狈之状惨不忍睹…… 状元楼酒宴后来成了一个长久的话题。人们都说看不出剽悍的马老五竟会败在朱四手下,而新县长的深藏不露更让人不摸深浅了。有人说,这位白脸县长就像一本深奥的书,看似平常,一旦读起来才感到奥妙无穷,读不懂,读不透了。 但真正让人开眼的事还在半个月之后。 那是在自卫团成立五周年的庆典上。那天,朱四和县里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了庆典,刘会长等五湖名流作为地方代表也应邀参加。庆典场面盛大、隆重而热烈,并照例举行了阅操仪式。朱四发表了讲话,并检阅了部队。阅操结束后,进行了骑术和射击表演。当看到射手们训练有素准确命中目标时,朱四显得十分高兴,他特地表扬了马老五,说他作为团长,功不可没,马老五这时又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咧开嘴巴,昂了昂脑袋,说,这没啥,要是县长不嫌弃的话,马某也来助助兴,县长看咋样? 哦,朱四歪过脑袋,眯缝起眼睛乜斜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个助兴法啊? 马老五叫了一声来人啦,一个勤务兵应声而至。他指着百米开外的一块石头,吩咐摆三只酒盅上去。酒盅摆好后,马老五在手巴掌上唾了一口,搓搓手,掏出盒子枪在裤腿上一蹭,枪机咔嗒一声响,子弹便上了膛。他向前跨了一步,朝朱四一拱手,说了句献丑了,接着,一撸袖子,一甩手——啪!啪!啪!——那三只酒盅顷刻间便不见踪影了,只有破碎的瓷片飞溅开来,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点,很快消失了。 好枪法!周围响起了喝彩声。朱四也轻轻地鼓起掌来。马老五收起枪,作出一副恭敬而谦逊的样子望着朱四,但骨子里的得意却掩饰不住地四处漫溢。上次醉酒,马老五丢了面子,心里一直不服气,今天是存心要露一手,压一压朱四,于是故意双手捧着枪递至朱四面前,他说,县长不试试?朱四笑吟吟地接过枪,举在手里左右看看,又掂量了一下,他说,拿酒盅来。勤务兵拿过酒盅,朱四像是很好奇似的将那小酒盅捉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接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转身对马老五说:马团长,劳你驾把它摆过去。 好哩,马老五应了一声,颠儿颠地跑了过去。当他摆好酒盅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肌肉突然间凝固起来——他看到朱四正举起枪对着他,枪身的烤蓝在阳光下烁动起一片耀眼而刺目的光斑。别动,他听见朱四的声音像从冰窖里传出来似的,充满了森森的寒意,马老五顿时惊慌起来。 你,你…… 别动,朱四冷冷地吩咐说,把酒盅放到头上。 朱县长…… 按我说的做…… 除了服从,马老五已别无选择了。处在惊愕中的人们慢慢回过神来,都暗自抽了一口凉气。人群中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刘会长脸色苍白,赶紧趋步上前。他说,朱县长,朱县长,老五这人脾气不好,但人是好人,即使有所冒犯,还万望朱县长看在老朽的份上,看在他过去功劳的份上,高抬贵手,饶他这一次吧。但回答他的却是一下清脆悦耳的咔嗒声——朱四打开了扳机。 一切都静下去了。这是死一般的静,静得连呼吸都可以听得见。马老五在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索性横下心来,他咬咬牙,血性鼓涌了上来,突然很豪气地瞪起眼珠,冲着朱四喊道,开枪吧,开枪吧。 但枪声却迟迟没有响。朱四举着枪,很沉着很有耐心地慢慢瞄着,那模样就像是在欣赏一幅作品,反反复复地咀嚼着、体味着,显得滋味无穷而又乐趣横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一次征服,一次从心理上的彻底征服。他清楚他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惩治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目空一切的家伙,但他更清楚这并不是他的目的。对他这个新来乍到的县长来说,要想在五湖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站稳脚跟,必须一开始就不同凡响,而驯服马老五正是这不同凡响的开始。 时间流逝着,显得无比漫长。意志对意志的较量,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马老五的勇气在一点一点地退却。开枪吧,开枪吧,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终于他感到再也受不了,与生俱来的恐惧和懦弱就在一瞬间猛然占据了上风,一下子把他击垮了。他闭上眼睛,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朱四的脸上闪进了会心的笑意。他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知道彻底击败对方的最好办法就是从心理上瓦解他。恐惧有时比死亡更让人可怕。 开枪啊,开枪啊……马老五又一次大声喊起来,但这一回,他的声音里已带有明显的哭腔了。 朱四说,马团长,你害怕了吗? 不,马老五还嘴硬。 那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马老五的眼睛抖抖索索地刚睁开,尖锐的枪声就呼啸着撕裂空气,惊心动魄地响了。马老五只感到头皮上猛然掠过一阵凉气,接着酒盅的瓷片就像下雨似的劈劈啪啪落下来。马老五身子一软,这时才感到浑身上下如同水洗一般湿透了。 这件事发生后,马老五再也不敢炸刺了;而朱四恩威并用,在以后的大改组中,他不仅继续任用马老五,而且还给予充分的信任,更使马老五心悦诚服。不久,他就成了朱四的得力臂膀,对朱四的话言听计从。那天晚上,朱四要他派出巡逻队,尽管他心里老大不愿意,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半个小时之后,当巡逻队满怀怨气牢骚满腹地出城去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朱四已经回到住处准备歇息了。他当然还不可能预计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对于高田来说,这个决定却是灾难性的。他精心制定的周密计划,就因为朱四的这个偶然决定被彻底破坏了。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实际上,后来那场轰动一时的“高田事件”,就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抓住日本奸细的消息传进朱四耳里,已是第二天早上了。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朱四就起身去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练起剑来。这习惯还是他幼年时养成的。那时,朱四跟随父亲生活在军营里。他的父亲早年毕业于天津武备学堂,后来曾做过北洋新军的中将统制官,朱四的剑术就是跟着父亲学会的,以后经年不辍,渐成积习。练完剑,朱四收了功,擦去头上的微汗,便沿着护城河慢慢地往回踱去。浓重的雾气弥漫在河面上,像凝固一般缓慢地移动着。天色尚早,河面上静悄悄的,熹微的白光就在这宁静之中沉着地渲染着,不断地扩大开来。 朱四慢慢地踱着步,走在这一片宁静之中,他心里不由得溢出了一丝孤独之感。要知道来五湖当县长,朱四心里本来是不大情愿的。这里的情况比较棘手,几个前任都栽了跟头,但除此之外一时没有更好的空缺。舅舅让他暂且委屈一下,说以后会替他再想办法。因此,朱四来五湖并没有作长久打算,直到如今家眷仍留在南京。 朱四的太太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他们是在上海相识而后结的婚。那时朱四刚从日本回国不久,少年新进,踌躇满志。在一次慈善赈灾晚会上,朱四在如花般的女校学生中被一位剪着短发、皮肤光洁亮丽的姑娘深深吸引了,这个姑娘后来就成了他的太太。他们一起生活,并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但婚后的生活始终是动荡不安的,朱四忽东忽西,从未安稳过。想到这里,他心里就不由地涌出了一丝歉意…… 小六子远远地从河边上跑过来了。在乳白色的晨曦中,他像一只鸟儿似的一跳一跳地蹦着,到了近前便气喘吁吁地喊起来。四爷,四爷。他连声叫着。 小六子是朱四从老家带来的贴身仆人。他自幼就进了朱家,除了朱四出国留学那段时间外,他始终跟着朱四。小六子做事机灵,说话乖巧,很讨人喜欢,唯一的毛病就是好赌麻将,常常背着朱四玩几把,但并未出过大格。 有事吗?朱四问道。 听说抓到了日本奸细。小六子说。 日本奸细? 是的,吴参事和马团长一大早就来了。小六子接着又说,眼下正在县府等你哩。 哦,朱四颇感意外地扬了扬眉毛,旋即把手中的剑递给小六子,匆匆赶回县府。 客厅里,县府参事吴仲荣和马老五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朱四一到就立即谈起了情况。马老五报告说,他昨晚带队巡逻,至青龙山一切正常。就在打算掉头返回时,山脚拐弯处偶然闪出的几丝火星——后来得知是脚夫打火镰所致——引起了巡逻队的注意,接着又听见隐隐的有人声传来。他当即派人上去搜索,结果就发现了四个可疑的人。那些人惊慌失措,试图躲避,但已避之不及。巡逻队很快抓住了他们。 马老五说,后来经过讯问得知,这四人中有两个是日本人,另两个是临时雇来的脚夫。两个日本人自称他们是受聘于大远东探矿公司,来此地探矿的,可他们的形迹却鬼鬼祟祟,十分可疑,于是他决定把他们带回城里。然而出于某种顾虑,他没有像对待其他人犯那样把他们捆绑起来,以至于在押解途中让其中一个日本人逃掉了。 那个逃掉的日本人名叫高田利雄,马老五解释说,当时他们正经过一处陡坡,这个叫高田的家伙突然发起袭击,挥拳击倒了两个团兵。接着,他用日本话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另一个日本人便也乘乱推倒守卫。这之后他们就一齐撒腿跑起来。由于事发突然,巡逻队乱了一阵才开始追赶。所幸的是,日本人慌不择路,在黑暗中很快迷失了方向,不久他们就跑到绝路上去了,一个十多米高的悬崖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崖下则是滔滔的大流河。巡逻队围上去时,那个叫高田的日本人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而另一个却害怕了,被重新抓获。这个被抓住的是高田的译员,马老五补充说,他供认他的名字叫藤原江。 朱四很仔细认真地听着。在马老五报告过程中,他除了偶尔插问几句外,便不停地抽着烟卷。 马老五讲完后,吴仲荣开始发表看法了。他说,马团长回来后,立即打电话把他叫去了。他们一起审讯了藤原江以及那两个脚夫。他分析说,他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两个日本人就是奸细。根据有三:其一,如果是探矿,可以磊落正大地进行,不必偷偷摸摸。而他们放着大路不走,偏要翻越青龙山,且在夜深人静之时,这就不能不叫人生疑。其二,巡逻队押送他们回城时,他们为何要逃跑呢?这也说明他们心中有鬼。最后一点,尤为严重,吴参事强调说,他们身上搜出的大量照片以及图纸来看,都与探矿无关,而涉及到我军之驻防。说着,就把那些照片和图纸摊开来,一一摆到桌面上。 朱四俯下身默默地检视着,骨子里便感到一股股凉气直往上蹿。起先他对抓住的是否是日本奸细,心里还存有疑虑,但现在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学陆军出身,这些照片和图纸意味着什么,比别人更清楚。种种迹象表明,这些照片、图纸都是在松县一带拍摄和绘制的,而那里正是国军新编第158师驻扎之地。 朱四上任后不久曾去松县拜访过一次。他是持舅舅的信函去的。158师师长鲁大田过去是舅舅的学生,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朱四,并领着他四处看了看,因此对那里的地形朱四也大致了解。可以说,这些照片和图纸涉及那一带所有的兵力部署、防御工事以及火力配备的详细情况,就连海拔高度也在图纸上准确地标了出来。其细致和精确程度,一看便知系行家所为。朱四感到问题严重了,他抚着下巴,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民国十九年正是日军大举侵华的前夜,五湖的局势紧张而微妙。在朱四上任前,距城七十余里的丰岩煤矿曾发生过一次严重的塌方事件。该矿是由日本大远东探矿公司兴建的,董事长叫尾崎一郎。此人曾在日本海军做过军官,参加过甲午战争,为人傲慢,蛮横无理。那次塌方中国矿工死伤人数达二百多人,是一次极其重大的恶性事故。事件发生后,尾崎一边掩盖真相,一边援引该公司的所谓条例,拒绝支付赔偿金,一时间,舆论哗然,民情激愤,后来终于导致了一场大规模的骚乱。事件发生后,日本以保护帝国在华利益和本国侨民的安全为由,公然派出了两艘战舰以及五百余名海军陆战队开至丰岩江面。为了避免冲突,南京政府立令驻扎在五湖的新编第158师撤出该城,退驻松县一带。但事态平息之后,日军仍以种种理由继续逗留在那里,迟迟不走。朱四上任时,五湖城里的全部武装只剩下马老五的自卫团,人数仅四百余人。 朱四意识到,自己上任以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件事如果处置不当,不仅会引起中日争端,而且自己的前程也将毁于一旦。 朱四还清楚地记得来五湖之前舅舅和他的那次谈话。舅舅说,你这次去五湖要有所作为,你还年轻,前程远大,今后会有很多机会的。朱四表示他一定不辜负舅舅的栽培。 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舅舅沉吟了下,接着又说,我只提醒你一点,不要得罪日本人。有些事能忍则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的前任就是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我可以这样对你说吧,日本人是很坏的,他们是我们的宿敌,从甲午开始,就一直对中国有野心。如今的气氛很紧张,东北的关东军不断增兵,长江上也有他们的不少炮舰.他们想做什么?这是很清楚的。但中国积弱,不可能去和日本对抗,只有忍让,再忍让,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因此千万不要惹事。日本人现在就愁找不到岔子哩,你一惹事正好授人以柄,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朱四不住地点头。 懂就好,舅舅停了一下,继续说,其他的事都好说,可在这上头,无论如何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到时我即便想保你,恐怕也力不从心啊。 想到这里,朱四更感到这件事的分量了。他在心里左右盘算了一会儿,最后开口说话了。他指示说,这件事涉及外交,举足轻重,倘若日本方面知道我们抓了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现在首要的是严加保密,不准向外透露一点消息。此外,他命令自卫团立即沿大流河两岸搜寻高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这样对马老五吩咐说。 接下去的几天,是在高度的紧张和神秘之中度过的。自卫团沿着大流河两岸展开了拉网似的严密搜寻,与此同时,朱四还加紧了对藤原江的讯问,但藤原却狡猾地回避了问题的实质。他说,他只是一个译员,对高田所为一无所知。讯问进行不下去了,而搜寻也毫无结果。 就在这当口,日本人却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 那是事情发生的第五天头上。 一个秋日里阳光灿烂的上午,朱四和吴仲荣、马老五正在商讨下步该如何进行。连日的紧张和折腾,使他们显得疲惫不堪而又忧心忡仲。马老五不大耐烦地说,干脆杀了算球。他认为高田必死无疑,理由是他跳水的地方山高坡陡,且水流湍急,活下去的可能微乎其微,继续搜寻只能是白费气力。他提议不留活口,把藤原江和那两个脚夫一齐杀掉,省得麻烦。吴参事比较谨慎。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高田活下来,就会后患无穷。他主张再找一找,暂且不慌处置藤原江和那两个脚夫。正议论间,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小六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日本人,他说,日本人来了…… 来的日本人就是大远东探矿公司的董事长尾崎一郎,而随他一同前来的正是自卫团苦苦搜寻的高田利雄。朱四来到会客间,听完尾崎的介绍,一股说不出的恼怒立时涌上了脑门。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蔑视和侮辱。高田作为逃犯竟然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他的会客间,可见日本人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小鬼子太张狂了!他在心里骂道,但这种情绪只是稍稍一闪,很快就被压制下去了。朱四重新恢复了冷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脸色平静如水。 尾崎穿着笔挺的白西服坐在椅子上。他是个身材矮胖的人,脸盘又大又白,脖子上的肉套叠着,显得层次丰富,厚厚的嘴唇上留着一小撮仁丹胡,金丝眼镜后边的目光是毫无顾忌而又盛气凌人的。高田利雄就坐在他的身旁,他的额头上留着一道很长的伤痕,左胳膊弯曲着,吊在绷带里。与尾崎相比,高田的身材要魁梧得多,举止也显得富有教养,但那神态却如出一辙,同样是傲慢而居高临下的。 谈话开门见山地进行了。尾崎是个中国通,他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向朱四提出了抗议,他说,鄙公司的职员在贵县境内受到无故骚扰和绑架,对此大远东探矿公司表示严重关注,并要求贵县立即放人,赔礼道歉。否则,他捏了捏拳头,加强语气说,大日本帝国将采取最激烈的手段来解决此事。 朱四平静地听完他的抗议,随即作出了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态。有这种事?他侧过脸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吴参事。吴仲荣愣了一下,马上摇摇头。他说,他也不大清楚。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田这时插语了。他用日语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尾崎便翻译说:高田教授说了,他是当事人。如果不是冒着生命危险逃跑的话,结果也会和藤原君一样,这是抵赖不了的事实。 朱四满脸严肃地听着,之后他点了点头。他表示这件事会弄清楚的,他说,请两位放心,我将认真调查此事。 日本人走后,朱四却一筹莫展了,吴仲荣和马老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三人商议了一晚上,最后认为高田生还,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了,必须尽快向省长公署报告。他们当晚便摇通了省署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政务厅黄厅长。 什么?什么?黄厅长听完事情的经过,马上不安起来,他说,事情过去五天了,为什么早不报告? 朱四辩解说高田一直没有找到,他们是想等事情弄清后再向省府报告。 糊涂,糊涂,事涉外交,怎能如此掉以轻心?黄厅长在电话里很生气地把朱四训斥了一通,最后他说省长昨天刚去南京开会了,两三天后才能回来。他答应省长一回来就向他报告。至于如何处置这件事,他却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可日本人这边却紧逼不舍,不给朱四丝毫喘息之机。尾崎在第二天、第三天又连续两次登门,尽管朱四极力周旋,拖延时间,日本人还是不耐烦了。第四天上午,尾崎派人送来了最后通牒。这是一份充满威胁和恫吓的文件,它要求五湖方面在四十八小时内必须答应日方提出的全部条件,否则一切后果将由中方负责。在通牒送达的同时,日军炮舰还公然在丰岩附近进行一次挑衅性的演习。隆隆的炮声时断时续地传入城内,各种谣言不胫而走,就像夏夜的蝙蝠漫天飞舞,弄得人心惶惶。 朱四感到了极大的压力。然而,最令他震惊和痛苦的地方还不仅仅在这里。深夜,省署的电话终于来了。打电话的仍然是黄厅长。他传达了省长的指示,让朱四立即放人。 放人?朱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他们可是日本奸细啊! 黄厅长说,你有什么根据? 朱四便把照片、图纸的情况再次报告了一遍。可电话那一头已经不耐烦了。日本驻省商务代办已向省长作了解释,黄厅长提高了嗓门,他说,高田教授是位摄影爱好者,拍一些照片有何大惊小怪的! 黄厅长的话简直使朱四感到震惊了。他不敢相信省里的轻信和无知居然达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程度。他望着守在一边的马老五和吴仲荣,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黄厅长的声音又把他从震惊中唤醒起来。朱四迅速理清思路,然后试图用最简洁最有说服力的语言来戳穿日本人的谎言,改变省里的看法,但是黄厅长却不愿再听下去了。 够了,他的语调里充满了教训的口吻,他说,你难道还嫌惹的事不够吗?这是省长的命令,你们必须服从。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朱四呆呆地握着话机,心里就像吞了一口蛆似的说不出的难受。他一直拖延时间,等待省里的回音,原以为上面会为他撑腰打气的,至少也会帮他拿点主意,没想到结果却大出所料。他又想起来五湖上任那天,前任胡县长对他说过的那番话。胡县长说,丰岩塌方,责任明显是在日方,县里为此专门起草了一份呈文报到省里,可省里这帮老爷却只听信尾崎的一面之辞,下来几个人假模假式地调查一番,然后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给撤了。简直黑暗透了,胡县长悲愤难言,我看上头这群王八蛋,全都瞎了眼,都是吃里扒外的软骨头。如果说,当时朱四还不十分理解胡县,长的这番话,那么,现在他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咋办?马老五瞪起两眼望着朱四,省里的电话显然也使他感到气愤和失望。 我看不能放人,吴仲荣情绪激动地表态说,古人云,义死不避斧钺之诛,义穷不受轩冕之荣。放了人就是卖国。事情传出去,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永遭世人唾弃。 朱四一声不吭,大团大团的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吐而出。他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吴仲荣说的道理,他何尝不知道呢?但现在日本人和省里两头相逼,使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我看马上派人去省署一趟,将照片和图纸等面呈省长。吴仲荣建议说。 朱四摇头。他说,时间来不及了。 要么,还有一个办法,吴仲荣想了想说,干脆把奸细交给军方处置。 你是说,交给158师? 是的。 朱四仍然摇头。他说,这不成了公然抗旨吗? 那你说咋办?吴仲荣有些急了。 朱四说,让我再想想,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经过一夜艰难的考虑,最后的选择终于做出了:朱四决定还是把日本人交出去。 吴仲荣事先考虑过了种种可能,但这却是最坏的,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那天离开县府时,他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朱四患得患失的态度就像一块生面疙瘩者在他的心窝里,使他吐不出咽不下。出了县府大门,他就把马老五拉到一连嘀咕了半天。他首先晓以利害。吴仲荣说,老五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说到底,咱可都是中国人。这事不比其他,无论如何,咱都要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家乡父老,不能让人在背后戳咱脊梁骨啊。我看县长的态度现在有些动摇了。咱俩可千万要坚决。接着他又说,我已作好了准备,不行就辞职,求个清白。 马老五连连点头,他一拍胸腔子,爽快地说,吴参事,这没啥说的,我老五你还不了解吗?虽是个粗人,但啥事该做,啥事不该做,心里一本清帐。他要交人,老子就去他球的,不给龟孙子卖命了。 可吴仲荣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事情却完全改变了,就连昨天还直朝他拍胸脯的马老五也自食其言,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许多年后,只要吴仲荣回想起那天早晨的情景,就有一种坠入云雾飘飘忽忽的感觉。直到如今,许多事情仍令他疑团重重,百思不解。 应该说那是一个令人烦躁的阴晦暖昧的早晨,吴仲荣赶到县府时,天才蒙蒙亮。由于心里装着事,他一夜未能入眠。到了后半夜实在躺不住了,他便披衣下订,在书房是枯坐达旦。等到天色刚有些泛白,他就按捺不住地动身去了县府。深秋的指晓,寒气已有些逼人了,青石路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露水,湿漉漉的,五湖城还处在夜晚的宁静之中。吴仲荣扰紧了衣服,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十几年了,路边上的第一座房子、第一家店铺,甚至路旁的每一棵树、路面上的每块石块,他都太熟悉了。吴仲荣自到县府供职以来,县长已先后换过四任,但不论哪任县长都很倚重他,故有人称他为四朝元老。吴仲荣才干过人,办事稳妥,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且直道正言,敢说敢当,在五湖口碑极佳,有很高的威望。朱四到任后,吴仲宽松起先冷眼旁观,后来便对他寄予了厚望。他觉得这位新来的县长锐意新政,与众不同,于是尽心辅佐,尤其是在朱四进行的大改组中,他更是全力支持,因而两人的关系始终是和谐而融洽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朱四却让他有些担心了。 夜色的迷蒙和昏暗在清冷的晨光中逐渐淡去了,远远看去县府门前冷冷清清的,大门紧闭,只有卫兵的影子在门前来回游动着。县府所在地曾是前清的知县衙门,民国改制,知县改县长,但办公地点却没变。不过,院内的格局已进行了改造,前院的知县大堂和周围的房屋被改成了公事房,而后院则辟为历任县长的下榻之处。卫兵为吴仲荣开了门,他便熟门熟路地径直朝后院走去。 后院不大,显得很幽静。四周的院墙上爬满了茂盛的爬山虎,园子里种着一些花草竹木,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路从院中穿过,通向一排青砖青瓦的平房,那里就是朱四的住处。小六子正立在井边,一边打哈欠一边往上提水。吴仲荣问,县长起床了吗?小六子说,早起了,正在书房里和马团长谈事哩。 马团长?吴仲荣说,马团长已经来了? 早来了,小六子说。 吴仲荣哦了一声,略感意外,但并未往心里去,他快步走向了朱四的书房,这里是他经常约人谈话的地方。书房的门此刻紧紧关闭着,里面依稀有谈话声传出来,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吴仲荣敲了敲门,声音便蓦然停下了。 谁?是朱四的声音。 是我,吴仲荣。 屋里突然静下去了。吴仲荣感到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慢慢打开来。开门的是马老五,他满脸倦容,神色异常,看见吴仲荣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屋子里烟雾腾腾,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桌上、地上到处落满了烟灰,看得出他们的谈话已经进行很长时间了。朱四背光坐在书桌旁,在灯光的暗影下,他脸色灰黄,眼睛充满血丝,好像彻夜未眠。吴仲荣进屋后,他们的谈话就不再进行了,仿佛有什么事瞒着吴仲荣似的。这不禁又一次使吴仲荣感到意外。 哦,你来得正好,朱四看了吴仲荣一眼,招呼他坐下来。接着,他轻轻咳了两声,有些不大自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说,我已经想好了,这件事嘛,还是按省里说的办吧。 这就是说,你要放人? 朱四没有否认,吴仲荣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盯着朱四又问了一句,你要把日本奸细交出去? 朱四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吴仲荣的问题,他避开对方的目光,凶狠地抽着烟,直到把一支烟抽完了,才抬起头来。只好如此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接着又挥了一下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他说,我并不想这样做,但我不能不考虑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吴仲荣终于忍耐不住,失声叫起来,他说,他们是日本奸细,还有什么比放了他们更严重的后果?见朱四不说话,吴仲荣的情绪更加激愤了,他尖锐地指出日本派奸细收集情报,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一旦放虎归山,后患必然无穷。卖国之罪,千夫所指,情理不容。他越说越激动,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声音尖厉,高亢,已顾及不到言辞的分寸。这是背叛,他大声说,这就是对国家的背叛。 吴仲荣激烈的言辞似乎并没有触动朱四,他仍然一言不发,埋头抽着烟。吴仲荣急了,他猛然转向马老五,试图寻求支持,但马老五的目光却躲闪着避开了。 马团长,吴仲荣叫着,你为啥不说话? 我,我说啥呢?马老五支支吾吾地咕哝了一句,他偷偷地瞟了一下朱四,又用骨节粗大的手巴掌摸了摸脸颊,脸上的表情闪闪烁烁,一副暖昧的样子。 你究竟是同意,还是反对?吴仲荣明确地问道。 我说啥呢?马老五尴尬地朝吴仲荣笑了一下,他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脚尖,然后含混其词地回答,县长都决定了,我还能说个啥? 马老五的态度不仅使吴仲荣彻底失望了,而且也使他猛然省悟过来。圈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所有的一切在这之前都已经做好了,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他感到自己被出卖了,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顷刻间油然而生,以至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吴参事,马老五看到吴仲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张了张嘴巴刚想解释几句,吴仲荣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了,他转过脸去,你什么都别说了。 马老五被尴尬地晾在一边,朱四也一时无语,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显得沉闷而压抑。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朱四走出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又踅回来。他说,是黄厅长的电话,省里已经通知日方,他们今天就来接人。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吴仲荣,语调尽可能和缓地说,吴参事,我知道你想不通,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事已至此,只有照省里的办了。 吴仲荣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这是失望之后的平静,心如死灰。沉默了几分钟,屋子里静极了。吴仲荣从口袋里掏出办公室的钥匙,放到桌上,他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缓缓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头来,我会让人把辞呈送来的,他看着朱四,用很坚决的口气这样说。 日本人的汽车在当天下午四时左右便抵达了县府。上午,省署正式通知日本驻省商务代办,五湖方面已决定无条件放人。然后,代办便电达丰岩大远东探矿公司。再然后,该公司便与五湖县府就具体细节进行了磋商,并约定接人时间为当天下午。大远东公司董事长尾崎一郎在事发不久,为了向省署施加压力,已亲赴省城交涉,此时人尚在省城未归。按照他的意见,接人的事最好等他回去后再作安排。他在电话里说,他已买好船票,明日即可赶回。但性急的高田却等不及了,擅自决定当天下午就去五湖接人。中午吃过饭,他就迫不及待地催促上路了。 按汽车的正常时速,丰岩至五湖一般两个多小时即可到达。可上路不久,天就下起雨来,加上多是山路,路况不佳,高田他们到达五湖时,便比原计划晚了一个多小时。 交人地点就设在县府会议室里,朱四和一些官员们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一直在关注这件事的几家报纸也派出了访员。有人曾向朱四建议,此事不宜声张,还是悄悄了结为好,但朱四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居然置之不理,就连那些无孔不入的报纸访员们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顺利地进入了会场。但细心的入可能注意到了,吴仲荣和马老五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有出席。仪式临时指派县教育局长——一个迂腐的老好人——出面主持。藤原江被从关押处带到了会议室。在得知即将获释的消息时,他起先还将信将疑,及至看到高田一行后,他那多日来担惊受怕的带着病态的苍白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意。交接仪式进行得简短而压抑。主持人无精打采地咕噜了几句之后,就请朱四发言。朱四简叙了事情的过程,他说这是一场误会,发生这样的事,作为一县之长,他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所幸人员并无伤亡,现遵省长之训示,将藤原先生平安地交付日方,并诚挚期望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事件。朱四讲完后,藤原江被安排发言。他显得意外的兴奋,尖细的嗓子像小公鸡叫似的咯咯了一阵,那极快的吐字频率、亢奋的节奏,以及颠来倒去的话语,让听者都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为自己的清白作了辩解,并对自己的可疑行为进行了含糊其辞的开脱。他说发生这样的事是不幸的、令人遗憾的,但对结果却表示欣慰。他还公正地说明,在关押期间,他受到了良好的待遇,对此五湖方面无可指责。 最后发言的是高田利雄。他的讲话,通过藤原江的翻译,成了那天交接会上最让人反感的。事后,几位访员在报道中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傲慢狂妄、目中无人这类字眼。高田在发言中大谈所谓的中日亲善,主张由日本来帮助中国觉醒、改革,使贫弱的支那友邦在唇齿相依的日本帝国的帮助下,逐渐强大,走向共荣。他还滔滔不绝地宣称,他们来中国探矿完全是出于无私的友谊,那些敌视行为理应受到最强烈的谴责和制裁。他的这些言论实际上都是日本国内某些政治家的陈词滥调,令人难以卒闻。朱四几次示意主持人打断他的谈话,但那位早已不知所措的教育局长却显然不得要领。无可奈何之下,朱四只好瞅准机会站起来。他已顾不上起码的礼节以及高田明显的不满,果断地打断了这位感觉良好的日本教授的夸夸其谈。诸位,他宣布,时间已经不早了,今天就到此结束,感谢诸位的光临。访员们端起照相机砰砰地照了一通,接着仪式就结束了。 人们陆续散去后,高田等人便跟随有关人员来到另一个房间,他们在那里作了短暂的纯属手续性的逗留。跟随高田前来的共有三人,除了司机一直留在车内,还有两个身材粗壮,面无表情的保镖。他们和藤原江一起收点了被自卫团缴获的器材、手枪,以及照片、图纸等。高田对所有东西丝毫未少的得到归还,显然感到挺高兴,以至于把刚才朱四打断他的话所引起的不快也丢到了脑后。 你的,很好,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了一句,冷漠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得意的笑容,接着他又用日语说,县长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做法,这件事足见你的诚意。他还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支那人,可是这样的人太少太了。 朱四微笑着把一张清单递到高田面前让他签字。 但是,他用日语说,高田先生,我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日本人。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多了,并不是一件好事。另外我想说明的是,我这样做只是奉命行事,而不是出于我的本意。 高田手中的笔停在了空中。他蓦地抬起头,与朱四的目光相视了片刻,突然哈哈笑起来。 朱先生,我欣赏你的坦率。他低下头去,动作有些做作地在清单上签了字,然后傲慢地扬起脸,目光直直地瞅着朱四。他说,我听说,朱先生去日本留过学,是吗? 是的。 啊,受过帝国文化的熏陶,到底不一样啊。 是吗?朱四脸上浮起了一片浅浅的微笑。他说,高田先生,我听说你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教授,总不至于连起码的历史都不清楚吧?中国历来是日本的文化母国,这一点,你们日本许多学者也不否认。新石器时代的情况,以及徐福止王不来的传说,我们就不去说它了,仅有文字可考的记载,就表明从汉光武时起,日本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接受来自中国的文明,包括文字和生产知识。接着他又随口谈到晋代王仁东渡、日本派出的遣隋使、遗唐使,包括僧侣、佛教之间的交往等事实。朱四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地说着,但却绵中藏针,字字千钧,我想,高田先生一定比我懂得更多,他最后用很谦虚的口吻说,鄙人才疏学浅,对历史只是略知皮毛,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不对之处,还望高田先生多多指教啊。 高田被他一阵抢白,脸上像降了霜似的难看起来,但一时又找不出有力的反驳,只好恶狠狠地用一种威胁的口气说:朱先生,你们中国有句古语,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朱先生不会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吧? 朱四笑了笑。 高田先生,他说,中国还有一句老话,我想你也一定知道,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朱四摊了摊手,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哼,那就走着瞧吧! 高田掏出怀表看了看,然后气呼呼地带着人钻进了汽车。尽管雨下得很大,县府门口仍然围着不少人,一些知情的老百姓远远地站在大雨中,目光中充满了无言的愤怒。汽车在茫茫雨雾中轰轰地发动了,飞旋的车轮把泥水高高地扬起,接着汽车撅了撅屁股,便神气活现地开走了。 朱四站在县府的门阶上,直到引擎声完全消失了,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天色开始黯淡下来,雨越下越大。四周腾起的白色雨雾迷蒙而喧嚣,屋檐下的滴水声像击鼓似的哗哗响成一片,整个天地都恍若置身于一片神秘的喧哗与骚动之中。 朱四久久地站着,任凭充满寒意的雨水飘打在脸上。在逐渐暗下去的光影里,他的表情显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 高田出事的消息是半夜里传到五湖的。直到如今这仍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难解之谜。事后有人回忆说,在那个充满神秘的雨夜里,五湖曾先后发生过一连串的怪事,而高田事件便是其中最奇特最神秘的一桩。 那天晚上发生的头一桩怪事,就是雷电劈倒了县府大院内的一棵百年香樟。这事就发生在傍黑时分,高田一行刚走不久,一阵撕心揪肺的电闪雷鸣之后,县府大院内的那棵老香樟树便突然爆裂开来。据说,这棵香樟已逾百年,树围达两抱之粗,树干刚健,枝繁叶茂,在遭雷击之前未见丝毫衰朽之兆,但在那天却意外地被雷电兜头劈开了,如同劈开一棵朽木,其势摧枯拉朽,巨大的炸裂声响彻云霄,方圆几里亦有所闻。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望着那一片倒在院中的凄惨而庞大的树身,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尤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如此猛烈的雷电竟然出现在秋季,几乎闻所未闻。人们小声嘀咕着,都说这恐非吉兆。朱四闻讯而至,一向镇静自若的他也被这神秘的力量弄得瞠目结舌。他在雨中伫立许久,黯淡的湿漉漉的脸上闪起了一片宿命般的不安和焦虑…… 这件事发生不久,另一桩更可怕的事情又接踵而至了。 那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朱四像往常那样在书房里独自进餐。园子按他惯常的口味,给他做了油焖虾、红烧蹄膀,但他的心情不大好,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他吩咐小六子,让厨子给他重新煨点稀粥。就在稀粥端上来不久,屋外却像着火似的一片声地乱了起来。不一会儿,小六子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朱四满脸不悦,他说,什么事大惊小怪? 炸弹……有炸弹……小六子失声喊道。 炸弹? 是的,就在走廊上…… 朱四放下手中的筷子,这一回他倒没显出丝毫的慌乱。他很镇静地随小六子来到走廊上。院子里已聚了一些人,卫兵们也赶来了,远远地站在一边。炸弹是在走廊的拐角处被发现的,当时厨子送粥上来,往回走时脚下一滑,便碰到了一样物件。那物件在黑暗中骨碌碌地滚动了几下,这就引起了厨子的好奇。当他凑上去,发现竟是一枚炸弹时,好奇心便让恐惧取代了。他吓得尖叫起来,那叫声把寂寞忧伤的雨夜一下子带人了失魂落魄的嘈杂之中。 朱四挥挥手,让人散了开来,他又叫一个卫兵掌灯,然后很小心地走过去取起了炸弹。在日本读士官时,朱四学过有关炸弹原理和技术的课程,因此稍加摆弄便拆除了引爆装置。这是一枚自制的土炸弹,炸弹上还裹了一张字条。朱四展开字条看了看,便吩咐把卫兵队长找来。不一会儿,一个左额上长着块黑斑的精壮的汉子便匆匆赶到了。朱四把字条交给他,他刚扫了一眼,脸就变色了。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卖国贼死路一条 下面落款是: 血光敢死队 卫兵队长姓李,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是朱四到五湖之后从自卫团里选拔上来的,对血光敢死队的来历当然很清楚。这个敢死队是在丰岩煤矿塌方事件后出现的。由于日本大远东探矿公司拒不承担塌方责任,而政府又采取软弱、妥协态度,一些受害者的亲属便开始了以血还血的复仇行动。他们结成团体,取名血光敢死队,先后多次袭击过日本人,其主要手段就是用炸弹进行攻击。这件事颇让南京和省里头痛了一阵子。后来在日本的压力下官方采取了镇压行动,敢死队这才渐渐地销声匿迹,几乎所有的人都确信,这个组织已经不复存在。谁也没想到的是,在这个神秘的雨夜里它又冒了出来,而且就在高田他们离开不到几小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炸弹送到了由卫兵层层把守的县府内院。 卫兵队长深知这件事的厉害,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当晚便着手进行了各种布置,一边加强对县府的警戒,一边开始调查炸弹是通过何种途径怎样被送进来的。调查涉及所有有机会进出县府内院的人,包括县府工作人员、各类访客,以及内院的仆佣们。没完没了的折腾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把全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当地和省里的报纸还对此作了连篇累牍的报道,结果却一无所获。这件事后来和那天晚上发生的其他事情一样,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而各种猜测和杜撰沸沸扬扬,漫天而起,更使事情的真相变得面目全非,扑朔迷离。不过,人们感到最不解的还是朱四的态度,尤其是他对此事如此张扬,既无必要,也不符合他一贯不动声色的处事作风。至于他内心深处究竟如何想的,那就谁也捉摸不透了。 实际上对于那个神秘的雨夜来说,真正蹊跷、棘手的事还不在这里。由于高田事件的发生,上述种种怪事已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被冲淡了。街头巷尾,人们最热衷谈论的还是有关高田事件的种种传闻,大家都被这神秘叵测的事件弄得兴奋莫名。朱四却认为这是天意。天意,他在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庆幸还是烦恼。 事实上高田事件带给朱四的既有庆幸又有压力。庆幸的是,他不必再为放走日本奸细而感到愧疚与自责了;至于压力,当然是来自日本方面。这一点,在接到尾崎电话的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了。 尾崎的电话是午夜打来的。这是一个令人焦虑的雨夜。朱四的心情糟透了,尽管睡得很晚,上床后依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后来他干脆披衣坐起,靠在床头拼命吸起烟来。黑暗中,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就像一条正在燃烧的导火索,一点一点逼近他的心脏。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 县长先生吗?尾崎在电话里用日语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故作镇定。我是大远东公司尾崎一郎…… 哦,原来是董事长先生,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朱四故意拉长了语调,使他的声音听上去显得慵懒、模糊而略带不满。他抬眼瞅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在一点二十分的位置上。 我很抱歉,县长先生,这么晚打扰您,务请原谅。尾崎客套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转入正题。他说,请问县长先生,高田教授他们下午去五湖接人,不知为何至今没有回来? 没有回去?朱四声音惊讶起来。 是的。 可他们早走了。 早走了?尾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安了。他是当天夜里刚从省城赶回丰岩的,听说高田没等他回来就去五湖接人了,且一直未归,心便悬了起来。不过在给朱四打电话时,他还抱着一线侥幸:或许是天气不好,他们留在了五湖?但朱四的回答却把他的想法搞乱了。什么时间?停了一下,他又急切地问道。 大约五点多钟吧。 那早该到了…… 按理是如此。 可他们为什么没有回来?尾崎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说,我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 电话那一头出现了长长的停顿,可以听见尾崎粗重的喘息。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当尾崎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时,已经很明显地充满了威胁,他说,县长先生,我想一切都会弄清楚的,如果发生意外,我们将全面调查此事。 说完,他便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电话再次响起来了。这回是省里打来的,由于雨天线路不好,听筒里传出了一片沙沙的杂音。黄厅长的火气显得很大,他用责问的口气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四说他对高田一行去向不明同样感到很吃惊,但在接到尾崎的电话之前,他对此事毫无所知,而且眼下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接着他简要报告了下午的交接情况。他说,高田他们乘车离开时有不少目击者在场,其中还有报纸访员若干。黄厅长好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他用火急火燎的声调打断朱四的话,他说:全是些无用之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事情现在闹大了,日本商务代办已连夜求见省长,要求查办此事。省长敕令,要你们立即派人寻找。 现在吗?朱四有些为难了。 马上!立即就去!黄厅长的口气不容置疑。 可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 就是下刀子也得去找! 好吧。 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黄厅长的口气稍稍和缓了一些,他说,那就这样吧,朱县长,此事重大,你还是小心为妙啊。 高田一行出事的地点在离五湖约五十里的马桥附近,这里离丰岩煤矿只有三十余里地的光景。当自卫团的马队搜索到这里时,日本人已经提前赶到了。 天色正在逐渐地泛亮,雨也开始小了。蒙蒙细雨似有若无地飘洒着,空气中湿漉漉的,寒气逼人。自卫团是在凌晨三时左右出动的,由马老五亲自带队,吴仲荣也随队一起来了。昨晚接到省里电话后,朱四和吴仲荣之间曾有过一次谈话。吴仲荣在这天上午已经递交了辞呈,所以朱四起先派人去请他时,他一口拒绝了,直到后来朱四亲自登门,他才不得已起身相迎。 谈话就在客厅里进行的。 朱四说:吴参事,我知道你对释放藤原有看法,提出辞呈我也理解,但现在出现了新情况。 什么情况? 高田他们失踪了。 失踪? 是的,朱四讲了尾崎和省里来电话的事,他说,我担心这事可能会有麻烦,这么晚来找你就是想商量一下。 吴仲荣不语。 朱四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抽了几口。他把脸埋在浓浓的烟团中,目光是迷蒙而忧心忡忡的。他顿了顿,继续说,丰岩塌方事件,我想吴参事一定还记忆犹新吧?这件事闹得五湖鸡犬不宁,老百姓遭了多少殃,吃了多少苦!眼下高田失踪,结局如何尚难预料,但日本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放人,就算我千错万错,可天地良心,我是不想百姓再遭殃了。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话说白了,朱某进退事小,大不了拍屁股走人,而五湖乃吴参事桑梓之地,总不能袖手旁观,置百姓安宁于不顾吧? 吴仲荣叹了一口气,他说,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朱四说,要他参与调查此事。 一个小时后,吴仲荣便随搜索队一起出发了。朱四颇费心机地请出吴仲荣,当然是有原因的。吴仲荣精通日语,能言善辩,丰岩塌方事件后,在与日方的交涉中曾发挥过出色的谈判技巧和才能,有吴铁嘴之称。朱四认为处理高田失踪这样棘手的事,非得有像他这样得力的人才行。 朱四的苦心没有白费,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在高田事件的交涉中,吴仲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表现出了精明过人之处,使五湖方面始终处于主动地位。搜索队出发后,吴仲荣首先提醒马老五,让他放慢速度,他分析说,高田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还不清楚。也许是遇匪,也许是车祸……日方肯定也派出了搜索人员,如果我们先于他们到达出事地点,有些事可能会说不清楚,不妨慢慢走。马老五认为有理,于是搜索队便磨磨蹭蹭,到达出事地点时,天已经开始放亮了。 通向丰岩的公路是大远东公司为了运矿需要而临时修建的一条简易公路,公路依山而建,其中有一段很长的环山路,九曲八拐,道路险峻,路况本来较差,一场大雨之后,简陋的路面更是被冲得坑坑洼洼,沟坎纵横,不少地方还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倒塌和堵塞,搜索队到达马桥时,日方已封锁了那一带的道路。吴仲荣让马老五停住队伍,自己走上前去。一个身着陆战队军官制服的小个子日本人在吴仲荣讲明来意之后冷淡地瞟了他一眼。他说,现在严禁任何人通行。吴仲荣说,他是奉省长之令前来帮助寻找高田的。 小个子军官哼了一声,他用手按了按斜挎在身上的皮枪套,像是没听见似地转过身去。 吴仲荣有些生气了,他说,你们的长官呢?我要见你们长官。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一种不可置疑的威严。 小个子军官愣了一下,他盯着吴仲荣瞅了几秒钟,随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不一会儿,尾崎从远处的一辆汽车旁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黑色胶皮雨衣,胖大脑袋像只球似的浮在紧绷绷地裹在身上的窄小的雨衣上面。他冷冷地看着吴仲荣,目光中充满了敌意,丰岩塌方事件后,吴仲荣和尾崎多次交涉过。他们算是老熟人,老对手了。 出了什么事,尾崎先生?吴仲荣问道。 尾崎扭过脸去,没有马上回答。他抬脚踢了一下面前的小石子,那石子便骨碌碌地滚动着,滑下了路旁的深谷。尾崎说,吴先生,出了什么事?我还正要问你们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吴仲荣听出尾崎话中有话,但仍然很冷静地答道。 高田他们遇难了,尾崎抬起头来,阴沉的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露骨的探究。他盯着吴仲荣看着,好像要从他身上抓住什么蛛丝马迹。 遇难了?吴仲荣迎着尾崎的目光,他说,我感到很吃惊,但我还是不明白尾崎先生的意思。 你们应该明白。 为什么? 尾崎不说话了。他咬了咬牙,又看了一眼吴仲荣,表情是恼怒而恃强的,他说,这件事我们会弄清楚的。 我们也希望如此。吴仲荣神态自如,平静如水。接下去,他就提出要去现场看看,他说,我们是奉命而来,我认为有必要如此。但尾崎却断然拒绝了这一要求。他说,我不想任何人打扰我们。 吴仲荣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他说,既然尾崎先生这样坚持,那我也无话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撤走。但我要讲明,这样做的后果,我们将不承担任何责任。说着,他就转身向自己的队伍走去。 但没走多远,那个小个子军官却从后边赶上来把他叫了回去。尾崎阴沉着脸,不大情愿地朝他摆摆手,他说,那好吧,吴先生,你们可以过去,但人不要太多。 出事地点就在一个环形山道的转弯处。这里地势险峻,山道旁是上百米的深沟,高田他们乘坐的汽车就是从这里翻下去的。吴仲荣出发前特地从158师请来两名军医,并把《五湖日报》从事摄影的访员也一起带了来。他们沿着陡峭的山坡下到山坡底。高田乘坐的汽车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残骸了,看得出汽车在摔下沟后曾起火、爆炸。几个日本人正在现场忙碌着,尸体已被从车内弄出来,摆放在一边的担架上,一共五具,全都烧焦了,难以辨认。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正满脸是汗地在那里不停地拍照。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紧张而压抑。 吴仲荣前前后后仔细察看了现场,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他带来的访员也忙前忙后地从各个角度对现场进行了拍照。之后,他们又循着汽车翻下沟的路线勘查了一遍。吴仲荣注意到路旁一棵大树被撞歪了,树身上留下大面积的刮漆;在离大树不远处,路面上还依稀有一道断断续续约两三米长的挫划印痕,一直延伸到坡下,虽然雨水已将轮胎纹路冲淡了,但仍可看出汽车在出事前曾做过紧急刹车,可惜没有奏效。发现这一点,吴仲荣心里突感一阵释然。拍下来,他一边招呼跟在身后的访员立即拍照,一边提醒日方人员注意此点。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健壮的日本人被叫了过来,他不声不响地察看之后,又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接着,就有两个日本人走过来取证、拍照,忙活了一阵子。 中午时分,吴仲荣已把现场勘查完毕,并根据所掌握的情况绘制了一张详细的示意图,他还在征得日方同意的情况下,让带来的医生分别检视了几具尸体……整个调查过程一直持续到傍晚,吴仲荣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与搜索队一起返回城里。 朱四早已备好茶饭,等候在那里,看来这是一个意外,吴仲荣饿极了,他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向朱四报告了调查经过。他说,我原先想到过土匪打劫或其他什么原因,现在看来不是这样。 这是一个事故,他最后揩了一下嘴,不慌不忙地总结道。 可以肯定吗? 完全可以。 日本人会不会无中生有?朱四有些担心。 不怕,吴仲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们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好,好,朱四兴奋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天意,他喃喃自语,此乃天意啊。 几天后,一份由吴仲荣起草的证据充足、措辞严谨的报告呈送到了省里。这份报告详述了高田事件的调查经过,并附有各类数据及图示。其要点有三:1.出事地点道路险要,且出事时间天气状况恶劣;2.现场取证可见,汽车坠毁系驾驶失误所致;3.尸检未见车祸以外的异常,结论是:意外事故。 其后,中日双方便围绕高田事件进行了漫长的马拉松似的交涉,双方唇枪舌剑,明争暗斗。日方虽对中方结论极不满意,难以接受,终因事实确凿,无法反驳。于是,这一事件在喧腾一阵子之后,便成了悬案被搁置起来。 农历新年转眼间就到跟前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使过年的气氛变得更加浓郁起来,衔上不时响起噼啪的鞭炮声,店家纷纷挂起大减价的招牌,有的还请来鼓乐班子在门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兵荒马乱带来的烦恼也仿佛一下子被冲淡,离得远远的了。 一个雪后的早晨,天气阴冷阴冷的。城东万盛旧货铺的小伙计狗子早早便起身卸下门板,开始清扫门前的积雪。气温很低,灰蒙蒙的天空在白雪的映照下泛起惨淡的蓝光。街上的行人还不多,偶尔有一两个卖菜的挑着箩筐走过去,沉实的脚步在青石路面上发出空洞的足音。这时,一个穿着黑皮袄、腰间扎着粗布带子的人不声不响地走到店门口来了。他的脚步很轻捷,直到门前,扫雪的狗子才蓦然发现他,竟吓了一跳。 妈的,狗子拍着心口骂了一句。 小兄弟,吓着您啦?那人笑起来,拍拍狗子的肩膀,很和蔼地说,话语中夹着一丝东北口音。 狗子没好气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埋下头继续扫起雪来。 那人又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绕开狗子往前走去。他的脚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响声。走了几步,他又踅回头来。小兄弟,有火吗?他扬了扬手中的旱烟袋。 没有,狗子懒得理睬,他挥动胳膊,像是和谁赌气似地用力扫着雪。万盛的陈老板这时笼着袖子,悠地踱到门口来了。他身材不高,面皮黄叽叽的,尖细的脸上几乎所有的部件都是小号的;小鼻子,小眼睛,小耳朵,一副精明相儿。陈老板昨晚牌场得意,此刻心情很好。借火吗?他一脸和气地插上来问道。是啊,那人又扬了扬手中烟袋。狗子,陈老板朝狗子喊道,去把火拿来。狗子只好悻悻地扔下扫帚,没好气地进屋去了。 多谢了,老板。 没啥。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闲话来。陈老板乘机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这是一个黄脸皮、身材矮矬的汉子,模样儿很和善,只是左鼻翼下有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痣,破坏了脸部整体的和谐,有些触眼。他肩头上搭着根扁担,扁担头上挂着绳子,绳上扎着布袋,一副典型的收山货的打扮。 老板哪里人啊? 哦,北面来的,那人含糊其词地答道,接着把话题岔开了,他说,我看老板一脸福相,生意一定发达吧? 哪里,哪里,凑合着吧,陈老板说。 狗子取火来了。那人点上烟后,吸了一口,拱拱手,转身要走。不进去看看了?陈老板却发出了邀请,收山货的迟疑了一下,仿佛有些情面难却,便放下扁担走了进去。 店铺里光线很暗,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灰尘味儿。那人应付般地在杂乱拥挤的货架和旧家具中间转悠了一下。他的神态表明,他对这些破烂玩艺儿毫无兴趣。一直屁颠颠跟在他身后的陈老板不禁有些泄气,但很快他又被新的希望鼓舞起来了。他注意到那人的目光被货架上的一只旧怀表吸引了。这可是金表,他立即鼓动说。 哦,那人漫不经心地取过表来,又随手在表壳上轻轻划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铜的,他说。 行家,陈老板哈哈笑起来。他说,老板不愧是行家,不过,真人面前咱也不说假话,这可是正宗的外国货。他把表翻过来,背面露出了一行细小的蝌蚪样的文字。那人的手猛然间痉挛起来。 你怎么了?陈老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没啥,那人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好像眼里落了灰尘似的。接着他就很快恢复了平静,把那只表拿到眼前仔细地看起来。陈老板以为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热情更高涨了。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瞧,你瞧,我可没说假话吧…… 陈老板的热情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响应。那人的表情是冷淡的,他感兴趣的好像只是表后的那行文字,他盯着看了很久,后来又走到门口,借着门外的光亮反复看了几遍。这是一行日本文字。陈老板不认识,但这个收山货的却看得明白。日文的意思是: 全日大学生运动会奖品 下面还有一行日期,由于磨损已难以分辨了。那人回过头来,眼睛中闪过一道很锐利的光,随后便收敛了。他淡淡地问,这表哪来的? 老板想要吗? 什么来路? 这你就甭问了,陈老板撇了撇嘴巴。那人意识到犯了忌讳,于是便打住话头,他把表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说,什么价? 陈老板仿佛很深沉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朝他伸出五根指头左右翻了翻。 一百块? 这是最低价了。 好吧,那就说定了。 事情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谈妥了。陈老板的目光有些不大放心地在他那张黄脸皮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他用提醒的口吻说,我可是要光洋啊。 那人不答话,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从他嘴角边轻轻滑了过去。他从皮袄里掏出一把光洋,咣啷啷摊到台子上。这是三十块,他数了数,把钱往陈老板面前一推,就算是定金吧,剩下的我晚上送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好,好,陈老板兴奋地搓着手,那神情就像拣了金元宝似的,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整个白天都是在极其愉快中度过的。开市大吉,一天就发。对生意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陈老板乐颠颠地想,真是财来如山倒,挡也挡不住,也活该那收山货的乡巴佬洋盘,他要知道这表只花了他不到二十块,非气出病来不可。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陈老板记得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晚,他像往常那样等店铺打烊后,便悠悠闲闲地来到了十字街边的吉祥饭铺。他在那里喝了二两老酒,又吃了一碗炒面。然后揩揩嘴,消消停停地喝了几口茶,不久几个赌友就先后到了,有码头管事刘八爷、车铺帐房黄胖子,还有一个就是县太爷朱四的跟班小六子。人到齐后便开始赌起来了。吉祥饭铺的掌柜冯二——一个满脸和气的秃顶汉子——在一边跑前跑后,张罗着茶水,他很少下场,除非三缺一时才临时凑一手,但每盘的抽头都归他,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为此他积极提供场地,并乐此不疲。 小六子的手气那天背透了。接连七八圈不开和,心里便犯急了,越急越出错,天快亮时,口袋里最后一块铜板也掏空了。 再来一把,他红着眼睛说,但没人搭话。再来一把,小六子又说。 拿什么来?黄胖子说。 小六子鼓了鼓嘴巴。 先欠着咋样?……我明天准还…… 黄胖子连连摇头,他说,还是别坏了规矩吧。 明天再干吧,刘八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陈老板也跟着站起来。 小六子急了,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便掏出一只怀表。他把表往桌上一拍。这总可以了吧?他又说,再来一把! 陈老板把表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点点头。 好吧,刘八爷咧了咧嘴巴,几个人又重新坐下来。可小六子实在太不走运了,没几分钟又把表输掉了。看着陈老板把表装进口袋,小六子别提多沮丧了。往外走时,他灰眉土脸地凑到陈老板跟前,可怜巴巴地说,你可别卖了,我喜欢这表。 那就拿钱来赎啊。 饶几天不行? 饶就饶吧,谁叫你我兄弟一场哩。陈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但讲好赎金十八块外加一分利钱,期限为半个月。半个月,他说,这时间不短了,逾期怨我不候。 如今半个月早过去了,可那段时间里小六子手气始终不佳,一直拿不出钱来赎表。后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提这茬儿了。于是陈老板就把表摆了出去,没想到的是,一出手竟卖了个黑天的大价钱。真是天上掉元宝,该他走红运了。 陈老板精神亢奋地守在店里,整整一天都没敢挪窝。他在等那个收山货的送钱来。晚饭是在店里吃的,就连冯二家的牌局也被推掉了。但一直到很晚了,那个收山货的还没有露面。火盆里的炭火渐渐暗下去,屋里的气温越来越低。一种失望的情绪开始一点一点弥漫了,像水一样冰凉地浸漫上来。他二的,这家伙也许改变主意了?陈老板这样想着,不禁有些心灰意懒起来。 后门吱地响了一下。 谁呀? 我哩,狗子睡意惺忪地答道。 咋还不睡啊? 上茅房哩。 陈老板听见狗子的脚步声咚咚地远去了。一阵风把后门吹开,寒气直往屋里灌。陈老板骂了一句,走过去把后门重新掩好。就在这时,前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谁啊? 是我啊,陈老板。 来了,来了…… 陈老板听出是那个收山货的,他一阵高兴,忙不迭地端起煤油灯向前门走去。可门栓刚拉开,门便被猛地撞开了,一股寒风裹着几个黑影冲了进来。陈老板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的手一松,忽闪着的煤油灯便哗啦一声落在地上,四周的一切转瞬都没入了黑暗之中。 小六子从冯二家走出来时,已是拂晓时分了。天空泛着苍灰色,几颗隔夜的星星还颤颤抖抖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冻僵了似的。天气冷极了,脚下的冻雪被踩得咔啦咔啦响。 冯二的饭铺就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头,往东不到二百米就是县府所在地。小六子站在门口抖抖索索地撒了一泡尿,然后伸伸懒腰,有腔无调地哼着小曲,踩着冻得梆硬的路面向县府走去。他今晚的手气简直疯极了,可惜陈老板没来,不然有他的好看。小六子摸了摸口袋,里边鼓鼓囊囊的。他感到钢洋在里边互相摩擦所产生的细微响声,这感觉真他二的太棒了。 路边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是小六子吗?那人说。 你是谁?小六子凑到眼前,发现这人从没见过。 我是老家来的,有人找你哩。 在哪儿? 在那边,那人用手指指路边的暗影里,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小六子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人呢?他问。 在车里,那人掀起车帘,小六子头往里一探,还没看清东西,嘴巴便让一只手给堵住了,紧接着就感到双腿悬了空,身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直往车内塞。小六子惊慌地叫起来,他刚想挣扎,头上却重重挨了一下,猛地失去了知觉。 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刘八爷和黄胖子。他们出门稍晚些,正在路边撒尿,听到喊声便回过头来,眼前的情景不禁使他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见一辆马车疯了似的轰轰隆隆飞驰而去,车后雪尘四溅,惊天动地。 朱四早上起床后便得知了小六子被绑架的消息。他非常恼火,原因有二:一者为嗜赌之事,他骂过小六子好几次了,甚至威胁要把他送回老家去,没想到他依然恶习不改;二者绑架者也太不给面子,居然太岁头上动土。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哩。小六子即便有啥不着落,好歹也是他朱四手下的人。如今这事闹得全城皆知,他这个县太爷还真有些脸面无光。但气归气,也并未把这事看得多严重,只道是黑道上的把戏而已。 你去查查,他把马老五找来说,欠帐还钱,自古而然。小六子真要是欠了谁的钱,那一定要还。不过,说到这里,他又生起气来,他说,这帮家伙也太过分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谁。 马老五接受了任务,心里却纳闷起来了。他白道黑道混了多少年,但这件事倒有些让他迷惑了。他想,黑道办事也有规矩,哪会为几个小赌帐就大动干戈?这于情理不通。至于线索,更是少得可怜。刘八爷和黄胖子报案时说,他们啥也没看见,只听见了小六子的叫声,而等他们赶过去时,马车早已跑得没影儿了,地上只有小六子掉下的一只鞋。 小六子平时可有啥仇家吗? 好像没有,刘八爷和黄胖子都说,他这人挺规矩,欠点帐事后也总还。 常和你们玩牌的还有谁? 还有万盛旧货铺的陈老板。 那晚他也在吗? 不,他有事,那晚没去。 哦…… 马老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正要派人去找陈老板,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听了几句,便失声叫起来。 啥?你说啥?陈老板也被人绑架了? 是啊,电话是商会刘会长打来的。他说,这是万盛的伙计狗子刚才来商会报告的。 什么人干的? 还不清楚。 马老五拿着电话愣了半晌。一夜之间竟出了这么多事,真是活见鬼了!他立即让人把狗子带到团部询问。 狗子余悸未消,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马老五费了老大劲总算听明白了。狗子说,他昨晚肚子不利落,所以上了一趟茅房。去的时候还看到老板好好地坐在店堂里,还和他说了几句话。可打转时情况却不对头了。屋里乒乓乱响,还有叽哩哇啦的说话声。他贴着门缝往里一瞧,看到老板被人用枪顶在墙角上,动弹不得,另有两人拿着手电四处乱翻。借着灯光,他看清其中有个人脸上长着黑痣,正是早上那个收山货的。 收山货的?马老五问,这是咋回事? 狗子说,那人是来买表的,讲好了晚上送钱来。 买表?什么表? 一只旧怀表,老板说是小六子输给他的。 你听到那些人说些啥了没有? 狗子摇头,他说,听不懂,叽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难道是日本话? 狗子又摇头,他说,听不懂,反正听不懂。 马老五蹙起眉头,明显地感到不安了。想到这事可能与日本人有关,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让狗子先回去,自己旋即赶到朱四那里去了。 朱四正在县府里开会,商讨为教育筹款之事。马老五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终于等不及,便硬着头皮闯了进去。朱四有点不大高兴地垂下眼皮,他说,马团长,你先等一会儿,我这里很快就散。但马老五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服从,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去在朱四耳边低语了几句,朱四的脸色立时有些异样了。他对坐在身边的教育局长说,你们先开着,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和马老五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在隔壁的房间里关上门谈了起来。马老五一提日本人,朱四敏感的神经便立即被触动了。他很认真很仔细地听着马老五的报告,脸上的表情一派肃然。当马老五讲到陈老板、怀表,尤其是此事牵涉到小六子时,他的手便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以至于连夹在手指尖的烟卷也掉落在了地上。但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小六子从哪来的表?而且他从未听说小六子有表啊…… 朱四重新点起一根烟,凶狠地吸了几口,然后他便让人把厨子、杂役等下人一一喊了来。 他说,小六子有块怀表,你们知道吗? 下人们都说知道。 哪来的?他又问。 下人们说,是井里捞上来的…… 听了这话,朱四和马老五对视了一眼,接着他那一贯镇定自若的面孔就像蜡染似的失去了血色。 汽车在山道上剧烈颠簸着。如同恶梦一般,小六子醒来时,发觉自己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装在一只麻袋里。在汽车的摇晃中,他就像一袋面粉似的,整个身子左右摇晃,不时遭到猛烈的撞击,痛得他咬牙切齿,直想喊叫,可嘴巴被塞得严严实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之对小六子来说,这时间是太漫长了—无休止的颠簸总算停下来了。他感到被人抬下车,扔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模糊的白光隐约地穿过麻袋的缝隙,朦朦胧胧地透过来。边上有人在说话,叽哩哇啦的。日本人?他心里颤了一下,一股寒气不由从脚底板冒了上来。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呱叽呱叽的皮靴声由远而近地传过来,带着空空的回音,最后停在了他的跟前。有人站在那里咕哝了几句,接着麻袋就被狠狠地踢了一脚,是那种带钉的皮靴,小六子痛得一哆嗦。再接着,又是一阵叽哩哇啦的说话声,麻袋便被打开了。强烈的灯光白晃晃地倾泻而下,耀得小六子眼花缭乱,还没等他看清东西,又有人把他像拎小鸡似的从里边拎了出来。 站好了,一个声音低沉地响起,在坚冷的水泥四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声。 由于捆绑时间太久了,小六子感到双腿发软,刚站起又无力地瘫倒了。但站在边上的两个粗壮汉子却不由分说地扭住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拖了起来。 站好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六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家伙站在距自己约五六米的地方。他叉着两腿,双手抱在胸前,目光冷冷地瞅着他。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的。直到几天之后,小六子才知道此人就是日本陆战队情报课长颖川上尉。在颖川旁边的椅子上,还端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这人小六子见过,他就是大远东探矿公司的董事长尾崎一郎。 小六子挣扎着,想说什么,但嘴里堵着东西发不出声音来。尾崎微笑地做了个手势,有人便上前替他解开绳索,除去嘴里的破布。呸,小六子像活过来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又猛咽了几口唾沫,他说,你们要干啥?……要干啥?…… 尾崎轻声咕噜了几句,颖川便说: 你是朱小六吗? 嗯,我是朱小六,你要干啥,要干啥?…… 颖川没有理睬他的话,他继续问道, 你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小六子摇摇头。直到此刻他才顾上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在一间很大很空旷的地下室里。上下和四面都是水泥砌的,没有窗子,但摆满了各类shen人的刑具。我的二哩!小六子在心里害怕地叫了一声。 这是丰岩煤矿,颖川故意把语气放得和缓一些,他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把你找来,只是想弄清一些事情。尾崎先生说了,我们并不想为难你,但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现在谁也帮不了你了,包括你们的县长大人。你明白吗? 小六子眨巴眨巴眼睛。他什么也不明白。尾崎站起来,慢慢踱到他的面前。他眯缝起眼睛看着小六子。尽管他极力摆出一副和蔼状,但那目光中隐含的杀气还是让小六子哆嗦了一下。 年轻人,这个你见过吗?尾崎开口说话了,他举着一块怀表在小六子眼前晃了晃。小六子不禁一愣。他想,这表咋弄他手里啦?正迷惑间,颖川在边上催问道,尾崎先生问你,见过这块表吗?小六子低下头去,半天不吭声。颖川又说,我们知道,这表你一定见过,是不是啊? 小六子摇摇头。 你要老实回答,颖川走到他背后,提醒说,事情我们都很清楚了。这表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只要你说了,就没你的事了。 停了停,他又很温和地问: 朱县长知道这件事吗? 一提到朱四,小六子顿时警觉起来。他脑子飞快地转了转,便感到这事有点不同寻常了。虽然眼下正在发生的事他还懵懵懂懂地弄不明白,但本能告诉他这块表准是有来头的,说不定还和啥要紧的事有关联。一想到这里,他开始紧张起来。 小六子第一次见到这块表,是在五湖落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那天早上起床后,他拎着水桶去内院的水井中打水。天很冷,并台上冻了厚厚的冰,走上去滑溜溜的。小六子朝冻木了的手巴掌上哈了哈热气,便把水桶放入井中,接着胳膊运力,动起长长的井绳,待水灌满,刚要往上提时,手一滑,水桶脱了钩,咕嘟嘟冒起泡沉了下去。小六子趴在井台上朝下望了一阵子,便丧气地骂起来…… 中午吃过饭,天气好起来了。小六子便找来几节长竹竿,绑到一起,竹竿头上安了钩子,然后挽起衣袖,在井里打捞起水桶来。厨子和杂役等下人都围过来帮忙、看热闹。捞了一阵,好不容易手上有了感觉,但水桶刚提出水面,钩子却拉弯了,水桶重又沉了下去。小六子把竹竿拉上来,想整理一下钩子,这时厨子先叫了起来,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原来钩子上挂了个亮闪闪的东西。小六子轻手轻脚地将竹竿提出井口,一看竟是块怀表,表链正紧紧地缠在钩子上。小六子这下子乐了起来。他把表在身上擦了擦,擦去泥土,又上了发条,那表就咔嚓咔嚓地跑起来。大家争着传看了一会儿,最后又被小六子夺了过去。小六子很得意地把表挂在胸前,然后说,这事不许多嘴。他指了指朱四的书房,下人们便会意地嘻嘻哈哈笑起来。他们知道,朱四对小六子特严,怀表的事让他知道,保不准就要收回去。当然谁也不知道这块表意味着什么,接下去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就发生了小六子赌牌输表的事。 为什么不说话?颖川看他闷头不吭声,便进一步开导说,年轻人,你要知道,我们既然把你请到这里来,你不老实回答问题,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尾崎先生刚才已经讲了,只要你把真相说出来,我们马上送你回去,而且还会给你许多许多的钱。小六子眨巴眨巴眼睛,还是摇了摇头。他已暗中打定主意,啥也不说。尾崎生气地嘟起了嘴巴。你不老实,他说,这表是你输给万盛旧货店陈老板的,对不对? 小六子咬了咬嘴唇,仍然摇头。 尾崎垂下肥厚的眼皮,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地下室的铁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当小六子看到失魂落魄的陈老板被押上来时,他开始慌乱了。陈老板满身血污和泥灰,蓝色的棉袍被撕扯破了,青紫的眼角像发面似的肿胀着,在灯光下晶亮地泛着光。他朝着小六子哭叽叽地喊道,鼻涕和泪水把他那张恐惧的尖长脸弄得肮脏不堪。他说,都是他,都是他……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知道…… 尾崎咧了咧嘴巴怪笑起来。他很得意地望着小六子,说,年轻人,事实就摆在你面前,抵赖是没有用的。不要说你不知道,我对这话不感兴趣。我想知道的是,这表是从哪来的?它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小六子知道瞒不过去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开始胡乱编造起来。他说这表是他拣的,地点就在东门外的大桥下。为了使日本人相信,他还信口编了一些拣表的细节。真的,他还赌咒发誓说,真是拣的,我要讲一句瞎话,就让我烂舌头,就让天打五雷轰。 尾崎慢慢地沉下脸去。他低低地咕噜了一句,站在小六子身后的两个彪形大汉便沉稳地走上来扭住了小六子。他们像吊小鸡一样把他反吊起来。剧痛猛袭而来,小六子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尾崎冷冷笑着,他走到小六子面前,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接着他说,我想最后问你一次,这表从哪儿来的? 小六子畏畏缩缩地垂下眼睛,他的目光中闪过一阵子恐惧,但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拣的,真的,是拣的…… 尾崎的手猛地抽了回来。他掏出手帕擦擦手指,又把弄脏的手帕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一下。然后,他朝颖川哇啦哇啦叫了几声,气呼呼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尾崎正在吃早餐时,颖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昨夜通宵的刑讯使他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但他的情绪却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兴奋。他快步走到尾崎身边,用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语调说,招了,小六子全招了! 尾崎端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他非常镇静地喝完杯中剩下的牛奶,接着用餐巾揩了揩嘴,这才慢慢抬起头来。他说,是朱四吗? 颖川点点头,他说,小六子供认,这表是从县府内院的水井中捞到的。 尾崎的胖脸上浮起了一丝狞笑。这结果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高田事件发生后,尾崎一直不相信这是一起偶然的车祸,但他没有证据,无法推翻中方的结论。几个月过去了,尾崎并没有死心。他陆续派出了一些耳目,四处打探消息。当化装潜入五湖的颖川上尉无意中在万盛旧货铺发现这块怀表时,事情就出现了突破性的进展。这块表是高田利雄的随身之物,怎么会长腿跑到县府内院的水井呢?这是一个重大的疑点,它说明所谓的车祸以及高田之死都与朱四有关。 尾崎迅速作出了决定,他命令颖川一边向关东军大本营报告,一边准备好所有材料,他将亲赴省城,兴师问罪。 然而几个小时后,就在尾崎得意洋洋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话机,听着听着,脸上就突然变色了。电话是颖川打来的,他说刚接到五湖情报员的报告,朱四死了。 死了?是的,他是被人炸死的,就在今天早上。 这怎么可能? 这消息不会错,有人亲眼所见。 什么人干的? 还不清楚。 …… 尾崎慢慢地垂下手,颓丧地放下电话。然后,他坐到椅子上,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很久,没说一句话。 朱四遇刺发生得十分突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非常意外。但事后回想起来,也绝非偶然。早在释放日本人的那天晚上,县府内院就出现过血光敢死队的炸弹,矛头很显然是对准朱四的。但随着高田事件的发生,释放日本人的后果事实上并没有成立。因为高田等人都死于车祸,无一生还。人们对朱四的责骂也渐渐缓解下来。 就在人们认为不会再发生事情的时候,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出事的那天早晨,朱四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然后来到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里练起剑来。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停了下来,清晨的雾很快散尽了,天边泛起一片干爽的白光。这些天里虽然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朱四的情绪,他屏息静气,神情安详地练完剑,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朱四把剑插入鞘内,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循着来路悠悠地往县府走去。这是他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朱四走得很慢,心情平和而宁静。转上大街后,一些熟识的老板们纷纷从临街的店铺里探出头,殷勤地向他问好,朱四也很随和地微笑作答。这种和蔼可亲是历任县长中从未有过的,许多人在朱四死后,每每谈及,仍感慨不已。 穿过大街,前面就看见县府的高门楼了。门楼前是一片开阔地,地面铺着青石板。在县府对面,大小店铺也都开张了,一家茶馆已坐了不少人,显得热气腾腾。朱四走在前面,在他身后约三四米的地方跟着两个背枪的团兵。自从高田事件发生后,朱四加强了戒备,外出时总有卫兵跟随前后。快到县府门口时,街对角的早点铺里钻出一个人来。那人离得老远就喊: 朱县长……朱县长吗? 朱四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那人。向他走来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汉子,他脸膛白净,戴着黑礼帽,着蓝色棉袍,一副商人装扮。跟在朱四身后的团兵跑上前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那人哈哈笑起来,他望着朱四说,我是南京来的,参议员让我捎信给你。 朱四听说是舅舅那儿来的人,便摆摆手,让团兵退下了。他说,跟我来吧。尔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向县府内走去。 团兵们在县府门口停下了,他们靠在石狮子旁擦着火柴抽起烟来。接下去发生的事实际上只有短暂的几分钟,究竟怎么开始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只是当朱四的惊叫声猛然传过来时,团兵们才回过头去,眼前的情景把他们吓傻了。他们看见朱四和那人紧紧地扭在一起,朱四竭力挣扎着,而那汉子却死死地搂住他,嘴里还大声喊道:卖国贼,卖国贼……你的死期到了!目瞪口呆的团兵们好一会儿才惊醒过来,他们扔掉手中的烟卷冲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随着一声轰然爆炸,硝烟冲天而起,巨大的气浪把他们一下子顶到台阶下面。等到硝烟散尽,他们跑上前时,朱四和那汉子早已倒在血泊中了…… 事后据调查,那汉子是血光敢死队的,名叫彭成万。炸弹显然是他事先绑在身上然后拉响的。看得出行刺前他做过精心准备,并且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决心。据了解彭成万的人透露,彭是五湖小彭村人,早年出外做小买卖。丰岩塌方中,他的两个兄长皆死于非命。人们揣测,这是他参加血光敢死队的唯一原因。但也有人提出了疑问,说是此人好像早在一年多前的围剿中就被官兵打死了。不过这个说法并未得到证实,而且很快便被一种合理的解释取代了。那就是,彭成万在那次围剿中可能根本没有死。他逃了出去,并在某地潜伏下来,直到这次炸死朱四。 然而他的壮举并末受到多少赞许,人们更多的是为朱四抱屈。街头巷尾,论纷纷,都说彭找错了目标。大家说,朱四释放日人固然不对,但也是迫于上峰之命。况老天有眼,后来发生车祸,也算是堪以告慰。至于他的为人,称得上是历年来县太爷中数得着的好人。人们还念及到他的种种好处。比如,整顿自卫团,维护治安,减轻赋税,秉公断案,为官清廉,待人和蔼,总而言之,他是个好人。 在朱四遇刺后的几天里,《五湖日报》也在显著位置连续报导了这件事。与此同时,还配发了一些官绅贤达的访谈,扼腕之情同样溢于言表。 当然最感到失望的还要算是尾崎了。他费尽心机绑架了陈老板和小六子,原打算顺藤摸瓜,一举弄清高田事件的真相,并向中方发难。但朱四一死,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后来日方虽就怀表之事多次向省里提出交涉,由于死无对证,尾崎的目的并没达到。他的懊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而对日方来说,更大的损失还不仅仅在这里。这已是后话了。 朱四死后的第三天,五湖下起了一场漫天大雪。青龙山雪岩寺钟声齐鸣,县府军政人员都赶到这里,参加了朱四的葬礼。雪岩寺的和尚们还为朱四做了盛大佛事,以超度他的亡灵。墓地就选在雪岩寺的后山上。仪式结束后,朱四的棺木放在一辆挂满白幡的四马拉的灵车上,缓缓地驶向墓地。灵车由自卫团护送,马老五亲自扶灵。下葬时,自卫团列队鸣枪。枪声惊起了林中的飞鸟,在白雪覆盖的寂静山林里久久回荡…… 这时雪越下越大了。朱四的坟地很快就掩没在一片茫茫的积雪之中,而高田事件也随之在这一片白茫茫中成了一个永久之谜。 公元1995年春天,一个名叫季宇的人来到了五湖,他是受出版社委托,来收集有关松县保卫战的材料的。 民国二十年(即高田事件发生第二年)秋,在“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驻丰岩日军五千余人,在飞机和铁甲车的配合下向五湖地区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很快占领五湖县城,并迅速向前推进。一时间,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但在松县,日军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殊死抵抗。驻守在那里的新编第158师利用复杂的地形,有效地阻截了骄横的日军。战斗持续三日,日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竟未能越雷池半步。日军第六师团第二十二联队长西村大佐也在激战中身负重伤,差点丢了性命。这场战斗,史称松县保卫战。 但在搜集材料的过程中,那个名叫季宇的人却被高田事件深深吸引了。他开始入迷地搜集有关材料,并走访了一些当事人,可许多事情仍然困惑着他,使他不得其解。高田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朱四在这一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所幸的是,他后来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两份资料。他确信这两份资料对于破译高田事件极有价值,起码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提供新的思索角度,于是他在写完这篇小说后,决定把它们摘要公布出来。 第一份资料是《我在中国二十年的生活》,作者名叫江部山树,此人当年曾在尾崎手下工作,出任丰岩矿工程主任。此书于1965年由东京三和出版社出版。其中有一段涉及到高田事件。书中这样写道:……进攻五湖的命令是由关东军大本营直接下达的,其机密程度相当高。等我们这些非军事人员知道这一消息时,进攻已经开始了。在五湖城外围,中国军队的抵抗很快就被摧毁了,五湖自卫团团长马老五战死,余部败逃。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乐观地认为,胜利将会轻而易举地到来。可是,在松县我们却遭到了真正顽强的抵抗。驻守在松县的是中国正规军第一五八师,皇军打得极为艰苦,伤亡甚大……失利的主要原因在于地形不熟,为此,尾崎受到大本营的严厉训斥。他们认为如果尾崎的情报工作稍有建树,结果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尾崎受到训斥,非常恼火,他把这一切全都归罪于朱四。有一次他对我说,高田的死肯定是那个姓朱的在捣鬼,他的目的就是要毁灭那些情报。为了泄愤,尾崎后来下令掘坟(指朱四的坟——引者注)抛尸。 行动是在一天黄昏进行的。执行命令的曹长,是岛根县人,叫什么名字已记不清了。他们去了没多久,就传回一个消息,说是撬开棺盖后发现,棺木里只有两块石头,根本没有尸体的影子。尾崎听到这消息极为震惊,当即乘车赶了去。回来时,我们发现尾崎的脸色很难看,他把颖川找去,大发脾气。 次日早上,我在路上碰见那个曹长,向他问起这件事。他直摇头,说尾崎不让讲。我估计,他是担心传到上面去对他不利。后来这个消息就在严密封锁下被掩盖了下去。第二份资料刊载于《五湖文史资料》第六辑。作者就是原五湖县参事兼第一科长吴仲荣,文章题目是《高田事件琐记》。该文提到这样一件事: 五湖沦陷后,我带着全家避难上海,之后又辗转迁往西南,流落到重庆南面一个偏远的小镇上,生活拮据。民国三十年,这是抗战爆发的第五个年头了,我接到一个老友的来信,约我去昆明,说可以帮我找一份工作。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于是就带上家眷出发了。 那年月火车极不正常,我们在车站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见一辆车来。后来来了一辆,是开往重庆去的。停靠后,车上的乘客跑下来不少,买吃的,找水喝,乱糟糟的。忽然,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从靠近车头的一节车厢里走下来,站在月台边抽烟。这是谁呢?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这时发车铃响了,就在那人转身上车时,我突然惊叫起来,天哪,这难道是朱四?我连忙捣了捣站在我身后的太太,可车子已咣当咣当开动了,我太太没能看清。事后,她说,这不可能,因为朱四早已死了,但我感到没有错,我对朱四太熟悉了,我相信那人就是朱四。许多年后,我听说,有人在台湾看到了朱四,不过改了名字,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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