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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愤怒的老人


                 五十

  中午时,菊花特意烙了葱合儿油饼,她先将烙出来的几个烫手的饼趁热切成三角,放在一个盘子里叫芳芳端了,让她给维党的阿大送过去,芳芳要走时,菊花又说,叫维民也过来吃了算了。芳芳就端着要去。
  军军也要去,芳芳骂军军是跟屁胎,军军说跟屁胎就跟屁胎,就先跑出了大门。
  不一会儿,维民、芳芳和军军都来了,维党问维民:“阿大吃了没?”
  维民说:“他说他现在不想吃,等饿了再吃,叫我们吃,不要管他。”
  “他再没说啥?”
  “没”
  “实话没说?”维党不相信。
  “他叫我给尕婶儿说说,叫尕婶儿把你劝,不要你再打麻尼台的主意。”
  “我就知道。”
  “吃吧吃吧,天大的事,吃了晌午再说。”菊花说。
  吃晌午时,维党说:“这事儿耽搁不得,我这就去孙支书家,把开发麻尼台的事情给他说一下,让他给开个证明,我再到乡政府里办手续,张军那里等我拿手续去呢。”
  菊花说:“忙人修不下好道场,你就安安静静地把晌午吃上再去。”
  维党拿一块油饼在手里,“我一分钟也等不得了。”说罢,转身出了门。
  从村支书家回到菊花家时,维党的脸是灰色的,他进屋就躺在炕上,啥话也不说,菊花倒了一碗茶给他,他也不喝。菊花这就知道他又遇到了麻达。
  原来维党兴冲冲到支书家时,支书不在家,说是到地里看麦子去了,他又到地里,果然在。维党就把麻尼台的石头是烧水泥的好原料的话给支书说了,又谈了他计划开发麻尼台建水泥厂,县乡镇企业局如何支持的事,孙秉发回头看了看香烟线绕的麻尼台,沉思良久。末了告诉维党,开发麻尼台,给村里找一个在家门口致富的财源,这无疑是件大好事,可这牵扯到麻尼台,不是个很简单的事,在进行开发的前期工作前,首先一定要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否则,会出大问题,捅大漏子。这位支书希望他先去群众当中摸摸底,看支持的有多少,反对的有多少,如果群众基本没意见,我就给你介绍信,你开始办开发手续。
  维党提出这个工作应该由村党支部来做。
  孙秉发说:“这样不好,这件事事关重大,不宜马上由组织出面,你先摸摸底再说。”
  维党问:“如果群众不愿意呢?”
  孙支书说:“那就没必要组织再出面了。”
  维党急了:“那还要你们干啥?”
  支书说:“这不是你管的事。”
  气得维党甩手就走。
  “那你躺在炕上事情就成了?你不会先和庄子里的人说说吗?”菊花说。
  “我当然要说,我是气支书的态度,啥也不敢说,那还要他们干啥。”
  “如今的干部难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干你的事,庄子里的人高兴开水泥厂,人家就给你介绍信,你去办就是了嘛。你现在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谁受得了。”
  维党坐起来,看看菊花,说:“那我现在就去。”说罢义出门了。
  维党一出门,就看见自己的父亲也从他们家出来了,他两个打了个照面,相互看看,谁也不说话。纪国保头一扭,朝山海阿爷家去了。
  维党的心里一阵凉。他知道父亲是去正式通知山海阿爷他要捐大北房的事了。他真想把父亲喊住,跑到他面前,求他不要那样干,现在麻尼大庄的人所急需的不是一座新修的火神庙,而是钱。可他原地没动,他更清楚现在的他是无法阻挡得住他的父亲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走在他的前面,用乡亲们对钱的渴望来抑制住修庙的愿望,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他不再多想,就急急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赶到晚上,发生在维党家的两条重大新闻如同爆炸了两颗原子弹,把麻尼大庄人从平静的生活中震醒了。
  全庄子人的肌体中像被住人了强力兴奋剂,老人们高兴地往山海阿爷家跑,以证实纪国保捐大房修火神庙的消息,包括研究啥时候拆房啥时候修庙的事。年轻人们则把维党围起来,热烈地谈论着水泥厂建起来后麻尼大庄的前景。
  “维党哥,要是真能把水泥厂办起来,庄子里每户人家真能成为万元户?”狗得娃有些不相信。
  “没说的,人家黑石峡烧水泥的石料还没有我们的好,人家们把大钱赚美了!只要我们把水泥厂建起来,麻尼台会变成金子。”维党的每一句话都充满诱惑。
  “那就不用再出去寻副业了?”
  “那就不用再上可可西里挖金子了?”
  “那当然。水泥厂一建起来,我们麻尼大庄就成了大理石开发加工专业村,就我们庄子里的劳力还怕不够用呢。我想着只要开发的事一定下来,我们一边筹建,一边就派人出去学习技术,技术学来了,厂子也建成了,你们哪,就等着干活领工资吧!”
  “嘿!今晚上连觉不想睡了。”
  “真想现在就干!”
  “那样,我们也成拿工资的工人啦!”
  “老人们不同意咋办?”成娃说,“我姆妈到山海阿爷家打听你阿大捐大房修庙的事去了。你阿大也真是,为啥早不捐晚不捐,偏偏这时候想起捐大房修庙的事来了?”
  “还不是你姆妈耍神弄鬼的逼的。”狗得娃说。
  “没办法,大家抓紧时间回家做老人们的工作吧,这个工作做不通,我们啥也甭想干。”维党说到这里,自己也感到这是一项艰难异常的工作。
  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庄子里每天都有新闻,狗得娃回家给他的老爷子一谈此事,他老子二话不说,一顿棒子把狗得娃打出来了。成娃更有意思,他劝神娘娘不要再鼓动老人们修庙,神娘娘就摸他的头,然后脸色一变,愣说儿子让过路凶神冲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她的法器跳到院子里,跳起了大神,末了,又用青稞和青盐打得满房子劈里啪啦乱响……
  吵闹声不断从各家传出来,一时间,在整个麻尼大庄,支持维党开发麻尼台的年轻人和支持纪国保重修火神庙的老人们形成了严重对立的两大派,他们各自自己组织起来,没黑没夜地研讨对付对方的行之有效的办法,把头都想疼了。

                 五十一

  山海阿爷带着老人们围住维党,是几天后一个中午发生的事。
  维党拟定了一份麻尼台开发的可行性报告,准备再去一趟支书家,想再一次争取村支书的支持。出菊花家后刚拐出巷道,就被老人们围贼一般团团围住了。
  维党逐一地看了一遍老人们,他感到每一个老人投向他的目光都是从某些现代武器喷出的火焰或激光束。这种目光可以在短期内摧毁一个意志薄弱的人的信念,而使他从此如灵魂出窍般萎靡不振。
  他们注视良久。
  年轻人走过来,站在了维党的旁边或身后。
  当维党的形象在山海阿爷的眼中终于幻化成了三头六臂的地煞星的时候,山海阿爷压抑着满腔怒火,以长辈对晚辈居高临下的、尽量平静的口气问:“听说你这个贼杂果要卖麻尼台赚钱?”
  “不是卖麻尼台,我们想在这里修一个水泥厂,用它来烧水泥,钱也不是我一个人赚,全庄子的人都有份儿,麻尼台的石头质量好,麻尼台实际上是一个能让我们大家过富裕日子的金元宝……”
  “俺嘛呢叭咪哄,麻尼台是格萨尔王的王后森姜珠牡首饰上的宝石,这个我们知道,麻尼台上有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亲手放上去的麻尼石……”
  才让拉毛老爹几乎要哭了。
  “那都是传说,可我们不能指望着传说过日子……’潍党说。
  “守着这么好的资源过穷日子,那才叫冤枉呢!”一个小伙子说。
  “维党哥,你干,这不是哪个人说不叫挖就算了的,只要把水泥厂建起来,谁不让开挖麻尼台谁犯法!”另一个小伙子说。
  “如今庄子里盖房批地没地方,挖了麻尼台,又挣了钱,又腾了地,一举两得!”
  “对,只要村委点头乡上支持,神仙也得给凡人让路。”
  小伙子们的话让老人们听得头皮发麻。
  “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点挖麻尼台的头,天火不烧他的家,我去烧!”山海阿爷往地上一敲拐杖骂。
  “要是县长点了这个头,他的房子你也敢去烧?”狗得娃故意激山海阿爷。
  “县长是大官,不像你们这么糊涂!”勺子匠刘七爷说。
  “纪家娃娃,你看明白了,如今不是五八年你阿大拆庙的时候了,你敢动麻尼台上的一个指头蛋儿大的石头,我们就要舍上我们这张老羊皮换你的羔儿皮!”老木匠张争虎发狠地说。
  面对着这些既可亲又可恨的老人们,维党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往下沉,他把自己手中的那份开发报告捏得吱吱响。
  “老人家们,我维党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我在庄子里的所做所为,难道你们不清楚吗?我也理解老人们对麻尼台的感情,可我这也是为了我们麻尼大庄的乡亲们不再受穷,为了你们的娃娃们不再为挣几块钱出远门受大罪,麻尼台开发了,你们的手头上有了钱,你们就可以把住了几辈子的房子翻修一下,给儿子娶个媳妇,给娃娃们修一所像点样子的学校,给你们称上几斤茶叶几斤冰糖……”维党的嗓子噎得厉害,他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我们世世代代敬神,神给了我们什么?看看你们身上穿的,看看你们碗里吃的,要是真有神,神也该为百姓想想,他也愿意把这块地让出来,让敬仰他的百姓们过几天松快的日子……”
  “把能赚钱的东西当神敬起来,自个儿傻里巴几的受苦受难,神经病!”一个尕娃在后面喊。
  “放你妈妈的狗臭屁!”山海阿爷破口大骂,“能赚钱的东西就一定要卖吗?你姆妈年轻,你姐姐水灵,你嫂子就像山丹花,你咋不叫你阿大全拉出去卖了赚大钱?!”
  “你当老人的,咋骂人?”
  “我骂的是畜生!”山海阿爷怒火中烧。
  “维党,你阿大捐了你家的大北房要盖火神庙的事你不知道吗?”勺子匠刘七爷问。
  “他捐大北房的事与我没相干。”
  山海阿爷叹了一口气,“唉,维党,你这个娃娃从小儿做事公道,心里想的是大伙儿,这个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庄子穷,我们也知道,可人老几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老天爷给了个穷命,谁也没办法。可有一条,我们穷是穷,我们的心里有个念想,这个念想就是麻尼台。再苦再穷,只要我们一看见我们的麻尼台,心里就踏实,少盐没醋的疙瘩拌汤喝着心里也舒坦,就有个盼头。要是把它挖了烧成水泥卖掉,给每个人的怀里揣上几万块钱的票票,可眼里空了,心里也空了,想没有个想头,念没有个念头,盼没有个盼头……哪怕天每日喝冰糖水,吃油炸糕,又有啥意思呢?”
  才让拉毛老爹接过话头:“你念了十几年的学堂,你知道的道理比我们多,你也得想想,全庄子有多少黑头凡人靠了这么点念想推光阴过日子?你再想,如果你把麻尼台挖掉了,社火从哪里出?灯官往哪里站?再要是把风水地脉挖断了,病痛灾难来了,冰雹冷蛋来了,你能挡得住吗?”
  山海阿爷看维党无动于衷,急了,“维党,你说一句话,只要你今天说一句你不再动挖麻尼台的念头了,我们这些老骨头给你跪下,中不中?啊?”
  “这……”
  “你说,你说!”
  “你们……”
  “你说呀,我的先人老子,你说呀!”
  “山海阿爷,你不能这样……”
  山海阿爷“扑通”一下,真跪倒在了维党的脚下。
  维党想去扶老人,“侧!”一下,山海阿爷身后的老人们全跪下了。
  “维党,你就答应吧,你说一声,你不再动麻尼台了,啊?”山海阿爷老泪纵横地央求。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呵!
  一瞬间,维党的脑子全乱了套,他也不由自主,“扑通”一下跪在了老人们面前。他的眼泪也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
  “老人们,大爷们,你们给我维党下跪,我维党担待不起,可是,你们要我们不开发麻尼台,这,我也办不到。要是真有天火,就让它来烧我纪维党,要是真有神鬼,让它们来惩罚我纪维党,即便是天火把我烧成了焦炭,我的心也不死,因为我们太穷了,我们再也不想受穷了……”
  山海阿爷突然跳了起来,抡起拐杖,“啪!”一下,狠狠地打在了维党的前额上。维党借了。但没容他反应过来,老人们全跳起来了,他只听人喊:“打,打!打死这个天打雷劈的贼!打死这个要把灾难降在我们头上的地煞星!”
  紧接着,拾粪叉拐杖铁锨把甚至石块,雨点般朝他的头上身上打了下去。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把年轻人们吓坏了,待他们回过神来时,维党已鼻口流血,躺在地上不动了,他的那份开发计划也早被愤怒的老人们抢过来撕成碎片,随风而去了。
  老人们还在打。年轻人们上去拉老人,也被老人们没头没脑打得捂了头顾不得身子。
  “住手!你们不能这样,天哪,要出人命了哇!”菊花哭着喊着,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趴在了维党的身上。
  “好哇!宋菊花,你这个乱人伦的骚女人,就是因为你和侄儿鬼混,乱了纲常,迷了维党的心窍,维党才要干这丧天害理的事,我们还没寻到你的门上来算帐,你倒自个儿来了!”才让拉毛老爹看见菊花趴在维党身上了,就想起前不久他们两个在山沟沟里抱在一起的情景。
  “你们当老辈的红口白牙,说的什么话?我啥时候和维党鬼混了?你们说呀?天哪,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呀!”
  “你还犟!你们在山沟里干过的勾当还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吗?你要不是粘上了维党,为啥不出门另寻男人?为啥维党这几天大天白日的住到了你们家?你说!”才让拉毛老爹把美叉把子指在了菊花的脑后。
  “把这个骚婆娘捆起来,挂上破鞋游乡!”
  “你们谁敢!”就在这时候,人群中横刺里冲进一个人来,大家一看,这人是维民,只见维民手中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横眉斜眼,一脸杀气,“你们哪个再敢动我哥哥和杀婶儿一下,我剁下谁的头!”
  老人们被这凶煞煞的愣头小子吓坏了,才让拉毛老爹收起粪又把,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好几步。
  菊花也站起来了,他把维民拉开,面对着老人们说:“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和维党是清白的,你们想咋对我就咋对我,但你们不能伤害维党,我即便是像你们说的那样乱了什么鬼伦的话,也自有国法在,轮不到你们满嘴胡传,可你们谁敢再动维党一下,我就敢碰死在这里给你们看!”
  “啪!”一下,菊花从维民手中夺过菜刀,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老天爷,反了,反了,反了!”
  山海阿爷口吐白沫,声嘶力竭地喊,给人的感觉是到了世界的末日。
  “他老子不是捐了大北房吗?我们现在就去拆!”一个老人喊。
  “对!就拆,拆了就盖庙!”
  山海阿爷一捣拐杖:“拿家伙,去纪国保家,拆房!”
  老人们“呼”一下走了。
  几个年轻人扶起维党,要向菊花家走,维党说:“我,不去了……”
  菊花扔了菜刀哭着说:“去!就到我们家里去!他们说也说了,骂也骂了,黑锅也背了,我都不怕了,你怕的啥。”
  起风了。
  高高挂在麻尼台上的经幡在风中僻啪乱响。
  鸦雀们发出古怪的叫声,在麻尼台顶上兜着圈子,做着上下翻飞的毫无意义的游戏。
  湟水边,有人唱起了一首古老的谣曲,曲调惆惆怅怅,忧忧怨怨,伴和着湟水的涛声,越传越远,越传越远……

                 五十二

  维党躺在菊花家几天没起身。
  他一夜一夜地失眠,在无眠的夜里,看着窗外天上的星星,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他这才掂量出了村支书给他说的那些话的分量。
  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窗外的月光像霜一样洒在窗户上,他的眼睛干得难受,可就是闭不上眼。他听见和芳芳、军军睡在另一个屋里的菊花也没睡着,叹息声虽轻,却清晰异常地传到了维党的耳朵里。
  这些天菊花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里里外外地干着活。他知道菊花心里的委屈,一个女人无缘无故地背了那么大一个黑锅,这要是遇到旁人身上,早倒下了。人的舌头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当这把软刀子戳向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人就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菊花,对不起这个善良而多情的女人。
  一个念头蓦地产生了,既然人们这样说了,我为啥就不这样做?我就是要娶菊花,要把菊花娶过来当媳妇!我也不开发他妈的狗屁麻尼台了,让他们天天对着麻尼台去磕头吧!去他的伦理纲常,我要带着菊花走到一个远天远地的地方,我要拼命挣钱,再也不让菊花受苦受难,我要是不这样做,才是真正的没有人情呢!
  他又翻了一个身。
  他似乎感到头顶上热呼呼的,他伸手去摸。他的手被两只手紧紧抓住了。
  维党一骨碌翻起身来,是菊花!黑地里,菊花就站在炕沿底下。
  “你,干啥?”维党坐了起来。
  “我来看看,炕烫不烫。”
  “烫。烫得人都睡不着。”
  “你在想事儿。”
  “就是。”
  “我也睡不着。”
  “那,你也上来坐一会儿。”维党说着,把灯拉开了。
  菊花上炕,坐在了维党旁边。
  两人对视了半天。
  维党突然将菊花一拉,菊花顺势倒进了维党的怀抱。
  “我,想要你。”菊花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
  维党什么话也不说,拉掉菊花披在身上的衣服,替她盖上被子,将她压倒在被窝里。
  老人们的咒骂成了他们结合的催化剂,这会儿,原来横在他们心里的那道无法逾越的伦理的障碍突然无影无踪了。
  ……
  这是一片多么丰美的芳草滩,这是一方多么肥沃的黄土地……
  太阳照不到这个地方,月亮看不见这片土地。
  可这里照样生长生死不渝的钟情草;
  可这里照样盛开心心相印的并蒂莲!
  他们在这块黄土地上翻江倒海,他们在这片芳草地上行云布雨……
  地上,老鼠不叫了;
  窗外,风儿不吹了;
  天上,星星不动了;
  夜之天幕也为之所感动,严严地遮盖了这扭曲了的爱。
  生命在这一刻里爆发出了它最大的张力。
  世俗之鸦一声惊叫,扑扇着它的黑翅膀仓皇逃走。
  一切又平息了。
  维党懒懒地躺在菊花的怀里,菊花搂着他就像搂着一个被母亲惯坏了的大孩子。
  “我要和你结婚!”维党突然说。
  “你胡说!你想让庄子里的人把我们两个绑在一起乱棍打死呀你!”
  “我想好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就是要跟你结婚!我要把你带到远天远地的地方去过日子,我再也不想看到我们庄子里的任何人了。”
  “麻尼台不开发了?水泥厂你也不办了?”
  “不开了,不办了,去他的麻尼台吧!干萝卜上干操心,湿萝卜把心操烂,人家们能把穷日子过下去,我为啥就不能?”
  “这是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
  “你实话不干了?”
  “不干了。”
  菊花一把将维党从自己的热怀里推开,坐起身来,“我一直把你当成金刚硬汉看,原来你也是个囊包松蛋!”
  黑夜里看不见菊花的脸,可维党分明感觉到了菊花的愤怒。
  “可你不看看那些死老阿爷们的球样子,好像我要挖他们的祖坟卖他们老祖宗的干骨头!”
  “你就不会到乡上县上把情况反映反映?平时里看你精成了钻天的猴儿,这会儿你那心眼儿叫榆木橛子楔住啦?”
  “那你的意思?”
  “我没意思,你干,我的心里就高兴,不干,我就不想再理你。他们那样地打你骂你,说我把你的心迷住了,你才发的疯。这几天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想好了,我不能再让他们抓住我们的事儿搅得你没法儿干你想干的事了……”菊花抽泣起来,“我把我的身子给你……就是要告诉你……我想好了,我们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赶紧把千户营的那个……光棍儿招进门,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再没屁话说了,你,你就……”
  “菊花……你……”维党也坐了起来。
  “从此,你不要把心往我身上牵,一门心思地跑你的事,有了机会你想来,抽个没人的空儿给我说一声,我给你留门,好不好……啊?好不好?”菊花摇着维党的身子哭着说。
  维党紧紧拥住了菊花。
  外头屋里军军迷迷糊糊地喊:“姆妈,我要尿尿!”

                 五十三

  纪国保的胃病又犯了,龟缩在小西房里,憔悴的面容令人不忍目睹。
  维党买了些胃药,提在包里,走进了自己的家。这是他自挨了父亲一巴掌离开家后第一次踏进自己的家门。
  大北房被拆倒了,院子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他躲闪开抬梁扛柱的人们,走到了院子中间。
  此时的山海阿爷正在指指划划地指挥着拆房的人们,看见他进来,像在这以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朝他点点头,说:“你阿大在房里。”
  维党没有理睬山海阿爷,他扫了一眼院子。
  横倒在院子中间的一根柱子上的一枚钉子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每当放学归来,他就从这个钉子上取下弹弓再把书包挂在上面。他感到一阵心疼,急忙转过头去,不想再看那个钉子。
  他走进了尕西房。
  尕西房里被收拾得出奇地整洁。这是山海阿爷叫人干的。
  那一天,他们来拆房时,面对着因从来没住过人而显得潮湿而又脏乱的尕西房,山海阿爷因刚刚和维党的冲突而变得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大北房是纪家父子三个吃住的地方,人家捐出来了你就来拆,这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会儿的扫地出门吗?人家又不是地主反动派,拆了,一天半会儿的你叫人咋办?于是,他就叫人们先停止拆房,命大家为他们当年的纪支书收拾好尕西房。
  大家用了三天的时间,直到把房子收拾干净,把墙刷白,把所有大北房里的东西有条不紊地抬到尕西房里摆放停当,又把炕煨得烫烫的,再把纪国保请过去让他看着满意了以后,才开始了拆房行动。
  纪国保在村里人的眼中又成了值得尊重的人。一看见纪国保,老人们又像见到了他的老子纪善人。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老人们都轮番地来看他,刚才,才让拉毛还专门为他宰了自家的鸡后把滚好的鸡汤提过来看他。
  维党进去时,就闻见了鸡汤的香味儿。他父亲正靠墙坐在炕脚头,身上围着被子,看见儿子进来,惶恐地将目光投到对面的墙上。
  维党把才让拉毛送过来的鸡汤罐罐从炕沿头上提起来放到炕桌上,跨炕沿坐下了。他看见父亲的眼光从对面的墙上落下来,停在了自己的胸前。
  “我给你买了点药。”他看看父亲,把药放在炕桌上。
  “成娃妈妈才过来,送了几片儿药,吃上了,这回儿疼得松了。”
  “炕烫着没?”
  “他们给煨上了。”
  “我给你倒上点茶?”
  “不喝,才喝了。”
  ……
  “小心点抬,跌脚绊坎的……”
  从屋外传来山海阿爷骂抬房木的人的声音和木头砸在木头上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看看看,叫你们小心,驴耳朵里灌风着哩,要是把窗框子折断了,窗子不就散了架了?”
  纪国保烦躁地将背靠向了窗子。他抬起头来时,与维党的目光碰在一起,只一瞬,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今晚夕你想吃啥,我给芳芳说去,叫他们烧了端过来。”
  “心里汪腾腾地,啥也不想吃。”
  “要不,我去割点肉。”
  “他们送来的鸡汤我喝了几口。”
  “还热热的,我给你再倒一碗?”
  “倒,倒出来你喝吧。”
  “我不想喝。”
  “拉毛老爹炖的是他们家的鸡娃儿,肉嫩。”
  “我不想吃,给你留着吧。”他看见父亲整个儿人瘦下去了两圈儿,两个眼窝深深地凹进眼眶里,眼中没一点儿精神。
  “我这一辈子,就盖了这三间尕西房,给你弟兄两个啥也没挣下,迟到如今,你还是个光棍汉……”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充满着惭愧。
  “你说这些有啥用?你能把我们弟兄两个拉扯大,就不容易……”
  纪国保吸了两下鼻涕,又用手掌去擦,“我知道,知道你们在恨我……”
  山海阿爷在外面喊:“四个人抬!那么粗的梁,砸下去了得!”
  维党接过阿大的话:“恨你?你是我们的老子,没有儿子恨老子的,可说句心里话,我可怜你,你知道吗?你变了,变得我们当儿子的没法儿和你说话了……”
  “我岁数大了,你原谅你的老子这一次。”
  “这个,我做不到。”
  “就因为我打了你?”
  “不是。”
  “因为我捐了大房?”
  “不是。”
  “那?”
  “你支持人修庙!你知不知道,你想捐出大房将功补过,可偏偏干了一件让后人笑,后人骂的事,你背叛了你自己,出卖了你的良心,也出卖了你的儿子!”
  “维党,你不能这么说我……”
  “这么说你,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你到外面去听听,外人是咋说你的。”
  “不听,我也知道……”
  “你躺下睡一会儿吧,我出去有点事。”
  维党迅速地从房里出来,一把探开站在门口正专心指挥拆房的山海阿爷,大步朝门外走去,出得大门,泪水就涌了出来。
  他抬头看太阳时,太阳正红。
  麻雀们在树枝间欢欢地叫着吵着。
  他顺手拣起一块石头,朝树荫间打去,小鸟们一轰而散,然而,它们兜了几个圈子后,又回到原来的树上,继续欢快地鸣唱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好听了。

                 五十四

  菊花炒了几样菜,灌了两斤酒,把纪姓党家儿的老人们邀到自己的家里来,让纪国保替她宣布她要招一个男人进来的事,是一个月以后的事。
  那一天,维党去了县上。
  纪国保当然被第一个请去了,他被让到了上炕里。
  这以前,菊花已拿了一双鞋,一包茯茶,两个水果罐头,两斤冰糖的礼行正儿八经地专门到维党家,求纪国保为她做这个主。
  纪国保想到这媳妇嫁到国泰家后的贤良孝顺,这几年对他及他们家的种种好处,想到庄子里的人对他儿子和菊花的流言飞语,一阵感叹。他知道菊花急急忙忙招人的良苦用心,是不想让维党为她而坏了名声,便更进一步地了解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善良和让人疼爱之处。他叹了一口气想,如果菊花不是维党的尕婶儿,他抢也要把这个媳妇抢到他家给维党做媳妇,可就隔了一辈人,萝卜不大,偏偏长在背(辈)儿上了。
  他问菊花所要招的人的名姓,原来此人姓陈,名来福,年三十有五。一说此人,他虽不熟,但也听人说过,是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实人,招过来不会欺负菊花,菊花从此也有个依靠,庄子里的人也不会再胡说八道了,便二话没说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老人们好像全忘了那一天才让拉毛老爹对菊花进行人身攻击时对菊花的责骂,这会儿心安理得地坐在菊花家的炕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把菊花如何贤惠,如何孝敬婆婆,如何持家护院的功绩总结了一番,又感叹国泰没福气和这么好的媳妇过日子,最后表示都赞成菊花的选择,把千户营的那个光棍招到麻尼大庄来。
  末了又征求菊花如何办这事情的意见,菊花含泪说:这事就全托给大哥了。
  纪国保说,菊花才把婆婆抬埋了不久,花销再大了也不成,就来个新事新办,但家里进人是大事,不能太马虎,得选个日子才能把人接过来。至于客嘛,就不待了,到了招人进门的那天,党家邻舍的过来,吃一顿团圆扁食(饺子)就算完。
  老人们觉得这样办好,菊花也没意见,事情就定了下来。
  打发老人们走了以后,菊花拿了一沓烧纸,端了一缸子献茶,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来到了她婆婆和国泰的坟前。
  她跪了下来,先奠了献茶,然后点着了烧纸。
  她大放悲声地哭了起来:“我的娣妹啊……(‘娣妹’是当地夫妻间的特殊称呼。)你起来呀,我给哥哥烧纸来,你把你的苦命人望来。我的娣妹啊,你把我娘儿们撂下的苦啊,我早起儿晚夕地爬空炕啊,谁把我疼来谁把我想?我的娣妹啊,你起来呀,你的阳寿还没到哇,阎王爷叫错了啊,我的姊妹啊!我给你年头儿节下地烧纸来,你给我不托个梦来;我给你清明的日子里添土来,你给我不托个信儿;我的妹妹啊,我过的日子太难怅呐,我的心里没想望,你的儿子人还采,不知道妈妈难怅的啥;我哭你不该狠心肠,把我撂在半路上,我前不见村来后不见店,往后的路儿上谁做个伴?我的娣妹啊!我思前儿想后的没办法,到你的坟前里给个话:我为你的后人为你的根,想再招个男人再立个门,你为你的苦命人点一个头,我往后的日子里有靠头,我的娣妹啊……”
  她絮絮叨叨,直哭得天昏地暗,头昏眼花,恍馆间国泰向她走来,一抬头,却是一棵小树在风中摇摆,心想这是国泰在点头,就又哭,她越哭越伤心,到最后,嘴里没了词,嗓子里没了声……
  菊花在纪国保的安排下,把陈来福招上了门。
  ……
  那天晚上,维党他们被请去在菊花家吃了一顿团圆扁食。新招来的女婿陈来福虽然老实大哥一个,可他也通人情懂事理,扁食吃完,他拿出两瓶酒来招待维党他们。维党本不想喝这个酒,但看着菊花期待的目光,怕扫了菊花的兴,就喝了起来。只是因为他心情十分不好,没喝几杯就醉了,吐了一地不说,还把衣服也吐脏了。
  菊花端了盆水要给他洗,他突然一把打翻脸盆,喊了声“不要你管!”踉踉跄跄地出了大门。
  纪国保以为儿子回了家,就没管,他在菊花家忙活了一阵子回到家里时,发现维党并不在家,就和维民两个人分头去找。
  纪国保半夜里找到维党时,他竟睡在庄子外的一个树坑里。
  纪国保拉了半天维党,维党根本就走不成路,纪国保就把维党拉起来背在身上,歪歪扭扭地往家里走。
  儿子的脸贴在他的脖子后面,纪国保就想起儿子小的时候,他这样背他去几公里外的村子里看电影的情景。
  多少年没和儿子这样亲近过了。
  他理解儿子,也明白儿子今天为何醉成了这个样子。
  他真想在这个时候就去山海家,告诉山海阿爷,他不想捐大北房了,他要支持自己的儿子开发麻尼台。然而,他自己也非常明白,他已走到了这一步,再往后退,是万万不能了。
  “我,想喝点水……”维党在背上迷迷糊糊地说。
  “好,好,儿子,就到家了,就到家了—’…”
  纪国保想加快脚步,不料,他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儿子从他的背上滚到路边里去了。
  纪国保大声地喊着:“维党!维党!”爬过去,将躺在路边的维党一把抱到自己的怀里,“维党,阿大知道你心里苦,阿大知道你一肚子的苦处没地方去说,我的好儿子,是阿大把你害成了这样,你想骂就骂我两句吧,啊?”
  维党把头塞进了阿大的怀里,“阿大,我,我的身上冷……”
  “儿子,我们回家,啊?回到家里,我把你放到烫炕上,你好好儿睡上一觉,儿子,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阿大,我想我的……姆妈……”
  “儿子,我的好儿子,明个儿,我们就……就去给……给你姆妈……烧纸……”
  嘟嘻嘻,一串老泪从纪国保的眼中滚了下来。他抱紧了儿子,不让风往儿子的身上吹……
  陈来福正式在菊花家安下家后,也从他的姐姐家把临时托带的女儿带了来,小军军有了个姐姐,这个家庭又完整了。然而,菊花的脸上却更没了笑容,除了有实在要办的事,她也不再轻易到维党家来了。
  菊花招了男人,芳芳也不想在她的娘娘家住了,便回了自己的家。临回前,她要娘娘一定给维党说,维党哥哥的水泥厂建起来了,让她来当个工人。
  菊花叹了口气说:“我现在说话,他大概不想听了。”
  芳芳问:“为什么?”
  菊花说:“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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