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第十章 阳光下的羌堡


                 三十六

  太阳照在麻尼台上。
  湟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
  离麻尼台不远的地方那个叫羌堡的士台台下,狗得娃的老子纪国柱正在向老人们讲一个故事。
  “……新女婿睡到半夜觉着身子底下热腾腾的越来越湿,用手一摸,全是水,这女婿娃纳闷儿,炕上哪来的水呢?他把摸过炕毡的手放鼻子上一闻,不对,咋这么大尿臊味儿?天哪!新媳妇尿床了!”
  “哈哈哈哈……”老人们全笑了。
  “你说的是上庄里杨八斤的老子杨尕头儿两口子嘛!”勺子匠刘七爷说。
  “就是。杨尕头儿没娶上媳妇前,家里穷得连个老鼠养不住,把杨八斤的妈妈一娶,家道就一天比一天好了。杨八斤的阿爷慢慢儿摸出门道来了,只要他的儿媳妇一尿炕,他们家里就要进一笔财,尿一次炕,进一笔财。家里娶进来了个财神奶奶!杨八斤的阿爷高兴得不得了,就专门给儿媳妇装了一条狗皮褥子,让她睡了好好儿尿。谁知道儿媳妇一睡在狗皮褥子上,再也不尿炕了。杨八斤的阿爷急了,不叫儿媳妇铺狗皮褥子了,不给铺了人家也不尿了,急得老阿爷一到晚上,就让儿子给媳妇往死里灌水,把媳妇的肚子灌成驮水的皮袋了,人家就是不尿,赶到土改的那一年,他们的家也败完了,当了个贫农。”
  “这就是命。人的命里没财,金元宝把你挡个大马趴,你还当石头一脚踢到河里去哩。”刘七爷说这话的时候,就想起了民国三十八年,那时候他在马步芳的兵营里当兵。“命令一下,队伍开到了兰州,要堵解放军。没想人家解放军的人马一到,就把我们打散了,城里的商人们跑光了,连店铺门没来得及关,关上的,也叫散兵砸开了。败兵赛强盗,进铺子就抢,我们一班人钻进一个杂货铺里,柜台里摆的罗马表没人动,就看上一捆白板子皮条了,几个人抢呀,抢了个脸红脖子歪,差点动了刀枪。最后我说,谁也甭抢,一人一截子分。几个人这才用刺刀把皮条割开,一人一条往腰里一缠,出门从馍馍铺里抢了几个馒头,把枪往街道里一撂就翻山越岭地往家里跑。”
  “那你们为啥不拿罗马表?”
  “那时候的人嘛,想着罗马表与庄稼人没球相干,板子皮条拿回家了背柴草当马缓绳的干啥不好?”
  “那时候的人憨。”山海阿爷说。
  “就是,那一大我要是把那罗马表装上几块出来变卖了,不把那板子皮条买一汽车?”刘七爷不无遗憾地说。
  “还是你刘七爷没财命,有财命了,早把罗马表全揣怀里了。”山海阿爷接过话头,“说起这财命,我的尕挑担可算是最没财命的了。西宁观门街里的傅蜡匠你们也知道,我的尕挑担就在傅蜡匠家的对门儿开了个染坊。民国三十八年,他的染坊才开红,听说解放军上来了。那时候把共产党说得瞎得很,说是共产党来了要共产共妻哩,西宁城里也乱开了,城里人往乡里跑。我的杀挑担也把铺门一关,带了家小跑到我们家里来了。过西门口时,见一个疯道人,肩肿骨上戳了个眼眼,血呀脓呀的淌着,那眼眼里穿过一根长铁丝,铁丝的头上挂了一块大青砖,由他拖着走。”
  “民国那阵子我听人说过这么个事,可我就不相信。”刘七爷打断山海阿爷的话头说。
  “你们不要不信,还真有这么个疯道人,我尕的时候跟了我阿大去塔尔寺磕头,路过西宁时在水城门口上见了,头发像毡毡,光着个精脚片,手里拿着个化缘的碗,他说啥时候能把那个青砖在地上拖拉磨完了,他的功德也就圆满了。”才让拉毛说。
  “就是这么个意思,”山海阿爷肯定地说,“那两天,疯道人的手里拿了个桃儿,他站在西门口里,朝逃难的人喊:‘桃烂,手不烂,桃烂,手不烂。’城里人不知道这个疯道人喊的啥,还在跑。解放军进城了,不要说抢百姓,连百姓的家也不进。消息传到我的尕挑担的耳朵里,尕挑担赶紧往城里赶。进城一看,人家没跑的人,家里好好儿的,一连一个碗没烂,可我的尕挑担的染坊不要说叫贼抢了个精光光,连铺面子也叫人放火烧掉了,他赶到时,人家解放军正在救火呢。这时候,那些逃难的人才挖清,疯道人喊的是‘逃烂,守不烂。’意思是解放军来了你甭跑,你逃跑的人家要烂,守在家里不跑的人家没事儿!把我的那个尕挑担气得当场得了个噎食病,第二年就殁掉了。”
  “就是,没那个财命,你挣下了,也守不住。”
  ……
  这里是麻尼大庄老年人们的“活动中心”,有阳光的日子里,老人们就聚集在这里,面朝麻尼台,或静静地坐着,或天南海北地扯,扯到哪儿算哪儿。所扯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发生在本庄子或临近庄子的,有时候也讨论一些国家大事,什么“听说要批宋江,把宋江吓得钻进水壶(水浒)里不敢出来”,什么“听说林彪把生产队的麦捆子(孔子)偷下了,偷的时候怕人发现,披的是一个姓马的老汉的外衣,叫毛主席当场抓住了,林彪气得不成,就搭上婆娘娃娃要害毛主席……”
  还有一次,狗得娃的阿大给老人们发布了一条消息,“你们听了广播了没?今早上广播里把林彪骂得丑死哩。”
  “骂的啥丑话?”老人们问。
  “骂林彪是卖尻子。”
  老人们听后哈哈大笑,说:“你胡日鬼人哩,人家广播里咋骂得出我们老百姓嘴里的脏话呢?”
  “实话,我骗你们干啥哩,人家广播里就是骂了,我听得清清爽爽的。”
  老人们说,该骂,想害毛主席,害不掉了就往外国跑,他驴日的不是“卖尻子”是啥?
  这话叫路过羌堡的民办老师听见了,就笑着解释,广播里说林彪是“卖国贼”,不是你们听来的“卖尻子”。
  老人们听了说,都一样,没啥大区别。
  民办老师只好摇摇头走了。
  前几年出现的“毛主席喝的汤里每顿都炝了葱花吧?”的著名猜想,就产生于这个地方的这些老人之口。
  当时,老人们就这个猜想思考了许久,他们想,庄稼人家平时里能有水对面的饭,就把好日子过上了,家里不来要紧亲戚的话,饭里好好儿连一把盐不放,天天能喝得起炝了葱花儿的面片的,除了毛主席还能有谁呢?就这么个猜想,当时还没有一个人敢贸然肯定的人,只出现了几声缺少底气的“大概”,“可能”,“说不来”……
  就是到了今天,麻尼大庄的“黑头凡人”们喝的汤里,也还是远远没有达到炝葱花儿的奢侈水平。
  因为解决温饱的“饱”,是指获得食物的数量,而非质量,质量是另外一个范畴的概念。
  今天老人们的话题从杨尕头儿的媳妇“尿炕发家”谈到山海阿爷的尕挑担“逃烂”家财,继而总结出没财命有财也守不住这个结论后,叹息一番,又从化肥涨价、粮价下跌、副业寻不上谈到纪国保的儿子进拘留所、死人的东西不能挖出来变钱。谈来谈去,像每天的结果一样,把那话题再一次的重复到修庙上来了。
  提起修庙,他们说话的底气就更不足了。正月十五演社火,搞募捐,总共才筹到九百元钱,九百元钱修大庙?三个马掌打镰刀,差老鼻子远。
  “这个事情村委会一管就成了,可村委会不管,给村支书孙秉发一说,孙秉发扭头就走,多一句话也不听。”
  “他们也不敢管,听说上头给他们的政策是三不管。”
  “哪三不管?”
  “不出面、不支持、不过问。”
  “那不完球!”
  “只能靠火神会了。”
  “修!不修不成,今年上秋儿粮食一下来,挨门挨户地摊派,该出多少就出多少。”山海阿爷说。
  “中”
  “我想着纪国保家要多出两份儿。”
  “对。”
  “对”
  “对。”
  ……
  大路上上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老人们停止了说话,盯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看。
  “下乡干部?”
  “大概是啥工作队的。”
  “要来运动了?”
  “谁知道。”
  两个骑自行车的干部模样的人到他们跟前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胖一瘦。胖的人眯眯着一对儿小眼睛,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眼睛从他生下来那天就从来没睁大过;瘦的这位却长了一只翘鼻子。
  “老大爷,这里是麻尼大庄吗?”翘鼻子问。
  “就是。”才让拉毛老爹一边用线杆儿捻线,一边代答。
  “这个庄子里有个麻尼台?”眯眯眼问。
  “你们是干啥的?”山海阿爷反问。
  “我们是县志办的。”翘鼻子说。
  “弦子班?你们是唱眉户戏的?”
  “不是弦子班,是县地方志编撰办公室的。”眯眯眼纠正。
  “这是个啥地方?”
  “编书的,就是把我们县上古古今今发生的大事情,古代修的庙堂,还有大好人、大坏人全写进书里让后人看的。”翘鼻子说。
  “那你们问麻尼台干啥?”
  “麻尼台下是不是有个火神庙?”眯眯眼间。
  “就……是……”
  “这火神庙是不是明洪武年间修的?”眯眯眼得意了。
  “你们,咋知道?”
  老人们吃惊不已。
  翘鼻子说:“清朝乾隆年间,我们县里出了个举人,他写的一本书里就写上了你们的火神庙。”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了半天后说,“你们看,这里是我做的摘录:‘治南六十里麻尼庄番汉杂处,民风古朴。麻尼庄里有石丘一座,称麻尼台,所供为番神焉;麻尼台下有火神庙一座,乃明洪武年间所建,该庙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颇具南国古风,为邑地仅存前朝遗物也。’”他念得摇头晃脑。
  “天!清朝的官就知道我们麻尼大庄有个火神庙?还写到书里去了?”
  “这么说,乾隆爷也知道我们的火神庙?”
  “那当然,志书修成,要呈送朝廷的,乾隆皇帝还能不看?”眯眯眼说。
  老人们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们的脸上顿时充满了自豪。
  “现在,请老人们给我们指一下麻尼台在哪里吧,我们两个想去看看那座庙。”翘鼻子说。
  翘鼻子的一句话,又使刚刚像气球一样鼓圆的老人们如放了气的猪尿脖,瘪了回去,他们的脸红成了烧茶的铜罐,纷纷恨不得将头塞进裤裆里去。他们中没一个人说得出口那座庙已经不在了,更为无法让这两个同志亲眼看看那座连乾隆爷也知道的火神庙而羞愧万分,此时的他们只怪自己没有土行孙钻地而逃的本领。
  “怎么,你们不相信我们?”眯眯眼不解地问。
  “……”
  “我们可不是随便下来的,我们是有组织介绍信的。”翘鼻子把那刀背般的鼻子搞得一动一动,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介绍信打开来,在老人们的面前乱晃。
  “这个……嗨嗨……”山海阿爷像吃错了药。
  “哦,你们的阶级斗争觉悟挺高的嘛,算了算了,我们还是找村干部,让他们领我们去。”翘鼻子对眯眯眼说。
  “对对对,找村干部,莫名其妙,这又不是抗日战争时期,搞这么神秘干啥。”
  “你们村干部的家在哪里?”翘鼻子说完自己也笑了,这咋像日本鬼子说的话?
  这话提醒了纪国柱,他抢在正要给他们指村干部的家的刘七爷面前,指着纪国保家的大门说:“往前走,进左手里那个巷道,靠右手第三个大门,见了没?右手第三个大门,不是左手第三个大刀。”左手第三个大门是他自己家。
  “看清了看清了,就是大门头顶上塌了个豁豁的那个家吧?”眯眯眼说。
  “就是。”
  “谢谢,谢谢,这一下找到组织了。”
  两位同志这就告别了神秘兮兮的老人们,朝纪国保家走去。
  这面才让拉毛老爹问纪国柱:“纪国保不当干部了,你咋把县上来的同志胡日鬼哩?”
  纪国柱悄悄地给大家说了一句话,大家一想,大笑起来,“好,好,这个办法好!”

                 三十七

  纪国保坐在太阳底下,用剪刀在奋力地铰半截架子车外胎。维党带话来,一天到晚地在石头窝里钻,把鞋底子磨穿了,让带一双鞋来。家里倒是有一双旧鞋,就是底子快通了,他想铰块皮子钉上,架子车胶皮带厚实耐磨轻易磨不透,倒是这帮子,虽然没烂,但也快了,在石头窝里走更不行。将就着先穿吧,再给儿子带个话过去,要是能先领上点钱,就买上一双新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先开出钱来。
  自打春花被炸死的那天起,他就肩负起了这个家里男人和女人的双重角色。然而男人毕竟是男人,遇到缝缝补补的事,就抓瞎。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特别思念春花,当心里有实在排解不开的疙瘩时,他常常一个人到春花的墓前,悄悄地坐在坟堆旁,默默地抽烟。几袋烟抽完了,心里的疙瘩也散了,就又回到家,回到两个孩子的身边,再把日子过下去。
  “大哥。”
  纪国保一惊,抬起头,原来是菊花,“这媳妇,啥时候进来的,我咋没听到脚步声响。”
  菊花笑笑,“大哥要钉鞋呀。”
  “就是,把这轮带给它钉上,底子厚实些,一天到晚地在石头窝里钻,石头尖尖像锥子,钉其它掌子,两天就通。”
  “我拿过来了一双鞋,是,国泰的,他没穿过,干脆把掌子钉在这双鞋上,让维党穿掉,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菊花把一双崭新的千层底黑条绒鞋送到纪国保的眼前。
  纪国保放下剪刀,接过了鞋。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双鞋就是前几天菊花拿在手里正做的那一双。她在说谎,但他没有要戳穿她的意思,充满在心里的倒是感激。他抚摸着鞋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烙了几个干粮,大哥也给人带过去吧。”
  “那你把面拿过去?老这样,你们孤儿寡母的。”
  “也不缺那么一把面,我们麻烦大哥家的还少吗?”说着她转身出门走了。
  纪国保目送着菊花一直走出大门外,“这个媳妇。”他自言自语地说。
  当老子的隐隐约约意识到,维党和菊花间的关系似乎不大正常,这让他很不安。他们是一块儿念书出来的同学,要不是这辈份之隔,菊花倒是一个打了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媳妇,可现在的他们一个是侄儿一个是婶,咋能干这颠倒人伦的事呢?可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他们都是读书识理的人,不会糊涂到连人伦关系都不顾了的地步吧?
  维党这娃娃的头咋这么硬?愣是说不下个媳妇,好不容易说了一个,人家又不给了。想到这里,他又感到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了。他妒忌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春花,她倒安静了,而他们两个共同种下的这两个苦果子现在成熟了,他一个人吃不了,还得兜着走,他有点受不了了。
  他从鞋盘上取了旧鞋,准备把菊花拿过来的新鞋放上去钉,一想,又把新鞋拿下来,重新把旧鞋放到了鞋盘上,把两双都钉好了带过去,叫维党换着穿,时间长些。
  “家里有人吗?”
  “有哇,是谁呀?快进来。”纪国保听着声音陌生,想站起来,可他的腿脚不灵便。
  人进来了。纪国保一看,两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一个眯眯眼,一个翘鼻子,两个都不认识。他用一只手撑着那只瘸腿吃力地站了起来,把另一只手捏着的钉锤撂在了地上。
  “快快快,房里进,房里进。”纪国保挤出一些笑来堆在脸上,心里却在想,这两个是干啥的呢?
  他把两位年轻人让进房里,倒了茶,又拿出烟来:“喝茶,抽烟。”
  翘鼻子拿出介绍信来给纪国保看,纪国保拿过来看:

  各乡、材负责同志:
    兹介绍我室胡云和黄天恩二同志去贵处联系有关事宜,望予以大力
  协助。
                 此致
  敬礼!
                       县志办公室
                        ×月×日

  “这个,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纪国保说。
  “是几位老人介绍我们到你家来的。”眯眯眼喝了一口茶说。
  “我现在……”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知道你们工作忙,不会打扰你很长时间,我们到你这里来,有两个目的,一是麻烦领我们参观一下你们村的火神庙,二是介绍一下这个火神庙的历史,你们村的火神庙在我县很有名,我们还想拍几张照片。”翘鼻子胡云说。
  “火神庙?”
  “是啊。”
  “看它干啥?”
  “我们《县志》的民问名胜古迹卷中要收它。它可是我们县唯一保存的明代建筑呀,属于县宝。”眯眯眼黄天恩说。
  “早拆了。二十多年前就拆了。县里应该知道。”纪国保幽幽地说。
  “县上没有人给我们说呀,当然,我们也没问。它应该有,它又没碍啥事,拆了干嘛?”黄天恩失望地说。
  “听你们的口音,你们来我们县工作的时间不长吧?”
  “今年初调来的,一调来,就为修《县志》做摸底工作,当然没有经验。我们是从清朝乾隆年间所修的本县《县志》上发现这座火神庙的,我们想它应该在的,怎么会拆了呢?这简直是破坏文物的犯罪行为嘛!”胡云把介绍信拍在了桌子上。
  “可惜可惜,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考古学的角度,古建筑的角度看,这都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是对历史,今天和未来的犯罪!”眯眯眼气得两眼成了一条细细的缝。
  “走吧走吧!火神庙都没有了,还看啥?”翘鼻子把介绍信揉成团塞进自己的口袋站起来说。
  “当年拆了庙的人还在不在?”
  “在……”
  “你们不应该就让他这样过去。”
  “对,罚他的款,罚他娘两万三万的!要不就让他掏钱原样儿修起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民族的败类,死无葬身之地呀!”
  两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丢下呆若木鸡的纪国保一个人在房里。
  这两个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重磅炸弹,炸得他灵魂出窍,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了。而填满在这个躯壳里的,全是“犯罪”、“死无葬身之地”、“民族的败类”之类的咒语。
  他想收拾一下炕桌上的东西,拿起烟盒,却莫名其妙地塞进了客人没喝完的茶杯里,他赶紧捞,烟盒里已进了水,一支支的烟在他的手中发涨破裂开来。“去你的吧!”他一把将茶杯和烟全甩在了地上。
  茶杯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停在墙角里,没烂。杯口如一只瞪大的眼睛,委屈地看着脸色发青的纪国保。

                 三十八

  这一阶段,纪国保不敢睡觉了。他一闭上眼睛就要做噩梦,每一次梦醒,他都大汗淋漓,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
  他梦见公安局来人要抓他走,他问要给他戴手铐的公安人员为什么要抓他,公安人员黑了脸说,你是罪人,你拆了火神庙,犯了破坏文物的罪,要拉到县上枪毙你……恍恍惚惚中,他被拉到一个满是杂草的地方。他看见一个军人朝他端起了枪,细一看,这军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天来找过他的那个翘鼻子干部胡云,“叭!”枪响了,他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梦见庄子里起火了,漫天的大火使整个庄子处在一片火海之中,神娘娘就站在火头上,用一个大簸箕在煽风,她的头顶上有三个火球在跳。婆娘娃娃们的哭叫声让人肝肠寸断,他从火海里背起军军奶奶想往外跑,可他的两条腿就像断了一般,根本不听他的调遣。突然,他听见山海阿爷喊:抓住纪国保!火是他放的,打死他!再看时,山海阿爷是社火里“灯官”的打扮,所有拿着铁锨榔头向他围过来的人们也都是社火里的各类“身子”,他想跑,腿依旧不听他的使唤,“灯官”举起铁锨朝他的头砍了下来……
  他又梦见他们家来一黑干憔悴的老人,老人拄着一根龙头拐杖,进门就喊:纪国保,你赔我的房子!纪国保问,你是谁?
  老人说:你连我都不认识?我是火神爷!
  纪国保说:火神庙也不是我一个人拆的。
  火神爷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带的头,我不找你找谁?你还叫你的婆娘上到我的头顶上。
  纪国保说:我就根本不信你们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火神爷说: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你嘴上说不信,可你的骨子里是信的。
  纪国保说:你凭啥说我的骨子里是信的?
  火神爷说:那你为啥一到年头节下的要给你老先人和你的婆娘上香烧纸?有一次你站在庙台上等你儿子时尿憋了,想在庙台上撒泡尿,把裤带都解开了,为啥又不尿,挟着尿跑到庙台下面去了?你的骨子里渗透了这些,你剔不出赶不走,你想不信由不得你。
  纪国保一时语塞,他想了想又说:那你为啥当时在我拆庙的时候不来找我算帐?
  火神爷说:当时?当时你身上的阳气那么盛,我敢来找你吗?
  纪国保说:人们不是说我的腿是因为我拆了你的庙而叫你砸断的吗?
  火神爷说:那是人们吓你的,不是我干的。
  纪国保说:那你为啥现在敢找我了?
  火神爷说:现在你身上的阳气退得没剩下多少了。
  纪国保说:你放屁!我就不信你是火神爷,我见过火神爷,哪里是你这个样子!
  火神爷急了:好啊,你还敢把我当成伪劣产品!说着,拿起龙头拐杖猛地朝他的心窝里一戳,纪国保的心口窝窝上就冒起了一股黑烟……
  纪国保发一声喊,从被窝里翻了起来。
  房里一片寂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到胸口在隐隐作痛。
  微弱的月光洒在窗户上,把窗户的轮廓托出来,使它像一道隔开阴阳两世的铅灰色的厚重的门。
  “哗啦……哗啦……”
  是什么在响?纪国保心里一阵发怵,他下意识拉了一下灯绳,没着,又停电了。他朝四周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哗啦……哗啦……”
  声音来自窗户。他仔细一看,原来是风吹得窗户纸在动。
  “嘘——”他长出了一口气,想倒头再睡时,突然窗户前“哇!”地发出一声尖利短促而又刺耳的惊叫,纪国保顿觉头“轰”一下胀大,眼前冒出了无数金花花。
  稍倾,他明白过来了,这是猫,天黑前,他就看见有两只猫在他家的房顶上打架。狗日的!纪国保跳下炕,从门背后摸起一把扫帚,打开门跳到院子里,也就在这同时,两个黑影像两道黑色的闪电,从大墙上划了过去……
  连续几个晚上不断的噩梦做下来,纪国保没了一点儿精神气。脸变得蜡黄,眼神中多了几分无可奈何。他见什么烦什么,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百无聊赖的时候,他极想找一个人说说,给谁说呢?他想到了他的老婶子——军军的奶奶。
  他来到了菊花家。大门虚掩着,推开大门,他看见菊花婆婆屁股底下垫着一张山羊皮,靠在柱子上,伸出一条腿来,为菊花搓纳鞋底用的麻绳。
  纪国保就默默地走到她的跟前,坐在了镶嵌在台基边沿的石头上。
  菊花到地里去了,军军也跟了去,想摘豆瓣儿吃。
  “遇上啥不高兴的事啦?”老人问。
  “也,没啥。”纪国保开始抽烟。
  “看你的脸,黄成啥了?就像害了黄病,说话没精打采的。”
  “这几天怪,每天晚上做噩梦,不叫人睡觉,神神鬼鬼的……”
  老人搓麻绳的手停了下来,她仔细地看了看国保的脸。“中了邪了,我一看就知道,你中了邪了,我给捻弄捻弄。”
  “讲述信?婶婶你知道我不信迷信。”
  “你信不信是你的事。你不信的事阳间世上就没有了?大前大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军军他阿爷,说,你们也不管我,我的房子漏了,风啊水呀的往里灌,就不知道给修修。第二天我到老阿爷的坟上一看,坟后头塌下去了一个坑,我央及成娃去填上了。阳世间大了,希奇古怪的啥事情没有?你不信啥呀,它给你偏来啥。”
  军军奶奶说着,站起身来,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盘子出来,到她家的庄廓墙前,用铲子别下三块土坷垃,放在盘子里后,回到房里翻出三张黄裱纸,一一叠成三角形,放到盘子里,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馍馍,从上面掐下三疙瘩来也放进盘子里,把盘子端出来,放到台基上,又到厨房里拿一个黑大碗舀了一碗清水出来,走到纪国保的眼前。
  纪国保紧张了,“我当了大半辈子干部……”
  “当过干部又咋啦?你呀,就是拉不下你那当过干部的脸!”老阿奶说着,走到大门口朝外看看,缩回头来,“咣当”一声把大门关死又上好门闩,颠着个小脚扭了过来,把她坐过的那张羊皮拉到院坑里铺好了,“过来,坐到羊皮上。”
  纪国保看看大门,把烟掐灭,走过去,坐到了羊皮上,“婶婶,我可真不信你的这些把戏呀。”
  “悄悄着,面朝东,给我把眼睛闭上。”
  纪国保就把眼睛闭上了。
  “你啥也不要想了。”军军奶奶说着,开始“捻弄”起来,她从盘子里拿出黄裱纸,她一边在纪国保的头上一下一下轻轻压,一边念:

    一二三四五六七,
    干啥呢?占病呢。
    高处的土,低处的土,
    冲起来的,带起来的,
    人近路不近的带起来的,
    乏人乏马带起来的,
    你是亲戚处的,邻友处的,
    刀抹的,绳吊的,
    屈死的,枉良的……
    你吃着饱饱儿的,
    拿着够够儿的,
    就到槽上有马的、
    房上有瓦的富人家里去,
    把我们受苦的人保佑得
    机机灵灵的,没病没灾的!
    随了我的口,随了我的手,
    随了我阴人一口气,
    占散了没?占散了!
    占散了,占散了,
    水世千年不犯了……

  她这样一边念,一边就把手里“占”过了的黄裱纸放到清水里,又拿起墙上挖下来的土坷垃“占”,把那刚才的词儿重复一遍,再把黄婊纸放到清水里,再用馍馍疙瘩“占”,复又用黄婊纸……
  他到这里来,只是想给老人说说他老做噩梦的事,并没有想让老婶子来这一套。然而他也没想想,他给老人说了这事后,老人会咋样。再一细想,他心里一惊,给老人说这些话的目的,不就是想让老人给他一个能躲开这些噩梦的办法吗?那么,他的老婶子除了用这种办法外,还能有啥办法呢?天哪,我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吗?难道我身上的阳气真散尽了?
  老人非常认真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的“咒语”。慢慢地,闭着眼睛的纪国保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他有病的时候,也用这种方式给他“占病”的情景。母亲念这些如同咒语的句子时,就像在念一首非常动听的童谣,使他感到的不是病魔缠身的恐怖,而是和母亲在一起的轻松和信任,常常在母亲还没结束她的仪式时,本来哭喊不上的他就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好了,把眼睛睁开。”老人结束了她那繁琐的“占病”仪式悦。
  纪国保把眼睛睁开了。
  “朝这碗里唾两口。”
  纪国保顺从地唾了两口。
  老人端起碗,走到水洞前,倒了进去。
  纪国保的眼睛又闭上了,这一刻里,他确确实实觉得身上爽快多了。
  “你把汗衫脱下来。”
  “脱汗衫干啥?”纪国保睁开眼问。
  “叫你脱,你就脱。”
  纪国保把外衣脱了,又把汗衫脱下来给了老婶子。
  老人拿出针线,把一个小小的黄布包往汗衫的肩部维。
  “这是啥?”
  “经。里头是我从塔尔寺求来的经文纸。背上它,啥也不敢碰你。”老人说着,把缝了经文的汗衫给了他,“穿上。”
  纪国保穿上了汗衫,他用手摸摸那个黄布经包,又把外衣穿好了。
  “去把大门打开。大白天的闩门,像在做贼。”老人笑着说。
  “我这就走哩,家里还有点活。”他不大自在地说。
  “去吧,嗳,你等个,今晚上你要是再做瞎睡梦,你就把毛主席的书放在枕头底下。”
  “为啥要抗毛主席的书?”
  “为啥为啥,你就知道问为啥,毛主席不信鬼神,毛主席的书里全是骂鬼神的话,它再厉害的鬼也害怕毛主席哩。还说当了半辈子干部,连这么个都不知道。”
  这天晚上,纪国保特意从柜子里寻出了被他锁了好多年的《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放到枕头底下,才上炕睡觉。说也奇怪,这天晚上的纪国保心里稳稳的,一觉睡到大天亮,屁梦没做不说,连个身也没翻。
  而他的心思却比以前重了许多。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