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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山海阿爷


                 十九

  每年的大年三十都是在一片怨忙声中到来的。其心情一如初孕的少妇,已近临盆而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腹痛,而为新生命准备的襁褓尚未缝制完成大致是一样的。
  然而,只要把用松木柴薪叠垒在院坑里的那座宝塔状的“松棚”一点燃,往里扔几把疙瘩青盐,再去门口点响一挂迎神的鞭炮,人们的心即刻松弛下来——既然年已经到了,好也罢,歹也罢,就这么过吧。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山海阿爷过了七十三岁又到了八十四岁,却还没有要自觉自愿地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的迹象,非但如此,他还好像在和阎王爷赌气,越活越有劲儿了。
  山海阿爷姓马,本名马山海,他有五个儿子,儿子们也已经步入老年的行列,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媳甚至孙子,把山海阿爷推到老太爷的位儿上去了。
  过年时,就数山海阿爷家的人多,他们家几十口子人分成七八家住,大年初一都来给这位老祖宗拜年,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这里在召开村民大会呢。
  山海奶奶死得早,但由于山海阿爷有一大堆孝顺他的儿女及孙子孙媳妇们,他不但没受一点儿罪,日子还过得比旁人美当。
  再说了,他还有一位和他一辈子没红过脸的老恋手(情人)呢!他的这位老恋手就是菊花的婆婆,人称下院奶奶。
  山海阿爷的儿子媳妇们都知道老爷子的这档子风流事,只因他老了,到了孙子孙媳妇们的头上,不但不把它当回事,反而觉着有趣。每当家里做点啥希罕吃的,孙媳妇们就拣软和的往一个粗泥罐儿里一装,提出来对山海阿爷说:“阿爷,这是给下院奶奶留下的,你送上去吧。”
  孙媳妇们说完,就朝他做鬼脸儿。
  “你们这些个瓜瓜媳妇,拿来!”
  山海阿爷骂着,就从孙媳妇们的手中接过粗泥罐儿,出大门走了。
  他的身后,孙媳妇们便爆出一串银铃儿般的笑声。
  最让村里人感到羡慕的是山海阿爷一个孙子突然成了这个县的副县长。
  山海阿爷那个成了副县长的孙子名叫马占仓,是“由贫下中农推荐”上去的工农兵大学生,因为学的是农业,毕业后在县农科站当技术员。后又从县医院找了个护士当妻子,就把家安在县城并给山海阿爷添了个重孙子。
  马占仓成为副县长并非是马家老祖宗把先人埋对了地方。开始时,他钻研良种培植技术取得成果,成了这个县唯一的“省级科技进步一等奖”获得者。适时,中央要求将中青年知识分子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该县经过反复考察,只有他符合选拔条件,于是,手上粘着泥土的马占仓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就成了这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马占仓当上副县长后,山海阿爷只给他的孙子提了一条要求:每次回来看他时,给他从街上带一碗甜酸儿(一种用青稞为原料做成的类似醒糟的小吃),当孙子的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孙子每次买回甜醅儿,山海阿爷不管有没有食欲都要立即吃。早年间,山海阿爷有一次到县城里去看病,见了卖甜酸儿的,一问,一碗一毛钱。他看病抓药就剩下一毛钱,老人家病了一场,口谈得见了枪药都想当黑糖吃,就狠了狠心买了一碗,结果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三两口吞进肚里,连味儿没尝出来。还想吃一碗,可他的手在口袋里揣摸了半天,一个钢镚儿也没摸出来。他看了半天甜醅儿摊子,觉着这东西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了,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县长,我要是县长,把这狗日的甜醅儿往饱里吃哩!
  他想,除了县长,其他人都没有闲钱吃那狗日的甜酸儿。这件事在他的心里藏了十几年。如今,他没成县长,可他的孙子成了县长,于是他便想起了当年他站在甜醅儿摊子前的事,就命当了县长的孙子买了给他吃。吃了一段时间,他觉着这东西水不拉几的也不好吃了。不好吃了也要吃。有一次孙子买来的多了,他吃得直拉肚子,儿子孙子们不让他吃了,可他还要吃,他总觉着要是不吃它,就便宜了这狗日的东西。
  今年过年时,一辆小车把马占仓全家拉到山海阿爷家,虽是大过年的,他们也没忘了用一个饭盒给爷爷带上甜醅儿给他吃。
  马副县长因工作离不开身,给老人们拜了年留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又坐车回县上给各条战线的职工干部们拜年去了,而他的孩子就揪住老太爷的胡子,和他的堂叔堂兄弟们闹着要山海阿爷给他们讲故事。
  老爷子坐在炕脚头的最中间,让孙儿重孙们围坐在他的周围。这时候的老爷子就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兴之所至,就讲些掌故给小辈儿们听。因为他是火神会的会头的缘故吧,他最喜欢讲的,还是有关社火的传说。
  “不管是啥事情,只要你们追它的根根儿,都有个来历呢。”他这样开始他的故事,“就说社火,你们当是随便儿演的?我不说,你们就不知道。上古时候,有个楚庄王,楚庄王领兵打天下的时候,有一次天理不顺,楚庄王叫坏蛋的兵围住了。两家儿一接火,那个仗打得天昏地暗,从八月十五一直打到腊月年根,楚庄王又损兵又折将,打不过坏蛋了,坏蛋们越围越紧,喊着要活拿楚庄王,用他的人头祭灶王爷。楚庄王一看这个阵势,就对他的娘娘说,我们的天下坐到头了。老两口儿就头对头儿地哭开了。这时候,进来了一个人,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
  “谁?”孙娃儿们一齐声地问。
  “这个人就是平日里给皇王爷儿演戏的戏班子的头儿,叫尤孟。尤孟虽说是个演戏的出身,但这个人是个鬼精灵,满脑子的花花点子。他一进帐,就给楚庄王磕头,楚庄王问尤孟有啥事,尤孟说,我想了个计策,能叫皇王爷脱身保江山。
  “楚庄王一听此话,高兴坏了,赶紧问尤盂有啥好计策。尤孟说,现如今敌人要抓的就是你,只要你能跑出去,就有个天旋地转,再争天下的日子。我的办法是,找寻上一个愿意替你的主儿,打扮成你的模样儿往外逃,骗敌人去追杀,我们再扮成各种角色演戏,一演戏,就有人看,这时候,你就把脸用锅灰抹黑,装扮成哑巴,再把皇后娘娘装扮成新娘子,叫她驴上骑子,由你拉着,混在看戏的人群里,我们一边演戏,一边往外撤,干敌人知道自己上当了,我们早就撤出去了……
  “楚庄王一听,这个办法好,可就是谁愿意替我去死呢?
  “尤孟说,你得重赏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有钱能叫鬼推磨呢。
  “楚庄王就叫尤孟去找寻这个人,并说,只要有人愿意替我出生人死,他要啥我答应啥。
  “第二大,尤孟还真把这个人给找寻来了。楚庄王一看,是个穿件破皮祆的挡羊娃。楚庄王问挡羊娃为啥愿意装扮成他去冒险?挡羊娃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赶了羊群满山里转,想当个皇上当不上,如今你们请我当皇上,我还能不过过这个干瘾吗?楚庄王说,这个皇上是假的。当羊娃说,只要让我当皇上,假的也成。楚庄王一听,满心喜欢,就说,今晚上你就装扮成我往外跑,要是你跑出去了,金银财宝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要是万一跑不出去叫敌人打死了,我叫天下人为你送葬,高抬厚埋。
  “挡羊娃说,你就把金银准备好了等着吧,我一年四季在这山里转,方圆几十里的山梁涧沟,我没个不熟的,敌人想抓你是笼子里抓雀儿,伸手就得。想抓我呀,那是瘸腿狗撵兔子,门都没有。
  “楚庄工这个高兴劲儿,要不是身边里有人看着,就差点跪下要给挡羊娃磕头了。他命人赶快设宴摆席,款待挡羊娃。挡羊娃也不推辞,大吃二喝,灌得酒醉饭饱的时候,和楚庄王换了衣服,穿戴整齐,楚庄工又叫手下人拉过他的马来,叫这假楚庄王骑了,假楚庄王也不含糊,领了些残兵败将,呐喊着冲出了军营。
  “那边敌人眼看着楚庄王要突围,也不问究竟,调集了精兵良将,喊叫着‘活捉楚庄王’,一路追了过去。
  “这边楚庄王见敌人果然上了当,就命尤孟把他的御林军全装扮成各种角色,也有‘八大光棍’,也有‘八仙’,也有高跷,也有水船旱船,还有杂耍、秧歌,他们摆开架势,敲锣打鼓地演了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楚庄王就用锅灰涂了自己的脸,把挡羊娃的破皮袄反穿在身上,让他的正宫娘娘骑一头毛驴,由他拉了,混在人群里,边演边走,连夜逃了出去。
  “可怜假楚庄王,跑出去没上一天的工夫,就叫敌人把他身后的残兵败将打败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往那乱山里跑。敌人紧追不放,可这挡羊娃对这山山凹凹的熟啊,他一会儿钻进这条沟里,一会儿上到那条梁上,把个追兵跑了个晕头转向。
  “他骑着马东奔西颠,把敌人当猴儿般耍得正过瘾,突然飞来一箭,把他的马射了个跟头,把他也从马上摔下来,栽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再看,马死了。他自己摔得御带也断了,脚把骨也崴了,后面的敌人越迫越近了,这不眼看要送死吗?到了这会儿,挡羊娃才算明白过来,这皇上瘾也不是人过的,天每日叫人像追野狐子一样追得满山里跑,还不如当百姓的安静,后悔不该图一时的瘾头,大了脑袋受这个洋罪。但为时已晚,假皇上不当由不得他了。他就一瘸一拐地逃,也是老天爷不叫他死,他钻进一片灌木林里正往前跑,他的脚下猛地一空,掉进一个陷阱里了。他抬头一看,陷阱的口口又叫树枝掩盖好了,这就叫瞌睡遇了个枕头。挡羊娃趴在陷阱里大气不敢出,不一会儿,敌人的追兵就过来了,人喊马叫地从他的头顶上跑过去了。
  “挡羊娃在陷阱里一直藏到太阳落山,心想,这个地方也不是个久留之地,万一敌人再寻过来,发现这个陷阱,那还不把他当沙狐活抓了?他这么一想,就赶紧从陷阱里爬了出来,朝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庄子里跑去。赶他到庄子里时,天麻麻黑了,他才走到一家人家的门口,门一开,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挡羊娃没处儿藏身,见了个牛圈,一头钻进去了。
  “这一天是大年三十,牛圈的主儿忙三倒四,把个贴对子的事忘掉了,他出来是要去牛圈里贴对子,因为才从灯光下出来,没看见牛圈里进了人的。所以这挡羊娃前脚里才进牛圈,牛圈的主儿后脚儿就跟进来了,把个挡羊娃吓得靠在柱子上不敢动弹。牛圈里伸手不见五指,主人不知牛圈里有人,也不点灯,凭他的经验走到梁柱前,把抹好浆糊的对子往上一贴,转身出了牛圈。
  “假楚庄王见主人走了,就顺手从草堆上扯下一截子草绳往腰里一勒,偷了主人家的牛,拉出去,往牛背上一骑,连夜逃走了。
  “大年初一早上,挡羊娃逃出了敌人的眼线,他从牛背上下来,躺在地上喘气,顺手抹下官帽一看,当时把个假楚庄王笑得差呼点儿断了气,原来大年三十晚上,牛的主人进牛圈贴对子,没把对子贴在柱子上,偏偏贴在假楚庄王的官帽上了。”
  山海阿爷讲到这里,问他的孙儿们:“你们猜,这对子上写的是啥?”
  “啥?”孙儿们反问。
  “槽头兴旺!”
  “哈哈哈哈……”
  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再?再阿么了?”孙儿们追问。
  “再后来,楚庄王平定了天下,想到逃难的日子,就想着天下不好坐。为了记住他们打天下的时候受过的苦,楚庄王就下了一道圣旨,命天下百姓每年正月出社火。社火里的角儿就按他们出逃时的样子装扮。把那挡羊娃假扮的假楚庄王也原样儿保留下来了,腰勒断草绳,外戴官帽,帽子上贴着‘槽头兴旺’的对子,皇王爷还封他为春官,专门管社火,并且只要他一出场,便有见官大一级,帝王的头上也能管三分呢!”
  “没想到庄稼人耍的个社火,还有这么多的说头。”他的儿子说。
  “那当然,雨打天上落,水打地上流,啥事情没个来历还行?”
  大年初二,姑娘女婿来给老爷子拜年。老文人老女婿喝老酒,老女婿知道老大人的脾气,端起酒盅子,先敬了老丈人个“四季发财”,后敬了个“五福捧寿”,再敬个“六六大顺”,又来了个“七贤竹林”,牛眼睛大的丹麻玉盅子,一盅一个满口咽,赶敬到“八福长寿”,老爷子就胡子上吊着涎水,拉起女婿的手要划拳。翁婿间不能划拳是老先人的古规,山海阿爷不管,不等女婿好言解释,他先伸出大拇指,朝着女婿直直戳过去,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声“哥两个好啊!”
  气得姑娘拉过枕头,一把读翻老爷子,老爷子立马鼾声如雷了。
  这一觉直睡到初三下午要上祖坟去给老先人们烧纸了,才被孙娃儿们揪着胡子拉了起来。睁眼前还嘟囔了一句梦话:“滴点罚三!”
  初三下午,那辆小车又把副县长拉回了麻尼大庄。
  马占仓这一回是来参加给祖宗烧纸的活动的。他一下车就对司机说,县上有事你就赶紧来拉我,说完,把司机打发走了,因为该搞的活动都告了一段落,他可以在家里住两天了。

                 二十

  村长郭三爷从村支书家出来,朝山海阿爷家走去。今天是初四,定好的今天他们去山海阿爷家商量怎样出社火的事,可支书孙秉发却一大早去给他的挑担连襟拜年去了。给婆娘留下话,让郭三爷代表他去。还说研究出社火的事有老人们,该咋办由老人们定,反正村里又拿不出一分钱。他这才知道支书是怕老人们要朝村里要钱躲起来了。
  山海阿爷没有酒量还好喝酒,巨一喝就醉,醉了说胡话,但大事从来不糊涂。赶郭三爷到他们家时,他已清清醒醒地打发孙儿们去把才让拉毛老爹、勺子匠刘七爷、后窑洞狗得娃的老子纪国柱等原来火神会的“理事”们全请到自己的家里来了。
  看见郭三爷,大家就问孙支书咋没来,郭三爷就把孙支书的意思给大家说了。
  “出社火是个大事儿,支书不在,弄球不成。”勺子匠刘七爷说。
  “哼,肯定是怕叫村里出钱,避球掉了。”狗得娃的老子纪国柱说。
  “一个当支书的人,没有钱也该有个话,这个样子算球啥嘛!”刘七爷又加了一句。
  “孙秉发,跟他老子一个样,是个怕树叶儿掉下来砸烂头的人,我就想不通,你们党员们咋选了这么个干部!”山海阿爷说。
  听着大家的议论,才让拉毛对郭三爷说,“你们当干部的该拿的大主意就得出来拿,放羊也得个挡羊娃,这么大的庄子,散了摊子还中?”
  郭三爷慢悠悠地说:“反正如今的干部也难当,不像过去,事成事不成的,纪国保一句话,谁敢不听,如今庄子里大小有个事,干部的话还没说,群众们先给你喊成一堆了,人家当支书的三天两头的连人影儿不见,我一个当村长的还能说下个啥?”
  山海阿爷说:“算了算了,他不来也中,村干部管人的事,火神会管神的事,这社火咋个出法,大家就定吧。”
  才让拉毛说:“社火咋出,就按老规程呗,从火神庙出。”
  郭三爷说:“火神庙不是还没修起来嘛!”
  山海阿爷说:“先把庙台扫干净,搭一顶帐篷,放上桌子,把火神老祖的牌位供起来,初五下午‘开箱’分身子(角色)。”
  郭三爷说:‘也没那么大的帐篷。”
  大家就不说话了。
  刘七爷说:“你郭三爷不是村长吗?”
  郭三爷说:“村长也不是孙猴子,变不出帐篷来。”
  “早知有今日,就不该在分地那会子把纪国保当支书时置买下的那顶帆布帐篷也剪成抹桌布大的块块子,一家一块分了。”才让拉毛老爹惋惜地说。
  郭三爷说:“就是呵,都说老纪当支书时的不好处,现在想来,说个公当话,人家也给大家伙办过好事儿,他个人倒是一分钱的便宜没沾过。”
  刘七爷往炕沿上一磕旱烟瓶,“这话对着哩,其他的不说,六O年其他庄子里把人死得没人埋了,我们庄子里没死人,还不是人家纪国保带了人去青海湖里捞湟鱼回来救下的?”
  听了刘七爷的话,大家相互看看,都点了点头。
  副县长马占仓领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到他的伯伯叔叔及堂兄弟家一家一家地串门拜年,听说他的爷爷在开“火神会”的“理事会”,突然想起为丰富本县春节期间的文化活动,县上要在县城进行各乡社火大会演的事,便又赶到爷爷家,想乘机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让自己庄子里的社火也到县城里露露面,显显威风。
  看见成了父母官的马占仓进来,正在研究出社火事宜的“理事”们纷纷从炕上跳到地下,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儿,县长长县长短地问了一大堆的好。
  马占仓说:“老人们都坐吧,你们是大辈,我是小辈,不该这样。”
  才让拉毛老爹说:“马县长,话可不能这样说,如今你是县长,我们是百姓,哪有百姓见官不站不迎的道理!你上炕和你阿爷一起坐吧。”
  马占仓说:“你们一大把年纪了,该你们上炕的。”
  村长郭三爷说:“马县长,你是年轻,可如今你是我们这一伙羊里钻出来的驴驹子,成了大牲口,该着我们尊你,你还是上炕吧,要不,我们就没法儿坐了。”
  副县长听着这话别扭,就说:“我到了家里,就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你们是我们阿爷请来的客人,世上哪有主人上炕,叫客人站地下的道理?”
  老人们只好看山海阿爷,山海阿爷这才捋着胡子说,你们还是上来坐,占仓就坐在我的那把椅子上。
  堂屋里有一把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太师椅,椅子腿断了换、换了断的几茬下来,各显出不同的颜色,坐上去吱吱扭扭地响。可这是山海阿爷的专座,一般情况下,是没人敢去坐的。马占仓小的时候站在这把椅子上玩打仗,还被他老子拉下来打过屁股。
  等马占仓坐到椅子上,大家这才又上到炕上。大家又扯起这位县长小的时候如何聪明,谁都看出来他长大肯定能有大出息果然就有了大出息之类的话。
  刘七爷突然说:“要是你占仓当我们的支书就好了。”
  “你那叫吃了生蒜放的辣辣屁!人家占仓是七品官帽上了头的人,一个村支书算个几品的官?”郭三爷骂了一句。
  大家都点头称是,然后又东拉西扯地吹。
  马占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话题转到社火上,他谈了县政府决定在县城搞社火会演的事,建议他们也把社火带到县城街上去演演,并告诉他们,只要参加会演,县里还有五百块钱的服装补贴,不去,一分钱也没有,会演评上奖了还要挂红另外发奖金呢。
  听到此话,“理事”们纷纷朝山海阿爷的脸上看,才让拉毛老爹直给山海阿爷使眼色。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不去。就是发金元宝也不去!”山海阿爷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麻尼大庄的社火不出庄子,这是老先人定下的古规!”
  马副县长不以为然地说:“那都是过去的迷信活,如今再不能信这个了。”
  山海阿爷说:“各神有各神的庙哩,耍社火是行神事,又不是下边人拉了猴儿要把戏,走州过县地想往哈地方去就往啥地方拉?”
  马占仓笑着说:“那人家其他乡里的社火照样去县城演,还不是好端端的?”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说不成就不成,麻尼大庄的社火一出庄子就要出麻达,这不是娃娃们要过家家的事!”山海阿爷生气地说,他还想说你都当了县长,咋还不懂事,可他没有说出来,怕孙子的脸在外人的面前挂不住。
  见山海阿爷坚决反对,才让拉毛老爹、郭三爷及其他“理事”们才放下了悬起来的心。
  才让拉毛老爹捏着手中的念珠说:“马县长,你大概没听你阿爷说过,民国十八年,千户营的马老爷出了大价钱,请麻尼大庄的社火到千户营,俺嘛呢叭咪哄,那一次可是出了大麻达了。”
  “也是天意。马老爷当时在马步芳的阿大手下当团长,手里捏着盒子枪,惹不起。”
  山海阿爷说着,想起了民国十八年那个寒风如刀的春天。

  纪国保的爷爷去给马老爷磕头,禀明麻尼庄子的社火不出庄子的原委,结果被马老爷命人吊在中梁上一顿麻柳棍,把他打了个皮开肉绽,尔后限了三天时间,三日内社火不到千户营,砸碎骨拐拔断筋!
  信儿传到庄子里,大家没了一点儿办法。只好给火神爷磕了头,社火身子装扮整齐,“马报子”骑马开路,“灯官”坐牛压阵,带了社火,急忙往千户营开。
  谁知才走到莫吉沟口上,突然间,平白地从沟里旋出一股子大旋风,戳天接地朝社火队伍逼了过来,把社火队伍搅了个七零八落。待风过后相互一看,每个人都像磨坊的主儿,满脸满身的白,更让人可怕的是,好端端一条龙没了龙头,要龙头的人的手里只剩了一根挑龙头的棍子。
  老人们立即命所有的人朝旋风刮过的地方磕头祷告,祷告完了抬起头时,只见那龙头从莫吉山的半坡上滚了下来。老人们急忙跑过去抱住龙头,却见作为龙眼镶在龙头眼眶里的两个捶头大的红灯笼不见了。老人们只觉脊梁骨里麻啧啧的像灌进了刚化冻的冰水。他们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用红纸包了两个馒头,再从馒头的中间戳进一根小棍儿,塞进龙的眼眶里用线固定好了,权当眼珠子,重整旗鼓又往千户营开。
  社火到了千户营,演也演了,把吊了一天一夜的纪家老汉也救下来了。马老爷一高兴,说了声赏,每个身子还得了两个大洋。
  回来时,马老爷又特别关照纪家老汉,命人多给了他五个大洋让他买膏药贴棒伤。又说他因挨了打走路不方便,就派了一顶轿子叫他的手下抬到了麻尼大庄。
  后来,几个调皮蛋尕娃跑回村子里来报,龙的眼仁儿在黑龙王泉里漂着呢!
  老人们立即赶到黑龙王泉,可不,那两个小小的红灯笼就在泉水里打旋儿。
  一片阴云压在了麻尼大庄人的心头上。他们诚惶诚恐,预感到将有一场灾难在等待着他们,于是,他们到火神庙上香磕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结果,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就在那一年的秋天,青稞穗穗儿才长饱,一团黑云夹带着刺眼的闪电,震耳的雷鸣,突然就像土匪般从莫吉沟蹿了出来,沉沉地压在麻尼大庄头上,人们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咋回事,冰雹便像出膛的子弹,横刺里射过来。那冰雹小的像核桃,大的如皮球,打碎了树叶,敲断了树枝,树底下躺满了死麻雀死乌鸦。最可怜长在地里的庄稼,被这场冰雹穗头儿一个不留地全砸进地里去了。
  一年的庄稼二年的苦,苦到头来,只收了几捆喂牛的草……

  “啧啧!”
  “俺嘛呢叭咪哄,社火千万不要出庄子。”才让拉毛老爹急急地说。
  “到县上出风头好是好,万一老天爷再给个脸儿看,那我们全庄子的人就得寻绳子把嘴当皮袋口儿扎起来了。”刘七爷说。
  村长郭三爷小心地对马县长陪着笑说,“你看你看,你们一开始就没把这个话给县长说明白,马县长是我们的父母官,又不是当年那个自己当了官了就不管百姓死活的马老爷,只要我们把社火不能出庄子的原委说清了,马县长也不会硬要把社火往街上拉呀,你说是不是马县长?”
  郭三爷几句话说得马县长不知如何回答了。他没想到在这么个问题上他居然会碰个如此硬的钉子,一时脸上有点挂不住,就后悔自己不该提出这个问题。
  他摆摆手,勉强地笑了笑说:“各位老人言重了言重了,我也是随口儿提了个建议罢了,社火去不去县上参加会演,由各乡的社火队自己定,没有强求的意思。你们要是不愿意,也就算了。可我看,耍社火是为了活跃农村的文化生活,说白了也就是为了庄稼人在一块儿图个乐儿,如今的时代不像过去了,你们也不要太迷信,还是要相信科学。”
  村长立即说:“那对,那对,县长的话,赛金子哩!”
  马占仓脸上的肌肉动了几下,他从那把破旧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说:“你们先商量,我出去走走。”
  走出大门,看见麻尼台上的经幡和缭绕的香烟,马占仓就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他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一句话来,是啊,“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社会主义建设进行了几十年,破除迷信的工作也搞了几十年,而这些老人们的思想还是如此的僵化,连耍社火这样的事他们都看得如此重要,以后村里要是搞个什么破旧树新的事,他们不跳起来才怪呢,下次县委开会的时候,该把下乡搞科普宣传的事好好研究一下……
  “马县长,你在转哪?”
  马占仓头一抬,站在眼前的,原来是纪维党。
  “嘿,维党,咋不叫我占仓哥啦?啊?你忘了我们一起偷生产队的大豆捆子烧了吃的事啦?”
  维党笑着说:“咋能忘啊,我们正吃的时候就叫你爷爷追上来了。”
  马占仓也大笑起来:“对对对,当时我们撒开腿就跑,你还小,跑不动,我就拉着你跑,跑啊跑,跑到了霍儿岭的背后。现在想起来多有意思啊!”
  “可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你是县长,不能再没大没小地胡叫了。”
  “县长咋啦?回到家里来,我还是你哥,我大你六七岁呢!就像以前一样,叫我占仓哥吧!”
  “占仓哥。”
  “这就对了。”马占仓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红塔山烟来,取出一支给了维党,又取出一支叼在自己的嘴上,把烟盒塞进维党的上衣口袋里。
  “占仓哥,你这是……”维党要把烟掏出来,但他的手被占仓拉开了。
  “几根烟嘛,你这么紧张干啥!”他说着,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火自己点着了一又给维党点,“听说你今年的副业搞得不错?”
  “还凑活吧,可明年就没啥活干了。”维党看着县长点着了烟,凑上去也点燃后吸了一口说。
  “老在外面寻活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如果想办法在庄子里搞点啥种植或养殖业就好了。”
  “可我们这地方太偏僻,干啥啥不灵。你也知道,搞种植吧,地太少,产量又低,没前途。搞养殖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前两年县外贸局推广养长毛兔,说是保证高价收购所有的兔毛。大家伙的心热了,家家户户贷了款借了债修好兔窝买来种兔养起来了,一年后,兔子繁殖出来了,兔毛也铰下来了,外贸上收了一回就不要了,连饲料钱没赚回来,弄得大家哭不是笑不是,只好背着帐又把兔子宰了。”
  “这是个问题。但主意是大家想的,我想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会想出挣钱致富的门路来的。”
  “马县长,以后的事我们先不敢想,这年一过,庄稼一种,我们还得出门寻活,你是县长,要是有能挣钱的路子,可不要忘了给我们介绍介绍啊!”
  “这一定!”
  “那到我们家坐一会儿吧?”
  “以后有时间我一定去,嗳,对了,宋菊花,她还好吧?国泰出事后我就见过她一回,不知她现在咋样?”
  “还好”
  “我听说她非常孝敬老人,这样的女人现在可不多啦。”
  “大家都这么说。”
  “那好,我还有点事,你见了宋菊花替我问她好,告诉她如果有啥困难可以到县上来找我。”
  “暖”
  马占仓回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了,也替我问你阿大好!”
  “多谢占仓哥。”

                 二十一

  正月初五,火神庙的庙址上搭起了一顶帐篷,细眼人一看便明白,那帐篷是用新旧、大小不一的帆布、棉花单子连缀而成的。
  帐篷里供起了火神老祖的牌位。帐外一侧立一木牌,木牌上贴出了火神会的榜文:

  各位老汉。庄舍。身子同志们。

    新春到来。村委会支持火神会出社火。火神会即日起设起火神老祖灯
  棚大会。祈求火神老祖护佑地方。人畜安康。五谷丰登。为了出好社火。
  发扬成绩。维持治安。特定规约如左。
    各路身子按古规演。不得胡乱来。乱来者。轻者柳棍治病。重者罚银
  二十元。各路身子按时到会。三声炮响。社火出场。不到者。轻者柳棍治
  病。重者罚银二十元。抢了身子不出社火者。社火到他家。火神会的一应
  杂事由他按排。
                         麻尼村火神会
                         正月初五吉时

  今天的山海阿爷容光焕发,他身着一件藏青色棉长衫,足穿白扣布棉袜黑条绒千层底的布鞋,拦腰一条蓝斜布丈八宽腰带,黑丝带子绑紧了两个裤角,他神采奕奕地走到火神庙址前,先抱拳向在场的人作了揖,然后给火神老祖点上香、蜡,化过纸表,祭了水酒,三叩九拜,末了,站起身一声令下,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之中“开箱”了。
  “开箱”,就是向人们安排发放社火“身子”(角色)所用的行头道具的意思。说安排发放,并不符合事实。因为麻尼大庄有“抢身子”的乡俗,箱一开,早就集中在那里的男人们便一哄而上,开始抢那些行头道具。谁抢到了哪个角色的行头,谁或者是这个人的家里的某个人就饰演这个角色。
  湟水谷地民间以为,社火中的每个角色都代表着一位神身,是饰演社火角色的人在替神行神事,所以,这些角色绝不同于其他角色,是代表神的真身的,因此管这些角色叫“身子”。更有地方民间文化研究专家直接地指出,所谓“身子”,就是“神抵”一词的转音。
  虽然都是神,还是有大小之分,社火中的重要角色叫“大身子”,一般的角色虽不冠于“小”而只称“身子”,但已和“大身子”区别开了。
  大身子如‘啊官”、“哑巴”、“八仙”、“报儿”等,是不能抢的,而由火神会开会研究定下人选后专门派人下帖子请。
  今天来抢身子的人格外多,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来。僧多粥少,所以没上几分钟,那装行头道具的箱子便空空如也了。
  总有抢不到的,也不十分的丧气,这种情况下,他们会自己去想办法,从媳妇或姐姐的箱子里翻腾出几样儿花哨衣裳,扮个“姐儿’,装个“光棍”,反正赶出社火,一家至少有一个人出现在社火队伍里,一为讨吉祥,二为图热闹。
  抢上大头罗汉的旦正加把面具套在头上,样子怪怪地朝在一边里看热闹的女人们跳,引得女人们“嘻嘻嘻嘻”地笑。而抢到“马子”的几个顽童则高兴得一边跑一边唱:

    正月里到了正月正哪(牡丹花),
    家家户户(腊梅花儿开呀),
    闹新春呀(牡丹花,腊梅花)……

  原本一天到晚躺在羌堡跟前朝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扯闲杂,对世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的老人们也来了,乐呵呵地在对眼前的事发表评论:
  “现如今的世道,顺了天意了,政策实话把绑在庄稼人身上的皮绳解开了。”
  “就是啊,过去年年吃回销粮,现如今,全庄子粮食接不上茬的没有几家了,连差呼点成了寻口(乞丐)的灶保子一家,年时(去年)才借了一百斤洋芋,新粮食就接上口了。”
  “比不成,前几年跟现在比,简直是驴粪比麝香,根本没法儿比。前几年五荒六月里粮食断,剥上个榆树皮子了磨炒面,苦苦菜当成饭,把肚皮子吃了个绿不灿灿。现如今,油掺面的日子,把白面馍馍当洋芋吃开了,了得!”
  “你们看今年人们抢身子的这个阵势,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人高兴!世道好不好,你甭听人咋说,看庄稼人的脸就知道。庄稼人脸黄了,世道转背了;庄稼人脸红了,世道转顺了。背上三升炒面去打听,走遍天下,就这么个理,拿到皇王爷的金銮殿,皇王爷也驳不回来。”
  “唉——,现如今啥也不缺,就缺一样,钱。”
  “就是,过去为吃肚子愁怅,今儿明早的不缺吃的了,又为钱愁怅。庄稼人能从土里刨出粮食来,就是刨不出钱来。”
  “钱是硬头货,说寻不上,就寻不上。”
  “要是麻尼大河的沙子里出金子,我们就发了。”
  “你大概瞌睡没睡醒吧?”
  “哈哈哈哈……”
  “怪球得很,过去种庄稼,大粪小灰的上到地里就长庄稼,现如今,没有化肥种不成庄稼了。”
  “化肥一年一个价,一年比一年高,还走后门批条子,甭说是手里没钱,就是有钱,也白瞪眼!”
  “说到底还是没钱儿,俗话说,只要你手里有钱,晒干的眼泪扎成把把儿着卖着哩。”
  “对着哩,对对儿对着哩!”
  “……”
  一个钱字,又使老人们本来高兴的脸面沉了下来。
  他们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再说话了。
  纪维党和纪维民弟兄两个抢了两副高跷,一个白蛇娘娘,一个青蛇娘娘,《白蛇传》里的角儿。
  维民生性调皮,本想装个翻穿老羊皮袄,抹一脸锅灰的哑巴儿,但哑巴儿属于“大身子”范畴,不让抢,而由火神会下帖下到神娘娘家,由成娃占了。
  “踩跷子更美,演社火图个热闹,玩个高兴,管他演的是啥。”维党说。
  维党弟兄两个扛着跷子从老人们面前经过时,老人们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珍惜动物一样地看着他们两个,等他们走过去了,听见老人们说:“看看看,纪瘸子的后人也演开社火了。”
  “纪瘸子倒不敢见人了。”
  “牛高马大的儿子,还打光棍着哩。”
  “你说他图了个啥?日鬼捣棒槌地折腾了几十年,把婆娘折腾死了,个家(自己)折腾瘸了,这一下峰回了,路转了,上头把他当干菜晒在日头儿底下了。你说他折腾球下了个啥眉眼?”
  “世道是个大圈圈,三转两不转,又转回来了,他纪国保有日天的本事也没他喊的烂弹(秦腔)了。”
  “这就应了老人们的一句俗话,‘我哭的时候你甭笑,你哭的时刻还没到’。”
  维民一听,气得要去和老人们骂仗,被维党一把拉住了,“你能堵住人家嘴里说的,你还堵得住人家心里想的?”说着,硬是把弟弟拉回到了家。

                 二十二

  回到家,他们两个人便发现阿大一个人坐在炕上喝闷酒。
  “阿大。”进得门来,维党喊了自己的老子一声。
  纪国保抬头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上,上来,我们爷儿仨喝几盅。”
  “阿大,我看你喝多了,睡一会儿吧。”
  “我醉了?”他朝儿子把眼睛一瞪,“你的阿大是那种半瓶瓶纳隆大曲放翻的主儿?七六年县上开‘农业学大寨’先进党支部表彰大会,会餐时,你阿大和县委李书记坐在一个桌上,李书记是有名的海量,没当县委书记前就号称‘李半缸’,说他喝半缸酒也不醉。我说李书记,我们两个碰,看你能喝,还是我能喝。李书记说,好哇,我在县委工作了这些年,还没有人敢和我叫劲儿呢,碰就碰。我们两个用那一杯一两的高脚杯一杯一个干地连碰了十六杯,我脸都没红,李书记却不敢碰了,他说,我再敬你八杯,你敢不敢喝?我说,你是书记,我是百姓,不能大敬小,我个家喝吧,说完,我又连喝了八杯,脸还没红,李书记佩服了,他夸我不但是学大寨的先进,也是喝老酒的先进……那时候……”
  “阿大,那是过去的事情,如今你……”
  维党想说那时候你身体好,如今年纪大了,身体弱了,比不得过去了。可他的话还没说完,纪国保就火了。
  “过去?过去阿么了?如今阿么了?过去是共产党坐天下,如今坐天下的还是共产党!”他憋红了脖子,莫名其妙地说完这句话,又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阿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甭说了,我知道你要说的是啥。我老了,身子骨也不行了,天一阴,腿也痛,腰也痛,再喝酒,身子吃不消。可我的心里憋,一憋就想喝酒。唉——蛇走的窟窿蛇知道,我心里的寒苦我知道。多少年里,运动就像走马灯,这样‘工作队’,那样‘检查团’,轮着换着来,没空过一年,他们一会儿说,农民是革命的主力军,一会儿说,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一会儿要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会儿又说农民的贫困是由于愚昧……他们说,党叫我们这样干,党叫我们那样干,我是党支书,我能不干吗?我干了,我是共产党员,我不能不听党的话,只要上面一说干啥,我就恨不得豁上老命干,我不能给党的脸上抹黑呀!每干一回,上头就说我给党的脸上抹了彩增了辉,我干出的成绩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他们选我当先进当典型,用小车来接我到县里开会,省里开会,北京开会。首长们和我握手,和我照相,都说我的工作干得好,没有一个人说你不能这样干,这样干是不对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那一年,你们的阿妈带了她在姑娘家时就组织起来的铁姑娘队上霍儿岭修水渠,我带了社员们修梯田,说好的梯田平好了,水渠就通,把山地改水地,大打粮食翻身仗……有一天后晌里,你阿妈抢着去排哑炮,结果哑炮响了,把你们的阿妈炸死了……你们两个抱着我的腿,哭着喊着要阿妈,而我,……埋了你们的阿妈,回家里,把你们带到你们的下院奶奶家,又去平梯田了……你们说,那时候,我拼死拼活地干,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我们过上我们向往的好日子吗?到如今,我成了一堆臭狗屎,乡亲们骂,我挨了,我干了些啥,如今我也明白了。可上头没一个人说,我这样干是他们下的红头文件,到如今,指挥了我的人还是清官,功臣,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李书记也升成厅长了,有一回我碰上他,他再也不说我不但是学大寨的英雄,也是喝老酒的英雄的话了,冷了脸对我说,‘你要好好想想你犯错误的原因’……当时的我就想给他的脸上唾一口!你们还是好干部,我成了一锅汤里的死老鼠……我,我,我一辈子也想不通!”
  纪国保两眼横泪地拿起酒瓶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啪!”一声,酒瓶子炸开来,溅得满墙满地都是酒。
  两个儿子扑了上去,抱住自己的阿大,将他压倒在炕上,给他盖了被子。
  “我,我想不通!”
  纪国保还在被窝里喊。
  大门外,有人悠闲地唱着社火里的调儿:

    正月里到了说孟姜呀,
    孟姜女十五上招范郎,
    招上范郎三天整呐,
    秦始皇招兵着打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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